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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五輯照相師的擺弄

里柯克幽默小品選 里柯克 10491 2018-03-21
第五輯照相師的擺弄 “我想照一張相。”我說。照相師蠻有熱情似地看了我一眼。他穿一身灰衣服,佝倭著背,眼神迷濛如自然科學家。不過沒有必要為他多花筆墨。誰都知道照相師是啥模樣。 “坐在那兒,”他說,“等著。” 我等了一個小時。其間我翻完了1912年的《婦女之友》、1902年的《少女雜誌》和1888年的《嬰兒雜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真不識時務:那個男人正閉門從事他的科學研究,憑我這副尊容根本不配來打攪他。 一個小時後照相師開了裡面那扇門。 “進來!”他聲色俱厲地說。 我於是進了照相室。 “坐下。”照相師說。 一塊工業用棉布掛在窗前,朦朧的天光透過棉布照進來,我就在這道昏光裡坐了下來。

照相師把一台機器轉到房間中央而且從機器後面鑽了進去。 他在裡面只呆了一秒鐘——剛好夠他從裡面看我一眼——然後他又出來了,用一根帶鉤的棍子把那塊棉布和玻璃窗都撥開,顯然想拼命爭取日光和空氣。 然後他慢吞吞地再次鑽進那台機器,把一塊黑布拉過來罩在身上。這一回他在裡頭靜靜地呆著。我知道他正在默默祈禱哩,因此我一動也不動。 照相師終於又出來了,他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 “這張臉長得很不對勁。”他說。 “我知道,”我平靜地說,“我從來就明白這一點。” 他嘆了一口氣。 “我想,”他說,“要是你這張臉有七八成圓,那就不一樣了。” “我也確信這一點。”我熱情地說,發現這傢伙還有點兒人情味令我感到高興。 “你的也是如此。事實上,”我繼續說,“有好多好多人的臉都是僵僵的、窄窄的,沒有一點伸縮的餘地,不過要是你把它們弄成七八成圓,那它們可就變得又寬又大,簡直是無邊無際了——”

但是照相師不願再聽了。他走過來,捧起我的頭扭過來又扭過去。我滿以為他想吻我,我閉上了眼睛。 可是我錯了。 他把我的臉扭到最大限度,然後站在那裡審視著。 他嘆了一口氣。 “我不喜歡這個頭。”他說。 然後他走回到照相機後面,又看了一眼。 “把嘴張開一點點。”他說。 我開始照辦。 “閉起來。”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 然後他又看了看。 “耳朵有問題,”他說,“再低一點點。謝謝。還有眼睛。眼珠往眼皮下面轉轉。請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再把頭往上抬一抬。對了,好多啦。現在鼓鼓胸部1好!脖子再弓一點——對——再收收腰——哈!——屁股朝手肘撅一撅——成!可我還是不太喜歡這張臉,它還是太圓了一點,可是——”

我在凳子上旋了一圈。 “停一停,”我非常激動地說(不過我想並不有失尊嚴),“這是我的臉。不是你的,是我的。我和它已相處四十年,我知道它的缺陷。我知道它長得不勻稱。我知道它不是按我的喜好生出來的,可它是我的臉,我只有這麼一張——”我意識到我的嗓子有點嘶啞,但我還是繼續往下說——“就算它有缺陷吧,我也早已受上它。還有這張嘴,它也是我的,不是你的。這雙耳朵也是我的,要是你的照相機太窄了照不下——”說到這裡我開始從凳上站起來。 咔嚓! 照相師拉了一下快門。相照好了。我看見照相機因受震還在搖晃。 “我想我抓住了你一瞬間的活生生的表情。”照相師說道,得意地噘著嘴微笑起來。 “是嗎?”我尖刻地說,“臉部表情,對嗎?你覺得我平時就活不起來,就沒有表情,對嗎?讓我看看照片。”

“噢,還看不到照片,”他說,“我得先洗出底片。星期六再來,我給你樣片看個分曉。” 星期六我又去了。 照相師招呼我進去。我覺得他比上次沉靜、莊嚴多了。我還覺得他的神情中還有某種得意哩。 他打開一張大大的樣片,我們倆都一聲不吭地看著它。 “這是我嗎?”我問道。 “是的,”他平靜地說,“是你。”我們倆繼續看著。 “那對眼睛,”我有點猶豫地說,“不太像我的。” “噢,沒錯,”他說,“不是你的,我把它們重新描了描。現在它們好看多了,不是嗎?” “那倒也是,”我說,“可我的眉毛肯定不是那樣的,對嗎?” “沒錯,”照相師飛快地瞟了我的臉一眼,說:“原來的眉毛被換掉了。我們現在有一種專門用來調換眉毛的方法,叫德爾飛德。你會注意到我們用藥水把眉毛從原來的地方挪開了。我不喜歡眉毛在腦瓜子上的位置太低。”

“噢,你不喜歡,是嗎?”我說。 “是的,”他繼續說,“我不喜歡它。我願把原有的眉毛完全清理掉,然後在光潔的額頭上畫出新的眉毛來。” “那張嘴巴呢?”我帶著一種照相師無法理解的苦澀說,“那是我的嗎?” “也修正了一點點,”他說,“你的嘴巴太低了一點。我發現我沒法用它。” “不過這雙耳朵倒挺像我的,”我說,“它們和我的一模一樣。” “沒錯,”照相師帶著沉思的模樣說,“那是你的,不過曬相的時候,我可以把它們糾正過來。我們現在有一種方法叫沙爾飛德——可以把耳朵整個兒挪掉。我會——” “你聽著!”我打斷他的話,一邊挺直身子,一邊橫眉瞪眼,用一種簡直要把那人當場氣死的輕蔑的口吻說:“聽著!我來這兒是想照張相,照張照片——說起來荒唐,只求它像我而已。我只希望它照出來的臉和老天爺給我的一模一樣,就算有缺陷也罷了。我只希望在我死後朋友們能靠它來寄託哀思,靠它來撫慰喪友之痛。看來我想錯了。我的要求你根本沒有理會。那好,你繼續幹下去吧。把你的底片(隨你怎麼叫它)拿走,把它浸到蘇爾飛德、布羅米德、奧克賽德、考爾海德里好了——隨便你把它浸到什麼藥水里——你可以塗掉眼睛,糾正嘴巴,調整整個臉蛋,再把嘴唇安上,再配一件新馬甲,再讓領帶漂亮點,在上面塗一寸厚的釉彩好了,給它鍍點金好了,在上面雕花也行,直到連你都覺得滿意了再住手吧。做了這一切之後,你就自個兒留著它吧,和你的朋友去分享它吧。他們會視如至寶的。但對我,它再漂亮也一錢不值。”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隨後我就離開了那裡。 第五輯怎樣才能活到200歲 二十年前我認識一個叫吉金斯的人,此公有健身的習慣。 那時他每天早上都要洗一個冷水澡,他說這能使毛孔舒張;然後他必定再洗一個熱水澡,他說這能使毛孔關閉。他這樣做為的是能夠隨心所欲地開合毛孔。 在每天穿衣起床之前,他總要站在敞開的窗前練習呼吸半個小時。他說這能擴大肺活量。當然他也可以去鞋店用鞋撐子達到這一目的,可這種窗前練習畢竟是一錢不花的,花去半個小時算得了什麼呢? 穿上內衣後,吉金斯接著會把自己像狗一樣拴起來做健身運動。他不是前俯,就是後仰,臀部撅得老高老高的,折騰得可來勁兒啦。 無論在哪兒他都能找到些狗事兒乾。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面了。在辦公室的時候,他一閒下來就會趴到地板上,看自己能不能用手指把自己撐起來。要是此舉大功告成,他接下來又會試其他的招數,一直要到發現某個動作實在做不了才肯罷休。就連午飯後的那點休息時間他都要用來練腹肌,他感到真是其樂無窮。

傍晚回到自己房里後,他不是舉鋼棒,就是搬砲彈,要不就是玩啞鈴,還用牙齒咬住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什麼東西做引體向上哩。在半英里之外,你都能聽到那砰砰咚咚咚的聲音。 他喜歡這樣。 整個晚上他有一半時間吊在房上晃來晃去。他說這能使他頭腦清醒。在把頭腦完全弄清醒後,他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一醒來,他又開始再次清醒頭腦。 吉金斯如今死了。他當然是一個先驅者,不過他因情系啞鈴而英年早逝的事兒,並沒有阻止一整代年輕人踏著他的足跡繼續前進。 他們都成了健身癖的奴隸。 他們都使自己成了討厭鬼。 他們在不該起床的時間起床。他們傻傻地穿著一點點衣服在早飯前搞馬拉松長跑。他們光著腳丫互相追逐,雙腳不沾滿露水便於心不忍。他們獵取新鮮空氣。他們為胃蛋白酶傷透腦筋。他們不願吃肉,因為肉裡含氮太多。他們不願吃水果,因為水果裡根本不含氮。他們更喜歡蛋白質、澱粉和氮,卻不願吃橘餡餅和麵包圍。他們不願從水龍頭喝水。他們不願吃罐裝沙丁魚。他們不吃裝在桶裡的牡蠣。他們不願從杯子裡喝牛奶。他們害怕各種各樣的酒精。是的,先生,就是怕。真是些“怕死鬼”!

他們這也怕那也怕,可還是患上了某種簡簡單單的老式病,沒折騰多久也像別的人一樣嗚呼哀哉了。 如今這一類人怎麼著都無緣長壽。他們是適得其反呀。 諸君且聽我一言。你是不是真的想活得很長很長,真的想享受優裕幸福、老而未衰的值得誇耀的晚年,同時用你對往事的嘮叨令左右鄰居討厭不已呢? 那就別聽“早起長壽”的胡話。千萬別聽。早上最好在合適的時間起床。沒到非起床不可不要起來,犯不著提前。如果你是十一點上班,那就十點三十起床。有新鮮空氣就盡情呼吸吧。不過這東西現在早已絕跡。如果真還有的話,那就花五分錢買上滿了一熱水瓶,把它放在食櫥架上。如果你是早上七點上班,提前十分鐘起床得了,但不要自欺欺人地說你喜歡這樣。這不是一件樂事,你心裡明白。

另外,也不要信冷水澡那一套,你小的時候從不這樣做,現在也犯不著當這種傻瓜。假如你必須洗澡(你其實真不需要),那就洗溫水吧。從冷颼颼的床上爬起來,跑去洗個熱水澡可謂其樂無窮,不知要勝過冷水澡多少倍。不管怎麼樣,可別為你泡過的澡或洗過的“淋浴”大吹其牛,好像世界上只有你洗過澡似的。 關於這點就說這麼多。 接下來我們談談細菌和桿菌的問題。不要害怕它們。有這點就夠了。事情就這麼簡單,一旦你做到了這一點,那你就再也不用為它們憂心忡忡了。 你要是遇到一個桿菌,徑直走上去好了,就盯著它的眼睛。假如有一個桿菌飛進了你房裡,用你的帽子或毛巾狠狠抽它一頓。點著它的脖子和喉嚨間抽吧,能抽多重就抽多重。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受不了的。

不過,說老實話,要是你不害怕它的話,桿菌是一種很文靜而且無害的東西。跟它說說話吧。對它說:“躺下。”它會懂的。我曾經養有一個桿菌,叫做“費多”,我幹活的時候,它會走過來躺在我的腳邊。我還從沒結識過比它更重情義的朋友哩。在它被一輛汽車壓死之後,我把它埋在了花園裡,心裡好不傷心。 (我承認這麼說有點誇張。我並不是真的記住了它的名字,它說不定叫“羅伯特”。) 要明白,所謂霍亂、傷寒和白喉是由細菌和桿菌引起的,這不過是現代醫學的臆想而已,純屬無稽之談。霍亂是由腹部劇疼引起的,白喉則是治喉痛的結果。 現在我們來談談食物的問題。 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好了。放開肚皮吃吧。是的,毫無顧忌地吃。一直吃到你要搖搖晃晃才能走到房子的那一頭,一直吃到要用沙發靠墊撐住身子才行。愛吃什麼就吃什麼,直吃到再也塞不下去才罷休。唯一要考驗的是,你能不能付得起錢。假如你付不起這錢,那就別吃。聽著——別擔心你的食物裡是否含有澱粉、蛋白質、麥質或氮元素。假如你實在傻到家了,非要吃這些東西,那就去買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去洗衣店買一大袋澱粉來,想吃就吃他個夠。好好吃吧,吃完之後再大喝一頓膠水,外加一小勺波特蘭水泥。這能把你粘得結結實實的。 假如你喜歡氮,可以到藥店的蘇打櫃檯買一大聽來,用吸管好好消受一番。只是不要以為這些東西可以和你別的食物混起來吃。通常的食品中可沒有氮、磷或蛋白。在任何一個體面的家庭裡,所有這些東西在上桌之前早就被沖洗在廚房的洗碗槽裡了。 最後再就新鮮空氣和鍛煉的事兒說幾句。不要為它們任何一樣煩惱。把你的房間裝滿新鮮空氣,然後關起窗戶把它貯藏好。它能存上好多年哩。不管怎樣,不要每時每刻都用你的肺。讓它們休息休息吧。至於說鍛煉,假如你非鍛煉不可的話,那就去鍛煉並且忍受它吧。不過要是你有錢僱傭別人為你打棒球、跑步或進行其他鍛煉,而你坐在陰涼處抽煙並觀看他們——天哪,那你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第五輯五十六號 我所要講的故事,是我的朋友阿銀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在他洗衣店後面的小房間裡告訴我的。阿銀是一個矮個子的天朝人,他表情嚴肅,憂心忡忡,那種憂鬱多慮的氣質和他的很多同胞一樣。我和阿銀的友誼已有好幾年曆史。在他店子後面那間燈光昏暗的小房間裡,我們一起共度過很多漫長的夜晚,不是一起雲裡霧里地抽煙斗,就是一道沉浸在默默的冥想之中。我被我的這位朋友所吸引,主要是由於他的心靈具有一種極富想像力的氣質——我相信這是東方性格的一個特點,它使他得以沉浸在他自己創造的想像世界裡,把他那一行當的各種擾人的煩惱忘記殆盡。在本文開篇所說的那個傍晚到來之前,我對他的心智所具備的敏銳的分析能力全然一無所知。 我們所呆的那個房間又小又暗,裡面沒幾件家具,只有我們坐的椅子和一張用來擺弄煙斗的小桌子,桌上只點著一支牛脂蠟燭。牆上貼著一些畫,多半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印製粗劣的圖片,是用來遮掩四壁的寒愴的。只有一張畫片誰看了都會被吸引。那是一幅精心繪製的鋼筆肖像畫。畫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臉長得很英俊,但神情十分憂鬱。儘管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我早已感覺出阿銀經歷過很傷心的事,而且它與那張畫像似乎還有某種關聯。不過,我總是不忍心問他,直到那個晚上我才了解它的來龍去脈。 我們倆一聲不吭地抽了好一陣子煙,然後阿銀才開口說話。我的這位朋友是一個閱讀面頗廣的有教養的人。因此他的英語在遣詞造句方面是無可挑剔的,當然他說起話來帶有他家鄉那種拖拉而柔和的口音,對此我就不准備照搬了。 “我知道,”他說,“你一直在註意我不幸的朋友五十六號的那幅畫像。我從沒對你說起過我的悲痛之情,但今夜是他去世的周年紀念,我很想對你談談他的事兒。” 阿銀停頓了一下,我重新點燃我的煙斗,向他點點頭,表明我在洗耳恭聽。 “我不知道五十六號到底是在什麼時候進入我的生活的,”他繼續說,“查查業務記錄簿就可以知道確切時間,但我從不為此去費心。自然,在開頭的時候,我對他並不比對其他的顧客更感興趣——也許還不及對其他顧客哩,因為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他從不自己送衣物來,總是叫一個小男孩代勞。過了不久,我注意到他成了我的固定顧客,於是我就給了他一個編號:五十六號,而且開始琢磨他到底是誰,是乾什麼的。後來,對這位從未謀面的顧客我得出幾個結論。他的亞麻布衣服的質量向我表明,即使他不是很富有,他的家境怎麼說也是相當不錯的。我能看出他是一個過著有規律的基督徒生活的年輕人,定期參加有關社交活動。我之所以這樣推斷,是因為他送來的衣物的數量是固定的,總是在星期六晚上送來,而且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換一次與禮服配套的襯衫。他是一個謙遜和氣的小伙子,因為他的衣領只有兩英寸高。 我眼睜睜地看著阿銀,不免有些吃驚。雖說我最喜歡的一個作家最近出版的書早已使我熟悉了這類分析和推理,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的東方朋友竟然也如此精於此道。 “我最初關注他時他還在大學讀書,”阿銀繼續說,“當然,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並不明白這一點。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推斷出了這一點,依據是夏天的四個月裡他不在鎮上,大學考試期間他送來的襯衣的袖口上寫滿了日期、公式和幾何定理。我以極大的興趣關注了他的整個大學生活。在他讀大學的四年時間裡,我每個星期都替他洗衣服,這種同他的有規律的聯繫,以及我的觀察賦予我的對他可愛性格的洞察,逐漸使我對他的感情由最初的敬意變成了發自內心的喜愛,我迫切地巴望著他能取得成功。每一次考試來臨之前,我都給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把他的襯衫的衣袖一直漿到肘部,以便他有盡可能多的地方寫註解。在他參加畢業考試的緊張階段,我可真是急死了,對這點我不想多說了。當時五十六號經歷著他的大學生活中最嚴峻的考驗,我可以從他的幾條手絹的狀況推測出這一點——在最後一堂考試中,他竟然把手絹當成擦筆布了,顯然是不知不覺的。他參加考試的表現證明,在四年大學生活中他的品行在日益改善:早先參加考試時,他寫在袖口上的註解之類又多又長,而現在僅有少量的提示了,而且僅限於常人的記憶力沒法勝任的那些複雜難題。六月初的一個星期六,我異常興奮地在他送來的衣服中發現,他那件配禮服的襯衫皺皺巴巴的,胸前還沾了點兒從杯中濺出的酒渣。於是,我意識到五十六號取得了文學學士學位,並參加了畢業宴會。 “在接下來的那個冬天,我在他畢業考試時注意到的那種用手絹擦筆的做法,竟成了他的一個老毛病,我知道他已經在攻讀法律。那一年他非常用功,在他每星期送來的衣服中幾乎已見不到配禮服的襯衫。正是在接下來的那個冬天,也就是他攻讀法律的第二年,他的人生悲劇開始了。我注意到他送來洗的衣服中出現了某種變化,配禮服的襯衫由原先的每週一件或至多兩件上升到了每週四件,另外絲綢手絹開始取代亞麻布了。這使我恍然大悟,看來五十六號正在拋開艱難的學生生涯,正在走向社會。不久我又感覺出了更多的東西:五十六號墮入情網了。這一點很快就變得無庸置疑了。他每週要換七件襯衫;亞麻手絹從他的衣物中消失了;他衣領的高度由兩英寸升高到了二又四分之一英寸,而最後升到了兩英寸半。我手頭有他那段時間所洗衣物的清單,只需瞄上一眼便可以看出他當時對自己的儀表是多麼講究。在那些日子裡,我時而為他歡欣鼓舞,時而又為他沮喪失望,對那一切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每個星期六打開他的衣物包,我都雙手發抖,我迫切希望看到他的愛得到回報的最初跡象。我千方百計地幫助我的這位朋友。他的襯衫和衣領都凝聚了我的心血,儘管在上漿時我的手常常激動得發抖。我知道她是一個高貴而勇敢的姑娘,她的影響使五十六號的整個品性得到了改善。在此之前,五十六號擁有一些活袖口和襯衫假胸領,現在他把它們全扔掉了——一想到那是弄虛作假他就感到噁心,因此他先是扔掉了假胸領,過了不久,他覺得還是不對勁,於是就連活袖口也拋棄了。每次回想起他那些歡快幸福的求愛時光,我都禁不住要為他嘆息。 “五十六號的幸福好像進入並且佔據了我的整個生活。我只是為每個星期六的來臨而活著。假胸領的出現會把我打入絕望的深淵,而它們的消失卻又把我推上希望的頂峰。直到冬天逝去,溫暖的春天來臨,五十六號才鼓起勇氣去把握自己的命運。一個星期六他送來一件新的白西服背心,要我為他洗漿熨好備用,向來樸素的他以前是從不穿這種衣服的。我為它使出了自己的渾身解數,因為從這件背心我看出了他的意圖。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這件背心又被送了回來,我熱淚盈眶地註意到了一隻溫柔的小手柔情地搭在右肩上留下的痕跡,由此我得知五十六號已被他的心上人接受了。” 阿銀停了下來,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他的煙已經抽完,煙斗冷冷地躺在他手裡。他愣愣地盯著牆壁,昏暗的燭光晃動著,光與影在那兒變幻不定。最後他又開了腔: “我不准備多談接下來的那些幸福日子。在那段日子裡他真是夠講究的,繫著花哨的夏日領帶,穿著潔白的西服背心,一天一換的襯衫潔白無瑕,衣領也是高而又高的。我們的幸福看來是那麼完滿,我對命運別無所求了。唉!只可惜好日子注定不能持續!明媚的夏天過去,秋天來臨的時候,我痛苦地註意到一次偶然的爭吵——襯衫由七件變成了四件,原先被拋棄的活袖口和假胸領又重新出現了。然後他們倆又和解了——白西服背心的肩膀上留有後悔的淚痕,送洗的襯衫又變成了七件。但爭吵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出現狂風暴雨似的爭鬥局面,有背心上被扯爛的鈕扣為證。襯衫慢慢減到了三件,後來又減到兩件,而且我那抑鬱不樂的朋友的衣領也降低到了一又四分之三英寸。我徒勞無功地仍舊在五十六號的衣物上嘔心瀝血。我飽受折磨的心彷彿覺得,只要他的襯衫和衣領平整光潔,即便是鐵石心腸也會被感化。唉!看來我是白費力氣了,他們的和解遙遙無期。可怕的一個月過去,假胸領和活袖口又回來了。我那位不幸的朋友好像以他們的背棄為榮似的。最後,在一個陰沉沉的傍晚,我打開他送洗的衣包,發現他買了一些化纖衣服,我的心告訴我她已經永遠地棄他而去了。關於我可憐的朋友這段時間的痛苦,我沒法告訴你什麼,只需說明一點就夠了:他的襯衫由化纖變成了藍色法蘭絨,然後又由藍色變成了灰色。最後,我在他送洗的衣物裡發現一條紅色的棉手絹,這立即使我警覺起來,我感到落空的愛已把他逼到永無寧日的境地,我擔心會發生最糟糕的事情。接下來令人痛苦的三個星期,他什麼衣物也沒有送來,後來我終於收到了他的最後一包衣服——好大好大的一包,好像包括了他的所有家當。在這包衣服裡,我驚恐地發現有一件襯衫的胸口有一塊深紅的血污,另外還有一個破洞,這表明一顆子彈轟然打進了他的心臟。 “兩個星期以前,我記得街上的男孩們在大呼小叫地說一件可怕的自殺事件,我現在知道那一定說的是他。在我最初的震驚和痛苦過去之後,為了紀念他,我便畫了那幅貼在你旁邊的肖像。在繪畫方面我還有那麼一點兒造詣,我相信我抓住了他臉部的神情。這幅肖像當然是憑想像畫出來的,因為你知道,我從來就沒見過五十六號。” 外麵店舖的門鈴叮噹響了一聲,一個顧客進來了。阿銀帶著他慣有的溫和、順良的神情起身出去了。他在前面的店舖裡待了一些時間,當他回來的時候,他好像再也沒有興致談他那位失去的朋友了。我過了不久便離開了他,悲哀地朝我自己的住處走去。一路上,我對這個小個子東方朋友以及他那富於同情心的想像力想了很多。我的心沉甸甸的,好像壓著什麼重負似的——有件事情我本想向他挑明,可我真不忍心開口。我打心底里不願毀掉他的想像的空中樓閣,因為我這個人離群索居、孤孤單單的,還從沒有領略我這個好幻想的朋友所懷有的那種愛哩。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大約一年以前我送了一包很大的衣服來阿銀這兒洗。當時我離開鎮子三個星期,結果積下的髒衣服比通常多了很多。假如我沒記錯的話,那包衣服裡還有一件弄破的衣服不幸被染了一塊紅斑,那是由我衣箱裡被弄破的紅墨水瓶造成的,而且在我包紮髒衣服的時候,這件襯衫恰好又被從我的雪茄上落下來的煙灰燙了一個洞。所有這一切,我不敢說我記得絕對絲毫不差,但我至少敢肯定,一直到一年前我改到另一家比較現代的洗衣公司洗衣的時候,我在阿銀店裡的洗衣牌號碼一直是五十六號。 第五輯白手起家的人 他們倆都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成功的生意人——兩人都肥頭大耳的,香腸一般的手指上戴著沉甸甸的圖章戒指,身上穿著寬鬆舒適的馬甲,腰圍足有一碼半長。他們倆對坐在一家一流餐館的餐桌邊,一邊等侍者前來點菜,一邊神叨叨地聊起天來。他們的談話很快就扯到了過去的日子,各自談起了他們當年初到紐約時是如何如何創業的。 “告訴你吧,瓊斯”其中一個說,“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剛來這個城市的頭幾年。真的,那段時間實在是太艱難了!你知道吧,先生,我初到此地時,我名下的所有財產不超過一毛五分錢,除了身上穿的那身爛衣服我再也沒有別的了,而我不得不藉以過夜的地方——你準會不相信,可那是千真萬確的——是一個空蕩蕩的瀝青桶。不,先生,”他往後一仰,閉上眼睛,露出感慨萬千的表情,繼續說,“你不會相信的,像你這麼一個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人,是絕對不明白睡在瀝青桶裡是怎麼回事的,諸如此類的事和你沒緣。” “我親愛的羅賓遜,”另一個人立即回敬道,“假如你憑空想像,以為我從沒經歷過那一類磨難,那你就犯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錯誤了。哼,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一分錢都沒有,先生,一分都沒有。而說到住處,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月的棲身之所只是巷子深處的一個舊鋼琴箱,而且是在一家工廠背後。說到受苦,我可以說我已受夠了!你找上一個在暖暖和和的瀝青桶裡住慣了的人,讓他在一個鋼琴箱裡熬上一兩天,那你很快就會發現——” “我親愛的伙計”羅賓遜有點惱火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你這麼說只說明你對瀝青桶是怎麼回事一無所知。嗨,在冬天的夜晚,你把你的鋼琴箱一關好,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而我卻怎麼也睡不著,得忍受從背後灌進來的縫隙風,冷得直打哆嗦。” “縫隙風!”另外那個男人譏笑道,同時發出一聲憤懣的大笑,“縫隙風!別跟我扯什麼縫隙風。我所說的那個鋼琴箱有一塊該死的板整個兒都是缺的,而且那個缺口是朝北的。夜裡我常常呆坐在裡面沉思默想,一夜下來吹進箱裡的積雪足足有一尺厚。不過嘛,先生,”他以更平靜的語氣繼續說,“儘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還是要承認,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正是在那個破箱子裡度過的。啊,那些個日子真是美好!歡樂、天真的好時光!我可以告訴你,早上從那裡醒來時,我常常慷慨激昂地大聲叫喊。當然,你恐怕是沒法忍受那種生活的——” “沒法忍受!”羅賓遜氣沖沖地叫道,“我沒法忍受!老天作證!我生來就是過那種日子的。我到現在都還希望能重溫一下過去那種生活哩。吹什麼天真!哼,我賭你當年的天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不,不及五分之一!不及三分之一!過去那段時光真是棒極了!你盡可以發誓說這是該死的謊言,死也不相信它——但我永遠會記得,有好多個夜晚,我的兩三個伙計來瀝青桶裡拜訪我,我們圍坐在一起玩牌,點著蠟燭一直玩到半夜。” “兩三個!”瓊斯大笑著說,“哼,老兄,我的客人有五六個,我們坐在我的鋼琴箱裡吃晚飯,吃完後接著玩牌。對,還有猜字啞謎,還有罰金遊戲,還有其他各種要命的遊戲。那種晚飯吃起來可真來勁兒!說實話,羅賓遜,在這個城裡,像你們這種被好日子慣壞了消化功能的人,根本沒法理解一個人怎麼能安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吃一點點土豆皮,或是一點點餡餅渣,或是——” “要說粗劣食物”另一個人打斷說,“我敢說我最清楚不過了。有多少次,我早上吃的是別人準備從後門潑出去的一點冷粥,或是我去車馬店討來的一點他們準備用來餵豬的糠渣。我敢說我吃過的豬食多得多——” “豬食!”羅賓遜咆哮起來,惡狠狠地用拳頭捶桌子,“我告訴你,豬食絕對更適合我——” 他突然吃驚地打住了話頭,同時發出像豬似的咕嚕聲,因為侍者已過來問他們點什麼吃了:“你們想吃點什麼呢,先生們?” “吃什麼!”在沉默了片刻後,瓊斯說,“吃什麼!噢,吃什麼都行,什麼都不吃也行——我對吃什麼從不在乎——給我一點冷粥吧,假如你們有的話,要不就來一塊鹹肉——你愛上什麼就上什麼,對我來說都一樣。” 侍者臉色漠然地轉向羅賓遜。 “你也可以給我來點兒冷粥,”他說著挑戰似的瞟了瓊斯一眼,“要昨天剩下的,要是你們有的話,再來一點土豆皮和一杯脫脂牛奶。” 一陣沉寂。瓊斯坐回他的椅子裡,板著臉看著羅賓遜。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們倆彼此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火藥味十足。然後羅賓遜在座位上慢慢地轉過身子並招呼那個侍者——他正一邊走一邊喃喃叨嘮他們點的菜名。 “餵,服務員”他怒容滿面地叫道,“我看菜單得稍微改一下,我要把冷粥改為——呢,對了——要一小塊熱松雞。還可以給我上一份或兩份半殼牡蠣,還要一點湯(假鮮龜湯或清燉肉湯,什麼湯都成),還可以上一點魚,一點斯蒂頓乾酪、一顆葡萄或一顆核桃。” 侍者又轉向瓊斯。 “我想我也點同樣的”他簡簡單單地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另外再給我上一夸脫香檳。” 如今,瓊斯和羅賓遜見面的時候,對瀝青桶和鋼琴箱的回憶早已被他們忘得一干二淨了,就像盲人的房屋被山崩埋得無影無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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