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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部1-3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6754 2018-03-21
一 一天上午,溫斯頓離開辦公間,到廁所裡去。 長長的走廊燈光通亮,一個孤獨的人影,正從對面朝他走過來,正是那個黑頭髮姑娘。那晚他在舊貨舖門口碰到她,已經過了四天。他發現她的胳膊打了繃帶,這繃帶跟她的工作服一個顏色,在遠處注意不到。或許是轉大萬花筒"構思"小說的時候壓傷了手--在小說總局,這算是常見的事故。 離他將有四米遠,那姑娘絆了一跤,險乎趴倒在地上。她疼得尖叫一聲,準是正正摔著了她的傷胳膊。溫斯頓立刻停下腳,見姑娘已經跪了起來。她臉色蠟黃,反顯出嘴唇加倍地鮮紅。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那神情一片恐慌,倒沒有多少疼痛。 溫斯頓覺得挺奇怪。眼前就是個企圖取他性命的敵人,然而卻也是活生生的人,痛不可耐,興許摔斷了骨頭。他本能地走上幾步,去幫她的忙。見她正摔了打著繃帶的胳膊,他直感到如同自己疼痛一個樣。

"疼麼?"他問。 "沒事兒,我的胳膊……一會兒就好。" 她的心彷彿在怦怦直跳。瞧她的臉色,有多麼蒼白! "不會摔壞吧?" "沒,沒事兒。就疼了一下,真的。" 她把那隻好手伸給他,他就扶她站了起來。她的臉色恢復了一些,顯得好了許多。 "沒事兒,"她又簡短地說。 "就手脖子碰了一下。謝謝啦,同志!" 於是她徑直朝原來的方向走過去,動作輕快得很,彷彿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事情前後還不到半分鐘。不叫臉上的表情顯出內心的感覺,這早已習慣成自然,而且這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恰恰站在個電幕的前面。儘管如此,那一陣驚異他還是幾乎按捺不住--在幫那姑娘起身的兩三秒鐘內,她竟把個什麼東西塞在他手裡。沒說的,她一準成心幹的這件事。那小東西扁扁平平;走進廁所門的時候,他把這小東西藏在口袋裡,還用指尖探了一下。原來是張紙條,給她折成了方塊兒。

他站著撒尿,一面想辦法就用手指把它展了開來。不用說,她準把想說給他的什麼事情寫在了上面。一時間他就想跑到哪個馬桶間,看上面到底寫了什麼。然而他也知道,這樣幹簡直愚不可及。電幕對人們的監視從不間斷,不管什麼地方,也不會更妥帖一點的。 等他回到辦公間裡坐下來,把那紙片大剌剌放在桌上的紙堆裡,戴上眼鏡,把聽寫器拉到近前來。 "五分鐘,"他對自己說,"至少等上五分鐘!"他的心在胸膛裡怦怦怦地跳啊跳,聲音響得好嚇人。幸而眼下他幹的純粹是件例行公事,糾正一長串數字什麼的,不需要多加註意。 那紙條上無論寫了什麼,準具有政治意義。他能夠想出的情形不外兩端。其一,比較可能的一種,是那姑娘真的是思想警察的特務,一如他生怕的那樣。他不曉得思想警察何以要用這樣的方式來送信,不過或許,總歸有他們的道理。紙片上寫的,或者是對他的威脅,或者是給他的傳票,或者是要他自殺的命令,要么就是別的圈套。然而另一種可能,雖則更其不切實際,卻一再露頭,他壓也壓不掉。或許這紙條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送給他的,倒是什麼地下組織給他的信息!或許兄弟會也真的存在!或許這姑娘也是個成員!沒說的,這想頭好生荒謬不經,然而剛接到紙條,他腦裡想到的便是這一點。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想到那個更加可能的解釋。可即便現在,儘管理智跟他說,這信息可能就意味著死亡,他卻依然不予置信,那毫不合理的希望依然揮之不去。他的心臟怦怦直跳,在對著聽寫器呢喃數字時,也幾乎抑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他把做完的一堆工作捲起來,丟進氣動管。這會兒已經過了八分鐘。他正了正鼻樑上的眼鏡,嘆一口氣,把下面的一批工作拉到了近前--那張紙條便在最上邊。他展平紙條,見上面寫的是幾個稚嫩的大字: 我愛你。 他驚得暈頭轉向,有好幾秒鐘,甚至忘了把這招禍的東西扔進記憶洞。他終於想起來把它丟進去;這時,明知道顯得太感興趣甚是危險,他還是耐不住再看上一遍--哪怕只是為了鬧鬧清楚,上面寫的真是這樣幾個字。 於是上午便沒法幹活兒啦。他固然得集中精力,處理那些個瑣屑的工作;然而更糟的是,他還得掩飾住心裡的激動,不叫電幕看出來。他只覺得在肚裡,彷彿熊熊燒著一把火。食堂裡擁擠酷熱,喧囂一片,吃中飯簡直是受罪。他本想一個人吃飯,也好單獨耽一會兒,不幸那笨蛋帕森斯,就在他的身邊一屁股坐下來。這傢伙的汗臭,蓋住了燉菜的一點點香味兒,嘴裡還沒完沒了聒噪著仇恨週的準備工作。他特別熱切地講到,他女兒的偵察隊做了個老大哥的頭像,足有兩米高哩。惱人的是他們的周圍一片營營嗡嗡,他說的什麼溫斯頓根本就听不見,只好一遍遍叫他把那些蠢話再說一次。溫斯頓只有一回瞥見那個姑娘,她跟兩個姑娘,坐在食堂的另一邊。她彷彿沒有瞧見他,他也便未朝那邊再看一眼。

下午的情形好受一點。吃完午飯,便有件繁難的工作送了來,得推掉旁的事情,幹上幾個小時。這項工作,要偽造兩年前的一批生產報告,好叫個核心黨高幹名譽掃地,這傢伙如今已開始失寵。這樣的工作溫斯頓幹得很漂亮,有兩個小時,他簡直把那姑娘完全忘在了腦後。而後,他又想起了她的面容,一陣熾烈難耐的慾望,迫他極想一個人耽上一會兒。若不是獨自考慮一下,他便絕難把這新出的情況理清楚。今晚,他又該參加街道活動中心的活動;他便在食堂狼吞虎咽吃了頓沒滋沒味的晚飯,而後趕到活動中心,參加個"討論小組"一本正經的蠢蛋討論,玩兩盤乒乓球,灌幾杯杜松子酒,聽半小時叫什麼"英社與象棋的關係"的報告。這一切真叫厭煩難忍,可只有這一次,他沒有產生衝動,企圖逃避活動中心的晚間活動。自從看到我愛你這三個字,他陡然激起種活下去的慾望,冒這般小小的風險,立時就變得愚不可及。直到二十三點,他回到家躺在床上,才能連貫地想事兒--在黑暗當中,只消不出聲,便能夠躲開電幕,平安無事。

有一個實際問題得解決:怎樣跟那姑娘接觸,安排次約會。他再不認為,她可能給他設置了什麼圈套。他知道這不可能,因為她把紙條遞給他時,明擺著激動不安。她心裡顯然怕得很呢;她怎能不害怕!他也從不曾想過,要拒絕她的示愛。只是五天以前,他還企圖拿石塊砸碎她的腦袋瓜,不過這又有什麼要緊!他思想她赤裸年輕的肉體,這身體在夢中他也見過呀。他曾經設想,她正和旁人一樣蠢,腦袋裡滿裝著謊言和仇恨,肚子裡冷得像冰塊。想到可能失去她,那白皙年輕的肉體會從他手裡溜開去,他心里便充滿了狂熱!最怕人的一點,是若他不快快跟她接觸上,她可能就此變了心思。然而要跟她約會,又有多少實際困難!猶如在走象棋,明明早給人將死,依然要垂死掙扎,走上一步。不論朝著哪一邊,電幕都對著你的臉。其實,讀了她的字條,五分鐘之內,他就想遍了跟她聯繫的所有種可能。如今,思考的時間給了他,他便把這些途徑逐個想一番,彷彿在桌上把些個工具一字擺擺開。

很明顯,今天早晨那樣的相遇,沒法照樣再來上一次。要是她的工作也在記錄總局,事情就比較簡單;可小說總局,他只是極其模糊地知道在樓裡什麼地方,也沒什麼藉口能往那邊去一趟。要是知道她住哪兒,什麼時候下班,他倒滿可以想法在她下班的路上見她一面。可跟著她回家未免太不安全,這得在真理部樓外溜來逛去,難免招人注意。至於到郵局給她寄封信,那根本就不可能。所有信件都需要開封檢查,這樣的例行手續早不是秘密。其實,很少有人還寫什麼信。有時真需要傳遞些信息,索性就用那種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好了一長溜儿句子,只消把不適用的劃掉就是啦。不用說,他連那姑娘的名字也不知道,地址更是個鬧不清。最後他定好,最最安全的地方依然是食堂。要是他趁她獨自個兒的時候湊過去,地點再選到房間的中央,不至於離電幕太近,周圍又一片鼎沸,人人都忙著說話--若是這樣的條件持續個三十秒,便能夠說上幾句話兒呢。

此後的一個星期,生活就如同無休無止的夢境。第二天,他快離開食堂的時候她才來,那會兒哨聲也早響過了。想必她改值了夜班。他們擦身過去,看也不看一眼。第三天,她倒是在該來的時候到了食堂,卻跟三個姑娘在一塊兒,頭頂又正正有一個電幕。在此之後,她足足三天沒露面,害得他整個的身心,都變得緊張難忍,脆弱不堪,彷彿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接觸交談,都成了莫大的痛苦。睡覺時,他會夢到那姑娘的形象。這些天,他連日記本也不敢碰。若還有什麼能紓解,便是他的工作--有時他竟能嗒然自忘,足有十分鐘之久。他全不知她出了什麼事,打聽一下根本不可能。她興許早給人蒸發,興許早已經自殺,興許給調到大洋國的另一端--而糟糕透頂的往往最最可能:她不過改變了主意,決意離開他。

第二天,她又出現在食堂裡。她的胳膊早去了懸吊的繃帶,只是手腕還貼了一圈橡皮膏。見到了她,便是一陣如釋重負,他禁不住徑直朝她看了幾秒鐘。第三天,他險乎跟她成功說上話兒。走進食堂,她正獨自個兒坐在一張桌子前,離牆挺遠挺遠。那時時間還早,屋里人不很多。買飯的長龍慢吞吞地往前移;溫斯頓就要到櫃檯,隊伍卻停了兩分鐘--前面有個人抱怨說,他沒有領到糖精片。溫斯頓領了托盤朝那姑娘桌上走,那會兒她還是獨自一個人。他若無其事往她那邊走過去,眼光找的卻是她身後的哪張桌。她離他不過三米遠,只消兩秒鐘,便會成功啦。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嚷了一聲:"史密斯!"他裝沒聽見。 "史密斯!"那人又喊了一聲,還提高了嗓門兒。沒有用啦。他只得掉轉頭去--原來是個傻乎乎的金發小伙子,名叫維爾舍。這小伙子他本不熟悉,可他笑嘻嘻地,邀請溫斯頓來坐他桌上的一個空位子。拒絕他的邀請可是夠危險,旁人認出了他,他再沒法去跟個獨自個兒的姑娘坐一塊兒。這樣做委實太招眼。他只好友善地陪笑臉,在維爾舍那邊坐下來。那金發的蠢臉蛋,也對他笑臉相迎。溫斯頓不由得暗想,頂好朝那張蠢臉劈頭來一斧,砸他個稀巴爛。沒過幾分鐘,那姑娘的桌上也便坐滿了人。

然而她必是瞧見他往她那邊走,或許也明白了他這個暗示。下一天他成心去得早,果然她又是坐在老地方,而且還是獨自一個人。隊伍裡他前面那人矮個子,動作快手快腳,臉龐扁扁平平,細小的眼睛疑神疑鬼,模樣活像只甲蟲。溫斯頓端著托盤剛離開櫃檯,見那小個子徑直朝姑娘的桌子走過去。他的希望,怕又要徒勞無功。再遠點的一張桌子也有空位,可看那小個子的模樣,顯然他極端留意讓自己舒舒服服,准保找一張最空的桌子。溫斯頓心裡一陣冰冷,只好跟在他後面。除非跟那姑娘單獨耽一會兒,否則又有什麼用?就在這時,猛聽得咕咚一聲,小個子跌了個四腳朝天,摔了盤,打了碗,咖啡菜湯流了一地。他爬起身,惡狠狠瞥了溫斯頓一眼,顯然懷疑他絆了他一跤。然而管他娘!過了五秒鐘,溫斯頓的心一陣亂跳,他終於坐在了姑娘的桌上。

他根本不看她一眼,只顧放下托盤迅速吃起來。要緊的是趁旁人沒來快說話,然而他突然覺出陣駭人的驚懼。她接近他,早已是一星期前的事。她沒準兒變了心思--她准保變了心思!想鬧成這樣的事情其實絕無可能,現實生活裡這種事根本就無法發生。這會兒他見到長發詩人安普福思,正端著托盤拐呀拐地找座位,這才下定決心開了口--不知怎的,那安普福思對溫斯頓情有獨鍾,只消看見溫斯頓,他一準得坐在這張桌子上。行動的時間,或許只有一分鐘。溫斯頓跟那姑娘都在吃飯,吃的是清燉菜豆,稀乎乎的像菜湯。溫斯頓便低聲咕噥起來。兩人都不抬頭,一邊把稀乎乎的菜湯直往嘴里送,一邊低聲交談必需的句子,臉上可是一片毫無表情。 "幾點下班?" "十八點三十。" "哪兒見?" "勝利廣場。紀念碑那兒。" "那兒淨電幕。" "人多就沒事兒。" "暗號呢?" "不用。看我周圍人多再過來。別看我。跟我旁邊。" "幾點?" "十九點。" "好的。" 安普福思沒見到溫斯頓,就在旁的桌子坐下來。他們沒再說什麼,也沒有相互看一眼--他們是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上啊,這樣做可不大可能。姑娘迅速吃完飯起身離去,溫斯頓留下來抽了一支煙。 溫斯頓提早來到了勝利廣場。那碩大的圓柱上面刻滿了凹槽,溫斯頓便在這圓柱下繞著圈兒徘徊。圓柱的頂端,是一尊老大哥塑像,凝視著南方的天宇--他便在那邊,在一號機場戰役裡殲滅了歐亞國的飛機(幾年前可說的是東亞國的飛機哩)。紀念碑前邊的街上還有座塑像,什麼人騎了匹馬,人家說,這是奧立佛·克倫威爾。約定的時候都過了五分鐘,那姑娘還沒有露面。溫斯頓心裡,便又是一陣驚懼。她真沒來,她變了主意!他慢慢踱到廣場北面,竟認出了聖馬丁教堂,心裡有那麼點兒高興。這教堂的鐘聲(當然是它還有鐘聲那會兒),還吟過"你欠我仨銅板"哩。這當兒,他見那姑娘站在紀念碑下,讀底座上一張扶搖而上的海報--當然,八成她只是裝著讀。這里人聚得太少,靠近她可不安全。紀念碑的山牆周圍,又佈滿了電幕。可就在這時,人們吵嚷起來,左邊的什麼地方響起重型卡車的嘎軋聲。突然間,所有人全往廣場對面跑,那姑娘敏捷地跳過紀念碑底座的獅雕,擠進了人群。溫斯頓便跟在後面。他一面跑,一面從旁人的叫喊當中聽出來,原來是歐亞國戰俘的車隊就要開過去。 密密匝匝的人群,早已把廣場的南邊擁了個水洩不通。平時逢上這樣的挨挨擠擠,溫斯頓必是溜邊兒;這回,他卻窮推亂撞,專往人群的中心擠進去。很快,他的胳膊已經夠得著她,中間只堵了個無產階級大塊頭,跟個同樣肥胖的婆娘,想必是那胖漢的胖老婆--這夫妻兩個,築成一道戳不穿沖不透的肥肉牆。溫斯頓把身體略側一側,猛然用力,肩膀便擠進那對胖子的中間。他的五臟六腑,簡直給那兩個肥碩的屁股研成漿;然而他汗水淋漓,好歹擠了出來。現在他挨著了那個姑娘。他們肩膀並著肩膀,眼睛卻盯著前方。 一長溜儿卡車,慢吞吞開過街道,車上木呆呆的警衛挎著輕機槍。一群小個子黃種人,穿的是破爛不堪的綠軍裝,蹲在車上,擠成了一團。他們那蒙古臉醜陋無比,漠然盯著車下的人群。有時那卡車一陣顛簸,便是一聲金屬的鏗鏘--敢情所有的戰俘,居然全戴了腳鐐。一車車醜陋的黃臉開過去,溫斯頓知道他們走得沒個完,卻只是時不時地瞟一眼。姑娘的肩膀,姑娘的胳膊,都挨在他身上。她的臉跟他近極啦,他甚至覺得她暖烘烘的。於是她立時控制了局面,就像在食堂裡那會兒一個樣。她像從前那樣木然說起來,嘴唇動也不動。鼎沸的人聲,隆隆的車聲,登時淹沒了她輕聲的呢喃。 "聽得見麼?" "唔。" "週日下午能出來麼?" "唔。" "那,聽好。得記住了。去帕丁頓車站……" 她逐一描述了他要走的路線,精確得猶如軍事部署,叫他好不吃驚。先坐半小時火車,出車站向左拐,走兩小時公路,有道門,門上沒有頂梁,田野裡有條路,一條道上長著草,灌木叢裡又一條小路,小路上一根滿是青苔的枯樹。她這樣說著,彷彿腦袋裡就有張地圖。最後她低聲道:"全能記住麼?" "唔。" "向左,向右,再向左。門上沒橫梁。" "唔。幾點?" "十五點左右。可能得等會兒。我走另條路。肯定記得住?" "唔。" "好。快走你的罷。" 這用不著她說。然而他們陷在人群裡,一時沒法脫身。卡車依然過個沒完,人們依然貪婪地傻看。有人發出噓聲,叫道:"呸!呸!"可這樣叫的全是人群裡的黨員,他們也很快閉了口。整個人群的情緒,單是種好奇而已。外國人,歐亞國人也罷,東亞國人也罷,不過是些個怪兮兮的動物。除去看戰俘,平時根本看不到他們,看戰俘也只能急匆匆地看一眼。沒人知道他們會落個啥下場--有幾個會當做戰爭罪犯給吊死,其他的便消失了踪影,興許是送進了強勞營。這般蒙古圓臉後面,再過來的那幫傢伙更像歐洲人,骯髒憔悴,鬍子拉茬。這批滿臉毛茸茸的人,直朝溫斯頓這邊看,想不到有時盯得還真緊,可一瞥就過去啦。車隊總算全開了過去。最後一輛車上有個老人,滿頭花白的長發,筆直地站在車上,兩手交叉在胸前,彷彿早習慣了雙手銬在前面。溫斯頓該跟姑娘分手啦--可在最後的剎那,趁著周圍一片的擁擠不堪,那姑娘伸手摸著他,迅速握了一下他的手。 這一握絕不會超過十秒鐘,然而卻彷彿握了很久。他有時間摸出她那隻手的所有細節。纖長的手指,漂亮的指甲,手心幹活干出了老繭,手腕上肌膚真光滑。只消一摸,他便知道了她那隻手的全貌。就在這時,他又想到,還不知姑娘的眼睛什麼顏色。八成是棕色罷,可黑頭髮的人,眼睛有時會是藍色哩。回頭看她一眼,未免太有點犯傻。把手握在一起,在雜沓的人群當中可以毫不顯眼;他們便緊緊盯著前面--於是,不是那姑娘,倒是那年邁的戰俘,把他悲哀的目光,透過亂蓬蓬的長發,直盯著溫斯頓。 二 那條小路上樹影斑斑駁駁,樹枝分開的地方,便透過來金色的陽光。左邊的樹下,密匝匝開滿了風信子。空氣彷彿輕吻著皮膚。正是五月的第二天,樹林深處還聽得見斑鳩的吟唱。 溫斯頓來得有點早。一路上沒遇到麻煩,那姑娘顯然經驗十足,這叫他不像平日那樣怕。或許滿可以相信她,找得到安全的所在。一般講,沒法說鄉下就比倫敦更安全。當然啦,鄉下不裝電幕,可總有危險藏著竊聽器,收到你的聲音,再把你辨認出來。況且,一個人外出不招眼,也不是那麼容易。走不出一百公里,還不用帶著通行證件求批准;可有時車站附近就會有巡警,遇著黨員便會攔住查證件,還要問些個問題惹人煩。可溫斯頓沒遇見巡警。去車站的路上他不時回頭看,肯定也沒人盯了他的梢。火車上滿是無產者,給暖洋洋的天氣逗得興高采烈。他坐的硬座車廂,給一大家子人坐了個滿登登,從沒牙的奶奶,直到才滿月的娃娃。他們要到鄉下親戚家過他一下午,而且--他們明明告訴溫斯頓,到黑市弄點子黃油吃。 他走的小路越來越寬,沒多久便到了她說的那條道,其實不過是牛群在灌木叢裡踩出的小徑。他沒有表,可現在一準沒有十五點。腳底下到處都是風信子,根本沒法不踏在花上面。他跪下身來摘了些花,一則消磨點時間,二則也含含混混覺出來,見到那姑娘時總該給人家獻一束。他摘了好大一束,聞一聞,那香味淡淡的,有一點難聞。這當兒,身後劈啪一聲響,明明有誰踩在了樹枝上,把他嚇了個呆若木雞。他接著摘他的花--這樣做不用說最明智。興許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他給人家盯上了梢。回頭瞧瞧--豈不明擺著犯了罪?他摘呀摘的,這時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頭看,正是那姑娘。她搖搖頭,顯然告訴他不能講話,便撥開樹枝迅速引著他,沿著狹仄的小路徑直走進樹林裡。很明顯,她從前曾經到過這兒,躲泥坑的動作熟得很,簡直是習慣成自然。溫斯頓跟著她,依然抓著剛采的那束花。他的第一感覺便是如釋重負,然而見那健壯苗條的身體走在前,紅腰帶恰恰顯出漂亮的臀部,自卑的感覺立刻壓上了心頭。即便現在,只消回頭看看他,她依然有可能抽身離開呀。空氣甜美,樹葉翠綠,卻只能叫他膽怯心慌。從車站出來那會兒,五月的陽光,便叫他只覺得在屋裡耽得久,變得骯髒憔悴,毛孔裡滿是些倫敦的煙塵。直到現在,或許她還沒在大天白日里見過他呢。他們到了她說的那根枯樹旁。姑娘跳了過去,分開灌木叢--乍一看,還真看不出藏著條小路呢。溫斯頓跟在她後面,見那裡原來是塊天然的空地,一個小小的土丘野草叢生,四周長滿高高的小樹,正把這空地遮蔽得嚴嚴實實。姑娘停下腳,轉身對他說道: "咱們到啦!" 他面對著她,離她只有幾步遠。可他還是不敢靠近她。 "路上我不想說話,"她接著說,"有時那兒藏著竊聽器。我覺著不會,可誰知道啦。那群豬總有誰聽得出你的聲兒。這兒就沒事啦!" 他還是沒有勇氣走近她。 "這兒就沒事啦?"他笨嘴拙舌學了一句。 "是呀。你瞧這些樹。"這裡全是些小梣樹,從前曾給人砍伐過,又長出了新枝椏,還沒有胳膊粗。 "小得藏不住竊聽器。而且,我來過這兒呀!" 這不過是沒話找話。現在他想法靠近她一點。她挺直腰身站在他面前,臉上的微笑有一絲嘲諷,彷彿在笑他幹嗎動手這麼慢。風信子頹然掉在了地上。他抓住她的手。 "你信不信,"他說,"到現在,我還不知你眼睛什麼顏色?"原來她的眼睛是棕色的,一種淡淡的暗棕色,還有黑黑的睫毛。 "你見著了我的模樣。還能再看一下麼?" "行啊,簡單得很。" "我三十九啦。有個老婆甩不掉。我有靜脈曲張症。還有五個假牙。" "我才不在乎,"姑娘說。 接著,很難說誰動了手,總之她進了他的懷抱。開始時他沒有感覺,只覺得全然沒法子相信。那年輕的身體緊靠在他身上,濃密的黑髮拂著他的臉,真的!她真的抬起臉來,張開鮮紅的嘴唇隨他吻。她的胳膊擁緊他的脖子,叫他親愛的,寶貝兒,和心肝兒。他把她拉在地上,她一點不抗拒,任憑他對她做什麼。可其實,他卻未覺出肉體上的激情,只有種肌膚相親的快感。他單單感到種驕傲,感到種難以置信。真高興,這樣的事情終於發生啦,可他卻沒有肉體的慾望。事情降臨得太迅速,她那年輕美貌直叫他膽戰心驚,他早慣於生活中沒有女人--鬼知道這是為什麼。姑娘坐起身來,從頭髮裡摘出一枝風信子。她靠在他身上坐著,伸手摟住他的腰。 "沒事兒,親愛的,不用急。整個下午都歸咱們哩。這地方隱蔽極啦,可不是?有次我集體野遊走丟了,就發現了這兒。有誰來了,一百米開外就能聽到他!" "你叫什麼?"他問。 "朱莉亞。我知道你的名兒。溫斯頓--溫斯頓·史密斯。" "你咋知道?" "親愛的,打聽這事兒我可比你強。跟我說說,給你條兒以前,你怎麼看我?" 他壓根兒沒想對她說謊話。一開始就把最壞的事情告訴她,這也算表達愛情的一種方式哩。 "見了你我就恨你,"他說。 "我想強姦你,而後再殺了你。兩週前我都想拿石頭砸碎你腦袋。你真想知道?我想你在給思想警察做工作。" 姑娘喜得哈哈大笑,顯然覺得他在恭維她裝得逼真。 "還什麼思想警察?你真這麼想?" "唔,可能也不全是。可看你的外表--只因為你年輕明快又健康,你知道--我就想,沒準兒……" "你拿我當了個好黨員。言行純潔!旗幟,遊行,口號,競賽,集體野遊--全是這些鬼東西。你當我一有機會,就得揭露你是思想犯,把你給幹掉?" "唔,差不多。你知道,年輕姑娘多半都這樣呀。" "就這死貨害的,"她解下反性青年團的紅腰帶,扔在樹枝上。彷彿碰她的腰身叫她想起了什麼,她便從工作服口袋掏出一小片巧克力,一掰兩半,遞給溫斯頓一半。不消吃到嘴裡,他就聞出這東西絕對不尋常。它暗黑晶亮,還包著銀紙。巧克力一般烏吞吞,碎糟糟,吃起來那味兒,說得準一點,活像燒垃圾的臭煙味兒。像她給他的這種巧克力,他什麼時候也曾吃到過,它的第一股香味,便勾起他的記憶--只是這記憶縱然強烈有力,縈繞不去,他卻沒辦法記得分明。 "哪兒搞的這玩意兒?"他問。 "黑市唄,"她滿不在乎地答道。 "瞧,我就是這麼個姑娘。我遊戲的本領就是強。我在偵察隊當過分隊長,一星期三個晚上獻給反性青年團。成天價在倫敦貼他們的那些死爛貨。遊行我總是扛大旗,平時我總是笑嘻嘻,從來不打退堂鼓,永遠跟著大夥一起叫--要想安全,還能有什麼法子。" 第一塊巧克力就在溫斯頓的舌尖融化開,那味道真是美極啦。然而那記憶又在他意識的邊緣轉個不停,他分明覺出它存在,卻找不准確切的形狀,好比眼角瞥見的東西一樣朦朧。他索性將它撇開去,只曉得是他做過的什麼事--他真想罷手沒有做,卻早已無可挽救。 "你年輕得很,"他說,"比我總該小個十多歲。我這樣的人,你看中了什麼?" "你臉上有什麼東西唄。我想撞撞運氣。找個把人不在他們夥兒,我能耐得很呢。看你一眼,我就知道你反對他們。" 他們,這顯然是指黨,特別是核心黨,說起這些她總帶種譏嘲的憤恨。溫斯頓覺得很不安,雖然他也明知道,如果還有哪兒稱得上安全,他們眼下的所在肯定算一個。有件事叫溫斯頓心里挺驚訝,便是她講起話來粗野得很。黨員照說不興講粗話,溫斯頓自己便絕少這樣做,起碼是不會大聲說。可朱莉亞,只消提到黨,尤其是核心黨,就總是髒話連篇,用的全是些小胡同里塗鴉才用的下流詞兒。他並不嫌她這樣做。這不過是她反抗黨及其一切路線的一種表現;而且,這顯得自然又健康,彷彿馬兒聞到了爛草,總不免打個響鼻兒。他們離開那塊空地,在樹影斑駁的陰涼處散步;只要那小徑還夠寬,容他們並肩走,他們便互相摟著腰。解下腰帶,朱莉亞腰身柔軟多啦。他們講起話來,只能用輕聲的耳語。朱莉亞還說,出了那塊空地,頂好是不說話。他們這就到了小樹林的邊上。於是她止住了他。 "別出去。沒準兒有人偷看。躲樹後邊就沒事。" 他們便站在濃蔭的榛樹下。陽光透過成千上萬片樹葉,照在他們臉上,那感覺還是熱烘烘的。溫斯頓眺望遠方的田野,竟然認出了這個地方,不禁一陣好奇,也頗有點驚愕。他真是一目了然呀。這古老的牧場荒草參差,一條曲曲彎彎的小徑,一片鼴鼠拱起的土丘。對面高高低低的樹叢裡,柳枝在微風中曼舞,簇簇柳葉輕輕搖曳,宛如女人的秀發。可不還得有一條小溪,碧綠的深潭鯉魚在游泳?他看不見這些,卻明知道它們就在附近。 "附近還有條小溪?"他輕輕說道。 "是呀,有條小溪。其實,就在那塊地邊上。裡邊還有魚哩,好大的魚!就在柳樹下邊水潭里面游啊遊,還甩尾巴哩!" "就是黃金國--真該是啦,"他喃喃道。 "黃金國?" "沒事兒,真的。有時我夢著這樣子。" "瞧!"朱莉亞輕聲道。 一隻鶇鳥,落在五米開外的一根枝頭,差不多跟他們的臉一樣高。想必它沒看見他們--它是在太陽地兒,他們卻躲進了樹蔭。它展開翅膀,再小心翼翼收攏來,低頭耽了一會兒,一如向著太陽敬個禮。而後,它突然高聲唱起來。這下午一片岑寂,鳥兒的叫聲大得驚人。溫斯頓跟朱莉亞擁在一起,聽得目瞪口呆。那鳥兒唱個不停,變化萬端,絕無重複,叫人驚異不置,彷彿成心表現它的技藝多精湛。有時它停頓片刻,把翅膀舒展一下,再收攏起來,挺著色彩斑駁的胸脯接著唱。溫斯頓看著它,只覺出一種朦朧的崇敬。鳥兒啊,你這樣唱,是為了誰人,是為了什麼?誰也不在看它唱--不跟誰比賽,不向誰求愛。這孤寂的樹林邊緣,它為何就落在這裡,向著空無放聲歌唱?誰知附近有沒有藏著竊聽器。他跟朱莉亞說話很低,他們講的東西根本甭想收錄到,倒收得到鶇鳥的歌聲。沒準兒儀器另一端,便有個小個子甲蟲使勁聽--隨他聽那歌聲好啦。然而那無休無止的歌聲,驅散了他心裡的一切考量。彷彿甘霖灌頂,讓他跟葉間漏下的陽光合成了一體。他停止了思想,只剩下了感覺。姑娘的腰肢在他懷裡,那樣溫暖柔軟。他把她拉轉身,讓他們的胸脯貼在一起;她的身體,彷彿融化在他的身體裡。他的手摸著哪兒,都像水一樣順從。他們把嘴唇吻在一起,跟方才猛烈的親吻煞是不同。待到分開臉,他們都不禁長嘆了一聲。鳥兒吃了一驚,振翅飛了開去。 溫斯頓把嘴唇貼在她的耳朵上。 "就現在罷,"他輕輕說。 "這兒不成,"她也輕聲答道。 "回空地去。那兒安全點。" 他們快手快腳折回空地,踩得樹枝劈啪作響。回到小樹叢,她便轉過身,面對著他。他們劇烈地喘息,她的嘴角又現出了微笑。她站著看他一會兒,便伸手去拉工作服的拉鍊。而後,沒錯!差不多和他的夢境一模一樣。就跟他的想像那樣快,她脫去了衣服,順手扔在一旁,那動作同樣的美妙絕倫,彷彿把全部的文明一掃而空。陽光下,她的肉體白得耀眼。可有那麼一會兒,他沒來得及看她的身體,吸引他的,倒是那張雀斑臉上勇敢的微笑。他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你幹過這事麼?" "當然啦。上百次--喲,少說好幾十次啦。" "跟黨員?" "是呀,全是跟黨員。" "核心黨?" "誰跟那幫豬,才沒有呢。可他們有機會,準全跟饞貓似的。哪兒像裝的那樣假正經。" 他的心咚咚地跳。她已經乾過幾十次:他真希望,她幹過了幾百次--幾千次。任何事情,只要表現得腐化墮落,便叫他覺出種狂熱的希望。有誰曉得,沒準兒在黨道貌岸然的表面下充滿了腐朽,它崇尚緊張自製,不過是掩飾骨子裡的邪惡。要是他能給他們全員傳上麻風梅毒,他會做得何其高高興興!所有的腐化墮落,只要削弱了黨,幹他娘!他拉她跪下來,他們臉對著臉。 "聽我說。你幹過越多,我越愛你。明白麼?" "當然。" "我恨純潔,我恨善良!我不希望,還有什麼美德留下來。我願大家,全從骨子裡腐化墮落!" "那,我正合你,親愛的。我就從骨子裡腐化墮落。" "愛幹這事麼?不光說我,我說的是這件事!" "愛乾透啦。" 這便是他希望聽到的全部。不僅一個人的愛,便是動物的本能,簡單濫施的慾望,單是這樣的力量,也能夠把黨擊個粉碎。他把她壓倒在草地上,壓倒在掉落滿地的風信子花上。這一次,他們輕而易舉。很快,他們胸脯的起伏回復到正常,在愉悅的疲軟當中分開了身體。陽光照在身上,彷彿更加溫暖,他倆全有了睡意。他拉過她丟在一邊的工作服,給她蓋上。他們馬上睡去,直睡了半個小時。 溫斯頓先醒過來。他坐起身,端詳她那張雀斑臉,枕著自己的掌心,恬然安睡。除去嘴唇,她簡直算不上漂亮;細看一下,眼角還有一兩條皺紋。短短的黑髮,濃密極了,也柔軟極了。他想起還不知她姓什麼,住在哪裡。 這年輕健壯的身體在安睡,是那樣無依無靠,他不禁滿心憐愛,真想保護她安全。方才在榛樹下面,聽那鶇鳥歌唱,他心裡也充滿了柔情;然而那情感好沒來由,跟現在不太一樣。他拉開工作服,看她白皙的側身。他便想,在從前,男人見到姑娘的身體,便動了慾望,事情就這樣成了。然而如今,全沒有純潔的愛情,全沒有純潔的慾望。激情早不再純潔,因為一切都夾雜著恐懼和仇恨。他們的擁抱便是戰鬥,他們的高潮便是勝利。這是對黨的一次打擊。這是個政治行動。 三 "這兒我們還能來一回,"朱莉亞說。 "一個地方要是隱蔽,用兩次還能安全。當然啦,總得隔上一兩個月才能用。" 她一睡醒,那動作便截然不同。她變得警覺精明,穿上衣服,腰間紮好紅腰帶,開始安排回家路線的細節。把這些聽由她安排,顯得天經地義;不用說,實際生活當中她遠比溫斯頓游刃有餘,對倫敦周圍又是瞭如指掌,這全是她無數次集體野遊積累的經驗。她為他安排的路線,跟來的那條截然不同,連火車站指的都是另一個。 "絕不能走同一條路回家,"她說這話,宛如宣示個重要的普遍原理一個樣。她得先離開,溫斯頓則需等上半小時才能跟著她。 她說了一個地方,四天后晚上下班,他們能在那兒見一面。那條街在一個貧民區,有個露天市場,平日里一例嘈雜又擁擠。她會在貨攤中間閒轉悠,裝著找鞋帶或線團。若是她看出平安無事,他來時她便醒鼻子;否則他就裝不認識,一徑走過去。可要是運氣好,他們便可以安全混在人群當中,說上十五分鐘話兒,另安排一次約會。 "我得走啦,"見他記熟了安排,她馬上說道。 "十九點三十分我得回去。得替反性青年團幹上倆小時,貼傳單什麼的,夠該死了,是不是?給我梳梳頭,行不?頭髮裡有沒有樹枝兒?真沒有?好啦,再見啦,親愛的,再見!" 她投在他懷裡,狠勁地吻他,轉眼就撥開小樹,無聲無息消失在了樹林裡。到如今,他還不知她姓什麼、住哪裡,可這也差不了什麼。反正他們不可能在屋裡見上面,也沒法給對方寫封信。 在這以後,他們再沒回過樹林裡的那空地。五月裡,他們只有一次真的做了愛。這個隱蔽的所在,又是朱莉亞很熟悉,三十年前有顆原子彈落下來,把這裡幾乎炸成了廢墟。瓦礫堆裡有座傾圮的教堂,他們跑到了教堂的鐘樓裡。要是走得到那裡,那地方隱蔽起來簡直天造地設;然而走到那裡,卻何其危險!其它時候他們就只能在街上見個面,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時間也絕不超過半小時。一般在街上,總能馬馬虎虎說點話兒。人行道上面挨挨擠擠,他們便給人群擁著走,絕不肩並肩,絕不看一眼,只是進行一種奇特之極、時斷時續的談話,猶如燈塔的光芒一明一滅。見了個黨員工作服,見了個電幕在身邊,他們便突然閉口,過幾分鐘再把那半截話說下去;到約好分手的地方,談話立時中斷,下一天用不著提示,還能接上去。朱莉亞彷彿對這種交談的方式挺習慣,她還有個名兒,叫"分期談話"。她那技術嫻熟得叫人驚異不疊,講話時嘴唇也不動。差不多一個月,他們晚間見面,只有一次成功接了吻。那時他們默然在一條胡同里面走;出了大街,朱莉亞便照例不講話。這時,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大地震盪,天空烏黑,溫斯頓摔倒在地,傷痕累累,嚇得要命。準是附近掉了個火箭彈。突然間,他發現朱莉亞的臉就在幾厘米開外,慘白慘白,像白灰一樣。連她的嘴唇,竟也是一片慘白。她死啦!他抱過她來狂吻--吻的還是個活人暖烘烘的臉。可他的嘴唇,碰到的卻是粉末一樣的東西--原來他倆的臉上,厚厚的落了一層灰泥。 還有些晚上,他們到了約會的地方,卻只好走過去,招呼也不能打。這是街角剛好來了夥巡警,或者頭頂剛好轉著直升機。撇開這些危險不談,找個時間見面也是困難不堪。溫斯頓一星期得乾六十小時,朱莉亞幹得還要久,休息天得按工作忙閒定,經常休不到一起去。不管怎樣,朱莉亞都絕少有哪個晚上完全空閒。極多的時間,給她用來聽報告,參加遊行,替反性青年團散發傳單,為仇恨週準備旗子,給節約運動籌集捐款,等等等等。她說,這值得,這是件偽裝。小規矩若是守得好,大規矩就能犯得來。她甚至說服溫斯頓,獻出他一個晚上,參加熱心的黨員製造軍火的義務獻工。於是每星期便得有個晚上,溫斯頓要花上四小時,在個昏暗漏風的車間,幹昏昏欲睡的煩人活--伴著鐵鎚沉悶的敲打跟電幕的音樂,把什麼金屬小零件擰到一起去--興許是炸彈導火線的一個部分。 到了教堂的鐘樓,他們零碎談話的空隙才算給填滿。那個下午赤日炎炎,鐘樓上那方形的小屋,空氣悶熱凝滯,鴿糞味兒大得撲鼻孔。地板上滿是塵土斷枝,他們便坐在這兒一氣聊了幾小時。過不一會兒,他們得輪流站起身,從窗縫往外瞟一眼,好知道是不是有人走過來。 朱莉亞二十六歲。她跟三十個姑娘合住一間宿舍(她補了一句道:"盡是女人臭!我真恨女人!"),而她的工作,正像他猜的,是在小說總局拾掇小說寫作器。這工作她很是喜歡,主要是維修台電機,它功率不小,卻毛病不少。她"不聰明",可是樂意動動手,跟機器在一塊兒就像到了家。她說得出製造小說的流程,從計劃委員會的總指示,到改寫組的最後修飾。但是對最後的成品,她毫無興趣。她說,自己"不怎麼願意看書"。書籍不過是需要生產的商品,如同果醬或者鞋帶一個樣。 六十年代以前的事,她一件沒記住。她認識的人,只有她爺爺不停地講著革命前,老頭兒在她八歲上便失踪了。上學時她做曲棍球隊長,連著兩年得了體操獎杯。她做過偵察隊的分隊長,青年團的支部書記,後來是反性青年團。她得的鑑定總是第一流。她甚至給選到小說總局色處去工作,這裡專給無產者們生產色情小說廉價本,只有品行兼優的人才能選進去。她講,色處工人給這裡起了個外號,就叫大糞場。她在那兒乾了一年,幫著生產小冊子,什麼《過癮故事集》,什麼《女校一夜遊》,密封寄送出去。無產階級年輕人,便偷偷摸摸買去讀,彷彿搞著了什麼違禁品。 "這些書寫了啥?"溫斯頓挺好奇。 "嗨,鬼垃圾唄。無聊透頂,真的。就六個情節,抄來抄去的。當然啦,我是只管萬花筒,都沒進過改寫組。我筆頭子可不行,親愛的--就是個做不來!" 原來色處的工人,除去領導之外,清一色全是姑娘,這叫他感到挺吃驚。他們的理論說,男人性本能比女人難控制,他們造出的垃圾,就更容易把他們自己腐蝕掉。 "他們連結了婚的女人也不要,"她又說。 "老覺著姑娘最純潔--本姑娘可是臟得很!" 她第一次發生關係只有十六歲,跟了個六十歲的老黨員。老頭兒怕給抓起來,自殺了事。 "幹得真不賴,"朱莉亞道,"要么他一坦白,我就暴露啦。"以後她又乾過好幾次。生活在她眼裡,實在簡單得很。人人想過好日子,可"他們"(這是指黨)偏偏攔著不許這樣過。只要能夠做得到,不妨把他們的條條框框給打破。她似乎覺得,"他們"老企圖奪你的樂子,你就老企圖不給抓得住,這來來去去全是天經地義。她痛恨黨,提起黨總用頂難聽的話來說,然而從不做普遍性的批判。對黨的清規戒律,除非影響到她的生活,她毫無興趣。他還發現她不講新話,只有流行的幾個詞兒,才用上一用。她從沒聽過兄弟會,也絕不信有這麼個東西。組織嚴密地反對黨,除去一敗塗地沒旁的下場,她便覺得簡直愚不可及。聰明的做法,是把規矩破得巧,同時又得活得好。他隱隱感覺,新一代這樣的人何止成千上萬--他們長在革命後,除了革命便一無所知,把黨當成了萬古不變,就像頭頂的天空一個樣。他們絕不反抗黨的權威,只是想方設法去規避,就如同兔子躲獵狗。 他們沒談過是不是可能結婚。這遙遠得實在不值得想一想。就算溫斯頓的老婆沒了影兒,誰想得出哪個委員會,肯批准這樣的婚姻!這樣的婚事絕無可能,不啻白日做夢。 "她怎麼樣,你老婆?"朱莉亞問道。 "她麼……知不知道新話有個詞兒,叫好思想?說的是天生正統,從來沒有壞思想。" "不知道這詞兒。這號人我倒知道,知道透啦。" 他便說給她他婚後的日子。怪得很,那生活實質的部分,她彷彿早已了然於心。她會講給他,他一碰到凱瑟琳,那婆娘身子就會繃繃硬,即便她拿胳膊緊緊摟著他,那感覺倒像是全力推開他--活像她看見了這一切,經過了這一切!跟朱莉亞在一起,他講這些一點不犯難:不管怎樣,凱瑟琳早不是痛苦的回憶,而不過是一樁煩人的回憶。 "要不是為了一件事,我還忍得下去,"他說。他便告訴她那種索然無味的小儀式--每星期同一天晚上,凱瑟琳準會逼他干那事兒。 "她恨死了那事兒,可什麼也不能叫她罷手不去做。她管它叫--嘿,你猜也猜不著。" "咱們為黨盡義務,"朱莉亞馬上說了出來。 "你咋知道?" "我也上過學呀,親愛的。過了十六歲,每月都有次性教育講座。青年運動裡也有哩。他們成年灌給你的盡這些。我敢說,好多人這還真有用!當然啦,誰也不跟你說這些。人人都是偽君子!" 她開始就這個題目大肆發揮。對朱莉亞而言,萬事萬物都需回溯到她的性意識。只消觸及這一點,她準變得極敏銳。不像溫斯頓,她把握了黨在性行為方面禁慾主義的內在意義。這還不光因為,性本能創造出自己的天地,超越了黨的控制,因此只要做得到,黨總要設法毀了它。更加重要的是,剝奪性行為勢必導致歇斯底里大爆發,黨需要的正是這狀態--因為這樣的狀態,轉得成對戰爭的狂熱,對領袖的崇拜。她這樣說道: "做愛總得費精力;幹完了,叫人心裡快樂,管他娘的出啥事。他們才忍不下你這樣想。他們要你每時每刻精力旺盛。齊步走,揮旗子,喊口號,還不是些個性慾變得酸臭撲鼻子?要是心裡快樂,憑什麼為了老大哥、三年計劃、兩分鐘仇恨這些混帳玩意兒興高采烈?" 他想,這些全都沒有錯。純潔身心跟政治正統,真有種直接又緊密的聯繫。黨是要求它的黨員,保持一定的恐懼、仇恨跟瘋狂的信仰呀;除去抑制某種有力的本能,將其轉變成為推動力,這樣的目的怎能達得到?在黨的眼裡,性衝動充滿了危險,它索性轉而加以利用。對人們要做父母的本能,它耍的是同樣的伎倆。事實上,家庭根本不可能廢除;反之,他們鼓勵大家愛護自己的孩子,那幾乎是種老派的方式。至於孩子,卻給他們系統地培養得反對父母,教他們偵察父母的言行,報告父母的悖離。家庭便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用這樣的手段,跟你親近的人給變成了告密者,好沒日沒夜監視你。 他一下又想起了凱瑟琳。要不是她太愚蠢,看不透他思想裡的不正統,她鐵定向思想警察揭發了他。然而這當兒,他真正想起她,倒因為這下午的天氣悶熱難當,熱得他滿頭大汗淋漓。他便說給朱莉亞,十一年前一個同樣酷熱的下午發生的事情--或不如說,沒能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他們結婚剛有三四個月。有次去肯特參加集體野遊,他們走丟了。他們落在隊伍後面只有幾分鐘,可是轉錯了個彎,跑到個白堊礦舊址的邊上來。那裡懸崖足有十幾二十多米深,底下堆滿了大石塊。也見不著個人問問路。發現迷了路,凱瑟琳登時不安起來。哪怕跟那般吵吵嚷嚷的傢伙分開半分鐘,她也會覺得做了什麼大錯事兒。她便想趕著從來路返回去,換個方向找他們。就在這時,溫斯頓發現,他們腳下懸崖的石縫裡,長著幾簇黃連花。有一簇有洋紅跟磚紅倆顏色,兩種顏色的花,顯然是從同一個根上長出來。他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便叫著凱瑟琳過來看。 "看呀,凱瑟琳,看這花呀!靠坑底那簇。看見沒,它們倆顏色?" 她早已轉身往回走,聽他叫她,才煩躁地轉回身來看了一眼。她在懸崖上,甚至彎著身子,看他手指的方向。他站在她身後一兩步,把手放在她腰間扶著她。這當兒他猛然想到,他們完全是徹底的孤單。到處沒有個人影,樹葉不動,鳥兒不鳴。這樣的地方,藏了竊聽器的危險小而又小,即便裝了竊聽器,錄到的也只有聲音。正是下午裡最赤日炎炎、最昏昏欲睡的時分,太陽烘烤著他們,他的臉上大汗淋漓。他一下想到了這個念頭…… "幹嗎不推她一把?"朱莉亞說。 "我就會推她。" "唔,親愛的,你會推。換了現在的我,我也會推。也許會罷……我不能肯定。" "你沒推後悔麼?" "唔。總起來說,我後悔。" 他們並肩坐在灰塵累累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到面前。她的頭偎在他肩上,頭髮的香味蓋住了鴿屎臭。她這樣年輕,對生活還有期望,她不懂把個把煩人的人推下懸崖,根本不解決任何問題。 "其實沒有任何差別麼,"他說。 "那你幹嗎後悔沒推?" "只因為我更喜歡積極,不喜歡消極。我們參加的這場比賽,我們贏不了。只是說,有一些失敗,比旁的一些好一點。" 他覺出她的肩膀扭動一下,表示她的反對。他說這樣的話,她總是跟他抵觸。按照自然法則,個人總免不了要失敗,這一點她卻不接受。某種程度上她也明白,她自己已經命中註定,思想警察遲早總會抓住她,殺死她;然而在心裡的另一部分,她相信可能構築個隱秘的世界,可以按自己的選擇來生活。只消有點子運氣、狡猾和勇敢,這樣的事情便能成功。她不懂沒有幸福這碼事兒,惟一的勝利只在於遙遠的未來,你死後很久的未來;自從向黨宣戰那天起,頂好把自個兒當一具屍體。 "我們都死啦,"他說。 "我們還沒死哩,"朱莉亞乾巴巴地答道。 "肉體是沒死。六個月,一年--五年,這都想像得出來。我很怕死。你還年輕,准保比我還怕死。不用說,我們得盡量把死亡往後推,可這裡沒有什麼大區別。只要人還做個人,死跟生就是一樣的東西。" "嘿,蠢話!呆會兒你要跟誰睡覺?跟我?還是跟個骨頭架子?你不喜歡人活著?瞧瞧這樣的感覺:這是我,我的手,我的腿,我真真切切,我實實在在,我活著哩!你不喜歡這些?" 她扭轉身子,把胸脯壓在他身上。隔著工作服,他覺得出她的乳房,成熟又結實。她的身體,彷彿把青春與活力灌注到他的身上。 "是呀,我喜歡這些,"他說。 "那就別說什麼死啦。聽我說,親愛的,我們得安排下次見面啦。我們能回到樹林裡那地方哩,好長時間沒去啦。可這次你得另走一條路。我全給你計劃好啦。你坐火車--喏,我畫給你看!" 她便按照自己的那種實際做法,掃來一小堆塵土,拿根鴿子窩的小樹枝,在地上給他畫了個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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