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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六~十一

平家物語 无名氏 10902 2018-03-21
六 貓間【1】 泰定回到京都便拜謁法皇,在庭前詳細奏報了關東的情況,法皇很是高興。公卿、殿上人也都喜出望外,認為兵衛佐到底氣度不凡,與木曾不同,木曾當上了左馬頭,擔任京都的守備,而舉止言談還是那麼粗陋不堪。當然這也難怪,他從兩歲起就住在信濃國叫作木曾的山村里,一直呆到三十歲,要他這樣也就不錯了。 有一次,貓間中納言光高卿,有事去和木曾義仲商量,警衛向木曾禀告說:“貓間公來啦,說有要緊的事要和您商量。”木曾聽了大笑,說道:“怎麼,貓要來見人?”“是叫作貓間中納言的公卿。貓間大概是他家住址的稱呼。”這麼一解釋,木曾說聲“那就請吧”,便與客人會面了。但是即使這樣,“貓間公”這幾個字還是說不清楚,而是說:“貓公難得來呀,那麼請吃飯吧。”中納言聽了說道:“此時不必吃飯啦。”“正是飯時,為何不能吃呢。”他以為凡是新鮮食品都叫作“無鹽”【2】,便向從卒說:“正好有無鹽的平菇,快端過來吧。”侍候用膳的是根井小彌太,他選了個頂大的農村用的蓋碗,底很深,又把飯盛得滿滿的,配了三個菜,外加一碗平菇湯。在木曾面前也同樣擺了一份。木曾拿起筷子就吃。貓間公嫌碗不干淨,連筷子都沒拿。木曾說道:“這是義仲敬佛用的碗呀。”中納言覺得不吃又很難為情,便拿起筷子來做出吃飯的樣子。木曾看了嗔怪說:“貓公飯量小,您可別像吃貓食似的,扒拉著吃吧。”中納言很是掃興,要商量的事一句沒提就匆匆回去了。

木曾自從晉封為朝廷高官,便認為不宜穿直裰入朝,開始換上布製的狩衣,頭戴立烏帽子,下穿帶紐結的長統褲,從上至下很不好看。然而,坐車他倒很喜歡,可仍穿著鎧甲,背著箭,挽著弓,完全沒有騎馬時的那種威風了。這駕牛車本是現居屋島的大臣平宗盛的,牛倌也還是原來的那個。木曾捉住這個牛倌之後,按照當時的習俗仍然把他留下使用,但這牛倌心裡卻很是氣憤。平時閒著拴在欄裡餵養的牛,一旦出門拉車本來是吃不慣鞭子的,他用力一抽,那牛便向前猛跑,車裡的木曾公便被摔個倒仰,象蝴蝶展翅似的,張開兩隻袖子,怎麼也起不來了。木曾公不叫他“牛倌”,而是說:“車把式,幹嗎,車把式!”牛倌以為是叫他快趕車,便一口氣飛奔了五六町。今井四郎兼平揮鞭躍馬趕來,叱責說:“為什麼把車趕得這麼快?”“這牛不聽使喚。”牛倌這麼解釋,想緩和一下,又說:“車上有個把手,您抓住把手好啦。”木曾便緊緊抓住這個把手,問道:“這把手真妙,是車把式做的,還是大臣想的辦法?”來到法皇的宮裡,把牛從車上卸下來,他卻從後面下車。在京里長大的僕從告訴他:“這車子要從後面上,從前面下。”“管它什麼車,哪頭不都能上下!”他依然堅決從後面下車。類似這樣可笑的事很多,人們怕他,並不敢言。

-------------------------- 【1】貓間是光高家地址的名稱。光高原名光隆,是準中納言藤原清隆之子。 【2】無鹽原是未經鹽漬的鮮魚,此處是說木曾過於土氣。 -------------------------- 七 水島交戰 平家在讚岐的屋島立穩腳跟之後,收復了山陽道八國【1】、南海道六國【2】,共十四國。木曾義仲聽到這消息,覺得不可小看,立即率領兵馬前去征討。其中大將有矢田判官代義清;武士大將有信濃國住人海野的彌平四郎行廣,總共七千餘騎,向山陽道馳去,在備中國的水島棄陸登舟,向屋島進發。 同年閏十月一日在水島的渡口出現一隻小船,既非捕魚的船,也非釣魚的船,而是平家信使的船。發現之後,源氏大軍吶喊著,把曬在岸邊的五百餘艘船急忙放入海裡去。這時平家已有一千多艘戰船攻了上來,大將軍新中納言知盛卿從正面迎敵,大將軍能登守教經從背後發動攻勢。能登公說:“諸位將士,咱們不能懈怠半分,若讓北國的傢伙俘虜了去是可恥的。咱們還是把船隻都連結起來。”於是千餘艘舳艫全用繩索連在一起,船和船之間捆牢了木板,進退船上宛如平地。源平兩方的軍士高聲吶喊,互相對射,船隻靠近交起戰來。距離遠的就引弓放箭,相距近的就舉刀廝殺,有的用鐵耙決戰;也有的扭在一起落到海裡去;也有的相互刺死;雙方都在拚死拚活地奮戰。源氏方面的武士大將海野的彌平四郎陣亡了,大將軍矢田判官代義清看見之後,主從七人立即乘小船率先攻了上去,但是不知什麼原因,踩翻了船,全部墜海淹死了。平家方面把備好鞍韉的戰馬準備在船上,當船隻靠近岸邊時,便拽下馬來,跨上戰馬追殺敵軍。因此,源氏大軍在大將軍陣亡之後,就沒命似地祇散了。平家在水島交戰中大獲全勝,洗雪了會稽【3】之恥。

-------------------------- 【1】山陽道八國是播磨、美作、備前、備中、備後、安藝、周防、長門。 【2】南海道六國是紀伊、淡路、阿波、贊岐、伊豫、土佐。 【3】這裡引用的是越王勾踐戰勝吳王夫差,終於報仇雪恥的故事。 -------------------------- 八 瀨尾之死 木曾義仲知道水島戰敗的消息,認為此事不可大意,便率一萬騎兵馳往山陽道。平家武士備中國住人瀨尾太郎兼康在北國交戰時曾被加賀國住人倉光次郎成澄所俘【1】,關押在成澄的弟弟倉光三郎成氏那裡。木曾公知道他是當今世上有名的大力士,認為殺了可惜,就沒有殺他。而倉光也覺得他為人很重情義,因而對他很寬厚仁慈。這正像蘇子卿被囚匈奴,李少卿不能歸漢一樣,正所謂遠托異國昔人所悲,韋鞲毳幕以御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飢渴,入夜寢無多時,白晝勤苦終日,伐木刈草迄無寧息【2】。兼康一心想著伺機殺敵立功,重歸舊主,這是很難得的一番苦心。

有一次,瀨尾太郎兼康見到倉光三郎,說道:“五月間救了我微賤的性命,如今除了木曾公我還能以誰為主君呢,今後若有征戰,我兼康誓作木曾公前驅,情願獻出生命。原來在我管下的備中國的瀨尾,是出產馬草的好地方,希望賜給我做領地。”倉光把這一席話禀報給木曾公。木曾說道:“這話是很感人的。那麼你就讓他作為前驅,率先南下,去那裡置備些馬草。”倉光三郎聽到如此說,很是高興,帶著三十幾騎人馬,由瀨尾在前面帶路,馳往備中去了。瀨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是平家方面的人,他聽說父親從木曾那裡被釋放出來,便召集了年輕的從卒五十餘騎前去迎接。行至播磨國的國府【3】,碰到父親一行,於是一同南下。不一日來到備前國叫作三石的地方,投宿於當地的驛站。瀨尾的舊友備酒相迎,當夜為他設宴祝賀。隨來的武士把倉光三郎及其從卒三十多人全都灌得酩酊大醉,個個癱軟在地不能動彈,於是便一個一個全給殺掉了。備前國是十郎藏人的領地,那個代理國司也順勢給殺掉了。

事後宣布說:“兼康是請假回來的,凡效忠平家的人都要擁戴兼康做首領,對木曾手下的人以弓矢相待。”備前、備中、備後三國的武士以及所有能夠備辦馬匹、馬俱的從卒,都已被平家盡數徵集去了,現在只剩一些休養的老兵,他們或穿著粗布的直裰,把褲結釘在直裰上;或穿著粗布的內衣,折起下擺拽在腰帶上;披上簡單的鎧甲,帶上打獵的弓箭,奔集到瀨尾的麾下,總共約有二千餘人。他們以瀨尾太郎為首領,在備前國福隆寺附近叫作繩手和篠迫的地方構築城堡,挖掘深寬各二丈的護城溝,用樹枝編成木柵,搭起箭垛,做好了放箭的準備,等待著與敵人交戰。 由十郎藏人委派的備前國代理國司被瀨尾殺掉之後,手下的人紛紛向京城逃去。逃至備前國和播磨國交界處叫作船坂的地方,遇見了木曾公,把發生的一切向木曾公禀告。木曾後悔地說:“可恨的東西,早該殺了他。”今井四郎說道:“看那傢伙的神氣就不同尋常,我足足說了一千遍該殺了他,可是最終還是饒了他。”木曾說:“我看,他也乾不成什麼大事,追上去,結果了他!”今井四郎道:“那就讓我去吧!”說罷,就點檢三千餘騎疾馳而去。福隆寺的繩手、篠迫,面積不過彈丸之地,全長只不過西國道的一里【4】,左右都是沼澤田,馬足踩不到底。那三千餘騎拍馬揚鞭,讓戰馬放開腿跑去,及至跑到城堡前一看,那瀨尾太郎正站在箭垛上面,大聲說道:“從五月至今,多蒙救助我這微薄的性命,感謝你們的好意,為此,特在此地準備些謝禮。”說罷,精選的幾百名強弩手便連連放出箭去,簡直讓人無法抬頭前行。今井四郎為首,祢井父子、宮崎三郎、諏訪、藤澤等血氣方剛的勇士們,歪戴著頭盔,把射死的人馬拖拉過來,填在護城溝裡,吶喊著攻了上去;有些人跳進旁邊的深泥田裡,也不管踩著的是馬胸還是馬腹,成群地向前進攻;有些人匍匐在窪地上,爬著向前衝鋒;就這樣整整廝殺了一天。到了夜晚,瀨尾臨時召集的武士們大部戰死,倖存者剩下不多了。瀨尾太郎的篠迫城堡失陷之後,他帶著殘餘部隊退至備中國的板倉川畔,在那裡構築工事打算防守,但今井四郎隨即又追了上來。瀨尾的部隊利用狩獵的箭鏃防守了一陣,在矢盡鏃絕之後就沒命地四散逃跑了。瀨尾太郎主從三人沿著板倉川岸逃去。在逃到三戶山之時,曾在北國俘虜過瀨尾的倉光次郎成澄撞見了他。成澄心想,這傢伙殺害了我的弟弟,我非活捉了他不可。於是衝出隊伍單身匹馬追了上去。只跑了一町便追上了。他在後面喊道:“瀨尾公,這麼狼狽逃竄,不覺得不好意思嗎?快回來吧,快回來吧!”這時瀨尾正在板倉川里涉水往西岸去,聽見喊聲便勒住馬做出迎戰的架勢。倉光成澄驟馬向前,兩馬一錯鐙,就互相扭住,一齊跌至馬下。兩人都有超群的膂力,忽上忽下地翻來滾去,最後滾進岸邊的深淵裡去了。倉光不識水性,瀨尾長於游泳,於是在水下掀起倉光鎧甲下的護腰軟甲,一連捅了三刀,然後割下了首級。自己的馬已經精疲力竭了,於是換上倉光的馬繼續逃去。且說瀨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他沒有騎馬,和從卒們一起徒步逃跑,雖說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小伙子,只因長得太胖,連一町也跑不動,扔掉隨身的裝備,還是跑不動。作父親的兼康,丟下兒子一口氣跑了十餘町,驀地轉過身對從卒說:“我平日與成千上萬的敵人作戰,覺得四處都是光明,如今撇下了小太郎,覺得眼前漆黑,看不清前方之路途。若能活著再回到平家的伙伴中去,同輩們一定譏笑:兼康六十多歲了,還那麼膽小怕死,扔下獨生子一個人逃命去了。那未免太恥辱了。”從卒說:“所以我說不如大家在一起,反正是生死有命嘛!我們折回去吧。”兼康說:“就這樣吧。”便折回去了。小太郎腿腫了,躺在地上。兼康說:“只因你跟不上,我想不如一起戰死了吧!所以就回來了。”小太郎聽了父親的話,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說道:“我實在走不動了,本來應該自盡的,反而拖累您為我喪生,這不是犯了五逆罪【5】嗎,您趕快逃走吧!”兼康說:“我是下決心不跑啦。”於是,便在原地休息。這時,今井四郎一馬當先,率領五十餘騎吶喊著追了上來。瀨尾太郎把剩下的七八支箭隨手一連串射了出去,當即射死了五六人。然後拔出腰刀,先砍下小太郎的頭,便衝入敵陣,亂殺亂砍,消滅了不少敵人,最後終於戰死了。從卒也奮勇當先,奮戰多時,終因身負重傷多處,無力再戰,沒來得及自盡就被俘虜了,可是不到一天也就因傷重死去了。他們主從三人的首級懸掛在備中國的鷺鷥林示眾。木曾公看到時,說道:“啊,真英勇,真可以算得上是以一當千的勇士!真是可惜了,該饒了他們才是。”

-------------------------- 【1】參見第七卷第六節。 【2】這段話引自李陵答蘇武書,略有改動。 【3】播磨國國府即今姬路市。 【4】西國道的一里約合六百五十餘米。 【5】參見第一卷第六節註六。 -------------------------- 九 室山 卻說木曾公在備中國的萬壽莊屯集兵馬正欲向屋島發動攻勢。忽然留守京城的樋口次郎兼光派使者送信說:“十郎藏人在您外出之時,向法皇諂諛,屢進讒言,請暫停西國之徵,迅速進京。”木曾說聲“這還了得”,便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向京都飛奔。十郎藏人覺得對自己不利,便避開木曾進京的道路,取道丹波路出奔到播磨國去了,而木曾公則經由攝津國【1】馳向京都。

平家想再次向木曾挑戰,派出的大將軍有:新中納言知盛卿、正三位中將重衡;武士大將有:越中次郎兵衛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總兵力兩萬餘騎,戰船千餘艘,駛往播磨國,在室山擺開了陣勢。十郎藏人想同平家作戰以與木曾修好,便率五百餘騎襲擊室山。平家擺下了五個陣地,一陣由越中次郎兵衛盛嗣率二千餘騎,二陣由伊賀平內左衛門家長率二千餘騎,三陣由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率三千餘騎,四陣由正三位中將重衡卿率三千餘騎,五陣由新中納言知盛卿率一萬餘騎,各陣嚴加防範。十郎藏人行家帶領五百餘騎吶喊著攻了上來。一陣的越中次郎兵衛盛嗣拒戰不久,便讓開中路讓敵軍衝了過去。二陣的伊賀平內左衛門照樣閃開讓其通過。三陣的上總五郎兵衛、惡七兵衛也都讓開道路讓他們衝過去。四陣的正三位中將重衡卿也讓他們衝到陣裡邊來。從一陣到五陣按先前計議的部署,誘敵深入,包圍起來,然後突然一齊吶喊發起攻勢。十郎藏人知道已經中計,哪能逃得出去,便奮勇向前,不顧一切地拚命衝殺。平家的武士們高喊著:“同源氏的大將拚呀!”奮不顧身地殺將起來。十郎藏人確實是員大將,沒有哪一個武士能夠和他匹敵。新中納言一向很是看重、視為股肱的紀七左衛門、紀八衛門、紀九郎等武士均被十郎藏人殺死。如此混戰多時,十郎藏人的五百餘騎只剩下三十騎左右。敵軍四麵包圍,自己方面所剩無幾,看來怎麼也突不出重圍了,於是決然向那雲集的敵人殺去,終於從敵陣中衝出來了。十郎藏人自己雖未負傷,一族部曲二十餘騎卻大半負傷。他們從播磨國的高砂乘船出發,逃到和泉國,穿過河內,退到長野城躲了起來。平家在室山、水島打了二次勝仗,聲勢越發壯大了。

-------------------------- 【1】攝津國是今兵庫縣東部和大阪府的一部。 -------------------------- 十 鼓判官 源氏的軍兵住滿了京城,他們到處闖入民宅,掠取財物,即使是賀茂、八幡等神宮的屬地也未能逃脫。或割取青苗餵馬,或強開民倉搶劫,或剝取行人衣物。人們紛紛議論說:“平家在京之時,只覺得六波羅有些害怕,可是打家劫捨卻沒幹過;源氏進得城來則無所不為了。” 且說木曾左馬頭回到京都,法皇立即派來使臣,叫他平定亂局。這個使臣是壹岐守知親之子壹岐判官知康,是聞名天下的鼓手,所以當時都叫他鼓判官。木曾見了他並不回答欽旨,而是先問:“人稱老兄為鼓判官,不知這鼓是讓大家敲的,還是給大家打的?”知康並不回答,徑自回去向法皇復命道:“義仲很是放肆,現在與朝廷持敵對態度,應派兵火速討伐。”可是法皇當時沒能征召很有才能的武士,只命令延歷寺的長老和三井寺的住持,吩咐他們召集寺中能戰的僧徒;而公卿和殿上人所能召集的也只是些市井的潑皮、無賴、流氓、乞丐等等。

木曾義仲冒犯法皇的消息一經傳出,畿內五國【1】原本依附木曾的軍隊都倒戈投向法皇去了;信濃源氏一族的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叛離木曾歸順了法皇。今井四郎說:“這事非同小可,若不奉戴聖明帝王,怎能去打仗呢?我們應該禦甲馳弓,向法皇請罪。”木曾怒吼道:“我自信濃起兵,開始在麻績、會田打了一仗,然後在北國攻打砥浪山、黑坂、鹽坂、篠原,在西國攻打福隆寺的繩手、篠迫、、板倉城,可以說是所向無敵。即使是聖明帝王,我也不會禦甲弛弓向他請罪。直截了當地說,擔負著守護京都的重任,難道連一匹乘坐的馬也不餵養嗎?即使割了一些田裡的青苗來餵馬,法皇也不該降罪。軍中無糧米,那些年輕人到城外闖入民宅掠取些財物,也未必不合情理。至於滋擾公卿府邸的事完全是誤會,那是鼓判官誣陷人的詭計,這面鼓一定得給他砸碎!此次是義仲的最後一戰,讓賴朝也瞧瞧咱們的手段。諸位武士們,出戰吧!”說罷就率軍出發了。北國跟來的兵都逃跑了,只剩六七千騎。他仍按慣例把兵分成七股。第一支由今井四郎兼平率二千騎向新熊野神社方面攻打後路,其餘六支人馬采取包圍法皇所居法住寺的形勢,分別由各個街區小路經過河灘向七條河原匯集,口令發出,便分頭行動了。

戰鬥從十一月十九日早晨開始打響。法住寺裡也集結了軍兵二萬餘人,為防與敵人混淆,頭盔上都扎了松葉。木曾馳馬來到法住寺西門,但見鼓判官知康在那裡指揮軍馬,他穿著紅色戰袍,沒穿鎧甲,只戴了頭盔,頭盔上畫著四天王的像,站在殿內靠西邊的土牆上,一隻手拿著金剛鈴,不住地搖動著,還不時地作出舞蹈的姿勢。年輕的公卿和殿上人都嘲笑他說:“真不成體統!知康讓天狗迷上了吧!”知康大聲說道:“以前接讀聖旨,枯草枯木也要開花結實,惡鬼惡神也得聽從訓服。如今雖是佛法衰微的末世,怎能與聖明帝王作對引弓放箭呢!你們射出的箭,一定會返回去射在自己身上。你們拔出的刀,也必定要砍傷自己!”剛斥責這麼幾句,木曾便厲聲喊道:“不許他胡說!”軍兵們立刻就發出了一陣吶喊。 且說派出去從背面攻擊的樋口次郎兼光也從新熊野神宮方面發出喊聲,帶有火種的箭射進法住寺的宮殿裡去。恰遇狂風大作,火借風勢越燒越旺,剎那間,烈焰遮天,烏煙蔽日,那位指揮戰鬥的知康見形勢不好,率先逃跑了。主將一逃,那二萬多官軍也就亡命地祇去了。由於太慌張,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有的拿了箭忘了弓,也有的倒插長刀戳傷了自己的腳,也有的由於弓掛在別的物件上取不下來,索性棄弓而逃了。原在七條大道盡頭擔當防衛的攝津國的源家軍,便從七條大道向西逃去。只因在戰鬥開始之前法皇傳令:“發現有脫逃的人格殺勿論”,所以當地居民便在屋頂上支起防護板,收集很多準備砸人的石塊,專等對付逃兵。他們看到攝津國的源家軍敗下陣,便說:“餵,這是逃兵呀!”便揀起石頭不停地砸了下去。源家兵說:“我們是法皇的兵,別弄錯了。”房上的人卻仍然喊道:“不要聽他的,法皇有令,格殺勿論,砸死他!”還是不停地砸了過來。於是有些人棄下戰馬僥倖逃得了性命;有些人當場被砸死了。八條大道的盡頭是由比叡山的僧兵警衛著的,那些忠貞不肯後退的全被殺死了,那些卑鄙的全都逃跑了。 主水正【2】親成穿著淡藍色狩衣,圍著淺綠色腰甲,騎著花白色戰馬,沿著河岸逃往上游。今井四郎兼平追上來,一箭射穿他的頭骨。親成是清大外記【3】賴業的兒子,有人議論他說:“本是明經博士,不該換上武士服裝。”叛離木曾歸順法皇的信濃源氏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在戰鬥中陣亡了。除他以外,法皇方面折損的將士有:近江中將為清、越前守信行,都被射死並梟了首級;伯耆守光長和他兒子判官光經,父子二人也都被殺了;按察大納言資賢卿的孫子播磨少將雅賢,穿著鎧甲,戴著立烏帽子,上陣交鋒,被樋口次郎生擒活捉。比叡山的天台座主明雲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圓慶法親王,躲藏在法皇宮裡,因被黑煙所迫,騎上御馬匆匆忙忙向河原逃去,遭到了武士們放出的亂箭。明雲大僧正和圓慶法親王都被射中,落下馬來,人頭也被砍下。 豐後國的國司、刑部卿三位藤原賴資,原來也躲在法皇宮裡,由於火焰所迫,匆忙向河原逃去。在那裡受到下級武士的攻擊,剝光了衣服,光著身子站在那裡。時下正值十一月十九日的早晨,河原之風淒冷無比。他的小舅越前法眼性意【4】,手下有個辦雜事的僧徒到河原上來看打仗的,恰好看到賴資卿赤身裸體站在那裡,說了聲“可了不得”,便趕緊跑上前去。他在短褂下面穿著兩件白佈內衣,本該脫下一件內衣給他穿上,可是沒脫下內衣而是脫下短褂給了他。賴資卿把短褂從頭頂往身上一套,也沒有繫帶子,那副模樣實在丟人現眼。就這樣由穿白佈內衣的僧徒陪伴著向前走去,卻仍不慌不忙,這兒站一站,那兒停一停,邊走邊問:“這是誰家?那是誰的住所?這是何處?”看到他的行路人都拍手笑個不停。 法皇叫來禦輿,啟駕到別處去。武士們紛紛放箭射了過來。豐後少將宗長穿著杏紅色直裰、戴著折烏帽子,陪伴法皇,急忙說道:“法皇出去巡幸,別弄錯了。”武士們立即紛紛下馬畢恭畢敬。少將問道:“你是誰?”回說:“信濃國住人矢島四郎行綱。”通報姓名之後,便指使禦輿轉到五條的行宮裡去,嚴密保護起來。 後鳥羽天皇乘禦船由水上出走。武士們連連朝這邊射箭。七條侍從信清、紀伊守范光在船上陪侍,急忙說道:“皇上在這裡,別弄錯了。”武士們聽了紛紛下馬致敬。沒有多久便來到了閒殿院。這次行幸,儀式的淒慘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 -------------------------- 【1】畿內五國包括:山城國、大和國、河內國、和泉國、攝津國。 【2】主水正是宮中主水司的長官,掌管樽、冰、饘粥、冰室等事務。 【3】清大外記:外記是太政大臣屬下掌管文書的官員,分大外記和少外記。清是此人的姓氏“清原”的簡稱。 【4】性意是法號,法眼是官職,越前是他原籍的地名。 十一 法住寺交戰 在法皇方面擔負警衛的近江守仲兼,共有五十餘騎,當他正守衛在法住寺西門之時,近江源氏山本冠者義高飛馬前來禀告說:“我們在這裡交戰是為保衛誰呢!法皇、天皇,都已移駕到別處去了。”仲兼說道:“那麼好吧。”便發出吶喊衝入包圍的敵軍之中,展開了激戰,終於突破重圍跑了出去。他們主從一共只有八騎。其中有一個屬於河內國草香族黨、名叫加賀坊的武僧,騎著一匹性情極其暴躁的花白色戰馬。他抱怨說:“這匹馬性情暴躁,不聽使喚。”仲兼說;“既然如此,換騎我的馬吧!”於是便把自己的栗色白尾馬換給加賀坊。他們主從八騎朝著防守在河原坂的根井小野太所率二百餘騎敵軍,吶喊著衝殺過去,片刻就被守軍射死了五騎,只剩下主從三騎。加賀坊雖然換騎了主公的馬,最後還是戰死了。 源藏人仲兼的一族有個名叫信濃次郎藏人仲賴的,因被敵軍包圍,不知仲兼的去向,他看到栗色白尾馬便招呼僕人說:“這馬是藏人仲兼的馬,看來已經陣亡了,我們立過同生死的盟約,不能死在一塊太遺憾了,他是朝哪個陣地衝進去的呢?”答曰:“是衝進河原坂的陣地去了,剛才還看到他的馬從那裡衝出來。”“那麼你趕快回去,把我們臨死的情況跟家鄉人說。”言罷,單身一人策馬向前,高聲喊道:“俺是敦實親王【1】九代苗裔、信濃守仲重的次子、信濃次郎藏人仲賴,生年二十七歲,有種的過來,跟俺決一死戰。”說完,四面八方,縱橫馳騁,東殺西砍,殺死不少敵人,最後也終因寡不敵眾,戰死疆場。藏人仲兼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件事。他同哥哥河內守,還有一個從卒,主從三人向南逃去。行至木幡山,恰巧趕上因害怕戰亂拋離京都,奔向宇治的攝政公藤原基通。攝政公認為他們是木曾的餘黨,停住御車,問道:“來者何人?”答說:“仲兼,仲信。”“這是怎麼回事,還以為是北國的兇徒呢。你們來得正好,就在我身邊做防衛吧。”他們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命令,把他護送到宇治的故里,然後就奔往河內國去了。 第二天為二十日,木曾左馬頭站在六條河原上,叫人清點昨天被砍下來的首級,總共六百三十個。比叡山天台座主明雲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圓慶法親王的首級也掛在那裡,見者無不流淚。木曾率軍七千餘騎策馬向東,出發時連發三次吶喊,有如驚天動地一般。都城之內頓時起了一陣喧嚷之聲,但聽上去像是高興的歡呼聲。 故少納言入道信西的兒子、宰相長教,來到法皇在五條的皇居,向警衛說道:“我有要緊的事啟奏,請給通禀一下。”武士不理。他毫無辦法,便進入一戶人家,立刻剃除頭髮,換上黑色僧衣,扮成僧侶模樣,再次上前說道:“這樣行了吧,請讓我進去。”這回就讓他進去了。長教來到法皇面前,把這次戰亂中遇害的重要人物一一禀報給法皇。法皇不禁流淚說:“明雲死於非命,真是意想不到。這次騷亂,我本該一命歸天,卻反倒活了下來!”說完仍是淚流不止。 木曾召集一族部曲商議道:“義仲已經戰勝了一天之主,到底是當天皇好,還是當法皇好?若當天皇,得梳個童子發,若當法皇,得剃個和尚頭,模樣都很難看。我看就當個關白吧!”這時,軍中秘書大夫坊覺明說道:“關白歷來是由大織冠【2】的後裔、藤原家的子孫擔當的。您是源氏一脈,有所不妥當吧!”“那就無法了。”於是便自封為法皇厩舍別當【3】,把丹波國作為自己的領地。他既不知上皇因為出家才稱為法皇,也不知天皇尚未成年所以梳著童子發,未免太無知了。他還要娶前關白藤原基房的女兒,過不多久真的強扭著當上了藤原公的女婿。 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令罷免了三條中納言藤原朝方等公卿、殿上人四十九人的官職,並且給予監禁。這與平氏掌權時罷免四十三人的官職相比,更加專橫霸道。 卻說木曾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鎌倉的前兵衛佐源賴朝頗為惱怒,竟欲興兵痛加討伐,便通知舍弟蒲冠者範賴【4】和九郎冠者義經向京都進攻。但范賴和義經聽說木曾燒了法住寺,拘執了法皇,弄得到處烏煙障氣,便商議說:“這樣輕率地攻打京師有點不妥,先到鎌倉詳細報告之後再採取行動。”二人行至尾張國熱田大宮司【5】處,恰好宮內判官公朝和藤內左衛門時成為報知京中情況從都城飛奔來此,於是便將木曾種種惡行詳細訴說。義經聽完說道:“這些情況,宮內判官應當親自去向鎌倉報告,若是不知詳情的使者前往,鎌倉公仔細詢問起來,恐怕就很難說明白了。”於是公朝便繼續驅車,奔往鎌倉去了。僕役下人因害怕打仗全都逃散了,只有十五歲的嫡子宮內所公茂陪他同行。來到鎌倉向兵衛佐賴朝細述原委之後,兵衛佐大驚道:“鼓判官知康行動失當,導致法皇宮被焚,高僧名僧遇害,真是可恨。知康已屬違誤詔旨的人,如再繼續任用,恐怕還會出大亂子。”言畢立即派出使者前往京師。那鼓判官為解釋失誤的理由,晝夜兼程飛奔鎌倉而來。兵衛佐只是冷淡地說:“這個蠢才我不見,沒什麼好說的。”知康連日到兵衛佐的府邸求見,終未相見,體面全失,返回京都去了。後來聽說他隱居在稻荷神社附近,苟延殘命。 木曾左馬頭向平氏方面派出使者,說道:“速來京師,共謀討伐東國。”內大臣很是興奮,但大納言平時忠、新納言平知盛認為:“即使當此末世,與義仲相結締返回京都,也是不妥之舉。聖明帝王帶著三種神器在這裡,應即詔令他卸甲馳弓,前來投降。”這樣給予答复,木曾當然不肯接受。松殿入道公【6】叫木曾來到自己的府邸說:“清盛公雖然作惡無數,卻也做了不少稀世難得的善行,維持天下二十餘年的安寧。只做惡不行善是不能持久的,你罷免的那些官爵,應該統統讓他們復職。”木曾雖是一介草莽武夫,這回倒聽從勸告,給那些罷了官的全都恢復了官職。松殿入道公的兒子師家,當時是中納言中將,在木曾主政下晉升為大臣攝政。這時恰好大臣沒有空位,便把德大寺左大將實定公【7】內大臣的職位借撥給師家,讓他當了內大臣。因此世人都稱新攝政公為“借用大臣”。 同年十二月十日,法皇離開五條的行宮移居到大膳大夫成忠的邸宅、六條的西洞院。同月十三日在宮中照例舉行歲末佛事,然後敘官論爵,確定任免事宜。一切均按木曾的意思,安排了各人的官職。這時,平家在西國,兵衛佐在東國,木曾本人則在京師擴張他的勢力範圍。這正好像西漢東漢期間,王莽篡取天下掌政一十八年的情形一樣。四方的關卡一律禁止通行,交給朝廷的租稅無法輸納,給私人的年貢也無法進京,京中上下人等都如同沒水的魚,苟延殘喘,勉強度日。就在這危難之中迎來了壽永三年。 -------------------------- 【1】敦實親王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宇多源氏的遠祖。 【2】參見第一卷第十一節註七。 【3】厩舍別當即厩舍的長官,主管御用馬匹。 【4】蒲冠者範賴是源義朝之子,源賴朝的異母弟,因生於遠江國濱名郡伊勢大神宮的蒲御廚,所以名前加一蒲字。 【5】熱田大宮司即熱田神社的神職長官,歷代均由藤原季兼的子孫擔任。 【6】松殿入道公:藤原基房於治承三年(1159)被平清盛貶為太宰權帥時出家,法號善觀。 【7】實定公:實定是藤原公能之子,行內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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