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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三部1-2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8503 2018-03-21
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或許是在愛護部,然而沒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監號屋頂很高,沒有窗戶,牆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磚。電燈給藏了起來,發出冰冷的光芒。屋裡有種低沉的嗡嗡聲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風機的聲響。沿牆有一圈板凳--其實說木架才更合適,寬得才夠坐在上面,直到門口才中斷。門對面是個馬桶,上面坐圈也沒有。房里四個電幕,每面牆上一個。 他覺得有點肚子疼。自從他們把他五花大綁丟進警車帶了走,他一直覺得肚子疼。他也感到餓,餓得難忍難熬。他沒吃東西,准保有二十四個小時,甚至三十六個小時啦。他還是搞不清,抓他的時候是早晨還是晚上。也許再也搞不清啦。反正打從被捕,他就沒吃過東西。 他盡量安靜地坐在窄凳上,雙手交叉放在膝頭。他已經學會坐得安安靜靜,若是隨便動一動,他們就從電幕向你叫。可他越來越巴望吃東西。真想吃塊麵包呀。工作服口袋裡,好像還有點麵包渣兒。這挺可能的,因為老有什麼東西蹭他的腿。也許還有很大一塊哩。到頭來,這誘惑戰勝了恐懼,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過去。

"史密斯!"電幕上一個聲音叫道。 "6079號,史密斯!監號裡不許把手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靜坐好,雙手交叉放在膝頭。給帶到這兒之前,他還被帶到另一個地方,想必是個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臨時拘留所。鬧不清他在那兒呆了多久,起碼有幾小時--沒有時鐘,也沒有陽光,定個時間都很難。那地方亂糟糟,臭烘烘。他呆的監號,倒跟現在這間差不多,可是到處臟兮兮,經常關著十幾二十來號人。他們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幾個政治犯。他靠牆坐著,一聲不響,身邊滿是骯髒的身體,心裡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圍。不過他還是注意到,黨員人犯跟旁人的舉止不同得驚人。黨員人犯總是一聲不響,嚇得要命,可那般刑事犯,拿誰都不當一回事。他們嚷嚷著罵警衛,沒收他們的東西時拼命往回搶,在地上亂寫髒話,從衣服裡拿出藏著的食物偷著吃。甚至電幕裡喊他們安靜,他們也要回罵幾句。可另外,他們跟警衛關係好得很,叫他們外號,從門上的監視孔裡騙煙抽。警衛對待刑事犯同樣挺寬容,就算向他們動粗,也不下死手。他們經常談著強勞營,這些人犯多半都得送進去。他聽出來,圈兒裡就"沒事兒"啦,只要你有熟人,肯開事兒。有的是各色的行賄受賄,偏袒得寵,敲詐勒索;有的是賣身雞姦,玩弄女色。連土豆釀製的非法酒精,也能搞得到呢。政府信任的活兒,全給刑事犯做,特別是土匪殺人犯,他們是圈兒裡的貴族幫。臟活累活全給政治犯。

各色人犯,不斷進進出出:毒販,小偷,歹徒,奸商,酒鬼,娼妓。有的酒鬼鬧起來,得旁的人犯合力才能壓得住。一個大塊頭婆娘,看上去足有六十歲,奶子晃裡晃蕩,白髮亂亂蓬蓬,在那裡拼命掙扎,又是踢,又是嚷,要四個警衛抓住她的手和腳。她伸腿想要踢他們,他們便扒下她的鞋,一把把她丟在溫斯頓的大腿上,都快把他的骨頭砸斷啦。婆娘噌地坐起來,朝他們屁股後面嚷了一句:"肏你們媽!"而後,才發現坐的地方不平整,便從溫斯頓的膝頭滑起來,坐在板凳上。 "對不起啦,親愛的,"她說。 "咋能坐你身上!全怨那幫王八蛋,把我放這兒。這麼對個太太,他們敢!"她住了口,拍拍胸脯,打了個嗝。 "對不起啦,"她說,"好難受!"

她身子一俯,哇地吐了一地。 "好多啦,"她靠到後面,閉上眼睛。 "忍不住,馬上吐,我老這麼說。趁著剛到胃裡,就倒出來。" 她又精神起來,轉臉瞧瞧溫斯頓,好像登時迷上了他。她伸過粗胳膊摟住他的肩,把他拉了過來,那股子啤酒加上嘔吐味兒直撲他的臉。 "你叫啥,親愛的?"她問。 "史密斯,"溫斯頓說。 "史密斯?"婆娘道。 "嘿,好玩兒!我也叫史密斯!哈,"她哀哀地加了一句,"沒準兒我是你媽!" 沒準兒,她還真是他媽。年齡差不多,體型也挺像;而在強勞營里呆上二十年,人總該變個樣子罷。

旁人全沒跟他說過話。叫人吃驚的是,刑事犯絕不理會政治犯。他們叫他們"政治兒",帶了種毫無興趣的蔑視。至於黨員人犯,彷彿他們怕跟旁人說,尤其怕跟別的黨員人犯互相說。只有一次,兩個女黨員在板凳上緊挨在一起,人聲嘈雜裡他聽見她們低聲匆匆說幾句,特別是說到什麼"一○一房間",鬧不清說個啥意思。 過了兩三個小時,他就給帶到這裡來。肚子從來沒有不疼過,不過有時輕些有時重,他的思緒也就跟著有時放鬆有時亂。肚子疼得厲害,他就只想疼想餓;肚子好了一點,他就覺得心驚膽戰。有時他想到自己會落個啥下場,那感覺真真切切,害得他呼吸停止心亂蹦。彷彿橡皮棍就揍在他的胳膊肘,帶鐵掌的皮靴就踹到他的腿肚子。彷彿他趴在地上,牙齒給打得七零八落,尖聲叫著求饒命。至於朱莉亞,他倒幾乎沒想到。沒法集中心思想想她。他愛過她,不會背叛她;可這只是個事實,他了解這事實,就如同了解算術法則一個樣。可這會兒他不愛她,也幾乎沒想過她遭到了啥命運。他倒經常想起奧勃良,隱隱帶著一點點希望。奧勃良准保知道他已經給抓住。他說過,兄弟會從來不救人;可是還有刀片呀,他們會把刀片送進來。趁著警衛沒衝進監號,有五秒鐘就夠啦。刀片會割進身體裡,那感覺熱辣辣的有點涼,要是用手指抓著它,準一下割到骨頭去。他病歪歪的什麼全想到,頂小頂小的痛楚,都會嚇得他往後縮。縱然給了他機會,他都保不准敢不敢用刀片。得過且過,倒更自然一點,哪怕再活上十分鐘--雖然明知道,到最後一準是挨揍。

有時候,他就想數數監號牆上的瓷磚有多少。這該簡單透頂,可數著數著,他總是忘了數過多少塊。更多的是想自己在哪兒,現在是什麼時候。忽而他相信外邊准保是白天,可馬上又肯定,外邊一定是漆黑一片。他直覺地清楚,這種地方絕不會關燈的。這便是沒有黑暗的地方;怪不得奧勃良彷彿明白這比喻。愛護部大樓沒窗戶。他的監號,可能在大樓的中心,也可能靠著大樓的外牆;可能在地下第十層,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層。在心裡他把自己一層層挪動,想憑身體的感覺來斷定,是給提到了天上,還是被埋到了地底。 外面有腳步嚓嚓響。鐵門砰的一聲打開來,一個年輕軍官瀟灑地跨進門。他身穿整整齊齊的黑制服,鋥亮的皮靴映得全身直放光,刀削一樣的面孔一片蒼白,活像蠟制的面具。他叫警衛,把押來的人犯帶進來。於是,詩人安普福思蹣跚走進了監號。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安普福思遲疑著左右動了動,好像覺得還有道門叫他走出去。然後,他便在號裡來回走起來。溫斯頓在屋裡,他根本就沒注意。這傢伙滿眼憂愁,就盯著溫斯頓頭頂一米開外的牆上。他沒有穿鞋,骯髒的大腳趾從襪子上的破洞露出來。他鬍子拉茬,好幾天沒刮臉啦,鬍髭遮住了腮幫子,直叫他看上去像流氓。可他的身材高大虛弱,動作神經兮兮,給人的感覺煞是古怪。 溫斯頓從他懶洋洋的狀態裡振作了一些。他得跟安普福思講話,縱然可能要挨電幕的罵。沒準兒就是安普福思,給他送了刀片呢。 "安普福思,"他說。 電幕上沒罵他。安普福思停下腳,有點子吃驚。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溫斯頓身上。 "呀,史密斯!"他說。 "你也在這兒!"

"你犯了啥事兒?" "跟你說實話……"他笨手笨腳坐在溫斯頓對面的板凳上。 "只有一種罪,是不?"他說。 "你犯了這個罪?" "看來就是!" 他把一隻手放在前額上,把太陽穴按了片刻,像是打算想起什麼來。 "就是這麼個事兒,"他含含糊糊地說。 "我想起了個例子--這是有可能的。沒說的,就是不加小心!我們在給吉卜林的詩集出定本。我把最後一行,那個God(神)字,給留了下來。我沒辦法!"他憤憤地補充一句。 "我沒法改這句。押的韻是rod(杖)!不知道所有詞裡,跟rod押韻的只有十二個?好幾天呀,我想了又想,可就是沒有別的詞兒!"

他臉上的神情也變啦。煩惱一掃而空,一時間簡直露出了喜悅。這蓬頭垢面的傢伙,卻閃現了一種雋智的光彩,書呆子發現了什麼毫無用處的事實,往往就是一副這樣的表情。 "你想過沒有,"他說,"英語詩歌的全部歷史,竟會取決於英語太缺乏韻腳?" 沒有,這玩意兒溫斯頓從來沒想過。而且,在這樣的場合,對此他不覺得要緊,也打不起興趣。 "知道現在什麼時候啦?"他問。 安普福思又有點吃驚。 "根本想不出來。他們逮捕我--準是在兩天以前。或者,三天以前。"他眼睛在牆上轉啊轉,彷彿巴望著在哪兒找個窗戶。 "在這地方,白天黑夜無所謂。誰能算出時間來。"

他們漫無邊際談了幾分鐘。然後,電幕沒來由嚷了一句,叫他們不許說話。溫斯頓雙手交叉,不言語了。那安普福思高高大大,坐在窄板凳上怎麼也不舒服,身子扭來扭去,那雙長手,一會兒放到這個膝頭,一會兒又換到那個膝頭。電幕便嚷了一句,叫他安靜坐好。時間就這樣過去。二十分鐘,一小時--誰能說出來有多久。而後,外面又一陣皮靴聲傳了進來,溫斯頓的五臟便又縮成了一團。快啦,很快啦,也許五分鐘,也許就現在,皮靴聲可能就意味著--輪到他啦。 門打開了。那冷冰冰的年輕軍官邁進監號。他的手輕輕一動,指一下安普福思。 "一○一房間,"他說。 安普福思給夾在兩個警衛中間,費勁地走出去。他的臉色朦朧間有些不安,可溫斯頓看不明白。

又過了很久。溫斯頓的肚子又開始疼。他的思緒循著同一個方式轉啊轉地往下沉,就像球總逃不掉同一個槽。他只有六個念頭:肚子疼,麵包片,流血和尖叫,奧勃良,朱莉亞,和一個刀片。接著他的內髒又開始痙攣,又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門打開了,隨風送進來一陣強烈的汗臭。帕森斯走進了監號,還穿著卡其短褲運動衫。 這回是溫斯頓驚得忘了自己。 "連你也來啦!"他說。 帕森斯朝溫斯頓瞟了一眼,不關心也不吃驚,只是一副慘相。他快步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顯然心裡靜不下來。只要他把腿伸直,便看得出那胖胖的膝蓋在抖個不停。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呆滯,彷彿沒法不叫自己盯著面前不遠的什麼地方。 "你為了什麼?"溫斯頓問。 "思想罪唄!"帕森斯的話裡帶著哭腔。從那聲調看,顯然他完全承認自己犯的罪,又相當疑心驚恐,怕這詞兒竟落到他頭上。他停下腳,站在溫斯頓面前,熱切地向他求起來:"你說,他們不會槍斃我,對吧,伙計?要是你其實啥也沒幹--就是想了想,可你又止不住,他們不會槍斃你,是吧?我知道,他們會給我個公平審訊。哦,他們準這樣!他們了解我的表現,可不是?你都知道,我這個人怎麼樣。我可不算壞呀。我沒腦子,當然啦,可我能乾著呢!我真想為黨幹得頂頂好呢,是不是?我判五年就行啦,你說呢?要么判十年?我這樣的人,在勞改營里挺有用哩!我這是偶然捅了漏子呀,他們不會就槍斃我吧?" "你有罪麼?"溫斯頓問。 "當然有啦!"帕森斯叫著,還奴顏婢膝朝電幕看了一眼。 "你還覺得,黨會抓平白沒罪的人?"他那青蛙臉平靜起來,那表情還帶了幾分虛偽的神聖。 "思想罪可真不得了呀,老兄,"他做出一副莊嚴相。 "它很陰險哩。還沒反應過來,它就把你給擒住!知道怎麼擒住了我?在我睡覺的時候!嘿,真的!我這麼個人,賣力氣,盡本分--誰想我腦袋瓜子也有壞思想!睡著睡著,我就給說出來啦!知道他們聽我說了啥?" 他壓低聲音,彷彿為了醫學目的必得說上個髒字兒。 "打倒老大哥!嘿,我真說啦!看上去,說的還不止一遍。我只跟你說,老兄,我還真高興,他們沒等我接著滑下去,就抓住了我!對著法庭,猜猜我會怎麼說?我就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及時挽救了我!" "誰揭發了你?"溫斯頓問。 "我那小丫頭,"帕森斯帶著點悲哀的自豪,"她在鑰匙孔裡聽到啦。聽我說的話,第二天就去告了巡警。小傢伙才七歲,挺聰明的,是不?我才不恨她哩。我真為她驕傲!看我把她教育得有多好!" 他又上下急急動了幾下,眼巴巴地瞧著馬桶。突然,他一把就把短褲褪了下來。 "對不起啦,老兄,"他說。 "憋不住啦。等半天啦。" 他把大屁股一下坐到了馬桶上。溫斯頓用手遮住臉。 "史密斯!"電幕上的聲音叫起來。 "6079號,溫·史密斯!不許捂臉。號裡不許捂臉!" 溫斯頓把手放下來。那帕森斯大聲拉了一桶,結果抽水開關不能用。於是號裡好幾個小時臭不可聞。 帕森斯給帶走後,又有些神秘的人犯出出進進。有個女人給帶到"一○一房間";溫斯頓發現,聽到這個詞兒,她臉色大變,人好像縮成了一團。後來有段時間--要是他給帶來的時候是早晨,這時就是下午;要是他被帶來時是下午,這時就是半夜。此時監號裡有六個人犯,有男也有女。大家都坐得一動不動。溫斯頓對面坐了個男人,呲牙露齒,看不見下巴,長相就像只馴良的大耗子。胖胖的面頰斑點累累,鬆鬆垮垮,沒法不信他藏了吃的。一雙灰眼睛畏怯地盯著旁人看,一碰見誰的目光,就立即把眼睛轉開去。 門開了,又一個人犯給人帶進來。看他那模樣,溫斯頓心裡一陣冰涼。他長相一般,低劣平庸,準是個工程師,或者技術員。怕人的是他的臉精瘦精瘦,簡直就是個骷髏。臉這樣瘦,嘴巴和眼睛就顯得出奇地大,那目光看上去充滿殺機,活像對什麼有種無法抑制的仇恨。 那人坐在板凳上,離溫斯頓不遠。溫斯頓沒再看他,然而那骷髏般痛苦的臉,就在他的心裡栩栩如生,彷彿還站在他的眼前。猛可里他明白了--那人,就快餓死啦。顯然,監號裡的所有人,好像同時想到了這一點。板凳上出現了一陣極輕的躁動。沒下巴的人,不斷把眼睛往骷髏頭身上看,馬上帶點負罪感移開去,而後又情不自禁轉回來。他開始坐不住了,終於站起身,搖搖擺擺走到監號這邊來。他把手伸進工作服口袋,帶著點窘迫,掏出塊臟兮兮的麵包遞給骷髏頭。 電幕上發出一聲震耳的怒吼。沒下巴的人嚇了一大跳,骷髏頭連忙把手背在身後,彷彿向全世界表明,他不要那個饋贈。 "邦斯迪!"那聲音吼叫道。 "2713號,邦斯迪!把麵包放地上!" 沒下巴的人把麵包放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那聲音又說。 "臉朝門!不准動!" 沒下巴的人乖乖聽命,鼓囊囊的臉盤禁不住顫抖起來。門砰地打開,那年輕軍官跨了進來。他站開一步,身後出現個矮胖的警衛,粗胳膊,寬肩膀。他站在沒下巴的人面前,等軍官點點頭,就用盡力氣,狠狠一拳,砸在沒下巴的人嘴巴上。他力量使得特別大,險乎把沒下巴的人打得飛離了地面。他的身體直摔到監號另一頭,倒在了馬桶下面。他躺在那裡暈暈乎乎,鼻口流血,不禁發出幾聲輕輕的啜泣。他翻了個身,雙手雙膝支撐著,搖搖晃晃想要爬起來。從他的嘴裡,流出一股鮮血和口水,還有一排打成兩半的假牙。 人犯們一動不動地坐著,兩手交叉放在膝頭上。沒下巴的人爬迴座位上,他的半邊臉開始青紫,嘴巴腫成個鮮紅的肉塊,中間還有個黑洞。鮮血一滴滴流到工作服的前胸上。他的灰眼睛還是不住盯著旁人看,目光又多了一層負罪感,彷彿要搞清楚,挨了這樣的羞辱,他們會怎樣看不起他。 門又開了。軍官輕輕揮手,指指那骷髏頭。 "一○一房間,"他說。 溫斯頓身邊,有人一陣驚惶,還有人喘了口氣。骷髏頭栽倒在地,雙膝跪著,兩手抓在一起。 "同志!首長!"他叫道。 "別送我去呀!我全說了呀!還想知道什麼?我全坦白,全交代!告訴我,叫我交代什麼,我全交代呀!寫罷,我就簽字呀!--什麼都行!可別去一○一房間呀!" "一○一房間,"軍官說。 那人慘白的臉變了色。那顏色溫斯頓簡直沒法相信--肯定無疑,是一種綠色。 "怎麼對我都行呀!"他叫嚷道。 "你們都餓我好幾星期啦,餓到最後,叫我死罷。崩了我罷!吊死我罷!判我二十五年罷!還叫我交出什麼人?告訴我罷,我全招呀!管他是誰,管你們拿他怎麼樣呀!我有老婆,我有三個孩子!最大的還不到六歲呢!把他們全抓來,當著我給他們抹脖子,我就在這兒看呀!別去一○一房間呀!" "一○一房間,"軍官說。 那人瘋狂地轉臉看著旁的人犯,似乎打定主意,要抓個替死鬼。他的目光,就落在沒下巴的人給打爛的臉上。他把精瘦的胳膊舉了起來。 "該送他去,不是我!"他喊道。 "你們沒聽見,揍了他的臉,他就說什麼!饒了我罷,我把他說的,全揭發給你們!他才反黨,不是我呀!"這時警衛走上一步,那人幾乎尖叫起來。 "你們沒聽見他說了啥!"他又嚷了一遍。 "電幕出毛病啦!你們要抓的是他!帶他罷,別帶我呀!" 兩個粗壯的警衛彎腰抓住他的胳膊。在這當兒,他一頭撲到監號的地板上,攥住板凳的鐵腿不放手,一面像野獸一樣嚎叫起來。警衛抓著他,要把他扭開,可他力氣大得驚人,緊緊攥著不放。他們直拖了他二十多秒鐘,人犯們全靜靜地坐著,眼睛直勾勾瞧著前方。嚎叫聲停了下來,那人還扯著椅子腿,氣也沒有了。突然又是一聲嚎叫,這聲音卻不大一樣--原來一個警衛抬腿一腳,踢斷了他的手指頭。他們到底把他拽了起來。 "一○一房間,"軍官說。 那人給帶出去,走路搖搖晃晃,腦袋垂得低低的,捧著他的壞手--那些鬥誌全都不見啦。 又過了很久。如果骷髏頭給帶走的時候是半夜,現在就是早晨;如果帶走骷髏頭是在早晨,現在就是下午。溫斯頓又剩了一個人,這樣都好幾個小時了。老坐在窄板凳上硌得疼,他便站起身來走一走,電幕竟也沒有呵叱他。那塊麵包,還在沒下巴的人丟下的地方。起初得費上好大的力氣不看它,後來,肚餓就不如口渴更難熬啦。嘴里幹巴巴的,一股子臭味。嗡嗡的響聲,不變的燈光,都叫人變得暈乎乎,腦袋裡一片空蕩盪。骨頭疼得受不了,他便站起來,可馬上就得坐下去,因為暈得幾乎站不住。身體的感覺剛剛好一點,便又覺出一陣恐懼。有時帶著隱隱的希望,他想起奧勃良和刀片。想想罷,給他送了飯來,裡面真藏著刀片!他也更加朦朧地想起朱莉亞。或許她也在哪裡受著罪,沒準兒比他還難受。這會兒恐怕,她正疼得尖叫呢。他心裡想:"要是我受上雙倍苦,就能救朱莉亞,我肯不肯?唔,我肯。"可這只是個腦袋裡的決定呀,因為他知道應該這樣做。可他沒有這樣的感覺。在這種地方,除去痛苦,除去預料會痛苦,旁的感覺全都消失了。而且,當你受罪的時候,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真的能希望痛苦再增加?可這個問題,他一時還得不到答案。 腳步聲又傳了過來。門打開了,走進來的竟是奧勃良! 溫斯頓直跳起身,驚得忘記了提防。多少年來第一次,他連電幕也忘到了腦後。 "把你也抓啦!"他叫道。 "早就把我也抓啦,"奧勃良的話裡,帶著種溫和的、幾乎是歉意的譏諷。他閃開身子,身後出現個寬胸粗臂的警衛,手裡一根長長的黑色橡皮棍。 "你全明白,溫斯頓,"奧勃良說。 "別騙自己啦。你很明白--你一直很明白!" 是呀,他曉得啦,他一直很明白。可哪有時間想這些?他只能看見警衛手裡的橡皮棍。它會揍在任何地方:腦袋瓜,耳朵尖,胳膊,胳膊肘…… 胳膊肘!這一記,打得他跪倒在地,一手抓著傷胳膊,幾乎失去了知覺。眼前一片黃光,一切都炸得粉碎。沒想到,沒想到,這一記打得這樣疼!黃光消失了,他見那兩人低頭看著他,警衛在笑話他扭曲的臉。沒說的,那個問題有了答案!不管什麼原因,誰也不會希望增加痛苦。對痛苦,你只會希望它快結束。天底下,沒有什麼,比肉體的痛苦更難熬啦。痛苦面前,就沒有英雄,沒有英雄!他在地上滾來滾去,徒然捧著動不了的左胳膊,一遍一遍這樣想。 二 他好像躺在行軍床上,不過離地很高很高。他的身體似乎給綁住,動也動不了。燈光比平常更亮,照在他的臉上。奧勃良站在一旁,專心俯視著他。他的另一邊,有個人穿件白大褂,手裡還拿著注射器。 縱然睜開了眼睛,他也只能慢慢辨清周圍的模樣。那感覺,彷彿他是從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從個深而又深的海底世界,游到了這間屋子來。鬧不清他在下面有多久。自從被捕,他就沒見過白天和黑夜。而且,他的記憶老是斷斷續續。他的意識,甚至睡覺時的意識,有時突然停了下來,過一段空白的間隔,又重新開始。可這間隔,是幾天,還是幾星期,甚或是幾秒鐘,他可怎麼也不知道。 自從胳膊肘挨了那一記,噩夢便降臨啦。後來他領悟到,敢情后面的一切,全是些熱身,全是些例行公事搞提審,差不多每個人犯全都逃不掉。人人都照例得坦白一長串罪行--刺探啦,破壞啦,千奇百怪。坦白只是個手續,拷打卻實實在在。他記不得捱過幾次打,也記不得打了多長時間。總是五個六個黑制服,一起朝他撲過來。他們用拳頭揍他,用皮靴踢他,用鋼條打他,用橡皮棍抽他。他像動物一樣沒羞沒恥,疼得在地上直打滾,蜷縮著身子躲來閃去,徒勞無望想避開踢打,可只能招來新一輪踢打,打他的肋骨,肚子,手肘,小腿,小腹,睾丸,脊梁骨。他們打呀打,叫他直覺得殘酷可惡沒法忍的,倒不是那般警衛在揍他,而是他,竟然不能叫他自己昏過去!有時他垮了,沒等挨揍先討饒,見到揮拳頭,便滔滔坦白起真真假假的罪行來。有時他卻要死扛,決心什麼也不坦白,疼得受不了時才會招兩句。要么虛弱地玩妥協,跟自己說,"我是要坦白,可還不到時候哩。等熬不住疼的時候再說罷。再踢三腳!再踢兩腳!那我就坦白。"要么給打得站不住,便像袋土豆一樣,給丟在監號的石板地上,恢復個幾小時,再拉出去揍。有時候竟然叫他歇半天。他記的模模糊糊,不是睡著覺,就是昏沉沉。記得有個監號有張木板床,牆上有架子,還有一個洋鐵盆,吃的是熱湯麵包,有時還有咖啡。他記得有個粗暴的理髮員,來給他刮臉剪頭髮;還有個冷酷死板的人,穿著白大褂,摸摸他的脈搏,驗驗他的反射,翻翻他的眼皮,粗手在他全身探來探去,看他的骨頭折沒折,還在他胳膊上面打一針,好叫他睡覺。 拷打不那麼經常了。這主要成了種威脅,成了種恐嚇,要是他的回答他們不滿意,就說要把他送去挨頓揍。提審他的再不是黑制服的打手,換了批黨員秀才,一例是矮墩墩,戴眼鏡,動作快,幾班輪著對付他,一班總該有十多個小時,可是這,他也弄不清楚。這般提審他的人,成心叫他吃點小苦頭,可他們主要還不是要他疼。他們扇嘴巴,擰耳朵,拽頭髮,逼他單腿站,叫他憋著尿,強光照他的臉,害得他滿眼流眼淚。可他們這樣做,只是想要侮辱他,毀了他論辯推理的能力。真正的武器,倒是他們無情的提審,一次又一次,一小時又一小時,叫他說漏了嘴,掉進了圈套,歪曲他的每句話,抓住他的矛盾和謊言。最後,他往往就痛哭失聲,這還不是覺得難堪,而是--他的神經太累啦。提審一次,他倒要哭上五六回。他們多半高聲辱罵他,有一點遲疑,便威脅把他交回警衛去挨揍。可有時,他們會突然變了調,管他叫同志,要他憑英社跟老大哥的名義,虛情假意問他對黨還是不是夠忠誠,還想不想痛改前非。幾小時的提審早已叫他垮下來,這樣的軟話,直會鬧得他涕泗橫流。到頭來,這樣的嘮叨竟徹底打垮了他,簡直比警衛的拳腳還管用。他變成個嘴巴會應承,變成個手指會簽字,只消要求他做,他一概聽命。他單單關心探出來,他們要他坦白的是什麼,好趕快坦白,免得挨揍。他坦白暗殺黨領袖,散發煽動小冊子,侵吞了公款,出賣了情報,各色破壞活動一應俱全。他坦白,一九六八年他便給東亞國收買做間諜。他坦白,他信宗教,貪女色,是個資本主義崇拜者。他坦白殺了老婆--雖然他清楚,提審他的人也清楚,他的老婆還活著。他坦白,多年來他就跟戈德斯坦有交情,是一個地下組織黑成員--至於那個組織,就差不多包括了他認識的所有人。坦白一切事,牽連所有人,這可容易得多啦。何況某種意義上,這也不失真實。事實上,他真個是黨的敵人;而在黨看來,思想跟行動,又有什麼差別? 他也記得另外一些事。它們在他的腦際互不相關,彷彿一張張照片,被包裹在黑暗中。 他是在一個監號裡。這監號有可能黑,也有可能亮,他只見得到一雙眼睛,別的全都看不見。手邊是什麼儀器,慢慢規則地響。那眼睛越變越大,越變越亮。猛可里他飄了起來,跳進眼睛,給吞噬個乾淨。 他是被綁在一把椅子上。周圍全是儀表,燈光亮得刺眼睛。一個白大褂在看儀表。外面響起陣沉重的腳步聲。門砰地打開,蠟像臉的軍官跨進來,後面是兩個警衛。 "一○一房間,"軍官說。 白大褂居然沒轉身。他單單是在看儀表,甚至沒朝溫斯頓看一眼。 他給搡進條寬敞的走廊裡。這走廊足有一公里寬,金光燦燦。他放開聲音開懷笑,嚷著坦白交代,交代了一切一切,連拷打時瞞下的事情也撂了出來。他把平生的一切都跟個人說出來,那人卻早知道得底兒掉。他的周圍有警衛,提審他的人,白大褂,奧勃良,朱莉亞,查林頓,他們全在走廊裡面飄過去,一面放聲大笑。有什麼駭人的事情,是嵌在未來當中的,卻給跳了過去,不曾發生。一切都太太平平,他再也不覺得疼,平生的細枝末節全擺在桌面上,得到了理解,受到了寬恕。 他想從木板床上坐起來,懷疑是不是聽見了奧勃良的講話聲。整個提審裡,他從來沒有見過奧勃良,卻覺得他一直在身邊,只是不讓他看見。奧勃良,是他指揮著這一切。是他派警衛毒打溫斯頓,也是他不叫他們打死他。是他決定溫斯頓何時應該疼得叫,何時應該鬆口氣,何時該吃,何時該睡,何時該給他的胳膊打一針。是他給他提問題,又是他暗示給他怎樣答。奧勃良拷打他,又保護他;是提審者,又是朋友。有一次,他記不得是打了麻藥睡覺時,沒打麻藥睡覺時,還是暫時清醒時--溫斯頓聽到有人在他耳邊低聲說:"別擔心,溫斯頓;我看著你哩。我觀察了你七年,該轉折啦。我要拯救你,叫你成個完人!"鬧不清是不是奧勃良在說話;不過七年前,在夢裡跟他說"我們會在個沒有黑暗的地方再見的",卻是同一個人。 他不記得提審還有個完。有段時間是漆黑一團,而後他呆的那監號,那房間,在他的四周漸漸實在起來。他仰面躺著,動也動不了。所有能動的地方全綁著,連後腦勺也給什麼東西緊抓住。奧勃良低頭看著他,神情嚴肅,甚至帶著悲哀。打從下面看,他那臉孔粗糙又憔悴,眼睛下面帶著黑眼袋,腮幫子上面皺紋累累。他比溫斯頓想的老不少,該有四十八歲或者五十歲。手的下面是個儀表,上面有手桿,表面有數字。 "我告訴過你,"奧勃良說道,"我們再見面,就會在這兒的。" "是啊,"溫斯頓說。 奧勃良不加警告,便把手輕輕動了動,溫斯頓全身就覺得一陣疼。這疼痛好嚇人,他全然不知出了什麼事,只覺著這陣傷害真是要了命。搞不清事情真的是這樣,還是電擊造成了這結果,不過他的身子給拉得散了架,關節被慢慢撕開來。他疼得滿頭大汗,最糟的是擔心脊梁骨給拽斷。他咬緊牙,鼻子裡喘著粗氣,使勁不發出聲音來。 "你害怕,"奧勃良盯著他的臉,"過會兒有什麼東西就要斷。你最怕這是你的脊梁骨。在心裡你明明看見,脊椎骨給撕裂開,脊髓一滴一滴流出來。你就是這麼想,是吧,溫斯頓?" 溫斯頓沒有回答。奧勃良把儀表上的手桿拉回來,那陣疼迅速消退,一如來的時候一樣快。 "這還是四十,"奧勃良說。 "瞧,儀表上的數字能到一百。在我們談話過程中,不管什麼時候,想叫你多疼,我就能叫你多疼。記住了麼?要是你對我說謊,企圖搪塞我,或者比你平常的智力水平低,你就會疼得叫起來,馬上就會!懂了麼?" "懂,"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態度和氣了一些。他沉思著整一整眼鏡,來回踱了一兩步。等他再開口,那聲音就變得溫和耐心,像醫生,像老師,甚至像牧師,彷彿一心要解釋說服,根本就不想懲罰他。 "我很擔心你,溫斯頓,"他說。 "因為你值得擔心。你很明白,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好多年以前你就明白,可你就是不承認。你精神有了錯亂。你記憶有了缺陷。真實的事情你記不住,偏叫自己記些從沒發生過的事。幸虧這還可以治好!你從來不想自己治,你自己不願這樣做。這只消意誌上做點小努力,可你就是不想這樣做。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著這毛病,還當它是美德!舉個例子罷。大洋國如今在跟誰打仗?" "我被捕的時候,還是在跟東亞國。" "跟東亞國。很好。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著仗,是麼?" 溫斯頓抽了一口氣。他張開嘴巴要說話,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沒法離開那儀表。 "請講真話,溫斯頓。你的真話。跟我說說,你覺得還記得的東西。" "我記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們還沒跟東亞國打仗。它還是我們的盟友呢。那會兒是跟歐亞國打仗。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奧勃良擺擺手,叫他住口。 "下一個例子,"他說。 "幾年前你有過一次非常嚴重的幻覺。有三個人,三個從前的黨員,叫瓊斯、艾倫森跟盧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壞。他們徹底坦白了,被處決了。可你不相信他們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鐵證,可以證明他們的坦白是假的。你有種幻覺,彷彿得到了一張照片。你相信手裡真的拿過它。那照片就像這一張。" 奧勃良的手指間,就出現一張長方形的剪報,讓溫斯頓看了五秒鐘。那是張照片--至於是什麼照片,沒有問題!就是那張照片,是它的複本。照片上瓊斯、艾倫森跟盧瑟福正在參加紐約的一次黨會議,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當即銷毀了的。它在他眼前僅僅停了一瞬間,便給拿開了。然而他看到啦,確定無疑看到啦!他不顧一切拼命掙扎著想要坐起來。然而朝哪個方向,他都沒法動上一點點。一時間他甚至忘掉了那儀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來,起碼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奧勃良說。 他走到房間另一邊。對面牆上就有個記憶洞,奧勃良揭開了蓋子。溫斯頓看不見,可那薄薄的紙片,就被一陣熱風捲開去,火光一閃,無影無踪。奧勃良從牆那邊轉回來。 "灰燼,"他說。 "無法辨認的灰燼。塵埃。它並不存在。它從來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過!它確實存在過!它存在於記憶裡面。我就記得它。你也記得它!" "我才不記得它,"奧勃良說。 溫斯頓心一沉。這便是雙重思想,真叫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他能夠確定奧勃良在說謊,事情就簡單了。然而很可能,奧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這樣的話,他便忘掉了他拒不承認記得這照片,連忘卻的過程也忘個一干二淨。何以確定這僅僅是個小把戲?興許,頭腦裡真就這樣瘋癲癲地一片亂糟糟,就是這樣的思想,才打敗了他。 奧勃良沉思著低頭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個老師,苦心孤詣地教導一個任性卻有出息的孩子。 "黨有句口號,說的是控製過去,"他說。 "請重複一遍。" "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溫斯頓順從地重複道。 "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奧勃良慢慢點頭,表示贊同。 "溫斯頓,按你的想法,過去是不是真的存在?" 溫斯頓又是覺出一陣徒勞無益。他眼睛盯著儀表,非但不知道答"是"還是"否",才能救他不受痛,甚至不知道,他相信的哪個答案才正確。 奧勃良微微笑了起來。 "你還算不上玄學家,溫斯頓,"他說。 "直到今天,你還不想想存在意味著什麼。我來讓它明確點兒罷。過去,它是不是具體有形地存在於空間裡?有沒有這個空間,那個空間,固態客體的世界,讓過去還在那里活動著?" "沒有。" "那末,過去到底存在於哪裡?" "在記錄裡。過去給寫下來啦。" "在記錄裡。還有麼?" "在思想裡。在人的記憶裡。" "在記憶裡。很好。那末,我們,黨,控制了所有的記錄,控制了所有的記憶。於是,我們控制了過去,不是麼?" "可你們怎麼叫人不去記事情?"溫斯頓嚷起來,一時又忘了儀表。 "記憶是不自覺的。它是在人的內心。你們怎麼控制得了記憶?你就沒有控制我的!" 奧勃良重又嚴厲起來。他把手放到了儀表上。 "完全相反,"他說,"是你才沒控制記憶。所以才把你帶到這裡來。你到了這裡,因為你狂妄自大,不知自律。你不願拿服從做代價,換來心智健全。你寧願做個瘋子,做單個兒人的少數派。只有紀律嚴明的頭腦,才看得見現實。你以為現實客觀,外在,自行存在;你也以為現實的性質不言而喻。你欺騙自己,認為看見了什麼東西;你覺著旁人跟你一樣,也看見了這些東西。可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才不是外在的東西。現實存在於人的思想裡,而不是別處。它不在個人的思想裡,因為個人能犯錯,又會很快死亡。現實,它只在黨的思想裡,黨才是集體的,永恆的。不管什麼,只要黨說是真理,它就是真理。不通過黨的眼睛,就沒法看見現實。事實上,你得重新學習啦,溫斯頓。需要把自己毀滅,這是種意志的努力。要心智健全,得先做到卑躬屈膝!" 他停了片刻,彷彿讓溫斯頓把他的話吸收一下。 "你還記得麼,"他接著說,"你在日記裡寫,自由乃是宣稱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記得,"溫斯頓說。 奧勃良舉起左手,手背朝著溫斯頓,把拇指彎下去,其它四指伸開來。 "我舉的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要是黨說是五個不是四個--那,是幾個?" "四個。" 話沒說完,他就疼得喘起來。儀表的指針指到五十五。溫斯頓全身大汗淋漓,拼命喘息,高聲呻吟著,咬緊牙關也忍不住。奧勃良看著他,還是伸著四個手指。他拉回手桿,可這次,痛楚只減輕了一點點。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指針指到了六十。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四個!我還能說幾?四個呀!" 指針肯定在上升,可他看不見。滿眼只見到那粗獷嚴厲的大臉,和那四個手指頭。手指頭在他的眼前像石柱,粗大朦朧,微微顫動,可絕無疑問是四個。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別這樣,別這樣呀!別再這樣啦!四個呀!四個呀!" "幾個手指,溫斯頓?" "五個!五個!五個呀!" "不行,溫斯頓,這沒用。你在撒謊。你還覺著是四個。幾個手指,快說!" "四個!啊五個!四個!愛幾就幾!別這樣呀,別叫我疼啦!" 突然間,他是坐在奧勃良的臂彎裡。想來他昏了過去幾秒鐘,綁他身體的帶子便給鬆了開來。他覺得冷,禁不住發抖,牙齒格格打顫,眼淚流了滿臉。一時間,他像嬰孩一樣抱著奧勃良,直感到那粗壯的胳膊圍著他的肩膀,出奇地舒服。他覺得奧勃良便是他的保護人,痛苦全來自外邊,來自別處,惟有奧勃良才會救他逃出這痛楚。 "你學得真慢,溫斯頓,"奧勃良溫和地說道。 "我有啥辦法?"他抽泣著說,"我怎能看不見眼前有什麼?二加二就等於四嘛。" "有時候是四,溫斯頓。有時候是五。有時候又是三。還有的時候,它是四是五又是三。得再加把勁兒啦。變成個心智健全的人,可不容易喲。" 他把溫斯頓放回床上躺下來。四肢的帶子又綁緊,不過現在他不疼又不抖,只覺得全身虛弱發冷。奧勃良朝一個白大褂點點頭,方才那人一直站在旁邊沒有動。白大褂彎下腰,仔細看看溫斯頓的眼睛,探探他的脈搏,俯下耳朵聽聽他的心臟,敲敲這兒拍拍那兒,向奧勃良點點頭。 "再來,"奧勃良說。 溫斯頓全身又是一陣疼。指針準到了七十、七十五。他閉上眼睛,明知道手指依然在,依然是四個。要緊的是痙攣過去之前可別死過去。他也無暇顧及會不會叫出來。痛楚又減退了下來。他睜開眼,見奧勃良把手桿拉了回來。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我想,就是四個。我倒想看見五個。我真想看見五個。" "你想怎麼樣?騙我說你見了五個?還是真要看見五個?" "真要看見五個。" "再來,"奧勃良說。 恐怕指針到了八十--不,九十。溫斯頓只能斷斷續續記起來,他怎麼這樣疼。他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在眼皮外邊,手指的森林跳著什麼舞,進進出出,時隱時現。他心裡打算數一數,卻無法記起為什麼數。他只知道數數幾根壓根兒不可能,因為五和四神神秘秘的是一體。疼痛又減退了下來。他張開眼,發現他看到的依然沒有變。數不清的手指,像移動的樹,朝四面八方胡亂動,時隱時現。他便又閉起了眼睛。 "我伸了幾個手指,溫斯頓?" "不知道。不知道。再這麼幹,我就要死啦。四個,五個,六個--實說,我不知道。" "好點兒啦,"奧勃良說。 一根針刺進溫斯頓的胳膊。幾乎同時,一種狂喜般的暖流湧遍了全身,痛楚頓時變得朦朦朧朧。他張開眼睛,感激地看著奧勃良。看那粗獷的線條,深深的皺紋,醜陋無比然而聰穎絕倫,他的心不禁一陣翻騰。要是他能夠動一動,他會伸出手,抓住奧勃良的胳膊。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愛他愛得這樣深,這也不僅僅因為,奧勃良為他止住了痛楚。他想起了那個老問題--不知道奧勃良是朋友,還是敵人;可是說到底,這樣的問題就無關宏旨。奧勃良能跟他談話呀。或許,一個人可以沒人愛,但絕不可以沒人懂。奧勃良把他折磨得要發瘋,有段時間簡直要了他的命。可這沒關係!他們是知己--如果說知己的意義比友誼更深刻,他們便是這樣。總有個地方,他們可以見見面,談談心,雖然沒人說過在哪裡。奧勃良低頭看著他,看那神情,他心裡想的一模一樣。等他再開口,那語氣變成了平靜的聊天口吻。 "知道你在哪兒麼,溫斯頓?"他問。 "不知道。我猜,愛護部罷。" "你知道在這兒多長時間了?" "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有幾個月啦。" "你想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兒來?" "叫他們坦白。" "不,不對。再說。" "懲罰他們。" "不對!"奧勃良叫了起來。他聲音大變,臉色頓時變得嚴厲激動。 "不對!不光要你們坦白,不光要懲罰你們。告訴你,為什麼我們要把你們帶到這裡來?要給你們治病!要叫你們心智健全!要知道,溫斯頓,到這兒來的人,走的時候沒有治不好的!你那些蠢兮兮的罪,我們不感興趣。黨不關心表面的行為,我們關注的是思想!我們不只是消滅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懂我的意思嗎?" 他彎腰向著溫斯頓,那面孔離得太近啦,看上去大得要命,從下面看,又醜得怕人。而且,他的臉上一片興奮,一片瘋狂。溫斯頓又是心裡一緊,恨不得縮到床裡面去。沒說的,奧勃良逞起性子,會扳動手桿的。可就在這時,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他平靜一點,接著說下去: "頭一點你要明白,在這個地方,就不存在殉道的問題。你一定讀過從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紀,就有過宗教法庭。那是場失敗!它是要根除歪理邪說,到頭來卻使之長存不朽。一個異端燒死了,千百個異端站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宗教法庭公開殺死敵人,殺死的時候他們還沒有悔悟:其實,殺死他們,就是因為他們不悔悟。人們被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放棄自己真正的信仰。自然啦,一切光榮便要歸給犧牲者,一切羞辱卻得歸給燒死他們的宗教法庭。後來,到了二十世紀,出了批所謂的極權主義者。這就是德國的納粹,和俄國的共產黨。俄國人迫害異端,比宗教法庭還殘酷。他們覺得,從過去的錯誤吸取了教訓;他們知道,不管怎樣,絕不應該製造殉道者。把犧牲者送去公審前,先成心消滅他們的尊嚴。用嚴刑拷打,用單獨囚禁,把他們變成卑鄙畏縮的可憐蟲,叫他們交代什麼,他們就交代什麼。他們給自己身上潑髒水,罵別人,護自己,哭哭泣泣求饒恕。可是沒過幾年,同樣的事情又發生啦。死人變成了殉道者,他們的下場,給忘個乾乾淨淨。這又是為什麼?首先,他們的交代顯然是假的,偽造的。我們才不犯這樣的錯!這裡所有的坦白交代全是真的。我們要它們是真的!況且,我們絕不允許死人站起來反對我們。別指望後世會為你辯護,溫斯頓。後世根本不知有你這個人。歷史長河裡,你早被擦得乾乾淨淨。我們會把你變成氣兒,把你注入到太空裡。你什麼全都留不下;檔案裡沒有名,記憶裡沒有影。在過去,在未來,你都給消滅個乾淨。你將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乾嗎還要費神拷打我?溫斯頓不由得心裡抱怨。奧勃良停下腳,倒好像溫斯頓把他的想頭大聲說了出來。他把醜陋的大臉湊近溫斯頓,瞇起了眼睛。 "你在想,"他說,"既然我們是要把你徹底消滅掉,叫你的所作所為一律無足輕重--這樣,為什麼我們先要費神拷問你?你就是這樣想,是吧?" "是,"溫斯頓說。 奧勃良微微一笑。 "你是模型上的裂縫,溫斯頓。你是個污點,非把你擦掉不可。方才我不是說過,我們不同於以往的迫害?我們不滿足於消極的服從,甚至最卑下的屈服也不滿足。你投降我們,必得出自你的自由意志。我們不因為異端與我們對抗,而把他消滅;只要他頑抗下去,我們就絕不消滅他。我們要改造他,爭取他的內心,叫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我們要燒掉他心裡的一切邪惡和幻想;我們要把他拉到我們的陣營,不是表面上,而是名副其實,從內心到靈魂。殺他以前,我們要把他改造成我們的人。對我們來說不可容忍的,是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居然有錯誤思想存在,縱然它非常隱蔽,非常軟弱!就是在死的時候,我們也不容許任何的悖離。從前異端走向火刑柱時依然是異端,可以大肆弘揚他的歪理邪說,歡喜得簡直發了狂。甚至俄國,大清洗的犧牲者,走上刑場挨槍子兒的時候,腦袋瓜依然堅持反叛的思想。可是我們,我們先讓那腦子完美無缺,然後才把它打得粉碎!老式的專制,它的命令叫做汝勿做,到極權主義,它的命令變成了汝需做。我們的命令卻是汝需是!帶到這裡的人,沒有一個站出來反對我們,所有的人全被洗得乾乾淨淨。就是那三個卑下的叛徒,--你還相信他們清白無辜哩,--瓊斯、艾倫森跟盧瑟福,到最後我們也整垮了他們。我就參加過對他們的拷問。我親眼看著他們慢慢服了軟,哭啊,叫啊,打滾啊,--到最後,他們不疼啦,不怕啦,只剩了悔罪的份兒。等拷問結束,他們簡直成了行屍走肉。他們什麼也沒剩下來,除了懊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和對老大哥的愛。看他們怎樣熱愛老大哥,還真叫人感動哩。他們求我們趕快斃了他們,趁著心里幹乾淨淨馬上死!" 他的聲音,幾乎帶了種夢境的迷離。在他的臉上,依然是那種興奮,那種瘋狂的熱情。溫斯頓想,他這不是假裝的,他這人也不是偽君子。他說的每一句話自己都相信。有一點最叫溫斯頓壓得慌,就是他意識到,自己真比奧勃良智力低下。他看那張粗獷又優雅的身形走來走去,時而走出他的視野,時而又叫他看得見。在所有方面,奧勃良都比他來得高大;但凡他有過的思想,但凡他可能會有的思想,無不早給奧勃良了解過,考查過,批駁過。他的思想,包括了溫斯頓的思想。可是這樣,奧勃良又怎麼會瘋狂?準是他自己,他溫斯頓,才真的發瘋啦。奧勃良停下腳步,低頭看著他。他的聲音又變得嚴厲起來。 "別想著你能救自己,溫斯頓,就算你徹底向我們投降也不行。誤入歧途的人,還沒有一個逃得掉。就算我們選擇叫你得善終,你還是別想逃出我們手。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永遠都有效。你得先放明白點。我們要把你打得粉粉碎,直到無法捲土重來那一刻。你遇到的事情,你永遠不能從中恢復過來,即便你活到一千歲。正常人的感情,你是一去不返啦。你已經形如槁木,心同死灰。愛情,友誼,歡笑,好奇,勇敢,正直,還有生活的樂趣,在你全成了過眼煙雲。你會變得空空如也。我們先把你給榨空,再用我們把你給填滿!" 他住了口,向白大褂打了個手勢。溫斯頓覺出,有個很重的儀器,被推到他的腦袋後面。奧勃良坐在床邊,好叫自己的臉跟溫斯頓一樣高。 "三千,"他告訴溫斯頓頭上那個白大褂。 兩塊濕漉漉的軟墊,夾住了溫斯頓的太陽穴。他又是一縮,覺得挺疼,可跟方才那陣疼痛不一樣。奧勃良幾乎帶著和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叫他安心。 "這回不能傷著你,"他說。 "眼睛看著我。" 這當兒出現了一次摧毀性的爆炸--或許只是像爆炸,不過鬧不清有沒有聲音。一道刺眼的閃光,那倒沒有疑問。溫斯頓沒受傷,只給搞得軟塌塌的服服帖帖。出這事時他本是仰面躺著,卻好生奇怪,不知怎麼給摔到了這裡。有一下可怕的擊打,把他揍翻在這裡,可這擊打他卻覺不出疼來。他的腦子裡也出了什麼事情。待到恢復了視力,他記起了他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也認出了盯著他的那張臉。然而在什麼地方,卻總有一大塊東西空空蕩盪,彷彿他的大腦給人剜掉了一塊。 "這感覺不會久,"奧勃良說。 "看著我眼睛。大洋國在跟誰打仗?" 溫斯頓想了想。他還曉得什麼叫做大洋國,他自己還是大洋國公民哩。他也記得歐亞國跟東亞國;可跟誰打仗,他不曉得。其實,他就不知道現在打了什麼仗。 "我不記得。"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現在記得麼?" "唔。" "大洋國一直就跟東亞國打仗。從你生下來那會兒,從黨誕生那會兒,從有歷史那會兒,戰爭就開始啦,一直是同一場。記得麼?" "唔。" "十一年前,你編了個故事,涉及到三個被處死的叛徒。你聲稱見了張紙,能證明他們沒有罪。可這張紙根本不存在。你編出來的,後來你就信了它。你還記得當初你怎麼造了這故事。記得麼?" "唔。" "現在我把手指伸給你。你見了五個手指。記得麼?" "唔。" 奧勃良舉起左手的指頭,把拇指藏在後面。 "這是五個手指。你見了五個手指麼?" "唔。" 那一瞬間,他真的看見啦,那會兒他腦裡的景像還沒有改變。他明明看見了五個手指,完美無缺。而後,一切都變得正常啦,先前的恐懼、仇恨和疑惑,又一起湧了上來。然而片刻之間,他不知道有多久,興許就那麼三十秒,不過他突然無師自通,敢情奧勃良每個新暗示,都變成了絕對真理,填補了一處空白;若是需要,二加二就能輕而易舉等於三,也能輕而易舉等於五。奧勃良的手還沒放下,這印象便隱沒了;然而他雖沒有恢復,卻依然記得,一如在你絕不同於現在的時候,在某個遙遠的時候,你那時的經歷,至今還是栩栩如生。 "瞧罷,"奧勃良說。 "畢竟這做得到。" "唔,"溫斯頓說。 奧勃良滿意地站起身來。溫斯頓見到他的左邊,白大褂打破一個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拉上去。奧勃良微笑著,面朝著溫斯頓。他習慣地整一整鼻子上的眼鏡。 "記得麼,你在日記裡寫過,"他說,"我是朋友還是敵人,這無關緊要,至少我理解你,能和你談話?你說得對。我喜歡和你談話。你的思想我很感興趣。你的思想很像我,只是你發了瘋。這次談話結束前,要是願意,你可以問我幾個問題。" "想問什麼都行?" "什麼都行,"他見溫斯頓的眼睛看著儀表。 "都關上啦。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你們把朱莉亞怎麼樣了?"溫斯頓問。 奧勃良又微笑起來。 "她背叛了你,溫斯頓。馬上就背叛啦,一點都不保留。我還沒見過有誰,投靠我們這麼快。再見時你會認不出她啦。所有的反叛,欺騙,愚蠢,骯髒的思想--她所有的一切全給燒得精精光。完美的改造!課本的典型!" "你們拷打她了?" 奧勃良根本不回答。 "下一個問題,"他說。 "老大哥存在麼?" "當然。黨存在呀。老大哥是黨的化身嘛。" "他像我這樣存在麼?" "你不存在,"奧勃良說。 他又覺出一陣無可奈何。他明白,他能夠想像得到,什麼論據能夠證明他居然不存在;然而這一律毫無意義,不過語言遊戲而已。說這樣的話,什麼"你不存在",在邏輯上豈不荒唐?然而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想到奧勃良就用那般無法做答的瘋狂論據駁斥他,他便感到洩了力氣。 "我倒覺得我存在,"他厭倦地說。 "我能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出生過,我還會死亡。我有胳膊也有腿。在空間裡我佔著一部分,旁的實體,不能同時佔著這地方。在這個意義上,老大哥存在麼?" "這根本不重要。他就是存在。" "老大哥會死麼?" "當然不會。他怎麼會死?下個問題。" "兄弟會存在麼?" "這個呀,溫斯頓,你永遠得不到回答。要是我們搞完了你,放你出去,要是你能夠活到九十歲,你也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是還是否。只要你活著,這就將是你心裡一個解不開的謎。" 溫斯頓躺在那裡不說話,胸膛的起伏加快了一些。他還沒問那最先想到的問題;他該問出來,然而舌頭卻不聽使喚。奧勃良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連他那眼鏡,也彷彿帶上一道譏諷的閃光。溫斯頓突然想到,他知道啦,他明明知道我想問什麼!這樣想,他的話可就脫口而出: "一○一房間有什麼?" 奧勃良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知道一○一房間有什麼,溫斯頓。誰都知道一○一房間有什麼。" 他向白大褂舉起了一個手指。顯然,這堂課結束啦。一根針猛扎進溫斯頓的胳膊,他幾乎立刻沉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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