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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7-8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0219 2018-03-21
七 溫斯頓醒來的時候,眼裡滿含著淚水。朱莉亞睡意朦朧朝他翻個身,喃喃說了一句:"怎麼啦?" "我夢見……"他說了半句,馬上停了下來。這夢太複雜,拿話說不清楚。他不光做了夢,還想起了一些有關的往事--醒來過了幾秒鐘,這些事便浮現在他的腦際。 他閉著眼,躺著不動,依然沉浸在夢境的氛圍裡。這夢又大又明亮,他整個的一生,彷彿都展現在眼前,如同夏日傍晚時分雨後的景象。所有這些,全發生在那玻璃鎮紙裡;玻璃的表面便是蒼穹,蒼穹裡的一切,都充滿著柔和清澈的光彩,一眼望不到頭。這夢也可以歸結成他媽媽胳膊的一動--從某種意義上,便包含在媽媽的這個動作當中。過了三十年,他看了一部新聞片,從那個猶太女人身上,他重又看到這一幕:她就這樣護著小孩躲子彈,到頭來還是免不了直升飛機把他們炸得粉粉碎。

"知道麼,"他說。 "從前我一直覺得,是我殺了我媽媽。" "幹嗎殺她?"朱莉亞還在睡著。 "我沒殺她。肉體上沒殺。" 在夢裡,他記起對媽媽最後看的那一眼,醒來後,相關的全部細枝末節全給他想了起來。多少年來,他一直成心把這記憶從意識當中趕出去的。他早記不准日期,不過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少說也有十歲。或許已經十二歲啦。 他爸爸失踪得還早些;到底多早,他也記不住。只記得當時喧嚷又動盪,空襲如同家常便飯,得到地鐵車站去躲避。到處瓦礫堆成山,街頭貼著他不認得的佈告,年輕人穿著清一色的襯衫,麵包店前面排著可怕的長龍,遠處不時傳來機關槍的掃射聲--特別叫他記得的,是從來吃不飽肚子。他記起每天下午,要花很長的時間,跟別的孩子在垃圾堆裡撿破爛,找些個爛菜葉,土豆皮,有時居然還有發了霉的麵包屑,那需要小心翼翼把上面的煤灰扒下來。他們還等著卡車過--那卡車走的是固定路線,他們全知道,車上裝著餵牛的飼料。每當路面不好,卡車顛簸,就會灑下點豆餅來。

爸爸失踪那會兒,媽媽並沒有多吃驚,也沒顯出劇烈的悲痛。然而猛然間,她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上去全然喪失了生機,連溫斯頓也看得出,她就是在等著什麼明知必然臨頭的事情。該做的事她全接著做--做飯,洗衣,縫補,鋪床,掃地,擦壁爐--然而卻總是做得慢吞吞,一個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就像藝術家做的人體模特兒自己動了起來。她高高大大的身形本來楚楚動人,卻彷彿自然沉入了凝滯。她常幾小時坐在床邊動也不動,給溫斯頓的小妹餵奶--那小姑娘兩三歲光景,瘦弱多病,一聲不吭,臉瘦得像隻小猿猴。媽媽偶而會把溫斯頓緊緊摟住,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年紀還小,又太自私,可還知道這關係到那一件事情,那沒人說過但必得發生的事情。

他還記得他們住的房子,黑暗擁塞,一張床上鋪了白床罩,佔了一半的面積。圍欄裡有個煤氣灶,一個架子放吃的,外邊的平台上一個褐色的陶瓷水池,幾戶人家合著用。他記得媽媽優美的身形,彎著腰朝著煤氣灶,攪著鍋裡的什麼東西。他尤其記得自己老是餓,吃飯的時候總要大吵大鬧。他一遍又一遍,朝媽罵罵咧咧,嫌飯太少啦。他向她喊叫向她吵(他甚至記得自己的聲音,已經開始提早變了聲,有時洪亮得挺特別),他為了多吃多佔裝可憐兒。媽媽挺願意叫他多吃多佔,覺著"男孩子"嘛就該分大份兒;問題是不管分他多少,他總嫌不夠。每次吃飯,她都得求他別自私,要曉得小妹有病,也得吃東西,可這毫無用處。只要不給他多盛點,他准保氣得大哭大叫。他要把鍋子勺子從媽媽手裡搶過來,他會把吃的從小妹的盤裡搶過來。他明知道這是餓了她們倆,可他沒有辦法;他甚至覺得,自己有權利這樣做。肚子裡餓得咕咕叫,這還算不上好理由?兩頓飯中間,若是媽媽看不住,他還老偷吃食品架子上那一點點儲備。

有一天,發了定量供應的巧克力。已經有好幾星期--好幾個月沒發啦。他記得很清楚,那小小的一塊巧克力何等珍貴。它有兩盎司重(那時候還用盎司哩),該他們仨人分。明擺著,該分成三份一樣多。突然間,溫斯頓聽見自己朗朗地發話,說整塊巧克力都得歸他吃,就彷佛有個旁人在說話。媽媽跟他說,不許貪嘴。於是他沒完沒了絮叨起來。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又是哀求又是叫,又是高聲抗議,又是低聲求情。瘦幹幹的小妹,兩手摟著媽媽,活像隻小猴子坐在那兒,睜著悲傷的大眼睛,從媽媽的肩膀上面盯著他。到頭來,媽媽把巧克力掰了一大塊遞給溫斯頓,剩下的小塊給了他小妹。小姑娘拿著巧克力木呆呆地看,好像不知它是個啥。溫斯頓站在那裡看她一會兒,突然跳將起來,從小妹手裡一把抓過巧克力,便跑到門外去。

"溫斯頓,溫斯頓!"媽媽在他身後喊了起來。 "回來!把妹妹的巧克力還她!" 他停住腳,可沒有轉回來。媽媽焦慮的目光直盯著他的臉。如今他想起了這一切,卻還是不知道,那時候到底出了什麼事。小妹發現什麼東西給人搶了去,便有氣無力嚎了一聲。媽媽雙臂摟住她,把她的小臉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上。便是這一個動作告訴他,小妹要死啦。他轉身逃下台階,手裡的巧克力有點粘糊糊。 他再沒見到媽媽。等他狼吞虎咽吃完巧克力,覺得有點子羞愧難當,便在街上逛蕩幾小時。後來他餓啦,只好回家去。一回到家,他便發現媽媽沒了踪影。那時這已經頗為正常,除去媽媽跟小妹,房間裡一樣不缺。他們一件衣服沒拿走,連媽媽的大衣也給留下來。直到今天,他還是鬧不清,媽媽是不是死了。很可能,她不過給送進了強勞營。至於小妹,八成跟溫斯頓一樣,流落到哪個孤兒院--他們管孤兒院叫做改造中心,是內戰搞得這種改造中心大膨脹。她也可能跟著媽媽進了強勞營,要么就丟在哪裡,或者死掉了事。

這夢境在他心裡依然栩栩如生,尤其是媽媽摟著小妹保護她,這動作彷彿包括了夢境的全部意義。他想起兩個月前做的另外一個夢,媽媽坐在一條將沉的船上,真像坐在床上,那床還鋪著臟兮兮的床罩。小妹緊緊地抓著媽媽。她們遠遠在他的下面,還在慢慢往下沉,透過黑沉沉的海水仰頭看著他。 他把媽媽失踪的事說給朱莉亞聽。她閉眼翻了個身,讓自己更舒服些。 "我猜那會兒,你准保噁心得像頭豬,"她含含糊糊地說,"小孩子全是豬。" "唔。可這事真正的意義是……" 聽她的呼吸,不用說她又睡著啦。真想接著談談他媽媽。從他還記得的情形看,恐怕媽媽沒有什麼不尋常,也談不上多聰明;然而她有種高貴,有種純潔,單因為她心中的準則只歸她自己所有。她的情感屬於她自己,外界無法給它變個樣。她絕不認為,徒勞無益的事情,便沒有意義。若你要愛誰,愛他便是啦;即便沒有什麼能給他,總還能給他你的愛。溫斯頓搶走最後一塊巧克力,那時媽媽摟緊了小妹。這沒有用,這改變不了什麼,這造不出一塊巧克力,這免不了孩子死,也免不了她自己死;然而這樣做,她顯得極其自然。船上那逃難的女人,同樣用胳膊摟著孩子,其實在子彈面前,這樣的保護薄得像張紙。可怕的是黨要勸誘你,單是衝動沒有用,單是情感也沒有用;與此同時,黨又褫奪你控制物質世界的一切能力。一旦落到了黨手裡,有感覺也罷沒感覺也罷,做事情也罷不做事也罷,都沒有什麼兩樣。不管怎樣,你還是得被消滅掉,你跟你的行為全變得無人知曉。歷史洪流裡,你早給抹得乾乾淨淨。可就是兩代以前,人們還覺得這不那末重要,因為他們還不想修改歷史。他們對心裡的忠誠不予置疑,這統轄著他們的行動。人際關係對他們頂要緊,一個全無用處的動作,一個擁抱,一滴眼淚,對瀕死者說的一句話,都自有自己的價值。他猛然想到,無產者,他們依然具備這樣的條件。黨、國家跟觀念,他們才不去效忠,他們只是互相忠誠。於是他平生第一次,沒有蔑視無產者,沒有覺得他們單是種惰性的力量,單等有一天生命迸發,才會讓世界變個樣子。無產者,他們依然有人性。他們沒有變得冷若冰霜。他們還保有著原始的熱情,他呢,卻需要有意識的努力,才能夠重新學會這樣的熱情。他這樣想,一面記起了一件彷彿毫不相干的事情--幾個星期前,他在人行道上見了只斷手,便把它踢進陽溝,活像那不過是個白菜根兒。

"無產者才是人,"他大聲說,"我們不是人。" "幹嗎不是?"朱莉亞又醒了過來。 他略略想了想。 "你想沒想過,"他說,"我們頂好趁早離開這兒,再不見面?" "是呀,親愛的,想過,好幾次啦。可我到底不想那麼做。" "我們還算運氣,"他說,"可運氣不會久。你還年輕,看上去正常又清白。要是躲開我這號人,你准保還能活上五十年。" "不。我都想過啦。你幹什麼,我也跟著幹。別這麼消沉。我活命的本領可高啦!"

"我們還能一塊呆上六個月--或者一年,誰知道了。到頭來我們肯定要分手。你還不知道,我們會完全孤立無助?等他們抓住了我們,我們是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替對方做任何事。我坦白了,他們會槍斃你;我不坦白,他們一樣槍斃你。我做什麼也罷,說什麼也罷,不說什麼也罷,都不會把你的死亡哪怕延期五分鐘。我們弄不清對方是死還是活。我們再沒有任何力量。要緊的只有一點,就是我們別背叛對方--當然啦,這也沒法造成一點點差別。" "你說坦白?"她說,"我們沒法不坦白。人人都得坦白,誰也沒辦法。他們拷打你呀。" "我倒不是說坦白。坦白不等於背叛。你說的話,做的事,都沒有關係。只有感情才要緊。要是他們能夠讓我再也不愛你--這才是真正的背叛。"

她想了一下。 "他們辦不到,"她最後說道。 "他們只有這點辦不到。他們什麼都能逼你說--什麼都能。可是他們不能逼你信。他們鑽不到你身子裡面去。" "鑽不到,"他有了一點希望,"鑽不到,你說得對。他們鑽不到你身子裡面去。要是你還能覺出來值得保持人性,就算這樣毫無結果,你還是打敗了他們。" 他想起了永遠扯著耳朵竊聽的電幕。他們可以沒日沒夜監視你,可若你保持鎮靜,你還是可以智勝他們。他們固然聰明,卻未曾掌握探知旁人想法的訣竅。一旦真的落到他們手,事情或許大抵上不是這樣。沒人知道愛護部裡發生的事,不過總可以猜一猜:拷打,麻藥,測量神經反應的精密儀器,給你熬鷹、小號外加不停的提審,叫你慢慢精神崩潰。沒說的,事實總歸藏不住。他們可以通過偵訊追尋到,他們可以藉助拷打榨出來。然而,要是目標不在於活命,而在於保持人性,到頭來會有什麼不同的情形發生?他們沒法改變你的感情;而且,縱然你自己想改變,你同樣無法做得到。你的做法,你的說法,你的想法,隨他們事無鉅細給你搞個底兒掉;然而你的內心(它的活動對你也是一片神秘呀!),卻依然堅不可摧。

八 他們幹下啦,他們到底幹下啦! 他們站著的房間燈光柔和,形狀窄窄長長。電幕的聲音調得很低,如同呢喃的耳語。名貴的深藍色地毯,踩上去如同踩著天鵝絨。奧勃良在房間遠遠的另一頭,坐在桌子前面,兩邊全是大堆的紙張,桌上有一盞綠燈罩的檯燈。勤務員把朱莉亞跟溫斯頓引進來,他頭也沒抬。 溫斯頓的心裡直打鼓,生怕自己話也說不出來。他能夠想到的只有一句話:他們幹下啦,他們到底幹下啦!來這裡純粹是鹵莽,兩個人一起來,就等於徹底的犯傻--雖然他們各走一條路,到奧勃良家門口才碰面。然而,光是走到這種地方來,就需要鼓足勇氣!見到個核心黨的家裡什麼樣,甚或闖進他們的住宅區,只有極偶然的時候才能做得到。那公寓大樓的整體氛圍,那所有東西的華麗寬敞,好飯好煙陌生的香味兒,電梯升降迅速又無聲,白衣勤務員忙上忙下--這一切全都叫人嚇得慌。儘管他到這兒的理由充足得很,可每走一步,他還是生怕猛可里從角落冒出個黑衣警衛,查他的證件,趕他走路。然而,奧勃良的勤務員二話沒說,就放他倆進了屋。這勤務員個子矮小,頭髮黝黑,穿著白上衣,臉型活像塊鑽石,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上去像個中國人。他領他們走進一條走廊,地上是柔軟的地毯,牆上是乳白色的壁紙,板壁漆得雪雪白。所有的一切,都極盡清潔,一塵不染。就是這一點,也不能不叫人嚇得慌--溫斯頓還不記得他見過哪條走廊,牆壁沒給人蹭得臟兮兮的。 奧勃良手拿一張紙條,彷彿正讀得專心致志。他那大臉盤俯得很低,連鼻子的輪廓也看得見,顯得怕人又聰明。他一動不動,坐了足有一二十秒鐘。然後,他拉過聽寫器來,用各部通用的混合行話,口授了個通知: "一頓號五頓號七等項完全批准句號六項建議倍加荒謬接近思想罪撤消句號先行充分估計機器費用俟後建築句號通知完。" 他沉思著從椅子上站起身,悄然走過地毯,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講完了新話,他那官架子彷彿也隨著放下了一點,然而神情卻更加駭人,像是受了打擾,心裡好生不快。溫斯頓早覺得心驚膽戰,突然又感到一種洩氣的困窘。他很可能鬧了個愚不可及的誤會。其實,憑什麼斷定奧勃良就是個政治陰謀家?目光一閃罷了,一句含糊的話罷了;除去這一點,只有他心裡的想像,建立在夢境上的想像。他甚至沒法後退一步,說他是來借那本詞典,因為朱莉亞的在場又該怎麼說?只見奧勃良走過電幕,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停下腳,轉身按下牆上的一個按鈕。啪的一響,電幕的聲音便中斷了。 朱莉亞大吃一驚,不由得輕聲叫了起來。溫斯頓縱然滿心恐慌,還是驚得溜出了一句: "你能關上它!" "是呀,"奧勃良道。 "我們能關上它。我們有這種特權。" 現在他就面對著他們。那結實的身體在他們面前,一派的居高臨下;臉上的表情,真叫人莫測高深。他帶了點嚴厲,等溫斯頓先開口;可是該說點什麼?即便現在,也不難想像,他忙得很,給人打擾,他好不煩躁。他們全都不說話。關了電幕,房間裡死一般寂靜。時間就這樣走過去,可真要了命。溫斯頓依然艱難地盯著奧勃良的眼睛。這時,那嚴峻的面孔突然綻開來,差不多開始微笑了。奧勃良習慣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 "我說,還是你說?"他問。 "我來說罷,"溫斯頓立刻答道。 "那東西真關了?" "唔,什麼都關了。就剩下我們。" "我們來這兒,因為……" 他住了口,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動機模模糊糊。其實他並不曉得,他指望從奧勃良得到怎樣的幫助,因此說清楚他來這兒的原因,也並不那樣容易。他說的話,聽上去准保虛弱做作得很;可他還是說了下去: "我們相信有種陰謀,有些秘密組織在反黨,你就參加了這樣的活動。我們也想參加,想為它做事。我們是黨的敵人。我們不相信英社原則。我們是思想犯。我們又是通姦犯。我跟你說,因為我們把自己完全託付給了你。只要能把我們收進去,不管你還想怎麼樣,我們全都準備做。" 他覺得房門打開了,便住了口,朝身後瞟了一眼。果然,那黃臉的小個子勤務員,沒敲門便走了進來。溫斯頓見他端著托盤,上面是個細脖子酒瓶,還有幾個玻璃杯。 "馬丁是我們的人,"奧勃良平靜地說。 "馬丁,把酒端過來好了。放圓桌上。椅子夠不夠?那,我們坐下罷,說話也舒服點。馬丁,你也拿把椅子坐,這是正經事。這十分鐘,你就別當勤務員啦。" 小個子悠悠地坐了下來,依然有一種奴才相,卻儼然享有著貼身奴才的特權。溫斯頓就從眼角打量他。看上去,這人一輩子就演一種角色,哪怕一忽兒換種人格,他也會覺得危險。奧勃良抓著瓶頸,把酒瓶拿了過來,將那深紅色的酒倒在玻璃杯裡。這叫溫斯頓朦朧地想起好久以前的什麼東西,是在牆上,要么就是廣告牌上,電燈泡組成的大酒瓶,上上下下不停地動,把瓶裡的酒倒進玻璃杯。從上面看,那酒差不多就是暗黑色;可盛在瓶裡,卻紅亮亮的像寶石。他見朱莉亞接過酒杯使勁聞了聞,明擺著一副好奇相。 "這就叫葡萄酒,"奧勃良微笑道。 "不用說,在書上你們肯定讀到過。不過,我怕基本上不會賣給外圍黨。"他重又變得莊嚴起來,舉起了酒杯:"我想先喝一杯,祝大家健康。為我們的領袖:為伊曼努爾·戈德斯坦乾杯!" 溫斯頓帶著渴望,舉起了酒杯。葡萄酒這東西,他讀到過,也夢想過。誠如那塊玻璃鎮紙,以及查林頓先生記得斷斷續續的歌謠,這東西屬於過去,屬於那浪漫的過去,如今這過去早給人家消滅啦。私底下,他愛把這過去叫做舊時光。不知為什麼,他老是覺得葡萄酒非常甜,味道就像黑莓醬,又有能耐叫人一下子酩酊大醉。他一口喝下去,卻覺著很有點叫人失望。其實他常年都喝杜松子酒,早喝不慣這種味兒啦。他便把空酒杯放了下來。 "那,真有戈德斯坦這個人?"他問。 "是呀,有這個人。他還活著。在哪兒,我就不知道了。" "那--陰謀呢?組織呢?全是真的?不只是思想警察在瞎編?" "不,全是真的。我們就叫它兄弟會。它真的存在,你們是它的一分子--除了這些,你們就別想再知道別的了。我們呆會兒再說,"他看了看手錶。 "就算核心黨,把電幕關掉半個小時以上,也不夠聰明。你們不該一起來,走的時候得分開走。你,同志,"他朝朱莉亞點點頭,"可以先走。我們有二十分鐘可以用。你們要理解,我必須先問些問題。總起來說,你們準備做什麼?" "能做的我們都可以,"溫斯頓答道。 奧勃良坐在椅子上,微微轉了下身,好把臉朝著溫斯頓。他幾乎把朱莉亞撇在了一邊,彷彿姑且認定,溫斯頓可以替她說。他把眼瞼輕輕垂下了一點。於是他開始提問,用的是一種低沉冷漠的聲音,儼若這不過是例行公事,不過是教義問答,大部分答案他全都心中有數。 "你們準備獻出生命麼?" "是的。" "你們準備殺人麼?" "是的。" "準備從事破壞活動,哪怕害死千百個無辜百姓麼?" "是的。" "準備把祖國出賣給外國麼?" "是的。" "你們準備做一切能引起腐化墮落,削弱黨力量的事情麼?你們肯不肯欺騙,造假,敲詐,帶壞兒童,散發毒品,慫恿賣淫,傳染性病?" "是的。" "比方說,要是把硫酸潑到哪個孩子臉上,有助於我們的利益--你們準備這樣做麼?" "是的。" "你們準備放棄身份,一輩子做個服務員,或者碼頭工人麼?" "是的。" "如果我們命令你們自殺,你們準備這樣做麼?" "是的。" "你們倆準備分手,從此再不見面麼?" "不行!"朱莉亞插了一句。 溫斯頓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時間,他彷彿給奪去了講話的能力。舌頭在嘴裡動呀動,就是發不出聲音;起初要說的是一個字,臨了卻變成了另一個。他掙扎了好幾次,到開口時,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會說出哪個詞。 "不行,"他終於說道。 "能說出來很好,"奧勃良道,"我們需要知道一切。" 他轉身對著朱莉亞,語氣顯得多了點感情: "你得明白,縱然他活下來,恐怕也變了個人。我們可能需要另給他個身份。他的長相,他的動作,他手的形狀,他頭髮的顏色--甚至他的聲音,都有可能變個樣。你自己,恐怕也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們的外科醫生,有本事把人變得認不出來。有時候就需要這樣做。有時候我們甚至把人給截肢!" 溫斯頓禁不住偷偷瞥一眼馬丁的那張蒙古臉。他瞧不見有疤痕呀。朱莉亞臉色有點蒼白,臉上的雀斑顯得挺清晰。然而,她勇敢地直視著奧勃良,喃喃說了句什麼,彷彿是同意他的話。 "好的。就這麼定了。" 桌上有個銀色的煙盒。奧勃良有點心不在焉,順手把煙卷朝他們推了一下,自己也取了一根。他站起身,開始來回踱步,彷彿這有助於他思考問題。那煙卷好得要命,包得緊緊繃繃,菸紙又厚又光,相當罕見。奧勃良又看一眼手錶。 "你最好回廚房罷,馬丁,"他說。 "再過十五分鐘我就要開電幕。走之前,好好看一下這兩位同志長得什麼樣。你還會再見到他們。我就不會啦。" 就像方才在門口一樣,小個子的黑眼睛,在他們臉上掃了一下。他的舉止,絲毫顯不出友好的跡象。他在記住他們的模樣,但儼然對他們毫無興趣,起碼看上去毫無興趣。溫斯頓就想,一張人造的臉孔,想必就沒法變一變表情。這馬丁一言不發,招呼也不打,便走了出去,還悄沒聲兒地關上門。奧勃良來回踱著步,一隻手插在黑工作服的口袋裡,另一隻手夾著煙卷。 "你們要知道,"他說,"你們得在黑暗裡戰鬥。你們永遠身在黑暗裡。你們接到命令,你們執行命令,但不能問個為什麼。以後,我會給你們一本書,可以從中了解我們這個社會的本質,以及我們摧毀社會的戰略。讀了這本書,你們就成為兄弟會的正式成員。可除了我們為之戰鬥的總目標,和目前的具體任務,你們什麼也不會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們,兄弟會存在著;可我絕不會告訴你們,它有多少個會員,一百個,還是一千萬個。你們個人認識的會員,絕不會超過十多個。有三四個人會跟你們聯繫,過段時間就換掉,永遠消失了踪影。我這是你們第一個聯絡員,就保留下來。你們接到的命令,就是由我發出的。要是我們覺得需要找你們,就通過馬丁做這事。到最後你們給抓到,你們免不了要坦白;可除了自己做的事,你們也沒有什麼好交代。你們只能出賣一小批不重要的人。你們可能都沒法出賣我--那時候我可能死啦,或者變了另外一個人,換了另外一張臉。" 他繼續在柔軟的地毯上面踱來踱去。他身材很魁偉,可那動作卻相當優雅。甚至當他把手插在口袋裡,當他夾著一枝煙,都顯得如此的優雅好看。他給人的印象,早超越了孔武有力,那是種自信,是一種帶了譏諷的理解。無論怎樣認真,他卻毫無那般狂熱分子必備的偏執。他說起殺人,自殺,性病,截肢,變臉,話裡帶了一絲揶揄。 "這些東西免不了,"他那聲音彷彿在說,"我們必得毫不畏縮做下去。不過一旦生活值得我們重新好好過,我們便會罷手不做的。"溫斯頓不禁對奧勃良欽敬有加,甚至產生了一種崇拜。一時間他甚至忘掉了戈德斯坦的黑影。看一眼奧勃良強壯的肩膀罷,看看他剛勁的面龐罷,如此醜陋,卻如此文靜,就沒法相信他也會失敗。一切計謀,全瞞不過他的眼睛;所有危險,都逃不掉他的預料。甚至朱莉亞,看上去也給他感染了。她專心致志聽他說,連香煙熄滅也沒注意。奧勃良接著說道: "你們會聽到傳說,說兄弟會真的存在。不用說,你們對兄弟會,全有自己的一套形象。或許你們會想像,它是一大群地下陰謀家,在地下室裡開黑會,在牆壁上面寫反標,說兩句暗號,手動那麼一動,好相互認出來。根本不是這回事。兄弟會的會員,相互就沒法認出來,隨便哪個會員,認得的會員不會超過幾個人。就是戈德斯坦本人,若是被思想警察抓了去,都交不出所有會員的名單,連提供個情報,好叫他們順藤摸瓜搞到手,他也做不到。這樣的名單根本不存在。兄弟會無法被撲滅,因為它就不存在一般意義的組織。把它團結為一體的力量,沒有別的,惟有一個堅不可摧的思想。除去思想,你們就沒有任何力量做後盾。沒有同志的感情,沒有戰友的鼓勵。到頭來你們被抓住,根本沒有人救你們,我們從來就不救會員。萬一絕對需要滅口,最多我們把個刀片偷偷帶到監號去。你們得習慣,你們的日子沒有結果,也沒有希望。工作一段,便給抓起來,坦白交代,再給殺死。你們能夠看到的結果只有這麼多。我們這一輩子,就不可能發生什麼顯明的變化。我們都是死人。我們惟一真實的生命在未來。但加入未來的時候,我們只剩下一抔黃土,幾根枯骨。可是,這未來離我們有多遠,誰也不知道。有一千年?--如今,只有一點點增多心智健全的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可能。我們不能夠集體行動。我們只能把我們的知識,從一人傳播給另一人,從一代傳播到下一代。面對思想警察,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停下腳,第三次看了看手錶。 "同志,你該走了,"他對朱莉亞說。 "等等。還剩了半瓶酒。" 他把酒杯都斟滿,然後端起自己的一杯酒。 "這回為了什麼?"他的話裡依然隱隱有一點嘲諷。 "為搞亂思想警察?為老大哥之死?為人類?為將來?" "為過去,"溫斯頓道。 "過去確實最重要,"奧勃良莊重地同意道。 他們喝乾了酒,朱莉亞便站起身要離開了。奧勃良從櫃子上面拿了個小盒子,取出粒白藥片遞給她,叫她噙在舌頭上。他講,要緊的是別給人聞出酒味來,電梯的服務員,觀察人是很毒的。她剛剛關上門,他便彷彿忘了她這個人。只見他來回走了一兩步,又停了下來。 "有些細節問題要安排好,"他說。 "我想你該有什麼地方挺隱蔽吧?" 溫斯頓說了查林頓先生樓上的房間。 "目前就可以啦。往後我們再給你找個地方。重要的是藏身的地方得經常換。同時,我會帶給你一冊那本書"--溫斯頓注意到,提起那書,奧勃良似乎也不免強調了一下--"你知道,是戈德斯坦的書。我盡快罷。不過搞到它大概得用上幾天。你能想像得到,留下來的太少啦。思想警察到處搜索銷毀,快得簡直來不及印出來。不過沒關係,這本書堅不可摧。就算最後一本給搜走,我們差不多也能逐字逐句再印出來。你上班帶不帶公文包?" "一般會帶的。" "什麼樣子?" "黑色的,相當舊。有兩條帶子。" "黑色的,有兩條帶子,相當舊……好罷。過幾天--我說不准哪天--你早晨的工作單裡會有個通知,印錯了一個詞,你得要重發。下一天你上班別帶公文包。路上會有人拍拍你肩膀,跟你說,我想你丟了公文包罷。給你的包裡,就裝了本戈德斯坦的書。十四天之內你就得還。" 一時間他們都沒說話。 "還有幾分鐘你就得走啦,"奧勃良道。 "要是我們能再見,我們會在個……" 溫斯頓抬頭看著他。 "在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猶疑地問。 奧勃良點點頭,一點也不吃驚。 "在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重複一遍,彷彿清楚話裡的含義。 "同時,走以前,你還有什麼要說麼?有沒有口信?有沒有疑問?" 溫斯頓想了想。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需要問,他也根本不想說假大空的話。他所想到的,還不是有關奧勃良跟兄弟會,倒是幅複合的圖像,攙雜著媽媽最後日子住過的黑暗臥室,查林頓先生樓上的小房間,玻璃鎮紙,和花梨木鏡框的蝕刻畫。他差不多隨口說了一句: "有一首老歌,第一句是聖克萊門特鐘聲說,橘子和檸檬,你聽過麼?" 奧勃良又點點頭。他莊重謙恭地唱完了這一節: "聖克萊門特鐘聲說,橘子和檸檬, 聖馬丁的鐘聲說,你欠我仨銅板, 老貝萊的鐘聲說,你什麼時候還? 肖爾迪許鐘聲說,等我發了財。 " "你知道最後一句!"溫斯頓道。 "唔,我知道最後一句。現在,我想你該走啦。等等。最好我也給你一片藥。" 溫斯頓站起身,奧勃良便伸出手來。他使勁一握,溫斯頓手上的骨頭都快碎啦。在房門口溫斯頓回過頭來,可奧勃良彷彿已經忘了他。他把手放在電幕開關上面,等著他離開。溫斯頓看見在他的身後,是寫字台上綠燈罩的檯燈、聽寫器和滿筐滿簍的紙張。事情已經結束。溫斯頓心想,用不了三十秒鐘,奧勃良就會轉回去,替黨做剛被打斷的重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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