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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3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20555 2018-03-21
三 "對你的改造要分三步走,"奧勃良說。 "一是學習,二是理解,三是接受。現在你該進入第二步啦。" 溫斯頓照例仰面躺在床上,不過近來,綁他的帶子放鬆了一點。他固然還給綁在床上,可他的膝蓋可以動一動,腦袋可以轉一轉,胳膊也可以抬一抬啦。那儀表,也不再讓他感到嚇得慌,只消他腦子轉得快一點,便能夠避免吃苦頭。多半在怪他遲鈍時,奧勃良才會拉手桿。有時候他們談完一次話,儀表也沒有用一次。他記不得總共談了幾次話,只覺得那過程相當漫長,時間又沒有限制--或許總有幾個星期罷。兩次之間的間隔,有時有幾天,有時不過一兩個小時。 "你躺在那兒,"奧勃良說,"你老在想,你也問過我,愛護部幹嗎在你身上,費這麼多時間,花這麼大力氣。當你還是個自由人,這問題就叫你疑惑不解。你生活的這社會,它的結構你能摸得清;可你搞不懂它根本的動機。記得麼,你在日記裡寫,我知道手段;可我不知道原因?一想原因,你就開始懷疑你的心智是不是健全。你也讀過那本書,戈德斯坦的書,起碼讀過一部分。它說了什麼你不知道的東西?"

"你讀過麼?"溫斯頓問。 "是我寫的。或者說,我參與寫的。沒有什麼書能是個人的產物,這你知道。" "它都對麼,那裡面寫的?" "從描寫來說,倒是對的。可它提出的綱領,全是廢話連篇!秘密積累知識--逐漸推廣啟蒙--最終無產階級造反--把黨推翻。誰都猜得出來它會這樣說!廢話連篇!無產者永遠不會造反,一千年不會,一百萬年也不會。他們才不會哩!理由麼用不著我說,你都知道啦。你還夢想什麼暴力革命?別做夢啦!就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推翻黨。黨的統治千秋萬代永不變!你的思想,就該從這一點出發才是!" 他向床走近了一些。 "千秋萬代永不變!"他重複一句。 "現在,我們再談談手段和原因。你很清楚黨維護權力的手段。跟我說,我們抓住權力不放,這裡的原因是什麼。什麼是我們的動機?我們為什麼渴望權力?"

溫斯頓有一兩秒鐘沒說話。真是煩人得很,看那奧勃良,他臉上又隱隱閃現著瘋狂的激情。他明知道奧勃良會說些什麼--黨並不是為著自己的目的追求權力,而只是為了大多數人民的利益。人民大眾軟弱怯懦,忍受不了自由,也面對不了真理,必得由一批強者君臨在頭上,系統地誆騙他們--這便是黨追求權力的原因所在。人類需要在自由跟幸福之間做選擇;對多數的民眾而言,幸福總歸更可取。黨永遠是弱者的保護人,是獻身事業的教派,它做惡是為了帶來善,它犧牲自己的幸福,是為了旁人的幸福。駭人的是,駭人的是奧勃良這麼說,他溫斯頓就得相信他。從他臉上,就看得出來:這奧勃良,就沒有不知道的事情。他比溫斯頓優越一千倍,他曉得這世界真實的面貌,曉得人類墮落到了何種的程度,而黨又使用怎樣的謊言和野蠻統治,讓他們耽於這樣的水平。奧勃良,他對這一切清清楚楚,考量得明明白白;而這其實沒有關係,因為終極的目的,會使得一切手段正當無比。這樣一個狂人,比你還要聰明,任你暢所欲言,他卻依然執迷不悟--面對這樣的狂人,你又有什麼辦法?

"你們是為了我們的好處才統治我們,"他便軟綿綿地說。 "你們相信,人類不適於統治自己,於是……" 他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他全身覺得一陣疼,奧勃良把儀表的手柄推到了三十五。 "蠢蛋,溫斯頓,你可真蠢!"他說。 "這叫說的什麼?你該想得更漂亮點罷。" 他拉回手柄,接著說下去: "現在,我來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請聽:黨追求權力,完全為的是它自己。我們才不管旁人的好處,我們感興趣的惟有權力。不是財富,不是奢華,不是長壽,也不是幸福--惟有權力,純粹的權力!這純粹的權力意味著什麼,你就會明白。我們跟從前的所有寡頭政體都不同,我們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所有那般寡頭政體,全是膽小鬼,全是偽君子,連很像我們的那些也不例外。德國的納粹,俄國的共產黨,在做法上同我們像得很,可他們從來沒有勇氣,肯承認自己的動機。他們假稱,或許也真相信,他們就不是自願奪了權,只會執掌有限的一段時期,用不著多久,便會出現個人人自由平等的樂園。我們才不是這樣哩!我們清楚,誰奪權的目的,也不會是為了放棄權力。權力並不是手段,它就是目的!建立專政,並不是為了保衛革命;反之,進行革命,倒正是為了建立專政。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拷打的目的就是拷打。權力的目的就是權力。開始明白了罷?"

奧勃良的臉孔何其疲憊呀。起先,溫斯頓便曾經很震驚,現在他依然如此。這臉孔剛毅,肥胖,殘酷;這臉孔充滿智慧,又不乏克制的激情,叫他無能為力。然而,這臉孔又何其疲憊呀。眼睛下面是突出的眼袋,面頰的皮膚鬆鬆垮垮。奧勃良俯身對著他,成心叫自己久經滄桑的臉跟他離得更近。 "你在想,"他說,"我的臉又老又疲憊。你在想,我胡說什麼權力,可連自個兒的衰老也管不了。可你不明白麼溫斯頓,個人不過是一個細胞?單個細胞的衰老,正意味著機體的活力!剪掉指甲,你就死掉了?" 他從床邊走開去,一隻手放在口袋裡,又開始來回踱步。 "我們是權力的祭司,"他說道。 "上帝就是權力。不過如今,在你看來權力僅僅是個詞兒。是時候啦,你該把權力的意義搞搞清楚。首先,你得知道,所謂權力,是集體的權力。個人,只有不再作為個人存在,才能擁有權力。你知道黨的口號說:自由就是奴役。想過麼,這口號是可以顛倒過來的!奴役就是自由!一個單獨的人,一個自由的人,永遠都只能失敗。這絕對跑不了,因為每個人都注定要死,這是最大不過的失敗。可如果他能夠完全服從,徹底服從,如果他能夠擺脫個人的地位,跟黨打成一片,他就變成了黨,於是他全知全能,永生不朽。其次,你還要知道,所謂權力,是對人的權力。是對人的身體--特別是,對人的思想!對物質的權力,對你所謂外在現實的權力,才無關緊要。我們對物質的權力,早到了絕對的程度!"

溫斯頓一時忘了儀表。他猛然用力想要坐起來,結果只落得身子扭得一陣疼。 "可你們怎麼控制得了物質?"他叫了起來。 "你們甚至控制不了氣候,也控制不了地心引力。還有疾病呢?痛苦呢?死亡呢?……" 奧勃良擺擺手,止住他的話。 "我們控制了思想,所以就控制了物質。現實,就存在於腦袋瓜裡面!你慢慢總會知道的,溫斯頓。我們已經是無所不能。隱身?升空?沒有做不到的!要是想做,我就能像個肥皂泡,在這地上飄起來。我不想做,因為黨不想做。十九世紀自然法則的觀念,你得把這些貨色全拋開。我們創造了自然法則!" "你們才沒有!甚至這個行星,你們也沒成主宰。歐亞國跟東亞國又怎麼樣?你們還沒有征服它們!"

"這無關緊要。要是適合,我們就會征服了它們。即便沒有征服,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滿可以否認它們存在。大洋國就是世界!" "可這世界,不過一粒塵埃。人又是微不足道,軟弱無能!人類的存在才有多久?有好幾百萬年,地球上根本就沒人煙!" "胡說八道。地球的時間跟我們一樣久,絕不會更久。它怎能比人類更久?除非通過人的意識,一切都不存在!" "可岩石裡,淨是史前動物的骨骼--猛獁啦,柱牙象啦,恐龍啦,有人類之前,它們老早就在地球上!" "你見過它們的骨骼麼,溫斯頓?當然沒有啦。全是十九世紀的生物學家偽造的!有人類之前,就什麼也沒有。人類滅絕以後,同樣什麼也沒有--要是人類真的會滅絕的話。人類之外,一無所有!"

"可整個宇宙呢?它就在我們之外!看那些星星罷!有些星星離我們一百萬光年遠。我們永遠夠不著它們。" "星星是什麼東西?"奧勃良冷漠地說,"幾公里以外的一點火光。只要想去,我們就去得了。要么,我們就把它們給抹去。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太陽跟星星圍著地球轉!" 溫斯頓又痙攣一下,可這次他沒說話。奧勃良接著說下去,像是在回答他的反駁: "從某種目的看,這說法當然不對。當我們在海洋上航行,當我們預測日食跟月食,往往會覺得,假設地球圍著太陽轉,假設星星離我們億萬公里遠,這樣比較方便。可這又怎麼樣?你就覺著,我們不能創立他一種雙重的天文學體系?從我們的需要出發,星星可以離得近,也可以離得遠。你以為我們的數學家就那麼不稱職?難道你忘了雙重思想?"

溫斯頓不禁要蜷縮起身子。敢情他說什麼,奧勃良都迅速反駁回去,如同給他沉重的一記悶棍。可他畢竟知道,他知道啊,他才是對的。認為思想之外無事物--準有種方法,證明這樣的信念大謬不然。不是早揭露了這想法的錯誤?它還有個名兒呢--可他想不起來了。奧勃良低頭看著他,嘴角出現了一絲微笑。 "我跟你說過,溫斯頓,"他說,"形而上學不是你的強項。你打算想起的詞兒,叫做唯我論。可你又錯啦。這不是唯我論,姑且叫它做集體唯我論。這兩者很不相同;嚴格地講,簡直截然相反。這都是題外話啦,"他又換了種口氣。 "真正的權力,我們夜以繼日為之戰鬥的權力,絕不是對事物的權力,而是對人的權力!"他停一停,又換上那種老師向有出息的學生提問的模樣:"一個人如何向旁人表明自己的權力,溫斯頓?"

溫斯頓想了想。 "通過叫旁人受苦,"他說。 "好極啦。通過叫旁人受苦。服從是不夠的。不叫他受苦,又怎能斷定,他是在服從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權力,會帶來痛苦和恥辱。權力,會把人的思想撕得粉碎,再按照你的選擇拼成新樣子。那,你該開始看出來,我們要建立的世界是怎麼樣啦。那些老改革家,他們想像的享樂主義烏托邦,真是愚不可及!我們要建立的世界,跟這種烏托邦截然相反!這世界將充滿著恐懼、背叛和痛苦,這世界將充斥著踐踏和被踐踏,這世界在純淨自己的時候,將更加殘忍,而不是溫情!我們世界的進步,就是走向更加痛苦的進步。老式的文明宣稱,它們的基礎是愛和正義。可我們的文明,它的基礎是仇恨!在我們的世界,只有恐懼,只有狂怒,只有狂歡,只有自卑--除此之外,就沒有感情!除此之外,一切都要摧毀掉,一切的一切!革命前遺留下來的思想習慣,我們已經摧毀淨盡。子女和父母的聯繫,人與人的聯繫,男人與女人的聯繫,我們已經割斷無遺。沒有人再敢信任老婆孩子和朋友。可到未來,就不再有老婆,不再有朋友!孩子一生下來,就從媽媽身邊抱走,如同雞蛋下出來,就從母雞身邊拿走一樣。性本能將會剷除掉,生殖將變成年度的手續,如同換一個配給證。性高潮也要廢除掉!我們的神經病學家正在研究這件事。除去對黨的忠誠,就沒有別的忠誠!除去對老大哥的愛,就沒有別的愛!除去打敗敵人而歡笑,就沒有別的笑!不再有藝術,不再有文學,不再有科學--我們已經無所不能,還要什麼科學!美和醜,再也沒什麼區別!不再有什麼好奇心,生命之中無樂趣!消滅所有並存的快樂!可不要忘啦,溫斯頓呀--對權力的沉迷,卻永遠存在,永遠存在,而且不斷增長,日臻精妙。每時每刻,永遠都有勝利的激動,踐踏毫無抵抗力的敵人的快感。要是你想看到一幅未來的圖畫,不妨想像拿一隻腳跺人臉--而且永遠跺下去!"

他停下來,等著溫斯頓說話。溫斯頓呢,早恨不得又縮到床底下。他說不出話,只覺得心也給凍住了。奧勃良接著說: "記住,是永遠跺下去!那張臉永遠在那裡,等著給你跺。異端分子,社會公敵,他們永遠在那裡,等著給你一遍遍打敗他們,羞辱他們。你落在我們手里以後經歷的一切--所有這一切,將持續下去,將變本加厲!間諜活動,叛變行為,逮捕拷打,處決失踪,這一切永遠沒個完。這世界是征服的世界,可也是恐怖的世界!黨越強大有力,它也就越不寬容;反對勢力越弱小,專制體制就越嚴酷。戈德斯坦和他的歪理邪說,將會永遠存在下去!每時每刻,他們受打擊,遭懷疑,挨嘲笑,被唾棄--可他們會永遠存在下去!我跟你的這齣戲已經演了七年;這齣戲會世世代代一再演下去,永永遠遠,只是形式更加精妙。我們永遠把異端分子帶來聽我們擺佈,隨他們疼得尖叫,一敗塗地,丟人現眼--最後是徹底悔罪,心甘情願爬到我們的腳前。我們製造的,就是這樣的世界,溫斯頓。這世界裡,一個勝利接著另一個勝利,一次征服連著另一次征服;不斷壓迫著,壓迫著,壓迫著權力的神經。我看得出,你開始明白這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啦。可到頭來。你只是理解還不夠。你要接受它,歡迎它,變成它的一部分!" 溫斯頓總算能夠開口說句話。 "你們不能這樣做!"他微弱地說。 "你這什麼意思,溫斯頓?" "你說的世界,你們就是建不成。這就是夢想,根本不可能!" "為什麼?" "文明不可能建立在恐懼、仇恨和殘酷上。這樣的文明長不了。" "為什麼長不了?" "它不會有生命力。它會分崩離析。它就等於自殺。" "胡說八道。你以為仇恨比愛銷蝕人?為什麼?就算真的這樣,又有什麼關係?要是我們就想老得更快呢?要是我們就想加快人生的速度,叫人三十歲上就衰老呢?這又有什麼關係!你不懂麼,個人的死亡並不是死亡!黨是永生不朽的!" 這番話照例把溫斯頓轟了個沒有還手之力。而且他也生怕固執反對,奧勃良又會開儀表啦。可他又不能沉默。於是他軟弱地開始攻勢,可那根本算不上論據,除去對奧勃良的話表示難言的驚恐,也沒有什麼做他的後援。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們會失敗。你們會給打敗的。生活就會打敗你們。" "我們控制了生活啦,溫斯頓,它所有的方面,都在我們的控制下。你想像有什麼東西叫人性,會對我們的所作所為義憤填膺,起而反對我們。可人性是我們創造的!人的可塑性無限大!或者你又想起你那老想法,以為無產階級,那些奴隸,會起來推翻我們。死了這條心罷!他們跟動物一樣,沒有任何辦法。人性就是黨!別的都是外在的東西--根本就不相干!" "我才不管。到頭來他們會打敗你們。早晚他們會認清你們的面目,把你們撕成碎片!" "有什麼能證明這樣的過程,你見到了麼?憑什麼會有這樣的過程?" "沒什麼證據,可我就是相信。我知道你們會失敗。宇宙裡有些東西,我不知道,興許是什麼精神,什麼原則--你們就是沒辦法戰勝。" "你信上帝麼,溫斯頓?" "不信。" "那,這個打敗我們的原則,又是什麼呀?"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唄。" "你覺著自己是個人?" "唔。" "你要是個人,溫斯頓,就是最後的人啦。你那個品種已經滅絕,我們才是後繼者。還不懂你不過孤身一個?你在歷史的外面,你是個非存在!"他的態度一變,口氣也嚴厲起來,"你以為我們撒謊,我們殘酷,於是你在道德上比我們強?" "唔。我認為我強。" 奧勃良沒有說話,另有兩個聲音說起話來。沒一會兒,溫斯頓就听出來,敢情有一個就是他自己。那是他參加兄弟會那天晚上,跟奧勃良談話的錄音。他聽見自己答應,可以說謊,偷竊,偽造,殺人,倡導吸毒賣淫,傳染性病,往孩子臉上潑硫酸。奧勃良不耐煩地做個小手勢,彷彿說,這錄音放得實在不值得。他擰一個開關,聲音就停了下來。 "起床罷,"他說。 綁他的帶子自動鬆開了。溫斯頓下了床,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你就是最後的人,"奧勃良說。 "你還是人類精神的衛士哩。瞧你自己,是什麼樣子!脫了衣服。" 工作服是用一根繩子繫著的,溫斯頓就把繩子解開來。拉鍊早就給摘走啦。他不記得被捕後,有沒有脫光過衣服。工作服裡面,他身上掛著些黃糊糊的髒布片,勉強還認得出是內衣的殘片。他讓它們滑落到地上,見到房間另一頭,有個三面的鏡子。他便走過去,可馬上就停住腳,不禁叫出聲來。 "過去,"奧勃良道。 "站到鏡子中間,也好看看側面。" 他停住腳,因為給嚇壞啦。一個彎腰傴背的東西正朝他走過來,活像具鉛灰色的骨頭架子。那模樣怕人得很,還不全因為他明知道就是他自己。他朝鏡子又走了幾步。那東西看上去腦袋前伸,因為身體早成了弓形。那張臉孔,活脫脫一個淒慘的囚徒,前額疙裡疙瘩,頭頂光禿,鼻子扭曲,臉頰深陷,眼睛卻灼灼有神,充滿戒備。臉上皺紋累累,嘴巴空空落落。沒有疑問,這就是他的臉孔,可叫他看來,彷彿比他心裡的變化還要大。這臉上表現出的感情,與他心裡的感情全不相同。他的腦袋已經半禿;起初他覺得自個兒頭髮已經灰白,其實發白的原來是頭皮。除去雙手,還有臉上的一圈兒,他全身髮灰,臟得嚇人。污垢的下面,到處是紅色的傷疤,腳脖子上靜脈曲張爛成了一片,皮膚一塊塊剝落了下來。可真正嚇人不過的,得說他身體的消瘦。肋骨窄窄的像一堆骨架,大腿縮得不及膝蓋粗。他這才明白,奧勃良叫他看看側面,是什麼意思。原來他的脊柱,簡直彎得嚇人一跳。瘦骨嶙峋的肩膀朝前聳著,胸口低陷,精瘦的脖子彷彿給腦袋壓得東倒西歪。叫他猜猜,他會說這是個六十歲的老漢,還得著什麼惡性病。 "有時候你會想,"奧勃良道。 "我這張臉,一個核心黨的臉,好不蒼老疲憊。你這副尊容,你有什麼想法?" 他抓住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扭過來面朝著自己。 "看看你自己的模樣!"他說。 "看你全身臟成什麼樣!瞧你腳趾縫裡的泥!瞧你腳脖子的爛瘡,好叫人噁心!不知道你臭得像隻豬?你都聞不到啦。瞧你這瘦樣!看見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把你的胳膊圈起來!折斷你脖子,就像折斷一根胡蘿蔔!知道麼,從你落到我們手裡,你掉了二十五公斤!還有你的頭髮,也是一把一把往下掉。看!"他抓住溫斯頓的頭髮,就薅下了一撮。 "張開嘴。九,十,還剩十一顆牙!你來這兒的時候有幾顆?剩下那幾顆,說掉就掉。看看!" 他有力的拇指和食指,就扳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溫斯頓上顎一陣劇痛,奧勃良早把那顆牙從牙床上扭了下來,扔到另一邊去。 "你都爛啦,"他說,"你都塌啦。你算個啥?一堆垃圾!去,轉過去,再瞧瞧鏡子。見著眼前的玩意兒了?那就是最後的人!你要是個人,那就是人性!穿上衣服罷。" 溫斯頓笨手笨腳慢慢穿衣服。他一直還沒注意自己這般瘦弱。他只想到一件事:他落到這裡的時間,准保比他想的還要久。等他把這些可憐兮兮的破布穿到身上,突然滿心哀憐--瞧他給糟蹋成什麼樣子!床邊正有個小板凳,他一屁股就坐在上面,放聲大哭,一時都沒注意自己在做什麼。後來他覺出來啦:自己太難看,太醜陋,臟內衣包著一堆骨頭,坐在刺眼的燈光下面哭鼻子--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奧勃良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頭上,話裡幾乎帶著種親切。 "不會總這樣的,"他說。 "只要你肯,你就能擺脫這樣子。一切都取決於你自己!" "就是你們幹的!"溫斯頓抽泣著。 "就是你們,把我弄成了這個樣!" "不,溫斯頓,是你自己,把你弄成了這個樣。打從你開始反黨,你就接受了這結果。這些全包括在那第一個行動裡。你沒預見到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道: "我們打敗了你,溫斯頓。我們打垮了你。你見到了,你的身體成了個什麼樣。你的心,也跟這差不多。我想,你剩不下多少自尊啦。你挨腳踢,受鞭打,遭辱罵,你尖聲叫過疼,在自己的血泊和嘔吐物裡打過滾。你哭哭涕涕叫饒命,你出賣了所有人和所有事。想想罷,還有什麼墮落的事情你沒幹?" 溫斯頓止住哭泣,可眼睛裡依然流著淚。他抬頭看著奧勃良。 "我沒有背叛朱莉亞,"他說。 奧勃良沉思著低頭看著他。 "沒有,"他說,"沒有,對得很。你沒有背叛朱莉亞。" 溫斯頓心裡,又覺得對奧勃良特別尊敬--這尊敬彷彿任什麼也毀不掉。多聰明,多聰明!奧勃良從不會不懂他說的話。換任何人,準都馬上會說,他已經背叛了朱莉亞。在拷打下,他還有什麼東西沒交代?她的事情,他知道的全說啦,她的習慣,她的性格,她過去的生活;他交代了他們幽會時一切瑣屑的細節,他們所有相互說的話,黑市買的東西,通姦,反黨密謀--一切的一切。然而,按他用的那詞的意思,他並沒有背叛她。他沒有停下來不愛她;他對她的感情一如既往。用不著解釋,奧勃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告訴我,"他說,"他們什麼時候槍斃我?" "可能會很久,"奧勃良答道。 "你的情況太困難。不過別放棄希望。每個人早晚全能治好。到最後,我們就會槍斃你。" 四 他變得好多啦。他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壯--如果還說得出過了多少天的話。 白色的燈光和嗡嗡營營的聲音絲毫沒變,可這監號,比從前稍稍舒服了一點。木板床上添了個枕頭,加了塊床墊,還有個板凳給他坐。他們給他洗了澡,允許他經常拿盆洗一洗。他們甚至給他溫水來洗澡。他們發給他新內衣,和一套乾淨的工作服。他的靜脈曲張,他們給塗了止痛膏。他們拔光他剩下的牙,又給他安了一套新假牙。 這樣准保過了幾星期,或者幾個月。要是他還有興趣,如今倒能算得出時間,因為他們定時給他送飯來。他估計,二十四小時他能吃到三頓飯;可有時他也鬧不清,送飯的時間是夜裡,還是白天。伙食好得驚人,三頓裡必有一次肉。甚至,還給過他一包煙--他沒有火柴,於是送飯的那一言不發的警衛,就給他點了個火。第一次抽煙害他直噁心,可是他挺著抽了下去。就這樣每頓飯後抽半支,一盒煙抽了好長時間。 他們給他塊白板,角兒上係了一根鉛筆頭。起初他根本沒有用。即便睡醒來,他也徹底處於麻木狀態。他往往一頓飯後,便一動不動躺著等下頓,有時睡著,有時暈暈乎乎直出神,眼睛也懶得睜一睜。如今強光照著他的臉,他也習慣睡覺啦。其實這沒什麼兩樣,除去做的夢格外連貫清楚。這段日子他做過好多夢,這些夢又一例很快活。他是在黃金國里,坐在大片陽光燦燦的廢墟里,身邊是他媽媽,朱莉亞,奧勃良--他們無所事事,只是坐在陽光裡面拉家常。醒來的時候,他想的多半也是他的夢。他彷彿失卻了思考的能力,連疼痛也覺不出來。他並不厭煩,然而不想說話,也不想消遣。只消聽憑他獨自一個,不拷打,不提審,吃得足,夠乾淨,他便徹底滿足啦。 他真正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可依然沒心思起床。他只想靜靜躺在床上,覺出來體力在逐漸恢復。他會把自己的身體到處摸一摸,想搞清畢竟不是幻覺:肌肉真變豐滿啦,皮膚真變緊繃啦。到最後,沒有疑問,他真在長胖,大腿定然要比膝蓋粗。以後,他開始定期鍛煉,開始倒還很勉強,可沒多久,就能走上三公里,這能用監號的寬度算出來。屈曲的肩膀,也開始挺直啦。他便試著做些複雜的鍛煉;可驚的是,有些運動竟然做不來,叫他覺得簡直丟了醜。他就不能快步走,不能舉板凳,也不能單腿站立不摔倒。蹲下再站起來,大腿跟小腿都疼得要死。趴下來做做俯臥撑,同樣做不來,一厘米也撐不起來。可是再過幾天(不如說再過幾頓飯哩!),連俯臥撑他也做到啦。他一次都能撐起六個呢。這副身子骨兒,他真的開始自豪,有時他相信,他的臉也一準恢復了正常。只是偶然間,摸到自己的禿腦袋,他才會記起鏡子裡看他的那張臉,那張殘破皺巴的臉。 思想也變得活躍起來。他坐到木板床上,背靠著牆,白板放在膝頭上,成心著手給自己來一番重新教育。 他已然舉手投降,這一點沒人有異議。其實現在想來,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很久,他已經準備投降。從他一進愛護部--是的,甚至打從那一刻,他跟朱莉亞束手無策站在那兒,聽電幕上那冷酷的聲音命令他們做這做那,他便清楚啦,反抗黨權力的企圖何其軟弱無力。如今他知道,敢情七年來,思想警察一直監視他,猶如放大鏡下看著個小甲蟲兒。任何行為,任何言語,沒有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任何思想,沒有不給他們推想到。甚至日記本封面上那顆白土粒儿,他們也小心翼翼放回去。他們向他放錄音,給他看照片,有些照片便是他跟朱莉亞,沒錯兒,甚至是……他再也不能跟黨鬥爭啦。況且,黨是對的麼。事情准保是這樣;集體的大腦,不朽的大腦,又何至於錯誤?有什麼外在標準,可以核查它的判斷?心智健全,有著統計學的意義。問題不過是,學會按他們的思路想事兒嘛!只是……! 手指夾著鉛筆,只覺得又粗又笨。他開始把腦袋裡出現的想頭寫下來。他先用大寫字母笨拙地寫道: 自由就是奴役 而後,他幾乎一氣寫下: 二加二等於五 他突然停了筆。心思老是集中不下來,好像要躲開什麼東西一個樣。他曉得,自己明知道下一句該寫什麼,然而一時間,就是想不起來。等他想起來,那可是純靠有意推理,弄清了該是什麼,絕不是自動想了起來。他便寫道: 上帝就是權力 一切的一切,他全接受啦。過去是可以改變的。過去從來沒有改變過。大洋國就是在跟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瓊斯、艾倫森跟盧瑟福,他們就是犯了被指控的罪。他從來沒見過什麼照片,能證明他們沒有罪。那照片根本不存在,全是他捏造的東西。他記得,從前記住的事情全相反,可那些記憶全錯啦,純屬自我欺騙的產物。瞧這多容易!只要先投降,其它的一切便會迎刃而解。誠如逆水游泳,不管怎樣用勁兒,水流還是把你衝回去;可你突然決定轉過身--這便順著水流,一瀉千里。除去你的態度,什麼都不變,命定的事情畢竟會發生。他簡直鬧不懂,他為什麼要反叛!一切都多容易!除了……! 什麼都有可能對。所謂自然法則,純屬胡說八道。什麼地心引力,純屬胡說八道。 "要是想做,"奧勃良說過,"我就能像個肥皂泡,在這地上飄起來。"溫斯頓想:"要是他認為自己飄了起來,我又同時認為我看見他飄起來,這事情可就成啦。"猛可里,如同一塊沉船的殘骸浮出了水面,他想到:"這沒真的發生過--全是我們想像的!純屬幻覺!"他立時把這想法壓了下去。荒謬,顯而易見的荒謬!它預先假定,在什麼地方,有個外在於我們的"現實"世界,"現實"的事件就在那兒發生。可這樣的世界如何能存在?除非通過我們的思想,我們對一切又如何有知識?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思想裡面發生的。只消所有的思想裡面都發生,便是真正的發生。 解決這樣的謬論絲毫不犯難,他也不至於險到接受這謬論。不過,他畢竟不該想到它。只要危險的想頭一出現,思想理當變成一片盲點。這過程該是自動的,本能的--在新話裡,便叫做犯罪停止。 他就著手練習犯罪停止。他向自己擺出幾個命題--"黨說地球是平的","黨說冰要比水重"--來訓練自己不去看到,也不去理解相反的命題。這可真不容易。它需要的推理能力,和臨時拼湊的能力,簡直大得驚人。那般算術問題,諸如"二加二等於五",就超出了他的智力水平。這還需要一種思維練習,有本事先最最精妙地運用邏輯,馬上又把最最粗陋的邏輯謬誤置之不理。愚蠢和聰明同樣勢在必需,訓練起來也同樣困難。 在這同時,他腦裡還是在思忖,他們多久才會槍斃他。 "一切都取決於你自己,"奧勃良這樣跟他說過;然而他知道,他就沒什麼有意識的做法,能叫這死期快臨頭。興許再過十分鐘,興許就過他十年。他們可以長年累月單獨囚禁他,可以把他送進勞改營,也可以像有時候幹的,先把他放出一陣子。很可能槍斃前,逮捕提審那齣戲,還得全套重新演一遍。能夠確定的是,死亡,絕不在預期的時刻來找你。傳統的做法,是在腦袋後面開一槍,總是在腦袋後面,沒有任何警告,在你從一個監號,搬到另一個監號的走廊上--這做法沒人說起過,沒人聽說過,可是沒人不知道。 有一天--其實"有一天"這說法不准確,也有可能是半夜,不如說有一次--他沉浸在一種極其幸福的奇特幻境裡。他在走廊上走,等著挨子彈。他知道沒多久,這子彈就要來啦。所有的一切,都解決啦,消除啦,和解啦。再沒有懷疑,再沒有爭論,再沒有疼痛,再沒有恐懼。他的身體,是健康又強壯。他走得很輕鬆,動作高高興興,直覺得走在陽光裡。他再不是走在愛護部狹窄的白色走廊上,而是走上了一條陽光燦爛的大路,足有一公里寬呢。他就在這路上走,神誌昏迷,彷彿給人用了麻醉劑。他就是在那黃金國,在那野兔啃得七零八落的牧場,穿過足跡踏出的小徑。他覺得出腳下軟軟的短草,臉上和暖的陽光。原野邊緣是那棵榆樹,輕輕擺動不已;再遠處還有條小溪,鯉魚在柳樹下的綠色水潭里遨遊。 猛然間一陣恐懼,叫他驚跳起來,後背出了一層冷汗。他聽見自己叫出了聲來: "朱莉亞!朱莉亞!朱莉亞,我親愛的!朱莉亞!" 一時間,他滿心充滿了幻覺,彷彿她就在身邊。彷彿她不僅在身邊,也滲進他的身體裡,溶進他的皮膚裡。在這時,比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比他們還自由的時候,他格外地愛她。他也知道她還活在什麼地方,她需要他的幫助。 他躺到床上,努力平靜下來。他乾了什麼呀?這瞬間的軟弱,會加給他多少年的苦役! 再耽一會兒,他准保聽得見外邊的皮靴響。他們絕不會聽憑他這樣大嚷大叫,而不去懲罰他。從前他們或許不知道,現在就知道啦--他撕毀了跟他們簽署的協議。他是服從了黨,然而卻依然仇恨黨。從前他把自己的歪理邪說,深藏在表面的順從之下。如今他是又退了一步:思想上固然投了降,卻企圖保持內心不受侵凌。他明知道自己錯啦,可是寧願堅持錯誤。他們一定知道的--奧勃良,他一定知道的。那聲愚不可及的叫喊,坦白了這一切。 所有這些,他還得重新經一次,這准保又得好幾年。他摸摸臉,想熟悉一下自己的新模樣。臉上的皺紋真深呀。顴骨聳得老高,鼻子癟癟塌塌。況且,打從上次照了鏡子,他們給他換了整套的新假牙。要是鬧不清自己的尊容什麼樣,想拿個莫測高深的表情都很難。而且,單單控製表情也不夠呀。他平生第一次覺出來,要叫一件事情秘而不宣,先得藏起來不叫自己知道。你得清楚這個秘密在哪裡,然而不到需要,就萬萬不可叫它跑到你的記憶裡來--隨它變成何種名目的形狀也不行。從今往後,光是想得正確就不夠啦,他得感覺得正確,夢做得正確。在這期間,他必得把仇恨鎖在心裡,當它是個膿包,又是身體的一部分,又跟其它部分不發生關係--就當它是塊囊腫好啦。 總有一天,他們會定下來槍斃他。沒人告訴你,這會是在哪一天,不過幾秒鐘之前,總歸猜得出來。永遠是走在走廊上,從腦袋後面開一槍。十秒鐘,足夠幹完啦。就這十秒鐘,他的內心世界就翻轉了過來。用不著說話,用不著停步,臉上的表情也不用變,猛可里--猛可里偽裝撕了下來,於是砰!他的仇恨開了炮。仇恨猶如熊熊的火焰,充滿了他的胸膛。幾乎就在這瞬間,砰!子彈射了過來--要么太晚,要么太早啦。他的大腦,他們沒等改造,就先打了個稀巴爛。歪理邪說得不到懲罰,經不著悔改,永遠脫離了他們。在他們的完美無缺當中,這是打下了個漏洞--仇恨他們而死,這就是自由! 他閉上了眼睛。這可比思想受訓還要難呀。問題是他得貶低自己,他得閹割自己。他得趴到頂臟頂臟的髒東西里去。最最可怕的事情,最最噁心的事情,那能是什麼?他又想起了老大哥,那張大臉呀,溫斯頓老在海報上見得到,他只覺得足有一米寬--瞧那濃密的黑鬍髭,眼睛總是盯著你,這樣的形象,就自動浮現在了腦海裡。對老大哥,他的真實感情怎麼樣? 走廊裡一陣沉重的皮靴響。鐵門鏘地打開來,奧勃良跨進了監號。他的身後,是那個蠟像臉的軍官,和一個黑衣警衛。 "起來,"奧勃良說。 "到我這兒來。" 溫斯頓站到他的面前。奧勃良用他有力的雙手抓住溫斯頓的肩膀,緊緊盯著他。 "你想騙我,"他說。 "這蠢透啦。站直啦!看我的臉!" 他停了一下,換了種溫和點的口氣。 "你是在進步。在思想上,你的問題不大啦。只是在感情上,你可沒有進步。告訴我,溫斯頓,記著別撒謊--你知道,謊話我總是發現得了的!告訴我,對老大哥,你的真實感情怎麼樣?"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到時候啦,你該走最後一步啦。你得愛老大哥。服從他還不夠,你得愛他。" 他輕輕把溫斯頓推給警衛。 "一○一房間,"他說。 五 在他被關著的所有階段,他都知道自己在大樓的什麼地方,縱然這座建築根本就沒有窗戶。起碼,他似乎是知道的,八成因為氣壓總有點不同。警衛揍他那監號在地底,奧勃良提審他的房間卻高得很,快要到房頂上。如今這地方卻在地下好多米,深到不能再深的程度。 這監號比他呆過的許多地方都要大。可他看不見周圍什麼樣,只看見面前兩張小桌子,還鋪著綠絨布。一張離他只有一兩米,另一張稍遠,靠著房門。他給用皮帶,直挺挺綁在一把椅子上,緊得根本不能動,連腦袋也沒法轉一下。有塊墊子,從後面把他的腦袋緊緊固定住,逼著他只能向前看。 起初只有他自己在房裡。一會兒,門開了,奧勃良走了進來。 "你問過我,"奧勃良道,"一○一房間有什麼。我跟你說,答案你早就知道。這答案每個人都知道。一○一房間的東西,是天下最最可怕的東西。" 門又打開了,進來個警衛,手拿一個鐵絲編成的東西,像個盒子,又像個籃子。他就把它放在離溫斯頓較遠的桌子上。奧勃良站在那兒,溫斯頓看不清那東西是什麼。 "天下最最可怕的東西,"奧勃良道,"人人都不相同。可能是活埋,燒死,水里淹死,尖樁上戳死,或其它無數種死法。有些情形下,這東西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致命。" 他朝旁邊移了一點,溫斯頓便看清了桌上是什麼。那是個長方形的鐵籠子,籠頂有把手可以拎起來。籠子前面安了個擊劍面罩一樣的東西,不過凹面朝外。這籠子離他足有三四米遠,他還是看見,籠子按長向分成了兩半,每一半里都有些動物。是幾隻老鼠。 "對你而言,"奧勃良道,"天下最最可怕的東西是老鼠!" 溫斯頓剛瞥見那個鐵籠子,全身便預感般覺出一陣顫栗,一陣莫名的恐懼。這時,他突然明白了,籠子前面那面罩一樣的東西要幹什麼用,登時嚇得屁滾尿流。 "別,別這樣!"他扯著嗓子叫起來。 "別這樣,別這樣!不能這樣!" "記得麼,"奧勃良道,"在夢裡你常常驚慌失措?你面前有堵黑漆漆的牆,你耳畔聽見震耳的怒吼。牆那邊有什麼嚇人的東西,嚇得你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清楚有什麼,可就是不敢明白說出來。--牆那邊有老鼠!" "奧勃良!"溫斯頓使勁控制住聲音,"你知道用不著這樣。你想要我幹什麼呀?" 奧勃良不直接回答他。等他開口,那語氣又變成他有時拿出的教師腔。他沉思地看著遠處,彷彿對著溫斯頓身後的聽眾在演說。 "就自身而言,"他說,"疼痛永遠不夠用。有時人會堅持扛著不怕疼,哪怕疼得要死。可每個人,都有些東西叫他受不了,想也不敢想。這根本不涉及勇敢和怯懦。你從高處摔下來,抓住根繩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從深水里邊浮上來,深深吸口氣,也算不得怯懦。這不過是種本能,你沒法不服從罷了。其實,老鼠也是一樣。對你來說,老鼠就叫你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你沒法扛,哪怕再想也不靈。叫你幹什麼,你都得乾!" "叫我幹什麼呀,幹什麼呀?我還不知道呢,怎麼幹呀?" 奧勃良提起籠子,拿到溫斯頓近前的桌子這邊,小心地放在絨布的桌面上。溫斯頓只聽見耳朵裡熱血上湧,彷彿坐在絕對寂寥無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曠的平原中央,一塊陽光灼人的沙漠,所有遼遠的聲音一起傳到了耳畔。可那鼠籠離他只有兩米遠。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鬍子硬挺,毛色髮灰。 "老鼠,"奧勃良依然對那般隱身的聽眾在演說,"雖然是囓齒動物,可是也吃肉。這些你也該知道。你準聽過,倫敦貧民區裡出的事兒--有些街上,當媽的就不敢叫小孩子單獨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鐘。老鼠准保會來咬孩子,沒一會兒,吃得只剩骨頭。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們一樣咬。它們曉得哪個人沒能力抵抗,聰明得可真驚人!" 籠子裡,那老鼠尖聲叫了一下,溫斯頓只覺得這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老鼠在打架哩,它們想穿過隔板,把對方殺死。他還聽到一聲絕望的呻吟,同樣彷彿來自他身後的什麼地方。 奧勃良提起籠子,一面鏘地一聲,按一下籠子上的什麼東西。溫斯頓拼命掙扎,想從椅子上掙脫開來--可毫無用處,身體的每個部分,連他的腦袋,還是動不了。奧勃良把籠子再挪近一點,離溫斯頓的臉還不到一米。 "第一個手桿我已經按下啦,"奧勃良說。 "你知道這籠子的構造。面罩正合你的腦袋,嚴絲合縫。一按第二個手桿,籠門就會滑開。那些東西餓壞啦,它們會像子彈一樣射出來。見沒見過老鼠往高跳?它們會跳到你臉上,緊緊咬進去。有時候它們先奔眼睛。有時候它們從臉鑽進去吃舌頭!" 籠子越來越近,快靠著他啦。溫斯頓聽見不斷的尖叫,彷彿從他的腦袋上面傳過來。可他拼著命企圖擺脫驚慌。動動腦子,動動腦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鐘--動動腦子,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間,他聞到那東西強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陣噁心,幾乎失去了知覺,眼前一片漆黑。一時間,他尖叫著,成了個發狂的野獸。然而他抓住個想法,從黑地裡掙了出來。有一個方法,惟有那一個辦法,才救得了他。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間,插進去一個人,插進去一個人的身體。 面罩的鐵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見旁的東西。鐵門離他,只有一兩隻手那樣近。老鼠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有一隻開始上竄下跳,另一隻老態龍鍾,竟站了起來,粉色的爪子扒著鐵絲,拼命嗅個不停。溫斯頓甚至看得見它的鬍子,跟它的黃牙。一種漆黑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無策,眼前是黑暗,腦裡是空白。 "在中華帝國的刑罰裡,這是家常便飯,"奧勃良依舊訓誨道。 面罩挨到他的臉上。鐵絲貼在他的面頰上。於是--哦這沒法脫身,只是個希望,些微的一線希望。太晚啦,或許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容他把懲罰轉移過去--只有一個人的身體,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間。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來: "咬朱莉亞!咬朱莉亞!別咬我,咬朱莉亞呀!怎麼對她我不管,咬她的臉,嗑她的骨頭呀!別咬我!咬朱莉亞呀!別咬我呀!" 他身子往後倒,直到無窮無盡的深淵,脫開了老鼠。他還給綁在椅子上,可卻穿過了地板,穿過了牆壁,穿過了地球,穿過了海洋,穿過了空氣,直落入太空,落入星際--他遠遠地落,遠遠地落,脫開了老鼠。他下落的距離以光年計,可奧勃良依然站在身邊。他的臉上,還覺得出鐵絲的冰涼。然而透過黑暗,他分明又聽得一聲金屬的鏗鏘,他知道籠門已經關上,沒有打開。 六 栗樹咖啡館幾乎空無一人。一抹斜陽透過窗戶,黃澄澄照在積滿塵垢的桌子上。十五點,正是寂寥的時光。電幕上流出一陣輕輕的樂聲。 溫斯頓坐在他慣常坐的角落裡,呆呆瞧著一隻空酒杯。對面牆上盯著他的大臉孔,他時不時便要瞟一眼。下面還寫著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著你。用不著勞他招呼,一個服務員便走過來,替他斟滿勝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過另一個瓶子的木塞,吸幾滴什麼東西給他加進去。這便是丁香味兒糖精,這咖啡館的特色。 溫斯頓聽著電幕的廣播。這會兒還只播音樂,然而隨時會播出和平部的特別公報。非洲來的消息,直叫人牽腸掛肚,害得他整天價憂心如焚。一支歐亞國的軍隊(大洋國在跟歐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跟歐亞國打仗!)向南方神速挺進,中午的公報還沒說具體地點,但八成已經在剛果河口交上了火,布拉柴維爾跟利奧波德維爾危在旦夕。不消看地圖,誰也曉得這意味著什麼--這還不僅僅丟掉了非洲,整場戰爭當中頭一遭,大洋國本土受到了威脅。 他突然覺出一種劇烈的激動。還算不上恐懼,大抵是種模糊一片的興奮。沒一會兒,這情緒便消失啦。他不去想什麼戰爭。這陣子不論任何事,他都沒法集中精力想上幾分鐘。他端起酒,一口乾了下去。跟往常一樣,杜松子酒沖得他打個哆嗦,還有點噁心。這鬼東西可真夠嗆!丁香味兒和糖精,本身就已經叫人嘔得慌,那股子油味又是死也壓不住;而頂糟糕的還有一件事,便是那種杜松子酒臭,沒日沒夜從他的身上散出來,在他心裡難纏難解地混著另一種臭味兒,那種…… 他從不提那東西的名字,即便想想也不干。只要做得到,他甚至不去想它的模樣。那東西給他的印象朦朦朧朧,在他的眼前轉來轉去,一股臭味撲鼻子。杜松子酒氣漾上來,他咧開紫色的嘴唇打個嗝兒。放他出來,他就開始發胖,恢復了往日的臉色--實說比原來還要好。身形變得挺粗大,鼻子跟臉頰又紅又糙,禿瓢上未免忒紅了點。服務員還是不用他招呼,便送來棋盤跟當天的《泰晤士報》,還給他翻到殘局徵解那一版。而後,見溫斯頓把酒喝光,便拿瓶再給他斟滿,根本不勞他叫酒。他們很了解他的習慣。棋盤總是等著他,角落裡的桌子總是留給他;即便咖啡館裡坐滿人,這張桌子還是沒人佔。沒有人愛跟他湊得近。他從不費神算算喝了幾杯酒。過不了一會兒,他們便給他一張臟兮兮的紙片,說這是帳單;然而他覺得,他們老是給他少算帳。其實多算帳也不打緊,反正眼下他錢多得是。他還有個工作,一個掛名的閒差,不過比他原來的工作掙得多。 電幕上中斷了音樂,有人講起話來。溫斯頓抬起頭聽,卻不是前線的公報,不過是富裕部的一份簡報。聽那簡報裡說,敢情上個季度,第十個三年計劃的鞋帶產量超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琢磨一下報上的殘局徵解,便擺開了棋子。那殘局狡猾得很,主要靠的是雙馬。 "白先黑後,兩步將死。"溫斯頓抬頭瞧瞧老大哥像。白子總是將死黑子,他朦朧間覺得挺神秘。一切全這樣安排妥帖,絕無例外。自從開天闢地,就沒有一盤殘局,叫黑子贏了去。這豈不像徵著,善永恆不變地就會戰勝惡?那大臉盤子緊緊盯著他,有力又安詳。白子總是將死黑子。 電幕上的聲音停了下來,又換了種更加莊重的語氣:"十五點三十分有重要公報,請注意收聽。十五點三十分有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不要錯過。十五點三十分!"而後,那叮叮咚咚的音樂又響了起來。 溫斯頓立時心亂如麻。這準是前線的公報啦;他憑直覺感到,傳來的准保是條壞消息。這一天裡,他一直帶了點激動,聽憑非洲敗績的驚人消息在腦海裡時隱時現。他彷彿親眼看見,歐亞國的軍隊如螞蟻一般,蜂擁越過從未破過的邊界,湧進非洲的底端。幹嗎就不能用什麼辦法,從側翼包圍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輪廓。他撿起白馬往前走,這一步走的沒得說。甚至當他見了黑色的烏合之眾飛也似地往南衝,他依然看得見另一支軍隊神秘地集結起來,猛可里部署在他們的後方,攔腰切斷他們的海陸交通。他只覺得由於他的一廂情願,那軍隊竟真的變成了現實。然而,兵貴神速呀。要是叫他們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們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搶到手,大洋國便給一分為二啦。這便意味著--大禍臨了頭:戰敗,潰退,重新劃分世界,黨也會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氣。何其雜亂的感覺呀--然而其實,還稱不上雜亂,只是層層疊疊,依次連屬。而最下面的一層,沒人說得出是什麼--卻在他的心裡絞鬥不休。 這痙攣般的心緒平靜了下來。他又把白馬放回原位,然而一時間,他還無法消停下來想殘局。他的思想又漂移開來,幾乎無意識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塵垢裡寫道: 2+2= "他們鑽不到你身子裡面去,"她這樣說過。可他們真真鑽到了你的身子裡面去。 "你在這兒遇到的事情永遠不會消失,"奧勃良是這樣說的,這可說到了點子上。有那麼些東西,你做過的事情,根本就無法挽回。在你的心裡,有什麼東西給殺死啦--燒掉了,熔掉了。 他見過她;他甚至跟她說過話,這樣做早沒有危險。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所作所為,他們幾乎毫無興趣。要是他們兩個都願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見一次。其實他們那次見面挺偶然。那是個三月天,在公園裡。那天冷極了,也壞極了,土地堅硬,草木凋敗,惟有點點藏紅花冒了頭,也給寒風撕得七零八落。他凍手凍腳地急著趕路,眼睛冷得流眼淚。這當兒,他見她就在十米開外走過來。他嚇了一跳,見她變了樣子,可說不清變了什麼。他們幾乎漠然地擦身走過去,他便迴轉身來跟著她,不過動作並不熱切。他明知道沒危險,誰也不對他們的行為感興趣。她一言不發,斜向穿過草地,像是打算擺脫他,見甩不開,便聽任他走到身邊來。他們正走到一簇灌木叢間,那樹叢枝條光禿,破敗凋殘,擋不住人,也遮不住風。他們便停下了腳步。天冷得要命,寒風在樹枝間呼嘯,抽打著臟兮兮的藏紅花。他伸手摟住了她的腰。 這裡沒有電幕,可一準藏著竊聽器。況且,人人都看得見他們呀。可這沒關係,什麼都沒關係。他們要是願意,不妨就躺到地上乾那事兒。想起這個,他的肌肉也駭得繃繃硬。他把胳膊摟著她,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都沒想掙開他。現在他看出來她哪裡變了樣:她的臉色變得一片灰黃,一條長長的傷疤,從前額直伸到太陽穴,給頭髮蓋住了一點。然而,這還算不上變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實,而且叫人吃驚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記得有一次,炸了一顆火箭彈,他幫人從廢墟里拽了具屍體出來。令他吃驚的,倒不是那屍體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種僵硬難抓,彷彿抬的不是肉,而是塊石頭。她的身體,他覺得也是這樣。恐怕她的皮膚,也不像從前那樣細嫩啦。 他沒打算吻她,他們也沒說話。他們轉身往回走,穿過草地,她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他。那僅僅是短短的一瞥,充滿了輕蔑和厭惡,也鬧不清這厭惡純粹由於過去的經歷,還是也加上他腫脹的面孔,以及風吹得他滿眼流淚的緣故。他們並著肩,在兩把長椅上坐下來,可沒有挨在一起。他見她好像要說話。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挪了一點點,成心踩斷了一根小樹枝。連她的腳,彷彿也比以前長寬啦。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飾地說。 "我背叛了你,"他說。 她又很快朝他厭惡地一瞥。 "有時候,"她說,"他們拿什麼東西威脅你--那東西你根本經不起,想都不敢想。你就會說,別沖我,衝旁人去,衝誰誰去。事後你可以裝模作樣,說這不過是在玩花招,這麼說不過是叫他們快住手,不真是這意思。可是,才不是這樣。那會兒你就是這意思。你覺得沒有別的辦法能救你,就真的打算用這辦法救自己。你真想這事衝別人。他們受什麼罪,你他娘才不管。只剩關心你自己啦。" "只剩關心你自己啦,"他重複道。 "再往後,你對旁人的感情再不一樣啦。" "是呀,"他說,"感情再不一樣啦。" 好像再沒什麼話可以說。寒風把他們單薄的工作服,吹得緊貼在身上。坐著不說話未免太尷尬,這樣一動不動也太冷。她說要去趕地鐵,就站起來要走。 "我們再見罷,"他說。 "唔,"她說,"我們再見罷。" 他隔開半步遠,遲遲疑疑跟了她一段。他們再沒有說什麼。她沒有真打算甩開他,可是走得飛快,害得他沒法跟她並肩走。他本想就送她去到地鐵站,可是突然間,又覺得這樣冷颼颼地送下去,就沒什麼意思,他也受不了。他一心只想不如離開朱莉亞,回到栗樹咖啡館,那地方從來沒像現在這般吸引他。他依依想著他角落裡的桌子,還有那報紙、棋盤,跟滿杯滿盞的杜松子酒。關鍵是,那裡准保很暖和呀。於是接下來,不全是出於偶然,他聽任一小群人把他跟朱莉亞分隔了開來。他半心半意打算追上去,又放慢腳步,掉轉身來往回走。走出五十米,他才又回頭看一眼。大街上人不多,可已經認不出哪個人是她。十幾個人急匆匆地往前趕,她可能是其中的任一個。或許她的身體又胖又僵硬,從後面壓根兒就認不出來啦。 她剛才說,"那會兒你就是這意思。"他也就是這意思。不光說了,他也真盼著這樣。他盼著把她,而不是他,送去餵…… 電幕上播放的音樂變了調兒。這回的腔調沙啞又譏嘲,正是那種黃色小調。而後,一個聲音唱了起來--或許也沒有誰真在唱,只是他記起了這樣的聲音: "這栗樹蔭蔭影迷離, 你賣了我,我也賣了你……" 他眼裡不禁湧出了淚水。一個服務員從身邊經過,見他的酒杯已經喝空,便再把酒瓶拿了回來。 他端起酒杯聞了聞。這東西一口口喝下去,感覺沒好起來,倒是越發駭人。然而這成了他沉耽的尤物。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複活。每晚他靠杜松子酒暈得昏天黑地,到早晨,他又靠杜松子酒扎掙起來。他難得在十一點以前醒轉來,眼皮發粘,嘴巴髮乾,脊背折斷也似地疼;要不是前晚把酒瓶和茶杯放在床邊,他一準爬不起來。中午那幾小時,他便呆呆地坐著聽電幕,面前放著酒瓶子。到十五點,他照例要去栗樹咖啡館,直耽到關門才回家。再沒人管他幹什麼,再沒有哨聲驚擾他,再沒有電幕責備他。有時候,每星期該有個一兩次罷,他要去真理部,那裡有間灰頭土臉的辦公室,早給人忘在了腦後,他要在這裡做點子小工作,全是些名義上的工作。為解決十一版新話詞典編纂過程中出現的次要問題,設置了不計其數的委員會;其中的一個委員會,它的一個小組委員會下設的小組委員會,他便給任命了進去。他們正忙著草擬份東西,叫什麼中期報告,可報告的是什麼玩意兒,他卻從來沒有鬧清過--好像是什麼逗號該放在括號內,還是括號外的問題。委員會還有四個人,全跟他半斤八兩。今天他們剛開上會就散會,老老實實表示,根本就沒事可以做。到明天,他們坐下來,工作又來了勁頭兒,事無鉅細做記錄,沒完沒了寫呈文--那便是他們裝模作樣討論的東西,變得極盡複雜深奧,於是混攪定義,離題千里,爭吵辯論--甚至威脅著報告領導。可猛然間,他們全洩了氣,便圍坐在桌前,懵懵懂懂大眼瞪小眼,有如單等雄雞一唱,便銷聲匿蹟的鬼魂。 電幕一時間靜了下來,溫斯頓抬起腦袋。公報!哦不是,只是要換首曲子。彷彿在他的眼前,就是幅非洲地圖,軍隊的調動便是幅圖表:一個黑箭頭徑直開向南,一個白箭頭卻橫向沖向東,斬斷那黑箭頭的尾巴。他抬頭看看海報上那冷靜的面孔,像是要打消心裡的疑慮。怎能設想,那第二個箭頭根本不存在? 他又失卻了興趣。他喝口杜松子酒,撿起白馬試著走一步。將!不過這步顯然不對,因為…… 他的心裡,沒來由想起一件事。彷彿一間屋子,給燭光照亮,一張大床鋪著白床罩。他也就十來歲,坐在地板上,搖著一個骰子盒,一面開懷大笑。媽媽坐在對面也在笑。 這准在她失踪之前一個月左右。那算是暫時的和解,他忘了沒完沒了的肚餓,一時間孩提的愛心也開始甦醒。他清楚記得那一天,大雨傾盆,雨水在玻璃窗上滾滾流下來,屋裡太暗,看不了書,兩個孩子在黑暗狹仄的臥室裡窮極無聊,簡直受不住啦。溫斯頓開始哭哭啼啼,嘮嘮叨叨,吵著鬧著要吃的,翻箱倒櫃,橫拉豎拽,擂牆擂得山響,把鄰居煩得直敲牆。他的小妹,只是一陣陣地嚎哭。最後,媽就說,"乖乖的,給你買玩具!好玩極啦--你准保喜歡!"她便頂著雨出去,到附近一家小百貨店,那樣的小店,當時偶而還能開開的。等媽回來,她帶給他一個硬紙盒,盒裡裝了副運動棋。他還記得那硬紙板潮乎乎的味兒。真是個破玩意兒!盒子破破糟糟,木頭小骰子粗糙得很,站也站不住。溫斯頓繃著臉看一眼,打不起興趣。可媽媽點了根蠟燭,他們就坐在地板上面玩起來。沒一會兒,見棋子兒就要走到終點,卻又退了回去,險些兒退到了起點,溫斯頓興奮得大笑大嚷。他們玩了八局,每人都贏了四局。小妹太小了,看不懂他們玩什麼;她靠著枕頭坐著,見他們倆笑,便也跟著笑。那個下午,他們快活極啦,就像他還是嬰孩那時一個樣。 他把這畫面從腦海當中推出去。這記憶是假的。有時這種假記憶,便來搗他的亂。只消識破了它們,就成不了氣候。有些事情發生過,有些卻根本沒有過。他又想起了棋盤,便重新撿起了白馬--可就在這時,那隻馬啪地落在棋盤上。他悚然一驚,彷彿被針扎了一下。 一陣喇叭聲劃破了空氣。這是公報啦!勝利啦!新聞之前吹喇叭,照例預示著勝利。咖啡館裡倏地一振,彷彿通上了電流。連服務員也嚇了一跳,忙豎起耳朵來。 喇叭聲引起了一片喧嘩。電幕上激動的聲音已經急急響起來;那播音員剛開始廣播,便給屋外興奮的歡呼淹沒個乾淨。消息像施了魔法,在街上不脛而走。從電幕上,他只能聽見,一切都按他預期的那樣發生啦--一支艦隊秘密集結起來,突然向敵人的後方出擊,白箭頭斬斷了黑箭頭的尾巴。喧囂間,他只能只言片語聽到興奮的宣布:"偉大的戰略部署……完善的配合……徹底的混亂……俘敵五十萬……完全喪失了鬥志……控制了整個非洲……戰爭結束指日可待……勝利……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勝利……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的腳在桌下拼命亂動。他沒有起身;可在心裡,他卻在跑,飛快地跑,跟外邊的群眾一起,歡喜欲狂,大喊大叫。他再抬起頭,看一眼老大哥的畫像。這凌駕世界之上的巨人!這把亞洲的烏合之眾撞得頭破血流的砥柱!就在十分鐘以前--是呀,只有十分鐘呀--他想著前線的消息是勝利還是失敗,那會兒他還兀自狐疑哩。嘿,滅亡的可不只一支歐亞國的軍隊!打從進了愛護部,他已經變了不少;然而最後那必需的變化,真叫他革心洗面的變化,直到今天才終於完成。 電幕上的聲音,還在滔滔不絕講著屠殺、俘虜、繳獲的豐功偉績,外面的歡呼聲倒已經減弱了不少。服務員也回去,幹他們自己的事兒,有一個拿來了酒瓶子。那溫斯頓坐在桌前如醉如痴,就沒注意他的杯又給倒滿了酒。他回到愛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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