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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4-2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4172 2018-03-21
是的。我們知道了。 實際上,我們沒有照媽媽的話做,我們只是一直很小心,不讓媽媽發現。 錢德勒,我們中最大的一個,一直都是這樣。羅約爾,比哥哥小七歲。朱麗葉,生於1961年。她出生太晚,還不知道這些事。 那些生鏽的舊雞籠!我有時還會夢見。 隔壁鄰居告訴我們,那些籠子以前養過兔子。那些兔子性情溫順,有兩隻柔軟的長耳朵和玻璃般的眼睛。後來他們長得太大,籠子裡住不下了。有時候,它們的皮毛從這些雞籠的鐵絲網裡擠了出來,輕輕隨風擺動。兔子是獨居動物,每隻兔子一個窩。這裡有七個窩。我家的地窖裡還有一些,銹得更厲害。錢德勒曾經問過為什麼要把兔子養在這麼小的籠子裡面,但是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 籠子的下面,是已經硬了的糞便,像不太值錢的寶石一樣,遺失在雜草叢裡。

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屍體一直沒找到。在扭曲的護欄附近,從尼亞加拉河中打撈出了林肯車,但是屍體一直沒有找到。因此,沒有葬禮,也沒有墓地。 可能也沒有哀悼,沒有記憶。 阿莉亞從不提及他。阿莉亞也不讓我們問起關於他的事情。這不是說我們不知名的父親死了(我們知道,在神秘的情況下,他已經死了),而是我們沒有父親。在他死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於我們,他已經死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背叛了我們。他已經離開這個家庭了。 1 這片墓地! 羅約爾覺得這裡溫暖的陽光顯得不大對勁。說不出哪裡不對,但是絕對有些事情不對勁。 他並不打算在這裡待太久。他的頭腦就好像一個蜂窩,所有的想法總要過一段時間才會付諸行動。但是如果到最後也沒有失去耐心,羅約爾很可能就會依照這些想法行事了。

這是1977年10月的一個星期五早晨。羅約爾已經19歲了,不久即將結婚。 痛苦的羅約爾,有誰知道其中的原因呢?多數時候,他總是保守著這個秘密。 他駕車從波蒂奇路的這片墓地來來回回經過已經有一年多了,早就想去看看。這個已經被人遺忘的老地方,就在一座廢棄的教堂旁邊,那教堂看上去孤零零的,人跡罕至。羅約爾已經留意到這些了。他想,這是出於可憐,甚至是出於好奇。這兩者都是一個意思,阿莉亞會這樣說。 如果阿莉亞看見羅約爾在這裡,一定會非常惱火的。但是,她不會知道。 羅約爾穿過開著的前門,走進那片墓地。門是鐵製的,鏽跡斑斑。上方的字母已經銹得無法辨認了。墓地的工人就在離門不遠的地方,他們年事已高,每天風吹日曬,滿臉滄桑,他們在這里工作的時間可以追溯到——什麼時候呢?羅約爾看到的在這里工作最久的那個人,單薄得如同一張撲克牌,弓著背,好像隨時都可能摔倒一樣。那些字母太模糊了,羅約爾看不清楚,但是上面寫的日期好像是1741—1789年。如此久遠,羅約爾算不清楚那時到現在一共有幾代,這讓他覺得頭暈。

當然,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峽谷就像地球一樣,已經有幾百萬年的歷史了,但是它們沒有生命。它們不曾活著,也不會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區別。 羅約爾喜歡這裡,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從沒到過墓地,也沒見過墳墓。 怎麼這麼奇怪,羅約爾的未婚妻問他。我們大都認識許多已經死去的人。 羅約爾笑著告訴她,就像他媽媽說的那樣,我們波納比家不是尋常人家。 墓地里長滿了野草,又尖又長的薊和石南,到處都是墓地工人還有快要坍塌的石牆,這裡的管理員(如果有的話)恐怕都沒法打掃。羅約爾有股衝動,他想自己來除草。 (有時候他喜歡除草。不是一直都喜歡,而是有些時候。他的背,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很發達。他的手上磨出了很多老繭,十分粗糙。這是一雙寬厚有力的手掌。在家裡,總是羅約爾推著一台手力割草機整理草坪。如果羅約爾拖拖拉拉,阿莉亞就會自己抓過割草機向前推著,惱怒地喘著粗氣,在一堆乾草裡翻騰著割草機不太鋒利的刀刃,以這樣的方法讓羅約爾覺得難為情。)

秋日里暖洋洋的一天,在這個被人遺忘了的地方,羅約爾覺得這裡很美,但是卻有些不對勁。已經死去的人是感覺不到陽光的。他們滿嘴都是泥土。他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放射性的骨頭,在黑暗的泥土裡泛著白光。 你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從哪兒來的呀,羅約爾的未婚妻總這樣問他。然後又馬上在他的嘴上親一下,讓他來不及生氣。 羅約爾不想告訴她這些都是來自我的夢裡。來自泥土裡。 事實上,羅約爾肯定他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放射性的骨頭,在書上或是哪本雜誌上。可能他看到的是些X光片。還有一張日本家庭的照片,他們在廣島的家只剩下留在牆上的燒焦的模糊輪廓,就在哈里?S?杜魯門總統命令在敵國日本投放原子彈的時候,那會兒離羅約爾和坎德西出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羅約爾從不對坎德西說那些讓她心煩的事。事實上,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懂得哪些事不能說,哪些事不能問。如果做錯了事,媽媽就會板著臉退後,彷彿你要拍她一巴掌似的。如果乖乖的,媽媽就會又抱又親的,把你摟在她瘦弱卻很有力的臂彎裡晃來晃去。 羅約爾發現他自己一直在吹口哨。一隻小鳥從高大的榆樹上輕盈滑過,吱吱叫著回應羅約爾。羅約爾的未婚妻很想說,他是她所見過的口哨吹得最好的男孩子了。 未婚妻!明天,就在上午11點過後,坎德西就要成為他的新娘了。 這是個奇怪的習俗。羅約爾以前從沒注意過。一個新的個體就要來到世界上了:羅約爾?波納比太太。但現在,這個新的個體還不存在。 在波羅的海的那個磚頭和灰泥砌成的房子裡,時不時會有信寄來給德克?波納比太太,或者D?波納比太太。這些看起來都是官方信件,來自尼亞加拉大瀑布市,紐約州。阿莉亞迅速把它們收起來。她是阿莉亞?波納比,如果還有人想知道的話。

羅約爾發現,這塊墓地比他路過時想像的要大得多,大概有兩英畝。有些高大的橡樹和榆樹已經死了,斷裂枯萎的枝幹上掛著乾枯的葉子。石南,野薔薇像帶刺的電線一樣,散得到處都是。這裡的秋天有股樹葉的味道,還帶著一絲淡淡的腐爛的氣味。這塊墓地的邊緣十分陡峭,這看起來也不大對勁。山坡上的墳墓看起來就像會在下一場暴風雨中從山上滑落下來一樣。樹根露在外面,如同楔子一樣的紅土由於受到腐蝕,已經坍塌了不少。這些樹根看起來似乎帶著痛苦或是害怕的樣子,就像個被困在泥土裡的死人,不停地扒著土想要逃出來。 剎那間,羅約爾覺得頭暈,他的口哨聲慢了下來。緊接著羅約爾振作了一下,接著吹起口哨。 是不是有人在看著他?他朝周圍看了一圈,皺起眉頭。他想起剛才看見過一輛索鉤很低的福特轎車停在教堂邊上,比他那輛要舊一些。羅約爾那輛1971年的雪佛萊是用300美元從他“魔鬼洞巡遊公司”的老闆那裡買來的,已經重新噴過漆(天藍色的,還有像牙裝飾),就停在墓地的門口。

他的老闆——斯圖船長,如果看到羅約爾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地方閒逛,一定和他媽媽阿莉亞一樣大發雷霆。羅約爾吹著口哨,腳踩在潮濕的泥土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會兒,羅約爾其實應該開著車去上班的。 (羅約爾是遊覽船領航員斯圖船長的助手。羅約爾穿著船員樣式的防水製服,他的頭銜是“船長助理羅約爾”。因為羅約爾比斯圖船長年輕20歲,而且比他俊朗,所以通常那些眉飛色舞的女性遊客和孩子們都要求跟羅約爾合影。1976年,還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高中上學的時候,羅約爾就開始在“魔鬼洞”這里工作,而且掙了不少錢。) 羅約爾不會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我會到這兒來呢?他不是那種人。 羅約爾也不會像個棋手那樣小心計算,步步為營。他也不會問為什麼,為什麼是現在?我明天上午就要結婚了。

羅約爾又發現了一些立得稍晚的墳墓。這些死者大都生於20世紀初,其中的一部分人死於40年代的戰爭中。在其中的一塊墓碑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守護天使,天使是水泥做的,眼睛蒼白空洞,耳朵也已殘破不堪,這是一個名叫布洛米爾的人的墓碑,他生於1898年,死於1962年,距離現在並不太遠。小心有個聲音提醒羅約爾。你要小心啊,孩子。這聲音雖然聽起來有些狡猾,但卻十分和藹,有時當他即將犯錯的時候,他就會聽到這個聲音。 大多數時候,羅約爾並不知道這個聲音說的到底是什麼。如果他再仔細去聽,這聲音就消失了。但是他仍覺得這是種安慰。就像有人正在記掛著他羅約爾?波納比一樣,儘管他的判斷力告訴他根本沒有人會想起他。

羅約爾的妹妹朱麗葉說,她有時也聽見過那樣的聲音,讓她去幹壞事。 壞事!羅約爾笑了,朱麗葉是那種連隻小蟲子也不忍心傷害的人。 為什麼那聲音要讓你幹壞事呢?羅約爾問。朱麗葉十分嚴肅地回答,因為我們受到了詛咒。我們的姓。 詛咒?就像殭屍的詛咒那樣?羅約爾忍不住笑了,這樣的談話太荒唐了。完全沒有詛咒這回事。去問問錢德勒。問問媽媽。 朱麗葉固執地說,羅約爾,我只能聽見那些聲音在說話。但是我聽不清楚說的到底是什麼。 好吧。羅約爾根本不相信什麼詛咒。但是,錢德勒,全家人的主心骨,他卻相信。 然而,羅約爾還是加快了腳步,好像他此刻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而不再四處遊蕩一樣。頭頂的那片天空顏色很淡,如同漂白過一樣。太陽光照射下來,炎熱而蒼白。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溶化。斜斜的陽光暗示著現在正值秋季。在尼亞加拉峽谷附近,空氣總是陰冷潮濕;但這裡屬於內陸地區,草地上升起一股芳香腐朽的泥土味。羅約爾停住腳步,閉上雙眼。這種味道讓他想起了——煙?帶甜味的科羅納雪茄。羅約爾不抽煙(阿莉亞反复給他的孩子們灌輸這樣的思想——吸煙是個惡劣的習慣,比吸毒強不到哪裡,她為自己的這一舉動而自豪)但是有時和那些比他年長的做投機生意的人一起在市區閒逛的時候,羅約爾也嚐過他們遞的煙。他被嗆得直咳嗽,眼睛熏得不停流淚,於是他決定再不抽雪茄。儘管如此,煙草那股重重的泥土味還是吸引著他。

想到明天就要結婚,一股性衝動自羅約爾的大腿根部升起。明天,他就要第一次和坎德西睡在一張真正屬於他們的床上,並和她一起度過整個晚上。 一條狹窄的石子路一直通向進入墓地中心的大門那裡,門沒有關,但是如果沿著這條路向前,走著走著就會突然發現前面沒路了。這裡有許多排墓碑,死者都生於20世紀初,死於40年代到60年代之間。現在已經是十月,但今天卻熱得出奇。陽光燦爛,沒有一絲風。很難感覺到尼亞加拉大瀑布離這兒還不到兩英里。 羅約爾發覺,這墓地也和城市一樣。這裡繼續著生前的那種不公平。大多數墓碑都是用石頭建造的,風吹日曬,上面沾滿了黏鳥膠,而有些墓碑則是用花崗岩或大理石建造的,氣勢宏偉,造價昂貴,墓碑的正面刻著碑文,光亮無比。這裡無疑是一塊基督教的墓地。到處都是宣揚死亡的愉悅、宣揚天堂的碑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① 還有,這天我將與你同在天堂。 基督教徒真的相信人死之後可以復活嗎?這對羅約爾來說一直是個謎,坎德西總是結結巴巴給他解釋這個問題。 阿莉亞總是輕蔑地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上帝,可是她還說——“上帝確實在看著我們。”但是這只會讓人類的處境更糟。因為上帝非常狡猾,不可預知。如果用賭博那些術語來說,就是上帝把好牌全抓走了。上帝把握著這場牌局。這場牌局就是上帝。不必奢望了解上帝或是他的打算,但是他卻一直在這裡,所以必須小心謹慎。如果什麼時候,有一場如同流感的宗教狂熱征服了阿莉亞,她也許會讓孩子們陪著一起去教堂,但大多數時候,她鄙視這種迷信的——懦弱的——行為。 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這裡,有個這樣的笑話:誰需要地獄?我們有愛的運河呢。 羅約爾伸長脖子,看著石頭做的十字架上那個十英尺高的耶穌。十字架上還有個麻繩和稻草搭成的鳥窩。耶穌的頭部造型很漂亮,一副勝利的表情,儘管上面到處是荊棘。我必復活。羅約爾打了個寒顫,這裡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他很慶幸自己沒有接受洗禮成為基督教徒。人們對你的期望太高了!附近有一些石頭做的天使。其中有一兩個舊得讓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也可能天使沒有性別之分?羅約爾最喜歡的是那個男孩兒造型的天使,他的翅膀像鷹一樣,上嘴唇帶著倔強好鬥的神色。有點像羅約爾。小鳥的糞便在天使的頭上翅膀上發出熒熒的綠光,但他依然勇敢地昂著頭,望向天空。成群的天使在歌唱伴你入眠。羅約爾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狂熱的渴望激發產生了最初的關於天使的念頭。 “會不會是什麼人做夢想到的?” 一個人的時候,羅約爾喜歡帶著困惑大聲說話。這就跟吹口哨,大聲哼歌,甚至放聲高歌一樣,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他們聽到了就會笑起來,覺得羅約爾?波納比是個快樂而單純的人。 但是還不夠成熟,也不夠上進。羅約爾勉勉強強上完了高中,儘管(羅約爾的老師堅持認為)他聰明有餘,勤奮不足。他在學校是有名的熱心腸,經常自告奮勇承擔各種工作,比如在餐廳幫別人推桌椅,爬好幾層樓梯幫別人提東西。他幫助過不止一個老師換汽車輪胎,還幫助過老師把車從雪堤裡推出來。他有一門功課沒考及格,因為在期末考試那天,有個朋友需要幫忙,於是羅約爾就去了。去年他險些沒能和同學們一起畢業。羅約爾?波納比是大家公認畢業班裡“最有禮貌”的學生。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注意力太分散,他很有可能成為尼亞加拉大瀑布中學111個畢業班學生中考入大學那十幾個人之一。他畢業的時候甚至連紐約州的政府文憑都沒有拿到,只拿到了地方高中文憑。 羅約爾的哥哥錢德勒則完全不同,他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中學是成績最好的學生,但是誰希望像他那樣呢?他對於自己的利益得失太過精明。而當真碰到什麼問題的時候,他的腦子卻有可能又不大夠用。在布法羅州立大學上學時,他作為一名得到獎學金的學生,卻因為“神經質”差點在一年級的時候就退學。他現在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的一個初中當老師,掙的錢還沒有羅約爾多,而羅約爾需要做的就是領著一群尖叫的遊客坐船到四處是漩渦的尼亞加拉峽谷,再把他們安然無恙地帶回來。 羅約爾看到墓地遠處較遠的一邊有動靜。就在離教堂最近的地方,有個孤寂的人影在清理一個墳墓,手裡拿著把大剪刀,飛快地舞動著。 羅約爾的大腿根部又感覺到一陣突然而強烈的性衝動。這股衝動來得莫名其妙。 羅約爾來到墓地後面的小山上,這裡的墓碑距離現在沒有多久,是從1977年8月開始建造的。這裡的墓碑並不多,因為整個墓地差不多全滿了。在這塊濕冷的、沒有野草的地方,小塊的土地劃分得比其他地方更加整齊,看起來也更普通,這里大大小小的墓碑全都整齊地挺立著。墓碑的正面像麗光板① 一樣光滑。掃墓的人帶來了天竺葵和繡球花,不過大多數花早就已經死了。還有塑料做的複活節百合,塑料做的花圈,低垂著的小國旗。羅約爾飛快而緊張地掃視著這些墓碑,好像在尋找一個他熟悉的名字,如果問他到底要找什麼名字,羅約爾自己也無法回答。 他會開玩笑般地回答這個問題,就像阿莉亞那樣。 “當我看到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了。” 在山腳下,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在等他。 羅約爾從已經腐蝕了的山坡上一步一滑地跑下來,他抓住裸露在外面的樹根來保持平衡。他只有五分鐘的時間趕去上班了。這就是羅約爾典型的作風!他就是這樣!他的時間觀念已經完全喪失了。當他到達“魔鬼洞巡遊公司”的時候,一個輕鬆流利的理由就會脫口而出,所以他不需要擔心。他大步流星走過一排排墳墓,完全沒有在意腳下的路。忽然他看見一個女人就站在離他不到20碼的地方,盯著他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羅約爾是不是認識她?應不應該禮貌地打個招呼?還是她認識羅約爾?這個女人身上裹了好幾層黑衣服,一直蓋到腳踝。她凌亂的黑髮中夾雜著幾根灰白的頭髮,彷彿一條條裂縫。她露出朦朧的笑容,嘴唇抽搐了一下。 羅約爾的腳步慢了下來,像一隻突然中箭的小鹿,雖無生命危險,卻足以讓他停下來。他不想粗魯地一直盯著那個女人,但是又沒法不看。從遠處看,會誤以為那是個年輕女人,和朱麗葉差不多大,但是稍微近一點,在赤裸裸的、微微發白的陽光下,就會發現她比朱麗葉大得多,大概已經40出頭了。但是她的舉止還像個小姑娘,氣喘吁籲地站在那兒。她的皮膚如同紙一樣蒼白,眼睛有些往裡陷。她臉頰瘦削,微微凸起的顴骨上精心塗了點胭脂。她有種病態的美,帶著一絲歷盡世事的滄桑,如同40年代的電影明星,鼎盛時期早已過去。她的捲曲而凌亂的頭髮垂在肩膀上,裡面還夾雜著幾根白髮。她的衣服是所有來墓地的人之中最奇怪的:裡面那一身微微發亮的黑色緊身衣,包裹著她單薄的身軀,一直垂到腳踝,就像睡袍,緊身衣外面套了件黑色緞子夾克,釦子沒系,上面還帶著黑色的羽毛裝飾。這夾克的釦子是黑色的水晶石做成的,閃閃發光。那女人的脖子上圍了一條黑線鉤的圍巾,輕薄得好像蜘蛛網一樣。她光著腳,那雙腳又細又長,而且非常白皙。看著這雙踩在亂草叢裡的腳,羅約爾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她斜倚在經歷了風吹日曬的墓碑上,充滿期待地看著羅約爾朝她走過來。 羅約爾意識到那個女人是在等他。她剛才看見羅約爾上山了,她就在這裡等著他下來。她已經把剪刀放在了她剛才清理的那個墓碑旁邊。 “你好。”那女人的聲音很小,有些沙啞,喘著氣。 羅約爾的臉紅了,嘟囔了一聲“你好。” “我們倆認不認識?” “我想——我們不認識,夫人。” “噢,我覺得我們認識。”那女人笑了,眼睛裡閃過一絲熱烈的、茶色的光。羅約爾懷疑她是不是喝多了,或是吸食毒品了,又或者她有輕度精神錯亂。她伸出有些緊張的右手,把蜘蛛網似的圍巾一端貼在右邊的胸口上,好像在某種程度上暗示裡面有一顆跳動著的心臟。羅約爾的膝蓋抖了一下。 這種感覺讓羅約爾覺得不安。火一樣的激動情緒開始讓他的大腿根不停顫動,雖然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他也明白這太荒謬了。她的年齡已經可以作羅約爾的媽媽了!不知為什麼,她看上去的確有些面熟。是阿莉亞這幾年在哪個小教堂裡認識的朋友?或是波羅的海那裡的鄰居?或是高中某個朋友的媽媽?或者是他其中一個前女友的媽媽?說不定她下句話就是她和女兒都十分想念羅約爾。羅約爾是個粗心的男孩子,他很少費功夫去記那些他遇見的人的名字,以他孩子氣的邏輯來判斷:他反正還會再見到他們的,如果以後真的見不到了,那記著他們的名字又有什麼用呢?而且羅約爾尤其容易忘記上了年紀的那些人的名字。他想不起來他住在大島的那個所謂的姑媽到底叫什麼名字,在學校的時候,過了一個夏天,他把許多老師的名字都忘了。 那女人好像明白羅約爾這會兒渙散的思緒類似於青春期的恐慌,她敏捷地走到羅約爾身邊,用力握著他的手。她面帶微笑,使勁兒拉著羅約爾。她比羅約爾矮几英尺,帶著期待的神情抬頭望著羅約爾,自然得如同花朵期待嚮往陽光一樣。她輕聲耳語:“我肯定認識你。沒錯。你是他的兒子。噢,這真是個—— 是個奇蹟啊。”女人用她纖細的雙手捧著羅約爾的臉龐,大膽地倚在他身上,像個母親一樣輕輕吻著他的嘴。羅約爾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想推開她:這一定是個詭計,一個陷阱,羅約爾從小就被教育對長輩要彬彬有禮,尤其是一個看起來對他有所企圖的女人。他如同扎了根一樣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就像卡通片裡一個倒霉的角色。那女人就近在咫尺,熱情地凝視著他。她的眼睛有些朦朧,帶著血絲,在羅約爾看來,這雙眼睛卻是美麗而深邃的,閃著淡褐色的光。她的皮膚晶瑩剔透,繃在精緻的臉頰骨上;太陽穴上顯出幾道淡淡的青筋。她臉上略施脂粉,深紅色的嘴唇十分豐盈,羅約爾覺得很漂亮。她的緊身裝有些鬆垮,從她的領口,羅約爾可以看到她蒼白得有些嚇人的皮膚,還有半露的酥胸。羅約爾感覺到一股衝動襲來,熱情而溫柔。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非常得高興,這一切太突然了。 “親愛的孩子。我就知道是你。過來,來這兒!” 女人笑著拉過他的手。她還在撫摸羅約爾的臉頰,敏捷而輕盈地親吻著他,就像蛾子掠過他的嘴唇,神秘得難以捉摸。羅約爾不敢伸手摟著她。她繼續友善、親密地撫摸著他,像母親撫摸著孩子一樣,慈祥卻又帶著幾分責備。 “快點。啊,快點。”他們就在兩座高高的墓碑之間,這個隱蔽的地方或許只有孩子能找到,一座墓碑上立著一個神色凝重的守護天使,翅膀已經退褪色,另一座上掛了一面手巾大小的破國旗。女人抓住羅約爾的胳膊,覺得他臉上警覺的表情很好笑;她的吻和剛才相比更加熱烈;她渴望的雙唇親吻著羅約爾,羅約爾張開嘴,碰到了她溫潤的舌頭,像條蛇一樣敏捷,挑逗著她的慾望。一個容易興奮的年輕小伙子這會兒已經慾火高漲了。他六尺兩寸的身體裡的血液好像凝固了,所有的血都湧向大腿根部,像一把巨大的木槌敲擊著他。一陣混亂聲傳入他的耳朵。蜜蜂在頭頂嗡嗡作響,墓地另一邊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列貨運火車駛過:就是那列從波羅的海1703號波納比家門前飛馳而過的火車,它每次經過,總是震得窗戶玻璃不停顫抖,阿莉亞就會苦惱地揉著太陽穴。 “親愛的孩子。你的頭髮、眼睛簡直跟他一樣。噢,我以前就知道。”女人踮起腳尖,光著的白皙的雙腳顫抖著。羅約爾抓住她,起先有些笨拙,然後逐漸用力。太興奮了!極度興奮。就算在夢中,羅約爾也沒有幻想過自己會有勇氣解開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寬鬆上衣,這個姿勢像刀刃一樣刺穿了他。羅約爾有些迷亂,頭暈目眩他彎下腰去親吻她蒼白柔軟的乳房,玫瑰花般的淺褐色乳頭在他的吮吸下收縮變硬。女人開始呻吟,把羅約爾的頭抱在懷裡。 “我知道。我就知道如果我今天早上來會碰到你。啊,這是奇蹟。你。”他們躺在潮濕的亂草堆裡。羅約爾的思想已經沒有意識,像一盞燈,突然被關閉了。羅約爾的雙手不顧一切地在她的身體上游走,抓住了她微微發光的連衣裙,她抬起臀部,掀起長裙,然後用力扯下內褲。事實上,她這樣的舉動深深吸引著羅約爾。他掃了一眼那女人蒼白、纖細的大腿,還有她兩腿之間的黑色地帶。 突然間羅約爾感到害羞,他無法自己脫下褲子。他的雙手太大了,笨拙的像鉤子。那女人替他拉開了褲鏈,微笑著悄聲說:“親愛的孩子。親愛的。”羅約爾感覺耳邊的噪音越來越大。他正一步步被拖向尼亞加拉峽谷劇烈翻動的最深處。在“魔鬼洞”下狂熱的水中,遊船顛簸起伏,女人和孩子們驚恐地喊叫,羅約爾駕駛著船,沿著規定的方向前進,最後終於靠岸。現在,他和這個不知名的女人躺在一起,躺在彼此懷裡,享受這突如其來的赤裸裸的親暱。不能回頭。除了向前以外沒有其他方向。整個世界彷彿收縮成一塊兒墓碑大小的面積,除了前進,這裡沒有其他方向。羅約爾笨拙地跪在女人面前,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熾熱的、瘦長但很結實的身體壓著她纖弱的身體。但是那個女人卻挑逗地拉著他,喃喃道,快!快點!她的聲帶聽起來好像繃得很緊。羅約爾的膝蓋不停顫抖著。他也許只有14歲,由於沒有過性經驗而緊張失措。這時女人把他拉過來,一邊愛撫,一邊親吻著他,好像羅約爾緊張顫抖的身體屬於她,她十分熟悉,就像她自己的身體一樣。她把羅約爾的陰莖引到她兩腿之間的崎嶇地帶,然後進入,深深進入她那無比柔軟的地方;柔軟得令羅約爾難以置信;柔軟得像酒精點燃的火焰;羅約爾沉醉在這火焰中,差點失控。那女人躺在草叢裡,頭髮有些凌亂,像絲網一樣散著腦後。 “啊。啊。啊。”她立刻有了快感。很奇怪:羅約爾習慣於做愛的時候沒有什麼感覺的女孩,或者那些假裝亢奮的女孩;但是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性感而且充滿渴望,與曾和他做過愛的女孩子都不一樣,她先是不斷加快節奏,然後又慢下來,親吻他,來回撫摸著他的後背,在羅約爾進入的時候,她輕輕地揉捏著他的陰莖;火一樣的感覺淹沒了羅約爾,女人苗條而有力的大腿緊緊夾住他,他把自己的生命力注入女人體內。女人顫抖著,扭動著,死死抓住他,好像他們同時溺水了一樣。 我愛你。羅約爾緊咬牙關,克制著自己想要大叫的慾望。 清醒過來的時候,羅約爾正平躺在這個與他素不相識的女人懷裡,他們親密地擁抱著,好像他們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從高處一起掉下來一樣。他們這是在哪兒,現在是幾點?羅約爾的腦子一片混亂,對發生過的事情毫無印象。從小時候起,他睡覺的時候就不夠放鬆,常常突然醒來,頭腦一團混亂而且疲憊不堪,想著夢裡發生的事情,但只能模模糊糊記得一點。現在,就在波蒂奇路上那座被遺棄的石頭建的教堂旁邊,就在這個墓地。女人低聲在羅約爾耳邊喃喃,親吻著他,撫摸著他,羅約爾靜靜地躺了幾分鐘,腦子裡一片空白。當他最終想起身要走的時候,女人迅速夾住了他的大腿,雙手死死摟住他的背。她低聲說:“不,先別走。我很孤獨。我受不了。陪著我吧。不要現在就離開。”她的聲音迷亂而沙啞。她開始有節奏地親吻羅約爾,撫摸著他,揉捏著他;羅約爾就像被巨大的悸動包圍,感覺著自己是在母親子宮里里的嬰兒。 “別走。不要走。別現在離開我。”終於,羅約爾的下體又硬了起來。 2 一個熱衷吹口哨的男孩兒。正是女孩兒所不能信賴的那類男孩兒。 那天。那天是羅約爾生命中漫長的一天。 1977年10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和坎德西?麥卡恩結婚的前一天。他愛坎德西,永遠都不希望傷害她。 可是:現在羅約爾怎麼結婚呢? 他的心因羞愧而怦怦作響。就在羅約爾結婚之前,他已經對妻子不忠了。 就像朱麗葉所說的,在我們波納比家族的人身上有一種詛咒。從人們說我們名字的方式,你就可以感受的到。 羅約爾晚了一小時20分鐘才趕到河邊碼頭。他的船員已經出發,兩艘船也離開了。斯圖船長對他大發雷霆。羅約爾咕噥著道了句歉。他此時因為黑衣女人而頭暈腦脹,口乾舌燥,所以沒想著找藉口。這猶如面對高中考試的一道問答題,羅約爾頭腦一片空白,就像擦過的黑板,不完全乾淨,但擦過了,變得模糊不清。他站在那裡低垂著頭,耷拉著眼睛,斯圖船長則像個惱怒的父親在嚴厲地責備他,又送他去換制服,好趕上上午11點的巡遊船。 一整天,羅約爾像個夢遊者般地微笑,眨眼,彬彬有禮地當著他的“船長助理羅約爾”。他是魔鬼洞巡遊公司僱用的幾個領航員中最年輕的一個。女遊客們,無論年紀大小,都很喜歡他,連孩子們都叫嚷者要和他合影。他站在被浪花打濕的船的舵盤邊上,露出開朗坦率的微笑,成千上萬次地讓別人照相。遊客們總是會問羅約爾大瀑布的水流量是多少,他總好像第一次回答這樣的問題,說到:“一分鐘600萬立方英尺,一秒中註滿100萬個浴盆。” 在魔鬼洞巡遊公司給遊客領航的工作需要體力、技術、耐心,還需要點“人格魅力”以及一點點雄心,這對於勉強從高中畢業的羅約爾再合適不過了。錢德勒對這個弟弟有點失望,本希望他至少能申請上個像布法羅州立大學這樣的地方性大學。但羅約爾喜歡在魔鬼洞巡遊公司的這份工作,工作使他忙碌,也不要求想太多。想太多痛苦,想太多也沒有用。事實上,阿莉亞鼓勵羅約爾住在家裡,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羅約爾,還有他的未婚妻坎德西。直到小夫婦自己能買得起“像樣”的地方住為止。 羅約爾匆忙登上游船。在船上他目標明確,權力在握,他是“船長助理羅約爾”。在擁擠的船上,站在舵旁邊,他有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需要工作,需要承擔責任。也許對陌生人負責要比對自己所熟悉和在意的人負責要好的多。遊客是一種只關心如何財盡其用,花錢買到最多收穫的人。他們貪婪又焦急地想看看到底有什麼如此特別。他們保持注意力的時間不長,這倒是好事。他們很容易滿足高興,大瀑布又的確雄偉震撼,從不讓遊客們失望。有些人,不只是老人孩子,為大瀑布的宏偉嚇得幾乎暈厥過去,這倒是令人興奮、頗具戲劇性而值得記憶的事。當真有人驚惶失措得到別人安慰時,旁邊的人會心滿意足,覺得錢花得值了。 不止一次地有人問過他:“你肯定有時也會害怕吧?你有發生過什麼事故嗎?”羅約爾微笑著做出認真對待這個問題的樣子,回答道: “是,也不是。說是,是因為有時確實害怕。說不是,是因為魔鬼洞巡遊船在尼亞加拉峽谷的22年服務中從未丟失過一名乘客。” 這引來大家寬慰的笑聲。無論如何,這是真的。 在有專業領航的遊船上,沒人會受到來自大瀑布的危險。遊覽的路線是精心設計過的,領航員從不自己變更線路。就像鐘錶般機械,但又值得信賴。在所有關於大瀑布的莊嚴與“噩夢”中,危險是眾所周知的,也是適於航行的,也成為了一種娛樂形式。當然,它也是生意。 危險是在大瀑布的上面而不是下面。你要是掉進上游的水中,就會被水沖走。 人們多次問過羅約爾,是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大瀑布自殺。羅約爾會禮貌地笑著回答:“絕對沒有,那都是媒體誇大其辭。”任何一位受過指導、從事尼亞加拉大瀑布旅遊業的僱員都會這麼說。 參加魔鬼洞巡遊,你必須換上碼頭提供的防水衣和防水帽。遊客被告知旅途中遇水較多,應確保其手錶相機是防水的;一看見水花四濺,遊客們就開始大聲尖叫躲避,遊船就開始傾斜搖晃,上下顛簸,好像在過狂歡節。他們從左邊的美州瀑布過去就到了馬蹄瀑布,水在秋日陽光照耀下呈現出一片凝神的厚重的綠色,猶如溶化的玻璃。河水傾瀉而下,震耳欲聾。羅約爾總愛這樣描述那水聲:就像成千上萬的罐頭盒子被源源不斷地傾倒下來,從不停息。你會認為到現在羅約爾應該已經對此習慣了。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如此。有時候,他則像個機械工熟練的駕駛著船,每個步驟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有時候,像今天,他就心不在焉。想著那不可能發生的,那不是我。黑衣女人親吻著他鬆弛的空幻般的嘴唇。即使當船試圖穿過水霧時,腦海中黑衣女人彷彿還在用手臂像蛇一般纏繞著他的脖子。他盯著順瀑布而下的水流。這密集、威力無比的物質可以數秒擊毀任何東西,折斷人的脊椎就像折斷一根小木棍一樣容易。他的脊椎曾像弓箭一樣彎曲,當箭射出時,他像一個受傷的動物大聲地呻吟著,那箭從他的腹股溝射出,同時又射進他的身體。他無法相信自己早上的所作所為,只能認為是黑衣女人對他進行了催眠。他的眼睛,她喃喃道,哦我知道,我認識你。 令人奇怪的是,大瀑布下面的水同大瀑布本身一樣深。所以無論大瀑布意味著什麼,它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你所能看見的只是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一半而已。 羅約爾永遠都不會告訴坎德西他做過的事。和一個年齡可以當他母親的陌生女人做愛。你喜歡這樣,不是嗎?很想再來一次,對吧?永遠,羅約爾都不會向新娘坦白,他已經背叛了她。 20分鐘過去了,遊船準時返回碼頭。就這樣來來回回,整個下午像鐘錶一樣在機械的重複中度過。 該死,這不可能發生的。這肯定是個夢。 一個遊客過來拽拽羅約爾的胳膊,“先生,能為您張照相嗎?就在圍欄邊?您不介意琳達和您一起照吧?謝謝!” 那天的最後一次航行結束後,斯圖船長堅持帶羅約爾一起去喝點啤酒,因為羅約爾第二天就要去度蜜月了,要去一周時間,到時魔鬼洞巡遊也會因季節原因而暫時歇業,直到明年五月才重新開始。 “我會想你的,孩子,你是個好孩子。”斯圖船長誠懇地用力握了握羅約爾的手,表明他已經原諒他早上的遲到了。他壞壞地朝羅約爾眨眨眼,祝他“航行”好運。羅約爾抹掉嘴邊的啤酒沫子,面無表情地問他的老闆:“什麼航行啊?”斯圖船長大笑:“結婚啊,孩子。你可需要十足的馬力呀。” 斯圖?弗萊切是一個有著白頭髮的五十多歲的健壯男人,鼻子因毛細血管破裂,像鐳一樣發亮。他不否認自己酗酒,抽煙也很兇。但他“非常喜歡”羅約爾——“你真像我兒子。只是我的親兒子不願為我工作。認為他應該當斯圖船長。”羅約爾不安地笑了笑。從以前和這個年長男人的談話中,羅約爾知道,斯圖船長了解他。甚至羅約爾自己都不十分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因為阿莉亞不允許他有這樣的認識。你有媽媽,就不需要其他人了。羅約爾知道,當他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死了,但死以前就離開了阿莉亞和孩子們。德克?波納比背叛了家庭,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從錢德勒那兒,羅約爾得知他們的父親死於車禍,他的車沖向布法羅至尼亞加拉大瀑布的高速路護欄,掉進了尼亞加拉河裡。錢德勒提醒羅約爾,別讓阿莉亞發現他知道很多事,否則她會很生氣的。朱麗葉總說在他們身上有詛咒,波納比這個名字本身就是個詛咒,但是羅約爾對此更為了解。他在學校交友眾多,還被評為尼亞加拉大瀑布高中七六級“最帥的男生”,——這聽起來像詛咒嗎? 羅約爾和斯圖船長泡在老荷蘭人酒吧里,這個冒著煙的酒吧在尼亞加拉地區的鬧市區,顯然不適合也不吸引遊客。斯圖船長談興甚高,這倒挺好,因為羅約爾寡言少語,尤其今晚,更是如此。羅約爾若有什麼問題本可以詢問這位老人的,但他沒有作聲。 從沒有人比黑衣女人更溫柔地撫過他了。我們互相認識,不是嗎?黑衣女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柔情地親吻他,你的眼睛,他的眼睛,他沒問,她說的是誰的眼睛。不知何故,羅約爾能夠明白。 他理應順路去看坎德西的。路很熟,但開車時羅約爾不斷地走神兒。一束強烈的白日光照耀在一個天使石像仰起的面孔上。羅約爾聞見黑衣女人頭髮散發出潮濕的輕微的臭味。一縷頭髮落在他嘴上。哦,天哪。黑衣女人拉著他躺在纏結的草坪上時血液湧進羅約爾的腹股溝。她指導著他。英俊男孩,我們認識,不是嗎?好像做夢一般,突然她拉開他的褲子,然後她指導著他,她如此嫻熟地撫摸著他的陰莖,好像他們以前經常做愛一樣。這事做起來容易,快樂也簡單。他們簡直可以像這樣重複很多次。羅約爾使勁咽了一口唾液,雙眼濕潤。琥珀色的交通燈變紅時,羅約爾沒看見,直接開過了十字路口。有人按響了喇叭,有一輛行駛中的五月花有篷貨車中,一個男人從車窗中探出身子大聲嚷嚷。羅約爾輕聲說了句,“該死”。他發現自己來到了費瑞大街,開過第五大街好幾個街區了。 他繼續朝前開。來到了第三十三街,他繞過了那個街區,以避開那所高中。為什麼?他可不想念那個鬼地方。能離開那裡,他真是謝天謝地。儘管如此,他那時還很年輕,還沒碰到坎德西(是阿莉亞把他倆搓合在一起的:阿莉亞是在附近一個教堂裡認識坎德西的,坎德西在那個教堂的合唱團唱歌,阿莉亞毛遂自薦去那兒當了幾個月的指揮,直到後來她逐漸喪失了對教堂的興趣也就不再去了。)羅約爾有過其他女朋友,他想自己肯定也讓這些女孩兒傷過心。羅約爾?波納比,那個男孩會讓你傷心的。好像每次這樣的事發生時,羅約爾都不知情,也並非有意。女孩兒們愛他甜蜜親切的微笑,直率坦誠的藍眼睛和他溫柔的觸摸。他說出她們最想信以為真的話,儘管她們不應該相信的。羅約爾,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羅約爾,你愛我嗎?哪怕只有一點點? 這怎麼是羅約爾的錯,他的話脫口而出,是的,我愛你。 是嗎?你愛我?哦,羅約爾! 是坎德西讓羅約爾?波納比成長為一個男人的。一個春天的夜晚,就在羅約爾的車裡,坎德西哭倒在他的懷裡,告訴他,她沒有“來例假”——她感到既“羞愧又恐懼”。同時她很愛他,如果他不愛她,她“寧願去死”。羅約爾感到一陣寒意湧上全身,儘管如此,他安慰坎德西說,他會照顧她,別哭了,他肯定會照顧她的。不過他搞不明白坎德西怎麼會懷孕的;怎麼會呢,羅約爾一直非常小心地;他們做愛的次數也並不多,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姑娘懷孕的。但事已如此,羅約爾想著那就這樣吧。在內心裡,羅約爾像他媽一樣是個宿命論者。 親愛的,我愛你,會好起來的。 你確定嗎?哦,羅約爾,你確定愛我嗎?因為如果—— 坎德西,當然我確定!一切都會好的,我保證。 我不敢告訴我媽。我不能告訴她,除非—— 先別告訴她,直到你完全確定——。 羅約爾,我確定,我完全確定。至少12天來我都很肯定。哦羅約爾,你要不愛我—— 親愛的我愛你!我說了我愛的。 但是——你想要娶我嗎?即便——我沒有—— 坎德西已經心碎般地哭了起來,除了安慰她羅約爾還能怎麼辦呢?他感到一陣激動、自豪和害怕,但最主要的是感到十分驚奇,他可能在九個月內就當父親了;而多數時間他只感覺自己像個12歲左右的男孩兒。但無論怎樣他不能讓坎德西失望,他確實愛她。她幾乎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至少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是這樣的。 羅約爾在市區的珠寶店買了一個訂婚戒指,一粒他買得起的小鑽石鑲在銀底座上,通過熟人還打了折,減去了90美元。於是羅約爾正式向坎德西求了婚,坎德西?麥卡恩噙著激動的淚水接受了他的求婚。 最初婚禮準備6月舉行。當坎德西發現自己沒有懷孕時,日期就推後到了10月。那時羅約爾在魔鬼洞公司的工作就結束了。 但是你還愛我嗎?羅約爾?即使—— 親愛的,當然。我比以前更愛你。 你當真嗎?因為如果—— 我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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