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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一束假花

金薔薇 帕乌斯夫斯基 2011 2018-03-21
當我想到文學工作的時候,我常常問我自己: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一般是怎樣開始的?是什麼東西第一次使人拿起筆來而一生不放下的呢? 很難想起來,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很明顯,寫作,像一種精神狀態,早在他還沒寫滿幾令紙以前,就在他身上產生了。可以產生在少年時代,也可能在童年時代。 在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世界對我們說來,和成年時代不同。在童年時代陽光更溫暖,草木更茂密,雨更滂霈,天更蒼蔚,而且每個人都有趣得要命。 對孩子說來,每一個大人都好像有點神秘——不管他是帶著一套刨子,有一股刨花味兒的木匠也好,或者是知道為什麼把草葉染成綠色的學者也好。 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

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是作家。歸根結底,他們之間的差別是微細的。 對生活即對不斷發生的新事物的感覺,就是肥沃的土壤,就在這塊土壤上,藝術開花結實。 當我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我當然寫過詩,而且寫得如此之多,一個月裡竟把一大厚本筆記簿寫滿了。 詩寫得很壞——綺靡,矯飾,而我當時卻覺得很美麗; 這些詩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僅僅還記住幾節。譬如像: 哦,摘去那枯莖上的花朵吧! 兩絲兒靜靜地落到田野上。 在那燃燒著絳紅色秋天落日的天邊, 黃葉紛紛飄零…… 這僅是一點點。越到後來我就越把什麼華麗的東西,連那毫無意義的美都硬塞進詩裡去了: 懷念可愛的薩迪的憂傷,閃爍著蛋白石的光芒

在那遲緩的歲月的篇章裡…… 為什麼憂傷會“閃爍著蛋白石的光芒”,無論是當時,無論是現在我都不能解釋。僅僅是文字的音調吸引了我。我沒考慮到意思。 我寫海的詩最多。在那個時候我差不多不知道海。 不是一個固定的海——既不是黑海,也不是波羅的海和地中海,而是盛裝的“一般的海”。這個海匯合了千奇百怪的色調,各種鋪張揚厲以及喪失了真實人物、時間、真實地點的奔放的浪漫主義精神。在那個時候,這種浪漫主義精神在我的眼中,宛如濃密的大氣一般,圍繞著地球。 這是冒著泡沫、快樂的海——是長著翅膀的船和勇敢的航海家的故鄉。燈塔在海岸上閃著綠寶石的光輝。在港口裡,無憂無慮的生活蓬蓬勃勃。美麗得罕見的黝黑的女人,按著我這個作者的意志,陷入了殘酷的熱情的焚燒。

實際上,我的詩矯飾一年少似一年,這種異想天開一點一點地從我的詩中消散了。 但說實話,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總免不了有點異想天開,我們且不去管他是對熱帶的還是內戰時期的幻想。 異想天開給生活增加了一分不平凡的色彩,這是每一個青年和善感的人所必須的。 狄德羅說得對,他說藝術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東西,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東西。 無論如何,我不詛咒我童年時代對異想天開的迷戀。 在童年時代,誰沒圍攻過古代的城堡,誰沒死在麥哲倫海峽或新大陸海濱上的風帆撕成碎片的船上,誰沒和恰巴耶夫一起坐著馬車奔馳在外烏拉爾草原上,誰沒尋找過被史蒂文生那樣巧妙地藏在一個秘密的荒島上的寶庫,誰沒聽過鮑羅金諾之戰的旗幟拍打聲,誰沒在印度斯坦的不能通行的密林中幫助過毛格里?

我常常在鄉村里居住,細心觀察著集體農莊的孩子們遊戲。在這些遊戲中總有坐著木筏橫渡大洋(在一個名字不大好聽的叫作“牛犢”的小湖上)、飛向星球或發現神秘的國度等異想天開的事。譬如,鄰居的孩子們在牧場上發現大家都不知道的國家。他們把它叫作“海灣”。那地方是一個湖,湖岸有很多灣子,生著那麼多的蘆葦,僅僅在中央能看見一汪湖水,好像一扇小窗子。 當然,異想天開沒一下子從我意識裡消失。它保存了很久,好像凝定的丁香的氣息,停滯在花園裡一樣。它在我的眼睛裡改變了熟悉的、甚至有點討厭的基輔的面貌。 落日把它的花園都染上了金黃色。在德聶泊河的對岸,在黑暗中打著閃電。我覺得那裡伸展開一個未知的——驟雨和潮濕的——國度,充滿了樹葉遁走的聲音。

春給滿城撒下了瓣上帶著紅斑點的淺黃色栗子花。它們是那樣多,在下雨的時候,落花集成的堤壩堵住了雨水,幾條街道變成了小小的湖沼。 雨後,基輔的天空象月長石鑲的屋頂一般燦爛。我突然想起一首詩來: 春天的神秘力量君臨著一切 在她的顴角上閃爍著群星。 你是多麼溫柔。你允諾我以幸福 在這無憑的塵世上…… 我的初戀也和這個時候關聯著——那個奇妙的內心狀態,覺得每—個少女都是絕美動人的。在大街上,在花園裡、在電車上,倏忽一現的任何一種處女的特徵——羞澀、但親切的流盼,頭髮的香氣,微啟的朱唇裡露出來的皓齒的光澤,被微風吹裸出來的膝蓋,冰冷的纖指的觸摸——所有這一切都令我想到,在這一生里,遲早我也會墮入情網。我是很相信這—點的。我是那樣喜歡冥想這件事情,而且我是那樣想過了。

每—次這樣的邂逅,都使我開始感到一種無名的悲傷。 我那慘淡的、說來也滿痛苦的青春大部分就在這些詩中、在這些模糊的激動中消逝了。 不久我就放棄寫詩了。我明白了這是華而不實的虛飾,是塗上漂亮顏色的刨花作的花朵,是一層箔紙上的鍍金。 丟開詩,我寫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有它本身的來歷。這我將在下一章來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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