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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4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5588 2018-03-21
德克開著車,在狂風暴雨中沿著費瑞大街向東疾駛,駛過第十大街和紀念公路;遠處的海德公園在幽暗的光線中就像一個明亮的綠色小島在水中漂浮。車開到這片地區,雖然他在這個城市生長,但對這裡幾乎是一無所知;這裡的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和他車上這兩位乘客身上的氣味一樣——甜甜的,卻混雜著某種刺鼻的化學品的氣味。林肯車的雨刷來回擺動,保持寬闊擋風玻璃的視線清楚。德克感到這個黑髮女人在盯著他看,這讓他覺得很不自在。 她發出了孩子般驚愕的聲音:“波納比先生?” “我是。你認識我?” 女人的眼睛瞪得很大,她甜美地一笑,說:“我當然認識你!波納比先生,我就是一連幾週一直想跟你說說話的大膽女人啊。還記得嗎?”

德克盯著她。黑衣女人!他剛才居然沒有認出來。 她叫妮娜?奧謝克,今天沒穿黑衣服,而是身著夏天普通的淺色衣服,棉質T恤和休閒褲,赤腳穿著一雙草編涼鞋,渾身都被淋透了。她的舉止並不讓人討厭,也沒有什麼像禿鷲的地方,只是顯得焦急憂慮。 德克覺得很慚愧,他也許誇大了這個可憐女人的危險程度。每次去德克事務所,她總是穿著正式的黑色或者是深色的衣服,像是處於服喪中的女人。而事實上,她確實在服喪期。 幾個星期之前,德克第一次見到她,當時並沒想過多留意她。他知道她是誰,或者他以為自己知道。他也明白她想讓他幹嗎,或者他原以為自己明白。於是德克就像一個膽小鬼一樣逃避著她的注視。 “也許我該向你道歉,奧謝克太太。”

“向我道歉?不,波納比先生。” 他覺得太尷尬了,無法向她解釋個中緣由,索性聽天由命吧。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後來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德克發現其實自己完全可以把她們母女倆送到市區的公共汽車總站的;或者在把她們送到家的時候,拒絕她發出的邀請;或者在聽她激動哀求的時候,告訴她自己會考慮這個案子,然後離開她家。這所有的機會德克都錯過了,因為他熱情,想要做些該做的事。 德克被這個女人打動了,還有她的小女兒,這個小姑娘美麗而蒼白,有著太妃糖顏色的頭髮,但德克覺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大對勁,顯得無精打采,溫順安靜。 這個小姑娘和他三歲的羅約爾完全不同,他的羅約爾總是一副精神頭很足的樣子,活力四射。 德克開車把她們送回了家,她們住在第九十三大街1182號的小木製平房裡,就在科文大道和一條被稱作“黑色小溪”的臭水溝附近。房子是淺黃色的,邊緣塗成了深綠色,離街道不遠,坐落在一個窄小的院子裡,它旁邊是一些同樣廉價的房屋。房子看起來十分緊湊,就像是玩具模型。在波納比的月神公園22號,像這樣的房子也就是個能夠容納波納比兩輛車的車庫吧。

尼加拉亞瀑布的這個地方叫做科文莊園,在之後的幾十年中,這個地方和它所代表的現象,被生硬的速記符號所標記出來——愛的運河。那時,德克並沒有意識到這裡有運河,這裡看不到任何運河的影子,也沒有任何運河存在。科文莊園看起來還很新,房屋的主人們用柵欄圍出了自己的領地,裡面稀稀拉拉長著幾棵樹,德克看著這些樹,發現它們都很矮小,上面掛著向紙片一樣的葉子。他聞到了一股沼澤般的、帶點甜味的硫磺味道,好像在他下車的時候,那輛海綠色的車就會像小船一樣漂走。他剛一下車,豆大的雨點便打在了他沒有任何保護的臉上,但他仍然喊著笑著,如同這只是一場令人興奮的遊戲。他撐著他那把黑色的大高爾夫傘,盡量為妮娜?奧謝克和她女兒遮雨,他們一路小跑,進到了妮娜家裡。

德克在這兒待了將近兩個小時,帶著他的熱情,想要做一些正確的、有紳士風度的事情。 “阿莉亞,是我。我要工作到很晚,親愛的。突然有點要緊的事。” 阿莉亞的聲音很輕,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至少十英里以外。 “要緊的事?” 德克趕忙說:“並不嚴重,阿莉亞。不是我自己的事。” “那好吧。早點回來啊,德克。你到家的時候孩子們可能都睡了,我給你留著熱飯。” 德克有一陣輕微的反胃。沒胃口! 他說:“親愛的,你想得真周到。太謝謝了。” 阿莉亞笑了:“哦,我們結婚了,我是你妻子。這是我的責任,不是嗎?” 德克得知:妮娜?奧謝克嫁給薩姆?奧謝克已經十年了,眼下薩姆正在帕里什塑料廠上夜班,這是國內最大的幾家工廠之一。他們家是六年前搬到科文莊園的,他們有個九歲的兒子,名叫比利,一個六歲的女兒,名叫愛麗絲,他們以前還有一個小女兒索非亞,1961年3月死於白血病,當時只有三歲。 “是這個地方讓她中毒的,波納比先生。我沒有辦法證明,因為醫生不會這麼說,但我知道一定不會錯的。”

妮娜和薩姆的家以前也是這個地區的。薩姆出生於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他的父親在這裡的西方石油公司工作;妮娜出生於北托納旺達,她的父親在托納旺達鋼鐵廠工作了35年,去年夏天死於肺氣腫,死的時候年僅54歲。 “我爸爸的死也和這個地方有關,”妮娜痛苦地說:“他的肺裡有很多鐵屑。他咳嗽的時候經常咳出血,最後他幾乎沒法呼吸了。他知道自己的死因,工廠裡的人也都知道,但是他們只會默默忍受。工廠裡薪水很高,這就是問題所在。或者有可能工人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不能確信。我們當時處理索非亞的問題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日漸虛弱,體重也越來越輕,她的白細胞不符合標準,但我們一直在祈禱,總以為她會慢慢好起來的。這種想法其實是錯誤的,正像我,曾經流產過。我總覺得只是一次意外。這總是難免的,就像走霉運一樣。但是接二連三出事,就得另當別論了。索非亞死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讓醫生給她做個解剖手術,我的意思是我當時以為我想這麼做,但當別人告訴我什麼是解剖手術時,我立刻放棄了這個念頭。我現在真懷疑當時的決定到底對還是不對。白血病,正如縣里的健康部門所說的那樣,是血液遺傳所致,還是另有其他原因呢?是否有什麼有毒物質呢?我能感覺得到的。就在這樣的陰雨天。他們告訴我空氣裡沒有有毒物質,飲用水里也沒有,他們已經化驗過了。或者只是他們聲稱已經化驗過了。波納比先生,我現在十分擔心愛麗絲。她體重沒有增加,也沒什麼食慾,我帶她去做血液檢查,她的'白細胞數量過少'——這意味著什麼呢?還有,比利在學校的時候經常頭痛,眼睛痛,還老是咳嗽。薩姆也是。”想到薩姆,她突然停了下來。

德克小聲地安慰著她。他感到非常、非常遺憾。他的聲音異常微弱,而這時,妮娜迫不及待地接著說: “我只是想要公道,波納比先生。我並不是要錢,我只想為索非亞討個公道。我希望比利和愛麗絲都能得到保護,免受傷害。我希望造成愛麗絲夭折,還有其他鄰家孩子生病或死亡的那些人承認,這是他們的責任。我知道這裡一定有問題。你可以感覺到,有時候這種東西灼燒著你的眼睛和鼻孔。在後院,在許多人家的後院,都有一種噁心、古怪的黑泥滲出來,像油,卻比油要稠。我帶你去看看吧,我們家的地下室就有。在潮濕的天氣裡,那東西就從牆壁裡滲出來。打電話給市政府,秘書或其他人就說稍等一下,等著等著,電話線就斷了。親自去找他們,去市政大廳,也是就這麼一直等著。你可以等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要是能一直活著,還可以等上許多年。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學校裡,波納比先生,孩子們能嘗得出來水的味道不對勁。他們在操場上玩耍,眼睛和皮膚都被灼傷了。學校的旁邊有塊空地,還有個水溝,孩子們在那裡玩兒的時候都被灼傷了。比利把那些'發燙的石頭'帶回家來——那是一種磷礦石,有棒球那麼大,朝地上一扔就像放鞭炮或是像燒木柴一樣發出噼劈啪啪的聲音,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孩子們怎麼能玩兒這種鬼東西呢?我和校長談過。他態度很不友好,對孩子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原以為他一定會關心學校的學生們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對我態度粗暴,就好像我精神不正常,而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理會這樣一個熱心過頭了的母親。他對我說,比利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學校的管轄範圍之內,不要在水溝和空地那裡玩耍,而事實上,孩子們正在操場上玩兒的時候,那種黑色的東西都會從裂縫中冒出來。我拍了很多照片,波納比先生。還有索非亞的照片,我想讓你看看。比利?比利,過來。”

那個有些自命不凡,亞麻色頭髮的小傢伙剛才一直在客廳門口轉來轉去,這會兒才磨磨蹭蹭走過來跟波納比先生打招呼——“他是位律師,比利,非常有名望的律師。” 德克一激靈。非常有名望! “我想讓比利轉到別的學校,但他們不同意。他們只要對一位家長讓步,就等於承認這裡確實有問題,所以他們絕不會這麼做的。因為這樣一來,每個家長都想讓自己的孩子轉到一個更安全的學校去。那麼他們也許就要'承擔責任'——學校管理處,教育委員會,還有市長。他們官官相護,能看得出他們在故意拖延,在撒謊,就像健康部那樣,但是有什麼法子呢?我們住在這兒,我們每個月的收入勉強夠支付按揭的房款和車款,如果還要支出額外的醫療費用,比方說帶愛麗絲去聖?安妮醫院做檢查而不是去他們所指定的那些個縣里的診所,這一切加在一起,薩姆的工資就應付不過來了。如果薩姆出了什麼事,帕里什的工廠還有醫療保險和養老金,但薩姆擔心如果我們惹麻煩的話,他們就會'報復'。真的會嗎,波納比先生?就連勞工聯合會也會這麼做嗎?”

德克眉頭緊鎖,若有所思。但是他知道:他們當然會報復。帕里什塑料廠的老闆十分強硬,德克認識老海勒姆?帕里什,他是維吉爾?波納比的朋友,而且帕里什夫人也是克勞丁社交圈中的朋友。德克知道他們的名聲——帕里什、斯萬、道、西方化學公司,還有其他一些公司。儘管當地經濟一片繁榮,然而工會仍沒從這些公司手中得到他們想要的合同。德克?波納比從未涉及過勞工談判,但他的一些律師朋友曾參與過:都是受這些公司委聘的。如果德克開始研究他一直沒多大興趣的勞工法,那他現在很可能也是在為帕里什的公司工作呢。他說:“他們會的,奧謝克太太。我得先研究一下你丈夫的合同,看看能不能有什麼主意。” 這是否就是第一步,重要的一步呢?德克很想知道。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把自己——德克?波納比引入到了一群陌生人的生活中。

“謝謝您,波納比先生。” 妮娜?奧謝克看著他,眼睛像礦石一樣閃亮發光,她笑瞇瞇的,好像德克?波納比的話外有音一樣,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這次到訪的剩餘部分,在德克看來,都是些殘碎的片斷,就好像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妮娜對他說話的口氣生動而大膽,彷彿他倆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妮娜向他講述了關於這棟房子的“悲劇性錯誤”:他們已經簽了30年的按揭合約。他們起初很喜歡這裡,周圍的鄰居都是和他們一樣“善良”——“熱心”——“友好”的夫婦,還有許多小孩子,比利走過兩個街區就到學校了,屋後還有一個大院子能讓薩姆種些蔬菜。 “你會發現他從中獲得了許多樂趣,或許是遺傳基因的作用吧,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實在很懷念那段時光。現在,如果我在那裡撒上種子,大概什麼也長不出來;就算能長出來,也會讓那些該死的小蟲給毀了。”妮娜迷迷糊糊地把手放在腹部,也許是她想起了曾經流產過,或是想起了她夭折的小女兒。

德克一直聽著。那天晚上他幾乎沒提什麼問題。他被妮娜?奧謝克迷住了,她和德克以前接觸過的女人不同。妮娜可能有塔斯卡洛拉的血統,頭髮烏黑但無光澤,眼睛顯出疲勞和憂慮,卻依然烏黑閃耀,吸引著德克成為她的同盟者。她身上有著男孩子似的膽大好鬥。她暗色的皮膚略顯粗糙,但仍然很有魅力。她很獨特,她自己也這麼認為。她肩負使命,就算是輸了她仍不放棄。廉價的夏裝,赤腳在舒適而凌亂的屋裡跑來跑去,她並不因為自己的腳丫子(不太乾淨)而覺得尷尬,就好像她同樣也不因為家中的凌亂,孩子流著的鼻涕,或是屋裡瀰漫的潮腐氣而覺得尷尬一樣。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訴給德克?波納比,絲毫沒有意識到她所屬的類型和階層,通常德克是不會去注意的。 德克?波納比倒不是不相信民主。所有男人,還有一部分女人,生而平等。在上帝眼裡是這樣的。 (若不論經濟地位的話。)美國憲法保證了人們生命的權利、自由的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權利。若不討論是否是真正的幸福的話。 (無論幸福是什麼。用一疊疊鈔票建起的舒適的房屋,這鈔票看起來和磚頭並無多大區別。) 如同克勞丁?波納比帶著諷刺的幽默所說的那樣,這種人並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妮娜還在滔滔不絕地說這棟房子根本就是個陷阱,令索非亞和他們都患了病。如今,一些鄰居也對妮娜非常反感,說她在學校惹了麻煩,危言聳聽,製造“恐慌情緒”,造成了“財產貶值”——居然指責她和薩姆是“共產分子”。 “你相信嗎,波納比先生?我和薩姆?這不是很荒唐嗎?我們可是天主教徒啊。” 德克回答:“是的,這的確荒唐。” “我說這實在太可笑了!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們只是想得到一個誠實的答案,只是不希望別人對我們扯謊,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怎麼就能說我們是共產分子呢?” 德克想起了50年代早期,為黑名單上的人或者“造反嫌疑人”辯護的那些律師,都被扣上了難聽的綽號。其實就是布法羅大學幾個拒絕簽署效忠誓言的教師,一個新教的牧師,《新聞報》的一名專欄作家和幾個地方聯盟的官員。人數並不多。凡是為他們辯護的律師,都被扣上了“共產律師”,“紅色律師”,“少數人的律師”的大帽子。 德克由衷地說:“好了,妮娜,現在是1961年。我們已經進步很多了。” 隨後,妮娜?奧謝克拿來了一本照片。她擦著眼淚,身體不停地顫抖。她把比利和愛麗絲支到另一間屋裡,讓他們吃熱好的燉菜,看電視,她不想讓他們看到那些照片。看著漂亮的、但已夭折了的索非亞的照片,德克努力壓抑著內心柔軟的情感。從一個小嬰兒,到剛學走路的孩子,再到雙腿纖細的小姑娘,被爸爸高高舉起,靠在爸爸結實黝黑的臂彎裡。 (照片上的薩姆是個瘦高結實的年輕人,在陽光裡露出燦爛的笑容;他戴著頂棒球帽,穿者T恤和短褲。看著他結實健美的身材,德克忽然間有一絲嫉妒。)緊接著的那張照片是在醫院,索非亞白皙的皮膚看起來好像透明的一樣,一雙藍色的眼睛陰鬱黯淡。下一張照片,她已經死了,如同一個皮膚蒼白的娃娃,躺在襯著白緞子的棺材裡。德克瞇著眼,注意力已經不在妮娜?奧謝克顫抖的聲音上了。 他想起了他的女兒,朱麗葉。她只有六個月大。他使勁咽了口唾沫,感覺到一絲由恐懼引起的悲痛。 德克已經忘了,他以前並不想再要孩子了。因為妻子原始的慾望讓他覺得震驚。他甚至有點怕她。 和我做愛吧!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做吧。做呀! 不是怕阿莉亞,而是怕慾望強烈的女人。不是怕他娶的那個阿莉亞,而是在同樣外表之下的另一個阿莉亞。 然而:就在這樣的結合中,朱麗葉出生了。 “我也有個女兒。” “是嗎?她叫什麼名字?” “朱麗葉。” “好美的名字啊。她,她多大了?” “剛出生。” 這句話很奇怪。這樣說並不准確。就在那一刻,德克猛然感覺到人在嬰兒時期原來那麼脆弱,維持生命竟如此不易。吮吸著母親的乳汁或奶瓶,完全要依靠別人,卻缺乏力氣,不夠靈活,而且不會說話。德克在那一瞬間,忽然感到一絲荒謬的恐慌,好像會有一些事情會降臨在他女兒身上,就因為他今天不在她身邊,沒有直接回家。 妮娜接著把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學校拍的照片拿給他看。在操場上,那種黑“泥”從瀝青裂縫裡冒了出來。還有那個“到處是那種泥的”臭水溝。那塊開闊的空地,長滿了雜草和薊,邊上是噁心的髒水。比利?奧謝克腫脹的、紅紅的眼睛,他被“灼傷”的手,還有別的孩子被“灼傷”的手。 “校長對我們說:'讓孩子們洗洗手就沒事了。'”妮娜忿忿地說。她把其他許多照片鋪開在桌子上,都是在鄰居那裡,在她家地下室還有後院拍攝的。德克想著這一切,覺得十分不安。這幾年有許多狀告這幾家化學公司的案子——帕里什、斯萬,道還有西方化學公司。這些個人傷害的案件都是工人們發起的,而事實上,不是被地區法官拒絕受理,就是私下秘密賠償解決,賠款金額都不算太高。因為他們被告知說:你是冒著危險在這些地方工作的,而正因為具有這種危險,你才得到了報酬。 當然,你們所得不會太多。也根本不可能有很多。但這些又是另一碼事了。 在所住地方的周圍,土地、水源遭到污染,而污染給每個人造成了影響,這些卻是與眾不同的新問題。德克從未仔細考慮過。德克的法律生涯還沒有涉及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案件,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律師,在紐約州法律條例的基礎上,與人爭辯那些細小但有突破性的問題。他的客戶通常是那些富商,他們要保護和提高自己的名譽和影響。德克偶爾也接一兩件宣布破產的案子,或是做一些慈善公益方面的事情,但這些都不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就像一個國際象棋大師,在諳熟的棋盤上任意馳騁,而在這方棋盤上,他,德克?伯納克,得到了他人的尊重和敬畏。 他感到興奮,還有一絲恐慌。一場全新的角逐!這場角逐,德克?伯納德照樣能贏。 “就在我自己的故鄉。” 德克的聲音一定是太大了,妮娜?奧謝克冷冷地說:“是的!就在你自己的故鄉。” 幾張照片掉落在地,德克把它們撿了起來。他血液上湧,滿臉通紅。妮娜說:“這些都可以作證據啊,伯納克先生,是不是?在法庭上,如果陪審員看到了,一定會有用的。看到孩子們,看到人的生命,一定會有用的。”德克並不這麼想,他認為科學證據才會起作用,醫生的證明才會起作用,或者能想辦法讓它們起作用。一個淚流滿面但十分鎮靜的母親,站在證人席上,描述著一切,描述她孩子的死,她孩子和她自己所患的病,這或許能有用。 “波納比先生!您離開之前能不能過來一下。”妮娜拉著德克的胳膊,把他領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接了杯水,讓德克聞聞,再嚐一下。德克聞了聞,但他沒有喝,儘管(他覺得)這水和他們全家在月神公園喝的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妮娜笑了,把水倒進了水池,“好吧,幹嗎要喝呢?不喝也沒人會怪你的。”隨後,妮娜又把他拉到了地下室,天哪,這裡是什麼味道啊,他們走在廉價的木台階上,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頭頂刺目燈光籠罩下的地下室,就像一個醜陋的洞穴,散發著排水管和焦油的味道,讓人反胃。地板是網格的圖案,閃著光。地上有幾股雨水,還有幾個小水坑。一些噁心的髒東西從僅有六英尺的混凝土牆壁上冒出來。淺池泵在工作著,發出巨大的噪音,就像心臟快要爆裂一樣。 “每逢下大雨,地下室也會跟著發大水,這裡就成了這副樣子。薩姆會修淺池泵,可是等他下班回來,它恐怕已經壞了。該死!”妮娜忿忿地喘著氣。她緊緊抓住德克的胳膊,好像要防止他上樓逃跑一樣。 “看到了吧,波納比先生?我並沒有瞎說。鄰居們都說尼亞加拉大瀑布這裡下雨的時候'原本就是這樣',就連薩姆也這麼說,他說這裡一直都是這樣的。沒有人願意承認這裡有別的問題,他們擔心'財產貶值'——胡說八道!這絕不只是雨水和灰塵,也不只是下水道的問題,我不斷告訴人們這裡應該來化驗一次,科文莊園的土地和水源都應該進行化驗。我以前身體很好,但自從住在這兒之後我得了偏頭痛,我現在和可憐的比利還有薩姆一樣開始患上了哮喘。我不是光說自己,我這樣咒罵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孩子們,我們應該關心他們,不是嗎?薩姆沖我發火,怪我想得太多,但是我的流產,還有我的孩子死於白血病,這些都不是我憑空捏造的啊。對嗎?” 妮娜的情緒十分激動,她抹去臉上的眼淚。她的臉上寫滿了悲慟與憤怒。德克盡量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呼吸,所以他無法安慰妮娜,只好跑上了樓梯,而這時,比利正蜷縮在門口。 天哪!在那一瞬間,他差點嘔出來。一陣猛烈的頭痛直擊他的眉心,他雙眼被那股濕氣刺得生疼。 妮娜在廚房裡追上了德克,向他道歉:“我想我可能已經習慣這種味道了。但我沒想到別人對它會有什麼反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德克離開她家,不顧一切想逃離那個鬼地方,妮娜出來送他。這會兒功夫,雨已經小多了。德克沒有撐傘。謝天謝地,他總算又能呼吸了。她家地下室的味道,德克也許很久都不會忘記,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東部粘糊糊的空氣這會兒聞起來幾乎能算得上是新鮮了。 傍晚的空氣,帶著一絲奇異的光亮,夾雜著濕氣和焦油味。天空上飄著雲,太陽落到了加拿大那邊,那裡的天空還算清澈。正值仲夏:夏至,夜晚慢慢降臨在坐落著許多工廠的城區,煙囪裡冒著煙,燈光星星點點遍布這塊遼闊的土地。 站在德克的車旁,妮娜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話,只是這會兒語速要快得多,彷彿她已經感覺到已經得罪了德克,也感覺到可能會把德克嚇跑。 “人們說這里以前有個古老的運河,後來被填住了,沒人知道這運河的確切位置。我覺得可能就在學校附近吧。以前可能流過這片地方。科文莊園的承包商是在它被填住之後才開始在這裡蓋房子的,我一直在想,可能就是二戰之後——他們到底拿什麼東西填的這條河呢?可能不光用了泥土,也許有廢品?有化學物質?斯萬化學公司就在科文大道附近,在波蒂奇另一邊。沒人會告訴我們這些事兒的。健康部門,市政廳,我都去問過了,《新聞報》那裡我也打聽過。所以我想請一個對這事兒有興趣的律師。波納比先生,您可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人所公認的最出色的律師呀。” 德克皺皺眉頭,或許他確實是。德克在他的棋盤上,在他事業的巔峰時期,同時也是他生命的巔峰時期,按照他所熟悉的規則,揮灑自如,幾乎是百戰不殆。 “波納比先生,我知道你不可能馬上就決定是接受還是拒絕。我只是請您先不要拒絕。求您了!我明白您需要仔細考慮考慮。我也明白您很清楚我們沒多少錢。我們能拿出的——都是和這事兒有關聯的鄰居們東拼西湊來的——大概也就有幾千塊吧。我知道您的收費要比這高得多。您辦公室的那位和藹可親的女士已經跟我解釋過了。但是我還是想跟您談談,現在我們已經談過了。謝謝!” 德克回答:“奧謝克太太,我把聯繫方式留給你。再容我仔細想想吧。” 妮娜鼓起勇氣,雙手抓著了德克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礦石般的眼睛閃耀著挑逗的意味,還夾雜著一絲絕望。她輕聲說:“我還有件事要對您說,波納比先生。你千萬不要生氣!也別討厭我!看,我為這事兒在祈禱。今天晚上。我為你祈禱。是上帝把你帶給我的。” 永不通姦。永不做有姦情的丈夫。我也沒有愛上那個女人。 但是,因為愛的運河這樁倒霉的案子,他有可能毀了自己,毀了他的婚姻生活。 1 阿莉亞從前明白,但其實她也並不明白。現在,作為一個妻子,她並不明白,但是她也明白。 或者是她以為她明白。 1961年夏末過後,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轉眼就到了秋天,緊接著,冬天就來了,這裡緊挨著尼亞加拉大峽谷。月神公園22號有個出生不久的嬰兒!在阿莉亞看來,這個嬰兒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讓整個家都隨著她小小的生命一起跳動。就算阿莉亞已經筋疲力盡,她仍然覺得心滿意得。她也很愛錢德勒和羅約爾,而朱麗葉則更是她的心頭肉。 “看我們倆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噢,布麗奇特!快看啊。” 阿莉亞笑了,眼睛有些濕潤,在鏡子前梳妝打扮,這個眼睛大大的嬰兒就在她旁邊。綠色的眼睛像鵝卵石,像玻璃球,有幾條淡淡的血絲。剛剛僱用的愛爾蘭奶媽,一會兒看看媽媽的眼睛,一會兒看看孩子的眼睛;身為愛爾蘭人,她很精明,知道怎樣說話會讓主人更開心,於是她操著濃重的口音回答:“噢,波納比夫人!她和你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願上帝保佑你們。” 然而…… 我丈夫很愛我。他不會背叛我的。他知道那樣會毀了我。況且他很愛我。 可惡!電話鈴居然響了。阿莉亞剛才忘記把聽筒拿起來了。今天是周四,她這會兒正在上下午五點的鋼琴課(學生是鄰居家的小姑娘,今年12歲,豐滿漂亮,中等資質,阿莉亞十分喜歡她),阿莉亞沒有離開琴凳,大聲喊:“羅約爾,親愛的,能把電話的聽筒拿起來嗎?不管是誰打來的都不用管他,只要把聽筒拿起來再輕輕放下就行了。乖孩子,聽話。” 但是羅約爾就是羅約爾,他從沒聽過媽媽的話,而且總是跟她對著幹。這就是羅約爾的小花招。他今年三歲了,腦袋裡全是鬼點子。他雙手抱起電話,像只發瘋的小猴子一樣對著聽筒說:“媽媽不在!媽媽不在!拜拜!”羅約爾一邊咯咯地笑,一邊把聽筒“啪”的一聲丟在地毯上,轉過來用手輕輕拍著嘴巴,一副十足的搗蛋相。阿莉亞沒法吵他,電話裡的人能聽得見呢。 阿莉亞的課外鋼琴課程對她來說應該是一種慰藉,寧靜而莊重,甚至還應該在波納比整個家庭中迸發出一些美感,而事實卻往往並非如此。 阿莉亞嘆了口氣,又轉向她的學生。這個小姑娘眉頭緊皺,正在彈奏棘手的降b大調屬七琶音練習(斷斷續續地),她那短粗的手指勉強能應付,但十分吃力。她還是有天賦的。或者她有的只是阿莉亞所認為的天賦——在她這些日子上課的過程中。阿莉亞以她貫有的方式,喘著氣熱情地說:“很好,路易絲!很有前途!現在讓我們再來一遍,注意音符的流暢連貫,這是四分之四拍——” 這樣的話其實是某種奇特的安慰。教鋼琴的時候,時常會聽見自己喃喃低語很好!很有前途!現在讓我們再來一遍。 丈夫波納比在法律界的那些朋友以及社交圈中的熟人,都覺得這很古怪,阿莉亞自己也知道。德克?波納比的太太居然給別人教鋼琴。一小時五美元。而且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就像上流社會的老姑娘需要有錢進帳似的。德克的姐姐們反對阿莉亞教鋼琴,阿莉亞曾經瞪大眼睛,一臉無辜地在她們面前為自己辯解:“噢,我是為日後做準備啊,萬一德克把我拋棄了或是他出了什麼意外,那時我必須要養活自己和孩子們啊。難道所有的妻子不都該這樣嗎?”就算只是為了看看她們化了濃妝、謹小慎微的臉上的那副表情,這樣做也是值得的。真逗!阿莉亞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笑了。 可德克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的。事實上,他還曾因此對阿莉亞發過火。 阿莉亞當時想要反抗難道所有的妻子不都該這樣嗎? 路易絲還在苦練她的琶音,這些和弦原本應該猶如歡快、輕柔、波光粼粼的流水碰到了小石子而泛起漣漪一樣,路易絲卻把它們彈得斷斷續續,好像在每個音符處,都故意力道不均地敲打著小音錘。 “別忘了拍子,親愛的:每小節有四拍,每個四分音符是一拍。”阿莉亞用鉛筆打著拍子。她已經練就了一心兩用的本事,一個耳朵聽她學生彈琴,另一個耳朵留意屋子裡其他地方的動靜。德克當時堅持要買的這棟新房實在太大了,這間“媽媽的鋼琴教室”原本是和客廳相通的起居室,就在通往廚房的走廊旁邊,連著樓梯。布麗奇特在哪兒?可能在廚房和孩子們一起。阿瑞特還必須要留神羅約爾,羅約爾可不是那麼容易乖乖聽話的。阿莉亞希望那個剛才打來電話的人已經掛斷了。 是的,聽起來布麗奇特好像是在廚房。她也許在給朱麗葉弄吃的吧,她對朱麗葉太親暱了,阿莉亞不喜歡她這樣。她想當我漂亮女兒的媽媽。我才是她的媽媽呢。 阿莉亞也不喜歡羅約爾擠在布麗奇特旁邊的樣子。這個愛爾蘭奶媽總是撫摸著羅約爾亞麻色的頭髮,讚歎他藍色的眼睛,還總是抱著他。布麗奇特還常常和他聊天,說的話好像是蓋爾人的兒語一樣。他們在一起又說又笑,阿莉亞懷疑他們是不是在策劃什麼不能讓她這個當媽的知道的秘密。 錢德勒長大了,已經不吃布麗奇特大呼小叫那一套了。而且他總是不在家。謝天謝地! 阿莉亞總是喜歡把電話聽筒拿起來。這樣她才覺得有安全感。電話的響鈴聲讓她覺得很緊張。有時候她會捂著耳朵,從響著的電話旁邊迅速跑開。她推測電話是德克打來的,也可能是聲音溫和的接待員瑪德琳,阿莉亞很討厭她。他們打來電話不外乎是告訴阿莉亞德克要晚些回來吃飯,或不回來吃飯,阿莉亞幹嗎要自尋煩惱,去聽這些令她難過的消息呢?不知道更好。索性就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吧。把聽筒拿開,讓撥號音一直處於忙音狀態,就好像電話真的很忙一樣。有時候管家會給她添亂,甚至在客廳沒有任何事要做的布麗奇特也會跑過去把電話放回原處。電話忽然響了,攪亂了家裡的寧靜,接著就會有人喊——“找波納比太太?電話,媽媽。” 然而“媽媽”這會兒在哪呢?她正在樓上開著兩個淋浴頭洗澡。大聲哼著歌呢。 如果後面沒有學生,阿莉亞的鋼琴課就會拖會兒堂,今天的課就拖到了六點一刻。路易絲顯然已經坐不住了。已經練了好幾個禮拜的莫扎特小迴旋曲,她還是彈得一團糟,阿莉亞不得不再給她示範一遍。多迷人的一段曲子啊,簡潔明快,一切意味都止於表面,沒有什麼深奧的,也不留下任何遐想的空間。 “好,現在再來一遍,路易絲。我知道你一定能彈好的。”路易絲開始演奏,第一個音符就彈錯了,她搖搖頭,說:“我,我想我得走了,波納比太太。”路易絲笨拙地從琴凳上起來,收拾她的樂譜。阿莉亞很迷惑。路易絲紅著臉對她說:“我想這是我在您這兒上的最後一節鋼琴課了,我很抱歉。” 阿莉亞十分吃驚,她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路易絲,什麼?你最後一節課——?” “我,我媽媽說……” “你媽媽?” “我想是我爸爸告訴她的。從今往後就不再上鋼琴課了。” 路易絲滿臉通紅,不敢看阿莉亞的眼睛,慌忙逃走了。 阿莉亞跟著她到了門口,路易絲走後她輕輕地把門關上。阿莉亞在門廳站了幾分鐘,感到頭昏眼花,就像頭部受到了擊打一樣。怎麼搞的,路易絲?埃格斯可是她最有前途的學生之一啊。埃格斯一家就住在公園對面氣派的老殖民地那裡,前幾年波納比一家也曾好幾次拜訪過他們。在喜歡交際的埃格斯太太面前,阿莉亞跟平時一樣,顯得有點沉默寡言,但她一直以為埃格斯太太還是很喜歡她的。埃格斯先生是尼亞加拉水電站的首席執行官,也是德克工作上的朋友。 或許一切只是看起來如此。 “噢,可惡。”阿莉亞痛苦地抱怨。 一定有人又把聽筒放回去了。電話響了。 那個從愛爾蘭高維郡來的奶媽,好心卻有點招人煩,喊“媽媽”接電話,仍然帶著她那輕快的、感情豐富的愛爾蘭口音。在德克的書房裡,阿莉亞麻木地拿起電話。 “餵——”她連出於禮貌問候一下的力氣都沒了。 但是,她大吃一驚,電話是德克的姐姐克萊麗絲打來的。 克萊麗絲!德克兩個姐姐中年齡較大的那個,也是阿莉亞更害怕的那個。她屬於大眼睛的瓊?克勞馥那種類型,一頭燙髮卷得緊緊的,就像許多小臘腸,她還習慣朝上努著嘴,即便是假惺惺地對阿莉亞微笑的時候也是這樣。克萊麗絲五十剛出頭,是個冷淡的女人,身上帶著一股克勞丁?波納比的氣質,趾高氣揚,動不動就喜歡指責別人。 “阿莉亞,是你嗎?” “噢,是的。” 阿莉亞的回答很無力,幾乎聽不見。她盡量讓自己做到這樣的標準——但這樣到底是怎樣呢? ——就是和這個自鳴得意的世界要求的一樣。 噢,天哪。阿莉亞的思緒飛快地旋轉。克萊麗絲曾邀請阿莉亞和德克帶著孩子們去大島她的家去,而他們卻忘了。又是這樣嗎? (阿莉亞覺得很慚愧,這事就發生在那年復活節。阿莉亞承認自己的過錯,那次她忘記在日曆上標清楚日子了。)一年中總有那麼兩到三次,湊著這個或那個節假日的“機會”,德克的姐姐們總會表現得十分熱情友好,邀請她們的弟弟和家人來玩兒。阿莉亞害怕這些場合,有時她會託辭說自己頭疼,或是說和鋼琴課有衝突,這樣就有理由可以不去了。克勞丁?波納比已經70多歲了,固執地一個人生活著,傳言她成了個宗教狂熱分子,她從不去兒女那裡。但是每當大家著迷似的談起她或是對她表示擔憂的時候,阿莉亞就想捂著耳朵跑出去。 (為什麼會有如此“古怪”的舉動呢?只要你願意,就在自己家中躲來躲去?要是你有經濟手段呢?特別是如果你住在能望到尼亞加拉河,就像夏洛特那樣的莊園呢?) 克萊麗絲客氣地詢問阿莉亞和孩子們的情況,她總是搞不清孩子們的名字,阿莉亞也從不費勁兒去糾正。儘管此時阿莉亞正頭腦混亂、心神不寧,她還是趕忙回答: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好,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算錢德勒已經離家出走好幾天,就算羅約爾在地下室玩火柴而造成房子失火,就算布麗奇特抱著漂亮的小朱麗葉逃走了,她此刻還是會歡快地回答:“很好!”然而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去詢問克萊麗絲一家現在怎麼樣。 “好吧,其實我今天給你打電話的原因是,阿莉亞,”克萊麗絲說,她的語氣像澆注好的混凝土,“我聽到了一些難聽的謠言,想問問你知不知道。”緊接著是一個明顯的停頓。阿莉亞把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就好像那些謠言就在電話裡一樣,但是她應不應該聽呢? 克萊麗絲步步緊逼,接著說“這謠言是關於我弟弟德克的。” 阿莉亞感到絕望,卻還是說了句俏皮話:“噢,是關於你弟弟德克!還好,不是我的丈夫德克。” “阿莉亞,親愛的,我也希望你會覺得這些謠言很可笑。” 阿莉亞笑了。 “克萊麗絲,我也這麼想。今天下午上了三堂鋼琴課,我這會兒也很想听點好笑的東西。” “我覺得你一定笑不出來:德克和別的女人有關係。” 有關係!多奇怪的說法啊。 “阿莉亞?你在聽嗎?別人都說,德克去看別的女人了。” 阿莉亞笑得眼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這霧氣不知怎的飄進了屋裡,在家具和擺設上徘徊,使它們看上去很朦朧,這霧氣帶著一股瀑布腳下潮濕冰冷的味道。 “天哪。德克時時刻刻都在'看'女人啊,克萊麗絲。他不得不看,不是嗎?用他的眼睛看?”阿莉亞笑了,笑得像脖子被擰住的小雞一樣。 “這有什麼奇、奇怪的啊?” “阿莉亞,你坐著嗎?坐下吧。” 阿莉亞倔強地搖搖頭。她不想坐!就像羅約爾不守規矩一樣。她至少應該能跟三歲的兒子一樣驕傲吧。她站在德克的拉蓋書桌旁邊,虛弱地靠在上面。她這會兒沒有足夠的協調力拉出德克的轉椅坐在上面。她很少來德克的書房。這裡是孩子們的禁地。阿莉亞對這些財物資料,註銷支票,發票還有收入所得稅的表格也提不起一點興趣。德克所有的個人資料記錄都放在這裡,當然也包括家裡的東西,但是阿莉亞從來不碰這些公文。結婚以來,她從沒付過一次帳單,也從不打開這些信件,這裡面裝著各種票據,有尼亞加拉縣的,紐約州的還有美國聯邦政府的。看到她能幹敦厚的丈夫要處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她打了個哆嗦,身體不由自主朝前傾了一下。 她靈敏的鼻子在房間裡搜尋,鼻孔一張一翕。她聞到了德克偶爾抽的那種雪茄味,淡淡的,沁人的味道。還有他洗髮精和古龍水的味道。那瓶男士古龍水是阿莉亞送給他的。他愛我,他知道這樣會毀了我。 阿莉亞聽見布麗奇特抱著朱麗葉去嬰兒房了,布麗奇特用蓋爾話嘰嘰咕咕哼著歌。該換尿布了!阿莉亞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尿布,嬰兒的糞便!她自己正慢慢喪失在女兒的嬰儿期照顧她的權利。羅約爾在樓梯上跟著布麗奇特在跑,像個行進中的士兵一樣使勁跺著腳。和他們在一起,阿莉亞感到絕望。她對著電話結結巴巴地說:“克,克萊麗絲,我要掛電話了,孩子們在叫我。” 克萊麗絲狂暴地大叫:“不行!你竟然要掛電話,阿莉亞!你這樣自欺欺人要到什麼時候。這樣難聽的謠言不僅僅關乎到你,還關乎波納比全家,我們所有的人。我可憐的母親身體不好,如果讓她聽到她最'喜歡'的兒子竟然做出這種事,她會崩潰的。還有公眾。德克和一個下層社會的女人糾纏,一個結了婚有孩子的女人,這難道還不夠讓人心煩嗎?他正準備提交那些可笑的上訴,要替那個女人出庭,他那些法律判斷力還有道德判斷力都跑到哪兒去了?他看起來已經瘋了。還有你,身為他的妻子,總覺得自己聰慧睿智又有教養,比我們都強,難道你就沒注意到嗎?你難道瞎了眼,阿莉亞?” 那團霧氣好像擴散了,阿莉亞揉揉眼睛?難道她真的瞎了眼嗎?她耳朵邊的聲音還在吼叫,聽起來像遠處不斷瀉落的瀑布。 德克書桌上方的牆上,掛著他祖父偉大的雷金納德?波納比的銀版相片,他祖父是個魯莽而勇敢之人。相片上的他精瘦得好像一架輕型戰車,帶著股吉普賽人的傲慢,頭髮理得十分整齊,蓄著八字胡,黑色的眼睛猶如大理石,閃爍著熱情的光芒,是個頗具魅力的年輕人。阿莉亞覺得他此時的存在有一絲諷刺的意味。你,也是拴在繩索上的!你,夢裡覺得自己在陸地上很安全。 這些年,阿莉亞一直在嘲笑她自己,還有德克,腦子裡總有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覺得德克會離開她。但是現在…… 克萊麗絲繼續說:“我弟弟回來的時候你問問他'妮娜'是誰。問問他為什麼為了這個女人他要自毀前程。他要狀告尼亞加拉大瀑布市,狀告教育委員會,還有斯萬化學公司,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我想肯定還有他的朋友!他一塊兒上學的同學!我們父母的朋友!還有尼亞加拉大瀑佈區和布法羅最有權勢的一些人!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別人是這麼說的。那女人的丈夫是個工廠的工人,而且是個共產主義的煽動者,他們有兩個孩子,都有點兒癡呆。但是現在他們奧謝克家已經分開住了,德克在盧卡斯山那裡給那女人找了個地方住,花銷全由德克負擔,而你,身為他的妻子,卻對這事兒渾然不知!居然還躲在家裡擺弄你心愛的鋼琴!'史坦威父子公司造的琴'!別人說你丈夫的情人有塔斯卡洛拉血統,更糟的是,她還是個天主教徒。” 阿莉亞嗚咽著,像只備受折磨得的小動物。 “我不信你的話!讓我一個人靜靜。”她砰的一聲把電話掛斷,德克姐姐烏鴉般的聲音也隨之消失了。 在牆上,雷金納德?波納比好像在對她微笑著眨眼。 “不可能,德克不會這麼做的。” 阿莉亞開始翻德克的辦公桌,胡亂地翻著。她要找——什麼呢?她丈夫的秘密。這張古色古香的辦公桌是紅木做的,很重,在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凹印;這桌子不是德克的爸爸維吉爾?波納比留給他的,而是他爸爸的讚助人——富有的安格斯?麥肯納留下的。阿莉亞不太了解這些已故的人,她也不想去了解。她嫁的是德克,不是他們全家。阿莉亞討厭德克的家庭!噢,這個拉蓋書桌到處都是秘密。男人的秘密。到處都是文件架和抽屜。桌子上到處是包著玻璃紙的雪茄,大多是帶甜味的科羅納雪茄。一沓沓用橡膠帶捆著的註銷支票,收據,帳單。還有銀行結單,國稅局的表格,商業書信和保險單。 (沒有私人信件嗎?值得懷疑。)阿莉亞像一個挨了踹的小狗一樣,嗚咽著,她拉開抽屜,發瘋似的翻來翻去。我不是這種人。這不是阿莉亞。瀑布那裡的薄霧已經飄進屋了,像口水一樣噁心。阿莉亞已經看不清楚了。她摸索著翻弄德克的支票簿,急促地喘著氣。證據?丈夫背叛她的證據?她想不起那個女人的名字了。但是不會有別的女人了。 德克工整地記錄著1961年8月,9月,10月,最近的一次是11月,他都給'N.奧謝克'開了五百美元的支票。阿莉亞喘著粗氣,感到一陣眩暈。 'N.奧謝克'如果她是德克的客戶,那德克為什麼會給她錢呢? 為什麼會給她錢? 補償她提供的服務嗎? 還有其他奇怪的——可疑的——記號。每個月向波納比財產管理公司支付365美元。德克為什麼給自己家的公司開支票呢?這意味著什麼? “'盧卡斯山的住處。'德克把他的情人就安置在那裡。噢,老天哪。” 阿莉亞感到身後有動靜,她有點心虛,轉過身來,發現書房門口站著個面容消瘦的男孩子,他身上沒有明顯的年齡特徵,表情過分深沉,不像小孩兒,個頭又太小,不像少年,他黃黃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皺紋,憂慮的雙眼就像魚鱗一樣在金絲邊眼鏡後面閃動著。 (噢,這該死的眼鏡!這眼鏡才配了幾個星期,但阿莉亞一看見它,就想把它從男孩兒的鼻子上拽下來,摔成兩半。)這男孩兒的法蘭絨襯衫皺皺巴巴,釦子也系錯了,校服褲子兩條腿的膝蓋處還有許多污漬,早上出門之前,他的衣服褲子可都是洗得乾乾淨淨,熨得整整齊齊的。阿莉亞受驚過度,一時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錯了。 這男孩兒焦急地問這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亂子。 沙啞的聲音:如果砂紙會說話,大概就是這種聲音。 阿莉亞努力讓自己恢復常態,非常努力。 “錢德勒,天哪,你嚇死我了。悄悄跑到我身後,就像個——像頭烏龜!”阿莉亞的雙手緊握在一起,這樣才能令它們不再發抖。她當時一定是面色慘白,臉上的雀斑就像感嘆號下面的那個點兒。然而阿莉亞對錢德勒說話的時候,還是保持著平時那種責備的口氣,就好像孩子已經習慣這樣,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舒服,別的法子都不行。 錢德勒吞吞吐吐地說:“我——剛才聽見您哭了,媽媽。我還聽見您——尖叫。” 阿莉亞生氣地回答:“你並沒聽見我尖叫,錢德勒。別說傻話了。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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