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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9.1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6077 2018-03-21
九 溫斯頓簡直累得變成了膠凍。膠凍--這個詞兒倒是蠻合適,它就那麼自動跳到他的腦袋裡。他的身體,正是像果凍一樣軟塌塌,而且像果凍一樣半透明。他只覺得要是舉起手,陽光都能從他的手上照過來。堆積如山的工作,榨乾了他的體液,光剩了神經骨骼加皮膚組成的空架子,一碰就要碎。神經脆弱得要命--工作服壓得肩膀疼,人行道硌得腳板癢,攥攥手,關節也會嘎嘎啪啪亂響一氣。 五天裡,他竟然工作了九十多小時。部裡所有的人,也全都是這樣。現在一切都結束啦,到明天早晨,他便無事可做,任何黨的工作也沒有。他可以在那藏身的地方耽上六小時,再回到自家的床上躺他九小時。下午的陽光暖洋洋,他在一條骯髒不堪的街道上面慢慢走,到查林頓先生的小店去。一路上他留意著巡警,又沒來由地覺得,這麼個下午,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來煩他。手裡的公文包沉甸甸,走一步撞一下他的膝頭,害他大腿的皮膚上下一陣疼。包裡就放著那本書,他到手已經有六天,可連打開的時間也沒有,更別提看上一眼啦。

仇恨週進行到了第六天。這段時間裡,天天是遊行,演講,呼喊,唱歌,旗幟,海報,電影,蠟像,擂鼓,吹號,行軍。坦克的履帶吱吱嘎嘎,列隊的飛機嗡嗡營營,槍聲響起來轟轟隆隆。這麼樣過了六天,群眾的狂熱給蠱惑到了高潮,對歐亞國的痛恨給折騰到了癲狂,要是最後那天公開絞死的那兩千名歐亞國戰俘落到老百姓的手裡,他們准保會給撕得粉粉碎--可就在這個時候,上面突然之間宣布了,原來大洋國從來沒跟歐亞國打過仗。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歐亞國是我們的盟友! 當然啦,誰也不承認有什麼東西變了樣。事情極其突然,迅速傳遍了各處--歐亞國不是敵人,東亞國才是!這當兒溫斯頓正在倫敦的中心廣場參加示威。大晚上的,蒼白的臉孔,鮮紅的旗幟,給泛光燈照得血一樣紅。廣場裡擠了好幾千號人,還有一批小學生,足有一千人,全穿著偵察隊的製服。講台掛著紅布,一個核心黨的演講員,正對著大家誇誇其談。這傢伙又瘦又小,胳膊卻長得不成比例,大禿瓢上頭髮稀稀落落。他活像個傳說裡的侏儒怪,給仇恨燒得脫了相,一隻手抓著麥克風,一隻手在腦瓜頂窮抓亂舞,那隻手長在精瘦精瘦的胳膊上,反顯得大得挺出奇。他的聲音,給擴音器放大到扎耳朵,沒完沒了數落著歐亞國的罪行:什麼屠殺,驅逐,搶劫,強姦,虐待俘虜,轟炸平民,撒謊造謠,無理侵略,撕毀條約,等等等等。乍聽他的話,幾乎沒法不相信,幾乎沒法不抓狂。隔不了一會兒,群眾就要憤怒一次,幾千條嗓子禁不住野獸般大呼小叫,演講員的聲音也給淹沒在這怒吼之中。頂數那般小學生的叫聲最野蠻。演講進行了足有二十幾分鐘,這當兒一個通訊員趕到講台上,把一張紙條遞給演講員。他展開紙條看一眼,竟連演講都沒有停下來。他的聲音態度全沒變,他講的內容一點沒有變--然而猛然間,他改了名字。沒一句廢話,一陣心領神會的浪潮席捲了所有的人。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登時便引起了一場大混亂。廣場上的旗幟海報全錯啦!有一半兒模樣就不對。這是有人破壞!是戈德斯坦的特務搞的鬼!演講停了一瞬間,大夥兒亂糟糟地把海報扯下來,把旗子撕碎,踩在腳底下。尤其是偵察隊的表演精彩絕倫,他們爬上屋頂,把煙囪上飄舞的橫幅給剪斷。只消兩三分鐘,一切都歸於平靜。演講員依然抓著麥克風,朝前面聳起肩膀,揮舞手臂接著講起來。再過了一分鐘,大夥兒重又氣得狂吼亂叫。仇恨像從前一樣進行下去,只是目標換成了另一個。

事後想起來,溫斯頓記得很清楚,那演講員是在一句話的半截轉到另句話,非但沒有停一下,連句子結構也不亂。不過在這時,有件事分了他的心。那時正是撕海報的大混亂,有個人拍拍他肩膀,跟他說,"對不起,你的公文包好像丟啦。"他沒有說話,迷糊糊接過公文包,連那人甚麼樣子也沒看清。他清楚,準得有幾天,他沒空看包裡的東西。示威剛結束,他便直奔真理部,那時都快到二十三點了。部裡的工作人員全都各就各位。電幕上發出了指示,叫他們回到崗位上,其實這已經純粹是多餘。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向在跟東亞國打仗。五年來的大部分政治書籍,就要徹底過時啦。所有的報告,一切的記錄,報紙,圖書,照片,小冊子,電影片,錄音帶--全都得以閃電般的速度來改正。指示是沒有的,可誰都知道,總局的首長,要求一個星期以內,所有跟歐亞國打仗的文字,所有跟東亞國結盟的文字,一律不得存在。這工作比什麼都重要,更要命的是所有的步驟全得換個名頭說。總局里人人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有兩次輪睡三小時。床墊子從地下室裡搬出來,在走廊鋪得到處都是。食堂的服務員用推車把飯送過來,吃的是三明治跟勝利牌咖啡。每次溫斯頓停下工作去輪睡,他總要盡量把桌子收乾淨;可等他惺忪酸痛地挪回來,準發現又一批紙捲在桌上堆成了山,蓋住了聽寫器,滾到了地板上,因此頭一件工作,便是把它們碼起來,騰出地方好做活。頂糟的是,這還不屬於純粹的機械工作。誠然多半只是要你改個名兒,可那些詳盡的報導,便需要小心謹慎,想像豐富。這是要你把戰爭從地球上的一處移到另一處呀,其中涉及的地理知識就多得嚇死人。

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得受不了,幾分鐘就得把眼鏡擦一擦。如同拼命趕著什麼繁重的體力活,固然有權利推脫掉,卻神經兮兮急著快做完。其實他朝聽寫器說的每句話,他用墨水鉛筆寫的每個字,全是在成心扯大謊;然而即便有時間記住這一切,他也不覺得於心不安。誠如局裡的每個人,他急著把謊話說得天衣無縫。到第六天一早,紙捲下落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有半個小時,氣動管裡什麼也沒有;然後落下一卷,又停了下來。幾乎就在同時,各處的工作都已經完成。整個總局,大家暗地裡全都深深籲了一口氣。這了不起的工作終於做完啦,雖然任誰都不會提到它。如今,誰也拿不出任何真憑實據,證明曾經跟歐亞國打過仗!想不到十二點鐘,竟宣布部裡的工作人員一律放假到明早。溫斯頓還拿那公文包裝著那本書,工作就放在兩腳之間,睡覺就枕在身子下面;現在,他便提著公文包回了家。他刮了鬍子洗了澡,儘管洗澡水溫吞吞,他險乎就在澡盆裡面睡過去。

他爬上查林頓先生的樓梯,全身關節咯咯吱吱不住地響。他累得很,可是已經不想睡。他打開窗,點起臟兮兮的煤油爐,燒一鍋水準備煮咖啡。朱莉亞馬上會來;他手裡還有那本書。他坐到邋遢的扶手椅子上,解開公文包的帶子。 這是本厚厚的黑皮書,手工裝訂,封面上沒有書名,也不寫作者。那字體看上去也顯得不規範。書頁捲了邊兒,又容易掉頁,看來經了許多人的手。扉頁上面印的是: 寡頭政治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 伊曼努爾·戈德斯坦著 溫斯頓便開始讀下去: 第一章無知就是力量 有史以來,大概從新石器時代的結束開始,世界上就一直存在著三種人: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他們還有許多進一步的差別,有不計其數的各種名字,他們相對的數量、彼此的態度也會因時代而不同,但社會的根本結構從來不會改變。即使是在一些大動盪、一些看來不可逆轉的變化以後,同樣的模式又會捲土重來,就像陀螺儀,無論我們把它推得多遠,最後總會回到平衡點。

這三個團體,他們的目標全然是不可調和的…… 溫斯頓停了下來,主要想享受一下這事實。他是在讀書呀,周圍一片舒適與安全。他獨自一人:牆上沒有電幕監視他,鑰匙孔沒有眼睛偷看他,用不著神經兮兮往身後瞟,也用不著急著用手掩上書。夏日甜美的空氣撥弄著他的臉。遠處隱隱傳來孩子們的叫聲;屋裡則是萬籟俱寂,惟有座鐘呢喃。他在扶手椅裡再躺倒一點,把腳放在了圍欄上。這真是天堂的福分,這真是永恆的福分。得到這樣的一本書,準知道必得一遍遍讀完每個字,往往會隨便翻一頁,就這樣讀下去--他便這樣把書打開來,正好翻到了第三章。他就從這裡讀了下去: 第三章戰爭就是和平 早在二十世紀中葉之前我們就能夠預見、而且也確實預見到,世界將會分裂成三個超級大國。隨著俄國吞併歐洲,美國吞併不列顛王國,現有的三個超級大國實際就已經出現了兩個,這就是歐亞國和大洋國;第三個大國,東亞國,還要經過十年混戰之後才會成型。三個超級大國之間的邊界劃分,有些是隨意指定,其它則視戰爭結果而定,但總體說來遵循地理上的界線。歐亞國包括整個歐亞大陸北部,從葡萄牙一直到白令海峽;大洋國占據了美洲,大西洋各島嶼(包括英倫三島),澳大利亞和南部非洲;東亞國包括中國及其南部各國,日本諸島,以及具體範圍並不確定的滿洲、蒙古和西藏大部。三者中東亞國面積最小,在西部,它的邊界尚不明確。

三個國家聯盟關係時有改變,但始終處於交戰的狀態,歷時二十五年不變。但現在,戰爭已不再是二十世紀初期的那種必置對方於死地的鬥爭,它只有有限的目標:交戰各方都沒有毀滅對手的實力,沒有發動戰爭的物質原因,也沒有由於意識形態的實質分歧而造成的對立。但這並不意味著戰爭行為,或者對待戰爭的流行態度,已經不像以往那麼殘忍,更多騎士風度;相反,戰爭的歇斯底里從未間斷,各國都概莫能外。強姦、搶劫、殺嬰、奴役一類行為已經不足為奇,對俘虜的報復甚至發展到火燒活埋的地步;而只要這一切是出自己方而非敵方之手,那就是莫大的功績。現在真正參與戰爭的,其實只有一小部分人,他們多數有良好訓練,都是專業人士;戰爭導致的傷亡現在也相對減少。戰事的發生,或者是在邊界劃分模糊不清的地方,人們只能憑想像推測它的具體位置;或者是在扼守海上戰略要地的水上浮堡附近。在文明的中心地區,戰爭只是意味著一段時間的物品匱乏,偶而也會炸彈落地,小有傷亡。戰爭的特點實際已經發生變化,更準確地說,發動戰爭的各種理由的優先等級已經發生變化。二十世紀早期的大戰中業已存在的一些程度較輕的動機,現在一變而為主要動機,獲得人們的有意認可,成為行動的依據。

要理解現代戰爭的本質,--儘管每隔幾年各國關係就會重組,但戰爭的本質並無變化,--首先我們必須意識到,它並不能做到一錘定音。三個超級大國,即使其中的兩個聯手也不能完全征服第三國。它們彼此勢均力敵,又都有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歐亞國有廣闊的陸地做掩護,大洋國有浩瀚無際的大西洋和太平洋阻擋,東亞國的居民則生育力強,並且吃苦耐勞,這是第一。第二,從物質方面看,戰爭已經沒有任何必要。這些國家都建立了自給自足的經濟,生產消費協調一致,以前戰爭的一個主要誘因就是對市場的爭奪,它現在不再發生作用;原材料的競爭也不再是生死攸關的事情:三個超級大國幅員遼闊,無論什麼時候它都可以在自己的疆域內獲得所需要的幾乎全部原料。倘若戰爭也有一個直接的經濟意圖的話,那就是爭奪勞動力。我們以丹吉爾、布拉柴維爾、達爾文、香港為頂點畫一個四邊形,地球五分之一的人口就在這塊區域:它橫貫各國,從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長久地把它據為己有。而三國之間所以沖突不斷,正是為了爭奪這塊人口密集的區域,此外還有北極地區。事實上,整個這一塊有爭議的地區迄今還沒有落入過哪個國家的手裡,它的部分區域一直在不停地變換主人。而各國的聯盟關係所以會動盪不已,正是因為突然地撕毀協議往往是國家多佔一塊地盤的機遇。

這些有爭議的地區都蘊藏有珍貴的礦產,部分地區還出產如橡膠一類的重要植物,這些植物如果是在寒帶地區人工合成,花費昂貴得多。不過,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它有取之不盡的廉價勞動力儲備。無論是誰,只要控制了赤道非洲、中東各國、南部印度,或者印度尼西亞群島,就控制了上千萬、乃至上億的廉價苦力。這些地區的居民,已經公開地淪落到奴隸的地步;雖然統治者走馬燈式地變化,但這些居民的作用與煤炭、石油其實沒有差別,都是在一場擴軍、擴張、掠奪勞動力、再擴軍、再擴張這種永遠沒有盡頭的競爭當中充當犧牲品。有一點有必要引起注意:戰鬥從來沒有真正越出這些有爭議的地區以外。雖然歐亞國的邊界始終在剛果盆地和地中海北岸之間伸縮,印度洋和太平洋諸島嶼一直由大洋國和東亞國輪番佔領;雖然歐亞國和東亞國在蒙古境內的邊界始終沒有確定,三國都聲稱北極周圍的廣闊區域屬於自己(其實它幾乎無人居住,還根本沒有開發),但各國力量大體保持了均勢,核心的區域總能不受侵犯。此外,赤道周圍的受壓迫民族,他們的勞動力對世界經濟實際並無貢獻,他們並沒有增加世界的財富,因為他們生產的物品只有戰爭這一種用途,而戰爭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能夠在下一場戰爭中處於有利位置。被奴役民族的作用不過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力,加速這場持續不斷的戰爭的進程;縱使沒有他們,世界社會的結構,以及它得以維持的步驟,並沒有實質的不同。

現代戰爭的基本目的,--這一目的,依照雙重思想的原則,核心黨的思想家們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就是把機器製造的產品消耗完的同時,避免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從上一世紀末開始,如何處理剩餘消費品,就一直是工業社會一個潛在的問題。就目前而論,能夠填飽肚子的人屈指可數,所以這個問題顯得還不迫切;即使我們假定,已經發生的種種人為的破壞過程實際並無效果,這個問題依然不會那麼迫切。和一九一四年以前相比,今天的世界充滿了貧瘠、飢餓和破敗的景象;如果把它和當時人們所期待、設想的未來相比,就更加糟糕。在二十世紀早期的時候,幾乎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他意識中的未來社會圖景,無論是財富、閒暇、秩序、還是效率,都達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那是一個閃閃發光的、由玻璃、鋼鐵和雪白的混凝土搭建起來的永不生鏽的世界。科學技術飛速發展,而且看來設想它們會繼續保持發展勢頭也沒有什麼奇怪。但這終於沒有發生,一部分原因在於長期的戰爭和革命造成的貧困,還有一部分是因為科學技術的進步取決於一種經驗的思維習慣,而這種思維習慣由於社會的嚴格管制沒有辦法發展起來。總的看來,今天的社會比五十年以前顯得更加原始、初級。雖然某些落後地區獲得了發展,各種設備--都是和戰爭以及警察的監視活動有關的設備--也進一步改善,但各種實驗、發明很大程度上已經停止,五十年代原子武器留下的創傷還沒有完全復原,而機器所固有的缺點卻依然存在。從機器最初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凡是有思想的人就都看到,人類繁重勞動的必要性,進而很大程度上人類不平等的必要性都已不再存在。如果我們有意識地把機器用於這種目的,那麼,只要幾代人的時間,飢餓、苦力、污穢、文盲、疾病,就能夠徹底消除。而且事實上,雖然機器並沒有用來服務這些目的,但由於某種自發過程的作用,--由於財富的不斷創造,這些財富有時想不分配都不可能,--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五十年時間裡,機器確實極大地提高了普通人的生活水平。

但很顯然,財富水平的普遍提高威脅到了等級社會的存在,事實上就某種意義而言也確實對它造成了損害。現在,每個人每天工作不過幾小時,吃飯已經不成為問題,大家都有自己的住房,都有衛生間、電冰箱,還有汽車甚至飛機,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不平等最顯著、也許最重要的一個表現已經消失。財富一旦成為人人手中之物,它就會一視同仁。一個社會,它的財富分配如果在個人的財產和奢侈品方面遵循平均原則,同時權力又仍然保留在少數特權階級手裡,這樣的一個社會在想像中無疑是可以存在的,但在實踐中它卻不可能長期保持穩定。因為如果人人都能享受到閒暇和生活保障,那麼,通常是由於貧困而愚昧無知的廣大人民群眾就可以獲得教育,可以學會自己思考。而一旦他們這麼做了,他們早晚會認識到,掌握特權的少數階層實際沒有任何作用;他們就會把他們趕走。長遠來看,一個等級社會必須建立在貧困和愚昧的基礎上。二十世紀初有些思想家曾經夢想回到從前的農業社會,這不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它不符合機械化的潮流,這一潮流在世界各地已經成為一種近乎本能的追求。而且,任何工業落後的國家,從軍事的角度來說也是沒有希望的,它那些更為先進的對手必定會以各種直接間接的方式把它征服。 但是,限制產品產量,使人民群眾處於貧困之中,這也不是讓人滿意的辦法。在資本主義的最後階段,大致說來是在一九二○到一九四○年之間,很大程度上發生了這種情況:許多國家允許經濟陷於停滯,土地不再耕作,資本設備投資不再增加,人口大量失業,僅僅靠國家救濟勉強維生。但這也造成了軍事力量的削弱,而且,它帶來的貧困顯然毫無必要,因此必定會產生反對意見。真正的問題是,如何保持工業的車輪不停運轉的同時又不增加實際的財富。生產必須照常進行,但產品不能分配。實踐中要做到這一點,惟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挑起戰爭。 戰爭中最本質的行為就是破壞,這種破壞針對的未必是人的生命,而是人的勞動產品。戰爭其實就是把本來可以讓人民群眾過上舒適生活、而且從長遠來看可以提高他們智力水平的各種物質材料,用一種辦法把它碾碎,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踪。儘管戰爭中所使用的武器實際沒有遭到破壞,但製造武器卻是一個簡便易行的辦法,它可以一方面消耗勞動力一方面卻不生產出任何可供消費的物品。比如,建一個水上浮堡,它所栓住的勞動力就可以造出幾百艘商船,一直到它最後廢棄,都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一絲一毫的物質利益;然後,再投入巨大的勞力來建造另一個浮堡。在原則上,每次策劃戰爭,都是要把滿足人們基本需要之外的剩餘物品全部消耗掉,但實踐中對人們的需要往往估計不足,以至於最後有半數生活必需品會長期得不到供應。但是這一點常常被認為是一個有利條件。有一條精心設計的政策就是,即使是最受優待的階層,也要使它生活在艱苦的邊緣,因為只有這種普遍匱乏的狀態才更顯出一小撮特權勢力的重要,並把不同團體之間的差別加以放大。根據二十世紀早期的標準來看,即使核心黨的成員,他的生活也非常艱苦樸素,要承擔繁重的工作。然而,他所能享受到的少量奢侈品,比如一套寬敞的、設備齊全的住房,質地優良的衣著,上等的食品飲料和菸酒,兩三個僕人,私人小汽車或者是飛機,可以使他生活在一個和外圍黨黨員完全不同的世界裡。而外圍黨黨員如果和我們稱為"無產者"的底層群眾相比,也有同樣的便利條件。整個的社會氛圍就像一個被圍困的城市,能不能分到一塊馬肉就成為區別貧窮與富裕的標誌。與此同時,由於人們意識到戰爭以及危險的存在,讓一個小集團壟斷所有的權力,在人們看來就是尋求生存的一個非常自然、不可避免的條件。 我們將會看到,戰爭完成了必要的破壞,而且是以人們心理上可以接受的方式完成的。從原則上說,要消耗世界上的剩餘勞動力,建一些寺廟、金字塔,鑽一些洞然後再把它們填上,再不就造出一大堆的商品然後付之一炬,都是很簡單易行的方法。但用這種辦法,只能為等級社會提供經濟的基礎,不能提供感情的基礎。這裡需要考慮的不是民眾的士氣,只要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工作,他們的態度如何並沒有什麼關係;這裡需要考慮的是黨本身的士氣。雖然即使黨內地位最低的成員,黨也希望他合格、勤勉,在有限的範圍內還要做到聰明,但他同樣應該是一個容易輕信、愚昧無知的狂熱信徒,心裡由恐懼、憎恨、頌讚、歡躍的情緒支配。換言之,他應當具備一種適宜於戰爭狀態的心智水平。戰爭實際是否發生並不重要,而且,由於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所以戰爭進展如何也無關緊要,真正需要的是一種戰爭狀態。現在,智力的分裂已經成為普遍現象,這是黨的要求,而在戰爭氣氛中也最容易得到實現。一個人級別越高,這一點就越明顯。正是在核心黨內部,一種戰爭的歇斯底里狀態和對敵人的仇恨情緒才最為強烈。一個擔任行政職務的核心黨黨員,總是不可避免地會知道某條戰報是否捏造,他常常會意識到整場戰爭是個騙局:它或者根本沒有發生,或者實際的目的與宣傳的目的大相徑庭。但是,他所知道的這一切,很容易通過雙重思想的技術而不對他產生任何影響。同時,所有的核心黨黨員都懷有一種神秘的信念,堅信戰爭是確確實實發生了的,堅信最後必定會以大洋國獲得勝利、成為整個世界無可爭議的霸主而結束。在這一點上,他們沒有片刻猶豫。 核心黨的全體黨員都將這即將來臨的勝利作為一種信念加以接受。它的實現方式,或者是逐漸擴大地盤,最終在實力上擁有壓倒的優勢,或者是發明某種無可匹敵的新式武器。對新武器的研製從來沒有停止過。在今天,只有極少的一些活動可以為那些富於創造、喜歡思考的心靈提供表現的機會,而武器的研製就是其中的一種。從前人們所說的科學,在今天的大洋國已經不復存在,新話中找不到表示"科學"的詞。以往的科學成果賴以實現的經驗思維方式,與英社的根本原則是直接對立的;而技術進步也只有當它的成果可以以某種方式減少人類的自由時才可能發生。所有的實用藝術領域,或者停滯不前,或者大步後退。土地由馬拉犁耕種,書籍是機器撰寫。但在一些極端重要的事情上,也就是說在戰爭和警察的監視活動方面,經驗的方法依然得到鼓勵,至少能夠被容忍。黨只有兩個目標,一個是全面征服整個地球,一個是一勞永逸地消滅獨立思想。由此,黨最為關注兩個問題,一個是如何在違背個人意願的情況下發現他的所思所想,一個是如何事先毫無預兆地在幾秒鐘內處死數以百萬的人民。如果說科學研究仍然存在的話,這就是它惟一的主題。今天的科學家,他或者是一位心理學家兼檢察官,異常仔細地研究各種面部表情、動作、語調的真實含義,測試各種藥物、震盪療法、催眠術和酷刑的逼供效果;要不,他就是那一類化學家、物理學家或者生物學家,在自己的專業中關注的只是那些研究如何滅絕生命的分支領域。在和平部大型的實驗室裡,在巴西叢林的實驗站中,在澳洲沙漠,在南極的無名小島上,眾多的專家小組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他們中,有的只是考慮未來戰爭的後勤方案;有的從事設計,希望發明體積更大的火箭彈、威力更強的爆炸物、更加堅固的裝甲板;有的在尋找新型的殺人毒氣,尋找某種可溶藥物,它的產量要足以毀滅整個大陸的植被,或者是尋找某些品種的致病細菌,它對一切抗體具有免疫力;有的想造出某種類似潛水艇的工具,可以在地底下穿梭而行,或者造出類似輪船那樣可以脫離基地獨立行動的飛機;還有的在做一些更渺茫的研究,比如能不能用懸掛在幾千米高空的棱鏡來把太陽射線聚焦,能不能利用地心的熱能來人為製造地震和海潮,等等。 但這些項目沒有一個接近完成,三個超級大國也沒有一個佔據實質的領先地位。更引人注目的一個事實是,三個國家都擁有一件比它們目前的任何研究所可能發明的武器都更加強大的武器,那就是原子彈。雖然原子彈最早在四十年代就已經出現,十年後又首次做了大規模的使用,黨仍把這項發明列到自己的名下,這是它的一貫作風。那次的大規模使用,有成百上千的炸彈落在了許多工業中心,這些工業中心大多位於歐俄、西歐和北美。這一事件帶來的後果就是,所有這些國家的統治集團都相信,再多幾顆原子彈,就不可能再有組織完備的社會存在了,他們的權力也會隨之結束。那以後,儘管沒有正式達成過任何協議,也沒有這方面的暗示,但各方都再也沒有扔過原子彈。三國祇是不停地製造,把它們儲備起來,以防備他們相信遲早總會到來的那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與此同時,戰爭藝術有三四十年的時間幾乎保持不變。雖然直升機使用得比以往更加頻繁,轟炸機大半已被自動推進的投彈取代,而易被擊沉的軍艦也讓位給了幾乎不沉的水上浮堡,但除此以外沒有任何進展。坦克、潛艇、魚雷、機槍,甚至步槍還有手榴彈都仍在使用。儘管報紙上、電視上不斷報導著屠殺的消息,但早期那種動輒幾週之內就有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的傷亡的殊死決戰,現在看不到了。 凡是風險很大的策略,三個超級大國都是不肯去嘗試的。如果有什麼大的舉動,那往往是對盟國發動出其不意的進攻。三國實際採取的戰略,或者聲稱自己採取的戰略,都如出一轍。他們的如意算盤就是,通過戰鬥、談判、適時的欺詐等種種手段並用,奪取一批環繞敵國四周的基地,然後再和該國簽定友好條約,維持一段時間的和睦關係,以便完全打消對方的疑慮。在這期間,裝載有原子彈的火箭在所有的戰略要塞集中,最後一齊發射,它的破壞力如此之大,以至於根本不可能再給敵國還手的機會;然後再和余下的那個大國簽定友好條約,為下一次的攻擊做準備。根本不用多說大家也知道,這種計劃是白日做夢,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此外,戰鬥實際只發生在赤道和北極周圍那些有爭議的地區,從來沒有發生過對敵國的入侵。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有些地方各超級大國之間的邊界劃分得那麼隨意。舉個例子,歐亞國可以輕而易舉地攻占英倫三島,這些島嶼地理上就是屬於歐洲的一部分;而大洋國也可以把它的邊界推進到萊茵河、甚至維斯杜拉河。但這麼做會違背一項雖然沒有明確闡述、但一直為各國恪守的原則,那就是文化統一性的原則。如果大洋國要佔領以前被稱為法國和德國的地區,它就必須或者完全把當地居民斬盡殺絕,--這在實際上困難重重,--或者它就需要把多達一億左右的人口完全同化,而這部分人口就技術發展而論與大洋國處在同一水平。這是三個超級大國都要面臨的問題。從它們的結構看,有一點是絕對必要的,那就是除非是在一種有限的意義上與俘虜或有色奴隸發生接觸,與外國人不應該有任何接觸。即便是現在的盟友,也要用懷疑的眼光看待它們。大洋國的平民百姓所見到的歐亞國或者東亞國的公民,只有戰俘;他還不能學習任何外語。如果准許他接觸外國人,那麼他就會發現他們都是與他同類的生物,發現以往他所得到的關於他們的知識都是謊言。他所生活的密封世界就會被打破,他賴以維持自己鬥志的種種恐懼、仇恨和偏執就會煙消雲散。各方都從中認識到,無論波斯、埃及、爪哇、錫蘭會多麼頻繁地變換主人,在主要的一些邊界上,除了炸彈以外是不能再有任何東西穿越的。 這背後隱藏著的,是一個雖然沒有大聲宣布、但彼此都心照不宣、成為行動的準則的事實,那就是,在這三個超級大國,生活狀況幾乎一模一樣。大洋國盛行的哲學叫英社,歐亞國叫新布爾什維主義,東亞國叫一個中文的名字,它通常譯成死亡崇拜,也可能叫滅己更好一些。大洋國的公民從來不能知道其它兩種哲學教義,他所受到的教育只是讓他去憎恨這兩種教義,把它們看作對道德與常識的野蠻的踐踏。實際上三種哲學幾乎難以分辨,而它們所支持的社會制度也根本沒有區別:無論哪裡,只要有相同的金字塔式結構,就會有相同的對半具神性的領導人的崇拜,相同的靠戰爭維持和為戰爭服務的經濟。由此可以推出,三個超級大國不僅不具備征服對方的能力,而且這麼做它們也無利可圖。相反,只要它們始終處於衝突之中,它們實際就在相互支持,就像三捆靠在一起的玉米棒。而三國的統治集團也和往常一樣,對自己正在做什麼是既了解又不了解。他們把自己的一生獻給征服的事業,但他們也知道戰爭的久拖不決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同時,既然不用擔心有被敵國征服的危險,閉眼不看現實也就沒有什麼發現,而這正是英社、也包括它敵對的思想體系的一個特徵。這裡有必要重複一句上面提到的觀點,那就是,戰爭一旦變成持久戰,它就改變了自己的本質特徵。 在以往,戰爭從定義上看,就是某種遲早會結束、往往會決出勝負的事情。在以往,戰爭還是一種使人類社會與現實保持聯繫的主要手段。任何時代統治者都會想把一套錯誤的世界觀強加給追隨者,但他們絕不可能鼓勵一種會損害軍事效能的幻景。只要軍事的失敗意味著喪失獨立地位或者其它一些一般認為不好的結果,那就必須採取嚴肅認真的防範措施。實實在在的事實是不能視而不見的:哲學、宗教、倫理、或者政治上固然可以說二加二等於五,但設計槍砲飛機的時候它們就只能等於四。不講求效率的民族遲早總會被征服,而要追求效率就要把一切不真實的幻想拋開。此外,追求效率就必須能夠學習以往的經驗,這意味著對歷史上發生的事件要有較為準確的看法。報紙、歷史讀物當然都免不了經過塗改、帶了偏見,但今天人們所做的那種偽造工作卻是不可能在從前找到的。戰爭是使人們保持頭腦清醒的一種安全保障,對統治者而論,這也許是一切保障中最重要的一種。戰爭非勝即敗,統治階級不能全然不負責任。 但當戰爭確實變成持久戰以後,它的危險也就消除了。戰爭一旦成為持久戰,也就不存在所謂軍事的需要了。技術進步可以停止,對最明顯的事實也可以矢口否認,或者視而不見。正如我們已經看到,可以算是科學的研究仍然在進行,目的還是為了戰爭,但究其本質不過是一種白日夢。它們毫無收穫,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效率不再需要了,哪怕是軍事的效率。在大洋國,除了思想警察沒有什麼是有效率的。既然三個超級大國都不能被征服,它們就都可以算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在裡面無論怎樣對思想歪曲篡改,都可以暢通無阻。現實只是在人們日常生活的各種需要中才表現自己的力量,這包括衣食住行的需要,避免誤服毒藥或者從高樓失足落下的需要,等等。生與死,肉體的快樂與痛苦,它們的差別依然存在,但僅此而已。現在,大洋國的公民與外部世界、與歷史都失去了聯繫,他們好像星際的旅行者,無從判斷上下左右的方向。在這樣的國家,統治者可以掌握連法老和沙皇都望塵莫及的絕對權力。當然,他們也要避免由於追隨者大批餓死而帶來不便,要保持與敵人相當的低度的軍事技術,但只要滿足了這些最低條件,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歪曲現實。 因此,如果我們用從前的標準來判斷,現在的戰爭不過是一種假象。這就像有些反芻動物,它們打架的時候頭上的角故意豎向一個不可能傷害到對方的角度。但戰爭不夠真實不等於說沒有意義,它消耗了所有的剩餘消費品,有助於維持等級社會所必需的那種特殊的心理狀態。以後我們會看到,戰爭現在純粹是內部事務。在歷史上,雖然各國的統治集團都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共同的利益,都限制戰爭造成的破壞,但他們之間的戰爭還是實實在在的,勝利者一般都把戰敗者劫掠一空。但在我們的時代,他們根本不交戰,戰爭是統治集團用來對付它的臣民的,戰爭的目的也不再是疆土的攻防,而是保持社會結構的原封不動。因此,現在"戰爭"一詞越來越讓人產生誤解。如果說戰爭在變成持久戰之後就不再存在,倒可能是更為準確的說法。人類從新石器時代以來到二十世紀一直承受的這種特殊的壓力已經不復存在,現在有截然不同的東西取代了它的位置。即使三個超級大國都同意放棄戰爭,永遠和平共處,每一方在自己的邊界內都不受侵犯,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因為在這種情形下每個國家仍然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永遠不會受到外部威脅的刺激。事實上永久的戰爭就等於是永久的和平。這一點,雖然黨的大多數成員都理解得極為膚淺,卻是黨的那句口號"戰爭就是和平"的本質含義所在。 溫斯頓停了一下,沒有接著讀。遠處什麼地方,炸了一顆火箭彈。在沒有電幕的房裡,獨自一人讀禁書,這天堂般的感覺還沒有消逝。這種與世隔絕,這種安全無虞,都是實在的感覺呀;其中還夾雜著身體的倦意,椅子的鬆軟,窗外吹來的微風輕拂在臉上。這本書叫他著迷,更準確地說,它叫他安心。在某種意義上,它未曾說出什麼新東西,然而這一點同樣吸引著他。它說的是他想說的話,若把他那些零碎的思想整理成形,大抵上也便是這樣。寫這書的人,思想與他很相像,只是遠比他有力,遠比他系統,遠比他無所畏懼。他覺得,最好的書,便是說出了你已經知道的東西。他剛剛把書翻回第一章,就听見朱莉亞咚咚地上樓梯。他站起身來迎接她,她把棕色工具袋丟在地上,便投進了他的懷抱。他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面啦。 待他們鬆開後,他便說: "我搞到了那本書。" "是麼,搞到了?好啊,"她顯得沒什麼興趣,馬上跪在煤油爐前,開始煮咖啡。 他們在床上耽了半個小時,才又說起了這件事。夜晚涼得很,得用床罩蓋在身上。樓下傳過來熟悉的歌聲,和鞋子在石板地上的拖拉聲。溫斯頓第一次來時見的那紅胳膊壯女人,簡直成了院裡一個固定的部分。白天裡不管什麼時候,她老是在洗衣盆跟晾衣繩之間來來去去,嘴裡要么咬著衣服夾,要么就開始唱小調。朱莉亞躺在她那邊,看上去已經昏昏欲睡。他把放在地板上的書拿起來,靠著床頭坐好。 "我們得讀讀這本書,"他說。 "你也得讀。兄弟會的會員都得讀。" "你讀罷,"她眼睛都沒睜開。 "大點聲。這樣最好啦。你還能給我講。" 時鐘指著六點,這是十八點啦。他們還有三四個小時耽在一起。他把書放在膝頭,開始讀起來: 第一章無知就是力量 有史以來,大概從新石器時代的結束開始,世界上就一直存在著三種人: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他們還有許多進一步的差別,有不計其數的各種名字,他們相對的數量、彼此的態度也會因時代而不同,但社會的根本結構從來不會改變。即使是在一些大動盪、一些看來不可逆轉的變化以後,同樣的模式又會捲土重來,就像陀螺儀,無論我們把它推得多遠,最後總會回到平衡點。 "朱莉亞,沒睡罷?"溫斯頓問。 "沒,親愛的,我聽著哩。讀罷。寫得真好。" 他便接著讀下去: 這三個團體,他們的目標全然是不可調和的。上等人的目標是維護自己的地位,中等人的目標是和上等人交換位置;下等人,當他們有一個目標的時候,--下等人長期以來一直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他們過多地受到繁重工作的摧殘,對日常生活以外的任何東西都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意識,--那就是取消所有差別,創造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因此貫穿整個歷史的,始終是一場主要輪廓大體相似的戰爭,它周而復始,一遍遍地發生。有很長時期上等人看來一直是高枕無憂的,但遲早都會有那麼一天,他們或者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或者失去了有效統治的能力,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於是,中等人就假裝告訴下等人說他們是在為自由、正義而戰,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推翻上等人。中等人一旦目的達到,就把下等人推回到原來的奴役狀態,自己做了上等人。不久,這兩派人中有一派(或者兩派同時)分裂出一個新的中等人派別,鬥爭重新開始。三派中,只有下等人的目標哪怕是暫時地實現都從來沒有過。如果說整個歷史沒有任何物質方面的進步,那可能是誇大,即使在今天這麼一個衰退的時代,一般人在物質上也比幾百年前要好。但是任何財富的增加,行為方式的文雅,改良,或者革命,都沒有使人的平等往前邁進哪怕一小步。在下等人看來,一切的歷史變革,改動的無非是主人的姓名。 到十九世紀末,許多觀察家都注意到這一反復出現的模式。於是就有各種學派的思想家把歷史看成循環的過程,聲稱不平等是人類生活不可更改的法則。當然這種學說在過去就一直有自己的支持者,但現在它的表述方式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在過去,一直只有上等人才宣稱我們需要一個等級制社會,它的鼓吹者包括國王、貴族,以及依附他們的教士、律師等等。一般它還會許諾在死後的想像的世界裡一切會得到補償,以使自己更加動聽一些。至於中等人,以往只要他還在為權力鬥爭,就一直會利用自由、正義、博愛這類字眼;但現在,那些還沒有掌權但在覬覦權力的人們開始攻擊人類友愛的概念了。在過去,中等人以平等為旗幟發動革命,舊專制一推翻馬上就建立新的專制;而現在新的一派中等人實際不等到那時候就宣布了自己的專制。社會主義是十九世紀早期出現的理論,是從古代奴隸起義以來一直延伸到現在的思想之鍊上的最後一環,它沒有擺脫歷史上烏托邦思想的深刻影響;但大約從一九○○年以後,各種社會主義的變形都公開放棄了建立自由平等的目標。大洋國的英社運動,歐亞國的新布爾什維主義運動,東亞國中一般所稱的死亡崇拜運動,這些都是本世紀中葉新興的運動,它們都有意地把實現不自由、不平等作為目標。這些新興的運動當然都是從以前的運動中脫胎出來,往往保留了原來的名字,以原來的意識形態為幌子,但它們的目的都是要在一個選定的時刻把進步阻擋,把歷史凝固。我們常常看到的鐘擺現象又要發生、然後停止。與以往一樣,上等人被將要作上等人的中等人推翻,但這一次,由於有意識地運用了某種策略,上等人能夠保持自己的地位永遠不變。 這種新學說的出現,部分是由於歷史知識的累積和歷史意識的增強,這些在十九世紀之前都幾乎是沒有的:歷史的循環運動在這時已經是可以分辨的了,至少表面如此;同時,既然能夠分辨,它也就能夠改變了。但更主要、更基本的一個原因是,從二十世紀初開始,人類的平等就在技術上有了實現的可能。確實,每個人仍然天賦不等,專長不同,有的比別人更佔了便宜,但階級的劃分,財富的懸殊,已經沒有任何實際必要了。在早先,階級劃分不僅不可避免,而且也是人心所願,不平等是文明必須付出的代價;但是,隨著機器生產的發展,情況發生了變化。即使現在還需要人們從事不同的工作,但使人們生活在不同的社會和經濟水平上,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因此,從意在攫取權力的這一派的觀點來看,人類平等不再是需要為之奮鬥的理想,而是要加以克服的危險。在更為原始的時代,那時事實上還不可能有一個公正合理的社會,以它為信仰相對就較為容易。一種現世的天堂觀念,那里人人都生活在友愛之中,沒有法律,沒有繁重的工作,它縈繞在人們的腦海長達數千年之久。甚至那些在每一次歷史變革中都獲得實際利益的群體,都受到它的某些影響。法國革命、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的繼承者們,也部分相信他們那套人權、言論自由、法律平等一類的說法,一定程度上還使自己的行為受到這些觀念的影響。但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各種主要的政治思潮都傾向了專制。早先的天堂,就在它可以實現的那一刻起,不再為人相信了。每一種新的政治理論,無論它冠以什麼名字,都退回到等級制度和嚴酷控制之中。到了一九三○年左右,各種觀點開始普遍地變得冷酷了,一些長期不再使用的做法,包括不加審訊地投入監獄、將戰俘用作奴隸、公開處決、嚴刑逼供、扣押人質、強制人民遷徙這麼一些已經有好幾百年停止使用的做法,再度變得流行;更有甚者,它得到了那些自視為開明進步的人士的容忍、甚至辯護。 以後全世界都捲入了一場長達十年的國際國內戰爭、革命和反革命運動,在經歷這十年之後,才有了體系完備的英社(及其對手)的政治理論。但它們的出現,早在世紀之初的各種統稱為極權主義的體制中就有了預兆。從這種普遍的混亂中將要誕生的世界,它的主要輪廓其實在很早以前就顯現了出來;哪一類人將控制世界,這同樣已經變得很清楚:新貴族的主要組成包括科學家、行政官僚、技術人員、工會領導、宣傳專家、社會學家、教師記者和職業政客。這些人員論出身是在中產階級中拿工資的那一部分和工人階級的上層,他們所以能夠形成、並聚集在一起,則是得益於壟斷工業和集權政府所造成的一個單調機械的世界。論貪婪,論奢侈,他們都比不上以往的貴族;但他們卻更加渴求權力,尤其是,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更加熱衷於消滅反對的勢力。最後這個區別非常重要,與今天的暴政相比,歷史上的所有暴政都顯得心慈手軟,效率不高;統治集團一定程度上總會受到開明思想的影響,凡事樂得留下餘地,只注重公開的行為,對臣民的思想毫不關心。即使中世紀的天主教會,用現代的標準來看也還是寬容大度的。所以這樣,原因部分是在於,過去任何一個政府,它的能力都不足以把它的人民置於頻繁的監視之下。但印刷術的發明使得操縱輿論變得容易了,電影廣播就走得更遠。以後又有了電視,技術的進步使得在同一台機器上就可以接受和發送,這時候,私人生活就到此為止了。每一個公民,或者至少每一個值得監視的公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處在警察的監視之下,官方宣傳的包圍之中,其它的通訊渠道對他都是關閉的。現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可以做到不僅強迫全體人民完全服從國家意志,而且在觀點上也沒有任何分歧。 經過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時期之後,社會又和以前一樣,重新分成上等、中等和下等三種人。這些新的上等人不同於從前,他們不再根據本能行動,知道用什麼辦法保護自己的地位。人們早已認識到,集體主義是寡頭統治惟一安全可靠的基礎;財富和特權一旦攜手,最容易得到保護。本世紀中期進行的所謂"廢除私有製"運動,實際只是把財產集中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少的人手裡,但與以往不同的是,現在擁有財產的是一個團體而不是個人。從個人來看,黨的成員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財物外一無所有;從集體來看,黨擁有了大洋國的一切,因為它控制了一切,可以以它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支配生產出來的一切。在革命結束以後的那些年裡,黨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反對就佔據了這種居高臨下的地位,因為整個過程都是在集體化的名義下進行的。一般人們都設想,在資產階級被剝奪之後社會主義就會到來。毫無疑問資本家確實被剝奪了;工廠、礦山、土地、樓房、交通,這一切都從資本家那里奪走了。既然這些已不再是私有財產,那就應該是公有財產。從早期社會主義運動中脫胎出來,並沿襲了它的語彙的英社,事實上實行了社會主義方案中的一個主要內容,而結果是人們事先就預見到並盼望的:經濟不平等成為永久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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