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鏡子裡的陌生人

第6章 第五章

一開始,戰爭對托比·坦波爾來說,簡直是一種夢魘。 在軍隊裡,他完全是個無名小卒。不僅如此,他和其他成千上萬的士兵一樣,只是穿著制服的一個號碼。什麼頭銜也沒有。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成了“黑人”了。 他被送往喬治亞州的新兵訓練營。接受訓練後,就乘船派往英國。在英國,他的部隊受命駐紮在薩塞克斯的一所兵營裡。托比對中士說,他想見一見指揮官。他只見到了一位上尉。這個上尉的名字叫薩姆·溫特斯。他三十出頭,臉色黝黑,外表看來很像個知識分子。 “你找我有什麼事,兵士?” “是這樣,上尉,”托比開始說,“我是個滑稽演員。每天總表演個什麼的。沒入伍前,我就乾這個。” 溫特斯上尉見他很實在,微笑了一下。 “那究竟表演什麼呢?”他問。

“什麼都演一點,”托比回答,“我,比方說,模仿個什麼人,嘲弄諷刺,還有……”他看見上尉的表情,馬上把話中斷了,“也就這麼回事。” “你在哪兒表演?” 托比剛要開口說,但停了下來。沒什麼希望了。這位上尉可能只對紐約和好萊塢這樣的地方感興趣。 “這些地方你都沒有聽說過。”托比回答,他知道,他現在是在浪費時間。 溫特斯上尉說:“權力不在我這兒,不過我可以看看我能做點什麼。” “當然,”托比說,“非常感謝,上尉。”他敬個禮,退出來了。 托比走了之後好一會兒,薩姆·溫特斯上尉還坐在他的辦公桌旁,想著這個青年。薩姆·溫特斯之所以入伍,是因為他認為,這場戰爭必須打,而且必須獲勝。但是他又痛恨這場戰爭,因為戰爭將會給托比·坦波爾這樣的青年人帶來災難。而且如果托比真有才能的話,他遲早總會成功的。因為才能就像磐石下生長出來的柔弱的花草,它們會輕輕地、靜靜地生長,誰也阻擋不了它們吐露芬芳。薩姆·溫特斯原是好萊塢電影製片人之一。如今他放棄了他美好的職業,參軍入伍。他曾為泛太平洋影片公司攝製了好幾部成功之作,並且看過幾十個像托比·坦波爾這樣年輕有為的青年。至少他們也應該得到一次機會。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上尉把托比·坦波爾的情況告訴了比奇上校。 “我認為,我們應該讓特勤署來試試他,”溫特斯上尉說,“我有一種預感,也許他真不錯。上帝知道,這些士兵們也該得到一些娛樂了,當然是在可能的情況下。” 比奇上校向溫特斯上尉看了一眼,冷冷地說:“好吧,上尉,給我寫個備忘錄吧。”然後他目送溫特斯上尉走出了門。 比奇上校是個職業軍人,西點軍校畢業。他瞧不起一切文職軍官。在他看來,溫特斯上尉就是那麼一個文官。只不過穿上了一身軍裝,戴上軍帽,佩帶了上尉的軍銜而已。實際上,他認為,這並不能使一個人真正成為一名軍人。當比奇上校收到溫特斯上尉關於托比的備忘錄時,他瞥了一眼備忘錄,蠻橫地毫不加思索地在上面畫了一道橫槓,“該請求不妥”,並以他名字的縮寫字母在後面籤上了名。

他感到一陣輕鬆。 托比最苦惱的是缺乏觀眾。他需要憑藉觀眾來錘煉他的分寸感與技巧。他一有機會就會說笑話,搞一些模仿或進行一些常規表演。他不管他的聽眾是誰,或在什麼情況下。兩個和他一起在寂靜的郊外值班的士兵也行,坐在開往城鎮去的公共汽車上的滿滿一車的士兵也行,或者只是一個幫廚的士兵,一個洗碗的士兵都行。托比就要讓他們發笑,讓他們為他鼓掌。 有一天,托比在文娛廳正進行他的一項常規表演,薩姆·溫特斯上尉看見了。過後,他走近托比,說道:“坦波爾,我很抱歉,你的調動沒有成功。我認為,你是有才能的。戰爭結束後,如果你到好萊塢去,可以來找我。”接著他笑了笑說:“如果我在那裡仍有工作的話。” 下一個禮拜,托比所在的這個營,開拔到了前線。

到後來的歲月中,當托比回憶起這場戰爭的時候,他記起的不是那些戰役,而是他自己的故事。在,他給平·克勞斯貝的唱片做同步表演,獲得巨大的成功。在,他偷偷溜進醫院,給傷員足足講了兩個鐘頭的笑話,最後被護士趕了出來。他還得意地記得一個士兵在一陣大笑後,把他傷口上所有的縫線都崩開了。不過在他可沒受到歡迎,但托比認為,那是因為納粹飛機一直在頭上飛,聽眾的神經實在過於緊張了。 托比所經歷的戰鬥微不足道。當他抓獲德國一個傳令兵時,他曾以英勇無畏而受到表揚。實際上,當時托比並不知道,他碰到了什麼事。當時他正扮演約翰·威恩,正演得入迷,以致他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事情就辦完了。 在托比看來,使人快樂才是重要的。在法國瑟堡,他和他的兩個朋友逛一家妓院。那兩個朋友上了樓,托比卻留在起居室里為老闆娘和另外兩個姑娘說起笑話來。說完之後,這位老闆娘送他上了樓,免費招待。

這就是托比的戰爭。總而言之,這並不是一場很壞的戰爭。時間過得很快。戰爭結束時,已經是一九四五年,托比已經快二十五歲了。就外表而言,就像他一天也沒過一樣,還是那麼一張甜甜的面孔、一雙誘惑人的藍眼睛,和那副改不了的天真的神情。 人人都在談論回家的問題。有人在堪薩斯城有新娘子在等待;有的在有父母在等待;或者在聖路易有企業在等待。但托比什麼也沒有。只有聲譽,聲譽在等待著他。 他決定到好萊塢去。這是上帝實現他的許諾的時候了。 “你們可知道上帝嗎?可曾見過耶穌的面?我見到過耶穌,諸位兄弟姐妹,我還聽到過他的聲音,不過只有跪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的罪惡的人,耶穌才對他們講話。上帝痛恨不知悔改的人。上帝已經拉起懲罰的神弓,他那帶著義憤火焰的箭對準了你們罪惡的心。他會隨時發射,讓報復之箭穿你們的心!抬頭看看上帝吧,勿使過晚!”

約瑟芬抬頭望著帳篷的篷頂,心裡十分害怕。她唯恐看到那熾熱的燃燒著的箭朝她射來。她緊緊抓住媽媽的手,但她的媽媽一點也沒有理會。約瑟芬的臉通紅,雙眼明亮而熱情。 “讚美耶穌!”大會在喊著。 在奧德薩郊區,信仰復興會在一個巨大的帳篷裡開會,津斯基太太帶著女兒約瑟芬,參加了所有的集會。牧師的講道壇,是用木頭搭的平台,高出地面六英尺。緊靠著講壇前面的是那榮耀圈。有罪的人被領到此處懺悔,從而改邪歸正。榮耀圈外邊擺著一排排硬的長木凳,上面擠滿了唱著讚美詩、狂熱尋求拯救的信徒。地獄和永遠受苦的威脅使他們滿心畏懼。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是可怖的。福音傳教士是原教旨主義者、宗教狂熱信徒、聖靈降臨主義者、衛理公會教徒和耶穌再生論者的總稱。他們都講述著地獄之火和上帝的懲罰。

“跪下來,你們這些罪惡的人啊,在耶和華的威力前發抖吧!你們罪惡的行徑已經傷透了耶穌基督的心,為此你們將受到天父憤怒的懲罰!看看周圍這些年輕孩子們的臉吧,他們是在貪欲中孕育出來的,並且充滿罪惡。” 小約瑟芬深感羞恥,她覺得每個人都在看著她。在她的頭疼起來的時候,約瑟芬知道,這種頭疼是上帝給予的懲罰。每天晚上,她都祈禱這種頭疼病會消除,從而使她知道上帝已經饒恕了她。她很希望知道,她做的哪些事情是不好的。 “我要歡呼哈利路亞,你要歡呼哈利路亞,當我們回到家中的時候,我們都要歡呼哈利路亞。” “酒是魔鬼的血,煙是魔鬼的呼吸,通姦是魔鬼的歡樂。你是否有和魔鬼來往的罪過,那就該永遠沉入地獄,用烈火燒身,萬劫不復,因為魔鬼要來把你帶去!”

約瑟芬戰戰兢兢地向四下張望,使勁抓住長木凳,生怕魔鬼把她帶走。 他們唱著:“我想進入天堂,找那長期追求的安詳。”但是,小約瑟芬聽錯了,她唱道:“我想進入天堂,穿著我那長長的短衣裳。” 雷鳴般的佈道之後,奇蹟接著將會出現。約瑟芬會恐懼而又好奇地看到,一排排殘疾的男人和女人,一瘸一拐地,或一爬一爬地,或坐在輪椅上,向榮耀圈走去。在這裡,牧師用手撫摸他們,並將天父的力量賦予他們,以給予他們治療。於是,他們扔掉了他們的手杖和雙拐,其中有些人還會用奇怪的音調歇斯底里地說些胡話,這更會把約瑟芬嚇得畏縮成一團。 信仰復興會結束時,總是要讓大家傳遞一個收錢的籃子。 “耶穌在看著你——他恨的是吝嗇鬼。”復興會結束了。但,約瑟芬心中的恐懼,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在一九四六年的時候,得克薩斯州奧德薩城的人喜歡暗褐色。在很早以前,印第安人住在那裡的時候,人們喜歡的是沙漠的沙子。現在人們喜歡的是石油。 在奧德薩,一共有兩種人:一種是石油行業裡的人;另一種是石油行業以外的人。石油行業裡的人並不小看其他那些人——他們只是對其他人沒能從事這一行業感到遺憾。因為可以肯定,上帝願意使人們幸福,使他們擁有私人飛機、名牌汽車、游泳池,並且有錢舉辦上百人的香檳酒會。正是上帝賜給了得克薩斯州石油。 約瑟芬·津斯基可不知道她就是石油行業之外這其他人中的一員。剛六歲,約瑟芬·津斯基就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了。頭髮烏黑髮亮,一雙深棕色眼睛和一張招人喜歡的瓜子臉蛋兒。 約瑟芬的母親是一個有技術的女裁縫,她為城鎮中的富人工作,她把成匹的上等布料做成極漂亮的晚禮服。她讓那些石油夫人們試衣服時,總是帶上約瑟芬。那些石油行業裡的人很喜歡她,因為她是一個很懂禮貌、對人很親熱的孩子。而且,由於喜歡這個小女孩,使得他們感到欣慰。因為,他們認為,他們能讓這個城鎮裡那一邊的一個窮苦的孩子,與他們的子女們在一起交往,那是他們民主精神的一種表現。約瑟芬是波蘭人,但她的外貌並不像波蘭人。儘管她絕不可能成為那個俱樂部的成員,但他們很高興邀請她去參加一些活動。他們允許約瑟芬與那些石油行業裡的子女們一起玩耍,玩他們的自行車、小矮馬和價值上百美圓的洋娃娃。所以,她從小就過著一種雙重的生活。她的家是用隔牆板隔起來的小茅屋,家具很破舊。自來水管在門外,房門也扭曲變形了。這是她的家。另外,她卻時常進出大莊園裡那些華麗的殖民時期的大宅第。如果約瑟芬在薩塞·托平家或者在林迪·福格林家住一夜,她就能獨自享有一間寬大的住房,早飯也有男女傭人侍候。約瑟芬喜歡在半夜里人人都熟睡的時候起來,看一看室內那些漂亮的擺設,美麗的繪畫、專門定制的沉重的銀器以及經歷時代與歷史磨洗的文物。她會仔細研究這些東西,撫摸這些東西,並且心裡暗暗地想,總有一天她將擁有這一切。總有一天她也會住在一座大宅里,周圍擺滿了這些好東西。

但是,約瑟芬儘管有雙重生活,卻感到十分寂寞。她不敢同她母親談起她的頭疼症和她對上帝的恐懼。因為,她母親已經越來越變成一個狂熱的、虔誠的教徒了,似乎對上帝的懲罰已著了魔,甚至歡迎這種懲罰的降臨。約瑟芬也不願意同那些石油行業裡的孩子們談起她的恐懼。因為,他們期望她也能像他們那樣,開朗而快活。因此,約瑟芬只能把恐懼藏在心裡,深深地埋下。 約瑟芬七歲生日的那一天,布魯貝克爾百貨商店舉辦了一個奧德薩最美麗兒童攝影競賽活動。報名競賽的孩子的照片必須由這家百貨商店的攝影部拍照。獎品是一個刻有優勝者名字的金杯。這個金杯放在這家百貨商店的櫥窗裡。約瑟芬每天都要走到櫥窗前看看這個獎杯。她渴望得到這個獎杯的心情,超過她一生中對任何東西的渴望。約瑟芬的母親不同意她參加這次競賽。 “虛榮是魔鬼的鏡子”,她這樣說。但是石油行業那邊有一個婦女很喜歡約瑟芬,她願意替她出照相錢。從那以後,約瑟芬肯定,那個金杯就是她的了。她想像,那隻金杯已放在她的梳妝台上。她每天都會仔細地去擦拭一遍。當約瑟芬即將參加決賽時,她激動得都無心上學了。她整天躺在床上,頭腦裡反复想著這件事。她的幸福簡直使她的心包容不下了。要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最美麗的東西。 但是第二天,約瑟芬知道了,本次競賽由蒂娜·哈德遜取勝。蒂娜·哈德遜是石油行業裡的兒童。蒂娜長得遠不如約瑟芬美。但是,蒂娜的父親碰巧是這家百貨商店董事會的一名成員。 約瑟芬聽到這個消息後,頭立刻疼了起來。疼得她想大哭一場。但她怕上帝知道。那個美麗的金杯對她意味著多麼珍貴的東西,但是上帝一定知道了,因為她的頭繼續在疼。夜裡,她抱著枕頭哭泣,為了使她的母親聽不到她的哭聲。 過了幾天,競賽結束了,約瑟芬被邀請到蒂娜家去度週末。那個金杯外面罩著一層薄紗,放在蒂娜的屋裡。約瑟芬久久地註視著那個金杯。 約瑟芬把那隻金杯帶回家後,藏在她床頭的小箱子裡。蒂娜的母親專門為此而登門時,金杯還在箱子裡面,蒂娜的母親把金杯拿走了。 約瑟芬的媽媽用一根綠色的長樹枝,狠狠地打了她一頓。但是,約瑟芬並不怨恨她的媽媽。 她把美麗的金杯在手中玩了幾分鐘;這幾分鐘抵得上她所有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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