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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1-17節

朗讀者 本哈德·施林克 11169 2018-03-21
第11節 由於漢娜承認那篇報告是她寫的,其他被告就可以輕鬆地出牌了。她們說,凡漢娜一個人處理不了的事情,她就逼迫、威脅和強迫其他被告一起做。她把指揮棒攬在自己手裡。她既執筆又代言,她總是做最後決定。 對此,做證的村民既不能證實又不能反駁。他們看見那熊熊燃燒的教堂被許多穿制服的女人看守著,門沒有被打開。這樣,他們自己也不敢去開門。當她們第二天早上開拔時,他們又遇見了她們,而且在這些被告中又認出了她們。但是,由於只是在晨窿中相遇,哪位被告是發號施令者,是否真的有哪位被告在發號施令,他們也說不清楚。 "但是你們不能排除這位被告做了決定吧!另一位被告的辯護律師指著漢娜說。 他們不能排除,他們怎麼能排除!看到其他被告明顯地更年老,更疲倦,更膽小和更痛苦,他們也不想排除這種可能性。相比之下,漢娜就是個頭頭。除此之外,有個頭頭存在也減輕了村民們的負擔。他們在一夥嚴厲的、有領導的女人面前沒有伸出援助之手總比在一幫不知所措的女人面前而沒有伸出援助之手要好得多。

漢娜繼續抗爭著,對的她就承認,錯的她就反駁。她的反駁越來越困惑,越來越暴躁,她的聲音不大,但其厲害程度令法庭感到驚訝。 最後,她放棄了爭辯,只是在被問到對她才說話。她的回答簡短扼要,有時候甚至漫不經心。好像為了讓人更明顯地看出她已經放棄了,她現在說話時也不站起來。審判長也驚訝地註意到了這一點。在法庭審理剛開始時,審判長曾多次對她說過不必站起來,她可以坐著講話。有時候我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法庭在審理接近尾聲時已經厭戰了,想儘早把事情了結,大家都已經心不在焉,都想在經過幾週對過去的審理後再回到現實中來。 我也感到厭倦了,但是我卻不能把事情置於腦後。對我來說,審理沒有結束,而是剛剛開始。起初,我是一名聽眾,突然之間我變成了參與者、一同遊戲的人和共同決策者。我並沒有去尋找和選擇這一新的角色,但是我卻得到了它,不管我願意與否,不管我是採取了主動還是被動。

如果我能做什麼的話,我也只能做一件事。我可以去找審判長,對他說漢娜是個文盲,她並非如其他人所說的那樣是個主角並負有主要責任。她在法庭上的言談舉止並不能說明她特別固執己見、不理智或者厚顏無恥,而只能說明她對其控告詞和那本書事前缺乏了解和認識,也是由於她缺乏戰略戰術意識的結果。這對她為自己辯護極為不利。她雖然負有責任,但是她所負的責任並不是像看上去的那樣重大。 也許我的話不能令審判長信服,但是,我會促使他去思考,去調查研究。最終結果將證明我是對的。漢娜儘管將受到懲罰,但是她的罪責將會減輕。她儘管要坐牢,但是會早些時候被放出來,會早些時候重獲自由。她的爭辯難道不正是為了這些嗎? 是的,她是為此而抗爭的,但是她不願為了獲得成功而暴露出自己是個文盲,她不想為此付出代價。她也不會願意我為了她在監獄裡少呆幾年而出賣她。她可以自己討價還價,但她沒有那樣做,說明她不想那樣做。對她來說,為了她的自我價值蹲幾年監獄也值得。

但是,這對她來說真的值得嗎?她從這種虛偽的、束縛她的、令其喪失活力的、使其無法施展才能的自我價值中能得到什麼呢?如果把用於掩飾真實謊言的精力用於學習,她早就能學會讀和寫了。 當時,我曾試著與朋友就這個問題進行探討。你設想一下,有人想毀掉自己,故意毀掉自己,你就是能挽救他,可你將挽救他嗎?你設想一個手術,病人服用了連麻藥都無法相比的毒品,但他又恥於向麻醉師開口講他服用了毒品,在這種情況下,你能告訴麻醉師真相嗎?你設想一次法庭審理案,有一名被告將會受到懲罰,他是個左撇子,但是他為此感到羞恥。如果他不講出自己是一個左撇子,因而不能完成一個用右手實施的行為,你能對法庭說明此事嗎?你設想一下,某人是一名同性戀者,作為同性戀他不會於某種行為,可是他又恥於做一名同性戀者而不說明真相。這不是人們是否應該恥於做一名左撇子或做一名同性戀者的問題,您想一想,這是被告為自己感到羞恥的問題。

第12節 我決定和我父親談談,不是因為我們彼此之間無話不談。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既不能把他的感情告訴我們這些孩子,又不能接收我們帶給他的感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猜想在這種互不通氣的行為背後蘊藏著豐富的、沒有發掘的寶藏。但是後來我懷疑那兒是否真的有什麼東西。也許他年輕時有過豐富的感情,但是沒有表達出來,天長日久這種感情就變得枯萎,就自消自滅了。 然而,正是由於我們之間存在著距離我才找他談。我找的談話對像是一位哲學家,他寫過有關康德和黑格爾的書,而且我知道書中寫的是有關道德問題。他也應該有能力就我的問題和我進行抽象的探討,而不是像我的朋友們那樣只舉些空洞的例子。 如果我們這些孩子想和父親談話的話,他像對待他的學生一樣與我們預約時間。他在家里工作,只是在有他的講座和研討課時才去大學。想要和他談話的同事和學生都到家裡來。我還記得學生們排著長隊靠在走廊的牆上等著,有的閱讀點什麼,有的觀賞掛在走廊裡的城市風景圖,也有的同學呆呆地東張西望。他們都沉默不語,直到我們這些孩子打著招呼穿過走廊時才回以一個尷尬的問候。我們與父親約談當然不必在走廊裡等候,但是,我們也要在約定好的時間去談,敲門後讓進去時才能進去。

我見過父親的兩個書房。第一個書房,也就是漢娜用手指巡摸書脊的那間,它的窗戶面向街道,對面有房屋。第二個書房的窗戶面向萊茵平原。我們六十年代初搬進的那座房子坐落在山坡上面,面向城市。當我們這些孩子長大以後我的父母仍舊住在那兒。這處房子的窗戶和那處房子的窗戶一樣不是外凸式的,而是內凸式的,彷彿是掛在房間裡的一幅畫。在我父親的書房裡,書籍、紙張、思想、煙斗和香煙冒出的煙相互交織在一起,足使外來的人產生各種各樣的壓抑感。我對它們既熟悉又陌生。 我父親讓我把問題全盤兜出,包括抽象描述和舉例說明。 "與法庭審判有關,對嗎?"但是他搖著頭向我示意,他並不期待得到回答,也不想逼迫我和不想知道我自己不想說出的事情。這之後,他坐著沉思起來,頭側向一邊,兩手扶著椅子的扶手。他沒有看著我,我卻仔細地打量著他,他的滿頭銀髮,他的總是刮得很糟糕的胡腮以及他那從鼻樑延伸到嘴角和兩眼之間的清晰的皺紋。我等著。

當他講話時,他先把話題拉得很遠。他教導我如何對待人、自由和尊嚴;他教導我把人當做主體對待,不允許把人當做客體來對待。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媽媽教你學好時你是如何大發雷霆的嗎?把孩子放任到什麼程度,這的的確確是個問題。這是個哲學問題,但是哲學不探討孩子問題,哲學把孩子們交給了教育學,可孩子們在教育學那兒也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哲學把孩子們遺忘了。"他看著我笑著,"把他們永遠忘記了,不是偶爾把他們忘記了,就像我偶爾把你們忘記了一樣。" "但是…" "但是在成人身上,我也絕對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把別人認為對他們有好處的東西置於他們自己認為是好的東西之上。"

"如果他們後來對此感到很幸福的話,這樣做也不行嗎?" 他搖著頭說:"我們談論的不是幸福而是尊嚴和自由。當你還是個小孩子時就已經知道它們的區別了。你媽媽總有理,這並沒有讓你從中得到安慰。" 現在我很願意回想和父親的那次談話。我已經把它忘記了,直到他去世後,我才開始在沉睡的記憶中尋找我與他的美好會面和美好的經歷及美好的感受。當我找到它時,我驚奇不已地思考著它,它使我非常幸福。當時,父親把抽象的東西和形象逼真的事情混合在一起,這使我最初感到很困惑,但是,我最終還是按他所說的去做了,我不必去找審判長談話,我根本不允許自己找他談話。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的父親看著我說:"你這樣喜歡哲學嗎?"

"還可以。我不知道人們在我描述的上述情況下是否應該採取行動。如果人們必須採取行動卻又不允許行動的話,我想,對此我會感到非常不幸。現在我感到……"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感到輕鬆?感到安慰?感到愉快?這聽上去不道德和不負責任。我現在感覺不錯,這聽上去既道德又負責任,但我不能說我感覺不錯,而且感到比卸下重負還好。 "感覺不錯嗎?"我父親試探著問。 我點點頭,聳聳肩。 "不,你的問題不會有愉快的解決辦法。當然了,如果你所描述的情況是一種責任重大的情況的話,人們就必須要採取行動。如果一個人知道怎樣做對其他人有好處,但他卻閉上了眼睛,視而不見,這時,人們就必須努力讓他睜開眼睛,正視此事。人們必須讓他本人做最後的決定,但是人們必須和他談,和他本人談,而不是在他背後和其他什麼人談。"

和漢娜談?我該和她說什麼呢?說我識破了她的生活謊言?說她正在為這個愚蠢的謊言而犧牲她的整個一生?說為了這個謊言而犧牲不值得?說她應該爭取盡量減少蹲監獄的年限,以便在出獄之後能開始更多的生活?到底該說什麼呢?說到什麼程度?她應該怎樣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呢?我不為她展示一個生活遠景就能讓她拋棄她的生活謊言嗎?我不知道什麼是她的生活遠景,我也不知道我該如何面對她和該說什麼,說她在做了那些事情后,她生活的近期和中期遠景就是該坐牢?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也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 我問我父親:"如果人們不能跟他交談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他懷疑地看著我,我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已經離題了。這不存在什麼道德問題,而是我必須做出決定的問題。

"我無法幫助你。"我父親說著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 "不,你不必走,我只是背痛。"他彎曲地站著,雙手壓著腰。 "我不能說,不能幫助你,我感到遺憾,我的意思是說,當你把我作為哲學家向我求教時。作為一名父親,我不能幫助自己的孩子,這簡直令我無法忍受。" 我等著,但是他不再往下說了。我發現他把這事看得無足輕重。我知道,他什麼時候應該對我們多加關心和他怎樣才能更多地幫助我們。隨後我又想,他自己也許也清楚這個,而且的確感到難以承受,但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對他說什麼了。我感到很尷尬,而且覺得他也很尷尬。 "好吧,以後…… "你以後可以隨時來。"父親看著我說。 我不相信他的話,可我還是點點頭。 第13節 六月,法官們去了以色列,為期兩週。那裡的聽證用不了幾天,但是法官和律師們把公務和遊耶路撒冷、特拉維夫、內蓋夫及紅海結合了起來。這是一次公私兼顧的度假,費用自然也不會有問題。儘管如此,我認為這不正常。 我計劃把這兩週完全用於學習,但是,事情並未按我所設想的那樣進行。我無法集中精力學習,無法集中精力聽教授們講課,無法集中精力看書。我的思想一次又一次地開小差,我浮想聯翩。 我看見漢娜站在熊熊燃燒的教堂旁,表情僵硬,身著黑色制服,手執馬鞭。她用馬鞭在雪地裡畫著小圓圈,然後用長統靴一腳踢開。我看見她怎樣讓人為她朗讀,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提問題,不做評論。當朗讀的時間結束時,她便告訴她的朗讀者,明天她將被送往奧斯威辛。那位瘦弱的、頭上長出黑色頭巷、眼睛近視的寵兒開始哭泣起來。漢娜用手敲敲牆壁,隨後進來兩位也穿著有條紋衣服的女囚犯,她們便把那位朗讀者生拉硬拖出去。我看見漢娜沿著集中營的路走著,進了囚犯們住的臨時搭建起來的木板房,監督她們幹活。她帶著同樣僵硬的表情、冷酷的目光、微薄的嘴唇做著這一切。囚犯們突然低下頭,彎腰屈背地干活,躲避到牆邊,躲進牆裡,恨不得消失在牆壁裡。有時候囚犯被集合起來,來回跑步,或練習列隊行走。漢娜站在她們中間,喊著口令。她喊叫口令時的表情醜陋難看,手中的馬鞭令其更難看。我看見教堂的塔頂坍塌到教堂的房頂上,火光沖天。我聽見女人們絕望的呼救聲。我看見第二天早上被燒毀的教堂。 除了這個情景之外,我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那個在廚房裡穿長統襪的漢娜,那個在浴缸旁拿著浴巾的漢娜,那個騎著自行車、裙子隨風飄舞的漢娜,那個在我父親書房裡的漢娜,那個在鏡子前跳舞的漢娜,那個在游泳池向我這邊張望著的漢娜,那個聽我朗讀、與我交談、喜歡我、愛我的漢娜。當這些情景雜亂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時最為糟糕。漢娜的形像還有:那個長著薄薄的嘴唇的、愛我的和那個目光冷酷的漢娜,那個默不作聲聽我朗讀的和那個在朗讀結束時用手敲擊牆壁的漢娜,那個與我交談和那個問我做鬼臉的漢娜。最糟糕透頂的是那些夢,夢境中,那個冷酷無情、專橫跋扈、粗暴殘酷的漢娜竟然引起了我的性慾。我帶著渴望、羞愧和憤恨從夢中醒來,我忐忑不安,不知自己是何許人。 我知道,那些幻想已經落入微不足道的俗套,它對我所熟悉、所認識的漢娜來說不公平。不過它還是很有威力的,它破壞了我心目中的漢娜形象,使我總是聯想起漢娜在集中營的情景。 當我現在回想當年的情景時,我發現,能讓人具體地想像集中營生活和謀殺情景的直觀形像是多麼少。我們知道奧斯威辛刻有銘文的大門、多層的木板床及成堆的頭髮、眼鏡和稻子。我們知道比肯瑙集中營帶燎望塔的大門、側廊和火車通道。我們知道貝爾根一貝爾森集中營由盟軍在解放這個集中營時發現並拍攝下來的屍山圖片。我們知道為數不多的幾篇由囚犯寫的報導,但是,許多報導是戰後不久出版的。這之後,只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又有這類報導出版發行。戰後到八十年代這期間,這類報導不屬出版社的出版發行項目。今天有這麼多的書和電影存在,這樣,集中營的世界就變成了我們大家共同想像的世界的一部分,集中營的世界使我們共同擁有的現實世界變得完整起來。世界充滿想像。自從電視系列片《大屠殺》和電影故事片如《索菲姬的抉擇》,尤其是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上映以來,想像力開始在世界上活躍起來,想像不僅僅限於現實,而且還給它添枝加葉。這之前,人們的想像力幾乎是靜止的,人們認為在集中營裡犯下的駭人聽聞的罪孽不適於活躍的想像力。從盟軍拍攝的照片和囚犯們寫的報導中,人們聯想到一些情景,這些情景反過來又束縛了人們的想像力,使它們變得越來越僵化。 第14節 我決定去奧斯威辛看看。假使我今天做了決定明天就可以動身去的話,那我也就去了。但是,得到簽證需要幾週的時間。這樣一來我就去了阿爾薩斯地區的斯特魯特侯夫。那是最近的一個集中營。我從未看過任何一個集中營。我要用真實驅逐腦中的先人之見。 我是搭車去的,還記得在搭乘卡車的一段路上,司機一瓶接一瓶地灌著啤酒;也記得一位開奔馳車的司機,他戴著白手套開車。過了斯特拉斯堡之後,我的運氣不錯,搭的汽車是駛向舍爾麥克的,一個離斯特魯特侯夫不太遠的小城市。 當我告訴了司機我要去的具體地方時,他不說話了。我瞧了他一眼,但是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來他為什麼從生動活潑的交談中突然默不作聲了。他中等年紀,細長的臉,右邊的太陽穴上有塊深紅色的胎痣或烙印,一架黑髮整齊的流向兩邊。他看上去好像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道路上。 延伸到我們面前的福戈森山脈是一片丘陵。我們穿過了一片葡萄園,來到一個開闊的、緩緩上升的山谷。左邊和右邊的斜坡上是針葉松和落葉松混長的森林,偶爾路過一個採石場,或一個用磚圍砌起來的、帶有折頂的廠棚,或一家養老院,或一處大型別墅——那里許多小尖塔林立於參天大樹之中。有時,我們沿鐵路線而行,鐵路線時而在左邊,時而在右邊。 沉默之後,他又開口了,他問我為什麼要去參觀斯特魯特俱夫。我向他講述了審訊過程和我對直觀形象的匱乏。 "啊,您想弄明白,人們為什麼能做出那麼恐怖的事情。"他的話聽上去有點嘲諷的口吻,但是,這也許僅僅是聲音和語言上的地方色彩。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您到底想弄明白什麼呢?人們之所以殺人有時是出於狂熱,有時是出於愛,或者出於恨,或為了名譽,或為了復仇,您明白嗎?" 我點點頭。 "有時是為了財富去殺人,有時是為了權力,在戰爭中,或者在一場革命中都要殺人,這您也明白嗎?" 我又點點頭:"但是…、··" "但是,那些在集中營被殺死的人對那些殺害他們的人並沒做過什麼,對嗎?您想說這個嗎?您想說不存在憎恨和戰爭的理由嗎?" 我不想再點頭了,他所說的沒錯,但是他說話的口氣不對。 "您說得有道理,不存在戰爭和憎恨的理由,劊子手恨不恨他要處死的人,都要處死他。因為他這樣做是按命令行事?您認為,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被命令這樣做嗎?您認為我現在在談論命令和服從命令嗎?在談論集中營的警衛隊得到命令和他們必須要服從命令嗎?他鄙視地笑了起來,"不,我不是在談論命令和服從命令。劊子手沒有遵循任何命令。他在完成他的工作,他處死的不是他憎恨的人,他不是在向他們報仇雪恨。殺死他們,不是因為他們擋了他的路或者對他進行了威脅和進攻。他們對他來說完全無所謂的,他們對他來說如此地無所謂,以致他殺不殺他們都一樣。 " 他看著我說:"沒有但是嗎?您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可以這樣無所謂。您連這個都沒學過嗎?沒學過要一致顧臉面?顧人的尊嚴?生命算什麼?" 我被激怒了,但又束手無策。我在搜索一個詞,或一句話,一句能讓他啞口無言的話。 "有一次,"他接著說,"我看到一張槍殺俄國猶太人的照片。猶太人一絲不掛地排著長隊在等著,有幾位站在一個坑的邊上,他們身後是手持步槍向他們頸部開槍射擊的士兵。這事發生在一座採石場。在猶太人和土兵的上方,有位軍官坐在牆上的隔板上,蹺著二郎腿,吸著一支香煙。他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也許槍殺進行得還不夠快。但是,他還是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甚至輕鬆愉快,也許因為白天的活總算要幹完了,而且很快就要下班了。他不恨猶太人,他本是……" "那是您吧?是您坐在牆上的隔板上,還……" 他把車停下了,臉色蒼白,太陽穴上的股清在亂跳。 "滾下去!" 我下了車,他調轉車頭的方式使我不得不急忙躲閃。直到下幾個拐彎處,我仍能聽見他。然後一切才平靜下來。 我走在上坡的路上,沒有來往的汽車從我身邊開過。我聽得見鳥鳴和樹木的風聲,有時還有涓涓的溪水聲。我鬆了口氣。一刻鐘之後,我到了集中營。 第15節 我不久前又去了那兒一次。那是一個晴朗又寒冷的冬日。過了舍爾麥克,森林披上了銀裝,大地被皚皚白雪覆蓋。集中營是一塊狹長的場地,地處下斜的山坡梯地上,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一片白茫茫。從那兒可眺望到遠處的福戈森山谷。二層或三層的監視塔上面的和一層的木板房上面的被漆成藍灰色的木頭與皚皚白雪形成了一個和諧的對照。當然了,那裡少不了有用鐵絲網圍成的大門,門上面掛著"斯特魯特侯夫一納茨瓦勒集中營"的牌子,也有圍繞集中營四周的雙層鐵絲網。在殘留下來的木板房之間,原來都是木板房,一間挨著一間地排列著,非常稠密,可現在,地面被皚皚白雪覆蓋著,什麼也辨認不出來。它看起來像是為孩子們準備的滑雪橇的斜坡。好像孩子們正在帶有舒適方格窗戶的、可愛的木板房裡度寒假,好像他們隨時都會被喊進去吃蛋糕和熱巧克力。 集中營沒開放。我只好在周圍的雪地裡走來走去,鞋都濕透了。我可以看清楚集中營的全貌。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參觀它時是怎樣從已經被拆除的木板房的牆基與牆基間的台階上走下來的。這也使我想起了當時在一間木板房裡展出的火化爐及另外的曾用做單人牢房的木板房。也使我回憶起,當時我是怎樣徒勞地想像過一個關滿囚犯的集中營是什麼樣子,囚犯和警衛隊都是什麼樣子,具體地想像過痛苦是什麼滋味。我的確努力想像過,我曾望著一間木板房,閉上眼睛,思想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我仔細地測量了一間木板房,從測量中算出它佔用情況並想像它的擁擠程度。我聽說,木板房之間的台階同時也是集合點名的地點,點名時,從下面向上面的集中營盡頭望去,看到的是一排排的後背。但是,我的這一切想像都是徒勞的。我有一種可憐的、羞恥的失敗感。在回去的路上,在遠離山坡的地方,在一家飯店的對面,我發現了一間被用做毒氣室的小房子。它被粉刷成白色,門窗用石頭圍砌起來。它看上去像個糧倉,或者像個倉庫,或是用人住的陋室。這個房子也不開放。我記不得了是否我當時進過裡面。我沒有下車,坐在車裡讓發動機開著,看了一會兒就開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起初我對在阿爾薩斯地區的村子裡繞來繞去地去找一家飯店吃午飯有所顧忌。但是,我的顧忌並不是產生於一種真正的感受,而是產生於一種思考,一種參觀一所集中營之後人們所具有的思考。我自己意識到了這點,我聳聳肩。我在福戈森的山坡旁的村子裡找到了一家名為"到小花園"的飯店。從我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那個平原。在那裡,漢娜叫過我"小傢伙"。 我第一次參觀集中營時在裡面轉來轉去,一直轉到它關門為止。之後我坐在了位於集中營上方的紀念碑下,俯瞰下面的集中營。我的心裡空虛極了,就好像我不是在外部世界,而是在內心世界尋找著直覺,而我內心又空空如也。 隨後,天黑了下來。我無可奈何地等了一個小時,才搭上一輛小型敞篷貨車,坐在了放貨物的位子上,去了下一座村子。我只好放棄了當天搭車趕回家去的希望,在村子裡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棧住了下來,並在其餐廳裡吃了一塊薄薄的煎豬排,配菜是炸薯條和豌豆。 我的鄰桌有四個男人吵吵嚷嚷地在打牌。這時,門開了,一位矮小的老人走了進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穿著一條短褲,拖著一條木製假腿。他在吧台要了啤酒,把背和他的大禿頭對著我的鄰桌。玩牌的人放下牌,把手伸向煙灰缸抓起煙頭向他扔去,並擊中了他。坐在吧台的那個老頭用手在後腦勺撲打著,好像要防止蒼蠅落上似的。店主給他端上了啤酒,沒人開口說話。 我忍不住跳了起來沖向了鄰桌:"住手!"我氣得手直打哆嗦。這時候,那個老頭一瘸一拐地蹦了過來,笨拙地用手擺弄著他的腿,突然那條木製假腿就握在他的雙手中了。他用假腿"啪"的一聲敲在桌子上,上面的杯子和煙灰缸都滾動著摔到空椅子上。與此同時,他那沒牙的嘴發出了尖笑,其他人也和他一起狂笑,但那是一種耍酒風的狂笑,"住手!"他們一邊笑一邊指著我說,"住手戶 那天夜裡,房子周圍狂風呼嘯。我並沒有感到冷,窗前的狂風怒吼、樹木的嘎嘎作響以及偶爾傳來的商店的關門聲都沒有大到讓我睡不著覺的程度,但是,我心裡感到越來越不安,直到我的整個身體也開始顫抖起來。我害怕,不過,不是怕發生什麼壞事。我的害怕只是一種身體狀態。我躺在那兒,聽著狂風的呼嘯。當風勢減弱、風聲變小時,我才感到輕鬆些。但是,我又害怕風勢再起,我不知道第二天能否爬得起來,能否趕得回去,不知道我將如何繼續我的學業,如何成家立業,生兒育女。 我想對漢娜的罪行既給予理解,同時也予以譴責,但是,這樣做太可怕了。當我努力去理解時,我就會有一種感覺,即我覺得本來屬於該譴責的罪行變得不再那麼該譴責了。當我像該譴責的那樣去譴責時,就沒有理解的餘地了。但是,在譴責她的同時我還是想理解她,不理解她就意味著對她的再次背叛。我現在還沒到不行的時候。兩者我都想要:理解和譴責。但是,兩者都行不通。 第二天又是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搭車很容易,我在幾個小時內就到了家。我徒步穿過城裡,好像我離開了很長時間,街道、房屋和那裡的人都令我感到陌生。但是,我對陌生的集中營世界卻沒有因此而更熟悉。我在斯特魯特俱夫所得到的印象與我頭腦中固有的奧斯威辛、比肯瑙和貝爾根一貝爾森的極少的情景交織混合在一起,也與它們僵化在一起。 第16節 我到底還是去找了審判長。去找漢娜我做不到,但是,袖手旁觀什麼都不做,我也做不到。 與漢娜談一談為什麼我做不到呢?她離我而去,她欺騙了我,她不是那個我了解的漢娜,或令我為之想入非非的漢娜,而我對她來說又是何許人呢?一個被她利用的小朗讀者?一個陪她睡覺,使她獲得床第之歡的小傢伙?如果無法離開我,但又想擺脫我時,她也會把我送進毒氣室嗎? 那麼,為什麼我連袖手旁觀也做不到呢?我心想,我一定要阻止一場錯誤的判決。我一定要主持公道,一種不計較漢娜的生活謊言的絕對公道,它或許對漢娜有利,也可能對她不利,但是,對我來說,這的確不是公道不公道的問題。我不能讓漢娜想怎樣就怎樣,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必須要對她施加影響,如果不能直接地,就間接地。 審判長知道我們這個小組,願意在下次開庭後與我談一次。我敲了敲門,然後被請了進去。他問候我之後請我坐在寫字台前面的一把椅子上。他只穿了個襯衫,坐在寫字台的後面。他的法官長袍掛在椅背和椅子的扶手上。他朝長袍坐下去,然後又讓長袍滑落在地上。他看上去很輕鬆,像一個完成了當天的工作並對此感到很滿意的人。臉上沒有在法庭審理期間那種煩躁易怒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藹可親、充滿智慧、心地善良的政府官員的面部表情,原來他在法庭上用假面具把自己掩飾了起來。他無拘無束地與我聊天,向我問這問那,譬如,我們這個小組對法庭審理程序是怎樣想的,我們的教授對法庭備忘錄將如何處理,我們是幾年級的學生,我上了幾個學期了,我為什麼要學法律,我想何時參加考試等等。還說,報名參加考試無論如何不應該太晚。 我回答了所有的問題。之後我聽他給我講述了他的學習和考試的情況。他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他及時地以優異的成績修滿了各科學分,最後又及時地參加了畢業考試。他喜歡做法學家和法官,如果讓他重新做一遍的話,他仍舊會如此去做。 窗戶敞開著,我聽得見停車場上的關門聲和一輛車發動馬達的聲音。我聽著那輛車開出去,直到它的聲音被喧囂的交通淹沒為止。之後,我聽得見孩子們在空曠的停車場上的玩耍吵鬧聲,時而非常清楚地聽得見一個名字、一句罵人話或一聲喊叫。 審判長站起來與我告別,他說如果我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再來找他,如果需要學業上的諮詢也可找他。還說我們小組對審判程序的分析評估結果應該讓他知道。 我向空曠的停車場走去,請一個稍大一點的男孩告訴我去火車站的路怎麼走。我們一起乘車的那伙人在休庭之後馬上就趕了回去,我只好坐火車回去。這是一輛慢行的班車,每站都停,人們上上下下。我靠窗坐著,被其他旅客的談笑聲和他們身上所發出的氣味所環繞。外面的一座座房子、一條條街道、一輛輛汽車、一棵棵樹木從窗外掠過,遠處看得見山脈、城堡和採石場。我能看見一切,但對什麼都毫無感覺。我不再為漢娜的棄我而去、為她對我的欺騙和利用感到傷心,我不必再對她施加什麼影響了。在參加法庭的審理的過程中,對那些駭人聽聞的事情我感到麻木木仁。現在我注意到,這種麻木不仁在過去的幾周里對我的感覺和思想產生了影響。如果說我完全解脫了的話,那麼未免有些言過其詞了,但是我認為這樣做是對的,這樣才有可能讓我重新回到我的日常生活中去,並在這種生活中繼續生活下去。 第17節 六月底,宣布了審判結果。漢娜被判處終身監禁,其他人被判處有期徒刑。 法院大廳裡像審判之初一樣座無虛席,其中有司法部門的工作人員、我所在大學及當地大學的學生們、一組中學生、國內外的記者和那些平時總是在場的人。大廳裡喧囂不止。當被告被傳叫送來時,起初沒有人注意她們,但是隨後大廳就變得鴉雀無聲了。首先是在被告前就座的聽眾安靜了下來。他們碰碰左右的鄰居,然後轉過身來對坐在後面的人低聲地說道:"注意看片於是後面的人開始向前看,並安靜下來。他們再碰碰左右鄰居,然後轉向他們身後的男人低聲說:"注意看! 。這樣,審判大廳終於變得鴉雀無聲了。 我不知道是否漢娜自己也清楚她看上去是什麼樣子,也許她願意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她穿了一套黑色套裝,配一件白襯衫。那套裝的式樣和襯衫的領帶使她看上去就好像穿了一套制服。我從未見過為納粹黨衛軍工作的女人們所穿的製服,但是我認為——所有其他的聽眾也都這樣認為,我們眼前的這個制服就是納粹黨衛軍的女式製服,這個女人就是穿著這樣的製服為納粹黨衛軍工作的,漢娜的所作所為就是她被控告的原因。 聽眾又開始小聲嘀咕起來。很多人發出的憤怒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到。他們認為審判過程、判決還有那些為聽宣讀判決結果而來的人都被漢娜嘲弄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少數人向漢娜又喊又叫,清楚地說出他們認為漢娜是什麼東西,直到審判人員步人大廳,審判長憤怒地看著漢娜宣布判決結果時人們才安靜下來。漢娜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地聽著。當宣讀判決原因時,她坐了下來。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漢娜的頭和後頸。 宣判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當宣判結束後被告被帶走時,我在等著,看漢娜是否會看我一眼。我坐在老位子上。但是,她目不斜視,看穿了一切。那是一種高傲的、受到傷害的、絕望的、無限疲憊的目光,一種任何人、任何東西都不想看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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