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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九卷一~五

平家物語 无名氏 9968 2018-03-21
一 烈馬 壽永三年(1184)正月初一,只因法皇把大膳大夫成忠【1】的府第——六條西洞院——作為臨時駐蹕之所,不合宮廷體制,所以沒有打算慶祝元旦大典,也沒有安排朝賀。法皇這裡都是這樣,皇宮裡的小朝拜【2】也就沒有舉行。 平家是在讚岐國的屋島海濱辭舊迎新的,認為不適於舉行元旦朝賀盛典,所以既使天皇御駕在此,卻也沒有舉行節會和遙拜四方的典禮。因此,往年逢此盛典,太宰府進獻鱒魚的使者,沒有前來;而大和國吉野的國棲村民也沒有來此獻唱祝賀。人們都議論說:“以前處於亂世之時,京城之中也沒這樣呀!”時下陽春三月已到,濱海之風煦和,氣溫也漸漸溫暖起來了,可是平家的人卻心境寒冷,猶如置身於大雪山中的苦寒鳥【3】。他們憶起往年陽春時節,柳色參差,東西兩岸濃淡交錯;梅花開落,南枝北枝各異其趣;人們當此花朝月夜,或詩歌管弦,或蹴鞠射弧,或繪扇比畫,或鬥草賽蟲,何等歡樂無窮。如今他們則只能談說往事以消磨漫長的春日,此時此景的確讓人悲哀。

這年正月十一日,木曾左馬頭義仲拜見法皇,奏請出兵西國,討伐平氏。原說是本月十三日出征,但有消息從東國傳來,說前兵衛佐源賴朝為了懲戒木曾的惡行,派出軍兵數万騎,並已進抵美濃國和伊勢國。木曾聞訊大驚,傳令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分兵兩路禦敵。可是,手下並無多少軍兵,勢田橋方面是正面陣地,派今井四郎兼平率八百餘騎防禦;宇治橋方面派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五萬餘騎防禦;芋洗方面由伯父志田三郎先生義教【4】率三百騎前往。東國這邊,正面進攻的大將軍為蒲禦曹司【5】範賴,從背後進攻的大將軍是九郎禦曹司義經,另有重要的大名三十餘人,據說總兵力約有六萬餘騎。 當時賴朝有兩匹名馬,一叫生食,一叫摺墨。梶原源太景季【6】向賴朝懇求那匹生食。賴朝說:“若有個萬一,這匹生食馬我是離開不得的,那匹摺墨也是名馬,並不差於生食呢!”於是就把摺墨賜給景季了。

佐佐木四郎高綱來辭行之時,賴朝不知怎麼想的,對他說道:“你要明白,要這匹馬的人不少哩!”就把這匹生食馬賜給佐佐木了。佐佐木受寵若驚地說:“高綱將騎這匹馬身先士卒渡過宇治川,您若得知高綱在宇治川陣亡,那就是被別人搶了先,如得知我還僥倖活下來,那一定是我打了頭陣。”說罷,退了出來。在場那些大名小名【7】紛紛議論道:“說這話為時過早,真沒意思!” 於是紛紛從鎌倉出發了。或取道足柄山,或取道箱根,各按自己的路線朝京城進發。且說梶原源太景季走到駿河國的浮島原,登高望遠,勒住坐騎細看那許多戰馬,只見各自配了喜愛的鞍韉,戴了顏色不一的後鞧,或左手牽韁,或右手執轡,成千上萬難以計數,絡繹不絕地向前走去。景季覺得這些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勝過他新得的這匹摺墨馬,心裡很是滿意。正在此時,忽然那匹有名的生食馬馳了過來。但見它配著金飾的馬鞍,戴著有絲穗的後鞧,嘴裡噴著白沫,雖有馬丁多人相隨,卻是沒法制御,任它奔騰馳騁而來。梶原源太策馬向前問道:“這是何人之馬?”從人答說:“是佐佐木老爺的馬。”頓時,梶原不悅,心裡暗想:“真好氣人啊!我本想此去京城同木曾麾下有名的四天王——今井、樋口、楯、祢井——決一死戰,要不就到西國同那些號稱以一當千的平家武士拚死一戰。可是賴朝公這樣對我,如此效命又有何用呢,不如就在這裡同佐佐木決一雌雄,同歸於盡吧。僅此一舉,便可使賴朝公折損兩員猛將。”想到這裡,便立馬等著。佐佐木四郎漫不經心地策馬上來,梶原心想:“是從後面追上去幹掉他呢,還是給他個迎面痛擊?”心裡雖這麼想,卻先搭話道:“餵,佐佐木,這匹生食馬,你拜領啦?”佐佐木聽了,猛想起賴朝公的話,想必他也是索求這生食馬的吧,便答道:“哦,問起這事嘛!如今大事當前,要去攻打京城,據聞宇治和伊勢兩處大橋已經拆毀,因我沒有能夠渡河的坐騎,所以想要這匹生食馬。後來聽說梶原公也有這個請求,可惜沒有答應。因此,我想既使請求也是白費,所以就顧不上日後要受訓斥,便在出發的前夕,與馬丁商量,把這珍藏的生食馬偷了出來。”梶原聽了這話,便息了不平之氣,說道:“這麼說來,倒不如讓我景季偷了來呢!”說完,大笑著退了下去。

-------------------------- 【1】成忠,據史實應為業忠。 【2】小朝拜是正月元旦所有殿上人在清涼殿拜賀天皇的儀典。 【3】苦寒鳥是佛經中想像的一種鳥,說它棲居於喜馬拉雅大雪山中,夜裡受寒冷之苦發奮要在天明之後築巢,可是及至日出送來溫暖,又把夜間的寒苦忘掉了。佛家以此比喻世俗人的懶惰。 【4】義教即第四卷第三節註九提到的信太三郎先生義憲。 【5】禦曹司是源氏對其嫡系青年的稱呼,相當於公子。 【6】梶原源太景季:梶原是地名,源太是源氏長子,景季是本名。 【7】大名,參見第五卷第十一節註十四。小名身份與大名相同,只是佔地較少。 --------------------------

二 宇治川奪魁 佐佐木四郎拜領的這匹馬,滿身茶色,褐鬃褐尾,軀體肥壯,性情暴烈,無論是馬是人,只要靠近它,不加分辨,張口就咬,因此給它取名叫生食。它身高四尺八寸【1】。梶原拜領的摺墨馬,也是驃肥暴躁,渾身與黑炭無異,所以取名叫摺墨。這兩匹都是不相上下的名馬。 源氏大軍自尾張國出發,分兵兩路從正面和背後進攻。攻正面的大將軍為蒲禦曹司範賴,部將有武田太郎、加賀美次郎、一條次郎、板垣三郎、稻毛三郎、榛谷四郎、熊谷次郎、豬俁小平六等,總兵力約三萬五千餘騎,進抵近江國的野路和梶原。攻背後的大將軍為九郎禦曹司義經,部將有安田三郎、大內太郎、畠山莊司次郎、梶原源太、佐佐木四郎、糟谷藤太、澀谷右馬允重助、平山武者所【2】重季等,總兵力約二萬五千餘騎,取道伊賀國向宇治橋頭挺進。敵軍方面已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在河底打了很多尖樁,拴牢粗繩,把削尖的樹枝倒豎起來結紮成柵欄。

此時正值正月下旬,比良的峻嶺,志賀的山巒【3】,那峰頂上的長年積雪已經開始消融,山谷間的堅冰也已開始解凍,因而河水比往常水位抬高,只見白浪洶湧澎湃,因被淺灘阻擋而高漲起來,那濤聲震天有如瀑布轟鳴,倒灌的河水流勢兇猛。夜色已漸隱去,漸漸地現出曙光,但河霧濃重,戰馬和鎧甲的顏色全然分辨不清。大將軍九郎禦曹司義經抵達河岸,抬眼向河面望去,心想且先試探一下士氣,於是說道:“怎麼辦才好呢,從淀和芋洗兩處迂迴過去好呢,還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說?”畠山重忠當時年方二十一歲,上前說道:“在鎌倉時早就對這條河做過估計,這又不是什麼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的水泊。該河是近江國湖水的下游,等到何時也是乾不了的,難道想搭了板橋再前進嗎!記得治承之戰【4】的時候,足利又太郎忠綱以驚人的神力衝到河對岸,現在我重忠這就下水,試探一下水的深淺。”說罷,便以丹治族【5】為主力,五百餘騎戰馬密密匝匝並轡列成了一排。正準備行動之時,忽見從平等院【6】的東北方向叫作桔的小島的角上,有武士二人策馬奔來,一騎是梶原源太景季,一騎是佐佐木四郎高綱。當時人們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二人都想爭立頭功,梶原搶在佐佐木之前大約有一段【7】之地。佐佐木四郎說道:“這是西國最大的一條河,你馬的肚帶鬆了,勒緊點!”棍原聞聽,心想這倒是的,便兩腳踩鐙叉開,把韁繩放在馬頸上,雙手去緊肚帶。這時佐佐木驀地躍馬向前,衝入河裡去了。梶原知道上當,便立即緊隨其後,喊道:“餵,佐佐木,立功心切可不能失算呀!河底下張著繩索哩!”這麼一說,佐佐木便拔出腰刀來,把絆馬索一條一條統統斬斷,騎在日本第一的生食馬上,不顧宇治川水流湍急,一條線筆直地渡到對岸去了。梶原所騎的摺墨馬在河心被沖成一條弧線,從下游遠處渡過岸來。佐佐木雙腳踩鐙立於馬上,大聲向敵人通報姓名:“俺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後裔佐佐木三郎秀義的四男,佐佐木四郎高綱,宇治川的先鋒!有種的上來和俺高綱分個高低!”高喊著向敵陣衝去。畠山的五百餘騎,緊跟著下河涉渡。這時山田次郎從對岸放過箭來,深深射中畠山的馬額,馬匹不支,畠山便在河心撐著弓杖從馬上下來。撞擊岩石的浪濤朝著頭盔猛襲過來,他置之不顧,從水下潛渡到對岸去了。正欲上岸之時,突然覺得後面有人拽他。問道:“是誰?”答曰“重親”。 “怎麼,是大串【8】吧?”答說:“是的。”大串次郎重親行冠禮之時,畠山是給他加冠的長輩。 “水流太急,馬給沖倒了,無法,只好拽著您前進。”畠山聽了說道:“'你們這些娃娃,總離不開我重忠的庇護呀!”一邊說著,一邊抓住大串投擲到岸上。大串被擲上岸,立即站起身來,向敵陣通報姓名:“武藏國住人大串次郎重親,宇治川徒步涉水的先鋒。”敵人和本部的戰士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之後畠山換乘了一匹馬,上得岸來,只見迎面有一敵將身穿淺綠色直裰,外著紅線縫綴的鎧甲,騎著一匹有灰色圓斑的白馬,馬上披著金銀裝飾的馬鞍,率先沖上前來。於是問道:“過來的是何人?快報上名來!”“木曾公的族人,長瀨判官代重綱。”“那麼,今日就讓你來祭軍神吧!”畠山說著就驟馬上前,把那人拖下馬來,割下首級,掛在本田次郎馬鞍前的紐結上。交戰就此開始,木曾方面駐守宇治橋的軍兵進行了短暫的防御之後,因東國的大軍都已渡過河來進攻,便逐漸地潰敗,退往木幡山和伏見去了。勢田方面,用了稻毛三郎重成的計謀,由田上地方的供禦淺灘渡過河去了。

-------------------------- 【1】日制四尺八寸約等於一百四十五厘米。 【2】武者所原是上皇、法皇、皇后所居宮院的警衛。 【3】比良山和志賀山均在琵琶湖西岸。 【4】治承之戰發生於治承四年(1180),即高倉宮以仁親王發動的未遂政變。當時足利又太郎強渡宇治川的事,參見第四卷第十一節。 【5】丹治族即丹治比縣守的後裔,盤踞在埼玉縣熊谷市附近的土豪集團。 【6】平等院位於京都府宇治市,是藤原賴通於永承七年(1052)改建的寺院。 【7】段是日本古時距離單位,一段約等於十點九米。 【8】大串氏屬於橫山族,與畠山的丹治族同屬於武藏國七族。

-------------------------- 三 河原交戰 敵人潰敗之後,立即派人快馬向源賴朝報告戰況。源賴朝首先問使者:“佐佐木怎麼樣?”答說:“是宇治川的頭陣。”翻開作戰記錄一看,上面真的寫著:“宇治川頭陣佐佐木四郎高綱,二陣梶原源太景季。” 木曾左馬頭接到宇治、勢田兩處戰敗的戰報,便馳往六條西洞院去向法皇辭行。在西洞院裡,法皇及其左右的公卿和殿上人都說:“當今天下危機四伏,這將怎麼辦呢?”人們都攥著手,極力進行各種祈禱。木曾本已來到法皇御所的門前,因為聽說東國的軍隊已經攻至賀茂川河原,也不去向法皇奏報便轉回去了。在歸途中經過六條高倉的地方,那裡住著一位相識不久的情婦,便進去訣別,卻遲遲沒有出來。一個新來的家臣越後中太家光說道:“幹嗎這麼纏綿不休,敵人已經攻到河原了,難道白白等死不成!”可是仍然未見出來,因此他說:“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你吧!”說罷便剖腹自盡了。木曾心想:“這是為激勵我而死的,”便立即出發了。以上野國住人那波太郎廣純為先鋒,總共不過百餘騎。及至到了六條河原一看,東國的軍兵先上來的只三十餘騎,其中有武士二人馳馬向前,一是鹽屋五郎維廣,一是敕使河原五三郎有直。只聽鹽屋問道:“還等後面的部隊嗎?”敕使河原答說:“第一線突破了,殘餘的軍兵全部瓦解了,只管追趕就是。”便吶喊著追趕上來。木曾心想今日是最後一戰了,讓俺把東國的軍兵殺他個片甲不留。這樣想著便向前衝去。

大將軍九郎義經,一邊讓軍兵交戰,一邊掂記著法皇,想要前去護駕,於是勒緊甲胄,同著五六個武士向六條御所馳去。在法皇御所那裡,大膳大夫成忠爬上東邊的土牆,渾身顫料著向四周望去,只見那邊突然地擎起白旗,有武士五六騎,頭盔向後傾斜,像是激戰不久的樣子,鎧甲的左袖迎風飄舞,策馬騰起煙塵飛馳而來。成忠嘆道:“又是木曾來了,這下可不得了呀!”君臣都慌作一團說:“這回可是必死無疑了。”成忠又開口道:“正往這邊來的武士,頭盔上是另一種徽標,好像是剛剛進京的東國的軍兵。”話猶未了,九郎義經已經馳到門前。他下馬拍門,大聲喊道:“前兵衛佐源賴朝的捨弟九郎義經從東國到來,快快開門。”成忠喜出望外,趕忙跳下牆,然而竟扭傷了腰。他因太高興,忘了疼痛,哈著腰跑到法皇跟前奏報。法皇聞聽欣喜異常,叫立即開門,讓他們進來。九郎義經穿著紅地的錦綢直裰,上穿深紫色鑲邊的鎧甲,頭盔上打著鍬形紐結,挎著金護手的腰刀,背插白地黑斑的鷹翎箭,纏藤的弓上把手處往左纏著大約一寸寬的紙,充分顯示出大將軍的氣魄。法皇從中門的窗櫺處看去,說道:“真威風呀,全都報上名來吧!”首先是大將軍九郎義經,依次是安田三郎義定、畠山莊司次郎重忠、棍原源太景季、佐佐木四郎高綱、澀谷馬允重資,都一一報了姓名。連義經在內一共武士六人。所著鎧甲雖各有異,那氣宇風度,卻都相差無幾。大膳大夫成忠奉旨把九郎義經叫到寢宮外側的廂房,仔細詢問了戰況。義經畢恭畢敬地禀報導:“聞聽義仲謀反,賴朝大驚,便派範賴和義經率主要武士三十餘人,領兵六萬餘騎,前來護駕。範賴取道勢田,還未到達;義經擊潰宇治的敵軍,為保護聖駕特先馳來。義仲沿賀茂川河原向北逃竄,已派軍兵跟踪追剿,此刻想已全部剷除了。”奏報如此泰然自若,法皇聞聽很高興,說道:“太好了,木曾的餘黨或許還會來作亂,你們就守衛在此吧!”義經敬謹受命,緊閉了四門,等待著收集軍兵。時間不長,便收集了一萬餘騎。

木曾本想在萬一的情形下奉了法皇,逃奔西國與平家聯手,所以收羅了二十個抬禦輿的苦役。如今聽說九郎義經業已奔至御所守衛,便怒吼一聲,吶喊著向數万騎敵軍衝去。有幾次險些被殺,但他勇猛廝殺,終於突出重圍。木曾流淚道:“早知這樣,不該把今井派往勢田。從騎竹馬的少年之時就發誓同死一處,如今竟要分別陣亡於兩地,豈不悲哉!一定要查明今井的去向。”於是沿著河原向北馳去。當奔馳至六條河原和三條河原之間的時候,遇到敵軍襲擊,便且戰且逃,以極少的兵力把多如雲霞的敵軍擊退了五六次,終於渡過了賀茂川,逃往粟田口、松坂。去年從信濃出發時,號稱五萬餘騎,今日經過四宮河原之時,僅剩主從七騎了。而且將要孤身一人走上黃泉之路,真是可悲啊!

-------------------------- 四 木曾之死 木曾從信濃出發時,帶有兩個美女,一個叫阿巴,一個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這位阿巴,膚白髮長,容貌超群,並且善用強弓,不論馬上步下,無不百發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以一當千的英雄。她善騎不遜的烈馬,在艱險處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來身披優質鎧甲,手持長刀強弓,率先直取對方主將,屢立戰功,幾乎沒人能和她相比。因此,在這次交戰中很多人或是敗走,或是陣亡,而她卻殘存在最後的七騎之中。 傳聞木曾經長坂走上了通往丹波的大路,又傳聞沿著龍華山路逃往北國去了。實際上,木曾為了探聽今井四郎的去向,朝著勢田方向奔來。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餘騎在勢田防守,現在只剩下五十騎,因擔心主將木曾的安危,便捲起戰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濱地方,恰與木曾相遇。在相距一町之處,相互辨認出來,兩人策馬相聚,木曾握著今井的手說道:“義仲本想在六條河原拚了這條性命,只因為擔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圍,朝這邊來了。”“多謝你關懷。兼平也想在勢田拚卻一死,只因掛念著你,便往這邊趕了過來。”木曾說道:“這般看來,我們主從的緣分還沒有盡。義仲的軍兵被敵人打亂,逃散於山林之中,也許就藏在這一帶,把你捲起的戰旗舉起來作個集合的標誌吧!”今井便把戰旗高高舉起。那些從京城敗下來的軍兵,以及從勢田敗下來的軍兵,約三百餘騎,看到今井的戰旗便聚集過來。木曾大喜,說道:“有這些勇士,可以作最後一戰了。密集在這裡的敵軍誰是主將?”“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有多少人馬?”“大約六幹餘騎。”“嗯,是個像樣的敵人。反正要拚個一死,就挑個像樣的敵人,衝進他們陣裡與他們決一死戰吧!”說罷,便率先殺了過去。 木曾左馬頭當日的裝束是:紅地的錦綢直裰,外穿唐綾密綴的鎧甲,頭盔頂上打著鍬形結,佩著名貴的長刀,拿著纏藤的弓,背後高過頭部插著當天交戰剩下的幾支鷹尾箭,騎著有名的灰褐色烈馬,剽悍肥壯,佩著金飾的馬鞍。他腳踏馬鐙立起身來,高聲通報姓名:“平時聽說過木曾冠者吧,今日你們看到的就是左馬頭兼伊豫守、朝日將軍源義仲。那邊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嗎,咱們是棋逢對手!就來和義仲一決雌雄,讓兵衛佐瞧瞧吧!”大喊著飛奔過去。一條次郎向部下吼道:“剛才通名的是位大將軍,小伙子們!一個別讓他們跑掉,給我殺呀!”說罷,指揮大軍包圍上來,個個捨命向前廝殺。木曾所統率三百騎在這六千餘騎的包圍之中,四面八方縱橫馳騁,使盡各種著數,殺到最後回頭一看,只剩下五十騎了。欲往那邊殺去,有土肥次郎實平率二千餘騎擋住去路;再往這邊殺去,又有四五百騎堅守;所到之處,或二三百騎,或百四五十騎,或一百騎,都有優勢敵軍。經過輾轉拚殺,左沖右突,到了後來只剩主從五騎了。在這五騎中,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說道:“你是女流之輩,不管往哪裡突圍,快逃出去吧。我是決心拚個一死的。你如若落入敵手,就是自盡身亡,也會有人議論我木曾在臨終一戰還帶著女人,多難聽啊。”可是阿巴仍不想離去,經再三勸說,她心想:“快來個強敵吧,讓我作最後一戰給你看看。”便勒馬等待時機。這時武藏國有名的大力士禦田八郎師重率三十騎闖來。阿巴殺上前去,與禦田八郎並馬交鋒,猛然間將他擒過馬來,按在鞍前,使他動彈不得,立即割下首級拋於荒野。然後她盡棄鎧甲等物,朝東國逃去。其餘的人,手塚太郎戰死,手塚別當落荒而逃。 現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從二騎了。木曾說:“這鎧甲平素沒啥感覺,如今怎如此沉重!”今井四郎說道:“您身體也沒疲乏,戰馬也沒困頓,為何這一件鎧甲就覺得沉重呢?恐怕是因為部下喪盡,有些氣餒了!我兼平即使剩下一個人,也會讓他們如臨大敵,現在還有七八支箭,還足以抵擋一陣。那邊看到的就是粟津松林,您就在那松林裡自盡吧。”邊說邊策馬前進,忽見又有無名的軍兵大約五十騎迎面追來。今井說道:“您快進松林裡去,由我來抵擋。”木曾卻說:“義仲本想在京城戰死,逃遁到此就是為了要和你死在一處,與其我們分別戰死,不如我們一同與敵人拚死吧。”他們原是兩馬並頭前進,今井聽了這話,立即跳下馬來,緊靠著木曾的馬頭說道:“手執弓矢之人,雖然平日負有盛名,若最後的時刻不能自己地暴露出軟弱來,那將是永世難忘的缺點。您身體已經疲乏,又沒人來接應,若敵軍隔開我們,被那些無名之輩打敗,死於他們之手,日後說起來,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後死於無名鼠輩之手,未免是千古遺恨,趕快進松林裡去吧!”木曾說:“好吧,”便馳往粟津松林去了。 今井四郎單人匹馬闖入五十來騎的敵軍中去,腳踩馬鐙立起,高聲通報姓名:“平日你們也總該聽說過,今天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俺就是木曾公養父的兒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歲。提起本人,賴朝公也是知曉的。現在兼平跟你們開仗,讓賴朝公也瞧一瞧。”說罷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連射出去。敵軍之中當即有八人落馬,也不知是死是活。隨後便拔出腰刀,東突西撞,馳馬砍殺,無人敢上前迎戰。敵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圍在核心,箭鏃雨點一般射將過來,幸好鎧甲堅牢,未能穿透,也未射中縫隙,因而並未受傷。 木曾單人匹馬向粟津松林馳去。那時正當正月二十一日黃昏,地面結起了薄冰,辨認不清這是一片深水田,躍馬進去,深陷於泥水之中,連馬頭都給淹沒了。任憑他踏著馬鐙驅趕,揮舞馬鞭抽打,那馬只是絲毫不動。只因心中牽掛著今井四郎,不覺回過頭去張望,這時從後面追來的三浦石田次郎為久,正覷著他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創,俯下頭來,把頭盔抵在馬頭上,石田的兩個從卒追至近旁,終於取了木曾的首級,挑在刀尖上,高高舉起,大聲喊道:“聞名全日本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戰,聽得這個喊聲,說道:“事已至此,我還為誰而戰呢!請看吧,東國的諸位!這就是日本第一的硬漢自盡的榜樣!”說完,把刀尖插入口裡,一頭栽於馬下,穿透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戰沒有交鋒就宣告結束了。 -------------------------- 五 樋口受誅 今井的哥哥樋口次郎兼光【1】想要討伐十郎藏人行家,率軍往河內國長野城去了。但在那裡撲了個空,據說行家已轉移到紀伊國的名草去了,於是又向名草奔去。這時傳來了京城作戰的消息,便轉路向京城進發。行至淀川大橋時,遇上了今井的部下。 “啊,真可悲呀,您要去哪裡?主公義仲陣亡了,今井公也自盡了。”聽了部下的話,樋口撲簌簌地掉下眼淚,說道:“諸位,請聽我說,你們這些思慕主公的志士,可以從此逃至他鄉,或出家入道,或託缽乞食,為主公祈禱冥福吧。我兼光要到京城去與他們決一死戰,在黃泉之下與諸位相見!我想現在就要去見今井四朗呢!”他帶領的五百餘騎的隊伍,沿途到處都有駐馬不前或策馬逃跑的,來到鳥羽殿南門時,只剩下二十餘騎了。東國各族黨和諸豪門的人知曉樋口次郎今日即將進京的消息,便分別在七條、朱雀、四塚等處拒守。樋口部下有一個叫茅野太郎的,闖入麇集於四塚的敵軍之中,高聲喊道:“這裡有甲斐國一條次郎的部下嗎?我不是專尋他們打仗,誰上來都行!”說罷,一陣哈哈大笑,然後通報姓名道:“在這裡說話的是信濃國諏訪上宮住人、茅野大夫光家的兒子茅野太郎光廣。我並非要專找一條次郎的部下見仗,因為我弟弟茅野七郎在他麾下,要讓他親眼看到我死於軍陣之中,好轉告給我現居信濃國的兩個兒子,叫他們知曉父親死得如何壯烈,絕不是懦弱之流。所以說,我並非無故在這裡挑選敵人。”說罷,便馳馬向前,東奔西突,射倒敵人三騎,逢到第四個敵人,和他並馬交鋒,雙雙摔下馬來,互刺殞命。 樋口次郎與兒玉族人互相友善,所以兒玉族的人們聚攏來商議說:“按武士的慣例,無論是何人,都廣為交際,以備萬一之際有個照顧,以解一時的困厄,得延短暫之性命。樋口次郎與我們交好,當然也有這個意思。讓我們去請求保全樋口的性命,以此來抵換這次戰功的獎賞吧。”於是派出使者去見樋口。使者說:“平常在木曾公麾下,今井和樋口是久負盛名的,如今木曾公既已陣亡,那就沒有牽掛了,歸順我們吧。我們用這次戰功的獎賞來擔保,救你免於一死。你可以出家入道,也可為主公祈求冥福了。”於是,樋口,這位舉世聞名的武士,在氣運將盡之時,便投降了兒玉族。這件事禀告給九郎禦曹司,禦曹司奏知法皇,終於赦免了他的罪,但常在君側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宮中女官們說:“木曾威逼法住寺,高聲吶喊煩擾君王,放火殺人逞威肆虐之時到處都有'今井呀''樋口呀'的咒罵聲,赦免這種人,豈不招怨嘛!”只因每人都如此說,所以又定他為死罪。 同月二十二日,撤了新攝政藤原師家的職,恢復了原攝政藤原基通的職務。僅六十天就交禦了官職,這正如黃梁一夢。從前藤原道兼升任關白,七日而歿;如今藤原師家雖說任職只有六十天,其間卻舉行了新春的節會,又進行了正月的人事任命,總算有可懷念的了。 同月二十四日,木曾左馬頭及其黨羽五人的首級,在大道上巡迴示眾。樋口次郎雖然已經投降,但卻多次請求要與這些首級一同示眾,所以讓他穿著印花布藍色直裰,戴著立烏帽子,與那些首級一道遊街。到了次日,同月二十五日,樋口次郎終於被殺了。據說,範賴和義經事前曾為樋口說情,但是人們說:“今井、樋口、楯、祢井,是木曾麾下的四天王,饒恕這些人定有後顧之憂。”特別是法皇有旨,所以終於被殺。據史書所載,當強秦衰弱、諸侯蜂起之時,沛公先入咸陽,因恐項羽隨後而至,乃不置妻室美女,不掠金銀珠玉,一心堅守函谷關,逐漸消滅群雄,天下遂得大治。而左馬頭木曾,也是先入京城,如果他能順從賴朝大臣之命,其智謀當不在沛公之下了。 平家自從去年冬就離開贊岐國屋島之濱,進駐攝津國的難波海岸,定居於福原舊都。西借“一之谷”築為城堡,東借“生田森林”當作正面門戶。在東西之間的福原、兵庫、板宿、須磨,駐守著軍兵。這些人是征服山陽道八國【2】和南海道六國【3】之時召募來的,號稱十萬餘騎。一之谷北邊是山,南面臨海,進口狹窄,谷內寬闊,而海岸壁立如屏風一般。從北面的山腳至南面的海灘,堆積巨石,伐取大樹,築成鹿砦,水深處艨艟壁立,城正面的垛口上,排列著來自四國和九州的軍兵,個個身穿鎧甲,持弓攜箭,有以一當千之勇,其勢有如雲霞一般。城垛下面,鞍馬成排,有二十來層,不時擊鼓,威聲震天。真個是:一彎弓背有如半月懸胸際,三尺劍光恰似秋霜橫腰間;高垛上紅旗遍插如林海,風起處赤幟翻飛似火燒。 -------------------------- 【1】樋口次郎兼光、今井四郎兼平、落合五郎兼行,都是木曾義仲的養父中原兼遠的兒子。名字的前兩字是他們各自住所的地名。 【2】山陽道八國是播磨、美作、備前、備中、備後、安藝、周防、長門。 【3】南海道六國是紀伊、淡路、阿波、贊岐、伊豫、土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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