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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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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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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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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1-3

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 19620 2018-03-21
一 正是晴朗寒冷的四月天,鐘敲了十三點。溫斯頓·史密斯縮緊了脖子躲寒風,快手快腳溜進勝利大廈的玻璃門--不過他的動作不夠快,沒能免得了一陣沙土打著旋儿跟在他的身後刮進門。 門廳裡一股子清煮白菜外帶破草墊的味兒。門廳的一頭,牆上釘了幅彩色海報,掛在牆上未免大得出了格兒。海報上一張大臉盤,足有一米寬:一個漢子,四十五歲上下,鬍髭濃黑,長相粗獷又英俊。溫斯頓朝樓梯走過去--電梯,你就用不著試。即便最好的時候,電梯也很少開,何況現在,白天裡又要停電。如今正在迎接仇恨週,搞節約運動,這也算一個節目哩。溫斯頓住在七層樓,可他三十九歲,右腳脖子又有處靜脈曲張。他只好慢慢往上爬,路上還歇了好幾氣。每一層樓,正對電梯間的牆上,都是那幅海報--一張巨大的臉孔凝視著你。有那麼一種圖畫,不管你挪到哪兒,畫上的眼睛給搞得老跟著你看,這幅海報也便是如此。下邊還有行說明文字,道是:老大哥看著你。

他的房裡,一個甜滋滋的聲音讀著一串什么生鐵產量的數字。這聲音打一塊長方形的金屬嵌板傳出來,金屬板像塊模糊的鏡子,鑲在右邊的牆上。溫斯頓擰了個旋鈕,聲音便小了一點,可講的話依然聽得清。這裝置叫電幕,它可以調低聲音,卻沒法徹底關掉。溫斯頓走到窗戶前:他身材矮小,身體虛弱,一身藍工作服(這還是黨的製服哩)顯得他越發消瘦。他滿頭金發,面色天生紅潤,可用的盡是些粗肥皂鈍刀片,加上剛過去的寒冬,害得他皮膚挺粗糙。 玻璃窗關得很嚴實,可是朝窗外望一眼,依然覺出外面冷得緊。樓下的街上,一股股小旋風刮得塵土碎紙拼了命地飛轉。太陽通亮,天空湛藍,可除了滿世界張貼的海報,一切都顯得蒼白無色。那張臉孔,還留著黑鬍子,從每處要津重地朝下面盯著你直看。對面的房子,臨街就有那麼一幅,上面還寫著:老大哥看著你--那雙黑眼睛,直盯進溫斯頓的心窩子。下邊的街上另有張海報,扯破了一個角兒,給風吹得拍打個不停,海報上惟一的詞兒英社,一會兒給蓋上,一會兒又露出來。遠處有架直升飛機從屋頂上掠過去,綠頭蒼蠅一樣盤旋片刻,再劃著圈兒飛也似開走,這便是巡警在窺伺人家的窗戶。然而巡警其實無所謂。只有思想警察才真叫要命。

溫斯頓背後,電幕上那傢伙還在嘮嘮叨叨,講什么生鐵跟超額完成第九個三年計劃的情況。這電幕在播音的同時還能接收:不管他溫斯頓發出什麼聲音,只消比極低的耳語高一點,它便能聽得見;而且,只要他呆在這金屬板的視野裡,就不光能給人聽到,也能夠給人看到。當然啦,無論何時,誰也沒法弄清這會兒你是不是正給人家看。思想警察按照怎樣的頻率,依從何種的系統,將哪個人的線路接通,回答這樣的問題只能純粹靠猜測。甚至不妨設想,他們永遠監視著所有人。起碼只要願意,他們總可以接通你的線路呀。人得在這樣的假設下面生活--你發出的每一點聲音,都有人暗中竊聽;你做出的每一個動作,只要不在黑地裡,都有人仔細審視。習慣是能夠變成本能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人們早這樣生活啦。

溫斯頓背朝著電幕。這樣會安全些;不過他明白,即使後背也難免暴露出問題。他的工作單位真理部就在一公里開外,這巍峨潔白的建築,在骯髒不堪的背景之上高聳入雲。他隱隱帶著點厭惡,心想:哼,這就叫倫敦,一號機場的主要城市--在大洋國,一號機場還是人口第三多的省份哩。他試著想榨出點孩提時的記憶,好告訴他倫敦是不是一直如此。事情怎麼會這樣?他滿腦子記得的,全是些十九世紀的破房子,牆頭支著木條,窗戶釘著紙板,波浪板蓋在屋頂上,花園破敗的圍牆東倒西歪。到處盡是些轟炸現場,滿天塵土翻飛,瓦礫堆裡雜草叢生。要么,就是些給炸彈清出的大片空地,一批雞籠也似骯髒的木製公寓突然間鋪天蓋地--然而毫無用處,他什麼也記不住。除去一系列光亮的畫面,看不到背景,弄不清細節,他的童年什麼也沒留下來。同眼前所有別的建築相比,真理部大樓顯得截然不同。拿新話來講,真理部該叫做真部,這座雄偉的建築外表像座金字塔,白色的水泥牆面晶瑩發亮,一層層疊次上升,直聳入雲霄三百米。從溫斯頓站著的地方,正正看得見黨的三句口號,拿漂亮的字體寫在白色的牆面上: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 人們說,真理部光是地面以上就有三千個房間,地下的格局也一樣。倫敦別的地方還有三座樓,外表和規模都跟真理部大樓差不多。在低矮的建築叢裡它們彷彿鶴立雞群,站到勝利大廈房頂上,這四座樓房便盡收眼底。整個政府機構分成四個部,它們就駐在這四座樓裡:真理部管的是新聞、娛樂、教育和藝術,和平部管的是戰爭,愛護部管的是法律和秩序,富裕部管的是經濟事務。拿新話來說,它們分別叫做真部、和部、愛部和富部。 那愛護部著實叫人怕。整座大樓根本就沒有窗戶。溫斯頓從來沒進過愛護部,連半公里之內也沒到過。除非公幹,誰也別想進去;即便進得去,也必得先穿過迷宮似的鐵絲網、鐵門,外加隱蔽的機槍掩體。甚至通往大樓外層關卡的街上,也少不了粗魯兇惡的警衛來往巡邏,穿著黑制服,裝備著連枷警棍。

溫斯頓突然轉身,他已經給自己的臉換了副安詳樂觀的表情;面朝電幕的時候,這樣的表情最理想啦。他走過房間,進到小廚房裡。一天當中在這會兒離開真理部,他得犧牲掉食堂的中飯;他也曉得廚房裡沒什麼吃的,只有塊黑麵包--那得留著當明天的早飯。他就從架子上拿了瓶清亮亮的水兒,瓶上還貼張白色的商標,簡簡單單寫了一行字:勝利牌杜松子酒。這酒一股子油味兒,直叫人噁心,活像中國的黃酒。溫斯頓倒了快有一茶杯,打起精神,灌藥似地一口吞了下去。 他的臉騰地紅起來,眼睛湧出了淚水。這東西挺像硝酸;而且一吞下去,那感覺活像後腦勺子挨了一悶棍。不過接下來,肚子里火燒火燎的滋味消失啦,世界也就顯出了那麼點快慰可人。他從個皺巴巴的煙盒裡(盒上寫的是勝利牌香煙)拿了支煙卷,不小心豎了起來,菸絲就漏到了地上。他再拿出一支,才算保住了菸絲。於是,他回到起居室,坐在電幕左邊一張小桌子前面。他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了一支筆桿,一瓶墨水,還有本厚厚的四開本日記簿,紅色的書脊,大理石紋理的封面。

不知什麼緣故,起居室裡電幕安放的位置挺特殊。通常它該安在端牆一面,好看得見整個房間;如今它卻給安在側牆上,正對著窗戶。在電幕的一側,有個淺淺的壁龕,建公寓那會兒大約打算放書架,溫斯頓現在就坐在這裡邊。只消坐在壁龕裡,努力躲得遠一點,他便能呆在電幕的範圍外,不叫電幕看見。當然啦,他的聲音免不了給聽到,可只要呆在眼下的位置,旁人就看不到他。他想幹現在要幹的事情,部分原因就是這房間不同尋常的佈局。 然而他幹這事還有一層原因,便是他剛從抽屜拿出的日記簿。這本日記簿精美無比,那光滑細膩的紙張,因時間久遠略有點泛黃,至少四十年沒有生產啦。可以猜測,眼下這本日記簿的年代還要久。那是在城裡一個骯髒不堪的居民區(他早忘了是哪個區),他發現它就躺在個黴臭的小舊貨舖的櫥窗裡。他立時心裡一動,一心要把它買到手。按說黨員不興去普通店鋪(那叫"在自由市場投機倒把"),可規矩嘛執行得總不很嚴格。有許多東西,鞋帶啦,刀片啦,通過別的途徑壓根兒就沒法搞到。於是,他飛也似朝街道兩頭瞥了一下,就一頭溜將進去,花兩塊五毛錢買下了日記簿。那會兒,他根本未曾意識到,會拿這本子派什麼用場。他把本子放在公文包裡帶回家,心裡頗有點負罪感--用不著往本子上寫什麼,單是手裡有這麼個本子,已經夠惹麻煩啦。

他要做的事,是開始寫日記。這根本就不違法(什麼都不違法,因為任何法律都不存在了),可是一經發現,一準判處死刑,少說也得強勞營里呆上二十五年。溫斯頓把筆尖插在筆桿上,用嘴吮吸一下,把上面的油弄弄淨。這樣的蘸水筆早成了老古董,連簽名的時候也難得用一用。他很費了些力氣,才偷偷摸摸搞來了一支,只因為老是覺得,這般光滑細膩的紙張,惟有用真正的筆尖來寫才值得,拿墨水鉛筆塗鴉可不行。其實用手寫字,他都不習慣啦。除去極短的便箋,如今全是在聽寫器上口授,可干他眼下的事情,聽寫器當然用不得。他把筆尖蘸到墨水里;有那麼一瞬間,他還躊躇了一下。他的腸子刮過了一陣戰栗。在紙上寫個字,這行動可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呀。他便用細小拙笨的字體寫了起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又坐直了身子,猛可里感到全然無助。頭一點,他絲毫弄不清,現在是不是一九八四年。該是一九八四年前後,沒錯;他肯定自己今年三十九歲,也相信自己生於一九四四年,或者一九四五年。不過如今,想確定個什麼日子,又不差上一兩年,那是門兒都沒有。 猛然間,他又是一陣納罕:這是給誰寫呀?給未來罷,給還沒出生的後代罷。他的思緒在紙頁上那個靠不住的日期上面猶疑片刻,猛地想起新話裡的一個詞兒,叫做雙重思想。他第一次清清楚楚想到了,自己企圖做的事情竟然這般重要。如何能跟未來交流?單從性質來說,這樣做便絕無可能。要是未來的情形同現在一樣,他的話準會給置之不理;要是未來同現在不一樣,他的處境又有什麼意義?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眼睛直盯著本子。電幕上換了種吵人的軍樂。奇怪得很,彷彿他不光失卻了表達思想的能力,連起初想說什麼話,也忘得一干二淨。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他為這一時刻做好了準備,然而他從未意識到,除去勇氣,他還需要什麼別的東西。真正寫起日記來會是易如反掌:那些無休無止的獨白,多年來一直縈繞在腦際,只消把它們寫在紙上就是了。然而到了這一刻,連獨白也乾涸起來。靜脈曲張又開始癢得難忍難熬,可他連搔一搔也不敢,生怕給鬧得紅腫發炎。他只好聽任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除去面前空白的紙頁,腳踝上發癢的皮膚,音樂的喧囂,杜松子酒帶來的微醺,他全然失去了知覺。 突然,他慌裡慌張寫起字來,只是朦朦朧朧意識到自己寫的是什麼。那細小稚嫩的筆跡在紙上曲曲彎彎地勾畫,先是省去了大寫字母,最後連句號也不寫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晚看了場電影。全是些戰爭片。有一部很不錯是寫一艘裝滿難民的船在地中海的什麼地方遭空襲。鏡頭上一個大胖子企圖遊開追他的直升飛機觀眾覺得很好笑。起初只見他像海豚一樣在水里打滾,然後是在直升飛機的瞄準器裡看到他,最後是他滿身槍眼周圍的海水也變成紅色他突然沉了下去好像槍眼漏水一樣,他下沉時觀眾笑著歡呼。下一個鏡頭是一艘救生艇裝滿了孩子有架直升飛機在頭頂上盤旋。一個中年婦女樣子像是猶太人坐在船頭上懷裡抱著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嚇得尖聲哭叫把腦袋直往她懷裡藏像要鑽到她體內一樣那女人用胳膊摟住他可她自己的臉倒嚇得發青了。她一直盡可能地護著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胳膊能夠替他擋子彈。後來直升飛機在他們中間扔了枚二十公斤的炸彈然後是駭人的閃光整個救生艇被炸成了碎片。接著出現了個精彩的鏡頭一個孩子把胳膊高高舉起高高越舉越高準有架直升飛機機頭裝著攝影機在跟拍他的胳膊黨員座裡一片聲喝彩無產區卻有個女人突然開始吵嚷喊著說他們不該演這路片子不該給小孩子看他們就是不對不該給小孩子看最後警察好歹趕了她出去我想她不至於出什麼事沒人管無產者說什麼這典型的無產者反應他們絕不…… 溫斯頓駐了筆,手指也寫麻了。真鬧不清,是什麼東西叫他奔騰洶湧一般寫下這許多鬼話。可是奇怪得很,在他寫日記的時候,有一種全然不同的記憶在他的思緒當中明晰起來,他幾乎覺得自己有把握把它寫下來的。現在他明白啦,就是這一件事情,讓他在今天突然決定回家,開始寫日記。 這件事今早發生在部裡--要是如此朦朧的事情也可以叫"發生"的話。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在溫斯頓工作的記錄總局,他們紛紛把椅子從辦公間裡拖出來,排在大廳中央,面對著大電幕,準備兩分鐘仇恨。溫斯頓剛揀了中間一排的一把椅子坐下來,想不到有兩個人也走進了房間。這兩個人他見過面,可沒有說過話:一個是個姑娘,他常在走廊裡碰見,可不知她叫什麼,只知道她在小說總局工作。有時他見她滿手污油,拿著扳手,想必是個什麼機械工,修理小說寫作機的。這姑娘大概有二十七歲,長相挺大膽,黑頭髮,雀斑臉,動作敏捷得像個運動員。一條鮮紅鮮紅的窄腰帶,給她一圈圈圍在工作褲的腰間,係得恰恰緊到顯出漂亮的臀部--那腰帶便是反性青年團的標誌。打從第一眼看到她,溫斯頓就滿心厭惡,他也清楚這是為什麼。因為她身上的氣派,盡是些曲棍球,冷水浴,集體野遊,從頭到腳的思想純潔,她也刻意讓自己表現出這樣的氣派。對所有女人他幾乎全是滿心厭惡,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女人,特別是年輕的女人,往往最頑固地擁護黨。她們輕信黨的口號,她們甘心充當業餘特務,她們嗅出非正統思想的本事比誰都大。然而這個姑娘挺特殊,讓他感到比旁人格外危險。有一次他們在走廊裡碰到,她迅速對他斜向裡一瞥,那目光彷彿直刺穿了他的心,一時間叫他滿心漆黑的恐懼。他甚至想,她沒準兒是個思想警察的密探。不錯,這一點其實不大可能--但只要她在近旁,他還是覺出種奇異的不安,其中夾雜著恐懼,也包含著敵意。 另一個人名叫奧勃良,是個核心黨,當著什麼極重要的高官,溫斯頓對他職位的性質只能有種模糊的概念。見到走來個核心黨的黑工作服,椅子周圍的人們一時都靜了下來。奧勃良壯實魁梧,脖子短粗,面孔粗魯殘忍,又挺有幽默感。他的長相固然叫人怕,然而舉止卻不乏魅力。他總會習慣地把鼻子上的眼睛扶扶正;怪得很,這動作會叫人想起個十八世紀的紳士,拿出他的鼻煙盒來款待你。這十多年來,溫斯頓見到奧勃良大約就有十幾次;他非常留意奧勃良,還不全因為奧勃良溫文爾雅的舉止和拳擊手般的體格造成的鮮明反差叫他好奇。更多的倒是因為,他暗地里相信--或許連相信也算不上,只是種希望而已--奧勃良在政治方面不正統。他臉上的某種東西,叫這個結論簡直就不容置疑。況且寫在他臉上的,甚或根本不是什麼不正統,索性就是智慧。不過無論如何,看他的外表,若能蒙過電幕和他單獨在一起,他這樣的人倒大可交談幾句。溫斯頓未曾做過哪怕是最小的努力證實自己的猜測;其實,這樣做根本就不可能。眼下,奧勃良瞥一眼手錶,看到快十一點了,顯然是決定呆在記錄總局,等兩分鐘仇恨結束。他坐到了溫斯頓的同一排,跟他隔兩個座位。他們中間坐了個淺棕色頭髮的小個兒女人,她在溫斯頓隔壁的辦公間工作。那個黑頭髮姑娘坐在他們後一排。 接下來,房間盡頭的大電幕突然發出一陣可怕的吱吱尖嘯,活像什麼機器怪物不加油生轉。這聲音叫人牙關緊咬,毛根直豎。是仇恨開始啦。 和往常一樣,屏幕上閃現的是人民公敵伊曼努爾·戈德斯坦的面孔。觀眾裡噓聲一片,那淺棕髮的小個兒女人發出聲恐懼厭惡參半的驚呼。戈德斯坦是個變節者、反動派,很久很久(沒人知道多麼久)以前還是個黨領袖,職位幾乎就跟老大哥一樣高。後來,他搞起了反革命活動,給判了死刑,卻神秘地逃走不見了。兩分鐘仇恨的節目每天不同,但沒有一天不是戈德斯坦唱主角。他是頭號大叛徒,第一個玷污了黨的純潔。在此之後,一切反黨罪行、顛覆行徑、陰謀破壞、異端邪說、離經叛道,都直接源自他的唆使。他活在什麼鬼知道的地方,盡幹些策劃陰謀詭計的勾當--沒準兒在海外,得到他外國主子的庇護;沒準兒就藏在大洋國里--有時還真有這樣的謠傳。 溫斯頓的心不由得一緊。每次看到戈德斯坦的面孔,他都禁不住百感交集,痛苦異常。那是--一個猶太人的瘦臉,滿頭蓬鬆的白髮,一撮小小的山羊胡--這張面孔挺聰明,卻夾雜著卑鄙;鼻子又長又細,一副老年癡呆像,鼻尖上還架了副眼鏡。這張臉好比是張綿羊臉,連講話的聲音也是綿羊調。像慣常一樣,戈德斯坦對黨的原則進行惡毒的攻擊,這攻擊實在是誇大其辭,強詞奪理,連個毛孩子也能看穿;然而卻一派花言巧語,叫人不能不提高警惕,旁人若是不及你的覺悟高,一准給拉攏下水。他謾罵老大哥,他攻擊黨專政,他要求立即跟歐亞國締結合約,他鼓吹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集會自由跟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嚷,說革命給背叛了--他一句接一句吐出所有這些冗長的字眼,譏刺地模仿黨內演說家慣用的方式,還說得出新話的詞兒--真的哩,他用的新話詞兒,比黨員平常裡用的還要多。在他煽動攻擊的時候,生怕有人對這般搖唇鼓舌詆毀的現實產生懷疑,電幕上在他的腦袋後面,映出無數歐亞國的士兵列隊前進的畫面--一排又一排,一群又一群,孔武有力,毫無表情,這些亞洲臉的士兵在電幕上交替閃現,無休無止。士兵們戰靴單調的踏擊,襯托著戈德斯坦尖厲的叫囂。 仇恨還沒到半分鐘,房間裡倒有一半的人禁不住氣得大喊大叫。屏幕上自鳴得意的綿羊臉,和這臉孔後面歐亞國凜然的威力,都實在叫人沒法忍受。其實,只消看一眼戈德斯坦的模樣,想一下戈德斯坦的名字,恐懼和憎恨便會油然而生。歐亞國也罷,東亞國也罷,都不及他經常給當做仇恨的活靶子,因為假若大洋國同這兩國當中的一國開戰,與另一方通常是講和的。可怪的是,雖則戈德斯坦千人唾萬人恨,人們批駁他,抨擊他,嘲弄他,讓誰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派胡言亂語何其渺小可憐--可儘管如此,他的影響卻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削弱。總能冒出些傻瓜蛋,生生等著受他的煽惑。沒有一天,思想警察不曾揭露出他指揮的特務分子跟破壞分子在活動。有一支龐大的地下軍隊,由一群陰謀家組成的地下破壞網絡,由他操縱著專幹顛覆國家的勾當。傳說這陰謀組織叫做兄弟會;在竊竊私語時人們還會提到本駭人的書,集一切歪理邪說之大成,給秘密散發到四面八方,這書的作者便是戈德斯坦。它連書名也沒有,一旦提到它,大家只說那本書。不過所有這些,惟有來自含混的道聽途說;所有的普通黨員,只要有可能,對兄弟會和那本書都寧願三緘其口。 到第二分鐘,仇恨變成了瘋狂。人們跳上跳下,大喊大叫,一心要壓倒電幕上戈德斯坦的聲音--那咩咩的尖叫,簡直逼得人發瘋啦。淺棕髮的小個兒女人滿臉通紅,嘴巴一張一合,活像條魚闖到了陸地上。甚至奧勃良的大臉盤也漲得通紅。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健壯的胸膛脹得鼓鼓的,還不住地戰栗,彷彿熱血沸騰一般。溫斯頓身後的黑髮姑娘喊起來:"豬!豬!豬!"她猛可里操起本厚厚的新話詞典,朝電幕扔了過去。詞典砸到戈德斯坦的鼻子,又彈了下來,他絮叨的聲音可是頑強如故。在頭腦清醒的瞬間裡,溫斯頓覺出他正跟旁人一樣大喊大叫,用腳後跟暴烈地踢著椅子的橫擋。這兩分鐘仇恨著實駭人,因為沒有誰逼你裝模作樣,你卻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不消三十秒,所有藉口全成了多餘的廢物。那是種恐懼和復仇的可怕狂喜,那是種渴望拷打屠殺、掄大錘砸人臉的慾求,--這狂喜,這欲求,電流一般傳遍每個人的全身,直到把人違心地變成呲牙咧嘴、尖聲嚎叫的瘋子。然而,這激情又實在有點盲目抽象,就像噴燈的火焰,可以從一個對象移到另一個。於是有一刻,溫斯頓對戈德斯坦竟激不起任何仇恨,他的仇恨全部指向了老大哥、黨和思想警察。這時,對電幕上那個孤獨挨罵的異端,那個謊言世界裡真理和健全的孤膽衛士,他從心底里同情。然而再過一忽兒,他又和那般罵他的人站到了一起,只覺得攻擊戈德斯坦的一切都是千真萬確。這時,他心裡對老大哥的憎惡變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像也變得頂天立地,活脫脫一個勇猛無畏的戰士,中流砥柱般抵擋著那般蜂擁而來的亞洲鬼。至於戈德斯坦,儘管他孤立無助,儘管他是否存在也屬未定之數,他卻依然儼若邪惡的巫師,單憑嘴唇一動,就有本事顛覆文明的大廈。 有時候,甚至能有意把仇恨轉移方向。突然間,溫斯頓把仇恨從屏幕上的羊臉落到身後那黑髮姑娘身上--暴烈得彷彿夢魘時猛地把頭從枕上挺了起來。他的心裡閃現著鮮明奇麗的形象。他用橡皮警棍把她活活抽死。他把她赤身裸體綁在木樁上,像聖塞巴斯蒂安一樣亂箭穿身。在高潮的時候,他強奸了她,而後割斷她的喉嚨。同時,他比從前更加分明地覺出,他為什麼恨她。她年輕、美麗又性感,他企圖同她上床卻永遠無法得逞,而且她柔軟美妙的腰身,明明是招你摟在懷裡,卻圍著條可惡的紅腰帶--尋釁似地表現著貞潔。 仇恨達到了高潮。戈德斯坦的聲音真正變成了羊叫,一時間,他那張臉孔也變成了羊臉。跟著這羊臉又化成了歐亞國的士兵,高大駭人,昂然挺進,手裡的輕機槍狂聲怒吼,彷彿從屏幕裡衝出來,直嚇得前排座上的人們龜縮在椅背上。然而與此同時,每個人都不禁長長舒了口氣--那敵意的形象早化做老大哥的面孔:黑頭髮,黑鬍髭,從容鎮定,堅強有力,臉盤子大得快佔了整個屏幕。誰也聽不見老大哥說什麼,不過幾句廝戰喧囂時激勵鬥志的話語,你沒法一字字聽得分明,但有誰這麼一說,卻足以叫你恢復信心。而後老大哥的面孔隱去啦,出現的是拿大寫字母寫出的黨的三句口號: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 然而老大哥的臉孔彷彿仍在屏幕上駐留幾秒鐘,好比它在人們眼中的印象太鮮明,無法驟然消失掉。那淺棕髮的小個兒女人,一頭就撲倒在前面一排的椅背上,把雙臂向電幕伸過去,嘴裡顫顫地呢喃一句:"我的救星!"而後,她把臉埋在手掌心裡,那模樣像是在禱告。 突然間,全屋的人低沉、緩慢、富有節奏地喊起來:"BB!……BB! "他們一遍遍喊得極慢,在兩個"B"之間停頓很久,這聲音沉重低沉,還有種奇特的野蠻,彷彿聽得出赤腳的跺踏和手鼓的擂打。他們喊了足有三十秒,就像激情澎湃時常唱的迭句。這固然在讚美老大哥英明偉大,更多的倒是種自我催眠,成心用有節奏的喧囂取代清醒的意識。溫斯頓只覺得心裡發涼。在兩分鐘仇恨時,他固然無法不跟大夥兒一道胡言亂語,但這種野獸般的嚎叫:"BB!……BB!"依然害得他滿心恐懼。誠然,他喊得絕不比旁人差,因為毫無別種選擇的可能。掩飾真實的情感,控制臉上的表情,跟旁人亦步亦趨,所有這些早成了本能的反應。然而,有一兩秒鐘的時間,想來他眼裡的神情出賣了他。而正是這一瞬間,發生了那件意義重大的事情--如果說確實有事情發生了的話。 他的目光驟然跟奧勃良遇在了一起。這時奧勃良早站起身來,還摘下了眼鏡,正像慣常做的那樣重新戴上去。然而就在這一秒鐘裡,他們的目光遇在一起,溫斯頓立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是的,他就是知道! --奧勃良心裡想的竟然跟他一樣。他們交換的信息千真萬確,不容置疑:猶如打開了心扉,思想通過目光進行了交流。 "我和你站在一起,"奧勃良彷彿對他說,"我全知道你想的是什麼。我全知道你的蔑視、仇恨和憎惡。不過沒關係,我站在你一邊!"可這智慧的閃光瞬息即逝,奧勃良的臉變得又和旁人一樣莫測高深。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溫斯頓簡直開始懷疑它是不是發生過。這樣的事件,根本就有始無終;唯一的痕跡不過是他相信--或不如說希望--除他之外,還有人甘做黨的敵人。沒準兒那謠言,說有一大批地下陰謀分子的,也有可能真確--沒準兒兄弟會也真的存在!逮捕,坦白,處決,總是沒完沒了;然而畢竟無法斷言,兄弟會絕非僅僅是個神話。有時他篤信兄弟會真有其事,有時卻又懷疑起來--沒有任何證據麼,有的僅僅是些飛逝的閃光,或許意味深長,或許荒誕無物--那是偶然聽到的只言片語,那是廁所牆上含混的塗鴉,甚至兩個陌生人見了面,只是微微動了動手,看上去也像在接頭。所有這些全都是猜測,沒準兒全出於他的胡思亂想。他再不看奧勃良一眼,徑自返回自己的辦公間,心裡絲毫沒有想過,要繼續把他們這瞬間的交流探究下去。即便他知道怎樣做,其中的危險畢竟無法想像。他們不過在一兩秒鐘裡交換了含混的目光,一切早成為過去。然而他們的境況是一種封閉的孤獨狀態;所以這樣的事情,依然非常值得注意。 溫斯頓收回思緒,坐直了身子。他打了個嗝兒--杜松子酒味兒從肚子裡漾了起來。 他的眼光重新盯在本子上。原來方才他坐在這裡無助地沉思,手卻始終沒有停筆,如同在自動地工作。他的筆跡,也不像先前那樣扭曲拙笨。在光滑的紙上,他的筆一路龍飛鳳舞,用的一例是整齊的大寫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這樣一遍遍寫滿了半頁紙。 他不由得一陣心慌意亂。其實這挺可笑,因為寫這些字,並不比開始寫日記這件事情危險多少;然而有那麼一剎那,他還是禁不住想把寫了字的幾頁紙扯下來,就此不寫什麼勞什子日記啦。 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這毫無用處,因為他寫了打倒老大哥也罷,忍住沒寫也罷,並沒有任何區別。他把日記寫下去也罷,根本不寫下去也罷,並沒有任何區別。思想警察照樣拿他歸案。他犯下了一樁根本的罪行,包含其它一切罪行的重罪;就算他未曾形諸筆墨,罪行卻早已犯下。這便是他們所謂思想罪;這樣的罪行,壓根兒別指望掩蓋一輩子。你逃得了一時,甚至逃得了幾年,然而他們遲早拿你歸案。 總是在夜裡--逮捕一例發生在夜裡。你猛可里從夢中驚醒,一隻粗糙的手推搡你的肩膀,燈光直照你的眼睛,一圈冷酷的臉孔圍在床邊。絕大多數案件沒有審判,也不給人說逮捕的消息。人僅僅失踪了事,而且總是在夜間。戶口裡刷掉了你的名字,檔案裡抹去了你的活動,你過去的存在變成了虛無,遭到了忘卻。他們取消了你,消滅了你--用慣常的說法,這就叫蒸發。 剎那間他變得歇斯底里起來。他開始匆忙地胡亂塗寫道: 他們會槍斃了我我不在乎他們會從後腦勺槍斃我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們總從後腦勺槍斃人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靠到椅背上,有點替自己難為情,便放下了筆。接著,他又開始狂亂地寫下去--就在這時,有人敲響了門。 這就來啦!他像老鼠一樣坐著,徒然巴望敲了一下,好歹就會走開。可是沒有,那門又敲了一聲。這樣拖下去,可是最糟糕的啦。他的心跳得像打鼓;然而習慣成自然,他的臉上八成還是漠然的一團。他站起身,沉重地向門口挪了過去。 二 溫斯頓剛剛碰著門把手,便看見他竟把日記本攤開來留在了桌上。本子上寫的滿是打倒老大哥,字寫得大極了,在房間另一端也看得清清楚楚。豈有此理,他竟幹出瞭如此蠢事!然而他也明白,縱然驚慌失措,墨水未乾可也不興合上本子。他可不想弄髒那細膩的紙張。 他吸一口氣,打開了房門。頓時,一股如釋重負的暖流湧遍全身--站在門外的,原來是個蒼白衰老的婦人,頭髮稀稀疏疏,滿臉皺紋累累。 "呃,同志,"她講話的聲音有氣無力,咕咕噥噥。 "我想,我聽你回來啦。你呃,能不能來一趟,看看我家廚房水池子。好像堵啦,我……" 這是帕森斯太太,溫斯頓同層樓一個鄰居的老婆。 ("太太"這詞兒,黨是不大主張用的,不管對誰,你都得叫"同志"才行。可有那麼一些婦人,你總會本能地叫一聲"太太"的。)這婦人有三十歲,看樣子卻要老許多。看她那張臉,皺紋裡彷彿盡是些灰泥。溫斯頓就跟著她,往走廊另一邊走過去。這種業餘修理的活兒惱人得很,幾乎每天不斷。勝利大廈還是一九三○年左右蓋的,已經太老啦,簡直就坍成個瓦礫堆。天棚牆壁不斷掉皮兒,遇上霜凍,水管準裂;碰著下雪,房頂準漏。至於暖氣,要么燒得半死不活,要么索性關閉了事--他們說這是為了節約。修修補補,除非你能自己動手,只能求得個冷漠的委員會批准才能行--單為修理一扇玻璃窗,它有本事給你拖上一兩年。 "當然啦,全怪托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訥訥地說。 帕森斯家比溫斯頓家大,那種邋遢像也另有一套--一眼看去,所有東西全都給人搗毀砸爛,活像剛有頭狂暴的巨獸光臨過。各色的體育用具滿地都是:曲棍球棒,拳擊手套,足球爆了胎,一條汗津津的短褲裡子朝外。桌上丟著堆臟碗碟,和幾本破爛練習本。滿牆掛的是些青年團跟偵察隊的紅旗,還有張巨大的老大哥畫像。跟整座公寓一樣,房裡照例一股子清煮白菜味兒;然而在這個人家,空氣裡還瀰漫著一種更加刺鼻的汗臭。發出這股子汗臭的人如今不在家,這一點只消聞一下就知道--雖然很難說清為什麼。另一間房裡,有誰拿木梳墊張大便紙吹喇叭,學著電幕上還在播放的曲子奏軍樂。 "孩子們在那兒,"帕森斯太太說著,戰兢兢朝那扇房門看了一眼,"他們今天沒出去。當然啦……" 她總習慣把後半截話咽進肚子裡。廚房的水池滿是臟兮兮的綠水,幾乎漾到了池外,那味道比白菜還難聞。溫斯頓跪下來,查看水管的接頭。他討厭用手,也不願意彎腰,這老害他咳嗽。帕森斯太太幫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傻看。 "當然啦,托姆在家,一下子就能修好,"她說,"他就愛幹這事兒。托姆手才巧哩,他可真是……" 帕森斯是溫斯頓真理部的同事。他身材肥胖,頭腦愚笨,然而積極肯幹,有的是低能的熱情--這樣的人,盲目忠誠,勤勤懇懇,是黨維持安定團結的第一靠山,連思想警察也只好退居二線。在三十五歲上,他剛剛不情不願退出了青年團;其實升級到青年團之前,他就不管超齡,生生在偵察隊裡多賴了一年。在部裡,他擔任個什麼低級職務,不花腦子,卻管著體育委員會,還兼任所有集體野遊、自發示威、厲行節約、加班獻工之類委員會的頭目。他會抽著煙斗,帶著種寧靜的洋洋自得,告訴你過去四年裡,他每個晚上都參加了街道活動中心的活動。不管他走到哪兒,都有股子排山倒海的汗味兒跟著他,無形中證明了他生活的狂熱--甚至他已經離開,這汗臭依然揮之不去。 "有扳手麼?"溫斯頓擺弄著接頭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一下子軟了下來。 "呃,不知道,真的。沒準兒孩子們……" 接著是一陣腳步雜沓,伴著木梳吹出的軍樂,孩子們衝進了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來扳手,溫斯頓放掉髒水,忍著噁心把堵住水管的一團頭髮掏出來。他就著水龍頭的冷水盡量把手洗乾淨,回到起居室裡。 "舉起手來!"有人惡狠狠地嚷了一聲。 一個九歲男孩子從桌子後邊突地蹦了出來。他長得挺漂亮,然而一臉凶橫,拿了支玩具手槍,朝溫斯頓直比劃。他的妹妹要小兩歲光景,也學哥哥的樣子做,手裡拿的是根木頭棍兒。他倆灰襯衫,藍短褲,繫著紅領巾,這是偵察隊的製服。溫斯頓把雙手高舉過頭,心里挺不踏實--看那男孩的動作兇巴巴,一點兒沒有玩遊戲的意思。 "你個叛徒!"男孩子叫道。 "你個思想犯!你個歐亞國特務!我斃了你,我蒸發你,我送你去開鹽礦!" 他倆突然間在溫斯頓的身邊上竄下跳,一片聲亂嚷:"叛徒!""思想犯!"小丫頭每個動作全學著哥哥樣子做。這兩個孩子真有點嚇人,好比兩個虎羔子跳來蹦去,轉眼就會長到張嘴吃人。那男孩子滿臉專橫的凶相,毫不掩飾渴望著對溫斯頓拳打腳踢,也明知就快長到有這樣的本事。溫斯頓想,幸好他手裡的那支槍不是真傢伙。 帕森斯太太惴惴不安,把目光在溫斯頓跟孩子的身上轉來掉去。起居室裡亮得很,溫斯頓饒有興致地發現,敢情她臉上的皺紋裡還真有灰泥。 "這倆孩子真鬧人,"她說。 "沒看成吊死人,挺不樂意的,就這麼鬧。我太忙啦,沒法帶他們去,托姆下班又趕不上趟。" "幹嗎不叫我看吊死人?"男孩子高聲吼道。 "要看吊死人!要看吊死人!"小丫頭跳跳蹦蹦,一邊嚷道。 溫斯頓記起來,有幾個歐亞國的戰俘犯了戰爭罪,今晚要在公園給絞死。這種事每月都得來一回,而且總是人山人海地看熱鬧。小孩子更是吵著大人,帶他們去瞧吊死人。溫斯頓跟帕森斯太太道了別,就往門口走;沒等他在走廊裡走幾步,後脖梗早著著實實挨了一下子,如同一根紅熱的鐵絲戳進了肉裡。他扭過頭,正來得及瞧見帕森斯太太把兒子拽進屋,那孩子還在把個彈弓揣起來。 "戈德斯坦!"房門關上的時候,那孩子還在亂嚷。然而最叫溫斯頓驚異不迭的,倒是那婦人灰濛蒙的臉上一片無助的驚恐。 回到房裡,他迅疾走過電幕,重新坐回桌前,一面還摩著脖梗子。電幕上的音樂早停了下來,換了個簡截乾脆的軍人嗓音,語調猙獰,讀的是一篇剛設置在冰島跟法羅群島之間的什麼新型浮堡的報導。 他心裡想,帶著這樣的孩子,那可憐的婦人整日價準得活得慘兮兮。過上一兩年,他們就得沒日沒夜監視她,看她有沒有思想不正統的蛛絲馬跡。如今這世道,差不多所有的孩子全都招人怕。最糟的是,依靠偵察隊之類的組織,他們給系統地變成無羈無絆的小野人,卻絕不至於對黨的規矩稍有忤逆。對黨和跟黨有關的一切,他們盲目崇拜;唱歌,遊行,旗幟,野遊,耍假槍,喊口號,崇敬老大哥--在他們眼裡這一例是好玩的遊戲。他們全部的兇殘鬥狠,給慫恿得發洩無遺,對準了國家公敵,對準了外國佬、思想犯、叛徒跟破壞分子。只要你活到三十多歲,害怕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正常現象--其實這很容易理解,因為難得有哪個星期,《泰晤士報》不登上篇報導,講什麼偷聽談話的小密探,竊聽到父母的壞話,就向思想警察揭發了--這樣的孩子,一般是叫做"小英雄"的。 捱的那下彈弓不那麼疼啦。他半心半意拿起筆,不曉得是不是還想得起什麼,能給他寫在日記裡。突然間,他再次想起了奧勃良。 幾年以前--有幾年?準有七年了--他曾經夢見在一間漆黑漆黑的屋裡走。有什麼人坐在他旁邊,在他走過去的時候就說:"我們會在個沒有黑暗的地方再見的。"話說得相當平靜,幾乎漫不經心--是陳述,不是命令。他一徑走下去,甚至沒有停腳。真怪,當時在夢裡,這句話他根本沒注意;只是過了一段時間,話裡的意義才慢慢顯露了出來。他早記不得初次見到奧勃良是在何時,做夢前還是做夢後;他也記不得什麼時候,他竟聽出那是奧勃良的聲音。然而畢竟,他聽出了這聲音。真的是奧勃良,在黑地裡跟他說了話。 溫斯頓一直沒辦法確定奧勃良是朋友還是敵人,即便今早,兩人目光一閃,他依然無法斷定。不過這沒有什麼要緊--他們建起了相互理解的紐帶;比起人間的感情,比起相同的政見,這一點都來得格外重要。 "我們會在個沒有黑暗的地方再見的"--他就是這樣說的。溫斯頓不曉得話裡的意思,只知道無論如何,這句話一定能實現。 電幕上的聲音停了下來。污濁的空氣當中,響起了一聲清晰悅耳的喇叭。講話的人粗聲粗氣說下去: "注意啦!請注意!現在收到馬拉巴前線發來的報導。我軍在南印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我受權宣布,由於我們報導的行動,戰爭的結束指日可待!報導如下……" 溫斯頓想,壞事兒來啦。果然,先是鮮血淋漓地描述對歐亞國軍隊的屠戮,報告大量殺傷俘獲的人數,而後便宣布,從下週開始,巧克力的定量供應從三十克減到二十克。 溫斯頓又打了個嗝兒。杜松子酒勁兒已經消失,心裡只剩了種沮喪。那電幕猛然播起了《這是為了你,大洋國》--或許為的是慶祝勝利,,或許是打算壓一壓減少巧克力供應的記憶。照理這會兒得立正如儀;不過他呆在這裡,也沒人瞧得見他。 現在輕音樂替代了《這是為了你,大洋國》。溫斯頓走到窗前,背對著電幕。天依然是湛藍冰冷,遠遠的什麼地方炸了顆火箭彈,聲音悶雷一樣,激起隆隆的迴聲。像這樣的爆炸,眼下每週在倫敦總有個二三十次呢。 下面的街道上,風來回吹動著那張扯破的海報,英社那個詞兒,一會露出來,一會又給蓋住。英社。神聖的英社原則。新話,雙重思想,變易無常的過去。他只覺得,自己彷彿在海底的叢林之中徬徨,在魔怪世界裡迷失了方向,而他自己便是個怪物。他孑然一身。過去已經死亡,未來則無法想像。誰斷定得了,哪怕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肯站在他的陣營?誰搞得清楚,黨的統治會不會永世長存?於是,真理部白牆上的三句標語映入眼簾,像在給他個回答: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枚兩毛五分錢硬幣。在這硬幣上面,同樣用清晰的小字,刻著這三句口號;硬幣的另一面,便是老大哥的頭像。甚至在硬幣上,老大哥的眼睛也在盯著你看。這頭像給鬧得滿世界都是--硬幣上,郵票上,旗幟上,海報上,書籍封面上,香煙盒子上--真是無所不在。那眼睛總是死死盯著你,那聲音總是緊緊圍著你。你睡覺也罷,醒來也罷,工作也罷,吃飯也罷,在家也罷,出門也罷,洗澡也罷,上床也罷--全都是無可逃避。一切的一切,再也不屬於你啦--除去腦殼里區區幾立方厘米的空間,那還算得上你的領地。 太陽開始斜仄,真理部大樓那數不清的窗戶照不到陽光,黑洞洞的,彷彿堡壘的槍眼一般猙獰。面對這金字塔般的龐然大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陣畏縮。它過於強大,無懈可擊。一千發火箭彈,也沒法將它摧毀。他重又開始詫異,這日記究竟是為誰而寫。為將來罷,為過去罷--為一個想像出來的時代罷。然而橫陳在他面前的,並不是死亡,而是消滅。日記會變灰,他會被蒸發。他寫的東西惟有思想警察會讀到,而後,他們會把它從現實和記憶當中抹乾淨。要是你自己,甚至你在紙片上塗畫的只言片語,都絕無實際存在的跡象,向未來呼籲又哪有可能? 電幕敲了十四點。他必得在十分鐘以內離開家,十四點三十分就要上崗工作啦。 怪得很,這報時的鐘聲彷彿讓他抖擻了精神。他,一個孤獨的鬼魂,宣示了一個真理,卻沒有人能聽到。然而他畢竟宣示了出來;在某個晦暗的意義上,這便維護了一種連續性。用不著讓旁人聽到你,只消堅持心智健全,便是延續了人類的傳統。他回到桌前,蘸了蘸筆,又寫道: 致未來,致過去,致思想自由的時代,人們千差萬別、不再相互隔絕的時代--致真理長存、存在不能化為非存在的時代: 劃一的時代,隔絕的時代,老大哥的時代。雙重思想的時代--向你們致敬! 他心裡想,他已經死掉啦。彷彿惟有現在,當他能夠將自己的思想表述清楚,他才採取了決定性的一步。每一行動的後果,都包含在這一行動當中。他便寫道: 思想罪並不會導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如今他既已認識到自己是死人,要緊的便在於盡可能長久地生存下去。他右手的兩個指頭沾上了墨跡,恰便是這樣的細節最會暴露了他。部裡有哪個熱心的包打聽(沒準兒是個女人,像那淺棕髮的小個子,或小說總局那個黑髮姑娘),怕早開始犯魂兒:大中午的歇晌兒麼,他幹嗎寫東西,還用支老式的鋼筆,他寫的是什麼? --而後,便好向有關當局露上點口風。他便到浴室,拿塊褐色的粗肥皂,細心地把墨跡洗得乾乾淨淨。這玩意兒蹭到皮膚上粗得像砂紙,派這個用場倒是滿合適。 他把日記簿放到抽屜裡。企圖藏起它來,根本就是徒勞;然而至少他還能斷定,是不是有人發現了他的日記。在書頁裡夾根頭髮,這太嫌招搖;他便用手指尖,拈了顆看不見的白色土粒儿,放在封面的一角。誰動了本子,這粒塵土準得掉下來。 三 溫斯頓夢見了媽媽。 媽媽失踪那會兒,他該有十歲,或者十一歲。她個子又高,長相又美,寡言少語,動作緩慢,一頭漂亮的金發。至於爸爸,他的印象就更加模糊,只記得他黑黑瘦瘦,總是齊整整的一身黑衣服,戴著眼鏡。溫斯頓竟然還記得,爸爸的鞋後跟來得特別薄。顯然,他們倆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大清洗當中,就給吞噬掉了。 如今,媽媽就坐在他身下什麼挺深挺深的地方,懷裡還擁著他的小妹。他的妹妹早給他忘得一干二淨--除去記得她還是嬰孩那會兒,長得羸弱瘦小,總是一聲不響,一雙大眼睛戒心十足。她們兩個,全在那深處仰頭看著他。她們身在地下,像是井底,又像是深不可測的墳塋--然而這地方已經極深極深,卻還在沉落下去。她們給困在艘沉船的大廳,透過黑沉沉的海水仰頭看著他。大廳還殘留著空氣,他們還彼此望得見;然而她們不斷向下沉,沉落到綠色的海水里。用不了多久,海水便會將她們吞吃個乾淨。他享受著光明,佔有著空氣;她們卻被吸下去送死,她們沉下去正是因為他留在了上面。這一點他清楚,她們也清楚;看她們的臉色,就知道她們一定是明明白白。然而她們的臉色和心情,都絕無嗔怪,單知道她們必得死去好讓他活,這是事物的一個無可迴避的規律。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在夢裡,他曉得從某種方面講,媽媽和小妹是為他犧牲了性命。有這樣一種夢,夢境的特徵樣樣俱全,同時卻延續著人的精神生活;在這樣的夢裡,你會意識到一些事實,一些想頭,在醒來以後,它們依然顯得新鮮可貴。溫斯頓的夢便是如此。現在他猛然悟到,媽媽死了,死了快三十年,這樣的事情真是可悲可哀,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此類的死亡已經絕無可能。他知道,悲劇云者只屬於古代,那時還存在著私情、愛情和友情,一家子相濡以沫,也不問個理由。想起媽媽,他就會心如刀絞;因為他知道,她由於愛他,才自蹈死地。那會兒他年幼自私,又不曉得以愛相報。同時,她彷彿也因了種隱秘堅貞的忠誠而赴死,然而對此,他的記憶全不分明。他明明見到,如今這樣的事情再碰不著啦。今天有的是恐懼、仇恨和痛苦,卻絕無情感的尊嚴,絕無深切複雜的悲哀。所有這些,他倒是見諸媽媽和小妹的大眼睛--她們的眼睛透過綠色的海水仰視著他,早沉落了千百噚深,可還在繼續往下沉。 突然間,他就站到了一片低矮鬆軟的草坪上。這是個夏日的傍晚,西斜的陽光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色。他看見的這番景緻,經常出現在夢裡,鬧得他幾乎沒法確定,現實裡是否見過它。夢醒以後想起來,他便把它叫做黃金國。這是片古老的牧場,給兔子啃得七零八落,一條踏出的小徑橫穿其中,這裡那裡盡是鼴鼠拱出的小丘。草地對面,一片參差的樹叢,榆樹的枝條伴著微風輕盈搖擺,一簇簇樹葉輕輕顫動,彷彿女人的秀發。手邊附近,藏著條清澈的小溪輕輕流,柳蔭下的水潭里,還有鯉魚游來游去。 那黑髮姑娘穿過草地,向他走了過來。只消那麼一動,她就脫掉了衣服,輕蔑地丟在一旁。她那身體白皙光滑,然而引不起他的慾望,他甚至沒向她看上幾眼。那時他滿心敬佩的,是她脫掉衣服的動作,優美雅緻,漫不經心,然而卻彷彿消滅了全部文化和思想體系,猶如單單把胳膊瀟灑地一動,老大哥、黨跟思想警察全都給掃除到九霄雲外。這樣的動作,同樣屬於久遠的古代。他喃喃念著"莎士比亞"這個詞,從夢中醒了過來。 原來是電幕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嘯,還依樣持續了三十秒鐘長。這是零七點十五分,白領職員們該起床啦。溫斯頓把身子拖下床;他赤裸著身子,誰讓外圍黨員一年只發給三千張布票,買套睡衣還得花上六百張呢。他從椅子上,扯過一條臟兮兮的背心,還有條短褲。再有三分鐘,體操就要開始啦。這時,他彎腰劇烈咳嗽起來,每次起床不久,這樣的咳嗽幾乎就是必不可少的節目。他咳呀咳的,直到肺腔子咳得空空蕩盪,鬧得他只好躺回到床上大口喘氣,這才算把呼吸恢復了過來。這陣子咳嗽,直叫他靜脈賁張,腳脖子也刺癢起來。 "三十到四十歲組!"一個女人刺耳地嚷了一聲。 "三十到四十歲組!請站好啦,三十到四十歲的!" 溫斯頓跳到電幕前面,來了個立正。電幕上早出現了個年輕女人,瘦骨嶙峋的,然而剛健有力,身穿緊身上衣,腳蹬體操鞋。 "伸展運動!"她高聲叫道。 "跟著我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來,同志們,精神點兒!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那場大夢在溫斯頓心裡留下的痕跡煞是強烈,咳嗽大發作帶來的痛苦也未能趕它出去,體操有節奏的動作倒有點恢復了它。他機械地將胳膊前後擺動,臉上是做操時必得掛著的慘笑,心底里卻拼了命把思緒扯回孩提時晦暗的回憶。這樣的努力艱難之極,因為五十年代之前的一切,早漸漸消失了影踪。一旦缺乏具體的記錄給你參照,連你平生的概況也不再清晰可及。你記得的什麼事情甚或從來未有過,你記得的某些細節卻想不出當時的氛圍,另一些時期乾脆就是漫長的空白,簡直想不起任何東西。所有的一切,全都徹底變了樣啦。甚至國家的名稱,還有它們在地圖上的形狀,都已經截然不同。舉個例罷,一號機場,當初才不是這個名兒--那會兒叫做英格蘭,或者不列顛--雖然他確實曉得,倫郭可是一直叫倫敦。 溫斯頓沒法子確切地記得,他的國家有哪一天不在打仗;不過顯然,童年時他也曾經歷過很長時期的和平。因為他還記得小時候,碰上一次空襲,真真讓所有人著實大吃了一驚。或許就是那次,原子彈給投到了科爾切斯特。空襲是什麼樣子,他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爸爸抓著他的手往地下趕,不斷地趕,直走到地下什麼挺深的地方。他們繞呀繞地走一條螺旋台階,直到他兩腿發酸,哭哭啼啼,才算停下腳來歇口氣。媽動作慢得如在夢中,遠遠跟在後面,還抱著他的小妹--也沒準兒她抱的不過是幾條毯子,鬧不清那會兒小妹是否生了下來。最後他們到的地方喧鬧嘈雜,擁擠不堪,他認出原來是個地鐵站。 地鐵站石板鋪地,人們坐了個滿滿登登。旁的人同樣擠成一團,坐在雙層鐵床上面,一個高過一個。溫斯頓和爸媽在地上找了個位置,旁邊便是一對老人肩挨肩坐在鐵床上。老頭兒身上的深色衣服還算齊整,一頂黑布帽推到後腦勺,露出雪白雪白的頭髮。他滿臉通紅,藍瑩瑩的眼睛熱淚盈眶。老頭兒渾身杜松子酒氣,看那樣子,彷彿他的皮膚排出的不是汗倒是酒,連他眼裡湧出的淚水也像是純酒。不過他縱然略有醉意,卻有著什麼真切難忍的悲慟。溫斯頓那會兒滿心童稚,只知道出了件駭人的事,無法原諒,也無可補救。他恍惚間知道出了什麼事。老頭兒心愛的什麼人給殺死了--或許是他的小孫女。每過幾分鐘,他就說一遍相同的話: "信他們做啥?我就說嘛,他媽,是不?信罷信罷,就這德性!我就說嘛,信那幫肏性做啥?" 可不該信哪幫肏性,溫斯頓卻記不得啦。 就從那時開始,戰爭沒有一天停止過。不過嚴格地講,進行的還不總是同一場戰爭。在他孩提時,倫敦城曾有過幾個月亂糟糟的巷戰,其中的一些他至今記憶猶新。然而想摸清那時期的歷史,比方說誰在什麼時候跟誰打仗,卻根本辦不到,因為絕無白紙黑字的記錄,絕無信誓旦旦的言語,提及還有什麼別樣的聯盟。比方說現如今,是一九八四年(要是真是一九八四年的話),大洋國跟歐亞國打仗,跟東亞國結盟。公開聲明也罷,私下談話也罷,誰也沒承認過,這三巨頭什麼時候還有過別樣的組合關係。可其實,溫斯頓就知道,遲至四年以前,大洋國便是跟東亞國打仗,跟歐亞國結盟。這全怪他的記憶沒有控制好,一些知識碎片偷偷留了下來。在政府嘴裡,盟國可是從未改變過。大洋國在跟歐亞國打仗,由此推之,它也便一直在跟歐亞國打仗。眼下的敵人一例代表了絕對的邪惡;因之無論過去,無論將來,都絕無跟它達成一致的任何可能。 他痛苦地把肩膀使勁向後挺。與此同時,他得把手放到屁股上,從腰部往上把身體旋轉起來,他們說這節體操對後背的肌肉有好處。他這樣做著,一面成千上萬次想,可怕的是,可怕的是沒準兒他們完全對。要是黨能夠把手伸到過去,能夠說這事那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難道這不是比起拷打處決更駭人? 黨說,大洋國從來沒跟歐亞國結過盟。而他,溫斯頓·史密斯,卻曉得遲至四年以前,大洋國便跟歐亞國結過盟。可這種知識倒是在哪裡呀?只是在他的意識裡,不過要不了多久,他的意識好歹得給人家消滅。要是旁人全相信黨撒的謊--要是所有記錄全都是眾口一詞--那這句謊話可就寫進了歷史,變成了真理。黨有句口號,道是:"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從性質上論,過去自然是可以改變,然而還沒有人改變得了它。凡是現在正確的事情,自會永遠正確。這些全都是易如反掌。需要你做的,惟有不斷戰勝你的記憶而已。他們把這叫做"現實控制";拿新話來講,就叫做"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叫了一聲,腔調也和氣了一點。 溫斯頓放下胳膊,慢慢將空氣吸回肺腔去。他的思緒,早滑進到雙重思想迷宮般的世界裡去。知道一切,又一無所知;通曉真情,又把謊撒得圓;混淆是非,無視矛盾;運用邏輯來對抗邏輯,吹噓道德又棄絕道德;視民主為妄想,又相信黨捍衛民主;該忘的拋到腦後,該想的召之即來,而後再迅疾忘它個乾淨--而特別是,把這樣的過程就用在過程上面去。真叫妙不可言:有意進到無意識當中,卻不去意識到剛剛進行了催眠。即便要弄懂"雙重思想"這個詞,也得用上點雙重思想才行呢。 女教練又叫他們立正啦。 "看誰夠得著自己的腳趾頭!"她熱情得很。 "從臀部彎下去--來呀,同志們!一--二!一--二!……" 溫斯頓恨透了這節體操,它老是害他從腳後跟直疼到屁股,到頭來準又鬧得一陣咳嗽。方才的沉思帶給他不少歡愉,現在也一掃而光。他心裡想,過去不光遭到了改變,簡直遭到了毀滅。因為縱然過去的事實極端明顯,若除你的記憶而外毫無記錄,這樣的事實又何能確定?他試著回憶,第一次聽人說起老大哥是什麼時候。一准在六十年代的哪一年,然而根本沒辦法斷定。不用說,在黨史裡面,老大哥打從革命之初,便是革命的領袖和衛士啦。他的豐功偉績逐漸往回推,已經到了三十和四十年代那個傳說時期,那時資本家依然戴著奇形怪狀的高禮帽,坐著烏光鋥亮的汽車,或者鑲了玻璃的馬車,在倫敦街頭招搖過市。這樣的傳說幾分真切,幾分虛構,只有鬼知道。溫斯頓甚至記不得,黨打從哪年哪月開始存在。他相信一九六○年前,他從來沒聽過英社這個詞,不過也有可能,那會兒流行的是老話的詞兒,叫做"英國社會主義"。一切都融解在雲霧當中。其實有時候,確定一句謊話簡直易如反掌--比方說罷,黨史書宣稱黨發明了飛機,然而他記得,他孩提時飛機就已經有啦。可是--你無法證明一切呀。從來沒有過任何證據。他平生只有一次,他把一件無可置疑的書面證據抓在了手中,足以證明一個歷史事件出於竄改。那時候…… "史密斯!"電幕上那潑婦般的嗓子尖叫道。 "6079號,W. 史密斯!對,就是你!再彎低點兒!你能做得更好。也不試試!再低點兒!這樣好多啦,同志。現在--全隊稍息!大家看我做!" 溫斯頓猛可里大汗淋漓,可臉色仍然是莫測高深。絕不能顯得沮喪!絕不能顯得不滿!只消眼光一輪,就算把你給交待啦。他就站在那裡,瞧女教練把胳膊高舉過頭,而後彎下身子,把手指尖觸到了腳趾。那動作算不上優美,然而頗有些簡潔利落勁兒。 "就這樣,同志們!我要看你們全都這樣做。再看我做一遍。我三十九歲啦,還有四個孩子。可是看!"她又把身子彎下去。 "你們看,我的膝蓋可一點兒沒彎。只要肯做,你們也做得到!"她挺直身子,接著說。 "只要不超過四十五歲,全能碰到腳趾。我們不全能上前線光榮作戰,可我們全能把身體練得棒棒的!想想馬拉巴爾前線的孩子們!再想想浮堡裡的水兵們!想想他們忍受的是什麼!現在再來一遍!好多啦,同志,確實好多啦,"她見溫斯頓猛地俯身,膝蓋毫不彎曲,終於觸到腳趾,便鼓勵他一句。這麼多年,這可是他頭一次做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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