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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4-6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2195 2018-03-21
四 溫斯頓環視一下查林頓先生小店樓上那破爛的小房子。窗戶旁邊那張碩大無朋的床已經整理完畢,鋪了破舊的毛毯,還有個沒遮蓋的長枕頭。十二小時制的座鐘,兀自立在爐台上,滴滴答答地走。角落裡那張折疊桌上,他上次來時買的玻璃鎮紙,在昏暗朦朧下閃著柔和的光彩。 圍欄裡有隻破爛鐵皮煤油爐,一隻平底鍋,兩個茶杯,都是查林頓先生備下的。溫斯頓點起爐子,盛一鍋水架上燒開。他帶來個信封,裝了勝利牌咖啡,還有幾片糖精片。座鐘指著七點二十--該是十九點二十啦。她會在十九點三十來。 他心裡不住地說著:真蠢,真蠢,蠢得自覺自願,蠢得無緣無故,蠢得自己找死!黨員能犯的罪行里,這一件最難瞞得住。其實,他第一次想到這念頭,全由於折疊桌面映出的鎮紙,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查林頓先生果然不出所料,輕易租出了房子。得著幾塊錢,他顯然挺高興呢。明擺著溫斯頓要這房間幽會用;知道了這個,他竟然也不吃驚,也不厭惡。他保持著距離,講話籠統浮泛,微妙得倒像成了半個隱身人。他說,清淨蝸居,這可是頂寶貴的東西呢。誰都想有個地方,偶而能獨自耽一會兒。他們找到這樣的地方,旁人知道了也別講,這是起碼的禮貌麼。他甚至說,這房子有兩個門,還有個通後院,可以到一條小巷去。他說這話,就像隱沒了自己的踪影。

窗戶下什麼人在唱歌,溫斯頓躲在薄紗窗簾的後面偷眼看。六月天的太陽還很高,樓下面陽光燦爛的院子裡,一個大塊頭女人,壯得活像根諾曼柱,紅色的胳膊結結實實,腰間扎一條粗布圍裙,笨重地在洗衣盆跟晾衣繩間走來走去,晾出一大堆白色的方布--溫斯頓看得出,那是嬰孩的尿布。逢著她不給衣服夾子堵上嘴,她便用她響亮的女低音唱起歌來: 只是些沒有希望胡亂想, 恰便似春日匆匆一個樣。 卻不料一顰一笑春夢長, 逗得我失魂落魄沒主張! 這曲子已在倫敦風行了好幾星期。音樂處下面的一個科,專給無產者生產無數這樣的歌曲,這便是其中的一首。歌詞由一種名叫寫詩器的裝置生產出來,絲毫不需要人來做。可那女人唱起來優美動聽,彷彿這糟糕透頂的垃圾也變成了悅耳的歌聲。溫斯頓聽得見,那女人一邊唱歌,一邊把鞋子在石板地上蹭;他也聽得見街頭孩子在大喊大叫,遠處車輛隱隱的嘈雜,而房裡卻依然靜得奇特--這屋子沒有裝電幕呀。

真蠢,真蠢,真蠢!沒法想像,他們幾個星期到這兒來一次,卻沒人發現。可這樣的誘惑--有一個真正自己的隱蔽場所,在屋子裡,又離得很近--對他們倆,這誘惑實在太強啦。去了教堂鐘樓後,他們很長時間沒法子安排約會;為了迎接仇恨週,到處在拼了命地加班加點。到仇恨週還有一個多月,可大量的準備工作異常繁難,人人需要多幹出許多活兒來才算完。到最後,他倆總算安排上休息同一個下午,他們約好再到樹林裡那塊空地去一趟。前一天晚上,他們在街頭見了一下。他們混在人群當中走到了一起;像往常一樣,溫斯頓幾乎不看朱莉亞。然而只輕輕一瞥,他發現她比起平時更蒼白。 "完蛋啦,"見說話沒事兒,她立刻低聲說道,"明天,我是說。"

"什麼?" "明天下午。我來不了。" "為啥?" "咳,例假唄。這回來早啦。" 他突然變得怒不可遏。他認識她已經一個月,這期間他連欲求她的性質也有了變化。起初,這裡面絕少真正的情感。第一次做愛,倒不如說由於一時的激動。然而第二次以後,事情就不同啦。她頭髮的氣味,嘴唇的味道,皮膚的感覺,彷彿全進了他的身體裡,彌散在身邊的空氣裡。她變成一種實在的必需,一種他非但需要而且覺得有權擁有的東西。她說自己不能來,他便感到受了她的騙。可在這時,人們擁擠著他們,他們的手無意中碰到了一起。她迅速把他的指尖捏了一下,那激起的彷彿絕非慾望,而是種愛情。若是跟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這樣的失望準正常又頻繁;於是一種深切的柔情,他從未覺出過的深切柔情,突然間縈繞在心頭。多希望他們是結婚十年的老夫妻呀。多希望他們就像現在一樣逛大街,只是公開自然,毫無恐懼,拉幾句家常,買幾件什物。而他更希望的,是他們有個地方單獨耽一會兒,不至於每次見了面,總覺得做愛像是個義務。倒不是這會兒,而是第二天,他想到該把查林頓先生的房子租下來。他跟朱莉亞提起這想法,不料她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他們全清楚,這樣做簡直是發瘋,好比成心朝墳墓走近了一步。現在他坐在床邊等著朱莉亞,心裡又想起愛護部的地下室。真怪,那命定的恐怖,就在他的腦際時隱時現。在將來的某個時候,這樣的恐怖准出現在死亡的前面,一如九十九准出現在一百的前面。這樣的結局無可逃避,或許只能夠推遲;不過事實上,人卻總自覺自願地做些事,導致這樣的結局早發生。

這時,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朱莉亞一下子闖進來。她帶了個棕色帆布包,在部裡他有時見她上下班時背著它。他走上前去摟住她,她卻只匆匆比劃了一下--也因為手裡還提著那個工具包。 "等會兒,"她說。 "看我帶來了啥東西。帶了鬼勝利咖啡?我知道你會帶。扔了它,我們不要啦。瞧這個!" 她跪下身來,打開工具包,把上面塞著的螺絲刀跟扳手統統掏出來。工具的下面,有幾個乾乾淨淨的紙包兒。她把第一個紙包兒遞給溫斯頓,他只覺得怪怪的,朦朧間彷彿挺熟悉。那東西拿在手裡沉甸甸,樣子有點像砂粒,拿手一碰,便軟軟地陷進去。 "是糖?"他問。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還有塊麵包--貨真價實的白麵包,可不是我們那種鬼玩意兒!一小罐果醬!還有罐牛奶--看哪!搞來這東西,才叫我洋洋得意哩!我得拿粗布給它包起來,因為……"

用不著告訴他為什麼。那香味兒瀰漫了整個房間,那濃濃的香味兒,彷彿從他的孩提時代傳過來,如今也偶然聞得到--趁著哪家房門沒撞上,能在什麼走廊聞得到;在人頭簇動的街道上,能滿心神秘地聞得到--聞了一下,一忽兒便消失啦。 "咖啡,"他喃喃道,"真正的咖啡。" "核心黨的咖啡。有一公斤哩,"她說。 "咋搞得著這些個東西?" "全是核心黨的唄。那幫豬什麼沒有呀,什麼都有!當然啦,服務員勤務員什麼的,總能擠一點--看呀!我還帶來一小包茶葉哩!" 溫斯頓蹲在她身邊,把那紙包撕開了一個角兒。

"真正的茶葉呀--不是黑莓葉子。" "最近茶葉可不少哩!他們佔了印度還是哪兒,"她含含糊糊地說。 "不過聽我說,親愛的。我要你轉過身去三分鐘。去,坐床那邊,別離窗戶太近啦!我叫你轉身再轉身!" 溫斯頓透過薄紗窗簾,心不在焉地盯著窗外。院子裡那紅胳膊女人,還是在洗衣盆跟晾衣繩之間忙來忙去。她從嘴裡再取出兩隻衣服夾,又深情地唱了起來: 人家說時間能夠治創傷, 人家說日子久了會遺忘; 卻不道笑靨和淚太棲徨, 落得個天地悠悠空斷腸! 這廢話連篇的歌曲,她居然唱得挺熟。歌聲伴著夏日甜美的空氣飄上來,動聽得很,帶著種幸福的憂鬱。看那架勢,假若六月的傍晚無窮無盡,要洗的衣服沒完沒了,她會心滿意足地在這兒呆他一千年,晾她的尿布,唱她的爛歌。溫斯頓覺得好生奇怪,他還沒聽過哪個黨員沒來由一個人唱起歌來。這樣做便有一點子不正統,怪得容易招危險,好比自言自語一個樣。或許只有你馬上被餓死,才會覺得該唱歌罷。

"可以轉身啦!"朱莉亞道。 他轉過身,一時快認不出她來了。滿以為會看到她赤身裸體,然而她沒有。那變化,比赤身裸體還叫他吃驚。她在臉上用了化妝品。 她準是溜到無產者區的什麼小店,買到了全套化妝品。嘴唇塗得鮮鮮紅,臉蛋抹得光亮亮,鼻子給她撲了粉,眼睛下面也搽了什麼,叫眼睛顯得加倍地明亮。她化妝的技術並不高,可溫斯頓的標準也夠低啦。他還沒見過黨的女人會在臉上化了妝,這樣的事情他想也想不來。真是驚人,她變得比從前漂亮了許多。只消來上點塗脂抹粉的小技巧,她不僅顯得更好看,而且更有女人相。她短短的頭髮,她男孩一樣的工作服,只能使這樣的印像有增無減。他把她摟在懷裡,只覺得一陣合成紫羅蘭香味撲進鼻孔。他想起那間晦暗的地下廚房,沒牙老太太黑洞洞的嘴。那婆娘用的也是這種香水,不過這當兒,那又有什麼要緊。

"還用了香水!"他說。 "是呀親愛的,還用了香水。你知道下邊我要做什麼?我要弄他件真正的女兒裝,才不穿什麼鬼褲子。我要穿--長統絲襪!高跟鞋!在這屋子裡--我要做女人!才不做黨的同志哩。" 他們脫下衣服,爬上了那張大木床。他也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脫光了身子。他的身體好生蒼白消瘦,腿肚子青筋畢露,膝蓋上長了白斑,這副德行,一直叫他免不了自慚形穢。那床上沒有床單,可身下的毛毯早磨得光溜溜,床也是又大又鬆軟,這倒叫他們挺好奇。 "准保淨臭蟲--管它呢!"朱莉亞說。如今除去無產者家裡,就再看不到一張雙人床。孩提時溫斯頓倒還睡過這種床;至於朱莉亞,就記不得還有這樣的享受啦。

於是他們睡了一小會兒。溫斯頓醒來時,座鐘的指針就要悄然轉到九點鐘。他沒有動彈,朱莉亞正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裡。她搽的脂粉,大半全跑到了他的臉上跟枕頭上,然而殘存的那淡淡一層,依然顯得她的臉頰美不勝收。夕陽西沉,金色的陽光照亮了床腳,照亮了壁爐,鍋裡的水也開得正歡。下面院子裡,那女人不再唱歌,可街道上小孩子的叫聲,還是隱隱傳到了耳畔。他朦朦朧朧想到,在那早經廢棄的過去,一個涼涼快快的夏夜,一男一女脫光了衣服,躺在這樣的大床上,喜歡做愛就做愛,願意聊天就聊天,沒人逼你快起床,不妨歪在床上,聽外邊平靜的聲音。或許那時,這算相當正常哩。誰能斷定這樣的事情,從來就不曾稀鬆平常?這時朱莉亞醒過來,揉揉眼睛,支起胳膊肘,看看煤油爐。

"水都燒乾一半兒啦,"她說。 "我就起來煮咖啡。還剩一個小時啦。你公寓幾點拉閘?" "二十三點三十分。" "宿舍是二十三點。可是得早點回去,因為--嗨!滾,你這鬼東西!" 她突然轉身,在床下地板上抄了只鞋,就朝屋角摔過去。她揮胳膊的樣子像個男孩子,恰如那天上午兩分鐘仇恨,她把詞典摔向戈德斯坦一個樣。 "什麼呀?"他吃了一驚。 "老鼠。它把鼻子從牆板那邊伸出來啦。那兒準有個老鼠洞!沒事兒,我把它趕跑啦。" "老鼠!"溫斯頓喃喃道。 "在屋裡!" "到處都是呢,"朱莉亞又躺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我們宿舍連廚房都有。倫敦有些地方,老鼠多得不得了!知道麼,它們還咬小孩!真咬!這種地方,做媽媽的,都不敢叫小孩自個兒呆上兩分鐘。那種棕色大老鼠,專門幹這事兒!那種壞東西,它們幹得好噁心,它們……" "別說啦!"溫斯頓緊閉雙眼,叫了起來。 "親愛的!你慘白慘白的。咋啦?哪兒不舒服?" "世界上最嚇人的--就是老鼠!" 她緊緊挨著他,雙臂雙腿摟住他,彷彿要用她的體溫撫慰他寬心。他沒有立時睜開眼,一時覺得回到了惡夢裡,回到平生對他攪擾不斷的惡夢裡。夢裡的景象,經常是大同小異:他站在一堵漆黑的牆前面,另一邊是種怪東西,他忍受不住,又嚇得看也不敢看。在夢裡,他總是深深覺出一種自我欺騙,因為他明知道這漆黑的牆後面是什麼。拼死掙一下,他便能把這東西拽得見天日,好比把腦漿擰下一塊來。每次醒過來,他都沒鬧清它到底是什麼,不過彷彿跟他才打斷的朱莉亞那句話有點子關係。 "真抱歉,"他說,"沒事兒。我不喜歡老鼠。沒別的。" "別怕,親愛的。咱不叫這幫鬼東西呆在這兒。走以前,我拿布把老鼠洞堵上。下次來,我帶點兒石灰,把它好好抹抹。" 漆黑的恐懼早忘了一半。他覺得有點害羞,便靠著床頭坐起來。朱莉亞早起了床,穿上工作服,也煮好了咖啡。鍋裡的咖啡味兒香得撲鼻孔,他們只好關上窗,生怕外邊有誰會聞到,對他們問這問那。把糖加進去,咖啡變得柔和細軟,味道也更加甜美。吃了好多年糖精,溫斯頓幾乎忘了,咖啡還能夠如此美妙。朱莉亞把麵包塗好果醬拿在手上,另一隻手插在衣袋裡,滿屋走個不停。只見她大剌剌瞥一眼書架,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試試舒服不舒服,指手畫腳說兩句怎樣修理折疊桌,無可奈何瞧幾下座鐘十二小時的怪鐘面。她把那玻璃鎮紙拿到床邊,湊著光線看。他把鎮紙從她手裡接過來,像往常一樣,那雨水般柔和的玻璃又令他陶醉不已。 "這是個啥,你覺著?"朱莉亞問道。 "我覺得它什麼也不是--我是說,恐怕它從來沒給人派什麼用場。我喜歡的就是這一點。這小塊歷史,他們忘了改掉啦。這是條一百年前傳來的消息--問題是我們得知道怎樣讀得懂。" "還有那張畫兒,"她朝對面牆上的蝕刻畫點點頭,"也有一百年那麼老?" "還要老哩。我敢說,有兩百年啦。誰也說不出來。如今什麼東西,說得出哪年哪月呀。" 她走過去看了看。 "那鬼東西就從這兒伸出鼻子來,"她把畫片下面的板壁踢了一腳。 "這畫的是哪兒?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它。" "這是個教堂,起碼從前是教堂。叫聖克萊門特丹麥人。"於是,他想起查林頓先生教他那支歌的只言片語,便依依地加上一句:"聖克萊門特鐘聲說,橘子和檸檬!" 叫他吃驚的是,她居然接了下去: "聖馬丁的鐘聲說,你欠我仨銅板! 老貝萊的鐘聲說,你什麼時候還? …… "下面怎麼唱,我忘啦。我倒記得最後兩句,一支蠟燭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頭!" 這倒像個接頭暗號分成了兩半。在"老貝萊的鐘聲"後面,准保還有一句。或許提示得對了頭,他便能從查林頓先生的腦袋裡面挖出來哩。 "誰教你的?"他問。 "我爺。我還是個小姑娘,那會兒他老是跟我唱。我八歲那年,他給蒸發啦--總之是失踪啦。我不知道檸檬,"她沒頭沒腦加了一句,"橘子麼我倒見過--圓圓的,黃色的水果,皮兒挺厚。" "我還記得檸檬呢,"溫斯頓說。 "五十年代那會兒,還到處都是。那東西酸得很,聞一聞就能倒了牙!" "那畫片後面準有臭蟲,"朱莉亞說。 "哪天我把它取下來,弄弄乾淨。咱該走啦。我得把臉上的粉擦乾淨--真煩!呆會兒,我把你臉上的唇膏擦下來。" 溫斯頓又在床上耽了一會兒。屋子裡開始發暗,他轉身湊著光亮,盯著玻璃鎮紙看。讓他興趣盎然的,倒不是那塊珊瑚,而是那玻璃的內部。它,那般深邃,然而卻如同空氣一樣輕盈透明。那玻璃的表面,恰便如同拱形的天宇,包藏了一個小小的世界,連同它完整的空氣。他覺得自己走得進這個世界裡;事實上他已經走了進去,還有那紅木大床,還有那折疊桌,座鐘,鋼板蝕刻畫,和那鎮紙本身。鎮紙便是他呆的屋子,珊瑚便是他跟朱莉亞的生命。他們的生命,在這水晶球的中心,也分享了一種永恆。 五 賽姆消失了。一天早晨他曠了工;幾個糊塗蛋還說,他怎麼沒上班。第二天,就再沒有人提到他。到了第三天,溫斯頓到記錄總局的門廳去看佈告板,有張佈告,列出的是像棋委員會的成員名單,賽姆也是其中的一個。那名單看上去差不多跟從前一模一樣,誰的名字也沒給劃掉--然而,名單上少了一個人。這便足夠啦。賽姆已經不再存在--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天氣熱得要命,簡直烤得慌。迷宮一樣的部裡沒有窗戶,房間裝了空調,還算涼爽;可到了外邊,人行道燙得烤人腳,高峰時地鐵臭得熏死人。仇恨週的準備工作撒了歡兒瘋跑,各部的工作人員一律加班加點玩命幹。遊行,集會,閱兵,報告,蠟像,展覽,電影片兒,電幕節目--所有這些全都得準備停當;立起了看台,建起了雕像,編出了口號,譜出了歌曲,傳出了謠言,造出了照片。小說總局裡朱莉亞那個部門連小說也不再生產,改行趕製一系列敵人暴行小冊子。溫斯頓除去日常的工作,每天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翻找《泰晤士報》的過期檔案,修改偽飾演講時引用的新聞。到半夜,大群粗暴的無產者在街頭閒蕩,整個城市癲狂躁動,奇怪兮兮。火箭彈比從前落得更頻繁,有時遠處就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誰也說不清為什麼,只剩下謠言滿天飛。 仇恨週的主題歌名叫仇恨之歌,它的新曲子作了出來,在電幕上沒完沒了唱個不停。那歌曲的節奏活像野獸在蠻叫,根本算不上音樂,倒更像拼命捶大鼓。幾百條嗓子,配著進軍的步伐大聲吼,聽起來真有點嚇死人。無產者挺喜歡這支歌,半夜裡在街上,它就跟依然流行的"只是些沒有希望胡亂想"爭相媲美。帕森斯家的孩子拿張大便紙夾木梳,把這曲子沒日沒夜價吹,簡直就讓人受不了。溫斯頓晚上的時間比從前排得還要滿。帕森斯組織了一群志願者,替這條街道準備仇恨週。他們縫旗幟,畫海報,屋頂豎旗桿,街頭系鐵絲,好把橫幅掛上去。帕森斯誇口說,單是勝利大廈,掛出的旗子就有四百米那麼長。他興趣盎然,自得其樂。天氣熱,加上盡是體力活,給了他個藉口,可以在晚間穿上襯衫加短褲。他有本事同時在所有地方忙,推推拉拉,敲敲打打,嘮嘮叨叨,渾身散發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惡濁汗臭。 一張新海報,突然出現在倫敦的街頭巷尾。那海報沒有文字說明,只畫了個頂天立地的歐亞國士兵,足有三四米高,踩著大軍靴子往前走,腰間挎著輕機槍,蒙古臉冷漠沒表情。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槍口都像直衝著你,由於透視的關係,槍口給畫得老大老大。所有牆壁的所有空檔,這海報都得貼一張,比老大哥那張海報還要多。無產者本來對戰爭漠不關心,一時間也給激發起愛國主義熱情來。彷彿要跟這普遍的情緒相協調,火箭彈也比平時炸死了更多的人。斯泰尼的一家影院,人山人海地看電影;一顆火箭彈偏偏落下來,幾百人給埋在了廢墟里。附近的居民全都走出來,排著長隊給死難者送葬,一走走了幾小時,活脫脫演成了大示威。還有枚炸彈,正落在一塊空地上--這裡本來是個遊戲區,結果好幾十孩子炸了個粉身碎骨。這便又引發了一次怒氣沖天的示威,焚燒了戈德斯坦的模擬像,幾百張歐亞國士兵的大海報撕下來添進了火裡。那一陣騷動下,不少店鋪遭了搶劫。後來傳出了謠言,說有間諜使無線電指揮火箭彈,有一對老夫婦,給人懷疑有外國血統,他們的房子便被付之一炬,他們倆也被熏死在裡面。 查林頓先生小店的樓上,溫斯頓跟朱莉亞只要還能去,便打開窗戶,並排躺在窗下光溜溜的床上,渾身精赤光光,好涼快一點。老鼠倒是沒再來,可天一熱,臭蟲猛可里多得驚死人。可這算得了什麼。乾淨也罷臟也罷,這房間不啻是天堂。他們一進屋,便把黑市買的胡椒粉撒滿一屋子,脫光衣服,大汗淋漓地做愛;然後他們睡一覺,醒來時臭蟲已經捲土重來,聚集力量大反攻。 六月裡,他們幽會了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哩。溫斯頓戒掉了杜松子酒不離口的老毛病。他覺得不再有喝酒的必要。他胖了起來,靜脈曲張開始消褪,只是腳脖子的皮膚上還剩了塊褐斑,早晨的咳嗽也好了。生活再不是無法忍受,也沒有衝動要向電幕做鬼臉,或者扯開嗓門破口大罵。如今他們有了個隱蔽的好去處,幾乎就像他們的家,縱然只能偶然見上面,每次又只有一兩個小時,這也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舊貨舖樓上的屋子居然還存在。知道它毫髮無損,平平安安,那感覺就和呆在屋裡差不多。這房間便是個孤立的世界,過去歲月的保留地,絕種的動物在這裡自由漫步。溫斯頓覺得,查林頓先生也算個絕種的動物呢。上樓時他經常停下腳,跟查林頓先生聊上幾分鐘。那老頭兒絕少出門,甚至足不出戶,也幾乎沒有顧客來光顧。在黑暗的小店跟更狹更窄的後廚房之間,他活像個幽靈在活動。在廚房他自己做飯;在雜什中間,那廚房還有台老態龍鍾的留聲機,帶個碩大無朋的大喇叭。有機會聊天,他顯得挺高興。他長長的鼻子,厚厚的眼鏡,穿件絲絨夾克,彎腰傴背在那堆不值錢的舊貨當中踱來踱去,那神情不像舊貨商,倒像個收藏家。他帶著種平靜的熱情,在那些廢物裡面摸這摸那--這裡一個瓷瓶塞兒,那裡一個破鼻煙盒的釉漆蓋兒,要么就是個鍍金小盒,裝了一撮早夭折的孩子留下的頭髮。這些東西,他從來不求溫斯頓買,只是請他來欣賞。跟他說話,猶如聽一架老掉牙的八音盒子丁冬響。溫斯頓從他記憶的角落,還真給些早忘到腦後的老歌,挖出了只言片語。有一首說的是二十四隻烏鴉,有一首說的是斷了犄角的母牛,還有一首說的是可憐的柯克·羅賓之死。他想起一個句子,便帶著討饒的微笑說,"我想你會有興趣罷。"不過任什麼歌曲,他記得的從不超過三兩行。 他們全知道,這樣的境況絕不會長久。其實,這想法無時不縈繞在他們的心頭。有時逼近的死亡,彷彿比躺在身下的床榻還真切,他們便只好以一種絕望的肉慾,緊緊摟抱在一起,如同瀕死的人在最後五分鐘,拼命抓住他僅有的一點點樂趣。不過也有些時候,他們卻幻想著安全,幻想著持久。他們想,只消耽在這間屋子裡,便沒有危險奈何他們。到屋裡的路程困難又危險,可那屋子卻是避難所。溫斯頓凝視那塊鎮紙的中心,總覺得能走進這平靜的世界,在這世界裡,時間也可以凝滯不動。他們常沉溺進這種逃避現實的白日夢。他們會永遠交好運,他們會這樣子私通下去,一輩子不給人發現。要么凱瑟琳會死掉,想個巧妙的花招,溫斯頓跟朱莉亞就能結上婚。要么他們一塊去自殺。要么他們消失了踪影,化裝整容,學無產者口音,在工廠裡做工,找個窮街陋巷安然過一生。然而他們知道,這一切根本就毫無意義。實際上,他們無路可逃。即便是自殺,這想法彷彿倒還行得通,他們也壓根兒不想做。他們得過且過,一天天混下去,拼著命延長沒前途的生活,彷彿一種無法壓抑的本能,一如有了空氣,肺便總要呼吸一個樣。 有時候,他們也談到做點事情來反黨,可是鬧不清首先需要做什麼。就算那虛無縹緲的兄弟會真存在,找個道兒加入進去也是難上難。他跟她說,他和奧勃良之間,有種奇特的親近感,起碼彷彿是這樣。他說,有時他真有種衝動,就到奧勃良的面前去,跟他說自己是黨的敵人,請求他的幫助。怪得很,朱莉亞並不覺得,這不切實際的想法太冒失。她習慣根據長相判斷人,溫斯頓單憑眼光一閃便信任奧勃良,她覺得天經地義。她也假定每個人,或者差不多每個人,內心裡全都仇恨黨;只要覺得安全無虞,準想法去破黨的規矩。不過她不相信有組織的反對勢力普遍存在,也不認為能夠存在。按她講,戈德斯坦跟他的地下部隊的故事,全是黨為了自己的目的編造出來,只好假裝相信就是啦。在黨的集會上,在自發示威中,她無數次扯著嗓門大喊大叫,要把個什麼人處死刑,其實這人的名字她聽也沒聽過,他犯的罪行她也根本不相信。公審時她站在青年團的隊伍裡,沒日沒夜包圍著法庭,時不時嚷上一句:"打倒賣國賊!"兩分鐘仇恨時她罵起戈德斯坦,總比旁人做得更漂亮。然而戈德斯坦是個什麼人,他主張的原則是什麼,她卻知道得極少極少。她是在革命後才長起來,她太年輕,不記得五六十年代思想戰線的鬥爭。獨立的政治運動,根本就超乎她的想像;無論如何,黨就是戰無不勝。黨永遠存在,黨永遠這個樣。反抗只能是私底下的不服從,至多是孤立的恐怖活動--殺個把人,炸個把地方,僅此而已。 在某些方面,她卻比溫斯頓更銳敏,更不輕信黨的宣傳。有一次他說到正跟歐亞國打著仗,她漫不經心回一句,她覺得根本沒打仗--這好叫溫斯頓吃一驚。每天落在倫敦城的火箭彈,沒準兒是大洋國政府自己發射的,"好嚇唬老百姓"。這念頭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她跟他說,兩分鐘仇恨時頂難的事情,是強忍著不要笑出來,這叫他心裡好不嫉妒。可只有黨的教導影響到她的生活,她才會懷疑。當局編造的神話她總會接受,只因為在她眼裡,真理和謬誤的區分又有什麼意義?比方說,她相信黨發明了飛機,這是她在學校裡面學來的。 (溫斯頓記得,五十年代後期他上學的時候,黨還只說它發明了直升機;過了十幾年,到朱莉亞上學的時候,黨便說它發明飛機啦。再過一代人,它會說它發明了蒸汽機的。)他對她說,在他出生之前飛機就存在,那時革命還是老晚以後的事情,她對這事實絲毫打不起興趣。說到底,誰發明了飛機,這有什麼關係?更叫他吃驚的,倒是有一次閒聊天,他發現她都不記得,四年前大洋國是在跟東亞國打仗,跟歐亞國友好。誠然,她覺得整個的戰爭都是瞎編亂造,可是很明顯,她就沒注意變了敵人的名字。 "我還當我們一直跟歐亞國打仗哩,"她含含糊糊地說。這著實叫他有點子吃驚。發明飛機固然離她出生有很久,可戰爭變了敵手,才是四年前的事兒,那會兒她早已長大啦。他跟她爭了半個來小時,到最後總算叫她記起來,好像什麼時候敵人不是歐亞國,倒是東亞國。不過她覺得這個論題無所謂。 "管它做啥?"她不耐煩了。 "今天一場鬼戰爭,明天一場鬼戰爭,我就知道全是撒謊!" 有時他跟她提起記錄總局,以及他在那兒厚顏無恥的偽造工作。這樣的事情她卻不震驚。想到謊言就這樣變成了真理,她並不覺得天塌地陷。他跟她講了瓊斯、艾倫森和盧瑟福,告訴她那張要緊的紙片,就曾經捏在他的手指間。她沒有反應--其實,起初她都抓不住這事的要害。 "他們是你朋友?"她問。 "不是,我都不認識他們。他們是核心黨。何況,他們比我大好多。他們屬於舊社會,革命前的人。我只是見過他們。" "那你操什麼心?被殺的人一直就有,是不是?" 他想法叫她弄明白。 "這個事件很要緊。還不是說,有誰叫他們殺死啦。你難道不知道,就從昨天開始往前說,過去全都給抹殺了?過去,要是還能存在,只能在幾件實在的東西里,又沒有文字說明,像那塊玻璃疙瘩一個樣。革命,還有革命前,我們快要一點都不知道啦。他們毀滅篡改了所有的記錄,重寫了所有的書,重畫了所有的畫,雕像街道大樓全都改了名,日期全都改了樣。這樣的過程,每天每天都照幹不誤。歷史早停止了下來。除去沒頭沒尾的現在,宣稱黨一貫正確的現在,就什麼都不存在。當然啦,我知道過去被他們篡改,可是我沒法證明,即便我著手篡改的時候也做不到。事情做完了,一點證據也不留。惟一的證據在我心裡,可我沒法子確定,旁人也能有我這樣的記憶。我這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在事情發生之後--過了好多年,我竟有了件實實在在的真憑實據。" "這又有什麼好?" "倒沒什麼好。過了幾分鐘,我就把它扔啦。可要如今碰上這種事兒,我會留下它來。" "嘿,我可不留!"朱莉亞道。 "我不怕冒險,可這險得值得冒。幾張舊報紙,我才不干哩。就算留下來,你又能用它做什麼?" "或許做不了什麼。可這是證據,要是我敢拿它給旁人看,這就撒下了一點懷疑。我還想不出來,我們這輩子變得了什麼事。不過倒能想想,什麼地方出了一小伙反黨的人--一小群人聚在一起,慢慢增多,還留了點記錄--這樣下一代人就能接著我們幹下去啦。" "我可不關心下一代,親愛的。我只關心我們自己。" "你可真是腰部往下才反叛,"他對她說。 她覺得這話很機智,喜得張開雙臂摟住他。 對黨的理論細節,她絲毫沒有興趣。每當他談起英社原則,雙重思想,可變的過去,客觀現實的否定,每當他用上新話的詞兒,她都是一片的厭煩糊塗,說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有註意過。誰都知道這全是廢話,何必為它們閒操心?她只知道何時歡喜何時愁,人該知道的還不就這些?若是他堅持把這個題目說下去,她索性大睡其覺,這習慣真叫他無可奈何。像她那樣的人,真是隨時隨地都能睡著覺。跟她說話,他曉得了一點,便是根本不懂得正統的意義,卻裝成一個正統派,有何等的輕而易舉。不妨說,黨的世界觀,灌輸給那般壓根兒沒有能力理解這種世界觀的人,做得才最成功。他們不憚於接受最公然有悖現實的說法,因為他們還沒有懂得,塑造他們的計劃何其險惡。他們對公共的事情漠不關心,不留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不具備理解力,於是他們心安理得。給他們的東西,他們只知道一口吞;而這樣吞下東西,他們卻毫髮無損,因為根本留不下殘渣餘滓,誠如一顆穀粒穿過鳥兒的肚子,根本就沒有消化。 六 這件事到底發生了--他收到了正盼著的信息。他覺得,他整個一生,都在等著這件事情快發生。 他正在部里長長的走廊上面走。快到朱莉亞把紙條塞給他的地方,他發現有個人,個子比他高,正跟在他的後面。那人輕輕咳了一聲,顯然要開口說話。溫斯頓猛地停腳,轉過身去--原來是奧勃良。 他們終於面對了面,彷彿他惟一的衝動便是要逃走。他的心咚咚跳,話也說不出來。可奧勃良還是繼續朝前走,一隻手友好地把溫斯頓的胳膊按一按,他們便並肩走起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又謙恭,核心黨多半可做不到這個樣。 "我總想找機會和你談談,"他說。 "前幾天我讀了你在《泰晤士報》上的一篇新話文章。我想,你對新話有些學術興趣,是吧?" 溫斯頓找回了一點自信。 "談不上學術,"他說。 "只是業餘愛好。這不是我的專業。我從沒參加過這語言的實際創建。" "可是你寫得很漂亮呀,"奧勃良說道。 "這還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最近我和你的一位朋友談過,他可是專家呀。我一時記不得他叫什麼了。" 溫斯頓的心裡又是好難受。簡直不能想像,他說的不是賽姆,倒是旁的什麼人。可賽姆死啦,而且給消滅啦,變了個非人。提到他,準會有喪命的危險。奧勃良的話,明明就是個信號,就是個代碼。他們倆共同參與了這個思想罪的小行動;這樣做,他便使他倆成了同謀。他們一直在走廊裡邊慢慢走,這時奧勃良停了下來。他習慣地整整鼻子上的眼鏡,這動作煞是奇怪,有一種毫不戒備的友好態度。他接著說道: "其實我想說,在你的文章裡,我注意到你用了兩個廢棄了的詞。不過這兩個詞,最近才剛剛廢除掉。你沒看過新話詞典第十版?" "沒有,"溫斯頓說。 "我想第十版還沒出哩。我們記錄總局還是在用第九版。" "是呀,第十版得過幾個月才出版。不過他們發了幾本樣書--我也有一本。你有興趣看看麼?" "很有興趣,"溫斯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些新的進展巧妙得很呢。減少動詞的數目--我想這一點你準有興趣。我想想……派個通訊員,把詞典送給你?我怕這種事情我老記不住。你能不能有空來我家裡取一趟?等等。我給你地址。" 他們就站在個電幕的前面。奧勃良有點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的兩個口袋,掏出個皮面小筆記本,和一枝金色墨水鉛筆。他就在電幕前面龍飛鳳舞寫好了地址,撕下來遞給溫斯頓--從他站的地方,電幕另一頭的監視者也看得見他寫了些什麼。 "我晚上一般都在家,"他說。 "要是我不在,我的勤務員會把詞典交給你。" 於是他走開了,剩下溫斯頓拿著那張紙片,這回用不著藏起來啦。然而他還是小心地把紙上的內容記清楚,過了幾小時,便把它跟一大堆紙一塊兒,丟進了記憶洞。 他們在一起,最多才說了兩分鐘的話。這件事的含義只能有一個--為了讓溫斯頓知道奧勃良的住址。這當然必要,因為除去直接問,就沒法子弄清旁人住在哪兒。所有的地址簿子,都絕不存在。奧勃良等於跟他說,"要是想來看我,這個地方就能找到我。"沒準兒,那詞典裡就藏著一封信。無論如何,有一點已經完全確定:他夢想的陰謀果真存在,他已經觸及了它外層的邊緣。 他也清楚,或早或晚,他準得聽從奧勃良的召喚。或許就是明天,或許是很久以後--他沒法確定。這過程早已經開始,剛才的事情,不過是此一過程的具體實現。第一個階段是思想,隱秘的、偶然的思想;第二個階段便是寫日記。他這是從思想走到了語言,如今,他又從語言走到了行動。最後的階段,就得發生在愛護部裡啦。他接受這樣的結局。開始便包含著結果。然而這畢竟叫人怕;準確地說,恰似預先嚐到了死亡的滋味,恰似把壽命減了幾天去。甚至當他跟奧勃良說話,當他逐漸弄懂了話裡的涵義,全身便冷得不住地發抖。那感覺活像朝著陰濕的墳墓走下去;儘管明知墳墓就在前面等著他,他也沒法因此感到多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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