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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7-2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7957 2018-03-21
在以後很長時間內,錢德勒都會想辛西婭?卡彭特是多麼了不起啊!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子,戰戰兢兢地穿過一片隨時可能被子彈擊中的死亡之地,她蒼白、溫柔的臉就像是半融化狀的東西,眼睛周圍污跡斑斑,口紅已經吃掉,帶著發墊的頭髮有些凌亂,但是她走過來了,她成功了,她經歷了死裡逃生這一劫,以後的日子對她來說會更加珍貴,這是上帝賜予她獨享的一個奇蹟。這個奇蹟會被電影保留下來。電影里語言可能會改變或是省略,然而辛西婭?卡彭特的形象將會長存。這是對於她經受了一個男人的折磨這一苦難所能得到的一個小小的補償。她會永遠成為當地的“辛西婭?卡彭特”傳奇。 現在,是該大樓裡的持槍歹徒投降的時候了。 “放棄”——他的反抗,或者他的生命。

投降,或是自殺。 沉浸在人質被釋放的激動中,錢德勒失去了和梅威瑟爾的聯繫。電話已經掛掉。再一次撥過去的時候,沒有人應答。錢德勒想到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一陣驚慌,他趕快去摸擴音器。 他現在已是汗流浹背,白色的襯衣是當天早上穿到學校的,胳膊下面,胸前胸後已經濕成一片。他早先把領帶拽了下來,然後記得塞到衣服口袋裡,但是現在卻找不到了,丟了。他的汗水油油的,像淚水一樣從兩頰流下來。艾爾?我是錢德勒。艾爾,謝謝你。謝謝你放了那女孩……這麼說是有些奇怪,然而錢德勒不得不這樣說。他竟然稱讚那個劫持一個女人並用槍對著她數小時的瘋人,他還感謝他放了她,並且態度非常誠懇。艾爾,聽到了嗎?你能不能拿起電話,電話在響……還是沒有人接。電話一遍一遍地在重撥,一次一次地沒有應答。艾爾,你聽我說!會有一個好結局的,你已經放了那個女孩兒,大家都可以看出來你沒有什麼壞心眼兒。現在你要放下武器,艾爾,好嗎?這樣你就不會受傷,艾爾,你可以出來,你會被囚禁,但卻不會受傷。想想你的家庭,艾爾?你的孩子們,你的父母。你的父親。他是個堅強的人,我記得他。他不應該那麼早過世的。他希望你活下去。艾爾。我也要你活下去。現在繼續僵持下去也沒有意義了,艾爾,你很聰明,你知道的。警方想要你放下武器,把它們放在屋里地上然後慢慢走出門。讓我們看到你,艾爾,我在這裡,我在看呢。攤開手讓我們看到它們。事情會妥善處理的,艾爾,看那,你放了那個女孩,情況就不同了,沒有人被殺或是受重傷,那個女孩還說你對她不錯呢……錢德勒誠懇地說,他越來越絕望,但是卻沒有反應。

電話再一次重撥,這一次是忙音。 艾爾?把電話放好,聽我說……我很想跟你說說話。 形勢變化非常之快就像是冰雪在融化,但是錢德勒現在好像已經掌控不了形勢了,他像是正在慢慢失去,失去那種他剛剛還擁有的轉瞬即逝的能量。幾分鐘恍惚間就過去了,能量也不再跟他同在。那種能量就像是筆直的火苗。但是現在火苗在慢慢搖擺,閃爍不定。錢德勒開始乞求。艾爾?你一定要相信我,艾爾。他們答應過不會傷害你的——他們答應過——如果——錢德勒猜想警方會給他幾分鐘時間,然後他們就會放棄談判的嘗試。這個被包圍的人已經沒有任何談判的價值了,除了他的生命,也許經過這幾個小時的折騰、狂怒和厭煩,他已耗盡枯竭,生命早已沒有什麼意義了。警方會馬上開始圍攻,投擲催淚瓦斯,擊潰這個命該如此的男人。這麼多全副武裝的警察,而梅威瑟爾卻是孤身一人。錢德勒感到絕望,但是他現在不能放棄。

就像擲骰子。為什麼不能放棄,這一切和他幾乎沒有關係呀。 呆在警車裡面,有讓人眩暈的燈光,還有防彈玻璃的保護,錢德勒把脖子伸得老長,看著空空如也的大樓前部。被雨刷洗過的空心磚大樓顯得醜陋無比。在亮藍色燈光的映襯下,看起來像是一個縱橫伸張的舞台。破敗不堪,好像很快就要被拆除,拋棄。錢德勒必須要快速、毅然決然地採取行動,不然他所有的能量就會被抽空,他不得不回到他原來的小圈子裡去。 錢德勒想知道現在梅威瑟爾在哪裡:他會不會已經從被警方牢牢包圍了幾個小時的大樓裡爬出去了?他會不會跟著辛西婭?卡彭特走到了前門口?他,會不會,即便是現在,還站在破碎的窗戶後面,瞄準著他的來复槍?錢德勒凝視著那扇奇形怪狀的窗子,碎玻璃的邊緣就像是牙齒。處於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戲劇中,這樣的一個場景顯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也許它會一文不名。卑微的生活。無法迴避的生活。未來的生活。即便是瞪著眼睛,錢德勒也意識到他的外圍視野在慢慢地變窄。即便是他的視力敏銳,視野中心是這樣,可是外圍已經有些模糊。然而——他現在變成了一個充滿能量的漏斗。他知道——他知道! ——他面對面和梅威瑟爾談——談的時候到了。

為了挽救艾爾?梅威瑟爾。就像他挽救人質一樣。 在他拿到擴音器之後,又是漫長的、讓人精疲力竭的一段時間,錢德勒一直在警車裡面呆著,待在陰影裡面。他爬了出去,沒有人來得及阻止他。 他用他微弱的、沙啞的、充滿人情味的聲音叫道,“艾爾?是我,錢德勒。” 他勇敢地跳到鋪滿燈光的大樓前方。沒有人能夠足夠快地抓住他。他可以聽到四面八方人們的叫喊和抗議聲。但是錢德勒繼續向前走,誠懇地舉起雙手。他沒有武器——當然了。他要讓艾爾?梅威瑟爾看看,他一點保護措施都沒有。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在他純潔的內心裡,他做正確的事情是不可能失敗的。即便是警察都大聲叫罵著讓他注意隱蔽。即便是電視台的鏡頭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大聲喊道:“艾爾?我能走進去跟你說說話嗎?我很想跟你說說話——”離那個半開著的門不到十英尺遠的時候,錢德勒好像看到裡面有動靜,但是不太確定。他的視野無限變窄了,好像他正拿著望遠鏡反著的那端看。他所看到的是一小圈的強光,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他耳邊的轟鳴聲更大了。他已經超越了那個極限,現在正快速地向瀑布靠攏。在這個過程中,他有一種舒適的感覺。他的心狂跳不止。在意識的邊緣,他可以聽到呼聲注意隱蔽!但是聲音很遠,完全是陌生人的呼喊。他要讓艾爾?梅威瑟爾看看他和那些陌生人一點關係都沒有;讓他看看他們的關係多麼的親密啊,就像是有著共同過去的兄弟。

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是一聲槍響。 當晚的電視節目。那個人創造了奇蹟,救了我們的女兒,我們祈禱,祈禱,他救了她。卡彭特家人是這樣評價錢德勒?波納比的。但是錢德勒不會看到這個採訪,或是其他採訪。也不會看三個電視台的新聞鏡頭。 一切興奮激動已經退卻,留下的是生活中平庸的瑣事。 冰雹打在防風玻璃上。他必須開慢些,以避免眼睛後面一陣陣地疼痛。他現在已經遲到了一個半小時,也一直沒有打電話。給一個你愛著的,或是差不多愛著的,或是希望愛上的女人打電話,你必須考慮該說些什麼,錢德勒此刻語言已經被掏空。擴音器讓他精疲力竭。那個東西狀若一個巨型的、滑稽可笑的男性生殖器。你神奇地拿起它,卻失望地把它放下。

開車駛向奧爾科特大街,在十一大街的西北邊,梅林達在那裡租了三樓的一個公寓。那幢房子曾經是一個別墅,離梅林達工作的格雷斯紀念醫院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八點多了。今天早上錢德勒起了一個大早,六點剛過。在其他的時間段,他是拉薩爾初中九年級學生科學通論課的老師,他和藹可親,誠實可信。雖然他比主監管人拿的工資還要少,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個別現象。波納比先生,情況就是這樣,安安生生地教你的書吧,閉上嘴巴。 大家都在說錢德勒?波納比是個英雄,他救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生命。但錢德勒知道的更清楚。 他沒有打開車內收音機,也不情願。他一點也不想听當地新聞。明天早上,他卻不得不去看《尼亞加拉新聞報》的頭版頭條,這個不可避免。

他覺得有些噁心,心煩意亂。眼睛很痛。這是對他的懲罰,他兀自爬上鋼絲繩,卻慘遭失敗。 他盡量去想梅林達的小孩兒。 梅林達的孩子,不是錢德勒的。她的父親是另外一個人,他離開了。在她還沒出生之前,梅林達剛剛懷上孕的時候,他遺棄了她們。錢德勒不能理解這樣的行為,但是他知道這並不罕見。梅林達剛剛離婚的前夫是布法羅大學醫學系的學生,現在在這個地區做實習醫師。他對孩子沒有監護權,也不想監護。梅林達只是說婚姻破裂了,是她的錯誤。 你?你的錯誤? 我的判斷。我判斷失誤。 暗含的意思就是她不會再一次判斷失誤了。梅林達揚了揚剛正的下巴。 孩子,丹雅。對於她(有些荒謬,然而卻是事實)阿莉亞有些嫉妒,所以錢德勒不敢在他母親面前提起這個孩子,還有梅林達。

“嗨,我愛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當然不知道了。在丹雅的生命裡,錢德勒?波納比到底算是誰呢? 想著丹雅,錢德勒現在感覺好一些了,不那麼絕望了。那溫潤的身體。有時候很熱,並且很重。好像她的整個生命,一生的時間都被塞進了那個小身體裡。 她的眼睛睜開著,忽閃忽閃,對周圍的事物充滿好奇,貪得無厭地看著四周。 每當錢德勒抱著丹雅的時候,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在吸納信息,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吸收掉。 她可以是我的孩子。她可以像愛她的父親那樣愛我。我並不需要為自己走的路找理由。 但是,當他到達梅林達公寓的時候,情況卻不同了。是的,他必須為自己的做法找一個理由。 很可能他知道,他也期待過會兒有這樣的場面,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有打電話。

梅林達在門口堵住了他,臉拉得老長,怒氣沖天。她是一個強壯豐滿的女人,年長錢德勒兩歲。她的臉龐迷人、端莊,頭髮一點也不鮮豔,是淡棕色的,短短的正好放在護士帽下面。她中等身材,大概5.4或5.5英尺左右,但是渾身散發著一種威嚴,襯托著好像身材也更高了一些。雖然她也算是個性情中人,但她卻可以在別人都感情用事的時候,讓人詫異地迅速跳出這個圈外。錢德勒在最浪漫的地方遇到了她:在亞摩利,紅十字會的年度獻血活動中,看到了漂亮的她,錢德勒有些不能自已,朝她笑了笑。試圖在被迫躺下的擔架上和她說句話。答應我,不要把它都抽乾,我的血,我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 梅林達說她在電視上看到他了。也看到他所做的一切了,為他擔驚受怕。但是回頭想想,她非常生氣。甚至心生厭惡。 “你冒著生命危險,為了——什麼?什麼人啊?那個陌生人?'你的高中同學'——狗屁!那個窩囊廢,他就是這樣,就是個窩囊廢。他自殺了,然而也可能把你殺掉。為什麼?到底為什麼,錢德勒?你告訴我:為了什麼?”

錢德勒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問候。哦,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個浪漫的、痴心妄想的傻子,他期待一個完全不同於這樣的問候,雖然他知道(因為錢德勒總是覺得自己是一個薄情寡義的科學家),他不值得享受那樣的待遇。 離開家庭。背叛。 狗屁。 錢德勒試圖解釋,但是他不會道歉的。梅林達打斷了他,她知道他的心。她生氣地說,“這個又跟你父親有關,是不是?但是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父親。我不能跟一個一點也不關心我和我孩子,也不關心我們共同生活,卻關心陌生人的人交往,我不能和一個不關心自己死活,把自己的生命像擲骰子一樣扔出去,好像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的人交往。晚安,錢德勒。再見。” 她把他推出門外,把門摔在他目瞪口呆的臉上。 3 強制出招。他發誓,在他28歲這年的春天,他要把握住自己的生命。 他一直在遊蕩,被動的遊蕩。就像一個對大瀑佈著迷的人。梅林達迫使他看到了這一點。她好像拿著一個反射鏡,對準錢德勒,他卻無法把眼睛移開;就像是一個人必須避開看到鏡中醜陋的美杜莎① 一般,因為鏡中明顯的、卻令人不可捉摸的真實會讓人目瞪口呆的。把自己的生命像擲骰子一樣扔出去,好像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有些不可思議,梅林達肯定愛著他。她看到了他靈魂的至深處。 什麼時候開始了消極的夢游生活,開始了他誤以為是忠誠和自我懺悔的遊蕩。也許從他的父親在他的生命中消失開始吧。 (錢德勒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父親的屍體,沒有屍體。那他怎麼可能“相信”他的死亡呢?)他曾經為他自己的理智感到驕傲。到目前為止,他是家裡最有理性的一個人。他相信自己能夠完全控制自己,有責任感,並且很成熟。從早熟的11歲開始,他就是(寡居的、艱難的)媽媽忠實的兒子,是(沒有父親的、不成熟的)弟弟妹妹的親愛的、耐心的、萬般呵護的兄長。 承諾吧!阿莉亞低聲說,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 用你的心,用你的生命去承諾! 從初中開始,錢德勒就是一個相當有潛力的而風格有些怪異的棋手。他教會朱麗葉下棋,在冬天天氣不好的時候,當他那不知疲倦的弟弟也被困在家裡的時候,他也教羅約爾下棋。 (阿莉亞很少跟她的孩子們玩棋類游戲。也許是害怕輸給他們。)朱麗葉和羅約爾都不是很在乎,所以沒有很精明、很有耐心地去下,然而他們憑感覺,有時候還很幸運。錢德勒不是那種相信運氣的人。他有時候會發現自己為了擋住對手致命的一擊,不惜犧牲自己一員老將。這就是強制出招:在短時期內是犧牲,然而從長遠看卻是勝利。 從現在開始,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已經不會因為自己的身世或是自己的父親而覺得恥辱了。 1978年的整個春天,他一直在調查德克?波納比的生活以及他的死亡。為了了解一個方面,他必須清楚另外一個方面。他給他父親以前法律界的同仁還有朋友寫去簡短的、用詞妥切的信。他起初是從報紙上看到他們的名字的。請問我能否見您一面?能否跟您當面談談?作為德克?波納比的兒子這對我至關重要。他試圖找到和德克?波納比的晚年很接近的一對夫婦,妮娜?奧謝克和薩姆?奧謝克,但是很遺憾地聽說這對夫婦已於1963年離婚,也就是那個案子結案後不久;好像妮娜?奧謝克帶著孩子現在住在紐約州北部,已經離開普拉茨堡①,也沒有登記電話。他試圖跟幾個曾在愛的運河案件中給德克?波納比宣誓作證的專家證人聯繫,卻得知這些人在審案時候迫於壓力,在德克?波納比死後又經常被質問和德克?波納比的關係,現在已不想提這個事兒了。他試圖跟1961年負責當地衛生委員會的醫生聯繫,得知這位富足的紳士已經“隱居在棕櫚灘②,和外界沒有聯繫了。”還有那些當時也在衛生委員會供職被裁定支持斯萬化學公司的醫生要么拒絕跟錢德勒交流,要么年事已高或是已經謝世。還有那些當時的辯護律師,現在大都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市是功成名就的律師。還有現在是州共和黨負責人的前任市長“膽小鬼”韋恩。還有前尼亞加拉地方法官斯特勞頓?豪威爾,現任紐約州位於奧爾巴尼的上訴法院法官。他還和位於布法羅的紐約州立大學生物化學系一位榮譽教授約好見面。他約見的人還有德克?波納比的接待員瑪德琳?賽德門。現已退休的法警,德克?波納比曾承認初審時在豪威爾法官的審判室攻擊過他。他還試圖約見曾是德克?波納比好友的警長費奇,還有郡治安官,還有調查德克?波納比死亡原因的偵探們,然而沒有人願意見他。 當然,他還能期待什麼呢?他是成年人,他知道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男人權力的世界裡,充滿了陰謀與威脅。 然而:在多次拒接錢德勒的電話後,警長費奇直接打電話告訴他說,尼亞加拉大瀑布市警署調查團在1962年“調查出很多你不願意看到的、對你家不利的事件,明白嗎?我們判定是'意外',保險公司就會賠償。”錢德勒還沒來得及插話,電話已被掛斷。 意外事故。按他們的意思,錢德勒應該感激他們沒有把他父親的死判定為自殺,不是嗎? “也許是你們謀殺了他。你們所有的人。雜種。” 他這樣想了一會兒,像個孩子似的。直到這個想法消失,就像是青春期的幻想在必要的時候會褪卻一樣。 16年了。遺忘。 記憶突然湧上心頭,讓他痛苦得想要退縮,就像是身體生凍瘡的部分突然又有了知覺。 永不哭泣。不要流淚。沒有人值得你為其流淚。 媽媽是最愛你的人。 他的思維比較縝密,所以他知道:他身上父母的基因同樣多。所以應該孝順兩個人而非一個人。孝順兩個讓他內心鬥爭的人。 然而,天平最後總是傾向阿莉亞。另外一個,父親,已經去世,煙消雲散。媽媽活了下來並且是至高無上的媽媽。她的觀點對他來說有非同尋常的重要性,即便是現在他已經是成年人了,他有時候仍然處於母親的影響之下,就好像他們之間還有沒有解決的問題,沒有道破的事情。 多年之前,她曾經給他唱歌,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搖擺,深愛著他。 我的頭生子!阿莉亞經常話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就像是瓦格納① 戲劇中命中註定的悲劇人物。頭生子最重要,沒有人會提起第二個、第三個孩子的。然而錢德勒非常清楚,阿莉亞當然在兩個兒子中更喜歡羅約爾;她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愛朱麗葉甚於兩個兒子。錢德勒,作為頭生子,得到的愛很快就降級了。他知道,不是他自己沒有努力,然而他一如既往地愛著阿莉亞,他永遠愛她。對於母親偶然的生育之恩,他早已感恩戴德。 阿莉亞曾冷冷地說,“愛因斯坦說過,他不可能相信一個玩宇宙於股掌的上帝。我要說,上帝就是這樣擲骰子。不喜歡也要忍受它,孩子。” 她對於錢德勒在人質事件中的表現極為氣憤。所幸是她沒有看到當地電視台的直播,但是鄰居都急匆匆地跑過來告訴她這一消息。當然還有第二天早上的《尼亞加拉新聞報》。錢德勒?波納比,初中教師,一位“英雄”。阿莉亞心裡清楚錢德勒是什麼樣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為了一文不值的梅威瑟爾,但是她還是原諒了他,然而梅林達卻不會。阿莉亞聳聳肩,用她特有的既能顯示她母性脆弱的一面又能顯示她對於這種脆弱不屑一顧的方式拭了拭眼睛,笑了一下。 “好啦。只要你今晚還能活著跟大家共進晚餐,這就值得感激。” 但是錢德勒在想:是那樣嗎? 死者只有仰仗生者為之言說。 我是德克?波納比的兒子,我還活著。 一天,錢德勒心血來潮,隨即驅車前往大島,拜訪他十六餘年來沒有聯繫過的姑姑們。他的姑姑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都是阿莉亞極為鄙視的人物。兩人都是寡婦。有錢的寡婦。錢德勒分別看望她們,但是知道她們肯定事先打過電話通過氣,因為她們兩個所說的話極為相似。克萊麗絲冷冷地說,“我弟弟是個不計後果的人。他死了和活著的時候一樣,一點都不會考慮別人。”西爾維亞冷冷地說,“我弟弟是一個不計後果,被寵壞了的孩子,到死的時候還是這樣。”克萊麗絲說,“我們愛弟弟,盡量不計較他是大家掌上明珠。他去參軍,精忠報國,所有這一切都很高尚,他是個優秀的律師,然而……”西爾維亞說,“我們愛著小弟弟,但是悲劇卻發生在他身上,你瞧。一個詛咒。” 錢德勒尋思,她們說得肯定是愛的運河案件,然而當他再問的時候,西爾維亞用噴香的手帕掩著鼻子,警惕地說,“我懶得提了。” 克萊麗絲,也神秘地說,這是一個“詛咒”。當錢德勒問詛咒是什麼呢,他的姑姑猶豫了一下說,“德克愛上了一個紅頭髮的女人,瞧。他本應該在島上結婚、定居,和家人一起呆在島上,他本應該監護我們,包括我們的財產,投資,所有波納比家族的一切,但是他深深地傷害了媽媽,偷走了她的半個心。自從那個時候,我們家裡一切都變了,我們孩子,你的表兄弟姊妹,都長大就走,跑到五湖四海,沒有一個人願意留下來跟我們待在一起。為什麼?——因為紅發女人在弟弟身上下了咒語。她的第一任丈夫跳入大瀑布自殺了。他第二任丈夫也注定要死在大瀑布里。這肯定會發生的。媽媽預測到了,的確發生了。” 第一任丈夫?跳入大瀑布自殺? 錢德勒哆哆嗦嗦、精疲力竭地離開了大島,發誓再也不會去了。 他知道:克勞丁?波納比,他的奶奶,前幾年因病去世了。這個消息不是從阿莉亞那裡得到的(她從來不會提及波納比家族),而是從《尼亞加拉新聞報》訃告欄看到的。克勞丁?波納比把家族的夏洛特莊園贈予了新教聖公會作為學校或是療養院。她大部分的遺產也留給了教堂,沒有給孩子和孫子們,錢德勒想這一舉動對他們來說肯定是一個打擊,也是一種侮辱。 他忍不住笑了笑。波納比祖母:她曾拒絕成為波納比奶奶。 波納比祖母能夠讓兒媳阿莉亞心煩的日子早已煙消雲散了。錢德勒依稀記得在第一個月神公園家裡,那個香氣撲鼻、高傲的女人撲向他的情景。黑色的太陽鏡就像是甲克蟲閃亮的、不透明的眼睛,紅紅的、光鮮的嘴唇;頭髮顏色是怪怪的銀棕色,散發著一種強烈的化學氣味。錢德勒把視線從他的萬能工匠玩具裡移開,抬起頭,眨著眼睛看到了一張與眾不同的臉赫然出現在他面前,兇巴巴的,閃著光,像是面具。她的頭上紮著一個黑色的天鵝絨頭花,像是一隻蹲伏著的蜘蛛,錢德勒害怕它會跳到自己身上。從她紅紅的嘴裡說出的是一些生硬的話,錢德勒一輩子都能想起,然而卻不會明白的。他要生活到21世紀呢。多奇怪啊,每個人都曾經這麼小一點,但依舊是人呢。 錢德勒也不明白為什麼他祖母曾說他不是她孫子。 (他曾聽到或認為自己曾聽到過這些話。或許這些都是他自己瞎想罷了。)波納比祖母給他留下了禮物,但他沒想過要打開這些禮物。在祖母離開後,他媽媽打開了那些禮物。她撕扯著那些艷麗的錫箔包裝紙,裡麵包著各類衣服。她扯掉了小襯衣上的袖子和睡衣的褲管。她撕扯著,蹂躪著,時而嘀咕,時而又縱聲大笑。然後又緊緊抱著錢德勒,抱得如此緊,以致於他都喘不過氣來。突然,她從爸爸的櫥櫃裡拿出一瓶酒跑上樓去了,並把錢德勒鎖在屋外,因此,錢德勒只好回到樓下他那安全的萬能工匠玩具村子,這片村莊將成為他最為苦心經營的村子。而只有在錢德勒下令“爆發地震!”時,它才會土崩瓦解,爸爸一見到這種情形便笑了。 4 證據。他修過科學教育課程,本應該連法律也一起修的。因為為了尋求(一種難以捉摸而又極具吸引力的)公正,這個世界已經成為了一場連續不斷的審判,需要跟對手進行辯論——他現在已開始覺察到這一點了。 “老天。那真是令人痛苦的經歷。法官帶有明顯偏見,而你父親又過多地牽涉到此案。沒有哪個律師能做到像他那樣在法庭失控。所以他也就完了。” “的確,我們是值得懷疑。但當時誰都無法確切地知道這一點。豪威爾一拋出這個案子,'愛的運河案件'就成年累月地受人質疑。這是訴訟人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愛”這個詞變化多端,如今,它已成為一些圈內的下流玩笑。但也是自那時開始……,我們開始看到了光明,當然啦,你會說是非官方的。斯金納對你父親的證人施加了壓力,而他的助手又不給他作證。他們很可能還受到了威脅。(這事兒和暴徒有聯繫麼?這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羅城市之間的較量:魚會遊麼?鳥會飛麼?孩子,自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這裡就是聚眾鬧事之地。)因此,他們必定已經受到了威脅。衛生部和教育部曾制止過。但是被告方高價聘請了一批'專業證人'站在他們那邊。人人都知道豪威爾像往常一樣會有翻身之日,不過也許碰上了德克?波納比這個真正對手。我在念法學院的時候就認識德克了,而對於你可憐的父親,老天,這真是一個恥辱。他這樣受折磨,真是見鬼!他跟我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豪威爾把這個案子丟進馬桶的那一天。'唉,這事做得太卑鄙,真令我傷心。'坦白地說,他說這話時正在喝酒。你還能聞到酒味。因此,最終他們惹得他在法庭失控了。而這一切也就造就了德克?波納比。” “真是可恥的行為。豪威爾從中獲了益。現在看看他:正在向上訴法庭陳述呢。而你父親已死了——多少——15年了。” “你的父親!我現在還無法相信他已經離開了……他曾是最善良、最體貼的雇主。我還從來沒替這麼一位如此紳士、如此好心的人工作過。他不想讓人們知道他投了多少錢在這案子當中,他甚至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你們能夠預見到結果如何,就像火車慢慢失事一樣,但沒有一個人能勸住他不要他這麼做。當我看上去很焦慮的時候,他會說'好了,瑪德琳,德克?波納比不知道什麼是失敗。'而這就造成了他的悲劇,他自己卻還不清楚。他的一生非常成功,這使他看不到某些事情,比如他周圍的人以及跟他一起上學的那些人的本質,而他卻相信自己對它們很清楚。他甚至都不願意聽聽他那些律師朋友的話,為什麼會聽我的呢?當然,我從來沒跟你父親就這些東西提過一個字。還輪不上我呢。我曾試圖把那個叫奧謝克的女人打發走,但她不知怎麼找到了你父親,並把魔爪伸向了他。嗯,他一直就是一位紳士,而其他人——其他人卻是政客。看看那個叫韋恩的市長吧!他被指控接受回扣,可幾年前就被宣告無罪了。不過,人人都知道他和其他那些人是什麼貨色。再說那些律師們,以及你父親有理由認為是自己朋友的那個偽君子法官!我從來沒想過你父親會自殺,從來也不會這麼想。其他認識他的人也沒想到。波納比先生不是那種類型……那種絕望的,那種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的類型。波納比先生是那種只想幫助別人,只會讓事情好轉起來的人。你知道麼,錢德勒,我跟你弟弟也這麼說過。幾個星期前他來過這裡。他自稱'羅伊'?我猜是你弟弟?很英俊的一個年輕人,尼亞加拉大學的一名學生。” “是的,這是我生命中最為吃驚的事了:你父親竟然揮手打了我!不偏不倚打在臉上。差點把我的臉都打破了。感覺就像沃爾科特的右拳擊在馬西亞諾的鼻子上①,打破了鼻子,鮮血橫流。我曾經也差點讓人在法庭上打了,真的,但是法官通常都預先制止了,我沒被他打著,我指的是那位律師!通常,法官們會讓魯莽或脾氣暴躁的被告戴上手銬。這樣你就沒問題了。但是,就有那麼一位律師,突然轉過身來打在我的臉上。後來,波納比道了歉。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很抱歉,並送了我一張幾千塊的支票,日期就是他死的前一天。如果我當時想著要去兌換的話我就不是人。但後來我想,管他呢,我還是兌現了那張支票……那時,德克?波納比已經去世六個月了。儘管我從來都沒相信他死了。但是從來沒有人在落入大瀑布後還能活著回來,所有我猜他一定已經…一定是死了。嗯,我現在後悔的就是我從來沒說我原諒他。我對他非常惱火,也因為自己的行為而打過自己,因為他想打的是豪威爾的臉,對此我很遺憾,我指的是沒有告訴你父親那件事沒關係,我能理解。” “孩子,我能說什麼呢?你知道,你父親是我在這個城市中的老朋友。我想——應該是這個世上的老朋友。我們一起去上大學,一起參軍,出生在同一個月份,相隔只有幾天,雖然年份不一樣,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念他,這真令我傷心……但是我沒法幫他。他就像那些你在夜晚看到的一隻美麗飛蛾飛進了一個蜘蛛網。這個網他不但不知道它有多牢,有多險,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網。在最後的那幾周中,他就這麼盲目地飛著。他喝酒,醉到了那種我們都能達到的程度,就像土壤全被浸濕、滲透一樣。你再多喝一點,酒精就直入你的血液,因為那時肝已經再也無法過濾了。有人警告過他了,但他不聽。現在人們回過頭來看,他就是那些行為準則的先驅。而在當時,這看起來有點瘋狂。人人都圍在身邊說著同樣的話,就像你怎麼判斷這人是由於住的地方還是工作或是由於吸煙而得的病?(當然人人都抽煙。)還是由於酗酒,或遺傳,或運氣不好而得病的呢?你明白嗎?在當時,人們說的就是這些,他們就是這麼想的,主教們在電視上這麼說,醫生們那麼說,每一個高薪政客都這麼說,這與他們屬於哪個政黨無關。當然啦,還有法官們。所以不難想像,德克是會被打死的。但這事真發生的時候,我跟你講,還是令人吃驚。他已經疏遠了大部分朋友,我們的朋友,我們共同的朋友。坦白地說,他也有點疏遠我。公開這些'被污染的空氣、水和土壤'對商業極為不利,對旅遊貿易尤為糟糕……當然了,城市變成這個樣子我也非常痛恨。有時空氣聞起來就像糞坑的味道,一些來自各地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到我的酒店來登記,期待在這裡會有一片天堂——我可不知道有沒有天堂——加上還有一些來自德國、日本的觀看瀑布的遊客,但他們對這個城市卻一無所知。我們聽到抱怨聲也是必然的。自從1970年代以來,情況變得更為糟糕了。一些像我和我的家人那樣的人,曾長久地生活在過去所謂的'豪華的酒店生意'的生活中,而現在出現的卻是'旅游生意'了。謝天謝地,我總算及時從大彩虹酒店出來了,否則,就會像泰坦尼克號一樣,而1960年代中期就是全國走向毀滅的一個時期。(實際上,它仍在走向毀滅,但至少已經沒有那些行刺和丟汽油彈的人了。)現在,我們家族的生意,考博恩公司,也像我們這個國家一樣,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在布法羅大道和風景大街,我們有'旅途終點站'和'到地方'汽車旅館。我們擁有三家泰斯特冷飲店、一家比薩斜塔餅屋。此外,我們還有保齡球館,在湖邊還有盡興迪斯科和岸邊咖啡館。在奧爾科特,我們在海灘上還有一些特許權,加上幸運賓果遊戲場。目前我們正在考察羅伊爾香蕉的特許經銷權。微型高爾夫球場!我向你承認,這是一種“狗屁”運動,但遊客們為之著迷,日本人喜歡它(你能想像出原因,對不對?)所以我們就建了幾個。在這片地區有兩個北京村,以及一個警察隨時會搜查的好萊塢迪斯科港,這些我們有可能會接管。我們去年購買的尼亞加拉臘像館,我們正在把它改建成'尼亞加拉大瀑布的英雄和受難者,'另外就是橫穿大峽谷,在那裡你可以手持一桿,踩著鋼絲橫過洶湧的瀑布,進行一場輕鬆的表演,而底下的熱心者則煽風點火,想把你弄下來,這個想法好極了,準能掙錢……哦,真是抱歉啊。我猜你肯定也看到了這幅畫面。昨晚我在瑪力奧時就想,你父親是多麼喜歡那個地方啊。他像我一樣,也有個弱點,就是喜歡意大利香腸調味飯和瑪力奧的薄皮比薩,他要是知道這些還沒怎麼改變,準高興壞了。除了我們在變老,一些人死了之外,瑪力奧根本沒什麼變化。 ” “你父親犯了一個訴訟者不能犯的錯誤。他低估了對方的道德敗壞程度。處在他那種地位的人,根本無法了解他們有多麼腐敗,因為當他看他們的時候,他就感到在看自己一樣。在一定程度上,這話一點不假。但他們——他們卻是——惡毒的。他們請了律師,醫生,'科學研究人員',健康檢查員來替他們幹壞事。他們會跟孩子的母親說,她的孩子得了'先天性白血病',卻不是由苯引起的,而苯就在愛的運河上她家後院子裡冒氣泡呢。他們還會跟30多歲的男男女女說他們得了'致命的肝病'——'致命的腎病'——這是天生的,因為他們吃了自己菜園子裡的被愛的運河毒害過的蔬菜。腦瘤幾乎都是由四氯乙烯引起的,這要歸因於'三級電視輻射'的影響。患有哮喘病,肺部虛弱,或有膀胱炎的孩子都是'先天不足'。(你查字典看看,先天的就是'追溯到出生時候。')流產婦女生出的孩子,或者心臟不好,或者少一部分結腸,你更會把他們歸咎為'先天不足'了。當國家最終於1971年在亞摩利地區對愛的運河的居民進行血液檢測時,他們都要求在上午八點鐘來,等一整天,到下午五點鐘的時候,還有一半的人在等。那時,'針頭短缺','護士短缺'。有300個血液樣本被'污染'了。實驗室結果'沒有結論'——'歸檔錯誤'。我們中有些人因為暗示這些醫生跟納粹的醫生在人體上做試驗沒有兩樣而遭到了批評,但我堅持我的指控。聯合會那件案子就是基於你父親那件案子上的,不過它的範圍要更廣泛。我想,你已經讀過有關我們的資料。包括我在內,總共是五位全職律師。我們有調查員和律師助手團。我們的基金跟對手不一樣,但我們有基金來源。我們掌握了國家衛生部的最新研究結果——最終結果!——而且有利於我們。我們這場集體訴訟案總共有120名代表。他們現在稱自己為愛的運河業主協會。“愛的運河”——就好像在揮舞著一面紅旗。我們要求最少支付兩億美元。在1978年,司法部對於這種訴訟案總是富有同情心。卡特總統要宣布愛的運河為'災難區域'時頗有壓力——這就意味著聯邦政府將買下所有房主的產權來幫助支付賠償。這一切會發生的,只是時間問題。德克?波納比在我們大家心目中是一個英雄——即使他犯了錯誤。當這一切都結束我們獲勝時,我想組織人為他建一個紀念碑,像他那樣的人不該被忘記……在我看來,你父親意識到那種腐敗有多深的時候,他就開始崩潰了。當時我還是一個孩子,在東部長大。我父親和叔父都在斯旺和道化學公司工作。'依靠化學,生活才更好'。我總看見一些適合他們的該死的口號,但他們這種人事招術卻騙不倒我。如果有人出錢買的話,他們還將生產那些粘粘的凝固汽油彈,而那些'研究型的科學家'此刻正在距此幾英里的地方研究生物戰略武器呢。錢德勒,你在拉薩爾也教這個嗎?嗯,也許你應該教,如果你教的科目是科學的話…我相信德克?波納比是自殺的嗎?不。他死於“意外”嗎?不。是那幫狗雜種害死了他。但是你永遠都沒法證明這一點。 ” 5 一封散發著香氣的信件寄到了錢德勒?波納比手上,地址是拉薩爾初級中學。字是手寫體,用紫色的墨水寫在薰衣草信紙上。 親愛的錢德勒?波納比: 我的生命屬於你。我多想見到你並當面向你表示感謝。我到過你的學校,在外面等過你,但由於羞澀我還是走了。我希望你不要誤解!我只想看看你的臉,你臉上的那種善良。這種善良不是照片上能看到的,而是真切的生活裡才有的。我可以嗎? 我沒有答應嫁給任何人。此前我曾蒙生此意,但現在再也不會答應了。 你永遠的朋友 辛西婭?卡彭特 錢德勒曾預見過:一次笨拙、激動的會面。一位敏感的年輕姑娘愛上了他。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輕姑娘把他當成了英雄一般去崇拜。 這一點不像梅林達,她懂得他的心。梅林達會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 錢德勒把辛西婭?卡彭特散發著香氣的來信當作紀念品收藏起來了。 在他人生的這段新奇的時期裡,他既充當了一位救星,也是一個傻子。這個紀念品既是對他的尊敬,也是他不光彩的體現,是對他的崇拜,也是對他的輕視,其程度不相上下。 6 在那個時期有一天,整整一個小時,錢德勒的孤獨感非常強烈,他很渴望和羅約爾說說話。錢德勒突然覺得除了羅約爾,他再也沒有別人可以說話了。他的心塞得滿滿的,像要爆炸了一樣。 但是羅約爾不想見他,不是嗎?羅約爾恨他。 羅約爾住在城裡,又沒有電話。朱麗葉建議他去看看他。到了那兒,敲他的門,他會讓你進去的。你了解他的。 錢德勒不再那麼確信了,他真的了解羅約爾嗎? 朱麗葉笑了。 “羅約爾正在要那些他認識的新朋友稱呼他'羅伊'呢。要是他讓我們也這樣,該怎麼辦?我永遠都不會叫的。對於我來說,他永遠都是'羅約爾'”。 錢德勒照朱麗葉說的做了,他去了四號大街羅約爾的公寓,堅定地敲了敲門。當羅約爾打開門的時候,兩兄弟彼此吃驚地盯著對方,什麼也沒說。後來羅約爾盡力笑著說,“哦,見鬼。原來是你。”錢德勒說,“該叫你'羅約爾'還是'羅伊'?我可以進來嗎?”羅約爾臉都紅了。 “當然。請進!我可沒想到任何人會來。” 羅約爾一直在餐桌上讀書,在一本有螺旋裝訂的筆記本上做記錄。他寫字像孩子一樣,寫得又大又認真。他讀的是平裝版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他把這些推到一邊,拉出一把椅子給錢德勒。 羅約爾竟然讀起了《哈姆雷特》!錢德勒笑了。 這是個舒適的廚房,比桌子大不了多少。檯面上整齊地擺放著幾隻洗乾淨的玻璃杯,幾隻盤子和一些不銹鋼的餐具,為羅約爾的下一頓飯準備著。屋子裡還有做飯的味道,那種柔軟的,粉狀的,容易燒焦的強烈氣味——燕麥吧?從一扇稍微打開的碗櫥門,錢德勒掃視了一眼,裡面有一些罐裝的湯,一瓶西紅柿汁,一盒貴格牌燕麥。他的心已經移到了弟弟身上,就好像他是一個已經離家出走的孩子正在勇敢地模仿大人做家務一樣。在他旁邊,羅約爾驚奇地看到,他那當中學老師的哥哥看上去那麼的不確信,悶悶不樂,眼睛發紅,這可真是少見。錢德勒的下巴刮的很馬虎,他的夾克斜扣著。他正在張嘴吸氣,剛急匆匆地爬了兩層樓梯。羅約爾二話沒說,從靠近有兩個燃燒器的爐子旁邊的低矮冰箱裡拿出了兩瓶啤酒,兄弟兩個面對面坐在一起,靠在上面貼有福米卡家具塑料貼面的舊桌子旁。羅約爾吹噓說,那桌子是他花了五美元在固緯店① 裡買的。 他們坐在桌旁,促膝談心了好幾個小時。那個時候夜已降臨,羅約爾六扎啤酒已被消耗殆盡。 錢德勒用低低地、顫抖地聲音告訴了羅約爾,他在過去的幾個星期內所了解的關於父親的一切。羅約爾也告訴了他在過去的幾個月內自己所打聽到的一切。 錢德勒說,“天哪!有時候我感覺他好像只是在某一天突然間消失了。我還記憶猶新呢——”(錢德勒到底想說什麼?他困惑地搖搖頭,無語。) 羅約爾說,“不。好像很久了。就像媽媽試圖讓我們相信的那樣,好像我出生之前就發生了似的。” “不是你的錯,羅約爾。你當時才四歲。” “四歲足以記得一切事情了。但是我什麼也記不住。我一直在努力,但想不起來。” “也許這樣更好——” “別這麼說!狗屁。” 羅約爾雙手粗暴地捋了捋頭髮。錢德勒可以看得出來,他一直在想這件事情,在折磨自己。他緩緩地說,用那種痛苦的更像是錢德勒而非羅約爾的方式說。 “整個冬天,我一直做著關於他的奇怪的夢,但是醒來的時候,卻什麼也記不得了。我可以感覺到是什麼樣的夢,讓我心情鬱悶,但就是記不住。” 錢德勒在想,是的。他也曾整夜整夜地做夢,但卻什麼也記不住,只留下憤然、失望的感覺。 羅約爾說,“爸爸不應該死的,他不應該就那樣死掉了。有人說,也許他是被殺了。”羅約爾聲音在顫抖。 錢德勒渾身僵硬,感覺到心在突突地跳。 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他會重複他所說的話。他知道情況會是這個樣子。 羅約爾抬頭看看錢德勒,瞇起眼睛好像看到一束強光。他喝乾了最後一滴溫溫的啤酒,用袖子擦了擦嘴巴。 “然而我試圖從夢中醒過來。我的整個人生,是場夢。或者說是別的什麼玩意兒。我曾是那個媽媽愛著的'羅約爾',很多人也愛著。過去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堅強,但我現在很堅強。”羅約爾離開廚房,拿回來一個東西讓錢德勒看。 “我從沒用過這個東西,”他說。錢德勒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槍?羅約爾有把槍?那支槍帶有扁扁的管子和核桃木的手柄,泛著油藍色的光,大概九英寸長。羅約爾說,“這是我老闆的。他有不止一把'火器'。他把這個借給了我。我有帶它的許可證,別擔心。他親自帶我去了他管轄的區域。但是,錢德勒——我從沒有用過他。” 錢德勒覺得有些眩暈。 “羅約爾,天哪!這裡面裝子彈了沒?” “當然裝了。但是保險已經上了。瞧?” 羅約爾把保險拉下又推上。拉下,推上。他也需要刮臉了。短短的鬍子茬儿在他的下巴上就像是雲母。 錢德勒這樣想著,打了個冷戰“我弟弟手中握著死亡”。 羅約爾說道,“給我們上文學課的教授說,如果在戲劇中出現了一杆槍,那麼,在某個時候,必然會有人開槍。作者不能給觀眾錯誤的期待。但是,生活中,我不相信這一套。” “對,生活中不會的。” “你可以手持一把搶,像是拿一個實用的物件——錘子、鉗子。某個人賴以生存的工具。但是你沒有必要開槍。” 錢德勒輕輕地推了推羅約爾的手。 “羅約爾,求你把那東西拿開。確定保險拉上了,放到一邊。” “就是給你看看而已,錢德勒。我絕望的時候,也許會開槍。假如知道了一些關於父親的事情讓我感到絕望的話。如果,你瞧——你認為我應該感覺絕望的話。”看到錢德勒不吭聲,羅約爾說,“但是我一點也不絕望,不是嗎?僅僅是理論上的。” 錢德勒還是一聲不響。他深吸了一口氣。 羅約爾接著說,緊緊盯著他,“不過我不知道目標是什麼,是誰。” “誰?豪威爾。” “誰?” 錢德勒笑了。 “我們就像是一對鷹。嗬。嗬。我想我是醉了。” 羅約爾大笑。 “三罐啤酒。沒人喝三罐啤酒就會醉了的。” “空腹喝,有可能啊。” “我給你說過為什麼會有槍,是不是?那是工作需要,為了防身。” “什麼工作?” “我在帝國討債公司做兼職,為其他公司代收欠款的公司。我經常開車跑來跑去的,經常上門服務。有時候我也收車,摩托車。電視機,洗衣機,兩個人一起工作。我老闆是個人物,曾是海軍和中量級拳擊手。他說他曾和喬伊?馬克西姆交過手。'以往'認識父親。不認識的人對他的印像不好。但實際上他卻是'人中君子'啊。” 錢德勒的視線被羅約爾手中的槍給轉移過去了。他越看越覺得醜陋。然而他笑了,“我的小弟弟。小弟弟拿著杆槍。” “這是桿三八式的史密斯?韋森轉輪手槍,六個槍膛。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老闆說了,如果你帶了武器,你就要對你帶武器的健康負責。”羅約爾把槍放在手掌上,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 “他手下的人有的被打,有的被刺,在大街上被追或者是在車裡被拖出來,射中頭部、膝蓋、屁股。但是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我從來不惹是生非。到哪兒都不惹事。” “但是,羅約爾——槍?你可是個大學生啊。” “我是!但不是全日制的,也許到明年才是吧。在帝國的工作只是臨時的。我感覺應該盡可能地報答媽媽,我離開她和朱麗葉連個招呼都沒打。我好像在奔命。”羅約爾看到錢德勒繼續以厭惡、驚訝的眼神看著那杆槍,就把槍收了起來,等他回來的時候,笑瞇瞇的,用梳子在梳頭。 “咱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他們離開羅約爾破舊的赤褐色砂石大樓,朝著第四大街匆匆地走去,好像是剛剛從被囚禁了幾個小時的潛艇裡釋放出來一般。錢德勒高興地深吸一口氣。他和羅約爾又一次成為了朋友,重歸於好!他愛羅約爾,他會試圖忘掉那杆槍和它所代表的意義。從安大略吹過來的風,把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尼亞加拉大峽谷成片的霧氣吹過來,打濕了他們溫暖的臉龐。 他們去杜克燒烤吧吃飯,伴著燭光晚餐的是1960年代的搖滾樂,聲音把錢德勒的耳膜快要振破了。羅約爾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音樂晃動,雖然她好像幾乎聽不到音樂。他們現在談論的是些不很嚴肅的話題。他們一直在微笑,笑得像是老朋友。這晚之後再回過頭來看,這次談話對於他們來說是很稀奇的——兩個人在位於波羅的海大街的家之外,在母親的掌控之外重新互相依靠。錢德勒問了羅約爾在尼亞加拉大學的課程,問他自己一個人住,是不是有些孤獨,羅約爾有些尷尬地回答說是,但是轉念又說不孤獨,他確實有時候感到孤獨,但坦白地說他還是喜歡一個人住,感覺最終長大了,人生最重要的時期剛剛開始。 “了解一些父親的情況,知道嗎?這才剛剛開始。” 錢德勒點點頭,願意相信他說的話。 羅約爾說,“我有時候想念坎德西,還有媽媽,朱麗葉……但那時沒有結婚,我敢肯定我沒有後悔。” “你從來沒有結過婚,羅約爾。你當然不會想念她了。” “想到婚姻。要24小時愛一個人,並且對她忠誠,這個讓我很有壓力。” 錢德勒想法正好相反。他喜歡有這種壓力。他在想像那會是什麼樣子。 羅約爾淡淡地說,“朱麗葉告訴我,你和梅林達分手了。你想她,對不對?” 錢德勒頓了一下。 “快想瘋了。還有她的孩子。” 羅約爾驚訝地搖搖頭,好像孩子離他還遠著呢。 “其實,梅林達挺好的。家裡總有個護士是個好事兒,媽說過。” “媽說過?” 太好笑了。錢德勒揉搓著他的下巴,驚訝地發現他的鬍子茬儿。今天是什麼日子?難道早上上課前沒有刮過鬍子嗎? 他們兩個談了許多許多,像好朋友那樣感到難捨難分。雖然今天是星期三的晚上,錢德勒還要備明天的課。 (作為初中科學通論課的教師,他越來越忙了!德克?波納比對他兒子的期望會更高的。)還可能有緊急電話從危機干預中心或是撒馬利坦打過來,錢德勒志願在周末服務。他不能忍受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他一直在想,如果給梅林達打電話,她會不會不說話就直接掛掉。 我不能跟一個不顧自己死活的人在一起。 不是這樣的。這不是真的。 儘管已經過了晚上11點鐘,飯店裡依然幾乎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煙霧繚繞。旋轉門把飯店和杜克吧連了起來。這個地方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市警察和醫務人員經常光顧的地方。在櫃檯後面,油乎乎的燒烤架子旁邊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平頭男子,他看起來很笨拙,又很面熟。 (梅威瑟爾家的人?或者是同一個街區的人)他不斷地看著坐在小隔間裡的波納比兄弟倆,看著他們吃飯;但是當錢德勒和他對視的時候,他皺了一下眉,轉身走開了。那個年輕人身高大概有6.3英尺,體重應該有220磅吧。然而他在櫃檯後面,顯得靈活而協調。錢德勒很好奇,這個人到底是誰,羅約爾告訴他:巴德?斯通克勞普。 “他的父親是尼亞加拉警察局的警官,曾被打成重傷,不得不提前退休。他們住在駐防街。巴德上學的時候高我幾屆。中途輟學,現在算是這裡的廚師。” “他是廚師?” “喜歡吃辣椒嗎?巴德是做辣椒的高手。” 錢德勒已經就著一些鬆散的蠔油餅乾吃了一碗拌過的辣椒。他剛開始的時候餓得手直發抖。他很少會注意到辣椒,除非好吃得要命。羅約爾推了他一下,“如果你喜歡吃的話,告訴巴德。這是他叔叔的店,他可以隨便拿的。”錢德勒向這個穿著灰白色廚師服的大塊頭年輕人示意了一下,告訴他自己喜歡辣椒;可是斯通克勞普臉刷地紅了,繃著臉,突然間離開燒烤架消失在了廚房裡。羅約爾笑了。 “斯通克勞普很害羞。他可以打破你的腦袋,卻不願意坐下來說會兒話。” 外面大街上,兩兄弟在分手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錢德勒的車在一個方向停著,羅約爾的公寓卻在另外一個方向。從河邊吹過來的霧氣越來越重。天被雲遮住了,什麼也看見。他們一直對於那個重要的話題避而不談。現在羅約爾壓低聲音,聲音微微顫抖地說出了錢德勒已經猜到他要問什麼的話:“錢德勒,嗨,有人說爸爸是被殺的,你覺不覺得有些蹊蹺?” 錢德勒深吸一口氣。 “不覺得。” “不覺得?你不覺得嗎?”羅約爾有些驚訝。 “不,羅約爾。你問我,我會告訴你,不。” 錢德勒不會再多說這個事情,他就準備了這些話。 羅約爾盯著他,若有所思。 他們要分手時握了握手。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他們以前握過手嗎?錢德勒懷疑。)他情不自禁地擁抱了羅約爾。 “羅約爾,隨時給我打電話啊。咱們至少每週出來撮一頓,吃巴德?斯通克勞普的辣椒,如何?” 羅約爾後退一步,笑了笑。眼淚模糊了雙眼。 “當然,錢德勒。好吧。” 7 錢德勒給梅林達寫的信,他從未曾寄出過。當天晚上,他給羅約爾寫了封信。 親愛的羅約爾, 不,我不會。 我不願讓我們兄弟倆人都有這種擺脫不掉的念頭。 我不願讓兩個人都心煩意亂。 為了找到殺害父親的兇手/兇手們。 (如果有凶手。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我不願問你這樣一個問題,也不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羅約爾,我愛你。你的哥哥, 錢德勒 一封不曾寄出的信,留著作紀念。就像是那封來自女人質的散發著香味的信,一直沒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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