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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4-1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5471 2018-03-21
4 1962年冬末春初那段時間,德克的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 一次,在市政廳,“膽小鬼”泰勒?韋恩從德克身邊經過,一句話也沒對他說,只是冷冷地瞪著他。 “您好,市長先生。”德克說。市長背對著他,市長的同伴們也背對著他,只留給他幾個僵直的、企圖避開他的背影。德克跟他打招呼的聲調恰到好處地流露出諷刺的味道。 有一天,費奇從德克身邊經過,對他視而不見。或者幾乎視而不見。在遊艇俱樂部,費奇在德克的桌子旁邊停了一下,沒有一絲笑容,只是微微點了個頭。費奇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叫了一聲“波納比”。德克抬頭看了看,擠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很清楚沒有伸手的必要,費奇一定拒絕和他握手。 “費奇。副局長費奇先生。祝賀你。”

(費奇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在遊艇俱樂部和朋友們一起吃飯,他這會兒帶槍了嗎?德克猜他肯定帶著。) 還有一天,斯特勞頓?豪威爾也從他身邊經過:他是德克在法學院讀書時的一位老朋友,最近剛被任命為尼亞加拉縣地方法庭的法官,穿著氣派的黑色袍子,好像在演戲一樣。在縣法院高頂寬闊的大廳裡,豪威爾正和他的一個助手在深談著什麼,他們邊說邊朝電梯走去,這時他雙眼有些濕潤地看了德克一眼,德克後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的眼神中帶著痛苦的遺憾。當德克準備從側門離開的時候,豪威爾停住了,低聲說了句話,聽起來似乎是“德克!”他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但是想了想還是決定算了,於是繼續往前走。 “豪威爾法官,您好。”德克從背後叫他。

可是豪威爾法官,進了電梯,並沒有回頭看德克。 對您的新職位表示祝賀,法官先生。我敢肯定這是您應得的,甚至比在座的各位倍受尊敬的同事更有資格獲得這個職位。 還有一個讓德克覺得十分痛苦的晚上,就在彩虹大酒店,他和他的老朋友克萊德?考博恩來這裡喝酒。就在他忙了一天之後。在他忙了整整一天之後。克萊德?考博恩平靜地說:“波納比。見鬼,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德克急躁地說:“我並不知道,克萊德。告訴我。” 克萊德凝重地搖了搖頭。好像德克對他期望太多,甚至對這份友誼也期望太多。 德克說:“我現在所做的,克萊德,就是要聽從我自己的本性一次。不是跟在錢的屁股後面走,而是跟著我的良心走。” 良心!克萊德看著德克,覺得有些恐慌。

“你能負擔得起良心嗎,德克。你是波納比家的一員。但這可不會永不改變啊。”克萊德停了一下,他想微笑,這笑容意味著他們還是好兄弟,但是他忍住了。 “你這樣做是會付出血的代價的,你撐不過今年的。” “我沒想過這些。我只想要公正。” 公正!這個詞和良心一樣,令克萊德露出了一絲驚恐的神色。 克萊德曾是一個帥氣的男人,而如今他正在快速地衰敗。他仍然有闊少爺的派頭,喜歡高談闊論,但並不令人討厭,因為它會吸引你一起加入他的高談闊論;他也仍像一個酒店老闆一樣喜歡社交。但是這幾年,彩虹大酒店越來越不景氣了,每個季節客人都很少,尤其是那些有錢的豪客。走在風景大街上,就能感覺到變化。好像城市的空氣已經變了,以往從峽谷那邊吹來的涼風已經不復存在,如今到處都是化學物品的味道,到了晚上,一股漂浮的薄霧籠罩在街燈上,還有月亮上。在這座快速發展的城市邊上,到處都是造價低廉的汽車旅館,“汽車小屋”。那些坐在擁擠轎車上的美國人,還有露營的人,都在討價還價,要住在這裡。除了來度蜜月的夫婦,還有帶著孩子的家人。乘公共汽車來旅行的人。退了休的人。人們絲毫不在意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或者歌舞表演是否精彩,也不在意酒店昂貴套房裡的鮮花,或是大廳裡有沒有人在彈琴。這才是20世紀真正的美國人,看到這些情景,克萊德?考博恩不由地顫抖起來。

克萊德接著說:“這些,就是你幹的好事兒,波納比。該死!已經傳開了。你做的那些事太有損我們的形象了。旅遊業大受影響。事情已經夠糟糕的了,有的地方甚至讓人絕望,而且你還在火上澆油。如果——”克萊德停住了,窘迫得臉都紅了。他曾在學校修過三年的拉丁課程,在德克?波納比的幫助下,翻譯過西塞羅和維吉爾的著作,而現在,他卻結結巴巴,像個卡通裡卑劣的人物,說的話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和德克的這份友誼,但是去他媽的,他根本想不到更適合的話了。這讓他痛苦,讓他覺得厭惡。 “'愛的運河。'它受到的關注跟尼亞加拉大瀑布他媽的差不多,甚至還要多一些。每次我翻開該死的報紙都是如此。” 他們都不開口了。德克?波納比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他卻說不出來,(這一整天讓他覺得筋疲力盡:和專家見證人碰面,採訪了科文莊園的三對夫婦,他們的孩子都在過去的兩年裡死於白血病。),最終什麼也沒說。而且他似乎明白,這可能是和克萊德?考博恩——他的朋友,最後一次談話了。

在危急的一刻,德克有股衝動,想把自己的酒潑到克萊德臉上。但是他沒有。必須克制這種衝動,這樣地舉動只發生在好萊塢的電影裡。然而這裡不是好萊塢,這也不是拍電影。在電影裡,有特寫鏡頭,有遠景拍攝,有主鏡頭,有淡出的景象,有快速仁慈的剪輯。電影裡還有背景音樂,提醒你應該表現出來什麼樣的情感。在所謂的生活之中,只有時間的不停流逝,就像流向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河流,還有其他未知的地方。沒有人能從這條河中逃出來。 所以,德克沒有把酒潑在克萊德?考博恩臉上,也沒有喝完。德克把酒放在他和克萊德中間那張玻璃面的小桌上,克萊德還來不及說酒就算在他帳上,德克已經扔下了一張20美元的票子,站在克萊德面前,天哪! “是的,愛的運河傷害了我們。再見,克萊德。”

不能否認,他的確懷念那些“撲克之夜”。該死,他的心上有塊創傷,他仍懷念那些混蛋們。 德克的一個姐夫,就是娶了西爾維亞的那個,有一雙精明的小眼睛,皮膚油光發亮,就像一塊海豹皮。他這個姐夫熱誠地邀請德克去他島上的家里和他家人一起吃頓飯,剎那間,德克感到有些恐慌。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我十分想念你,德克,西爾維亞也是,但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圓滑無比的姐夫的心思根本不在邀請德克吃飯上,他抓著德克的胳膊肘,急迫地問:“'愛的運河。'是附近的黑人區嗎?就在東邊嗎?” 德克禮貌地跟他姐夫解釋說不是,愛的運河並不是附近的黑人區。 “那它是什麼地方?” 看著德克?波納比臉上的表情,一副普通的,誠懇的表情,這是他們倆見面時都習慣於看到的那副表情,姐夫放開了德克的手,後退一步。他又結結巴巴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跟德克道別了。是的,他會去跟西爾維亞打招呼。是的,他會告訴所有的親戚德克已經變了,變成了一個憤怒而又危險的人,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自己階級的叛徒。

德克?波納比親筆簽名的那張鑲了框的照片,依然完好如新地掛在這裡,瑪力奧的名人牆上。沒有人提議過要把它拿掉。很有可能瑪力奧會讓它一直留在這兒。 當我贏時,我就要大贏。 瞧我的吧。 一天晚上,德克開車去了大島,他已經好幾個月沒來這裡了。疏遠了克勞丁。疏遠了大島鄉村俱樂部。但他還是迫切想知道,如果他來了俱樂部,有沒有人會跟他說話?有沒有人還願意承認認識他呢?他一時興起,準備在俱樂部吃頓飯,儘管這會兒已經過了平時的晚飯時間。 “波納比先生,您好。” 領班露出略顯沉重的笑容,朝波納比先生身後掃了一眼,看看有多少人和他在一塊兒。一個也沒有? 雅緻的餐廳里和往常一樣,坐了七八成客人,這會兒十點剛過。一對對的夫婦們,還有那些六個一群,七個一伙的人們,好像全都沒有認出德克?波納比,也沒有人朝他這個方向微笑致意。而且德克也認不出他們。這些面孔模糊朦朧,就像一個個弄髒了的拇指印一樣。 “我想,應該去酒吧。我更想在酒吧里呆著。”

這是一家招待紳士們的雪茄吧。事實上,德克要在這裡吃頓飯。就當是做個試驗吧。看看他的老朋友和熟人們還會不會理他。 沒有一個人理他。就連服務都十分緩慢。可以看出,這樣的服務多少包含著輕微的諷刺。 而帶有輕微諷刺的服務並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已經在這個俱樂部交了幾十年的費用了。 德克要了一杯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調酒師在準備的時候,他等了幾分鐘。他在考慮或者可以不吃晚飯了。這會兒再吃個丁骨牛排,或是來個12盎司的園盤牛排漢堡(這可是這家雪茄吧的特色菜),似乎太晚了。德克已經兩天沒回家了,阿莉亞自尊心太強,她並沒有正式要趕走德克:但德克知道他事實上已經被趕出家了。 他想抓住阿莉亞的肩膀,懇求她,我無法選擇,我不能選擇,在我的家庭和我的良心之間,我怎麼能夠做出選擇呢?

當然,只要德克願意,他可以隨時回家。如果他可以忍受的話。阿莉亞已經放棄他了。在她心裡,已經把德克讓給另一個女人了。 儘管另一個女人的幻影只是阿莉亞自己臆想出來的。 (至於妮娜?奧謝克,德克盡量不去想她。不去想那個女人對孩子、對愛的運河的憂慮。不去想那個女人對以後日子的擔心。通常德克會保護自己,防止客戶們的憂慮會影響到他,這次也不例外。這次不知為什麼,也不例外。“如果輸了怎麼辦?我們會怎麼樣?我們不會輸的,是不是?波納比先生,是不是啊?”另一個女人在懇求他,就好像在懇求耶穌一樣。) (但是這不對。沒有人懇求過耶穌。因為救世主曾說,不要請求。不要那些可憐的擔憂。) (不可能會想起這些事情。毫無疑問,他此刻對血紅色的肉沒有什麼胃口。還是再來一杯酒吧!)

“波納比先生?” “什麼事,羅迪?” “那邊那個先生為您送來的這杯酒。他還要我替他問候你。” 德克曾經盯著“黑色小溪”裡緩緩流動的髒水,把已經填住的愛的運河分成兩半的那片沼澤,也流進那條小溪里,這會兒,他抬起頭,掃視周圍,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過了11點,已經很晚了。他想不起來自己吃沒吃過飯。他感覺自己已經喝過好幾杯了。雪茄吧里已經沒什麼人了,但屋裡仍然到處瀰漫著讓人頭昏的雪茄味,熏得德克眼淚直流,因為經常到愛的運河和科文莊園,德克的眼睛如今總是很容易流淚,而且覺得刺痛。他的頭也經常疼,並不像節奏很快的鼓聲,而是緩慢的那種,鼓手用個很大的、外面裹著東西的鼓槌慢慢地敲著。德克眼睛瞇著,在這個光亮的櫻桃木製成的酒吧里看了一圈,發現離他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舉著杯子,面朝著德克這邊。朋友?熟悉的面孔?還是個陌生人?最近,德克的眼力大不如從前了。離他很遠的那個人,穿著深色西裝,白襯衫,黑色的頭髮非常整齊地從前額梳向後面,德克想,他一定是大島鄉村俱樂部的會員,而且在愛的運河這件事上,一定非常支持自己。 德克摸索著拿起他的那杯蘇格蘭威士忌,舉起來擺出乾杯的架勢,那個人在離德克很遠的地方,也舉起酒杯,準備和德克乾杯,他的姿勢和德克如出一轍,就好像德克鏡子裡的影像。這兩個人都把酒給乾了。 德克感到一陣頭疼,這時他看見那個陌生人忽然露出了猥褻的笑容。只剩下一個骷髏頭和一雙空虛朦朧的眼睛。清瘦的額頭顯出一道鐳光。 “波納比先生,祝你好運!” 金錢似大出血一般流失。就像時間一樣。 他怎麼會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變成了一根豎直站立的針,他的(空虛的)頭就是針眼,時間就從這裡,彎彎曲曲地,但永不停歇地一點一點流逝。流啊,流啊,永不停歇地流向過去。 在愛的運河這件案子預審聽證會的前一天晚上,德克從動物保護協會那裡抱回了一隻被遺棄的小狗,這讓全家大為驚訝。 這天是1962年5月28日,是推遲了很久、將在尼亞加拉縣法院召開的聽證會的前一天晚上,聽證會由地方法官斯特勞頓?豪威爾主持。這天也是朱麗葉一歲生日的前一個晚上。 我還記得嗎?當然記得。 我一生都會記得。 是巧合嗎,爸爸帶薩尤回家的那天晚上? 父親表示抗議,好像他的感情受到了傷害。 “'巧合',絕對不是。就如愛因斯坦所說,上帝不會和人們一起玩骰子”。 在這裡,月神公園22號,德克?波納比可是爸爸。 德克?波納比是爸爸,是受到崇拜的爸爸,但僅限於月神公園22號。 就像在一個童話故事中一樣,這隻小狗已經有了自己的名字:“薩尤”。 它名字的發音,就如爸爸所堅持的那樣,“'薩—尤',是個匈牙利名字”。 男孩子們,羅約爾和錢德勒,當然想要一隻小狗。羅約爾大喊大叫,表示擁護,而錢德勒雖然也相當渴望,但卻不張揚。每次羅約爾看見其他孩子擁有自己的小狗,他也自然想要一隻屬於自己的。從羅約爾會說“小—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曾經請求想要一隻。 阿莉亞是個小心謹慎的母親,對德克的這次討好毫無反應。她不知道怎樣去直截了當地反對。絕對不行,你不能在家裡養小狗,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她也不知道怎樣去取笑兒子那副充滿期盼的表情。一隻小狗!如果還有一個無家可歸的小生命等待著去愛,這次就算媽媽輸了。 全家人欣喜若狂,已經兩天沒回家的德克?波納比突然回家了,就像宙斯從雲彩裡現身了一樣,這會兒才下午六點,他正好趕上吃飯時間。阿莉亞和布麗奇特在廚房裡準備晚飯,她倆此時親密得如同姐妹,或者是幾乎如同姐妹,這時,德克忽然進了廚房,他懷裡抱著尖叫著的、到處撒尿的毛茸茸的小東西。阿莉亞震驚了,她看著它,而且明白更糟糕的是:它還活著。 活著!薩尤不僅僅還活著。它就像個鞭炮那麼活躍。它就像原子聚變一樣活躍。它如同波浪一樣的皮毛看上去就像弄髒了的奶油糖果,潮潮的,閃著光的眼睛被黑色的眼圈圍著。薩尤是一種英國小獵犬和小獵兔犬的雜交品種,不是純種的狗。但是“可能不會長得太大”,動物保護協會的獸醫這樣告訴德克?波納比。 一種衝動正逐漸的控制德克的生命。一種預感,在強烈的一瞬間讓他知道什麼才是對的。德克神清氣爽地離開了辦公室,對第二天的聽證會很有信心,他本打算順道去趟瑪力奧那裡喝點什麼,但是好像被磁鐵吸引住了一樣,他轉悠到了第五大街和費瑞大街那裡的動物保護協會。在一群毛茸茸的小東西們的叫聲中,他轉了一會兒,最後在一群較小的狗裡面挑了一隻。 阿莉亞驚呆了,儘管她極力掩飾著,不想表現出來。為了孩子們考慮,阿莉亞這些天來一直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這會兒阿莉亞看起來還算很鎮定,她問:“德克,親,親愛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現在這樣做合適嗎?噢,天哪—— 一隻小狗。噢,德克”。 德克想到了迷信。他在想如果今晚他做了件好事,那麼明天早上,上帝一定會幫助他的,還會給他的客戶一個公正的裁決。 “為什麼?阿莉亞,你不必問為什麼。” 羅約爾和錢德勒並沒有問為什麼,他們已經高興得快要發瘋了。 小朱麗葉坐在她的高腳椅上,興奮地尖叫著。 阿莉亞的孩子們就像聖誕樹上的小飾品被點亮了一樣興奮。羅約爾趴在地板上,抱著薩尤使勁兒親,錢德勒蹲坐在他們面前,愛撫著小狗左搖右擺的頭。兩個孩子哭著央求:“媽媽,不要把薩尤送走!媽媽,求你了!媽媽,不要啊。” 他們這樣央求媽媽。他們發狂一般求了好一陣子!當阿莉亞抱起薩尤準備遞給德克的時候,羅約爾一邊哭,一邊亂踢,並且用他的小拳頭使勁兒捶著地板,其實他的拳頭已經不算小了。 “媽媽,不要啊。媽媽。”阿莉亞有些心軟了,有誰能夠受得了藍眼睛的羅約爾這般懇求,如同求別人饒了他的命一樣?錢德勒此刻也出乎意料地激動。 “媽媽,薩尤注定是我們的!如果爸爸沒有從動物保護協會那裡把它帶回來,它可能就會被處理掉了。媽媽,你一定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對嗎?'處理掉。'”他近視的雙眼在眼鏡後面游移。 羅約爾突然間清醒過來,警覺地問道:“是什麼?'處理'?'處理'到什麼地方?” 錢德勒冷酷地說:“就是被殺掉。然後把它放在土裡,接著埋了。就像所有死了的東西一樣。” 羅約爾咆哮著抗議:“媽媽,不要啊。媽媽,不要。” 這下子,朱麗葉也又哭了。她還太小,不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至少,阿莉亞也不希望她知道),也不知道勒索之類的恐怖事件。這個和別人通奸的丈夫,父親,消失了48小時之後,匆匆趕回家,把一隻小狗丟在了她腿上—— 一隻蠕動著的,尖叫著的,眼淚汪汪的,到處撒尿的,五周大的,討人喜歡的,小獵犬和小獵兔犬的雜交的小狗,又匆匆地衝進了春天芳香的夜晚。 “德克?你敢走?站住!你不是真的要——” 但是,德克確實走了。他剛才把車停在了車道上,沒有熄火。辦公室還有工作等著他,他不能留在家裡。他匆匆拿了點食物,準備待會兒再吃。他現在不餓。 “晚安,各位!爸爸愛你們!好好對待薩尤。阿莉亞,親愛的,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在……”——德克一向勇敢的聲音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結巴,“在判決之後。” 這個男人現在正處於躁狂中,霓虹燈在他茶色的眼睛裡閃耀著,他的聲音顫抖著。是的,他正努力和上帝討價還價。好像人真的可以跟上帝談判一樣。噢,阿莉亞其實更清楚。如果這個男人沒有背叛她,沒有傷她的心,她或許會同情他。 阿莉亞在德克身後大喊:“別再叫我'親愛的'!我要跟你離婚。” 廚房這會兒已經亂得一團糟。這頓金槍魚沙鍋晚餐已經給毀了。孩子們在叫嚷:“媽媽,我們留下它吧!媽媽,我們留下它吧!”小嬰兒正用盡力氣哇哇大哭,衣服頭髮凌亂的布麗奇特嘴裡正哼著蓋兒語哄她。小狗薩尤咆哮著,叫喊著,就像在大聲唱著最令人震奮的《鐵砧大合唱》或者《惠靈頓的勝利》。請求者們的小合唱撥弄著阿莉亞緊繃的心弦。她該怎麼選擇,該死的,太不公平了!阿莉亞想對所有的人大吼,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她拉了把椅子,坐下來,舉起使勁掙扎的、五磅重的薩尤,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狗尿飛濺,已經浸透了她的裙子,再多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阿莉亞嚴厲的斥責:“不要叫我媽媽。我可不想做這個小東西的'媽媽。'當你們的媽媽已經夠煩了。如果還要留下它——” “媽媽!噢媽媽我們留下它吧!” “——你,錢德勒,還有你,羅約爾,你們要照顧它。你們要餵牠,帶它出去溜彎兒,現在開始清理它拉在地板上的糞便。你們能做到嗎?” 多讓人興奮的一個問題啊。 “能,媽媽。我們能做到!” “我們保證,媽媽!” 阿莉亞其實應該知道更多,她嘆了口氣,撫摸著小狗的刺刺的頭和耳朵,還有它粉紅色鬆軟的小舌頭。它的小屁股在阿莉亞的大腿上扭動著,好像在跳桑巴舞。 “我看它倒有幾分伶俐。如果你喜歡小狗,錢德勒,去關上其他房間的門,羅約爾,把報紙鋪在地板上。我們給薩尤一個48小時的考驗。一分鐘也不多。” 錢德勒擦去眼鏡後面的眼淚,說:“媽媽,謝謝你。” 羅約爾一手抱著媽媽一手抱著小狗,哭著說:“媽媽!我愛你。” 就這樣,在德克?波納比爸爸剛準備離開家的時候,薩尤開始了在波納比家的生活。 走繩索的人開始了他命中註定的勇敢旅程,他要穿過深淵。不久,上升的霧氣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一陣狂風,或者是子彈擊中了他的背部,於是他失去了平衡。他不斷下墜,異乎尋常的安靜。 如果不是置身於嘈雜的尼亞加拉大瀑布中,他的尖叫聲也許有人會聽見。 德克?波納比是不會像這樣悄無聲息地墜落的。會有人聽見他的主張,況且還有60位證人在支持他。 法官裁定。訴訟被駁回。德克的腦子裡一陣悸動。突然,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走上前。他面朝法官,剛才一直坐著的那把原告席的椅子,被他狂暴地一腳踢翻。他此時極為憤怒,像一頭髮瘋的公牛。庭上的人聽到了他“威脅”法官斯特勞頓?豪威爾,也聽到從他嘴裡說出的這些詞,“虛偽的傢伙”——“王八蛋”——“偽君子”——“受賄”——“我將揭穿你”——“讓所有的人都認清你”。一個震驚的法警抓住了德克。德克?波納比以前不止一次地跟他聊過天,甚至還開過玩笑。德克這會兒已經怒不可遏,他照直捶向法警的臉,他用力過大,那個法警的鼻子,左顴骨,左眼窩被他打得鮮血直流,血賤到了德克?波納比灰色條紋的鯊魚皮西裝上和漿洗過的白色棉布襯衣上。 法庭裡的“一片混亂”,《尼亞加拉新聞報》一定急著這樣報導。在原告律師德克?波納比“短暫、劇烈的掙扎”之後,州長代表們終於把他“制服”。以人身傷害的罪名拘捕了他,並把他強制帶走了。 大腦仍是一陣陣地悸動。尋找解脫。就在一瞬間,職業生涯被毀了,生活被毀了。和劃一根火柴用的時間差不多:放了一把閃著藍光的火,點燃了一堆原先屬於惰性的礦石。 如有這一刻可以重來一次的話。 我還會這麼做嗎,當然會。會!不過我不會打那個法警,我要去揍豪威爾。一拳打在那個虛偽的混蛋臉上。 “發狂的人”——“失去了控制”——這是一些豪威爾的法庭上目擊者對德克?波納比的評價。一些人還說看到德克中午休庭的時候在附近一家餐館裡喝酒。另一些人說沒有。外界報導說,德克?波納比被制服之前,身穿法官長袍、表情陰冷的斯特勞頓?豪威爾一直害怕地蜷縮在法官席後面。 接著,豪威爾鄭重宣布,德克?波納比藐視法庭。 藐視?我就是藐視這個法庭。藐視這個徹底墮落的法律界。藐視那些陪審員,他們收了被告的好處。混蛋豪威爾。 這個虛偽的小人,還曾是我的朋友。 當穿著縣治安處的灰藍制服的人把德克帶出法庭的時候,他使勁掙扎,跌跌撞撞,嘴裡還在不停地咒罵。這時,德克?波納比聽到妮娜?奧謝克在後面喊他。她想跟著他,拉住他,卻被工作人員阻止了;她哭喊著:“波納比先生!德克!我們會繼續努力的,是嗎?我們會上訴嗎?我們不會放棄的。我們不會放棄的。” 一些目擊者說妮娜?奧謝克還說了,“波納比先生,我愛你!天啊,德克,我愛你!” 根本不可能。我們之間沒有個人感情。我沒有,妮娜也沒有。我們各自都擁有幸福的婚姻。我發誓。 這是關於愛的運河的第一輪訴訟。這次之後,還有一些混亂的訴訟,一直持續到1978年。但是在1962年5月,這是唯一一起關於愛的運河的訴訟,它卻被草草駁回了。 只依據一位法官的裁決,而這位法官明顯地偏袒有錢有勢的被告方,德克十個月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沒有任何價值。原告方和專家見證人的證詞,科學方面和醫療方面的材料,照片,檔案,差不多有一千頁。還有德克?波納比為了這次審訊而精心準備的、陳辭激昂的申請。 但是現在,不會再有審訊了。科文莊園的居民們的問題全都沒有解決,他們所患的疾病,他們的健康狀況,還有他們的財產貶值。而且原告律師被指控人身侵犯,也不會再有機會上訴了。 我當然要服罪。有選擇嗎,我有罪。錯打了那個可憐的法警,我該打的不是他。真他媽的倒霉。 當地媒體著力採訪了目擊者,他們目睹了德克?波納比在法庭上大發雷霆,後來被拘捕起來了。布萊頓?斯金納——斯萬化學公司和其他被告的首席辯護律師,則受到了更加頻繁的採訪。斯金納把自己說成是德克?波納比的“老朋友,老對手”。他從沒見過波納比—— 一位出色的律師,為了一件案子如此痴迷——“病態的痴迷”。根據斯金納所說,波納比為了取得偶然過失應得的賠款提出訴訟,儘管公眾普遍認為他這麼做並無勝算,他只是無償地工作。就這件事本身來說,德克的行為相當草率,不考慮後果;可以看到,波納比已經失去了權衡輕重的判斷力。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律師賴以生存的本能。 是的,斯金納反复在強調,在這次“事件”之前,波納比的確有著極好的名譽和聲望。 很有可能斯金納還表示同意,波納比是有名的急脾氣。但在公事上他卻從不這樣。打個比方,人們都知道他是個玩牌高手,在愛的運河這案子之前,玩牌的時候“不要和德克對著幹”。 斯金納有可能還會很不情願地說,波納比最近開始酗酒,“嚴重”酗酒。就是最近一段時間。前幾個月開始的。 至少,外界對波納比酗酒的說法是從最近才開始的。 外面都在謠傳妮娜?奧謝克現在住在盧卡斯山那裡,房子是波納比給她租的,波納比和他的客戶奧謝克太太“有關係”。當斯金納被媒體要求對這些傳言作出評價時,他僵硬地說自己對此毫不知情,他討厭謠言;但如果這事是真的,那很多問題就可以解釋了。 為什麼一個男人只是為了做個姿態,就會放棄了自己的事業。 斯金納認為波納比的事業已經就此完結了嗎? “對不起,我不作評論。” 法官斯特勞頓?豪威爾決不會對發生在他法庭上的“事件”公開發表任何評論。也不會評論德克?波納比——他以前的好朋友——的所作所為。對於愛的運河的訴訟,他書寫了措辭嚴謹的書面判決,做出了詳細論述,最後決定駁回原告的控訴,並且聲明這次控告證據不足。 豪威爾承認,這是一個“困難的”決定。這件案子牽涉到方方面面,呈現出許多相互矛盾的證據,因此顯得“異乎尋常的複雜”。然而,豪威爾指出主要問題只有兩條:第一,在1953年斯萬化學公司和尼亞加拉縣教育委員會簽訂的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和約中,規定如果填埋愛的運河的垃圾,引起任何“健康損害或死亡”,斯萬化學公司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另外,是否有“絕對的、不容質疑的證據”來證明科文莊園多起被報導的1955年到1962年之間的疾病和死亡事件,確實和愛的運河(就是科文莊園住宅區那裡)有關。 法官豪威爾發現,1953年具有爭議的合同是“不合法的”——就是說,在紐約州的法令中“不具有法律效應”。但是他認為,原告無法提供有力的證據來控告斯萬化學公司,尼亞加拉大瀑布市,尼亞加拉縣教育委員會,尼亞加拉縣衛生委員會等部門。豪威爾的結論是,正如他說的,在經過“慎重的考慮”後,原被告雙方提供的關於疾病和死亡“原因”的證據,完全不一致;但是他最終判定,沒有“絕對的,不容質疑的證據證明科文莊園個例的疾病和死亡事件,和媒體報導的環境因素之間存在必然聯繫。”而尼亞加拉縣衛生委員會1957年的報告,是在1962年3月重新修改了的。 依據這個裁決,這個案子被駁回了。 依據這個裁決,德克?波納比的律師生涯突然意想不到地結束了。 我當時真應該咬斷那個雜種的喉嚨。他背叛了公正,背叛了我。我現在赤手空拳就能殺了那個虛偽、說謊、受了別人賄賂的雜種法官。 實際上,德克並不應該感到吃驚。他已經預感到了。他已經看到許多前兆了。就像是一個對於毫無希望的愛情感到絕望的男人,德克?波納比或許被迷惑了,他應該在自己的幻想中感到絕望,但是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知道他對手實力強大,也知道尼亞加拉大瀑布這起案子所有的法官和陪審員會如何偏袒他的對手們。 德克曾經很想知道,作為和原告律師有著20多年交情的親密朋友,斯特勞頓?豪威爾為什麼沒有私下要求退出這件案子。但是現在他知道了。 德克沒有告訴妮娜?奧謝克,也沒有告訴其他人。他沒讓別人分擔他的疑慮。他漸漸地意識到,是他的對手們不懷好意,從他的證人那裡下手,破壞了他關於“致病原因”的最重要的論證。 19名證人,醫生,醫務人員,科學家,都曾同意代表科文莊園的居民作證,但最後只來了11人。他們之中,還有些人說話的時候帶著試探性的口氣,不願完全遵循“絕對的、不容質疑的證據”的標準。他們往往把個人致病的“原因”歸於遺傳因素,行為因素,例如酗酒,吸煙,暴飲暴食。 而斯金納和他的團隊召集了30多名專家見證人,來反駁德克關於“致病原因”的論證。這些人包括聲望極高的當地醫生。尼亞加拉總醫院首席內科專家,布法羅市米拉德?菲爾莫健康中心一位專門研究兒童癌症的腫瘤學家,道化學公司一位曾獲得過諾貝爾化學獎的顧問。如同許多鼓同時敲響,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鼓點一樣,他們的結論完全一致:在繁多的因素中,無法證明其中某些因素是致病的“原因”。 就像在1962年,沒有任何科學證據可以證明吸煙可以“導致”癌症一樣。 受僱於斯萬。他的錢。受賄。雜種們! 德克也不願相信豪威爾可能受了賄賂。作為一名律師,豪威爾掙了不少錢,現在他是縣法院的法官,每年的收入少了很多。這是人們公認的事實:坐在法官、政客和警察的位置上,都會受賄,而且他們其中有些人還會荒唐到索要賄賂。 20年代,自禁酒令實施以來,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比如布法羅市,一些大型組織的犯罪造成的影響越來越大。這是共識,但德克盡量不去了解太多。 許多年前,德克是個年輕、積極向上、魅力十足的律師,有著“顯赫”的姓氏,這就是說人們決不會把它和一個意大利的姓氏搞混淆。布法羅市有一位受僱於帕里蒂諾家族(那個組織也是這麼命名的)的律師,曾有意接近過德克。他以一大筆錢誘惑德克與帕里蒂諾集團合作,共同應付一位犯罪鬥士、紐約州總檢察官提出的訴訟。但是他沒有動心,一點也沒有。 他既憎恨又害怕那些罪犯。 “有組織”的罪犯。而且,他並不需要這些混蛋們的錢。 現在想想,他自己真應該賄賂一些關鍵的證人。也就是幾千美元,他為此案已經花費了許多,多點兒少點兒還有區別嗎?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他被對手打敗了。他應該出比斯萬更高的價錢,收買斯萬的一些關鍵證人。為了妮娜?奧謝克,為了她死去的女兒,為了她生病的孩子(他已經有幾分喜歡他們了),為了她的丈夫薩姆,還有奧謝克家宛如大瀑布東邊的天空一樣黑暗的未來,在這場賭博中,德克下的賭注太多了,多得他幾乎不能承受。但是他擔心被抓住。不是道德上的,而是被赤裸裸的、直截了當的事實所抓住。行為不夠職業化。為那些迫切想要把他逐出法律界的敵人們提供了根據。 就像他現在這樣。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拋開了你的事業。你的生活。 迫不得已。我不後悔。 由於“藐視法庭”,德克在尼亞加拉縣監獄底層的牢房里關了10個小時。這是德克?波納比第一次蹲監獄,他一直在想那些事。他的血仍在沸騰。腦子仍在悸動。天啊,他累了:要不是他的脈搏跳得太快,他真想睡一覺。就像死了一樣。他真想來點兒烈性的蘇格蘭酒。他右手的關節上破了皮,上面還有瘀傷,已經腫起來了,因為它打了一個人的臉:那人臉上的骨頭很硬,但也很脆弱。 迫不得已。我不後悔。 不,狗屁:我永遠都會為這件事感到後悔。但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還有別的選擇嗎? 德克不知道這天到底是幾號。當天午夜,在一陣狂風暴雨之後,尼亞加拉河上的天空開始放晴,突然間,一輪滿月出來了,明亮得有些刺眼。德克發現自己看見月亮的時候笑了。他平時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在這樣的時候,他卻出奇不意地笑了,像這樣,獨自一人。他獨自一人駕車行駛於深夜(或者說是在清晨時分),不知道日期,不知道時間,只有一絲愧疚感:他已經落在後面了。 德克?波納比在公開場合丟臉,還有他的“攻擊”行為和被拘留,到今天還不滿兩個星期。 在尼亞加拉河旁,德克開著他那輛豪華轎車(這會兒濺得到處是泥),沿著坑洼的布法羅市-尼亞加拉大瀑布的高速路,駛向大瀑布的東南方向。回家!他打算回家。他看到城市上空的夜幕被雲層染得斑斑駁駁,就像用放射性的夜光漆塗過一樣。 德克沒有喝醉。自16歲起,他就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酒量了,因為他是一個對自己行為負責的人。 他希望孩子們能夠理解。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的。也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不一定能拯救自己,但是用別的方法就一定不能。 那晚,德克?波納比駕車開往月神公園,很自然就讓人想到德克?波納比正要回家。 德克急於想知道那個家是否還歡迎他。我可以和媽媽說話嗎?他問羅約爾。小傢伙氣喘吁籲地跑了,過了大概10秒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委屈地哭了起來。爸爸!媽媽說她不在家。爸爸,你可以跟我說話。於是德克跟兒子聊了起來,直到電話那端有人悄然無聲地走過來(德克沒有猜想是誰,也沒有猜想她那蒼白、長滿雀斑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從四歲的小傢伙手裡抓過話筒,掛斷了。 德克好多天沒回月神公園22號了。他近來一直在布法羅市,和他那些法律同事們商議愛的運河的案子。雖然敗訴,但德克相信這只是暫時的。雖然德克已經被剝奪了從事法律工作的資格,但他可以上訴,還可以幫助科文莊園業主委員會籌資。從開庭的那天下午起,德克?波納比的生活就變得很神秘,他只能跟著自己的直覺走。他成了瓶子裡的標本。有一股甲醛的味道。雖然是個標本,但他還沒死。 肯定無法再當律師了。他決定遞上一份關於人身傷害罪的認罪書。他提出以15,000美元獲得保釋,他“自由”了,一個星期之內,他的判決就會下來。無論緩刑,或者是入獄。他都接受。 入獄!德克20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他的當事人沒有一個進過監獄的。 他必須承認自己犯有人身傷害罪,因為他確實有罪。他也許可以把自己的行為說成是自我保護,只是出於條件反射狠狠捶了一拳,但這樣的行為並不能算自我保護。打破了一個無辜人的臉。德克覺得羞恥,而且他知道這羞恥會比他的生命持續的時間更長。然而,和布法羅市的報紙上刊登的一樣,在《尼亞加拉政府新聞報》上,德克?波納比成了一個英雄式的人物,不顧一切地自我毀滅。 愛的運河案件律師波納比 抗議法官判決 法庭上因人身傷害而被捕 還有, 愛的運河訴訟被駁回, 律師波納比被控人身傷害 從那天起,阿莉亞就沒跟他說過話。德克清楚,她可能再也不會跟他說話了。 德克開著車,以每小時65英里的速度行駛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忽然他從後視鏡裡看到,一輛大卡車離他車後的保險槓不到12英尺。是個巨大的柴油機鑽車,裡面坐著一個異常高大的司機。德克使勁踩著油門加速,想趕緊脫身。沉重的林肯車在水坑里穿行,濺起刺眼的水花,像一艘賽艇。德克打開雨刷,開始覺得害怕。後面的那輛卡車也加速了。這不可能是個巧合,德克從後視鏡裡看到,那輛卡車再次逼近,差一點就挨著保險槓了。德克又猛踩了下油門。他現在是以每小時70到75英里的速度行駛。在這種路況下,非常危險。當然,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再加速,但是有必要嗎?儘管他不能認出這輛卡車,但他忽然想起了斯萬化學公司,他感到渾身發冷。他們其中的一輛鑽車。 林肯車的速度加到了每小時80英里。德克雙手緊握方向盤。在公路的旁邊,德克左手邊,尼亞加拉河正奔湧翻騰。在上游的激流處,看到河流緊挨著公路,這情景總是讓人不寒而栗。臨界限。再往前就是山羊島,它在夜幕下顯得荒涼而平淡;就在山羊島前面,因為夏季旅遊業的緣故,燈火把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峽谷裝點得像過狂歡節一般色彩斑斕,彷彿在萬花筒中一樣不停變化著,德克覺得這一切俗不可耐。他本來沒有打算沿著公路越過山羊島的,他想拐到第四大道上,從那條路去月神公園。 “餵,你他媽到底要幹什麼!” 德克試圖在他飛奔的轎車和那輛卡車之間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但是林肯車由於全速前進,已經開始顫抖。德克的雙手仍緊握著方向盤,突然冒出一身冷汗。他還沒有想好怎樣才能擺脫後面緊跟著他的那輛卡車,減速離開這條公路,他就已經行駛在公路的右道上了,這會兒只能沿著公路兩邊走了,沒有其他的路。這條路兩邊都是深水坑,非常危險。德克好像意識到那個坐在高高的擋風玻璃後面,那個看不清楚的司機是不會讓他移到邊上去的。 接下來的一英里內,德克的林肯與這輛身份不明的卡車仍然保持著這種僵持狀態,就像兩輛車鎖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這時,德克看見又有一輛車像鯊魚般無聲無息地、迅速地從他的右後方追了上來。警察局的巡邏車?車頂的警燈沒亮,警笛也沒響。但是,德克還是認出了那是一輛尼亞加拉警察局的巡邏車。它從後面追了上來,以同樣的速度和德克的車並排行駛,這時速度已經到了82英里每小時。 德克警覺地瞥了一眼那輛車的司機。他戴著墨鏡,帽沿拉得很低,擋住了他的前額。是個警察?這個猜想讓德克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打開右轉燈,卻無法脫身。他無法把加速加到足夠快,甩開他們,也無法減速,他被困住了,右邊是巡邏車,後面是柴油機鑽車。他們要殺我。他們根本不認識我!這個想法來得很突然,而且來得幾乎很平靜。儘管這只是一個想法,可是它卻如同德克高中時背誦的、並從中得到快樂的幾何定理一樣邏輯清晰,然而不知為什麼,德克卻不相信這是真的。德克鬆開了咬緊的牙關,露出一絲嘲笑。不可能!這不可能。不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不會來得這麼突然。不是現在。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還年輕。我愛我妻子。我愛我的家庭。如果你了解我的話!警車擠進了德克的車道。德克按響喇叭,喊叫著,咒罵著。他感到膀胱在收縮。他體內充滿了腎上腺激素,就像氖酸一樣。林肯車的速度加到了每小時86英里,德克以前從沒開這麼快過。已經不能再快了,雖然德克更加用力地踩著油門。他想救自己,躲開警車,把車開到路中間,最後開到左車道上,看在主的份上,希望不會有車迎面撞過來。林肯車的輪胎衝進了一個又深又寬的水坑里,濺起的水花像火焰一樣湧向他的擋風玻璃。車的前燈照著路面,德克看到防護欄衝著他迎面撲過來。汽車顫動著,開始打滑。德克看到在閃動著異常光芒的天空下,狂風掀起尼亞加拉河裡的陣陣波濤,洶湧澎湃。離公路太近的話,會以為是河水在氾濫。 這就是德克?波納比看到的全部。 可憐的傻瓜。你放棄了你的生命,為了什麼? 第三部分:家庭 “家庭是這世上的一切,看看吧這世上沒有上帝。” 我們家搬到了一排快要倒塌的、磚頭和灰泥砌成的房子裡,就在老兵路附近的波羅的海1703號。這片居住區,東邊和布法羅-肖陶擴鐵路局的土地接壤。我們就位於第五十大街的下面,離愛的運河有幾英里的路程。這房子是1928年建的,阿莉亞說它“醜陋至極”。 月神公園的那棟房子,在1962年夏末,不得不被賣掉。總之,是我們的母親賣掉的。 媽媽說,我們“幾乎一貧如洗”。在成長過程中,這個神秘的說法一直伴隨著我們,我們卻不理解它到底是什麼意思。除了幾乎一貧如洗的狀態是不變的,或許這是我們的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失去了父親的波納比家的孩子。 “如果有人問起波納比的事,告訴他們: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 總是有他們問起。總是有我們回答。 阿莉亞把他們都關在門外。鎖上所有的窗戶,拉下窗簾。波羅的海的1703號只歡迎那些來上鋼琴課的學生,他們在客廳裡上課,這裡一直作為音樂室,直到房子後面的走廊重新改造,裝上了過冬的設施之後,這裡才成為了“新的”音樂室。 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這話我們不知說了多少遍,好像事實上的確如此。 “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你已經得到了你應得的,還是你已經得到的就是你應得的?” 她的眼睛像綠色的汽油即將被點燃一樣;然而,後來就只記得阿莉亞始終保持著微笑。 就這樣笑了好多年。她瘦弱的手臂摟著我們。用她火一般的親吻驅散孩子噩夢裡的恐懼,那些喪父、死亡、混亂的恐懼。 “媽媽在這裡,寶貝兒。媽媽一直在這裡。” 就是這樣。薩尤和她做伴,它身上的毛又短又硬,眼睛裡總是充滿了警覺和憂慮。它用鼻子拱阿莉亞,輕輕推著她,用爪子笨拙地撫摸她,很像個陷入懷念的人一樣。 我們因噩夢驚醒的時候,如果媽媽不能陪我們睡,薩尤就會陪著我們。它和我們依偎在一起,高興地抖動著身體。在孩子的臂彎裡,它潮濕冰涼的鼻子均勻地呼出熱氣。 “媽媽在這兒。”她抬起眼睛朝上看。 (實際上就是看著屋頂。這是在家講的一個笑話,就像收音機節目裡說的,上帝離奇出現,在漏水屋頂上方幾英尺的地方盤旋著。)“或者,我說的是媽媽的靈魂。堅持下去。” 離房子不遠的地方,有個雜草叢生、像沼澤地一樣的後院,裡面到處是生鏽的雞籠,再向前三英尺,就是鐵路的路基。運貨的列車每天都要從這裡經過兩三次,發出刺耳的聲音飛馳而過,而且經常是在夜裡。布法羅至肖陶擴。巴爾的摩至俄亥厄①。紐約總局。舍南都。蘇斯克班納卜。火車頭噴出的黑煙,從我們頭頂隆隆駛過的貨車,都沒什麼好看的,除了這些肖陶擴,舍南都,蘇斯克班納卜這些名字。 “絕對不能哭。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家裡。如果讓我看到你們中的一個人哭了,我就會——”阿莉亞明顯地頓了一下。汽油般的眼睛閃閃發光。薩尤充滿期待地拍打著又短又粗的尾巴,急切地望著女主人。我們此時好像成為了阿莉亞的電視觀眾:打算記錄下來母親準確的發音,有涵養的儀態同她講話中帶出的可笑方言之間滑稽的區別。 “——狠狠地揍他。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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