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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7-1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21504 2018-03-21
7 一天,他開出了波蒂奇路,那裡有個廢棄的石頭蓋的教堂,還有墓地,看起來被廢棄掉了,其實完全沒有。他停好車,走進墓地。就像當初他在一個十月初溫暖的早晨來到墓地一樣,但現在已是月末,秋天也即將過去,空氣溫冷,天空陰沉,樹上的葉子更加稀少,大風吹落葉,風還刮斷了小樹枝,吹翻了花盆,插在老兵墓邊的美國小旗被風刮得變了形,幾乎都看不出是國旗了。羅約爾已從圖書館得知,德克?波納比曾是一名士兵,參加過二戰,這裡沒有德克?波納比的墓,但如果有,應該也插著一隻小國旗。 這個墓地!它吸引著你的眼睛,就像一個夢,但當你靠近看時,個人的細節發著微光漸漸地消失了。羅約爾印像中的墓地變得比以前更破舊了,彷彿幾個月甚至幾年過去了,而不是短短的兩個多星期。

他花了些時間尋找黑衣女人曾經修剪過草坪的墳墓,但沒有哪個墳墓好像最近被修剪過。到處都是掉落的樹枝、破裂的花盆、凋敗的天竺葵、塑料花。他也沒有找到她曾經拉他一起躺下的那個隱蔽的地方。沒有一個墓碑上的名字是熟悉的或對他有什麼意義。凱克、瑞利、桑德森、歐諮,這些都是生活在數十年前的陌生人,最新的墓碑是1943年豎立的。 但羅約爾仍然沒有放棄。他不打算裡離開。這是個星期六的早上,會有人來掃墓的,黑衣女人也許也會來,羅約爾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 “狂風呼嘯會讓我們激動,但我們得知道把飄動的衣服收進屋,趕快。” 我們有時會夢到另外一間房子。前門響起了敲門聲。媽媽提高的嗓門。警察們模糊不清的聲音,我們並不會把他與我們父親的聲音弄混,媽媽尖銳地發出令人窒息的叫喊。

不,走開。滾出去! 我們倆都驚醒了,爬到了樓梯的平台上。睡在廚房襯有墊子的柳條籃子的小狗薩尤開始叫喚並且不安地哀叫著。 我們沒有聽媽媽的話,沒有回到樓上去。警官們離開的時候,我們在絕望地又哭又叫。 在嬰兒房裡,布麗奇特早被吵醒了,小嬰兒開始啼哭。 這裡有兄弟兩個,錢德勒11歲,羅約爾四歲。 他們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警察那天早上來月神公園22號時,還沒有確定德克已經死亡。只是那輛登記在他名下的汽車被人從尼亞加拉河中撈了出來。車子於1962年6月11日早上某個具體時間,滑到了路邊,撞破了布法羅至尼亞加拉大瀑布高速路的防護欄。只是屍體還沒有被找到。 這起事故沒有發現目擊者,也沒有目擊者主動反映情況。

這將被裁定為是一起“交通事故”。誰又能證明這不是呢? 儘管德克?波納比的屍體還沒有找到,最終縣里還是會頒發死亡證明的。 我們有時會夢見那間房子。我們記得母親等警察一走,笨拙得握住門鎖,沒等他們回到車上離開,她已經鎖上了門。她喘著氣,我們驚恐地跑向她,她的眼神飄乎不定,嘴唇蒼白破損,好像被魚勾掛爛的魚嘴。我們還沒被允許哭呢,一會兒才可以,於是媽媽這才允許我們大哭起來。媽媽想抱住我們兩個,她笨拙地彎下腰來,好像脊椎斷了一般。她提高了聲音蔑視地說:門關上了嗎,門鎖了嗎?再也不要打開這扇門。 是的:我們誰也沒有再打開過那扇門。 德克?波納比的屍體從沒有在尼亞加拉河中被發現。 不過,大約在1962年6月11日上午八點鐘,一群朝聖者到離尼亞加拉大瀑布三公里的聖母教堂朝聖時,報告說好像看見“一個人在順流游泳”。這群朝聖者,屬於美國華盛頓特區一個羅馬天主教教區,乘坐專用的公交車來到教堂。他們共40人,年齡從39—86歲都有,大多數體弱多病。他們聲稱對早些時候的機動車事故毫不知情,也不知道海岸警衛隊和其他搜救人員在沿河尋找一個男人的屍體。

他們看到或發誓說看到,一個人在順流而下、身手敏捷地游泳,被河中間的水流托著,與岸平行。游泳者並沒有朝岸上游。一些身體好點的朝聖者朝他喊話揮手,沿著河岸追著他跑,直到灌木叢檔住了去路。游泳者絲毫沒有註意這一切。有人說,看上去似乎他在“為了自己的生命而遊”,既不知道他“從哪裡冒出來”的,也“不知道在哪裡”消失,只是朝聖者都沮喪地看著他消失了。 這個人當然沒有被確認。沒有人看見他的臉,他離河岸太遠了。有一點沒有搞清楚——而這是很關鍵的一點——到底他是光著身子還是穿著衣服。根據描述,他似乎既“不算年輕”,——“也不算太老”。他有著“深黃色頭髮”——“淺黃色頭髮”——“黃中泛白的頭髮”。但有一點大家是達成共識的:他游泳游得很好。

廣播通知了所有的海岸警衛隊的搜救人員,但那個“游泳的男人”始終沒有被找到。 我長大了,我搬到了位於波羅的海街的房子裡,23歲時,我成為了一名尼亞加拉縣危機干預中心的一名志願者。我成為了紅十字緊急救護隊的一名成員,也是撒馬利坦會① 的成員——那是一個防止自殺的組織。我得知像朝聖者那樣的報告並不少見。 目擊者都會發誓——真誠地、堅定地、時常激動地! ——他們看見一個游泳者(實際上)在那裡他們看見了一具屍體,被湍急的河水沖著快速的順流而下,通常這些目擊者都會聲稱他們看到的那個游泳的人(通常證據證明)是被淹死的狗或羊的屍體,因為波浪引起屍體四肢有節奏的運動,很像在游泳。 這些游泳者總是“非常優秀的游泳者”,通常都順流而下,與岸平行。他們從不掉頭,或改變姿勢,或朝岸上游。他們也從不回應岸上人的呼喚。他們就這樣不知疲倦地一直堅決地游著直到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為什麼會這樣呢?一名海岸警衛隊的搜救隊員這樣解釋到: “人們想看見的是一個'游泳者',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並不想看見一具屍體。在那裡,就在河裡,有像他們一樣的人,他們希望看到他是活著的,他在游泳。無論他們大腦告訴了他們什麼,他們的眼睛就是看不到。” 德克?波納比的屍體從未被發現、確認過。很多年過去了。 1 為什麼?因為我需要幫助別人。 因為我需要幫助。有人在那。 因為我需要。我需要。 為什麼? 2 侵蝕時間侵蝕時間 這是1978年3月。他27歲了。這裡是拉薩爾① 初中九年級的科學通論課。錢德勒正在將這些詞兒用印刷字體寫在黑板上。在這所尼亞加拉大瀑布市中心的公立學校裡,錢德勒通常都感覺不到具體的時間或年齡的存在。

錢德勒正要把這個術語和學生的作業聯繫起來時,有人來找他了:“波納比先生,打擾一下。請趕快給縣危機干預中心回個電話,我想那裡有急事。” 這個年輕的女人從校長辦公室來,氣喘吁籲,顯得很擔心,她感覺到自己帶來的是非常緊急的消息。 這不是縣危機干預中心第一次召喚錢德勒了,但通常這些緊急情況都出現在特殊的時間裡。深夜、凌晨、週末假期。此時,人的意誌已經鬆懈了。錢德勒說:“珍妮特,謝謝!”為了向教室裡的28個學生顯示他們的波納比先生是如何處理緊急情況的,他把粉筆放在盒裡,以他平常平靜、溫和、幽默的聲調告訴他們,可能要他們傷心欲絕了,因為他不得不提前離開教室,出了點事情。 “希望大家不要辜負我的信任,離下課還有八分鐘。請待在你們的座位上,鈴響了再走。你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開始寫作業。我們,只要上帝保佑,明天見。好吧?”他們很認真的笑著,點點頭。這是緊急情況,他可以信任他們。至少在這八分鐘內。

只要上帝保佑。為什麼錢德勒要說這呢?錢德勒不是個愛戲劇性地表現危險或自己的人。他不相信上帝,他也不會在給十四歲的孩子講授科學知識時,讓他們覺得信仰上帝就可以預見。 即使是阿莉亞的上帝,也有著冷酷的幽默。 “波納比先生,是有人又要跳大瀑布了嗎?” “我想不是的,皮特。這次不是。” 在校長辦公室的樓下,錢德勒給危機中心回了電話,中心指示他前往東邊一處持槍歹徒脅持人質的現場。幾分鐘內,他跳上車,往東沿著大瀑布街穿過第十大街,紀念快車道,和艾奇遜快車道。他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機敏而警覺,猶如被投到了冰水中。感覺如箭在弦上——儘管錢德勒自己並不會射箭——迅速而準確地直奔目標。 只要上帝保佑。這是歪曲了的宿命論,也是阿莉亞的宿命論。因為你並不知道,這次受危機中心派遣去處理緊急情況,你這個精力充沛的志願者還能否回來。

自我懲罰,是嗎?這是你的生活。但是如果你愛我,為何自我懲罰呢? 他確實愛梅林達。他也愛梅林達那還是小嬰兒的女兒,他希望有天能當她的父親。但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阿莉亞已經不再問了。錢德勒第一次積極參與危機中心的事務時,剛在尼亞加拉大瀑佈公立學校系統當了一年的老師,那時,對大兒子參加這種“魯莽又危險”的志願者工作,阿莉亞就表達了強烈的反對,不過她是那種明知不奏效還固執堅持的人。 這些日子,錢德勒所處理的問題,他是能不告訴梅林達就不告訴她。當然也不會告訴阿莉亞。 “持槍歹徒/ 人質”。錢德勒以前只參與過一次這種事件,那是一名精神錯亂的男子在自己家中脅持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作人質,處理的結果不太好。事情一直持續到夜裡。

從1970年代早期錢德勒還是個大學生時,他就開始當志願者了。他參加過反對越南戰爭和轟炸柬埔寨的遊行示威活動。他還和其他年輕的激進理想主義者一起,為在布法羅貧窮地區設立投票登記而挨家挨戶做過動員和宣傳。他還幫助在布法羅、尼亞加拉大瀑布及其富裕郊區多處設立紅十字會獻血站。他還幫助學校聯合請願,“潔淨的水,潔淨的空氣”等活動(就是在為紅十字會工作時,他第一次遇見了梅林達?艾特金斯,她是位護士)。從那時起,他就投入到了急救工作之中。紅十字會,危機干預中心,撒馬利坦會。那是一個人數不多、很團結的一個團體,大家很快就混熟了。他們中大多數人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或者是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離開了他們。或者是孩子在某個方面讓他們失望了。還有的人孩子已經過世。 錢德勒所認識的志願者,大部分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做一個基督教徒就要與人“行善”。耶穌就曾志願解放全人類,不是嗎?他也曾無畏無懼地應對人類的精神危機。他挑戰人類的循環宿命,因此必須要在人世遭受磨難以此贖罪,而復活就是對他所有善行的報答——不是嗎?錢德勒全神貫注地聽著這個曾掌管當地撒馬利坦會的前耶穌會士給他傳達這些思想,他一言不發。 他告訴梅林達,“我真希望自己相信,那樣的話,一切事情都會簡單得多。” 梅林達說:“你並不想讓事情變簡單,錢德勒,你只是希望事情保持原來的難度。” 在錢德勒的生命裡,尼亞加拉大瀑布已經變成了一個迅速拓展、發展很快的“繁華”工業都市。人們誇口說,當地的人口已經擴大成1940年代的兩倍了。這個地區可以提供的工作崗位已經超過五萬個——人們對此津津樂道,好像這是該市優勢的最好體現——這裡也是美國化工廠最為集中的城市。錢德勒所了解的尼亞加拉大瀑布,或者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所了解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差不多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月神公園是唯一的保留了一些“歷史”的居民區,但那裡的情況也開始惡化。富人聚居在大島,或是附近,就在富饒的布法羅郊區的阿姆赫斯特和威廉斯威爾。州政府把大瀑布保護了起來,禁止在接近尼亞加拉大瀑布的尼亞加拉峽谷以及沿河地帶進行商業活動,因為這片旅遊聖土確保了每年數百萬美元的進帳。 在面貌一新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風向的改變讓空氣變成了深褐色。人一旦接近瀑布,眼睛就會發酸,呼吸也會變得困難,“突發事件”就會像犯罪一樣司空見慣。很少有懷著朝聖心理來參觀瀑布的遊客會想到在此作一個悲壯的了斷。大部分自殺者是本市居民,男性居多。他們大多是由於酗酒、吸毒、一時衝動而變得狂暴、失望、發瘋,然後實施沒有料想到的暴力,大部分是家庭暴力。槍、刀、錘子以及拳頭都是他們的武器。他們通常在發洩之後自殺,或者試圖自殺。 “持槍歹徒/ 人質。”危機干預中心的調度員告訴錢德勒,這起綁架案不牽扯搶劫和入室行竊。犯罪動機完全是情感方面的,而這也是最危險的動機。 錢德勒已經過了那個尷尬的青春期,他現在身材瘦長,永遠對周圍的事物充滿警惕。他行動敏捷,就像是網球運動員遇到高手,但又不准備讓步。他還一臉孩子氣,臉部輪廓不是很清晰。他是那種讓別人過目即忘的一個人(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髮型輪廓在20出頭的時候已經開始後縮。他柔和、羽毛般的銀棕色頭髮從鬢角梳起,好像比空氣還輕。他敏感的眼睛總是濕濕的。大學的一個女同學曾說過,他有一雙“魔鬼般的眼睛”——“充滿智慧的深邃而年輕的眼睛。”(她是在誇他嗎?)帶上彩色眼睛的錢德勒顯得隨意、性感、叛逆。但是他心中的叛逆偶像是耶穌會士貝里根兄弟。他的穿著則一點也不過分。如果他頭髮過長或是髮捲搭到了衣領上,那完全是因為疏忽,而非刻意為之。錢德勒決不會像羅約爾那樣讓頭髮長過肩或是在前額扎上有髮帶的頭巾。羅約爾身上那種悠然氣度和那份自我感覺讓錢德勒迷惑,羅約爾總認為別人都應該很喜歡他,並且也會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他。這不是因為羅約爾自負,他一點也不自負。女孩子或是女人愛上他,又怎能責備他呢?不是我讓她們愛上我的,不是我,是她們自己。相反,若是有女人愛上錢德勒,他也會覺得很驚訝。他忍不住就會去懷疑她們的真誠和品味。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瘦弱的13歲的孩子,眼睛濕濕的,皮膚上膿包點點,總是在抽鼻子,他惱怒的媽媽還在旁邊不停地指責他,讓他站直,把頭髮從臉上拂開,把釦子扣好,還有——拜託! ——擦擦鼻涕。 “差不多啦,錢德勒已經變得很帥氣了,”不久前阿莉亞驚訝地看著他說。好像她重新在打量她的大兒子,而這一次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別往心裡去啊,錢德勒!”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嘲弄的、帶著責怪的笑了笑,這種笑讓你即便知道是一種好意也要在它面前退縮的。 為什麼?因為我需要。 我需要幫助別人,不管怎麼幫都行。 他總覺得這是一種特權,一種贈予的未知的祝福。 今天,他接到指示,要去東部位於斯萬路的一家工廠。錢德勒對於尼亞加拉大瀑布的這個區還不是很熟,但是他看到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時,他就會認出這座大樓。在錢德勒的青年時代,他整日開車經過尼亞加拉大瀑布市陰冷的、縱橫交錯的大街上,有時候他覺得上輩子他也是這兒的居民。 阿莉亞有一次在住院進行膽囊手術期間,因為害怕可能會出現什麼不好的結果,曾神秘兮兮地告訴錢德勒,“親愛的,我真的很愛你!有時候我覺得我最愛你,饒恕我吧。” 錢德勒不安地笑了笑,饒恕什麼呢? 今天是晚冬的一天,天氣刺骨得冷,就像一條濕乎乎的毛巾。帶著金屬化學氣味的風從東邊吹過來,一直進到張嘴呼吸的口中。石棉似的天空,被雪覆蓋的院子,髒髒的人行道和圍欄。雪上沾滿了煤煙,雪堆溢出到大街上變成雪泥、溜冰地。錢德勒的心跳開始加快,尋思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忘了給梅林達打電話,告訴她今天晚上可能會晚些去見她。 不。他沒有忘記。只是沒有時間。 不。也不是沒有時間,他完全可以讓他學校的一個朋友、同事替他打個電話,但是他沒有。 有時候,當他走進事發地點的時候,錢德勒會覺得自己視野的周邊開始變黑。這是最奇怪的視神經現象,管狀視。好像所看到的東西周邊逐漸消失,被黑暗吞噬。這對於消防隊員來說司空見慣。然而錢德勒的救援工作很少是體力上的,主要是口頭的。熱心的諮詢服務,給予意見和安慰。他通常只是同情地傾聽。勸說一個絕望的男人或是女人,讓他們不要自殺,這個時候你會意識到別人的靈魂和你在一起,希望被解救而不是去死。這個人絕望透頂,而你必須說服他繼續活下去。 當我們被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的時候,大家都會有輕生的念頭,但是我們會打消這個念頭。就像天氣一樣。我們就像是天氣。你看那天空,那些雲,最終會雲開霧散。我們有時候會進退兩難,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不是嗎? 這是最平庸的樂觀主義了。大家可以在穀物食品包裝袋上讀到這些話語。阿莉亞會同情地付諸一笑。然而錢德勒相信這些,他會用自己的一生去檢驗。 波納比,就是那個名字。那是不是屬於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一個名字? 也許成年人還記得,但是九年級的孩子們不會知道。他們大都出生在1963年或是更晚,他們怎麼可能知道發生在1962年的一個慢慢被人們遺忘的醜聞呢? 錢德勒自己也很少去想這個事情。 他有的是機會,他可以離開尼亞加拉大瀑布。你可以想像他生活在一個波納比僅僅是一個名字的地方。他本可以去費城讀大學。他也在另外一所學校獲得了獎學金。但是他不想在阿莉亞最困難的時候再傷她的心。 (阿莉亞那時候到底經歷了什麼危機,錢德勒已經記不起來了。)他也不想把羅約爾和朱麗葉留給喜怒無常的媽媽。他們也很需要錢德勒,雖然也許他們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去死吧你羅約爾對錢德勒說,然後掛了電話。 兄弟兩個已經疏遠六個月了。錢德勒曾試圖聯繫過羅約爾,但沒有成功。很奇怪,他們只有兄弟兩人,竟然還吵架。羅約爾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跟他說過話,錢德勒被他們的對話驚得目瞪口呆。 這不公平,錢德勒曾在他們父親去世的時候答應過阿莉亞“保護”羅約爾和朱麗葉,他確實那麼做了。也盡了他最大的努力。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努力。但是現在羅約爾卻和他反目成仇,不去理解他。羅約爾已經離開家,現在城裡給一個商人打工。他自己一個人住,還在尼亞加拉大學讀夜校,羅約爾,重回校園!這是最令人驚訝的事兒了。錢德勒偶爾會在朱麗葉那裡聽到羅約爾的情況,當然是私下里,因為阿莉亞拒絕談論這個“任性的、自毀前程”的兒子。 錢德勒一直想問他的母親:到底什麼時候羅約爾才能對他們的父親不再好奇?還有朱麗葉。任何通情達理的母親都知道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通情達理。”錢德勒放聲大笑起來。 想到這些事情,他就開始加快速度。速度限制是35,他現在已經開到50。連出個事故的時間都沒有了。現在在斯萬路有人需要他。 我不想被保護,我想知道。 錢德勒想知道羅約爾現在已經掌握多少情況了。到底要知道多少他才能不想知道得更多? 羞恥啊,羞恥!你的名字叫波—納—爾。 實際上有很多孩子曾在錢德勒背後唱這些單調的句子。很久以前,在高中,他裝作聽不見。他不是那種別人一激就會生氣或是哭泣的男孩兒。 正如他現在不會感情用事一樣。一般不會。 梅林達有天晚上問了有關他父親的事,因為,當然啦,她知道,或者知道一些事情。她自己也是在這個城市出生,在這個城市長大的。對波納比這個名字也不陌生。錢德勒坦白地告訴她,他很少去想他已故的父親,出於對母親的尊重,他從不談父親。他悄悄告訴梅林達,因為他愛她,他相信可以信任她。 “真的!愛我?” “是的。我愛你。”但是錢德勒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些猶豫,口氣中帶著一絲驚訝或者說是恐懼。 錢德勒告訴了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德克?波納比那天晚上死在尼亞加拉河,雖然他的屍體從沒有找到。這幾年有傳言說他有可能自己游到岸上,活下來了。 “但是只要了解尼亞加拉河的人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錢德勒說。 “這明明就是個殘酷的玩笑罷了。” 梅林達在傾聽。她想問問錢德勒是否去過事發地點,但是她沒有開口。 她是個訓練有素的護士。她對痛苦有很強的感知力,即便是幻想的痛苦。她知道痛苦是無法治療和排除的,也沒有辦法補償。現實生活中就是這樣。 德克?波納比的屍體從來沒有找到過,但是毫無疑問他肯定死了,官方已經出具了死亡證明。在警方的一次公開調查後,這個突發事件被判定為“意外事故”;錢德勒猜想這只是委婉的說法。根據習慣,地方驗屍官一般會盡可能避免定性“自殺”。在大瀑布地區的死亡一般會歸因於“事故”——“不幸”——出於一種願望,就是不要讓生者更加悲傷,當然也出於降低著名景區死亡率的考慮。即便是發現了絕筆信,這些信也不會歸檔到警方的檔案裡。 讓生命處於絕望狀態,這是最痛苦的罪。 錢德勒告訴梅林達說,他推斷大部分認識德克?波納比的人都會認為他是自殺。那時候他一直高速(速度計在每小時89英里的時候就會停止工作)行駛在惡劣的狂風暴雨的天氣中。他那時剛剛在一宗重要的官司中敗訴,還有他差不多已經破產。 “還有其他的原因。”我是從報紙上得知的。阿莉亞那個時候從來不在家裡放報紙,我自己找的。我讀了所有能夠看到的報紙,但是現在我已經忘了大部分內容了。或者說我現在不想談這個話題了,梅林達。好嗎? 梅林達靜靜地吻了他。 羞恥啊,羞恥!你的名字叫波—納—爾。 錢德勒真想知道,如果波納爾真的就是那個名字的話,梅林達會不會最終因為這個而不願嫁給他。他必須冒那個險,因為別無選擇。 危機干預中心的調度員給了錢德勒地址,3884斯萬路。經過老兵之家和波蒂奇路,現在這一段路已經被警察封鎖,除了當地車輛,其他車輛不得通行。錢德勒出示了他的身份證,警官揮手示意他過去。離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還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一幢空心磚質的平頂樓房坐落在停車場的正中間。在車道上停著至少一打市裡的、地方的警車和救護車。錢德勒把車停在斯萬路上,跟著一名年輕的警官盡量悄悄地朝事發地點挪動。在那些車輛和廠裡的卡車後面,警察們蹲伏著就像是懸疑片中的鏡頭。 只是這裡沒有背景音樂,沒有主要演員,沒有台詞。警察把錢德勒?波納比叫了過來,但是不一定用得上。警局的頭頭會做出決定,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錢德勒到了,到了事發現場,和大家打過招呼,握過手,然後靜候待命。 持槍歹徒進入工廠大概已經有40分鐘了,進來就放了一通槍。幾分鐘之後,在他的准許下一些人離開了大樓,這時候才有人打911。錢德勒可以看到幾米遠的地方半開著的前門和一扇破碎的窗子。窗子的形狀非常奇怪,大概有五英尺高,卻不到一英尺寬。有人告訴錢德勒,歹徒就是從這扇窗戶放的槍,但是現在好像已經停下來了。 “把頭放低些,不要冒險!”錢德勒說,“我知道,長官。不會的。” 好像他以前也被訓過一樣。在那種場合下,他只是平民百姓。 擴音器的聲音讓空氣都有些顫抖。震耳欲聾的聲音,錢德勒幾乎聽不見在講些什麼。梅威瑟爾先生,你聽見了嗎?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重複一遍,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放下武器,舉起手來,走到門口,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梅威瑟爾先生。我們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市警察,我們已經包圍了這幢大樓。你走出來,放下武器,舉起手來,梅威瑟爾先生。再重複一遍,不要——拿著擴音器的是警察大隊長,他試圖讓聲音充滿威嚴和鎮定。 在那裡,幾個尼亞加拉警察局的警官都認出了錢德勒,對於他們來說,他就是危機干預中心的“波納比”先生。一個名叫羅德威爾的便衣偵探,蹲伏在錢德勒的旁邊,兩年前,錢德勒在拉薩爾曾教過他的女兒。他簡單地告訴了錢德勒一些情況。據說持槍歹徒至少拿了一把手槍和一把來复槍。大家都認為他“精神錯亂,可能有些喝醉或是吸毒了。”最初他異想天開地要求“安全引渡”,之後,除了語無倫次地吼幾聲而外,他拒絕和警察溝通;他沒有接總裁辦公室的電話,大家認為他正挾持著人質,一個年輕的女接待員在那裡待著。梅威瑟爾先生,聽見了嗎?放下武器,走到門口。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聽見了嗎?梅威瑟爾先生。 持槍歹徒,白人男性,中等身材,體重200磅,被指證是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剛剛解聘的一名員工。梅威瑟爾?在波羅的海街區有幾個梅威瑟爾,錢德勒上高中的時候也有好幾個梅威瑟爾。這個梅威瑟爾很嚴重地打中了一個領班;並向員工逃跑的方向開槍,他只是放了幾槍,但是沒有追趕。最初,他挾持兩個女人作為人質,20分鐘後,放了那個懷孕的年輕女人,並讓她帶出口信,要求乘坐直升機“引渡”到另一個國家古巴。 古巴!不是個好兆頭。 好像菲德爾?卡斯特羅會給一個向同事開槍的傢伙政治庇護似的。 錢德勒問羅德威爾,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作何判斷,羅德威爾說,真他媽的希望那個女孩兒沒有死。 如果警察知道她死了,他們就會立刻逮捕梅威瑟爾。他們會扔催淚瓦斯,清除大樓。如果梅威瑟爾反抗的話,他會被打死。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梗概,就像是一個縮略的希臘悲劇。從以往的經驗看,錢德勒知道對於一個被包圍的持槍歹徒,他幾乎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而如果有的話,也不會對他有利。 除非,他的目的是要自殺。 如果把這些只言片語拼湊在一起,故事就是這樣:梅威瑟爾上個星期被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開除,那天下午他帶著來复槍,步入總裁的辦公室,要求見總裁,所幸的事,總裁吃飯還沒回來;他就決定把那個以前和他有點過節的領班解決掉。但是在他射中領班之後卻又發起了慈悲,同意人們把他抬出去。領班血流如注,被救護車送往了醫院。梅威瑟爾好像再也不知道要幹什麼了,這也很正常。錢德勒想,處於這樣的絕境,無所適從很正常。 錢德勒問了問,他因為什麼原因被開除的,警方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有人提到有可能是工作時酗酒,或是不聽話。梅威瑟爾的同事都認為他“非常安靜”—“陰鬱”—“臉皮相當薄。”那個懷孕的年輕女子由於驚嚇過度,說不出什麼,現在正在醫院接受休克治療。 擴音器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梅威瑟爾?再重複一遍,梅威瑟爾先生,大樓已被包圍—— 這是雙方僵持間歇時一片死寂。又過了20分鐘,不見人影的持槍歹徒一槍也沒有放。 這裡空氣氣味刺鼻,錢德勒感到呼吸困難。他敏感的眼睛有些刺痛感。強烈的氣味是從附近的道化學公司散發出來的,這個公司曾造過凝固汽油。幾年前,在通往加拿大的和平大橋邊,錢德勒曾經和很多人一道為反對道化學公司而遊行示威。警方逮捕了幾名激進的遊行者,但是錢德勒決不會是激進分子。大家都希望個人行為會有一些作用,但是做出一個倫理決策還得考慮現實的後果。這次情況也不例外。骯髒的戰爭結束了。美國軍隊已經回家。凝固汽油最終成為了神經瓦斯。道化學公司倒是對公眾所造成的災難進行了補償,現在像其他尼亞加拉大瀑布的工業一樣,它再一次興隆發達起來。 斯萬化學公司在1960年代被道化學公司收買。那是一樁幾百萬美元的大買賣,這個公司依傍著尼亞加拉大瀑布,贏利驚人,它一經成立,就成了現在所謂的“早期環境保法”瞄準的目標。斯旺雖然贏了“愛的運河案件”,但是現在時代在變。 擴音器還在響,這一次更加急促。梅威瑟爾先生,警方已經包圍了這座大樓。我們需要確認卡彭特小姐毫髮無損。放下武器,走到門口—— 上帝啊,錢德勒心裡想,發生點什麼事情吧。 不:他不是不耐煩。為什麼要不耐煩呢?他來這兒的原因就是耐心。他是“危機干預中心”的人;他已經被培訓過應該怎樣解決“危機”;他不是專業人士,所以對他來說,這一定是神召。必須承認他喜歡做無名之輩。如果說他曾經叫波納比先生,那麼這個名字在此時此刻不屬於“他”。對於他這樣一個不相信上帝的人來說,這是一種風度。阿莉亞現在不知道他的兒子在哪裡,所以還不可能擔心他,也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羅約爾不可能知道,他也不會為哥哥可能遭遇什麼不測而感到內疚。朱麗葉也不可能知道,如果電視上報導的話,而她又恰巧在看晚間新聞的話,那麼她會猜到,哥哥就在現場。 還有就是梅林達。 想到她,錢德勒一驚,他本應該讓朋友給她打個電話的。 她還在西部她的家中,等他在六點半到七點之間出現。她感到他會來遲的時候,就給他打電話了,但是電話沒人接。他們是準備像往常一樣在一起做晚飯的(今晚,辣味的)。錢德勒會和小孩兒一起玩,翻圖畫書給小孩兒看,他甚至會幫助她洗澡。如果梅林達感覺錢德勒想要被邀請,她就會邀他留下來,錢德勒就會留下過夜。他們試著溫柔地做愛。他們就像溜冰一樣,慢慢滑向一種更加固定的關係,有些激動,也有些恐懼,不清楚所要滑向的冰塊是否足以支撐兩個人。 投降吧!繳出武器。 梅威瑟爾先生,大樓已經被包圍了。 錢德勒冒險看了看貨車周圍,希望沒有人看到他。他感覺持槍歹徒不會正拿著槍準備開火。但是錢德勒還是覺得後腦勺的頭髮都豎起來了。 羅約爾總是認為他在魔鬼洞的工作百分之百安全。乘船駛向大峽谷只是看起來危險。 錢德勒把眼鏡向鼻樑上推了推,斜眼一瞥。他的心跳開始加快雖然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一點危險都沒有。確實如此。這個陰暗大樓的正面一點變化也沒有。像剛才一樣,門半開著,門口空蕩蕩的。一點動靜也沒有,破舊的窗戶裡面也沒有絲毫的動靜。房後面停著一部嗡嗡作響的直升機。好像時間凝固了;當然不會了,警察、護理人員、緊急救援人員還有記者都在等著發生點什麼,但是持槍歹徒到底在哪裡呢?他讓所有這些人都處於興奮狀態,而自己卻和人質一起撤退到被封鎖的大樓裡面。他對震耳欲聾的擴音器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也不接電話。錢德勒真不希望梅威瑟爾和女人質都已死去。 也許梅威瑟爾拿了一把刀,已經悄悄地殺害了那個女人。警察沒有聽到有槍聲。說不定他也割腕自殺。梅威瑟爾先生,大樓已經被包圍了。如果你聽到—— 我們應該同情這樣一個人,對於他來說,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的工作如此重要。這個不甚富足的公司員工還不到300人。 錢德勒無意中聽到有警察在打賭。他們打賭歹徒是活著走出來,還是被抬出來。自殺還是被殺。 錢德勒見過一些場面,死人或是歹徒被警方火力所傷。不愉快的經歷。恐怖的槍聲,深深地印刻在腦子裡,一直持續好幾分鐘。它是噪音外的噪音,是一種超自然的攻擊。就像是聽到了刀砍骨頭的聲音。我希望你不會,但是我更希望你不想去做。梅林達吻了他,把顫抖的他擁在自己的臂彎裡。她好像下意識感覺到,以這樣的方式擁抱錢德勒有些彆扭,然而他想要被擁抱,她也感覺到了。除了她需要知道的,他沒有告訴她更多。當然啦,她是個護士,也曾在急救病房工作過。 在過去的三年時間裡,錢德勒曾兩次到過自殺現場。一次是在元旦,在市區的一間民房裡,那人拿著一把左輪手槍,警察就在旁邊。另一位當著眾多目瞪口呆的旁觀者的面,在山羊島頂端跳入滾滾的美洲瀑布中。 (這位自殺者年僅18歲,是尼亞加拉大學數學系的學生,沒有聽說有什麼感情問題,他在跳入大瀑布之前已經陰沉著臉在欄杆處徘徊差不多一個小時。錢德勒被指派去勸說他,盡量讓他說話,重新考慮一下,但是錢德勒失敗了,只好灰溜溜地敗退下來。在大瀑布自殺。在所有自殺者中,好像這是最具報復性的。) 實際上,錢德勒參與處理的大部分突發事件,都沒有發生轉折性的變化,都只是結束了,最後陷入僵局,大家都精疲力竭。一個醉漢把自己和最小的孩子關在家裡,挑釁性地大喊大叫,邊哭邊砸窗戶和家具。但是當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他一點都不反抗,乖乖地束手就擒。一個中年女嬉皮士吃了迷幻藥,然後恐嚇說要在公眾場合自燃,這吸引了一大批圍觀者,她用煤油把全身澆透,但是卻不能劃著火柴,最後警察偷笑著把她帶走了。曾有一些鬍子拉碴、身著汗衫的男子闖入警察局,嘴裡罵罵咧咧,拼死要和警察鬥爭,但是很快就被制服,雙手銬到了背部後面,一字形排開被扔到人行道上。 情況就是這樣,有好幾次錢德勒都去晚了,危機已經過去,大家都回家去了。 心裡有種失望的感覺。你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真是個大傻瓜。什麼虛榮心呢。 他想起來去年七月的一個晚上,他開車送梅林達去醫院生產。那個時候他們還不是情人,僅僅是朋友關係。梅林達讓錢德勒待在醫院陪著她,因為她害怕一個人。他留下來了,雖然自己也有些害怕。當她開始縮宮的時候,他給她幫忙,錢德勒陪著她到醫院,並且一直陪著她度過了七個小時的苦難。這是他一生最難以忘懷的一次經驗。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從那個時候他已經開始改變。 梅威瑟爾先生?拿起電話,我們要和你談談,梅威瑟爾先生。我們要確認卡彭特小姐一切都好—— 沒有反應。 錢德勒無意間聽到警察在悄悄議論,他們有些煩躁、惱火。大家推測,梅威瑟爾已經在雙方交火中受傷了,但是錢德勒懷疑情況可能不一定是這樣。也許持槍歹徒和人質現在都在大樓裡面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了呢? “一切都好”——擴音器裡出其不意地冒出這樣一句話,這聽起來真有些奇怪。 梅威瑟爾先生,請你拿起電話,告訴我們你想要什麼。想要怎麼樣。梅威瑟爾先生,聽到了嗎?大樓已經被包圍。請立刻放了卡彭特小姐,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這一次,大家緊張地聽著,在樓裡突然傳出來那人的叫罵聲,聽起來有些緊張,聲音傳得不遠。 一陣沉寂。 (不遠處是貨車隆隆的聲音。)大家料想可能會有槍響,但是什麼也沒發生。 就是在那個時候,錢德勒得知歹徒的名字是“艾伯特”。他不是也認識一個艾伯特?梅威瑟爾嗎?在學校?但是錢德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實際上,錢德勒曾和另外一個梅威瑟爾一起畢業,他是艾伯特的弟弟或是表弟。但是他還記得艾伯特?梅威瑟爾,就像是小男孩記著比自己年紀大的孩子,對他既害怕也不喜歡,然而卻以一種難以言說的青春期的方式崇拜著他。 梅威瑟爾住在波羅的海街區,離波納比家很遠。梅威瑟爾家人很多,是個大家族。然而錢德勒卻清楚地記得艾爾,他身材敦實,有著摔跤運動員的身材。灰黃的頭髮像地毯纖維一樣粗糙。他和其他高中協會全國聯合會的學生一樣攻讀藝術專業。他時而靜若處子,時而動若脫兔。他最得意的就是壓指關節,或是響響地放屁。艾爾不是校隊運動員,但他和他的一幫朋友在學校後面打籃球,厚厚的嘴唇上總掛著煙卷。朋友總稱他“空中接力”,好像這最能表達他們的喜愛之情。錢德勒很不情願地承認,女孩子們,即便是“好”女孩兒有時候也會被艾爾這樣的男孩們吸引,至少最初是這樣的。 很奇怪,卻又無法言喻的是:你希望這樣的男孩兒喜歡你。希望他們原諒你得了高分,原諒你眼睛近視,步履蹣跚,原諒你在緊張的情況下結結巴巴。希望像艾爾?梅威瑟爾這樣的男生記住你的名字,一個被醜聞玷污的名字;一個罪惡的名字。 “波納比?是你嗎?” 錢德勒模模糊糊地記得艾伯特?梅威瑟爾或是班裡另一個梅威瑟爾的家裡有這麼一個人。他曾是氫氧化學公司的工作人員,和很多員工一樣,年紀輕輕就因工致殘,大概就是三四十歲吧。在1970年代中期,大家共同起訴了那家公司。這在當時引起了爭論和公憤。錢德勒回想起了一些新聞標題詞“背叛”——“謊言”——“工人權利”——“職業相關疾病”。如果你知道內幕的話,你就會明白,幾百萬美元的案子最終並沒有給工人帶來什麼好處。陪審團准許給予死者或是倖存者相當可觀的經濟賠償,但是這個議案在法庭上審來審去,最終媒體對此也失去了興趣。 梅威瑟爾先生?舉起手來,走到門口。 放下武器,梅威瑟爾先生。 梅威瑟爾先生,接電話。 警方試圖跟梅威瑟爾不甚和睦的老婆打電話,但卻不知道她是在家還是在上班。他的孩子們在托納旺達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他們現在還好吧?錢德勒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持槍歹徒一般會在家先恣意掃射一番。 錢德勒在想,不知道梅威瑟爾的父親是否還在世:也許已經不再了。所有和那個案子有關的人現在可能都已謝世。肺癌,胰腺癌,腦癌,肝癌,皮膚癌,惡化轉移很快的癌症。這是本案的重點,對加快死亡、縮短生命進行賠償。 “愛的運河案件”經常有人提起。 但是波納比這一沾滿污點的名字卻很少有人想起。 梅林達曾說過錢德勒,拜託,你又不是你的父親。 錢德勒數了數,身邊大概有超過20名的警察在事發地點。所有的人都全副武裝,有一些還穿了防彈衣。在工廠的另一邊,有更多同樣全副武裝的警察。梅威瑟爾一點逃脫的機會都沒有。如果他想用槍打開一條生路,他立刻就會被子彈打成蜂窩狀。錢德勒曾不止一次地想,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人竟然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就像被逼到角落裡的老鼠,沒有任何出路。 高中以後,錢德勒就沒有再想起過梅威瑟爾一家。他猜想這家人可能仍舊住在波羅的海街區。年輕一代可能已經長大成人,就像艾爾,已經成為工人,結婚,生子,生活穩定下來。很有可能艾爾在高中藝術專業畢業後就直接來到了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工作。他現在應該已經是一名業務熟練的工人了,當然是和業務不熟練的工人相比較而言。繪圖員和工具色彩設計師一般會拿最高工資,然而如果工廠沒有統一的工會,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也許就沒有,工資可能就不會太高。退休金計劃,醫療補貼,保險金都不會很高。老闆突然心血來潮,也許會解聘非工會人員。 梅威瑟爾進入大樓,開始射擊,到現在已經兩個小時零四十五分鐘了。自傷員被送往醫院到現在,情況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錢德勒好幾次都問,是否可以用擴音器跟梅威瑟爾說話,並且解釋說他和梅威瑟爾曾有同窗之誼,但是大隊長覺得這不是個什麼好主意。警方仍然在和他的老婆、弟兄們以及跟梅威瑟爾關係近的人在聯繫。錢德勒說:“我感覺和梅威瑟爾關係很近,我能讓他拿起電話。” (真的這樣嗎?錢德勒不敢肯定。聽到自己以急切、自信的口氣說那些話,他感覺到也許真的可以。) 像其他人一樣,錢德勒開始變得急躁、擔憂起來。激動的感覺慢慢在消退。像是低潮,海浪消退之後,留下一沙灘的碎屑。錢德勒擔心他會頭痛。那是他的毛病,或者說毛病之一——在眼睛後面,搏動性地絞痛,心生沮喪,失望。為什麼他會死。為什麼,就像一隻被困的老鼠。我喜歡過他!我想他。 他已經讓羅約爾失望了。羅約爾給他打電話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口氣跟錢德勒說話。 羅約爾,還有朱麗葉。他是他們的保護人。阿莉亞15年前曾懇求過他。當然了,他也答應了。最好是背叛死者而非生者。 錢德勒想起了梅林達,阿莉亞一直沒有同意他跟梅林達的事情;他又想到了梅林達的孩子,對於她,錢德勒了解甚少。錢德勒很奇怪他的媽媽怎麼會對未曾謀面的女人充滿仇恨。是不是因為梅林達的女兒不是她的孫女。也許是因為這個。錢德勒可能會愛上這個孩子,雖然她並非己出,但她是梅林達的孩子。 家庭就是一切。天底下萬物皆然。 錢德勒到的時候,電視台採訪車也已陸陸續續開往現場。在斯萬路上排成了長龍。在一溜警車後面,新聞工作者晃來晃去,因為無事可做,他們為還不能接近大樓而感到有些失落。新聞工作者和其他在場的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把所有的緊急事件都看成是機會,是有待“開發”的新聞。他們也很焦急,但卻充滿期待和希望。我們在這裡!激動人心的事情就會發生。最大張旗鼓的是那些坐在印有“NFWW—TV新聞直通車”第四頻道字樣的採訪車裡的人。這是NBC旗下的一家公司。在他們當中,有一個肩上扛著火箭筒形狀攝像機的攝影師走來走去,瞄準移動的目標。現在已到了傍晚時分,很快事發區的燈都亮了。刺眼的燈光被一種奇異的藍光所籠罩。這時候你會很想听聽震耳欲聾、節奏強烈的搖滾樂。在燈光的照射下,所有物體的質地以及顏色都有很強的舞台效果。在一個普通的三月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所有的東西變得模糊不清、無關緊要。 一個迷人的NFWW—TV電台女記者,身著束腰的軍用短上衣,深紅色的嘴唇,有著一雙克婁巴特拉① 那麼漂亮的眼睛。她正試圖哄騙警官或是醫護人員對著她的鏡頭說上幾句,卻不很成功。錢德勒知道媒體的目標就是獲得盡量多的新聞鏡頭。然後在攝影棚再進行粗暴的剪輯、拼貼等後期製作以達到轟動效應。 “錢德勒先生?您是'危機干預中心的'人,能否跟您說上幾句?”那年輕女人的聲音飄向了錢德勒,他後退了一步,禮貌地笑了笑,“抱歉,我不是'錢德勒先生。'不是,抱歉。我現在不想說話,這個時候不太合適。” “怎麼不合適?” “因為不合適。” “是不是因為持槍歹徒還在那裡,還有人質,還有——” 錢德勒轉過身,希望她能洩氣。然而她還是緊追不放。 像專業人員一樣,錢德勒也開始不喜歡這些過分主動的記者,認為他們是入侵者,是剝削者,雖然這個評價有些老套,但卻一點沒錯,大家有可能對他們抱有一些同情心,然而卻不相信他們,不能夠相信。在他剛剛成為志願者的時候,他曾天真地認為,對這些使人處於絕望境地的事件進行報導也許會有用,甚至有教化作用,但是他最後改變了看法。去年,他曾接受了NFWW—TV電台晚間新聞的採訪,他一點也不喜歡他在電視上所看到的。被稱為“錢德勒?波納比先生”的拉薩爾高中科學通論課教師,一位“以危機處理為己任的志願者”這些可把他嚇壞了,好像他在自吹自擂。他討厭自己的聲音,微笑以及習慣性的緊張;還有一眼即能看穿的虛榮心,即那時是由於他的努力,他成功了。更糟糕的是,梅蘭達在他還沒來得及打電話之前,碰巧在電視看到了他。她非常緊張,比他想像中還要緊張的多。 不管怎麼樣,錢德勒還是表現得非常謙遜。他害怕媒體誇大事實。然後在公眾面前丟盡臉面。他知道,如果報導說他在“拯救”別人的時候被射死,那會得到人們一些挖苦和廉價的悲情。 特別是,作為一個27歲的年輕人,他在撒馬利坦會成員面前更是自卑。這個組織成員大都是基督徒。撒馬利坦會十幾年前起源於英國的一個自殺預防協會,後來在美國正式成立。撒馬利坦會成員有專業的還有非專業的,但是所有成員都是志願者;參加者必須接受培訓,培訓非常嚴格。僅僅“尼亞加拉危機熱線”就需要五個星期的專業課程培訓。這個工作並不是為那些無聊的家庭主婦或是退休人員打發時間而設立的。 “波納比先生?”——現在那個電視台的女人已經知道了錢德勒的姓和名。她好像被授權採訪了似的。突然間,她就站在他面前威脅性地揮舞著麥克風像是揮舞著節杖,用平靜的敬重的口氣問道:“您真的認識'艾伯特?梅威瑟爾'嗎?那個挾持辛西婭?卡彭特,並且在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嚴重射傷領班的持槍歹徒嗎——”錢德勒覺得很煩,臉都紅了,他轉過頭去,示意她離他遠點。 “辛西婭?卡彭特”,直到現在錢德勒才知道人質的全名。 他盡力去想:自己是不是認識一個名叫卡彭特的人? 卡彭特的幾個家人也來到了事發現場,現在待在遠處安全的地方。錢德勒注意到那對老年夫婦,大約五六十歲左右,精神恍惚,備受打擊的樣子。 (但卻沒見到梅威瑟爾的家人?)錢德勒在想,也許面對面他可以勸一勸持槍人。他(差不多)認識艾伯特?梅威瑟爾。艾爾是那種你唯恐躲避不及的年紀大一些的男生。躲他並不是因為他欺負小他幾歲的錢德勒。梅威瑟爾和他的朋友們總是在走廊裡、樓梯上、學校的咖啡館裡吵吵鬧鬧。梅威瑟爾,或是和他非常相像的男生們健身之後就去衣帽間,光著身子洗澡,大笑著、打鬧著,捶一搥對方的肱二頭肌,陰莖像血腸一樣晃來晃去。 如果梅威瑟爾現在投降,把沒有受傷的辛西婭?卡彭特放出來,那麼對他指控就會輕一些。他已經放了那個懷孕的女人,如果領班沒有死,也沒有終生致殘的話……錢德勒在想30歲的梅威瑟爾不知道在屋子裡面想什麼呢。他被捕獲?被囚禁?捕獲,(就在現在)錢德勒不敢想像處於這樣絕望境地的人會對他自己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幾分鐘過去了,幾個小時過去了。他遲早要上廁所,肯定會憋得難受。他遲早會因為沒有吃飯,腦子發暈,精疲力竭。他肯定後悔得要死,希望自己沒有犯這樣的錯誤,沒有把自己逼到如此絕境。 現在,有人問錢德勒到底對梅威瑟爾了解多少,他頓了一下說,“不是特別了解,但是我想他應該記得我。他會信任我的,也許我能讓他拿起電話談判。” 如此自信。錢德勒真不知道這一點是從誰那裡遺傳下來的。 差不多六點鐘的時候錢德勒才拿到擴音器。他攥了攥手,讓它們不再顫抖。一個警官告訴他要慢慢說,說清楚點,站在任何可能的槍的射程之外,不要被誤導,如果梅威瑟爾拿起電話跟你說話,你一定不要露面。盡量讓他接電話。電話一直在響,他就是不肯接。讓他把電話給人質。我們想知道那個女孩現在怎麼樣了。 “好。我知道了。我會的。謝謝,長官。” 錢德勒咽了口唾沫。他以前曾用過一次擴音器說話,然而那震人的聲音和音量還是讓他驚訝。就像是夢幻中巨大、不可思議的能量。錢德勒用嘴對著擴音器,驚詫於自己被放大的聲音,還有聲音中的那種威嚴。 艾爾?艾爾?梅威瑟爾?我是錢德勒?波納比,我們是高中同學,我住在附近波羅的海街區。我不是警察,艾爾,我是市民,志願者。他們要我過來是因為認識你,艾爾。你還記得我嗎?拜託,接一下電話,艾爾,我們可以說說話。我想听到你的聲音。錢德勒停了一下,他的心激動地跳個不停。他在想,艾爾?梅威瑟爾聽到這個陌生的、突如其來的聲音肯定會大吃一驚。一位朋友的聲音,過去的。這個人對他直呼其名還說拜託。 十年了。從錢德勒上一次見到艾伯特?梅威瑟爾也許已經11年了。梅威瑟爾可能已經記不起他了,但是他們確實在同一時間、同一個教學樓學習、同一個街區長大,躺在床上被同樣的震耳欲聾的火車聲還有機動車的轟鳴聲吵醒。 錢德勒希望梅威瑟爾不會去想為什麼會是該死的他,錢德勒?波納比,住在同一個城市這麼多年都沒有聯繫,今天下午突然會對他這麼感興趣? 艾爾,請你拿起電話好嗎?我在撥號。 實際上有人在替錢德勒撥電話。跟他在一起在車裡的還有好幾個警察,正在調試程序。錢德勒聽到電話在響,那頭的也在響。他希望辛西婭?卡彭特還活著。他非常希望和艾爾?梅威瑟爾有一種兄弟般的情誼,但是,如果梅威瑟爾已經打傷了人質,那就另當別論。 艾爾?我們想跟你說說話。可以嗎? 電話一遍一遍地撥出去。錢德勒一遍一遍、熱切地重複著他的請求。他從高中就已經認識了艾爾——艾爾記得他嗎? ——他現在是想要幫助艾爾,想要幫助他和警方協商爭取以對雙方都有利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樣的話,就沒有人會受傷,艾爾在聽嗎?艾爾拜託拿起電話吧,現在電話還在被撥出…… 又撥了一通電話,然後突然間,出其不意地,話筒被拿起來了。 一個聽起來很近、充滿疑惑的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餵?” 錢德勒打破了僵局,警察沒有做到,然而他做到了。 “艾爾?餵。” 電話會被那些警官監控,並且被錄音。然而錢德勒必須裝作那是一部私人電話,是他和梅威瑟爾之間非常親密的私人談話。 錢德勒告訴他說自己是危機干預中心的志願者。警方讓他過來是想讓他打通“交流電話。”來看看怎麼樣幫助艾爾,讓他擺脫這種境地。但是那邊傳來的聲音卻異常刺耳,像沙礫敲打著他的頭:“沒有人可以幫我,我該死。”錢德勒想表示異議,不,艾爾沒有殺人,但是頓了一下,放棄了這種想法。 (是真的嗎?就錢德勒所知,那個領班現在還活著。)錢德勒說,“你放了那個女人,懷孕的那個,這對你有利,艾爾。人們都是這麼說的。還有,辛西婭?卡彭特,那個和你一起的年輕女人,現在沒事吧,是不是?” 停了一會兒,然後是一陣咕噥,聽不清楚對方說的是什麼。錢德勒說,“艾爾?我聽不到……” 他等了一秒或是兩秒鐘,然後又開始說話,好像一切正常。他有很重要的消息要說,他假定電話那頭的梅威瑟爾正在聽他說,認為他頭腦清晰,足以聽懂自己所講的內容。錢德勒告訴梅威瑟爾那個年輕女人的父母正等在這裡。他們非常擔心,艾爾,你能不能把電話給辛西婭?卡彭特?用他平靜、誠摯的口氣,用一種可以讓人信任的朋友的口氣對他說,“艾爾,相信我,如果你現在合作的話,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人們都說,你做了一件好事,你讓那另一個女人走,你是在為那個懷孕的女人著想,你是不會傷害女人的……”梅威瑟爾突然間就爆發了,用一種委屈的聲調說道,“我不會!不會傷害女人。我妻子在嗎?” 妻子。毫無疑問這場戲跟他(不在場的,和他關係疏遠的)妻子有關。所有的戲劇歸根結底都離不開家庭。 錢德勒說:“你妻子現在不在,艾爾,警方正在跟她聯繫。你知道她在哪兒嗎?”“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格洛里亞在哪兒,不,我不知道。跟她父母聯繫一下。還有她男朋友。”梅威瑟爾一直保持著這種又生氣又自憐的情緒,錢德勒覺得這是一個好現象,很明顯他在來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放槍之前並沒有殺死他老婆。錢德勒說,“還有,艾爾,那個女人,辛西婭?卡彭特,她肯定嚇壞了,需要接受治療,還是讓她接一下電話吧,她的父母很想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好……”錢德勒等待著,並且重複著他的請求。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跟這樣一個情緒激昂、瘋狂的人講道理就像是跟一個不太會用槳、也不願意用槳的人同舟共濟一樣。船一會兒朝著這個方向,一會兒又朝著另一個方向,要想保持一個相對直的航道,你必須要有堅強的意志,還要堅信最後有“好”的結果;不能猶豫,不要疑惑也不要恐嚇。錢德勒知道這個多麼重要。如果辛西婭?卡彭特真有點什麼事,那梅威瑟爾就沒有討價還價的籌碼了。那人質肯定還活著。 “艾爾?聽著。大家都很擔心辛西婭?卡彭特,我剛才已經說過,你想想,行嗎?如果你能讓她接電話,就一會兒……”錢德勒有些眩暈,但也很高興,就像是在走鋼絲。高高地懸在瀑布上的,懸在一群張大了嘴巴在觀看的陌生人頭頂上的鋼絲。他們希望他能成功,但也想讓他失敗。在鋼絲上表演,面臨著失足、滑落的危險。一步走不好,他就可能滑倒、摔下去。 “艾爾?你在聽嗎?如果你能……”他可以聽到梅威瑟爾和後面的一個人在說話,但是他卻聽不到回答。 車裡面沒有暖氣,但是錢德勒已經開始冒汗。 他還會等,還會再試,再試。只要警方允許,這是他的任務。 直到最後,在幾分鐘的挫敗之後,梅威瑟爾好像叫了一聲,“她在這兒!”然後就听到電話那頭一個極其微弱、驚恐的聲音。 “餵?”是辛西婭?卡彭特。呼吸微弱,差不多聽不到她在告訴錢德勒,她還“好”——“有點累,恐懼”——“希望警方不要朝大樓開槍。”錢德勒向她保證警方不會開槍,她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辛西婭?卡彭特絕望地說,“這個人沒有傷害我,我發誓。他讓我去廁所。他也沒有傷到我,我發誓。但是他說——”她哭起來了,錢德勒不願去想梅威瑟爾也可能正用槍頂著她的腦袋呢。 他第一次感覺到對這種形勢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這不是因為艾爾?梅威瑟爾,雖然他還是個孩子、在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了;而是因為人質辛西婭?卡彭特,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還不認識她,聽到她的聲音,他非常同情她的處境。擔心她的生命。也許梅威瑟爾把她推來推去的,打她。她肯定會恐嚇她。嚇唬她要殺了她。她不知道,在那個時候,她是不是可以被恩准多活一會兒。錢德勒想到他的妹妹朱麗葉,突然對梅威瑟爾一陣憎惡。 不管警方怎麼處置他,這個雜種都罪有應得。 但是,不。梅威瑟爾,他也是受害者。錢德勒也對梅威瑟爾開始同情了。 他盡量讓辛西婭?卡彭特拿電話時間長些。她在哭,抽泣著。在這種情況下,錢德勒盡可能說一些安慰她的話。她的父母也在,很高興她還“好”;不,警方不會朝大樓開槍的,他們最關心的是她的安全;他們會竭盡所能解救她,但是他們需要知道劫持者到底要什麼交換條件才肯放她。 “梅威瑟爾先生好像無法跟他很清楚地進行交流,卡彭特小姐。你能不能——” 電話被搶走了,梅威瑟爾開始非常激動地大聲嚷嚷。他告訴錢德勒,他肯定會放了這個女孩兒——只要他老婆來,並且替下卡彭特小姐的位置;他只想跟格洛里亞“隨便談談”。錢德勒重複一遍說,格洛里亞現在不在,還沒到;警方正努力跟她取得聯繫,如果聯繫上,艾爾就能跟她通電話了。梅威瑟爾說,這個不行,跟她打電話,她會掛斷的,所以他想跟她在一起,他需要向她說清楚,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錯,因為他愛她,但是她卻不愛他,這是她的錯誤,她也知道。錢德勒非常同情地聽著。然而,就在此時,梅威瑟爾猛然間改變了他的主意,說只要外面的燈都關掉,警察靠後站,讓他進到車裡,然後保證他“安全出城”,他就會放了那個女孩兒。不能有槍,不能道路封鎖,不能有直升機。 “這個女孩會一直跟我在一起,明白嗎?但是我會讓她走的。也許在加拿大。” “加拿大!好。”錢德勒用紙巾擦了擦濕濕的臉。 “安排上可能會有些困難。橋,邊界……” 梅威瑟爾並沒有聽。因為這會兒他又改變主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即便是他像孩子一樣煞有介事地說著。梅威瑟爾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他好像沒有喝醉,但有可能是吸毒了。錢德勒朝上看了看那些警官,他們也在看他。怎麼回复他呢?怎麼辦呢?梅威瑟爾有些語無倫次、情緒激動。說得最多的是格洛里亞和孩子們。還有格洛里亞知道這都是她的錯。梅威瑟爾看來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他好像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他為什麼會來到尼亞加拉精密加濕器和電動清潔器廠了;也記不起來為什麼會朝那個人開火,並且還準備殺另外一個人。錢德勒一直讓他說下去。就像拳擊手主動撲向對手一樣,錢德勒跟這個“危機”人物相談甚歡。當他停頓很多的時候,會自言自語,錢德勒就會接住話題。逐漸地,這變成了一次私人交談。 錢德勒重複說,警方正在試圖聯繫梅威瑟爾夫人,同時,艾爾應該很清楚他還是個父親。也許,這應該是他首先要考慮到的,作為一個父親,他必須要考慮孩子們的生活。還要考慮他的家庭。還有那些愛他的人們,他們會擔心他,擔心他受傷,他們愛他,不想讓他受傷,情況還沒有壞到無法扭轉的地步,會有律師保護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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