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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4-6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7458 2018-03-21
四 溫斯頓不禁深深嘆了口氣。隨它電幕就在身邊好啦,可礙不著他開始工作的時候總要嘆一聲。他把聽寫器拉過身邊,吹掉話筒上面的灰塵,戴上了眼鏡。辦公桌右手邊的氣動管,已經傳過來四個小紙捲兒;他就把它們展開來,夾在了一起。 辦公間的牆上有三個孔洞。聽寫器右邊的叫做氣動管,專門傳遞書面文件;左邊的那個大一點,用來傳遞報紙。側牆的那個伸手可及,是條長方形的大裂縫,裂縫上面還罩著鐵柵,專門用來處理廢紙。這樣的裂縫,大樓裡足有成千上萬,每個房間自然必須具備,每條走廊隔不遠也得來上一個。這裂縫外號叫做記憶洞,這是頗有些理由的--一旦誰知道某些文件該毀掉,甚至誰發現身邊扔了塊廢紙,一個自動的反應,便是掀開身邊的記憶洞蓋子,把它丟下去。這便有一股暖熱的氣流,把它捲進了大熔爐裡--這熔爐是藏在大樓底部的什麼地方的。

溫斯頓看一下他展開的四張紙條。每張紙條,全寫著一兩行簡短的指示,用的是部里內部使用的縮略隱語--這還不是真正的新話,然而包含了不少新話的詞兒。紙條上寫道: 泰晤士報17.3.84 bb講話誤報非洲改正 泰晤士報19.12.83預報3年計劃83年4季誤排改正近期數據 泰晤士報14.2.84富部誤引巧克力改正 泰晤士報3.12.83報導bb命令雙加非好提非人全部另寫存檔前複審 溫斯頓把第四條指示放在一邊,心裡隱隱有點得意。這工作挺複雜,也需要點責任心,該留到最後去幹。其它的三件倒全是例行公事,雖然第二件得查找一批數字,或許會有些單調乏味。 溫斯頓在電幕上撥下了"過期資料號碼",要了相關各期的《泰晤士報》。沒用幾分鐘,氣動管便把他要的報紙送了出來。他接到的指示,要求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必得修改--拿政府的話講,必得改正有關的文章或新聞。舉個例罷,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報》報導老大哥前一天的講話,預言南印前線將無戰事,歐亞國很快會在北非發動進攻。可事實上,歐亞國的最高統帥部打起了南印,北非倒是剩了下來。這就得重寫老大哥講話的那一段,好叫他的預言跟實際的情形相符合。還有,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報》,發表了一九八三年第四季度(也就是第九個三年計劃的第六季度)各類消費品產量的政府預測。而今天的報紙登出了實際產量,鬧得預測中的每個數字全錯到了九霄雲外。溫斯頓得改正起先的數字,叫它們跟後來的數字相符合。至於第三條指示,說的是一樁小錯,實在簡單之極,改過來都用不了幾分鐘。近在二月份,富裕部還賭神發誓(政府之所謂"明確保證")地說,一九八四年絕不降低巧克力的定量供應。其實,溫斯頓也聽到啦,就在這個週末,巧克力的供應量就會從三十克降到二十克--而他要做的事情,不過是編上一句警告,說是可能需要在四月的什麼時候降低供應,把原來的保證替掉就是了。

溫斯頓每處理完一條指示,便把聽寫器寫好的更正夾在相應的那份《泰晤士報》上,推進氣動管裡去。而後,他再把原始的指示,連同他做的所有備忘,揉成個紙團兒,丟進記憶洞裡聽任火焰吞噬--他盡量把這個動作,做得彷彿下意識的習慣。 這氣動管最後通向個看不見的迷宮。至於那迷宮裡出了什麼事,詳細的情形他並不知道,然而大略的情形畢竟了然於心。任何一期的《泰晤士報》若需要改正,需要將有關的材料匯集核對,該期的報紙便要重印,銷毀原來的版本,將改正後的版本存檔。修改的工作就這樣不斷進行;而修改所及,也不限於報紙。舉凡書籍、雜誌、小冊子、海報、傳單、電影、音帶、漫畫、照片--總之,只要一種文獻資料可能具有政治性,或者意識形態的意義,其修改的命運便概莫能外。過去,時時刻刻都遭到翻新;於是黨的每個預言,全獲得文獻的佐證。新聞也罷,觀點也罷,只要有悖於當前的需要,絕不容殘留在記錄裡。歷史變成了一張羊皮紙,可以按照需要擦淨重寫。這樣的工作一旦完成,便絕無證據可以證明,發生過任何偽照歷史的事情。其實記錄總局裡頂大的處,比溫斯頓工作的處大許多,那里工作人員的職責,便是搜尋、收集所有該被替換銷毀的書報文件。由於政治聯盟發生變化,由於老大哥做出錯誤的預言,一期《泰晤士報》能夠改寫十幾次,存檔時卻依然註明原來的日期,絕無與此相悖的其它版本。同樣,書籍也是一再回收重寫,而後重新發行,並且絕不承認任何的改動。即便溫斯頓收到的書面指示,也從不明確要求他幹偽造文件的勾當,甚至連暗示也不做。那上面總是說,為了保證準確無誤,必得糾正有關的差錯、失誤、誤排和誤引--就是這樣的指示,在處理過後他也是即刻毀掉的。

溫期頓著手修正富裕部的數字。其實,這又算得上什麼偽造--一樁沒意義的勾當換了另一樁而已。經你處理的材料,多半跟現實世界毫不相干--真的,連直捷的謊言,跟現實也有點關係呢。論起異想天開,從前的統計數字跟修改後的版本半斤八兩,高下難分。多半它們乾脆就是想當然爾。舉例說罷,富裕部預計,這個季度鞋子能夠做出一億四千五百萬雙。可事實上,鞋子僅僅做出六千二百萬雙--而溫斯頓呢,他把富裕部的預測改成五千七百萬雙,好跟往常一樣,宣布超額完成了計劃。可真格兒的,六千二百萬絕對不比五千七百萬或者一億四千五百萬更接近實際。沒準兒,從來沒生產過一雙鞋。更可能的是,誰也不清楚生產了多少,這樣的屁事哪有誰操心。人們只知道,紙面上每季度做出的鞋子數也數不清,可大洋國總該有一半人口打赤腳。所有記錄下的事情,無巨無細,都莫不如此。一切全逐漸消失在幻影當中,到頭來,連現在是哪年哪月,也叫你沒法確定。

溫斯頓朝大廳的對面瞟了一眼。那邊跟他相對的辦公間,有個傢伙不停手地工作。他名叫提洛森,小小的個子,長相刻板,下頦黧黑。只見他一卷報紙放在膝頭,嘴巴緊貼著聽寫器的話筒,看那模樣,彷彿除去電幕跟他自個兒,他就生怕旁人聽他說什麼。他抬了抬頭,溫斯頓便瞧見他的眼鏡朝這邊飛也似地一閃,其間儼然充滿了敵意。 溫斯頓對這個提洛森總是鬧不清,也不了解他到底做的什麼活兒。記錄總局的人,對自己的工作總寧願三緘其口。這狹長的大廳沒有窗戶,一溜兩排辦公間,紙張的沙沙聲,跟朝著聽寫器講話的呢喃聲,就沒有停止過。然而有十多個人,溫斯頓甚至說不出名字,儘管老見他們在走廊裡忙上忙下,在兩分鐘仇恨時揮手拊掌。他知道隔壁辦公間那個棕髮小個兒女人,整天價辛辛苦苦,只是在報上搜尋那般蒸發掉的人名,而後刪除了事--因為這樣的人,人家認為壓根兒就沒存在過。這工作由她來做挺合適,她丈夫便在兩三年前給蒸發掉了。再隔上幾個辦公間,有個人名叫安普福思,此公耳朵毛茸茸,神情暈乎乎,性格溫順,拖拖沓沓,可耍起韻腳跟格律來,那才華卻叫人瞠目結舌。有些詩作在意識形態方面可厭有害,然而因為什麼原因還需留在詩集裡,他的工作便是刪改這些詩作,編成所謂定本。瞧這個大廳,足有五十人在工作,可論起記錄總局龐大的機體,它不過是一個處,一個小小的細胞。樓上樓下,身前身後,還有嗡嗡營營的一大群人,他們的工作五花八門,叫你想也想不出來。有個老大老大的印刷車間,車間裡配備有編務人員,排印專家,還有個設備精良的暗室,專幹偽造照片的勾當。有個電視節目處,配備了工程師,製片人,和一批特殊選定的演員,專門擅長模仿旁人的聲音。還有一大群資料員,專門開列該收回的書刊目錄。再加上龐大的檔案庫存放改正了的文件,藏在暗處的鍋爐銷毀原件--還不必說一批匿名的領導藏在這裡那裡,協調整個工作,決定政策路線,確定歷史的這部分應該保留,那部分應該竄改,還有哪個部分索性刪個一字不剩。

然而歸根結底,記錄總局不過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真理部的主要工作,還不是重新編出個過去來,而是給大洋國的公民提供報紙,電影,教科書,電視片,以及戲劇跟小說--只消你想得到的信息、教育和娛樂,從雕像到標語,從抒情詩歌到生物論文,從孩童拼字課本到新話辭典,都在真理部的生產範圍內。而且,該部也不光要滿足黨五花八門的需求,還得如法炮製一套低級的貨色,給無產者享用。這便另外需要一整套部門,生產無產者的文學、音樂、戲劇和普通的娛樂。其產品包括垃圾小報,報上的內容一例是體育花邊,暴力犯罪,星象算命;還製造刺激的廉價小說,肉慾橫流的電影,感傷淫靡的小調--給這種小調作曲的,全是種用萬花筒拼湊曲調的機器,叫做作曲機。甚至有一個處,便是新話所謂色處,專門生產頂頂低級的色情小說,密封發送,除去色處的工作人員,其他黨員一律不得閱讀。

溫斯頓工作的時候,又有三條指示從氣動管給送了出來。然而這些工作簡單得很,他趕在兩分鐘仇恨打斷工作之前,便已經處理完畢。仇恨之後,他趕回辦公間,從書架上取下新話辭典,把聽寫器推到一邊,擦擦眼鏡,開始做他今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溫斯頓平生最大的樂事是工作。他的工作多半是些例行公事,乏味得很;然而也有那麼幾件工作,卻極盡困難復雜,像面對數學難題一樣叫人嗒然自忘。這便是些精細的造假工作,除去對英社原則的了解,加之對符合黨要求的措辭的估計,你就找不到任何指導。溫斯頓對這類的工作才叫得心應手,有時他竟然給人要求,改正《泰晤士報》全用新話寫成的社論。他展開早先放在一邊的指示,那上面寫的是: 泰晤士報3.12.83報導bb命令雙加非好提非人全部另寫存檔前複審換成老話(也便是標準英語)來講,可以譯成:《泰晤士報》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老大哥命令的報導極為不妥,因其提及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寫,並在存檔前將草稿送交上級審查。

溫斯頓把這篇犯忌的文章讀了一遍。老大哥那日的命令,主要是在表揚一個組織的工作。這組織名叫FFCC,任務是為浮堡的水兵供應煙捲和別的消費品。一個核心黨的高級黨員,名叫維澤斯同志的,給老大哥特別表揚一番,還授給他一枚二級功勳勳章。 過了三個月,FFCC沒來由突然給解散。維澤斯跟他那幫同事如今肯定已經失寵,然而報紙電幕全未有過任何的報導。這倒在意料之中,因為對政治犯,通常不搞什麼公審公判。成千上萬人的大清洗,公審叛徒思想犯,叫他們可憐兮兮地坦白認罪,而後處決了事,諸如此類的特別展品兩、三年才好拿出一遭。更經常的情形是,那般討黨厭的人就這麼失去了踪影,再找不到下落。他們出了什麼事,尋不著一絲一毫的線索。有時候,這些人或許根本沒有死。溫斯頓認識的人,前後便有三十來人下落不明,還不算他們的父親母親。

溫斯頓用紙夾輕撫自己的鼻尖。對面的辦公間裡,提洛森同志還在神秘兮兮地伏在聽寫器上講話。他忽而抬一下腦袋--那眼鏡便再次敵意重重地一閃。沒準兒提洛森同志的工作跟他溫斯頓沒什麼區別,其實這又有何不可。這樣的工作太嫌複雜精妙,沒法交給單獨一人負責。然而另一方面,索性將其交給什麼委員會,豈不等於公開承認進行了偽造?更加可能的是,同時有十幾個人分別修改老大哥講過的話,而後由核心黨的什麼領導,從這些版本當中選出一個重新編輯,還要有繁複的對照核查,這樣造出的謊話才能載入史冊,變成真理。 溫斯頓不曉得維澤斯失寵的原因。他可能貪污腐化,也可能工作不力。沒準兒,只是老大哥覺得這個下屬太得民心,除去為妙。更加可能的,單單因為清洗和蒸發乃是政府機制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惟一真切的線索,是那句話"提非人",這表明維澤斯已經死於非命。很少有什麼人被捕,便做得出這樣的推斷。有時他們會給釋放,逍遙了一兩年,而後才被處決。甚至偶而有什麼人,誰都覺得他早死了,卻鬼魂一樣重新顯形,在公審時供出好幾百人,而後消失不見,這次是再不出現啦。然而維澤斯,他已經是一個非人。他沒有存在,也從未存在過。於是溫斯頓決定,只改變老大哥講話的傾向,並不能解決問題。頂好是把講話的主題,改得跟從前毫不相干。

他自然能把講話改成通常對叛徒思想犯的批判,不過這看上去太顯眼了點兒。他也能編一場前線的勝仗,第九個三年計劃的輝煌增產,這又會搞得記錄複雜難纏。看來,他該來它個地地道道的瞎編胡想。於是,他的腦海裡一下蹦出個奧吉爾維同志,就像這位同志早在那裡等著他一樣。這同志剛剛在戰鬥當中,在英勇卓絕的鬥爭中犧牲了性命。有時老大哥會覺得,哪個位卑勢微的普通黨員,他們的生死是旁人學習的好榜樣,他便會在命令當中予以表彰。今天,奧吉爾維同志便合該受他的表揚。不錯,哪兒也沒有個什麼奧吉爾維同志,可只消印上幾行字,造他幾張照片,這傢伙馬上就存在啦。 溫斯頓思忖片刻,便把聽寫器拉到近前,開始用老大哥那人人熟悉的口氣口述起來。他那種口氣勇猛鬥狠,又迂腐做作,風格則是一例的自問自答("同志們,我們從這件事學到了什麼教訓?這個教訓,也是英社的根本原則之一,就是,"等等等等),模仿起來簡直易如反掌。

還是三歲的時候,奧吉爾維同志什麼玩具也不要,除去一面鼓,一挺輕機槍,加上一架模型直升機。六歲上,他便加入了偵察隊,比旁的孩子早一年,這是對他特殊放寬了規定。九歲時,他當上了偵察隊的分隊長。十一歲的時候,他偷聽到叔叔的話顯然有犯罪傾向,便向思想警察進行了揭發。到十七歲,他便當上了反性青年團的區隊長;在十九歲時,他設計的一種手榴彈得到和平部接受,首次檢驗時投了一枚,便炸死了三十一個歐亞國戰俘。二十三歲時,他便在作戰行動當中犧牲了生命。那時他身帶重要文件,在印度洋上空飛行,遇到敵人噴氣機的追擊。他便把機關槍帶在身上,跳出直升機去,和文件一塊兒沉進了海底。老大哥講,這樣的結局,想一想便不由得羨慕不已。老大哥還簡單提了幾句奧吉爾維同志純潔忠誠的一生。他不抽煙,不喝酒,除去每天健身房裡鍛煉一小時,再沒有別的娛樂活動。他發誓潔身不娶,覺得結婚養家有悖於全天候獻身職責的需要。他講起話來,說的惟有英社的原則;他生活的目的,惟有打敗歐亞國敵人,抓淨間諜特務、破壞分子、叛徒和思想犯。 溫斯頓左思右想,是不是給奧吉爾維同志一個功勳勳章。到頭來他決定不給,這又該鬧出些沒必要的核對檢查啦。 他再瞥一眼對面辦公間裡的對手。不知怎的,他曉得提洛森正在忙著跟他一模一樣的工作。沒法知道最後用的是誰的版本,不過他深信,他的版本準能給選上。奧吉爾維同志,一小時前連想也甭想,如今卻成了活生生的事實。真怪,能造個死人,卻沒法造個活人。奧吉爾維同志,在現時根本不存在,卻能夠存在於過去之中。待到忘掉了他的偽造,奧吉爾維同志將真正存在--其真確性一如查理大帝跟尤利烏斯·愷撒,依靠的是同樣的證據。 五 食堂的位置,在地下挺深挺深的地方。這里天棚低矮,人流湧動,嘈雜喧鬧,買午飯的長龍慢吞吞地往前移。燉菜的蒸氣,從櫃檯的鐵柵中間冒出來,一股子金屬的酸味兒,還夾著種壓不下蓋不住的勝利牌杜松子酒氣。對面牆上給挖了個洞,權當是個小酒巴,那里杜松子酒一毛錢便能買上一大杯。 "嘿!我正找你哩,"溫斯頓身後有人說道。 他轉身一看,是朋友賽姆,在研究部里工作的。 "朋友"這個詞,嚴格講來或許全不對頭。如今誰也沒朋友啦,有的只是些同志;不過跟有些同志交往,比跟另一些還算是有點快意。賽姆是語言學家,也是新話專家。現在一幫子專家在編新話詞典十一版,他便是這一大群專家中的一個。他個子小得可憐,比溫斯頓還要瘦小,黑頭髮,大眼睛,那雙凸出的眼睛悲哀又嘲諷,跟誰講起話來,那眼光便彷彿緊緊探究著你的面孔。 "我正想問你,還有刀片沒有,"他說。 "沒有沒有!"溫斯頓心裡發虛,急急地說。 "我還到處找來著。全是個沒有。" 誰都來找你問刀片。其實他還藏了兩片沒有用呢。市面上刀片已經缺了幾個月;而且不管什麼時候,黨的商店總會有些必需品買不到。今天是鈕扣,明天是針頭線腦,後天是鞋帶--至於現在,缺貨是刀片。要搞到這些東西,只好偷偷跑到"自由"市場淘來點。 "我這片都用了六個星期啦,"他還假心假意補了一句。 買飯的長龍又向前移一點,再停了下來。他重新轉過身來,臉朝著賽姆。他們從櫃檯邊一堆油膩膩的鐵托盤裡,各自取了一隻。 "昨天去看吊死戰俘了?"賽姆問道。 "我要工作呀,"溫斯頓答得挺冷淡。 "電影上總歸看得見。" "那可差多啦,"賽姆道。 他那嘲弄的目光,在溫斯頓臉上轉來轉去。 "我對你很清楚,"那雙眼睛彷彿在說,"我早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幹嗎不去看吊死戰俘!"以知識分子角度來說,賽姆的正統簡直惡毒。說起直升飛機對敵人村莊的突襲,思想犯的審訊和坦白,愛護部地下室裡的處決,他那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好不惹人厭。想跟他談話,便要設法把他從這個話題引開去,盡量用新話的技術問題將他網住,這方面他權威得很,又興味盎然。溫斯頓把腦袋偏開一點,省得給他那雙大黑眼睛盯個沒完。 "吊得好漂亮,"賽姆緬懷般地說。 "可我覺著,綁他們的腳未免太糟糕。我就愛看他們蹬腿兒。還有,到最後,舌頭也伸出來,變青啦--青綠青綠的。這樣的細節真好看!" "下一位!"那無產者穿件白圍裙,手拿長把勺,嘴裡叫了一聲。 溫斯頓跟賽姆便把托盤推到鐵柵下。於是,托盤上迅速給堆了份中飯--一盤灰紅色的燉菜,一塊麵包,一小塊乾酪,一杯勝利牌黑咖啡,還有一小片糖精。 "那兒有桌子,電幕下邊,"賽姆說。 "我們打杯酒去。" 杜松子酒裝在沒有把手的中式杯子裡。他們在擁擠的人叢當中尋出路來,把托盤放到那張鐵皮桌子上。桌子一角有誰撒了堆燉菜,臟兮兮的連湯帶菜,活像吐出來的。溫斯頓拿起酒杯,頓一下好打起精神,把那一股子油味的玩意兒一口吞下去。他眨著眼,叫眼淚流出來--這當兒,他一下覺得肚子餓啦。於是,他開始一勺一勺吃燉菜,那菜一例是些粘糊糊,裡邊還有幾塊紅乎乎軟綿綿的東西,可能是肉做的。他們不說話,默默地把菜盤裡的燉菜吃光。溫斯頓左邊一張桌子上,離他身後不遠,有個人飛快地喋喋不休,聲音急促又粗魯,活像鴨子嘎嘎叫,在房裡那一片嘈雜當中,鬧得人刺耳扎心。 "詞典進展怎麼樣?"溫斯頓放大聲音,好蓋住滿屋的喧嘩。 "挺慢,"賽姆說。 "我搞的是形容詞。迷人得很!" 提起新話,賽姆登時來了精神。他推開菜盤,一隻細嫩的手撮起麵包,另一隻手抓起乾酪,身體彎過桌子,好不必喊著說話。 "十一版是定本,"他說,"我們要把語言設定到最後形式--這樣的形式,誰也不興用別的樣子講話啦。等我們做完,你們這樣的人就得從頭學!我敢說,你肯定覺得,我們主要在那兒造新詞。錯啦!我們在把詞消滅掉--幾十幾十,幾百幾百,每天都這麼幹!語言給我們砍剩了骨頭。十一版的詞,二○五○年以前一個也不會過時!" 他狼吞虎咽咬著麵包,吞下去幾大口,又帶了種學究的熱情接著講下去。那黑瘦黑瘦的面孔灼灼有神,眼睛也不再滿帶嘲諷,幾乎有了種夢幻的迷離。 "把詞消滅掉,真是妙不可言。當然啦,動詞和形容詞是最大的浪費。可有好幾百名詞,也完全能刪掉。同義詞可以,反義詞也可以。說實在的,一個詞光是另一個詞的反面,還有什麼理由存在?一個詞早把反麵包進去啦。就說好罷,都有好字了,幹嗎還要個壞字?非好就夠啦--其實還更好,因為非好才真是好的反面,壞算上個什麼。還有,你想說比好還好的東西,何必用一串含糊沒用的詞,什麼卓越,什麼出色?加好--這些意思就全包括啦,要是還想強,就是雙加好。當然啦,這些我們已經在用,不過到新話的最後一版,旁的形式就不存在啦。到頭來,要說好和壞,只用六個詞就全部包括--其實,只是一個詞。你瞧溫斯頓,不是棒極了!當然啦,起初這是BB的主意,"他轉念一想,又加了一句。 提到老大哥,溫斯頓的臉上便了無生氣地掠過了一絲嚮往的表情。賽姆立時覺出,他的表情裡缺了那麼點熱情。 "溫斯頓呀,對新話你根本沒懂,"他的口氣幾乎是滿帶悲哀。 "你寫的是新話,想的還是老話。我看過你在《泰晤士報》發的幾篇文章。很不錯,不過是翻譯。在心裡邊,你還是喜歡老話,它意思含糊也罷,它那種精妙毫無用處也罷,你還是喜歡老話。你不懂消滅詞彙,是多麼妙不可言的事情!要知道,世界上的語言裡,詞彙量每年都在減少的,可只有新話一種呀。" 溫斯頓當然不知道。他不敢搭腔,只是微笑著,心里希望這笑容顯出點贊同的模樣。賽姆又咬口深色的麵包,嚼了幾下,接著說下去: "你還看不出來,新話全部的目的,就是把思想的領域變得狹窄?到頭來,我們再也犯不成思想罪,因為沒有詞彙能用來表現。所有必需的概念,全嚴格用一個詞來表現,詞義嚴格限定。次要意義呢?消滅了,忘掉了。十一版裡,我們離這就已經不遠啦,可這過程還會很漫長,你我死後還會延續很久。每年減少一些詞,意識的範圍就越來越小。當然啦,就是現在,也沒有犯思想罪的理由跟藉口。這只是個自我約束問題,現實控制問題。可到最後,所有這些都不需要啦。語言一旦完善,革命就會完成。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他的話裡,帶了種神秘兮兮的自滿。 "溫斯頓呀,你怎麼沒想過,到二○五○年,最晚到這時候,就沒有哪個活人,聽得懂我們現在這種談話?" "除去……"溫斯頓懷疑地說了半句,又停了下來。 到了舌頭尖的話是"除去無產者",可他止住了自己,因為沒有把握,這話是不是有點不正統。然而,賽姆早猜到他要說的是什麼。 "無產者不算人,"他漫不經心地說。 "到二○五○年,沒準兒還會早哩,所有老話的知識全都會消失,從前的文學作品全都會銷毀。什麼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只能在新詞版本里存在,不只變成另外一套東西,其實是變得跟他們本身完全相反啦。就是黨的文獻也得變樣子。就是口號也得變樣子。連自由的概念也給廢除了,何談什麼自由就是奴役?思想的整個氛圍就會不一樣啦。其實,我們如今理解的思想,不會再存在啦。正統的意思,是不要去想--不需要想。正統等於無意識麼。" 溫斯頓突然間開始深信,總有一天,賽姆會給蒸發掉。他這個人過於聰明,他看得太透,說得太直,這樣的人絕不會討黨的喜歡。總有一天,他會失踪的--這早寫在了他的臉上。 溫斯頓吃完麵包和乾酪,在椅子上半斜身體,開始喝他那杯咖啡。左邊桌上那個聲音刺耳的傢伙,還在沒完沒了聒噪個不停。一個年輕姑娘,想必是他的秘書,背對溫斯頓坐著聽他講話,看上去彷彿他講的每句話,她都是熱烈贊同。有時溫斯頓會聽到她的只言片語:"說的真對,我完全同意,"一副年輕愚蠢的女人腔。可那男人的話聲卻是一刻不停,即便那姑娘說話的時候也不停。溫斯頓見過那個人,只知道他在小說總局當著什麼挺重要的官兒。他有三十歲年紀,喉頭髮達,嘴巴靈活。他的腦袋略略後仰,由於他坐著的角度害得眼鏡反光,溫斯頓看不見他的眼睛,只瞧見一對空無一物的圓片兒。有點嚇人的是,那兩片嘴唇傾瀉而出的聲音,卻幾乎一個詞兒也分辨不清。只有那麼一次,溫斯頓聽見一句話--"完全徹底消滅戈德斯坦主義"--飛快地給他聒噪出來,差不多變成一整塊,猶如一行鉛字疙瘩。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噪聲,一片嘎嘎嘎的叫囂。其實,你可以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他講的一般意思卻根本用不著懷疑。或許他是在批判戈德斯坦,要求更加嚴厲地處置思想犯和破壞分子。或許他是在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或許他是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爾前線的英雄--然而這全都沒區別。他說了什麼也罷,可以斷定每字每句都純粹正統,純粹英社。溫斯頓瞧著那張沒眼睛的臉孔,上面的嘴巴忙著一張一合,心裡有了種怪怪的感覺,覺得這根本不是個真人,是種人形模特兒。他的大腦沒有講話,講話的是他的喉頭。他講的那堆廢話,固然是一個個詞兒,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話:那不過是無意識之中發出的噪聲,猶如鴨子嘎嘎叫。 賽姆有一會兒沒吭聲,拿著湯匙在燉菜糊糊里面劃來劃去。鄰桌那聲音飛快地聒噪下去,儘管周圍吵成一團,還是聽得分明。 "新話裡有個詞兒,"賽姆道。 "不知你聽沒聽說過,就叫鴨話,說的是像鴨子一樣嘎嘎叫。這類詞有趣得很,它有兩個互相矛盾的詞義。用到敵人身上,這是在罵他;用到你擁護的人,就是在誇他啦。" 賽姆真的要給蒸發掉,這絕對沒問題。這麼一想,溫斯頓覺出了一種悲哀,儘管他知道賽姆看不起他,不太喜歡他,而且只要看出點理由,還一準把他當個思想犯揭發出去。然而賽姆卻有點微妙的地方不對勁。有些東西他並不具備,那是謹慎處事,躲避麻煩,是種救人免災的愚笨。誰也不能說他不正統。他相信英社原則,他崇拜老大哥,他為勝利高興,他對異端痛恨,所有這些不光真心誠意,還帶著種按捺不住的狂熱。同時,他了解最新的信息,這一點普通黨員才望塵莫及哩。然而,他身上老有點壞名聲的影子。他愛講些頂好三緘其口的怪話,他讀的書太多,他常愛逛逛栗樹咖啡館,那本是畫家跟音樂家扎堆儿的地方。沒什麼法律不准常去栗樹咖啡館,連不成文的法律也沒有,然而那地方卻頗有點凶險。那般黨的老牌領袖,如今早已是名譽掃地;當初他們最後給清洗掉之前,也曾經常聚在這個咖啡館裡。聽人家說,戈德斯坦有時也會在這兒露露面,那可是十好幾年前的事兒啦。至於賽姆,他的命運固然不難預見,然而其實,若是賽姆抓住他溫斯頓隱秘的想頭,哪怕這想頭只有三秒鐘,他一準馬上告到思想警察那裡去。不用說,這一點人人都如此,然而賽姆來得最可能。光有狂熱不能解決問題。正統等於無意識麼。 賽姆把腦袋抬了起來。 "瞧,來了個帕森斯,"他說。 聽他那語氣,彷彿要加上一句,"那該死的大傻子"。果然,帕森斯,溫斯頓勝利大廈那個鄰居,正穿過屋子朝這邊走過來。這小子中等身材,矮胖體態,黃頭髮,青蛙臉。他三十五歲,脖子和腰身便圍上了圈圈肥肉,然而一舉一動,卻依然活潑幼稚。瞧他那整個模樣,活像個大塊頭小孩兒,這鬧得他雖然標準制服加身,卻老給人覺得,他該穿偵察隊的藍短褲,灰襯衫,再戴條紅領巾。想一想他,腦子裡一準是這樣的尊容:膝蓋胖出了肉窩兒,高高捲起的袖口,露出短粗渾圓的小臂。的確,逢上集體野遊,或者旁的體育活動,只要可能,他準會換上條短褲。眼下他興高采烈地叫著"嘿!嘿!"跟他倆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桌邊,送來一陣濃烈的汗臭。瞧他紅撲撲的臉上,也到處掛著汗珠子。這小子出汗的能耐挺特別;在街道活動中心,看見乒乓球拍上面濕乎乎,誰都知道他剛打過乒乓球。賽姆便掏出一張紙,上面有一長串的字,他拿支墨水鉛筆研究起來。 "嘿!瞧他吃飯這一會兒還工作,"帕森斯拿胳膊肘撞一下溫斯頓。 "顯積極,嗯哼?做什麼呢,伙計?給我看呀,準太高難啦。史密斯伙計,我得跟你說,我可滿世界找你來著。捐款,你忘了給我啦。" "捐什麼款?"溫斯頓問著,一面自動去掏錢。每人的工資,總有四分之一得留給各色志願捐款,名目多到叫你記也記不住。 "給仇恨週呀。你不是知道麼,按戶交。咱們這片兒錢歸我管。咱得盡心盡力--做個大貢獻給別人看看!告訴你唄,要是勝利大廈掛不出咱那條街最大的旗,可怨不著我。你說過交兩塊錢。" 溫斯頓找了兩張皺巴巴臟兮兮的票子交上去。那帕森斯便拿個文盲特有的齊整字兒,記到一個小本本上面。 "對啦伙計,"他說,"聽說我那個小傢伙昨個兒飛你一彈弓。我給了他好一頓揍。我跟他說,再這麼幹,我就把他的彈弓給沒收!" "我想,他是沒看上處決,心裡不高興呢,"溫斯頓說。 "嘿,是麼--我怎麼說來著?這叫人家精神可嘉,是吧?這倆小傢伙淘得要命,可顯起積極呀,嘿!成天價想著偵察隊呀,打仗什麼的。上星期六,我那小女孩兒到柏坎斯坦去野遊,猜她乾了什麼事兒?她帶著兩個女孩兒溜出隊伍,跟踪個陌生人,跟了一個下午!她們跟了他倆小時,穿過樹林兒,到了阿默山,把他交給巡警啦!" "她們咋這麼做?"溫斯頓有點驚愕。帕森斯一臉勝利的神色: "我那小孩兒斷定,他是個敵人的特務--跳傘來的什麼的。伙計,這就出彩兒啦。你知道麼,起初她覺得,那傢伙哪裡可疑?她發現,那傢伙穿的鞋子好奇怪--她說,還沒見過有誰,穿雙那麼怪的鞋。這傢伙八成是個外國人。七歲小孩兒吔,有點子聰明,嗯哼?" "後來那人呢?"溫斯頓問。 "那人?說不上,當然啦。不過咋樣我都不吃驚,比方……"帕森斯做個步槍瞄準的姿勢,嘴裡學著開槍吧勾一響。 "好呀,"賽姆還看著紙條兒,頭也不抬,一面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 "當然啦,我們不能抱僥倖心理,"溫斯頓順從地同意。 "我就說麼!現在還打著仗,"帕森斯道。 就像要證實他的話一樣,他們頭頂的電幕響起一陣喇叭聲。不過,這還不是宣布戰場上的勝利,只是要宣讀富裕部的一個公告。 "同志們!"一個年輕的嗓子熱情洋溢地叫道。 "同志們注意啦!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在生產戰線上贏得了一個大勝利!此前各類消費品的完成情況顯示,過去的一年,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整個大洋國群情沸騰,到處舉行了自發的遊行。工人們走出工廠和辦公室,高舉彩旗,在街頭遊行,表示感謝老大哥的英明領導帶給他們的幸福新生活。下面播報已經統計完成的部分數字。糧食產量……" 電幕上說了好幾次"我們的幸福新生活",富裕部最近挺愛用這詞兒。帕森斯的注意力給喇叭聲吸引過來,便坐在那裡聽廣播,張著嘴巴帶了種嚴肅勁兒,還有點大徹大悟般的厭煩。他腦子轉得不如數字快,不過他也清楚,它們總該叫人心滿意足才是。他拽出個臟兮兮的大煙斗,裡面裝著半管黑糊糊的菸葉兒。煙草每個星期才能供應一百克,想裝滿煙斗幾乎就沒法辦到。溫斯頓掏出支勝利牌香煙,小心翼翼地橫向拿在手裡。下一份供應量要到明天才能買,他的煙卷兒可只剩四支啦。這會兒他迫使自己不聽身前身後的喧鬧,專心聽聽電幕上的播報。瞧罷,還有人遊行時,要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的供應量增加到每星期二十克哩。就在昨天,剛宣布供應量要減少到每個星期二十克。才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竟忘得一干二淨?帕森斯自然容易忘掉呀,他笨得像只動物一個樣。鄰座沒眼睛那傢伙也會忘掉呀,而且會忘得狂熱盲目,一片熱情,誰要是敢說上星期還要供應三十克,他一準強烈地盼著把這大膽的傢伙挖出來,揭出來,蒸髮乾淨。賽姆呢,他也忘掉啦--不過他挺複雜,他有的是雙重思想。賽姆也忘掉了--而他,只有他一個人還保持著記憶? 電幕上神話般的數字不斷奔湧出來。和去年同期相比,今年是食物多啦,衣服多啦,房屋多啦,家具多啦,鍋多啦,船多啦,書也多啦,燃料多啦,嬰兒多啦,直升機也多啦--除了疾病犯罪跟發瘋,什麼都比去年多。一年又一月,一分又一秒,任是什麼人,任是什麼物,全都撒了歡兒地大躍進。溫斯頓像方才賽姆一樣,拿湯匙蘸著桌上那灘灰不溜丟的菜汁,把一條長線劃成個圖形。他滿心忿忿不平,左思右想著生活的物質方面。這一切,難道一直如此?他吃的飯,難道一直這麼個味兒?他轉臉看了看食堂。這叫什麼屋子?天棚低矮,擁擠不堪,牆壁給數不清的人摸得魆黑,鐵桌鐵椅東倒西歪,一個貼著一個,害得你要坐下,就必得碰著旁人的胳膊肘。湯匙歪歪扭扭,托盤坑坑洼窪,酒杯粗粗拉拉。所有的表面全是油膩膩,所有的縫隙全是臟兮兮,到處一股子酸臭味兒,活像把孬酒精、破咖啡、爛燉菜跟髒衣服混在了一道。腦子和皮膚永遠在抗議,直讓你覺得你有權擁有的東西給人騙了去。不錯,他不記得有什麼截然不同的東西。只要他還記得清,他腦海裡的圖景就別無二致:食物總是不夠吃,襪子內衣總是有窟窿,家具總是碎糟糟,房間總是冷颼颼,地鐵擁擠不堪,房屋歪七扭八,麵包黑糊糊,茶葉沒處找,咖啡像髒水,煙卷兒像寶貝--除去人造杜松子酒,就沒有什麼稀爛便宜,又敞開供應。當然啦,你一天天變老,這生活也一天天變糟;可這樣的難受,這樣的骯髒,這樣的缺東少西,沒完沒了的嚴冬,稀臟粘腳的襪子,總不開動的電梯,冰冷的水,硌人的肥皂,自動斷裂的香煙,惡臭難聞的食物--要是有誰對這一切心懷厭惡,這豈不意味著,這並非事物的自然規律?除非還記得從前的事情,明知道那時的狀況截然不同,又怎能覺得,如今的一切無法忍受? 他再看一看這間食堂。差不多人人都醜陋不堪,就算不穿那身工作服,依然免不了難看透頂。就在房間的一頭,這小個子獨個兒坐在桌前喝咖啡,他怪兮兮的像甲蟲,一雙小眼睛疑神疑鬼,東張西望。要是閉上眼睛不看身邊,任誰也會相信,黨樹立的典型體格--小伙子人高馬大,大姑娘胸脯高聳,頭髮金黃,膚色健康,生氣勃勃,無憂無慮--這樣體格的人兒到處都是,多得數不過來。可其實,照他看來,一號機場的人們多半矮小黧黑,其貌不揚。怪得很,各部裡滿是些甲蟲一樣的小人兒。他們短粗矮小,早早變得胖墩墩,拖著兩條小短腿兒,快手快腳,跑東跑西,肉嘟嘟的肥臉木然一團,還有雙小而又小的眼睛。靠黨的領導,如今這樣的品種簡直是繁榮昌盛呀。 等到念完了富裕部的公告,電幕上又是一陣喇叭叫,而後播放起一段軟綿綿的音樂。這一串數字的狂轟濫炸,叫帕森斯糊里糊塗變得挺激動,便把煙斗從嘴裡掏了出來。 "富裕部今年還真能幹,"他會意地搖搖腦袋,"對啦,史密斯老伙計,你準有刀片給我用用?" "沒啦,"溫斯頓道。 "我這刀片都用了六個星期啦。" "喲,是麼……我就是問問,伙計。" "真對不起,"溫斯頓道。 鄰桌那個鴨嗓子,在念富裕部公告的當兒停了片刻,如今又聒噪起來,聲音還是那樣響。溫斯頓突然覺出,不知怎的,他在想帕森斯太太,想她稀疏的頭髮,跟臉上皺紋裡的灰泥。不出兩年,她的孩子準向思想警察揭發她。帕森斯太太便會給蒸發。賽姆也得給蒸發。他溫斯頓會給蒸發。奧勃良同樣會給蒸發。可帕森斯,他卻不會給蒸發。那沒眼睛的鴨子嗓也不會給蒸發。部裡那般在迷宮也似走廊裡竄來竄去的甲蟲,他們同樣不會給蒸發。還有那黑髮姑娘,小說總局那個姑娘,她也絕對不會給蒸發。看上去,他本能地摸得準,誰能活下去,誰會給消滅--雖然靠什麼才能活下去,他卻說不出。 就在這時,他猛然從沉思當中驚醒了過來。鄰桌有個姑娘,微微斜著身子,在盯著他看。這便是那個黑髮姑娘。她乜斜著目光看著他,那眼神怪得很,頗有些專注。剛碰到他的目光,她便把眼睛轉了開去。 溫斯頓的後背立時變得汗津津,一陣子毛骨悚然的恐懼,湧遍了全身。這恐懼瞬息即逝,卻留下種不安的感覺,揮之不去。她幹嗎要盯著他?她幹嗎老是跟著他?不幸的是他記不得,他來的時候她是不是早坐在那桌上,還是在他之後才坐到了那裡。可昨天,兩分鐘仇恨那會兒,她可明明就坐在他身後,哪怕這看上去毫無必要。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偷聽他的話,要搞清他是不是叫得不夠響。 方才他怎麼想來著?或許她還不真是個思想警察,可真正講來,數業餘的特務最危險。鬼知道她盯了他多久。也許總會有五分鐘罷--很可能就在這當兒,他臉上的表情沒有控制好。耽在公共場所,或者在電幕的範圍內,聽任自己的思緒信馬由韁,這簡直是種駭人的危險。最細緻的地方,才最能戳穿了你。神經質的抽搐,無意識的憂慮,自言自語的習慣--只要是有那麼點行為反常,遮遮掩掩,總歸是危險的信號。不消說,臉上的表情不妥當,這本身就活該挨收拾;比方說,人家明明在宣布勝利的喜訊,怎麼能顯得滿肚子懷疑?新話還有個詞兒,叫臉罪,說的便是這樣的情形。 那姑娘再次把臉轉過來。沒準兒她還不是真的跟踪他,沒準兒全是碰巧,她接連兩天跟他挨著坐。香煙早已滅了火,他小心翼翼把它放到桌邊上。要是菸絲沒給他弄掉,下班後他還能把這截煙屁股吸完哩。很可能,鄰座那娘們是個思想警察的特務;很可能,不出三天,他便會落到愛護部的地下室裡去。然而不管怎樣,煙屁股可是別浪費。這當兒,賽姆疊起他那張紙條,放到口袋裡。帕森斯可是又說開啦。 "我還沒說哩,伙計,"他叼著煙斗,一面說道。 "有次我那倆小傢伙,在市場把個老太太裙子給點著啦!那老傢伙?她拿BB的像片包香腸!他們就偷偷跟著他,拿一盒的火柴燒她裙子。嘿,準燒得她夠嗆!那倆小傢伙,哈?真叫小積極分子兒!這會兒在偵察隊,他們受的全是這種一等一的訓練。比我小時候還好哩!猜,偵察隊最新給了他們什麼玩意兒?耳機,能插到鑰匙孔裡偷聽說話!我那小丫頭,有天晚上帶回了一個--就捅到起居室門上啦。她說,比直接從鑰匙孔聽,聲音足足大上一倍哩!不用你說,這當然是個玩具--可主意倒不壞,咹?" 就在這時,電幕上一聲刺耳的哨音響。這告訴他們,該回去上班啦。三個人全跳將起來,跟著大夥一窩蜂地搶電梯,溫斯頓香煙剩下的菸絲全掉了出來。 六 溫斯頓在日記上寫道: 那是三年以前。一個晦暗的夜晚,大火車站附近一條狹窄的橫街。她挨牆站著,身邊是一處房門,頭頂是一盞路燈,可是黑古隆冬。她長得挺年輕,濃妝豔抹的。正是抹的粉讓我注意,那粉雪白雪白,活像個面具,再加上鮮紅鮮紅的嘴唇。黨的女人,是不興塗脂抹粉的。街上沒有別人,也沒有電幕。她說,要兩塊錢。我…… 他一時覺得很難寫下去。他閉上眼睛,還用手指頭按住眼皮--這情形總是出現在眼前,他一心要把它趕開去。他險險乎按捺不住,要用盡力氣高聲罵娘。要么,就拿腦袋撞牆,就把桌子踢倒,就用墨水瓶砸窗戶--狂暴罷,吵鬧罷,疼痛罷,只要能把那折磨人的記憶消滅掉! 他心裡想,一個人最要命的敵人,是自己的神經系統。你內心的緊張,隨時可能轉變成什麼一目了然的症候。他想起幾個星期以前,在街上遇見一個人。這黨員倒是長得挺平庸,三四十歲,高高瘦瘦,還提了個公文包。那會兒他們相差不過幾米遠,那人的左臉突然抽搐一下,害得那張臉橫七扭八的。等他倆擦身而過,那人竟又抽搐了一下--不過是小小的抽動,不過是輕輕的顫抖,迅疾得猶如照像機的快門咔噠一響。然而誰都看得出,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溫斯頓記得,他當時便想到,這可憐蟲完蛋啦。怕人的是,十有八九這動作他根本就沒覺察。最最危險的,是睡覺的時候說夢話--據他看來,這般糟糕事兒根本就是個防不勝防。 他吸了口氣,接著寫道: 我跟著她走進門,穿過後院,進了地下室的一個廚房。靠牆有張床,桌上是一盞燈,燈光捻得暗暗的。她…… 他只感到一陣惱怒,恨不得吐口唾沫才好。在地下廚房裡跟那婆娘搞在一起,他想起的是凱瑟琳--他的老婆。溫斯頓還結了婚哩--換句話講,是結過婚的:沒準兒他還算個結了婚的人,據他所知,他老婆還沒死呢。他彷彿又呼吸到地下廚房那種暖烘烘的味兒,那種髒衣服、賤香水外帶臭蟲味兒。那香水味兒直叫人作嘔,然而不乏誘人的地方,因為黨的女人絕不用香水,簡直沒法想像她們也會用香水。只有無產者才興用香水--在他心裡,香水味總如影隨形地混雜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私通。 這兩年以來,他頭一遭行為失檢,便是搞了這個婆娘。不用說,他們禁止搞妓女,但諸如此類的規矩,有時大可放膽破它一次。這挺危險,但絕對算不上生死攸關。搞妓女若是抓了現行,得強勞營里幹上個五年;要是不犯旁的事兒,這就頂了天啦。而且逃起來也容易,誰會在搞事兒的時候給人當場擒拿?貧民區準備賣身的婆娘多而又多,有時只消一瓶杜松子酒,她便會賣了自個兒。對賣淫這類勾當,黨嘴上不說,其實是頗有些鼓勵的,人們的本能不好一併壓抑淨盡,總該找上個發洩的出口。一時的放縱算不得大事,只要能做得偷偷摸摸,毫無樂趣,只要搞的是無產階級下層一文不值的婆娘。黨員彼此胡搞,這才真真是不可饒恕。然而--縱然大清洗的被告們一例坦白犯了這樣的罪行,真正做出這樣的事來,還是叫人覺得無法想像。 說起黨的目的,那還不光是防止男人和女人相互忠誠,這樣的關係沒準兒他們沒辦法控制。還有那麼個秘而不宜的真正目的,便是讓性行為變得索然無味。婚姻之內也罷,婚姻之外也罷,真正的敵人不是愛情,倒是性慾。所有黨員間的婚姻,必得經過個什麼特設委員會批准;要是打算結婚的男女顯得愛慕對方的肉體,那申請一准給拒絕--當然啦,其原則從不給說得明明白白。結婚的目的,能承認的惟有一個,便是生育些孩子,好為黨服務。性交,那給看成一種小小的手術,像灌腸一樣只會惹人厭。當然啦,誰也沒有徑直說過這一點,然而靠一種曲曲折折的方式,從孩提時開始,它便灌進了每個黨員的心裡。他們甚至成立些組織,像反性青年團之類,專門倡導男人跟女人完全禁慾。孩子麼,可以靠人工授精的辦法來生育(新話還有個詞兒,就叫人授),交給公家來養活。溫斯頓曉得,這一切還沒有全部當真幹起來,然而它卻跟黨的意識形態嚴絲合縫。黨是企圖扼殺性本能;若是無法扼殺,便去歪曲它,玷污它。他還不曉得為何這樣做,只覺得他們的做法真是太自然不過。起碼從女人那面講,黨的努力大抵上大獲成功。 他又想起了凱瑟琳。他們分手總該有九年,十年--快十一年啦。真怪,他竟然很少想到她。有時候,他甚至整天整天忘了自己曾經結過婚。他們只在一起,過了十五個月。黨根本不准離婚,然而若是沒有孩子,卻會倡導分居。 凱瑟琳個子高高,頭髮金黃,身形挺直,動作優美。她的面孔輪廓分明,活像隻老鷹。要是誰不曾發現,這張面孔的背後幾乎空洞無物,任誰都會稱讚一句:瞧這張面孔,有多麼高尚!剛剛結婚不久,溫斯頓便一口斷定,他還沒見過比她更加愚蠢庸俗空虛的人--當然啦,或許這全怪他對她的了解最切近。她那腦袋瓜裡,就沒有哪個思想不是口號,任何愚不可及的事情,只要是黨交給了她,她一律盲目接受。在心裡他給她個綽號,就叫"人體錄音帶"。然而,若不是為了那件事,他還可以忍住跟她過下去--那事情便是性生活。 只消他碰到她,她便一陣畏縮,全身僵硬。若是擁抱她,那感覺活像擁抱一塊木疙瘩。真怪,有時她把他往自個兒懷裡擁,他卻只覺得她正拼著力氣把他推開去。她的肌肉變得繃繃緊,叫他不能不有這樣的感覺。她總是閉眼往那裡一躺,不反抗,不合作,只是忍受了事。這樣的反應真叫人難堪;久而久之,簡直叫人覺得可怕。即便這樣,他倒可以忍著和她一起過,只消同意禁慾就是啦。可怪的是凱瑟琳居然不同意。她說,只要做得到,他們總該生個孩子才是。於是每個星期,諸如此類的事情準演上一次。她把這事搞得挺有規律,只要不是做不到,她便總要遵守時間。甚至那天的早晨,她便會提醒他一句,一如晚上有什麼任務必得完成,萬不可忘記。她有兩個詞兒來叫這件事。一個叫做"生他個小孩",還有一個叫做"咱們為黨盡義務"(她還真用了這個詞兒!)。要不了多久,只要將到指定的日子,他便真真覺得災難臨了頭。幸好沒懷上孩子,到頭來她也同意,不再試下去了。很快,他們便開始分居。 溫斯頓悄沒聲兒地嘆口氣。他又拿起筆,接著寫下去: 她一頭躺倒在床上,等不到任何準備動作,就撩起了裙子。那動作粗俗之極,怕人之極,讓你無法想像。我…… 他看見自己站在那兒,燈光黑沉沉,滿鼻子全是臭蟲加上賤香水味兒。在心裡,他只覺得挫折,只覺得忿忿不平--儘管在那時,他的思緒摻雜著對凱瑟琳白皙肉體的想望,可那肉體早給黨催眠的力量鬧得冰冷僵硬。幹嗎老是這樣?幹嗎他沒法有個自己的女人,只能隔三差五搞搞這種破爛貨?然而名副其實的做愛,幾乎就無法想像。黨的女人,一律是如出一轍。禁慾的思想,如同對黨的忠誠,早已在她們的心裡根深蒂固。小時候周密地訓練她們,學校、偵察隊和青年團裡不斷絮叨給她們,再加上競賽,冷水浴,講座,遊行,歌曲,口號,軍樂,自然的情感早就被掃蕩一空。理智告訴他,例外一定會有;然而他的心裡就是不相信。她們全都是堅不可摧,完全按黨的要求幹。他希望得到的,早不是有個人愛他,而是打破那貞潔的圍牆,哪怕平生只遇到一次。性交一旦成功,那便是反叛。情慾就是思想罪。若他還能夠喚起凱瑟琳的慾望,便構成了一次誘姦--哪怕她還是他老婆。 然而剩下的故事必得寫下去。他便寫道: 我捻亮了燈。我就著燈光看她…… 在黑暗裡耽過之後,煤油燈昏暗的燈光顯得格外亮。他第一次可以仔細把那婆娘打量一眼。他朝她走了一步,又停了下來,滿心交織著肉慾和恐懼。他痛苦地意識到來這兒的風險。沒準兒他一出門,巡警便會把他給擒住;沒準兒這會兒,他們就等在門外邊!然而他倒是到這兒乾嗎來!若是他還沒干成就走呀--! 這得寫下來,這得老實交代。燈光下他突然看出來,那婆娘敢情很老。她臉上的脂粉異常地厚,活像個裂縫累累的紙板面具。頭髮已經有了銀絲;然而真正嚇人的,倒是她的嘴巴,稍一張開,露出的竟是個漆黑的窟窿。她一顆牙齒也沒有。 他用塗鴉般的字體,忙忙亂亂寫下去: 我就著燈光看她,原來是個老太太,少說也有五十歲。然而我走上前去,照幹不誤。 他又把指頭按在眼皮上。他到底把它寫了下來,然而依然沒什麼兩樣。這個療法治不了他。那一種衝動,放開嗓子破口大罵的衝動,比什麼時候都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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