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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9.2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0179 2018-03-21
但要永久建立一個等級社會,需要處理的問題還不止於此。只有四種情況才會使一個統治集團喪失權力。一種是外部的征服,一種是統治的效率太低,激起了人民的反抗,一種是它助長了一個強大的、心懷不滿的中等人團體的形成,一種是它喪失了統治的自信和積極性。這些原因並不單獨發生作用,一定程度上它們同時存在,這是一條規則。一個統治集團只要能克服這些問題,就能夠永遠維持自己的權力。最後,起決定作用的是統治階級的心態。 上面的第一種危險,從本世紀中期以後實際就不存在了。三分天下的這三個國家事實上都不可能被征服;它們如果被征服,惟一的可能是發生了人口統計方面的緩慢變化,但一個權力無邊的政府很容易避免這一點。第二種危險,它只是在理論上存在。人民群眾從來不會自願起來造反,也不會僅僅因為受到壓迫就起來造反。事實上,只要不讓他們有參照,他們就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壓迫。歷史上一再發生的經濟危機現在完全可以避免,也會盡力加以避免;而可能發生、並且確實發生的其它同樣嚴重的失調,不會帶來任何政治上的危害,因為不滿的意見不可能有表達的方式。至於從機器工藝發明以來就一直潛伏著的生產過剩問題,現在由於設計出了一種持久戰而得到解決(見第三章),持久戰還有助於把公眾的鬥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因而,從現在的統治者的立場來看,惟一真正的威脅是他們自己的等級中是否會分裂出一個新的能幹、有權力欲,又沒有充分施展的集團;換言之,這是一個教育的問題,就是對於領導集團和緊隨其後的範圍更大的執行集團,要不斷地塑造他們的意識。至於人民群眾的意識,只需要從反面來施加影響。

一個人即使不熟悉情況,也能從這種背景中推斷出大洋國的總體社會結構。在金字塔的頂端是老大哥,老大哥無所不能,永遠正確。所有的成績、勝利,每一項科學發現,全部的知識、智慧、幸福、美德,都直接來自於老大哥的領導和啟發。沒有人見過老大哥,他只是出現在標語牌的畫像上,電幕的播音中。我們可以很有把握確信他不會死,但他出生的時間卻已經很難確定。老大哥是黨的化身,黨借他來向世界展示自己,他的作用就是成為一個中心,讓種種更容易投向個人而不是組織的情感,比如熱愛、恐懼、尊敬,都匯聚到這一點上。在老大哥的下面是核心黨,它的人數限制在六百萬,或者是以大洋國人口的百分之二為限。核心黨的下面是外圍黨;如果把核心黨說成是國家的大腦,它就是國家的四肢。再下面是我們習慣稱作"無產者"的麻木不仁的群眾,他們約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用我們早先的分類來看,他們就是下等人。至於赤道地區的奴隸人口,他們不停地從一個統治者轉移到另一個統治者手裡,這部分在整個結構中不是永久的或者必要的部分。

原則上,三部分人的組成資格不是出於世襲,理論上核心黨的後代並非生來就是核心黨。一個人十六歲的時候,要參加考試,以決定他進入黨的哪一部分。無論種族的歧視或者地方的優勢都不存在。猶太人,黑人,純粹印第安血統的南部美洲人,在黨的最高層都能找到;一個地方的行政首腦多半從該地居民中選出。無論身在大洋國的什麼地方,人們都不會感到自己是被某個遙遠的首都統治著的殖民地居民。大洋國沒有首都,它名義上的首腦人在何處誰也不知道。除了英語是它主要的混合語,新話是官方使用的語言外,其它方面都沒有形成統一。統治者能夠團結一心不是由於血統,而是由於共同地堅持某種學說。確實我們這個社會存在分層,而且是很嚴格的分層,它依照的乍看起來是一種世襲的標準。不同團體之間的流動,較之資本主義、甚或前工業文明的時代,都更為少見。黨的兩個組成部分彼此之間存在一定的人員流動,但僅限於把核心黨內優柔寡斷的成員清除,同時允許外圍黨內野心勃勃的成員有提升的機會從而消除他們的威脅。在實踐當中,無產階級是不能躍升到黨內的。對待他們中間最有天賦、有可能成為不滿意見的中心的那些人,只要思想警察把他們標識出來,然後再把他們消滅。但這一切未必永遠不變,也不是一種原則。黨已不是過去意義上的那種派別,它的目的並不是把權力轉移給自己的子女;如果實在沒有辦法使最高層都是最出色的人才,它完全樂意從無產階級那一級中招募一整代新的領導人。這一點,即黨不是一個世襲的機構,在某些至關重要的年份裡對於消除反對的意見,起了很大的作用。老式的社會主義者,他們受到的訓練是消滅所謂的"階級特權",他們都認定,這種制度只要不是世襲,就不會持久。他既沒有看到寡頭統治的延續未必就表現在身體的方面,也沒有停下來思考一下,世襲貴族制往往短命,像天主教會這樣實行選拔制度的組織卻有時能延續上百上千年。寡頭統治的核心不是父子繼承關係,而是某一套世界觀,某一種生活方式的一以貫之,由死人強加給活人。一個統治集團只要它能夠選拔自己的繼任者,它就是一個統治集團。黨關心的不是自己的血脈不朽,而是它自身不朽。誰在行使權力倒無關緊要,只要等級結構始終如一。

我們時代獨有的一切信念、習慣、趣味、激情、心態,它的真實目的都是要保持黨的神秘色彩,防止當前社會的真正本質為人察覺。實際的反抗,或者任何反抗的預謀,目前都不可能發生。無產階級絲毫不足為慮,就他們自己而論,他們一代又一代、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工作、繁衍、死亡,不但沒有任何反抗的衝動,也沒有能力去理解,世界除了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夠是什麼樣子。他們只有在工業技術的發展使得他們必須接受更高等的教育時,才會變得危險起來;但既然軍事和商業上的爭奪已經不再重要,民眾的教育水平實際是在下降。無論群眾贊成或反對的觀點,都可以視為無關緊要。但另一方面,對於黨員,哪怕在最細枝末節的事情上有最微不足道的背離,這都不能容忍。

黨員的一生,從生到死一直都在思想警察的監視之下。即使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也不能保證自己是一個人。無論他身在哪裡,是睡是臥,是工作還是休息,是在浴室或者床上,他都可能在沒有任何警告的情況下就受到監視,而且對此一無所知。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的交友,休息,對待家庭的態度,獨處時的神情,做夢的囈語,甚至身體的特殊姿勢,全部受到懷疑的審視。姑且不說什麼實際的越軌行為,只要任何些微的乖離,任何生活習慣的變化,任何可能反映內心衝突的神經質的習慣動作,都會被察覺。他不能表現出任何動向。另一方面,他的行為不是由法律,或者任何明白表述的行為準則來管理的。大洋國不存在法律。那些一旦察覺必定會處死的思想言行並沒有正式禁止,無數的清洗、逮捕、拷打、監禁和蒸發,它們不是作為對實際所犯罪行的懲罰,而僅僅是對將來某個時刻可能犯罪的人們的掃蕩。黨員不僅要有正確的思想,而且要有正確的本能。他必須持有的許多信念、態度,並沒有明確的說明;而一旦說明,勢必暴露英社理論中的內在矛盾。他如果是個天生的正統派(這在新話中叫作好思想),任何時候他都不用思考就會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信仰,什麼是可以接受的感情。不管怎樣,他在幼年時代經歷的、以犯罪停止、黑白、雙重思想這些新話的詞彙為核心的、精心安排的精神訓練,使他不願、也不能深入思考任何問題。

作為一個黨員,他不應當有個人的感情,他的狂熱也不應當有任何的鬆弛。他應當始終生活在對外敵內奸的強烈憎恨之中,生活在對勝利的歡慶頌揚之中,完全拜倒在黨的強大、英明之下。他對匱乏的生活的不滿,被有意地引向外部,並通過兩分鐘仇恨儀式一類的安排加以消解;而可能引發懷疑反叛態度的思考,會由於他早年受到的內心的訓練而早早扼殺。這種訓練最初、也是最簡單的一步,在新話中叫罪行停止,對小孩子就可以進行。它是指一種在思想快要接近危險邊緣的時候近乎本能地突然停止的能力,這包括拒絕去看到相似性,拒絕去推敲邏輯的錯誤,對不利於英社的、最簡單明了的論證也要加以曲解,對任何能夠導向異端的思路都感到厭惡、排斥。簡單地說,罪行停止意味著防禦性的愚蠢。但愚蠢還不夠,相反,完整意義上的正統思想還需要完全控制自身的智力過程,猶如柔術演員控制他的身體。大洋國社會最終是建立在對老大哥的全知全能、黨的一貫正確的信念之上,但既然現實中老大哥並不是全知全能,黨也不是一貫正確,在事實的處理上就有必要時時刻刻、從不厭倦地保持一種靈活性。這方面一個關鍵的詞語叫黑白。這個詞也像很多新話一樣,有兩者相互矛盾的含義:當它指的是敵人的時候,它就意味著一種不顧事實、無恥地顛倒黑白的作風;如果它指的是黨員,就意味著在黨的紀律要求把黑說成白的時候要忠誠主動。但它也意味著一種信仰黑的就是白的、甚而知道黑的就是白的,忘記以往的不同信仰的能力。這就需要不斷地篡改歷史;由於有了一套新話中稱為雙重思想、實際上把其它方法都包括了進去的思想體系,篡改歷史是可以做到的。

有兩點理由需要篡改歷史,其中有一個是補充的、進而可以說預防的作用,這就是,黨員所以會像無產者那樣忍受現在的狀況是因為他們沒有參照。他必須和歷史割斷聯繫,就像他必須和外國割斷聯繫一樣,因為必須讓他相信他的生活比他的先輩要好,物質生活的平均水平在不斷提高。但另一個重要得多的理由是需要維護黨一貫正確的形象。為了表明黨的預見在一切情況下都是正確的,不僅要對各種演說、統計數字、文獻記錄經常地加以更新,而且不能承認黨的學說和政治聯盟關係有任何變化。因為改變思想、甚至改變政策,就是承認自己的怯弱。比如,如果東亞國或者歐亞國(不論哪個)現在是敵人,那它就必須歷史上一直是我們的敵人。如果事實不是這樣,就必須修改事實。因此歷史不斷地重寫。對於政權的穩定來說,真理部所做的日復一日篡改歷史的工作,和愛護部所做的鎮壓和監視工作一樣是少不了的。

歷史的多變性是英社的核心教義。它認為,並沒有客觀存在的歷史事件,歷史事件只存在於文字記載,存在於人的記憶中。凡是各種記載和記憶相互吻合的,就是歷史。既然黨完全控制了各種記錄,又同樣控制了成員的思想,這就是說歷史就是黨可以隨意加工的東西。還有就是,儘管歷史現在仍在更改,但就任何具體的事例,它都是從來沒有更改過的。因為一旦它按照我們現在的需要重新炮製出來,那麼現在的這個版本就是歷史,和它不同的歷史都不再存在。即使當同一事件一年之內數度更改而面目全非的時候--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也是一樣。任何時候黨都擁有絕對的真理,並且,顯而易見的是,所謂絕對的真理永遠就是它現在的樣子。以後會看到,對過去的支配首要地取決於對記憶的訓練。要保證所有文字記錄符合今天的正統觀點,這只是一項機械的工作,但必須記住的是,一切事件都是符合黨的願望的。同時,如果有必要重新調整人的記憶,修改文字記錄,那也就有必要忘記我們曾經這麼做過。這種伎倆和其它智力的手段一樣是可以學習的。多數的黨員,所有聰明正統的人,都學會了這一招。這在老話中有個很坦率的說法,叫"支配現實";在新話裡它叫雙重思想,儘管包含了更多的東西。

雙重思想意味著在同一時間一個人心裡同時擁有兩種相互矛盾的信念、並且對兩者同時接受的能力。黨的知識分子知道他的記憶應該朝哪個方向變化,知道自己在玩弄歷史,但受到雙重思想的訓練之後,他就會心安理得地認為這麼做並沒有違背歷史。這個過程必須是自覺的,否則它就達不到應有的準確;但它又必須是不自覺的,否則就會產生造假、甚而負罪的感覺。雙重思想正是英社的核心,因為黨的行為的本質就是運用進行自覺欺騙的同時,又要保留只有絕對的誠實才可能產生的對目標的堅定態度。故意撒謊的同時又真心信仰這些謊言;遺忘那些不相協調的事實,然後只要需要又重新把它從記憶中召喚出來,時間長短取決於黨的需要;否認客觀事實的存在,同時又慎重對待業已否認的現實,這一切,都是不可缺少、不可避免的。即使在使用雙重思想一詞的時候,也必須進行雙重思想。因為我們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就承認了我們在篡改現實;那麼做一下雙重思想,我們就會拋開這種意識。這麼反反复復進行下去,謊言總是比真理先走一步。最終,黨就是靠雙重思想才能夠,--就我們所知道的,可能還可以持續幾千年,--阻止歷史的進程。

過去一切的寡頭統治所以會垮台,或者因為硬化,或者因為軟化。他們或者是變得愚蠢自大,不能根據變化的形勢調整自己,於是被推翻;或者是變得開明軟弱,在應當使用暴力的時候卻作出讓步,於是也被推翻。這就是說,他們的垮台或者出於自覺,或者出於不自覺。黨的成功表現在它有一套思想體系,在這套體系裡面上述兩種狀況可以同時並存,換成其它任何思想做基礎,黨的領導地位都不可能永久。無論誰要統治,而且要使統治持久,他都必須能夠使人們對現實的意識發生混亂。因為統治的秘密就在於既要相信自己一貫正確,又要能夠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 毋庸諱言,一切雙重思想的實踐者中最狡猾的當屬那些發明這一思想的人,他們知道這是一整套智力騙術。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最了解現狀的人是那些不僅僅從現狀來觀察世界的人。一般來說,人知道得越多,受的蒙蔽越大;越是聰明,神智越不正常。一個明顯的例子是,人的社會地位越高,一種戰爭的歇斯底里就越厲害。 --能夠用最理性的態度看待戰爭的,是有爭議地區被統治的人民。對於這些人,戰爭只是一場持續的災難,它像潮水一樣不斷衝擊著他們的身體。哪一方獲胜對於他們完全無關緊要。他們知道,主人的變化只是意味著他們仍然要做從前一樣的事情,因為新主人會用和老主人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 --處境稍好、我們稱作"無產者"的工人,只是偶而意識到戰爭。如果需要的時候,他們也會被鼓動起來,產生強烈的恐懼和仇恨;但當只有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就會長時間地忘記戰爭正在進行。 --只是在黨這一級,尤其在核心黨內,我們才能發現真正的戰爭狂熱。那些知道世界不可能征服的人卻對它抱著最堅定的信念。知識伴隨著無知,玩世不恭伴隨著盲目的信仰,這種奇怪的兩極相逢現像是大洋國社會一個主要的特徵。官方的意識形態即使沒有任何實際原因的情況下也充滿了矛盾。黨排斥、抨擊社會主義運動原先所主張的一切原則,但又要藉社會主義的名義。它宣傳的對工人階級的歧視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它的黨員的著裝一度又是體力勞動者特有的工作服,而且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採用的。它有系統地破壞家庭的紐帶,但它對領袖的稱呼又是直接訴諸一種家庭的感情。即使是統治我們的四大部門,它們的命名也是有意歪曲事實而顯得極為無恥。和平部關心的是戰爭,真理部關心撒謊,愛護部關心酷刑,富裕部製造飢荒。這些矛盾並不是偶然,也不是出於一般的偽善,它是雙重思想中有意為之的做法。因為只有調和矛盾,權力才能永久,用其它的方法都不能打破古代的循環。如果人人平等要永遠避免,如果我們所稱的上等人要永遠保持自己的位置不變,那麼流行的精神狀況必須是一種有節制的瘋狂。

但還有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我們幾乎沒有註意。這就是,為什麼要避免實現人類的平等?假定這一過程確如我們所說的那樣,那麼,這麼處心積慮、不惜代價地把歷史凝固在某一時刻,為的又是什麼? 這裡我們就看到了最為重要的一個秘密。正如我們看到,黨,尤其是核心黨的神秘色彩依賴於雙重思想。但在這一切背後有一個更為原始的動機,一種從來沒有受到質疑的本能,是它最初引導人們去奪取權力,以後又導致了雙重思想、思想警察、持久戰以及其它的附帶產物。這個動機實際就是…… 溫斯頓發現周圍一片寂靜,就好像發現了一種新的聲音。他覺得朱莉亞半天沒動了。她側著身,腰部以上裸露著,臉頰枕在手心裡,一縷黑髮落在眼睛上。她的胸脯慢慢一起一伏,很有規律。 "朱莉亞?" 她沒回答。 "朱莉亞,你沒睡吧?" 還是沒回答。她睡著啦。他把書合好,小心地放到地板上,躺下身來,拉過床罩蓋住他們倆。 他想,他畢竟沒有搞懂那終極的秘密。他懂得方法;可他不懂得原因。第一章跟第三章一樣,其實沒說出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不過把他已有的知識變得更系統。然而讀了以後,他比從前更加清楚,他根本就沒發瘋。做了少數派,哪怕只有一個人的少數派,都不會叫你發瘋。真理存在,一如非真理同樣存在;如果你恪守真理,哪怕整個世界和你唱反調,你依然沒發瘋。西斜的太陽,把一抹金色的光芒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枕頭上。他閉上了眼睛。陽光照在臉上,姑娘光滑的身體貼在身上,這讓他覺得極其自信,變得睡意朦朧。他安全得很,一切都平安無事。入睡時他喃喃說了句"心智健全根本就沒法統計",直感到這句話裡,包含了深刻的智慧。 * * * 當他醒來時,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可看一眼那老式座鐘,時間還只有二十點三十分。他躺著打了個盹兒;下面院子裡卻又照例傳來那深沉的歌聲: "只是些沒有希望胡亂想, 恰便似春日匆匆一個樣。 卻不料一顰一笑春夢長, 逗得我失魂落魄沒主張! " 這支胡言亂語的小調還真叫流行,滿世界都能聽得到。它準比那支仇恨之歌更長壽。朱莉亞給歌聲吵醒,奢侈地伸了個懶腰,爬了起來。 "好餓,"她說。 "再煮點咖啡罷。媽的!爐子滅啦,水也冰涼。"她拎起爐子搖了搖。 "沒油啦。" "我想,可以再朝老查林頓要點罷。" "真怪,我肯定裝滿啦。我得穿上衣服,"她加了一句,"好像比剛才冷。" 溫斯頓也起床,穿上了衣服。那不知累的嗓子又唱開了: "人家說時間能夠治創傷, 人家說日子久了會遺忘; 卻不道笑靨和淚太棲徨, 落得個天地悠悠空斷腸! " 他繫著工作服的帶子,一面踱到窗邊。太陽準是落到了屋後,院子裡已經照不到陽光。石板很濕,像是剛剛洗過;他只覺得天空也才洗過,從煙囪間望去,但見一派清澈碧藍。那女人還在不知累地來回走,時而銜著夾子時而取出來,時而唱起小調時而停下來,無休無止地晾尿布。沒準兒她就靠洗衣服過活哩,要么就是給二三十個孫兒當牛做馬。朱莉亞走到他身邊,他們一起著迷地盯著下面那壯實的婦人。瞧她那樣子多有特色:粗壯的胳膊舉到繩子上,肥碩的屁股撅起來像母馬。他第一次覺得她還真漂亮。真沒想到,一個五十歲的女人,生孩子生到肥大得出奇,幹粗活干到糙得像個熟透的蘿蔔,竟然也可以漂亮。可其實就是這樣,而且,為什麼不該漂亮?那健壯的身形磨蝕了輪廓,卻自像塊花崗石一樣美;那粗糙發紅的皮膚,比起姑娘的皮膚,恰便似玫瑰的果實之於玫瑰花一樣。憑什麼說果實就得比花低一等? "她真漂亮,"他喃喃地說。 "她那屁股有一米寬,"朱莉亞說。 "她就美在這兒,"溫斯頓說。 朱莉亞那柔軟的腰身,順從地給他摟在懷裡。她從臀部到膝蓋,都貼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們的身體,卻不能生出孩子來。這一件事情他們永遠不能做。那思想到思想間的秘密,他們只能夠口頭傳遞。那樓下的女人,她沒有思想,有的只是強壯的胳膊,熱情的心境,跟多產的肚子。誰曉得她生了多少個孩子?有十五個?她也曾一度如鮮花怒放,或許有一年光景美得像朵玫瑰花,而後便像個受精的果實,猛然膨脹起來,變得發硬發紅又粗糙,於是她的一生,便滿是洗衣,擦地,補衣,燒飯,掃地,擦桌,縫補,漿洗,熨燙,先是為子女,然後為孫兒,一直幹上三十年。到頭來,她依然可以唱歌!他對她產生了一種神秘的崇敬,這樣的情感,同樣摻雜於清澈的景緻,萬里無雲的天宇,直延展到煙囪後面無窮遠。真怪,想來天空對每個人都絕無二致,這裡也罷,歐亞國跟東亞國也罷,又有什麼不同?而天空之下的人民,也別無二致--所有地方的人民,整個世界的人民,千百萬這樣的人民,他們彼此隔絕,不知旁人的存在,仇恨謊言的圍牆隔離著他們。然而他們卻那樣相像!他們從不懂得思想,然而他們的心,他們的肚子,他們的肌肉,卻積聚著力量,總有一天會把這世界翻個個兒。若是有希望,希望在無產者身上!用不著讀那本書的最後一句話,他就知道,戈德斯坦最後必會這樣說。未來屬於無產者。黨的世界,跟他溫斯頓·史密斯可是格格不入呀;當無產者的時代到來,他們建立的世界,是不是也會這樣格格不入?他能夠肯定不至如此?當然,因為至少,那一個世界將會心智健全。哪裡有平等,哪里便有心智健全。這樣的事情早晚會發生,力量總會轉變成意識。無產者是永恆的力量,看看院子裡那個勇敢的身形,任誰也不會懷疑這一點。到最後,他們覺醒的日子會到來。這一天或許要等一千年;在這之前,他們依然會克服一切不利的條件,把生命傳承下去,正如鳥兒一樣,把黨無法據有、無法扼殺的活力,通過肉體傳承下去。 "還記得麼,"他說,"我們的第一天,那隻鶇鳥在樹林邊上向我們歌唱?" "它才沒向我們唱哩,"朱莉亞說。 "它就是唱個自己高興。也不是--它就在唱就是啦。" 鳥兒歌唱,無產者歌唱,黨卻不歌唱。在整個世界,在倫敦和紐約,在非洲和巴西,在國境線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俄國無垠曠野的村莊,在中國和日本的集市--到處挺立著那一個身形,結結實實,不可戰勝,操勞和生育叫她又肥又胖,辛辛苦苦一輩子,可是仍然在歌唱。總有一天,從她們碩大的生殖器裡,能生育出自覺的人類。你是個死人,她們才是未來。然而,若你能夠像她們固守身體的生命一樣,恪守你思想的生命,把二加二等於四的神秘法則傳承下去,你便也能夠分有未來。 "我們是死人,"他說。 "我們是死人,"朱莉亞順從地附和道。 "你們是死人,"一個譏諷的聲音在身後說道。 他們突地跳了開來。溫斯頓的五臟六腑彷彿全凍成了冰塊。他看得見,朱莉亞虹膜的周圍也是一片慘白。她滿臉蠟黃,殘留在面頰上的胭脂顯得格外醒目,彷彿跟下面的皮膚毫不相干。 "你們是死人,"那譏諷的聲音又重複一句。 "在畫片後面,"朱莉亞低低地說。 "在畫片後面,"那聲音說。 "給我原地站好。沒有命令不許動!" 開始啦,終於開始啦!他們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只能看著對方。逃命罷,趁著還不晚,逃出屋子--他們連想也沒想過。牆上那譏諷的聲音,就甭想不服從。又聽得咔噠一響,像扭開了窗鉤,又像碎了塊玻璃。原來是畫片掉到了地上,露出藏在後面的一個電幕。 "他們看得見我們啦,"朱莉亞說。 "我們看得見你們啦,"那聲音說。 "站到屋子中間去。背靠背站好。兩手放在腦袋後面。互相不許碰!" 他們沒有碰,可他覺得朱莉亞的身體在發抖。沒準兒,是他自己的身子在發抖罷。他拼命止住牙關不打顫,可膝蓋,他卻怎麼也控制不了。下面屋里屋外,沉重的腳步一陣響,彷彿院子裡滿是人。有什麼東西給拽過石板地,女人的歌聲突然被打斷。又有什麼東西咕嚕嚕山響,好像洗衣盆給推過了院子。而後是憤怒的聲音亂嚷,最後是一聲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圍啦,"溫斯頓說。 "房子被包圍啦,"那聲音說。 他聽見朱莉亞咬緊了牙關。 "恐怕我們得告別啦,"她說。 "你們得告別啦,"那聲音說。接著是另一個聲音,一個文弱雕琢的聲音,溫斯頓覺得曾經聽到過:"還有,趁我們還沒有說完,一支蠟燭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頭!" 溫斯頓身後,什麼東西摔倒在床上。是一架梯子,從窗戶捅了進來,把窗框也砸破了。有些人就從窗戶爬進屋。樓梯上也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屋裡一下便擠滿了黑衣大漢。他們全穿了釘鐵掌的皮靴,手裡拿著橡皮棍。 溫斯頓不再發抖,連眼珠也不轉動。只有一件事情很要緊:一點別動,一點別動,別給他們藉口揍你!一個傢伙,光溜溜的下巴像個拳擊手,嘴巴細得只有一條縫,站在他面前,拇指和食指夾著橡皮棍。溫斯頓看著他的眼睛。把手放到腦袋後面,臉和身體就暴露無遺,那感覺活像脫光了衣服,叫他真受不了。那傢伙伸出白色的舌尖,舔舔該算是嘴唇的地方,便走了開來。這時,又是轟然一響,原來什麼人操起桌上的玻璃鎮紙,在爐石上面砸了個粉碎。 那珊瑚碎片呀,那些小小的紅粒儿,猶如蛋糕上糖做的花蕾,滾了滿地。真小呀,總是那樣小!溫斯頓身後,有人吸了口氣,而後砰然一聲,他的腳脖子早給狠狠踢了一腳,讓他幾乎摔在地上。另一個傢伙,揮拳就砸在朱莉亞的太陽穴上,揍得她一下彎了腰。她栽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拼命要喘過這口氣。溫斯頓腦袋一點不敢動,然而有時候,她憋得鐵青的面孔,他依然看得見。儘管嚇得要命,他還是覺得彷彿就疼在他的身上,而這劇痛,倒不如喘不過氣來更急人。他知道這種滋味:疼得要了命,可卻不光痛楚忍不住,因為好歹得先喘過氣來。兩個傢伙一個抓膝蓋,一個扯肩膀,把她提將起來,像個麻袋似的拎了出去。溫斯頓瞥一眼她倒懸著的臉,蠟黃扭曲,緊閉雙眼,臉上還剩一點脂粉印兒--這便是他最後一眼看到她。 他站著一動不動。還沒有人來打他。各種想法,無端跑進了他的腦際,他卻絲毫沒有興趣。他們是不是逮著了查林頓先生?他們對院裡那女人乾了些什麼?他覺得憋不住尿,真怪,兩三個小時以前他尿過呀。爐架上的座鐘指著九點,這該是二十一點啦。可外面依然亮得很。難道八月的晚上,都二十一點了,還沒有天黑?別是他跟朱莉亞搞錯了時間--他們睡了一圈兒,明明第二天早晨零八點三十,還當是二十點三十分哩。然而他沒有想下去。這有什麼意思。 走廊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查林頓先生邁步進了門。那些黑衣漢子登時老實下來。查林頓先生的模樣也有點不同以前。他把目光落在玻璃鎮紙的碎片上。 "把這碎片揀起來,"他厲聲道。 一個漢子彎腰從命。倫敦佬的口音不見了,溫斯頓猛然認出來,幾分鐘前他在電幕裡聽到的是誰的聲音。查林頓先生,依然穿著舊黑絨夾克,可他的頭髮,從前幾乎全白,現在變成了黑色。他也沒有戴眼鏡。他只嚴厲地朝溫斯頓掃了一眼,彷彿是給他驗明正身,就再也不去注意他。他縱然還能認得出,然而再不是原來那個人。他身體挺直,個子也像高了一些。臉上倒變得很小,不過那神情卻徹底改了樣。黑眉不再那樣濃,皺紋再也看不出,臉的輪廓也成了另一種樣子。甚至鼻子,彷彿也短了一些。這明明是張警覺冷靜的面孔,年紀不過三十五歲!溫斯頓想,他這一輩子,心知肚明地看見個思想警察,這還是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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