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大瀑布

第8章 1-3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9610 2018-03-21
羅約爾出生以後,阿莉亞似乎時常覺得錢德勒的出現總有幾分尷尬。她當然愛錢德勒,但卻總是不由得想忘掉他。在半夢半醒、神誌不是十分清醒的時候,阿莉亞會以為錢德勒是個陌生人,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他的名字來。 阿莉亞發誓她要像愛羅約爾一樣去愛錢德勒,然而就連這個誓言,她也幾乎遺忘了。 阿莉亞並不迷信,可是她卻感到一陣陣恐懼。似乎利用瀑布的水力去“發電”是件危險的事。使數万噸美麗流淌著的河水轉向,把它們轉化為電給“消費者們”使用。 阿莉亞抱著羅約爾走進裝著電話的臥室,給德克的律師事務所打了個電話。啊,為什麼德克總是不在家!總是在她需要的時候不在家。那個嗓音柔美的接線員冷淡地告訴她,“波納比先生”不在辦公室,他去市政大廳開會去了,和市長還有尼亞加拉縣地方委員會的委員們一起,他現在也是這個委員會的一員。 (阿莉亞應該知道這件事嗎?還是她忘了?)“那麼請問那兒的號碼是多少?”那個嗓音甜美的接線員雖然有些勉強,還是告訴了波納比太太市長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新近當選的尼亞加拉瀑布市市長叫做“膽小鬼”泰勒?韋恩;阿莉亞認為她有權利打電話給丈夫,因為德克現在很難得往家打電話,不像他們新婚時和錢德勒剛出生時那會兒,他會經常地打。阿莉亞的手有些發抖。羅約爾在媽媽腿上扭動掙扎,掄起他的小拳頭亂揮亂打,他很不開心;毫無疑問他的尿布又濕了。阿莉亞咬著她的大拇指指甲,猶豫不決,不知道要不要打電話到韋恩的辦公室,說她家裡有些緊急的事想馬上和丈夫通話;這是她過去常用的藉口,有時還用得特別經常;和兩個小孩兒在一起,她太孤單了,總是不由自主有些讓自己都驚恐的感覺。

懷羅約爾的九個月,她非常開心。他們那時當然還不知道這是個男孩。阿莉亞瘋狂地愛著羅約爾,然而卻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是個女兒的話她的生活就完整了。 “阿莉亞?餵?怎麼啦?” 德克響亮而又焦急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阿莉亞記不起來給他打電話要說的事情了。羅約爾喘著氣,快要哭出聲來。她趕緊把乳房放到他的嘴裡。她的乳頭脹痛,直挺,看起來好像給一個卑鄙的人搓扭過。羅約爾開始吮吸起來了。 “阿莉亞?親愛的?出什麼事了?” 那麼他一定是愛她的。阿莉亞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越來越強的焦慮不安。 阿莉亞笨手笨腳地摸到話筒想開口說話,可說得卻像是一個一個字蹦出來的。她知道一定得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她才把德克從正和市長一起開的會上叫出來,但糟糕的是她記不起這個原因了。她說,“剛才是有個問題——寶寶呼吸有點不正常,但是現在他呼吸順暢,他好了。”

“親愛的,我聽不見你說什麼。是寶寶出了什麼事嗎?” “他剛才呼吸不太正常,但他現在好了。很抱歉打擾你。我剛才不知道怎麼辦。” “他現在好了嗎?羅約爾沒事了嗎?” “沒事了,你聽。” 阿莉亞把聽筒放到羅約爾溫潤的小嘴邊,撓他的癢使他甜甜地咯咯笑了起來。其中的響亮的高音就像孔雀的尖叫一樣。 “阿莉亞?那是——羅約爾?羅約爾沒事嗎?”德克聽起來很迷茫,就像盲人想睜眼睛去看東西一樣。 “親愛的,羅約爾很好。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寶寶。” “他沒事,你確定嗎?” 阿莉亞生氣地笑了,“我確定。如果你懷疑我,你自己回來看好了。” 於是出現了一小段短暫的停頓。 “哦,你把我的魂兒都嚇飛了。”德克小心翼翼的說,他害怕再惹妻子生氣。阿莉亞知道:謹小慎微的律師丈夫不想讓他神經兮兮反复無常的妻子不高興。在德克的書房裡,有一個相框裡是他臭名昭著的爺爺雷金納德?波納比的褪色銀版照片,照片上,雷金納德?波納比正走在一根拉緊的繩索上,穿越霧氣濛濛的尼亞加拉大峽谷。他肩膀上扛了一根12尺長的桿子,用來保持平衡。阿莉亞知道,那是一種多麼不穩定的平衡。

就在羅約爾又舔又拽她的乳頭的時候,阿莉亞突然感到有些原始、潮濕、充滿渴望的東西鑽進了她的小腹,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她大聲呻吟,“哦,德克,我想你。回來,和我做愛,親愛的。” “阿莉亞?什麼?” “我想你,德克。我想和你做愛。像我們以前那樣,在孩子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記得嗎?” 再次出現了停頓。阿莉亞能夠聽到丈夫的呼吸驚慌失措般急促起來。 “我正在開會,親愛的,這個會議很重要。如果我不參加投票,上帝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阿莉亞,你和寶寶都沒有什麼事吧?我要說再見了。”德克頓了頓,好像在想什麼事情,“錢德勒也好吧?” 羅約爾用力地吮吸著,吸得她的乳房有些痛,她笑了起來,同時那痛也勾起了她兩腿之間的慾望。 “你的兒子真是個情人呢,德克。你該汗顏了。”奶水從羅約爾的小嘴巴里漏出,沿著他的下巴流了出來。阿莉亞覺得自己的奶水太淡了,淡得像是脫脂乳。也許這不是好奶水。不是好媽媽的奶水。也許這奶水缺乏維生素。德克又說了些什麼,問了她些什麼,阿莉亞都沒有聽到,嬰兒嘖嘖的吮吸聲蓋住了他的聲音。就在精神恍惚之間,她模糊地記起她為什麼打電話給德克了。 “你看沒看《新聞報》頭版上的那篇文章?水力發電廠的那個?為什麼會有我們的名字?”

德克立即回答說,“親愛的,那件事與我們無關。那隻是家庭生意的一部分,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要激動,也別難過。沒事兒。” “沒事兒。好,我明白了。” “我握有波納比的一些股份,可是我沒有參與。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收入。” 阿莉亞慾火焚身,心癢難耐,她把她的乳房從正在吮吸的嬰兒的嘴裡抽了出來。一時間寶寶還不能適應,只是繼續在空氣中咂著嘴,粉嘟嘟的小臉一臉茫然。他那水汪汪的,長著淡色睫毛的好看的鈷藍色的眼睛眨巴著,茫然無神。電話的另一端,孩子的父親正在說他必須回去開會了,如果可能,他會在十點左右回家。 “你和孩子們都很好,是嗎?我愛你。” “好吧,我恨你。” 阿莉亞生氣地笑著,然後在德克向她解釋他為什麼又要晚回家之前掛上了電話。他總是有很多事,與他那些富有的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吃晚飯,不是在瑪力奧,就是在划船俱樂部,要不就是在彩虹天台。

錢德勒拾起了《新聞報》,興致勃勃地讀起那篇關於尼亞加拉發電站的文章。這個孩子在讀書方面很有天賦,似乎從上學起他就開始自學,現在也是這樣。他的老師說,他是二年級識字最多的學生。可是他總是在昏暗的燈光下讀書,阿莉亞擔心這樣會對他的眼睛不好。他說,“媽媽,這個名字——'波納比'——是說我們嗎?或者是別的什麼人也叫這個名字?” “是說別人的。” 這時羅約爾正憤怒的尖叫著,臉憋得通紅像個小惡魔一樣。阿莉亞感覺到他的體溫在升高,讓人想起煮著的龍蝦,越來越紅。阿莉亞突然間覺得羅約爾很可怕。為什麼在她年齡這麼大的時候還這麼迫切地想要第二個孩子呢?在丈夫隨時可能離開她的時候?她尖叫起來,把扭動掙扎的羅約爾放在了——那是什麼? ——床邊。床上鋪著墊子,然而羅約爾憤怒地又踢又打,彈了起來,滾到了地板上;他墊著尿布的屁股和後腦勺幾乎同時落在了地毯上。一瞬間臥室裡鴉雀無聲,那個紅蝦般的小寶寶止住了呼吸,接著,他小小的肺部吸入了足夠的空氣後,他開始大哭,開始尖叫、咆哮,阿莉亞用手摀住自己的耳朵,她崩潰了。

七歲大的錢德勒趕緊抱起他暴躁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了床上,但羅約爾繼續哭喊,一聲不停。阿莉亞光著腳退到了牆角里,她感到奶水在順著乳頭向外滲,沿著她滾燙的皮膚往下淌;她只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睡袍。錢德勒認真地說:“我們應該讓爸爸回來,媽媽,對嗎?剛才你打電話時他在哪兒?” 3 現在波納比家有兩個孩子了,但阿莉亞卻感覺比以往更加強烈的孤獨:她想要一個女兒。 這個念頭是在羅約爾斷奶後產生的。啊,她懷念那孩子在胸口吮吸時的感覺!祈求上帝賜給我一個女兒吧,一個能救贖我的孩子。好讓我把事情做對。 但在某種意義上,阿莉亞覺得自己很失敗。她是個女人(這很明顯)但在某種意義上,是個不夠女人味兒的女人,一個不夠好的女人。

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阿莉亞變得越來越神經質。她越來越擔心自己的育齡快要到頭了。阿莉亞禁不住問她的母親:“您也有過這樣的感受嗎?您想過要一個女孩兒嗎?但利特萊爾夫人總是微笑著搖搖頭:“不,阿莉亞,我只是'想要'上帝賜給我的寶貝,不管他是誰,你爸爸和我一樣。 ” 一個自鳴得意的傻瓜,阿莉亞討厭她。 (不,儘管利特萊爾一家經常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拜訪月神公園,波納比一家也每年一次趁著一個或另一個假日到特洛伊遊玩,阿莉亞和她母親並不親密。為了討父母的歡心,已經身為人母的阿莉亞齜牙咧嘴的扮演著女兒的角色。她猜利特萊爾夫人肯定覺得自己和阿莉亞很親密,但那隻是利特萊爾夫人的一廂情願。阿莉亞曾理智地和德克談過:“錢德勒和羅約爾需要祖父母,而且他們也是很好的祖父母。所以我們要堅持去看望他們。”這突如其來的論調讓德克吃了一驚,“但是我們是喜歡彼此的,阿莉亞,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我們大家都是朋友!”阿莉亞對著丈夫困惑地搖搖頭:“我們當然已經達成了共識,親愛的,我一向順著你的。事實上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至少克勞丁?波納比對此不會有任何誤解,阿莉亞完全從自我中解脫了出來,好輕鬆啊!) 波納比家的兩個孩子中,小的活脫脫像他的父親,而大孩子則像母親,至少從氣質上說,像母親。 錢德勒學習很棒。他成績很好,但從不驕傲滿足。即使在上小學時,他就常常找老師做一些額外的功課:通常是一些自然科學題目,如冰河時代、長毛象、劍齒虎、尼安德特人、哈雷彗星、太陽係等等。 (在做太陽系模型時,錢德勒天才地設計出了一個非常精巧的裝置,太陽用柚子做成,而各大行星則用小一點的水果做成,最後的冥王星是用一粒葡萄做成的。在做好雷彗星的軌道模型時,錢德勒則做出了更加出色的設計:用火花塞作彗星,而用一個塗了顏色的橡皮球作地球。因此,獲得了尼亞加拉縣科學博覽會專為十歲和十歲以下兒童設立的獎項)德克很是為錢德勒驕傲。阿莉亞猜想自己也許也很為錢德勒自豪。但她並不喜歡錢德勒。儘管錢德勒經常坐在鋼琴旁練琴以試圖超過阿莉亞的年輕學生們,但是他卻沒有一點音樂天賦。錢德勒練琴時,阿莉亞有時會捂著耳朵叫他停下來:“親愛的,我的學生們也許彈得比你好不了多少,但至少他們讓我覺得我沒有白教他們。”錢德勒老是扣錯釦子,即使是阿莉亞發誓說是她親自給他扣上的。她從學校回來時,總是像個街頭流浪兒似的衣衫不整,上學時剛剛換上的新熨過的褲子粘著已經乾結的飯渣。即使是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他的鞋子也總是沾滿泥漿。他的鞋帶老係不住,總是被自己不合比例的長腳絆倒,從樓上摔下來並在下巴上開上一個可怕的口子。日後,這個口子漸漸變成了一個白色的化石般的傷疤。這裡的天氣總是變化無常,時不時地會下暴雨、冰雹,當地人似乎已經對這種天氣產生了抗體,但可憐的錢德勒卻總是染上呼吸病和腸胃型感冒。明明知道媽媽非常擔心他得腦膜炎和小兒麻痺症,他還是倔強的不去注意身體以致發高燒。有一次他發了華氏102.2度的高燒,可他為了“不落後”,非堅持走了八個街區到學校上課。他這麼不聽話,阿莉亞也只好讓步了。 “但如果你染上了腦膜炎或小兒麻痺症,錢德勒先生,你就自己去急診室,再掘個小墳,而且還要在墓碑上刻上'聰明的埃里克'。我以後再也不管你了。”

德克怪阿莉亞過於擔心孩子了。在他看來,錢德勒的身體很好,兩個孩子的身體都很健康。但阿莉亞卻說:“誰會這麼擔心孩子的健康?誰會這麼在意孩子的死活?只有我——孩子的母親,因為孩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大家只會責備我。”德克笑她像電視裡那個露茜爾?保爾一樣風趣幽默。露茜爾?保爾也是紅頭髮,但她不如阿莉亞好鬥、機智。 “哎,阿莉亞,錢德勒能怎麼樣?除了胸部有些瘦小,身體棒的很嘛!”阿莉亞怒不可遏:“那你是責備我,是我讓你的寶貝兒子瘦骨嶙峋,營養不良嗎?他不吃飯,老看書,我有什麼辦法?也許他肚子里長了絛蟲了吧!” 更糟糕的是錢德勒經常漫不經心。羅約爾常常專注地看著你,邊笑邊點頭地跟你講他的一年有20個月。三歲的時候,羅約爾就學著跟爸爸媽媽的朋友握手問好。而錢德勒老是處在一種沉思的迷糊之中,你甚至可以聽見他的大腦轉動時的轟鳴聲。放學之後,他並不回家,反倒是去城里或尼亞加拉山大峽谷閒逛,然後被尼亞加拉警察局的巡邏艇或佩帶出州許可證的陌生人帶回。峽谷附近的小路,兒童如果沒有大人陪同是不准進去的,尤其是山羊島。但我們的錢德勒?波納比卻偏偏就會出現在這些地方,然後他會說:“只是探險而已,看看那裡到底有些什麼。”從四年級開始,他便開始到尼亞加拉大瀑佈公共圖書館去看書,可是圖書管理員卻經常在成人借閱室而不是兒童借閱室發現他。沉浸書海對一個兒童來說是不合適的。很自然,他的母親被通知到圖書館去接他回家,這讓阿莉亞感覺十分尷尬。阿莉亞對這個孩子非常惱火,但又覺得十分可笑。 “如果你想離家出走,先生,那就請走得比市區更遠一些。”錢德勒只是輕微而含糊的道歉,阿莉亞知道他從不守信。

最令阿莉亞生氣的是,她發現錢德勒在規定的休息時間裡仍在看書。錢德勒喜歡把被子弄成一個小帳篷然後拿著手電筒在裡面看書,這當然會毀掉他的眼睛。 “如果你哪天戴上了眼鏡,可千萬別怨我,如果你瞎了,就去找個罐頭盒在街上乞討吧,但別向我乞討。” 錢德勒被媽媽發怒的樣子嚇得瞪大了眼睛。但立刻阿莉亞就又笑了,一把把他搶在懷裡。 “嘿,乖孩子,媽媽愛你!” 4 一個女兒。在這些貪婪的男人之中。我的小家庭也就完整了。 阿莉亞等待著。 5 “可笑!比童話還糟糕呢。” 有時候,在阿莉亞推著小童車在月神公園散步時,她會在平坦的路邊停下來和其他媽媽或者保姆聊天。聊天時她帶著露茜爾?保爾那機智健談的神情,這種神情掩蓋了阿莉亞?波納比心中掩藏著的對自己經營的公司的蔑視(而她的丈夫卻在經營一家完全不同的公司),也掩蓋了她對自己虛偽、多變的人格的鄙夷。此時,她就會聽到關於尼亞加拉大瀑布寡婦新娘的故事。但是,沒有人能記得起那個紅頭髮的新娘了。她在尼亞加拉大峽谷中尋找她那自尋短見跳下大瀑布的丈夫,足足找了七天七夜。沒人知道這件事發生了多久了,是幾年,25年,還是幾百年。 有一位來自匈牙利的年輕保姆告訴阿莉亞說,那個寡婦新娘的鬼魂仍然在守夜。 “在迷霧朦朧的夜晚,而且只有在七月份的夜晚,她才會出現。人們說,如果你見到她,千萬別出聲,那會把她嚇跑的。但如果你不出聲,她就會來找你。” 阿莉亞大笑。她的心裡似乎被放進了一塊冰,這太荒誕了。 阿莉亞掩面大笑,童車裡,羅約爾不安地晃動著,腳來回的踢。 阿莉亞很禮貌地問那個匈牙利女孩兒是否親眼看見過那個寡婦新娘的鬼魂。女孩兒使勁地搖著她梳滿了辮子的頭。 “我是天主教徒,我們不信鬼,信鬼有罪。如果我見鬼了我就閉上眼睛,如果我睜開眼睛她還在那兒,我就趕快跑掉。” 女孩咧著嘴,顫抖著,似乎她真的看到了鬼。 阿莉婭好像在和一個很小的孩子說話那樣,帶著懷疑的語氣溫柔地說,“可是為什麼,列娜?為什麼要跑掉呢?那個可憐的新娘寡婦已經死了,不是嗎?” 那個女孩認真地說,“那個鬼魂是死了,可是她去了她不該去的地方。所以她是一個被詛咒的靈魂。也就是鬼。所以我才要跑掉,波納比夫人,一定要跑掉!” 阿莉亞必須承認,她也會跑掉的。如果她有選擇的話。 錢德勒從月神公園小學回家,講了個讓阿莉亞心驚肉跳的故事。 很久以前,印地安人在大峽谷下面的尼亞加拉河流裡做祭司活動。每年春天都會有一個12歲的小女孩兒被投進山羊島下面的激流中,當地人稱之為活祭。女孩兒身著婚禮服,坐在一個獨木舟中,部落的老祭司為她祝福,然後將她推進流向大瀑布的激流之中。這個女孩兒就成為了住在瀑布中的雷神的妻子。 錢德勒興奮地說:“這就是為什麼瀑布中會有鬼魂的原因。有時你能在霧靄中看見他們。這也是為什麼人們在瀑布上自殺的原因,因為雷神餓了,想吃人。” 阿莉亞顫抖著。這是真的,或者,曾經是真的。 但當她轉過頭對著這個讓她心驚肉跳的兒子時,卻是一臉的嘲弄。你可以想到她對他十分生氣。 “胡說八道。如果你知道這些所謂的祭祀品都很可能是那些沒人要的孩子——孤兒,或者是殘疾的瘸子,你就不會覺得這很浪漫神奇了。可憐的女性啊。”阿莉亞激動地說道。錢德勒衝著她打了個哈欠。以一個成人的智慧猛烈的攻擊一個九歲大的孩子,就像是拿手榴彈去把蜂雀炸成碎片。然而,的確有一些有害的蜂雀是應該被炸成碎片的。 “'宗教祭祀'——'宗教謀殺'——'成了雷神的老婆'——這些不過是把普通的謀殺傳奇化了。無知,原始,迷信。就像是真正地把一個12歲大的女孩嫁給一個成人,甚至比這更過分。那些天殺的印地安人的'神勇'也應該被扔到尼亞加拉河流裡去。看他們到底能有多神勇,這些婊子養的。他們可以開一次大的議事會,和他們的雷神一起都捲進那個漩渦裡。”阿莉亞吐了口唾沫,她是如此地深惡痛絕和怒火中燒。 這真是不可思議:錢德勒的眼睛一點色彩也沒有。有時它們像魚眼一樣毫無光澤,有時是泥黃色,或者是棕綠色。當阿莉亞看他的臉時,就像現在這樣,會發現錢德勒的瞳仁好像變小了。 (啊,她早就知道會這樣。他越來越近視了。儘管她警告過他。)“寶貝兒,明白沒有?媽媽正在努力教導你。以後不要隨便道聽途說。” 錢德勒點了點頭,像個給踢開的小狗。至少這個孩子是在學習。他在學習不是像在學校裡那樣成為全優的學生,而是要學會思考和懷疑。他正在向他那受到詛咒的母親學習。 6 這些是快樂的時光。阿莉亞知道。 春天裡暖和的日子,她帶著羅約爾出去閒逛。月神公園、風景公園,或者沿著薄霧籠罩的尼亞加拉大峽谷,在那裡,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兒都會覺得毛骨悚然。在十個月大的時候,如果阿莉亞緊緊地抓著他的小手,小羅約爾就可以走路了。他們自豪地圍著月神公園中心的維多利亞露台轉圈,這個亞麻色頭髮、胖乎乎的小男孩一搖一擺地走在母親旁邊,喘息著,興奮得大叫著,而母親則一直不停地小聲說著一些鼓勵的話。 “對,寶貝兒。就這樣。太棒了!現在再抬起腳,羅約爾。我的小羅約爾真是太棒了,你看他走得多穩!”當有一個旁觀者稱讚他的努力、為他鼓掌表揚他的時候,小羅約爾的眼睛都亮了。這可毫不誇張。 很快,月神公園其他的母親和保姆都知道了羅約爾的名字。 羅約爾,這個幸福的波納比家的漂亮小男孩兒。 阿莉亞心裡充滿著對這個孩子的愛。現在他已經長大,不再是個嬰兒了,他正在培養自己獨特的性格。她對羅約爾有一種特別的溫情,而這種溫情對他的哥哥卻從來沒有過。錢德勒看起來畏畏縮縮,好像害怕這個多彩的世界,而羅約爾呢,看著這個世界,眨眨眼,笑一笑,要求的也更多。 阿莉亞敬畏他。這個小孩兒似乎知道世界是友好的。阿莉亞喜愛他,願意給他更多。 和羅約爾一起離開房子踏上早上的探險征途時,阿莉亞有時會聽到錢德勒在背後喊,“媽媽,我可以一起去嗎?”她差不多都忘了這是夏天,錢德勒不用去上學。或者說她已經忘了錢德勒還在家裡。她感到一陣愧疚,馬上說:“當然,寶貝。我們還以為你不會感興趣呢。你可以推小推車。”羅約爾要是還有力氣,就和阿莉亞一起走;累了,阿莉亞就把他放在小推車裡推著。只要她不打算上鋼琴課,就絕不會匆匆忙忙地趕回月神公園7號。她不在的時候就是有人來敲門或者打來電話,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德克有時會埋怨阿莉亞太難接近。她覺得前提是她根本不想要幫助。更別提保姆來幫忙照顧羅約爾了。阿莉亞就是羅約爾需要的保姆。 一個涼爽秋日的早上,阿莉亞想去風景公園。急切的小羅約爾走在她旁邊,往前跑著,阿莉亞時不時地吆喝他兩聲讓他小心點,過馬路的時候阿莉亞用結實的雙臂抱著他,上山的時候則由錢德勒推著小推車。只有媽媽和兩個兒子。沒有爸爸和小女兒。 朱麗葉,阿莉亞會這麼叫她。世界上還有比朱麗葉更好聽的名字嗎? 高中的時候,阿莉亞就確信,她的生活會偏離軌道,這完全都是因為父母給她起了一個這麼荒唐的名字。她父親的一些老處女姑姑都死了很久了。 他們剛走了半個小時,阿莉亞的兩個腳後跟就磨出水泡了。該死的,真不該穿這雙鞋子。在草地上,她可以光著腳走;過馬路的時候,她就特別小心丟在地上還燒著的煙頭、小石頭,還有那些玻璃碎片。橋欄邊還有那麼多遊客往水里看,她還得小心被踩到。所以,當錢德勒跑去給他們拿樂啤露的時候,阿莉亞就和羅約爾坐在野餐桌旁邊等著。他們習慣在“遠征”中喝樂啤露。他們離奔騰的急流特別近,就在去山羊島的步行橋附近。新婚夫婦正在橋上拍照。一大群人笑著說著從旁邊走過,帶著明顯的中西部口音,應該是一家人。阿莉亞想提醒他們不要因為正午的喧鬧就低估了那瀑布。在那些喧鬧聲下面,可以聽到一些好聽的聲音,就像顫動。如果仔細觀察一下,就可以看到河面上有若隱若現的彩虹閃閃發光。阿莉亞搖搖頭,微笑著。美洲瀑布的轟響那麼近,好像已經滲透進了她的靈魂。 這是你的快樂時光。 39歲了。你永遠不會再擁有這些漂亮可愛的孩子們了。 (這次是上帝對阿莉亞說的嗎?阿莉亞是這樣認為的。不過她還不是很確定。) 是的。是這樣的。孩子們長得很快。幾乎阿莉亞認識的所有人,包括德克的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他們的孩子都比波納比家的孩子們年齡大。有些孩子甚至都已經長成大人了。 阿莉亞在想,如果他們知道她有多麼急切地想再要一個孩子,會有多麼的不贊成,會帶著怎樣嫌惡的表情看待德克?波納比奇怪的妻子。噢,再要一個孩子! 錢德勒拿著樂啤露回來了。然而羅約爾太興奮了,只品了幾口。他開始精力充沛地在草地上繞著圈跑,尖叫著,跌跌絆絆,摔跤了再爬起來,繼續跑,不知疲倦。他亞麻色的頭髮在發白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發育良好,胖乎乎的雙臂搖來搖去,藉此保持平衡。這個小孩兒天性多麼純潔,看起來是那麼地令人著迷。生命的激情好像在小羅約爾身上顯現無疑。他的皮膚因為體內不斷湧動的血液而發燙。儘管他有波浪般的頭髮,但沒有人會把他誤認為是個女孩兒。阿莉亞想起,前一天晚上睡覺前她怎樣給小羅約爾洗澡,他如何調皮地故意把水濺到地板上,撒到她身上。輕輕地幫他洗完澡後,阿莉亞會情不自禁的盯著他那浮在充滿肥皂沫的洗澡水中的小雞雞,如做夢一樣的幻想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它那麼潔淨,長得那麼完美。那些小小的肉囊墊著它。 (這些肉囊,如果是長在那些性成熟男性的身上,是不是就包含有精液呢?阿莉亞不是特別清楚男性的生理結構。曾經有一次她還問過德克。)奇怪的是小羅約爾有挑動他母親的能力,而錢德勒卻沒有。因為錢德勒的生殖器只是他瘦弱身體的附加物,那個身體好像還是屬於阿莉亞的。在羅約爾身上,生殖器是他那完整的身體的中心。生殖器是他這個人的中心,或者說將來會是。他父親的男子漢氣息復甦了,可是奇怪並且讓人不解的是,它在這麼一個小男孩身上也能體現。 “羅約爾,你會發燒的。” 羅約爾終於厭倦了不停的跑圈,像發狂的小狗一樣開始大叫大喊,可是當阿莉亞想抱著他在公園的長椅上小憩一會兒時,他還不安生,推開阿莉亞。噢,不!羅約爾還不想休息。錢德勒把他放在小推車裡想繞著公園轉悠,阿莉亞用帶子把他係好,幫他整了整他那帶帽舌的小棒球帽。羅約爾像父親一樣,很容易被太陽曬傷。阿莉亞提醒錢德勒不要推的太快,不要走得太遠,總之不要去山下。她在他們後面喊:“不要迷路了。聽到了嗎?”可是錢德勒正走向瀑布,那兒聲音太大,他沒有聽到。 幾秒鐘之後錢德勒和小推車就消失在了那一大群背著相機、正向迷霧少女遊艇遊客走去的人群之中。不遠處,大峽谷旁邊高高飄揚的美國國旗在風中嘩嘩作響。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的賜福。 阿莉亞嘆了口氣,打了個哈欠,像一隻大懶貓一樣舒展身體躺在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她光光的白色的腳趾頭還扭動著。哦,簡直太舒服了!她應該享受這些。太累了!眼前晃動的光亮讓她合上了眼皮。 河邊的水泥路被水花濺得濕漉漉的,不過幸好旁邊有護欄。和那些遊客們走在一塊兒,錢德勒和小推車就好像是跟他們一起的,沒有人會認為只是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兒用小推車推著小弟弟,而媽媽不在旁邊看著。公園的規章對像錢德勒這樣精明能幹的小男孩不適用。 阿莉亞感到自己只是小睡了一會兒。就像在急流中的獨木舟中,水流的速度不算很快。時不時地她能聽到旁邊有人經過,聽到大聲地說話和笑聲,是一種她不知道的語言。是法語嗎? (這些陌生人是在看她嗎?他們是在對她無禮地評價嗎?說她看起來非常嚴厲,滿臉雀斑紅色頭髮,靠近了才能看到她其實像女孩子一樣苗條和年輕,看到她有斑駁的頭髮和臉上細白的紋路,還有脖子上細嫩的皮肉。可是這位女士還在笑,是嗎?)想著幾年以前,應該不止九年吧,那時她來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時候還是個天真可信的新娘呢。對愛情、性一無所知,對男人也一無所知。 從那個時候起,從她第一個年輕的丈夫過世之後——她現在已不能很清楚的記起他的模樣了,也不想再記起——阿莉亞已經收到她母親埃德娜?厄爾斯金夫人好幾封信了。阿莉亞沒有回信。讓她羞愧的是,她連拆都沒有拆開過。她不敢。她收到的最後一封信——那時她正懷著羅約爾——把她嚇壞了。她在信封上印上“收信人不詳,退回寄件人”,然後把信丟進了郵筒。 當然,她沒有告訴德克。像所有的妻子一樣,她有她自己秘密的私人生活,丈夫、孩子都不知道。 她的丈夫!德克?波納比是他的丈夫,不是別人。 然而有時就會這樣,飄飄忽忽無助地進入了夢鄉,阿莉亞似乎搞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是誰。 不,她的丈夫確乎無疑就是德克?波納比。一個比阿莉亞自己遠為真實的男人,無論他的體重、他的腰圍還是他的社會地位。 阿莉亞一直沒有告訴德克克勞丁那次可怕的來訪。甚至沒有解釋她之後的不安情緒。那次,德克發現阿莉亞喝了很多酒,不省人事。克勞丁的指責她也沒跟德克提起。他對不起阿莉亞,他賭博,他還找情婦,還讓人家姑娘接受了醫療安排……一個女兒。趁著還不太遲,請賜給我一個女兒吧。 就在前一天的夜裡,她躺在德克強壯有力、充滿肉感的懷裡。此前阿莉亞醒著,在等待德克回家。哦,他會晚一些回來的,在午夜之後。而且他肯定喝酒了。阿莉亞知道,不過她會原諒他的。丈夫有些麻煩事,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她知道丈夫不會把她牽連進去。德克?波納比也一樣,有他的私人生活。他的秘密生活。而且他是個律師,他的工作原本私密的事情就很多。反正阿莉亞對他那些事情也沒什麼興趣。很清楚,阿莉亞不是德克本該迎娶的那種女人。她了解丈夫的威信,和波納比的朋友還有他們的妻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波納比太太,作過一次鎮定自若、莫測高深的評論,或者,有時會更加難以理解的沉靜,完全一言不發。阿莉亞很擅於坐在晚餐聚會上,在周身環繞的交談中,注視著空地用手指在桌子上敲擊(實際上,阿莉亞是在練習彈鋼琴,在看不見的琴鍵上練習)。在大島鄉村俱樂部,阿莉亞最後一次去那兒的時候,她從聚會上溜走了,自己跑到舞廳找到一架鋼琴坐下靜靜地,夢幻一般地,彈奏了起來,她喜愛的那些少女時代的曲子,那些她曾肆意誇讚過的:《月光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年輕莫扎特的一首《米奴哀舞曲》,還有肖邦絕美的《瑪祖卡》。阿莉亞彈得如此忘情,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身在何處;後來,還是站在她身後咧嘴而笑的韋恩還有豪威爾——德克的兩個朋友,嘲弄般突然的鼓掌,把她拉回了現實。幸好那會兒德克也走了進來。阿莉亞感到很受傷,被羞辱了,匆匆地逃開了。但是我會報復你的。有一天會的。 之前的晚上,她有種想哭的情緒。不是不快樂,就是想哭。從公園裡的其他媽媽那裡(她們大多數都比阿莉亞年輕很多!)阿莉亞知道每個人不時地都會“想哭”。如果你是個女的,這沒什麼。其實,阿莉亞倒是挺高興的。躺在德克的臂彎裡,純純的幸福感讓她不禁哭了出來。為什麼哭呢?他們的孩子多麼漂亮啊。沒有人配有這樣漂亮的孩子。 “但是,親愛的,”阿莉亞把臉拱在德克法蘭絨睡衣的領子上,低聲細語,“我們也需要一個女兒啊。一個小女孩。哦,我們不能放棄!我們要有一個女兒,這樣我們的家就完整了。”德克要回答的時候,阿莉亞拼命控制著自己,盡力不顫抖。這個問題他們已經討論過好多次了,成了他們現在做愛的前奏。如今他們做愛的方式和以前,他們剛結婚的那些年已經很不一樣了,那時候他們無拘無束、充滿興趣、熾如烈火。現在,他們做愛時,阿莉亞會緊緊抓住德克,帶著一種堅決而又絕望的神氣。她扭曲的臉顯示著下面骷髏樣的輪廓。她的嘴痛苦地張合,眼睛凸出來又落回去。這樣的時候,德克幾乎對阿莉亞感到害怕。一個男人害怕一個女人,這個人卻恰好又是他的妻子。他嘆口氣,撫摸著阿莉亞溫暖的前額,像是在安撫她。他愛阿莉亞太深了,深到幾乎不能再看到她;就像是一個人要站得離鏡子太近,他就沒法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我當然喜歡再有個女兒。但是我們這樣做明智嗎?在我們這個年紀?而且要是我們再生個兒子怎麼辦?”阿莉亞身體都僵硬了。她笑了。 “你是說,在我這個年紀。”她說得很輕,以掩飾自己受到的傷害。 早上,阿莉亞熱情地吻過德克後說,“再有一個兒子也不錯啊,是不是?我們就可以建個籃球隊了。” 阿莉亞微微笑著,沉浸在陽光中,思索著這件事情。 不管怎麼樣他們是做愛了。她,這個女人,想要懷孕,想要再生個孩子。 一個女兒!帶走的我兒子們吧,請給我個女兒。我再也不會向您祈求任何東西了,哦,上帝啊,我發誓。 “夫人?醒醒,夫人。” 一個尖利急切的聲音。誰的呢? 阿莉亞醒了過來,然而她的眼睛還沒睜開。當她嘗試去攀援那峻峭挺拔、閃著水珠的大峽谷的花崗岩石牆,她是多麼緊張啊!有人在大聲和她說話。 “夫人,請醒一醒。” 阿莉亞感到有人在推她的肩膀,是什麼人呢?一個陌生人,在這種公共場合,在她毫無防備躺著的時候,膽敢去碰觸她。她的眼睛忽的睜開了。 她驚慌失措,結結巴巴的說,“怎麼——回事?你是誰?” 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就是現在。 阿莉亞竭力坐起來、站起來的時候,一個陌生人嚴肅地和她說著話。 (可是為什麼她光著腳呢?她的鞋哪兒去了?)她匆忙地整了整衣服,用手攏攏鳥窩樣的頭髮。一個穿著綠色制服的年輕的小伙子,公園的服務員,嚴肅地和她說著話,好像她犯了嚴重的錯誤。這個小伙子比阿莉亞年輕很多。 “夫人?這些是你的孩子嗎?他們在山羊島可是沒有和大人在一起。” 錢德勒向母親靠過來,愧疚地垂下了頭。在嬰兒車裡,那個寶寶是給系在車上的,頭上歪歪斜斜扣著個棒球帽。啊,他叫什麼名字:羅約爾,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名字,它的發音吸引了我。羅約爾?曼森,一匹獲勝的純種馬。阿莉亞盯著她的孩子們好像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可是,他們剛才跑到哪兒去了呢?過了多久?為什麼阿莉亞,德克?波納比的妻子,在一個公共場合光著腳被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責備? “是的,他們當然是我的孩子,”阿莉亞生氣地說道。 “錢德勒,剛才你跑哪兒去了?我擔心死你了。我告訴你不要走遠的。” 公園管理員懷疑地看著阿莉亞的時候,錢德勒嘟囔著道了歉。從這個管理員的表情你大概可以猜到,他不相信阿莉亞就是這些孩子的母親。錢德勒紅色的格布襯衫和寬鬆的卡其褲全都被濺濕了。這個孩子根本不像月神公園的德克?波納比的孩子,而像是一個流落街頭的孤兒。阿莉亞想去打他,狠狠的。就連羅約爾也不像話,鼻涕流的老長,口水從張著的嘴裡流了出來。他的臉痴痴傻傻,只是呆呆地睜著眼睛。 啊,天哪。要不是那頂帽子,估計羅約爾的小獅鼻要被曬壞了。 阿莉亞訓斥著錢德勒,他又不聽話了。就在這個時候,公園管理人員走開了,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聽著阿莉亞對錢德勒的教訓他搖了搖頭,嚴肅得要命。他以為他是誰?聯邦調查局的嗎?阿莉亞覺得,他有權逮捕或者傳喚自己的話,他一定早就這樣做了,那樣或許是個解脫。羅約爾從他的迷茫中回過神來,開始大聲哭喊:“媽媽?媽——媽!” 阿莉亞趕緊蹲到他面前,抱起了他。 “寶貝兒,媽媽在這兒。” 媽媽一直在這兒。 媽媽和錢德勒哼著“睡吧娃娃”,推著嬰兒車回到了月神公園。羅約爾,哭得筋疲力盡,已經睡著了。 7 “波納比太太,好消息!” 噢,是嗎? “啊,天哪。醫生,謝謝您。” 她當然很震驚,快被驚喜嚇暈了。 阿莉亞估計到自己已經懷孕了,就是那天在風景公園躺在陽光下做夢、飄忽的時候。然而,她知道:她知道一些事情。她的青春中最美妙的東西已經開始消失了。 朱麗葉在1961年5月底出生。 我的小家庭,完整了。 對於他,這個女人就是一隻兀鷲,盤旋在他的視線邊緣。弓著背,棲於高處,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等候著他。 她就是黑衣女人。她在觀察他,伺機等候要攔截他。她耐心等候、堅持不懈。等候著他,等候著德克?波納比軟弱下來。她知道他的名字,還有他的電話號碼。他懼怕她到位於月神公園他的家來。 儘管接待員已多次告訴過德克這個女人姓甚名誰,但他還是幾乎立刻就給忘在了腦後。 於是他想到了死亡。一隻眼神精確、耐心無限的兀鷲。於是他想到了良心,這與他的生活有一定的距離。 不要捲進去。看在耶穌的份上。 這是你人生最後的需要,波納比。 “瑪德琳,請再向那位婦女解釋一下,我'實在抱歉'。我'非常遺憾'不能見她,也不能考慮接她的案子,不是因為現在不能,也不是因為我手頭案子堆積成山,'而是因為這種有關人身傷害的訴訟不是波納比的專長'。” 瑪德琳做他的接待員十一年了,知道“專長”什麼意思——這個詞兒是雇主眼下的口頭禪之一。專長是指專業、行業,一個人幹得很出色的一個領域。專長是指德克?波納比律師所知道的運用他的技能和狡猾所能贏得的東西。 還有一次,他說:“瑪德琳。不,請把這些材料還給她。請再次向她解釋'波納比先生真誠的道歉'諸如此類的話。這種訴訟案子不是我所要做的,雖然我也確實登記註冊過,也有年頭了。” 瑪德琳顯得猶豫不決。當然她會按照波納比先生的吩咐去做,畢竟她是受僱於他。愛上他,這麼多年了。但她的愛是那種沒有回報的愛,甚至也得不到承認。 “但是,波納比先生,她會問我,他看了我的信沒有?——至少他看了那些照片了沒有?我怎麼回答?” “告訴她,沒有。” “'沒有'——只說'沒有'?” “沒有,我沒看她的信,也不看那些照片。” 他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惱怒不已。開始失去了波納比式的風度。開始感到自己像是一個被追逐的男人。最使他驚訝的莫過於,在所有人中,惟有瑪德琳用一種歉意和責備的表情面對他;好像不依賴他,她已就此事形成了自己的觀點。 “噢,波納比先生,她只想見您幾分鐘,她保證。也許——您應該?她是一位非常”——瑪德琳停了下來,為她的冒失臉紅起來,搜腸刮肚地尋找著最準確、最有說服力的字眼兒——“真誠的女人。” “真誠的女人是最危險的女人。上帝寬恕我們吧!” 德克退後一步,進了他裡面的辦公室。德克終於使瑪德琳笑了,但這是一種惱怒、悲傷的笑。一種對你波納比失望的笑。 這只兀鷲。這個黑衣女人。在德克?波納比辦公大樓的大廳內等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有時是在外面的台階上,有時是在人行道上,有時甚至是在濛濛細雨之中,抑或是在薄暮時分,那時,他工作得太晚,也無意迴避她了,因為加班時間長了,精力也無法集中了。 他在自己視野的邊緣處瞥見了她,這個在此盤旋的黑色身影,他不願仔細地看,不願接觸她的目光。在她還沒來得及叫出他的名字之前,他就急轉身,迅速地走開了。 他很清楚。不能捲進去。不能為同情或是憐憫所動。 如果她在後面叫他,他就裝沒聽到。 不。我不會。我不能。 自從和阿莉亞相戀、結婚後,他就再也不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孤獨地跨越拉緊的繩索的浪漫人物了。架在深淵之上的繩索!再也不是了,他不再是那樣的人了。他永遠不再是那樣的人了。他的祖父雷金納德?波納比在大瀑布的命運將不會是他的。現在是1961年,可不是1872年。德克?波納比現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永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經給自己的命運打上了封條。或者說,他的命運已經給他打上了封條。 阿莉亞向他吐露過心跡:“如今我們安全了,親愛的!即使我們其中的一個被帶走了,我們還剩兩個呢。如果你離開我”——她喉嚨裡發出了低沉的笑聲,她在嘲弄自己的擔憂——“我還有他們三個呢。” 德克笑了,向來阿莉亞跟他說的這些離奇古怪的話,都是逗樂的。他們之間已形成了習慣——德克假裝一臉嚴肅地搖搖頭,說:“阿莉亞!你說的什麼呀。” “嘿,總得有人說吧!” 阿莉亞的反應機智、勇敢。她那綠玻璃般的眼睛、紅色的頭髮和蒼白的面容使四十歲的她有一種年輕、不諳事實的神情。在和阿莉亞生活了十餘年之後,德克認為自己對她的了解甚至比剛開始的時候還要少。他尋思著是否所有的女人都這樣? 當然啦,阿莉亞可不是任意的“所有女人”。 他思索著她的話。 “如今我們安全了。”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家庭生活和急於傳宗接代的根本準則嗎?像在神話故事中一樣,人類希望通過自己的孩子延續自己的生命。活得比自己的壽限越長,越重要。而越重要,對某人來說,也就越長久。 不要孤單。盡量不要知道某人身處孤獨之中。 他現在是一位四十五歲左右的已婚男人,一位深愛妻子的丈夫,一位深愛孩子的父親。一位在當時當地受人尊敬的公民。我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人會懷疑。不再有人懷疑,這我知道。 有時這種愛來得如此強烈,以至他無法呼吸,感到胸腔在收縮。他那年幼的兩個兒子和襁褓中的女兒。他們的媽媽抬起頭以一種勝利的目光望著他,那是一種帶有恐懼和危險的勝利的目光。德克敏感地意識到,他們現在就是我拉緊的繩索,到將來就是我的深淵。 這個女人,黑衣女人,已經請尼亞加拉大瀑布的其他律師提起上訴了。幾週來她輾轉於各個律師事務所,奇怪的是,她會拖了這麼久才來求助於德克?波那比事務所:他猜想,因為她知道自己支付不起他的訴訟費,可她也不像是能支付起這幢大樓裡所有事務所律師訴訟費的人呢。這幢新建的塔式大樓叫做雙彩虹廣場,位於市中心的彩虹大街和主街上。 她已經把她的案子遞給了尼亞加拉縣衛生局。她有意要和《尼亞加拉新聞報》的編輯攀談一番,而事實上她已經和一位記者談過了。消息在這座城市迅速傳開,儘管工廠工人和手工勞動者的人口在迅猛增長,但這個城市仍舊是一個規模不大、人口密集的城市。城市的核心力量是那些掌握權力、舉足輕重的人物,也就不到50人吧,且全部是男性。德克?波納比當然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們中的大多數是他的朋友,或朋友般的熟人。而其中那些老一輩人則是他父親維吉爾?波納比的朋友或熟人。德克和他們屬於同一個私人俱樂部。他們的女人都崇拜他。 他怎麼向這位黑衣女人解釋呢:我的朋友是你的敵人,但我的朋友不可能成為我的敵人呀。 德克對這位絕望的婦女打算狀告尼亞加拉大瀑布市訴訟案的細節了解不多,只知道這類案件的解決決不會有利於她,法官甚至都不會認真考慮它。人們謠傳說,她的家庭成員都有相當嚴重的健康問題,可能她還流過產;或是有人這麼說過。她正在自己的居住區、在第九十九大街和科文大街的鄰近區域,設法組織一個業主協會,以抗議當地小學的健康惡化的狀況。他在《尼亞加拉新聞報》上看到過具有誤導性的標題:家長組織抗議第九十九街學校。下面則是一行簡短而中立的專題報導。 尼亞加拉大瀑布市的市長是德克的老朋友“膽小鬼”韋恩,他堅信黑衣女人——他很難想起她的名字——是一名“著名的赤色分子”。事實上她是一位“臭名昭著”的赤色分子的女兒,這位赤色分子是30年代北托納旺達地區產業工會聯合會的組織者,死於和警察及罷工的破壞者的衝突之中。 “這些人”過去帶來了很多的麻煩。這位婦女和她的丈夫可能是一家塑料廠的裝配工人,他們是“職業煽動者”。很顯然他們是猶太人,“接受來自莫斯科的命令”,他們曾經參與了在布法羅舉行的對羅森博格們處以死刑的抗議示威活動。可能兩人還沒有結婚,但作為“公社的部分”已經“開店營業了”。人人都知道共產主義是“無神論”——這是事實。這對夫婦來自紐約或是底特律,他們手中有第九十九大街的大片房屋的抵押契據,把它作為活動的“前沿”。這名女子患有“精神病史”,而男子則有“坐監記錄”的前科。有孩子們和他們住一起,他們聲稱是他們的孩子。這位婦女自稱她流過產,但這是城市的錯誤,而不是她本人的錯誤。她聲稱由於這個城市的飲水、土壤、空氣,或是第九十九大街學校的操場的緣故,她的孩子們都生病了,但有誰相信她所說是事實呢?她已經給這所學校及尼亞加拉縣衛生局招致了很大的麻煩。韋恩長篇大論、措辭激烈,彷彿他的人身正遭受著黑衣女人的威脅。這是一個週日早晨的兩點鐘,在斯特勞頓?豪威爾新購置的能俯瞰鹿角島的白色殖民地時期建造的房屋裡,紙牌遊戲正到了一個間歇時刻。克萊德?考博恩、巴茲?費奇、麥克?麥肯納、都?伊頓都在那兒,都?伊頓的哥哥娶了德克的姐姐西爾維亞,德克也在那兒。韋恩說:“這些赤色分子!就像羅森博格之流,他們還夢想著推翻美國政府並以公社和自由之愛來取代它,這才是這場'抱怨'的真正目的。” 德克?波納比喝了上等的蘇格蘭威士忌酒,整晚上手中的好牌數量既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贏,又不讓他的朋友們士氣低落或遷怒於他,他親切友好、心情順暢,一直坐到遊戲結束。他能感覺到何時運氣可能會從指尖溜走。他帶著律師的睿智說道:“'這些人'想要的是賠償——這是一種通過法庭可以求得解決的途徑。要推翻美國政府,見它的鬼去吧。” 他對剛才一股腦說出的話認真嗎?也許是的。 他會為剛才所說過的話而後悔嗎? 黑衣女人!那隻兀鷲。 在她有名有姓之前,在她在他面前是一個活靈活現的人之前,她是一種威脅。她讓他在心中咒罵著。該死的我不會的,如果我做了,我就是一個傻瓜。 德克永遠不會對阿莉亞提起黑衣女人的事,決不會主動提起。他更清楚——這次他有足夠的經驗! ——不要和他容易激動的妻子談論任何有問題的事情。他們的談話很可能在開始的時候很正常,但幾分鐘之後,阿莉亞就會變得警覺和不安。在過去的幾年裡,她對位於月神公園的家之外的廣闊世界越來越焦慮,拒絕讀《尼亞加拉新聞報》的頭版內容——“如果你無能為力的話,知道的太多惹人心煩意亂。”她迴避任何的“外國”新聞,因為那總會讓她焦慮不安。她拒絕看電視新聞,家裡的雜誌她也只鍾情於《週六晚郵報》、《女性家庭期刊》和《讀者文摘》,但不看《生活》與《時代》周刊。在社交聚會上,她會突然為自己找個藉口離開,以避開那些會轉向令她不愉快的話題的談話,比如德克和他老戰友之間回憶戰爭的談天說地。 (德克有一位戰友老熟人在臭名遠揚的“大轟炸”後進入了德累斯頓。而另外一個戰友,現在是在大島河濱居住的銀行家,他在“解放”奧斯維辛集中營時曾人在現場。)錢德勒描述在月神公園小學進行的“蹲下-蓋上”訓練①(以防萬一發生蘇聯導彈突襲)時,阿莉亞聽得聚精會神、毛骨悚然,嚇得把手指甲都咬破出血了。即便是那些有關孩子們在戶外排列成縱隊進行普通的消防演習,也會讓她感到沮喪。當然,阿莉亞也知道這種做法的實質——“你應該作最壞的打算。”然而,假如德克開始憂慮地說起他的法律業務,假如他不是以一種最隨意的談話方式提及他的工作,那麼,阿莉亞就會面色緊張。這時,德克就會逗她笑,她也喜歡被他逗著開心。她想要他告訴她,月神公園7號之外的世界是蠢瓜和無賴的區域。如果你既不是蠢瓜又不是無賴,你就不要參與到那個世界之中,你就可以保持超然與獨立。這樣,阿莉亞就能夠自得其樂、開懷大笑。她最愛看德克模仿當地法官、政客和他法律界的同行。她有一種愉悅的惡作劇般的幽默感。但是,一旦德克開始嚴肅地講話時,她的臉又會繃緊。她從不過問他接手案子的結果,他猜想,那是由於她害怕,她害怕他會告訴她官司輸掉了,或是贏得不如他和委託人所希望的那般光彩。她害怕他失敗,害怕他事業蒙羞,害怕他破產。她害怕他的母親會“剝奪他的繼承權”(正如德克常念叨地那樣,他已沒有希望得到母親的錢財了,並聲稱事實上他已經被“剝奪了繼承權。”)總之她好像害怕他會突然死掉(心髒病突發、車禍),害怕他會“消失”——“蒸發。” 就像她的第一個丈夫那樣,德克心想。 只是,奇怪的是阿莉亞似乎再也回想不起來,在德克?波納比之前她有一位丈夫。 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出生後,他那嘹亮的嗓音和充沛的能量佔據了大量空間,使得他們在月神公園7號那座優雅的排屋顯得過於狹小。德克不顧阿莉亞的反對,在對面月神公園22號買 了一座更大、有五間臥室的排屋。這所新房子和他們現在住的這所宅院是同一個年代的,建於20世紀20年代。沙石建成的房子坐落在一塊一英畝的土地上,四周環繞著榆樹和蘇格蘭松,樓上、樓下的房間都很寬敞,在城市的這個區域裡它應當屬於一流的不動產。阿莉亞對搬家還是顯得很固執,幾週來脾氣暴躁、情緒緊張。儘管不喜歡,但她卻別無選擇,只能由著丈夫在新的居民區僱用了一個全職的管家和保姆。 “我想我們必須要很有錢,”她幹啞著嗓子說道,“像所有的波納比家族成員那樣。玩兒命哪。” 德克接道:“阿莉亞,無論我們富有還是貧窮,'命運'都會找上門的。” 阿莉亞顫栗了一下。她嬉戲地拍了拍德克,把她那被咬的突起的指甲嵌入到他的胳膊裡。她不想讓他懷疑自己的病態表現。 要緊的是,波納比的新房子和他們的老房子一樣距離第九十九大街和科文大街只有幾英里,正如錢德勒正上五年級的月神公園小學離第九十九大街學校也只有幾英里一樣。 然而,它遲早是要發生的:1961年9月,德克?波納比畢竟還是接受了這樁“厄運”的訴訟案。這起法律訴訟開始以“奧謝克案”而聞名;可是隨後就變成聲名狼藉的“愛的運河”。 ① 太快了——真是不可思議! ——消息迅速傳遍了尼亞加拉大瀑布市。傳遍了聯繫緊密的法律界,人們彼此都熟識,或是他們願意認為認識彼此;傳遍了市政大廳和市縣的法院;傳 遍了德克?波納比所屬的階層,或者是如果他那有著一頭紅發的脾氣古怪的妻子更願意社交的話而可能所屬的階層。在一些居民區,人們對消息的真實性表示懷疑,而在其他一些地區,人們則表示出了憤怒。 “德克?波納比?他瘋了嗎?他一定知道這樁案子是不可能會勝訴的。” 還有,“波納比!你得把案子推給他,那傢伙有勇氣。” 還有,“波納比!那個雜種。那個背叛了他的階層的叛徒。他的事業完蛋了。” 愛的運河。德克?波納比說:“這不是一條運河,永遠也不會是一條運河,而且它和愛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確信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和黑衣女人講話。 (看來他記不住她的名字。)當這個魯莽的女人在他的事務所外大膽地想接近他的時候,他刻意地躲開了她,他拒絕她到自己的辦公室去拜訪他。到1961年6月中旬的時候,她不再試圖接近他了,她也不再以鬼鬼祟祟的兀鷲式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然而,這種情景卻開始溜進了他的睡眠,開始擾亂他的夢境,使他像受驚嚇的孩子一樣大聲地嗚嗚哭泣。阿莉亞聽到後,就會把他輕輕推醒,問他出什麼事了?做噩夢了嗎?心髒病發作了嗎?夜晚,在樓上他們的臥室裡,阿莉亞焦慮地撫摸著他的胸部,撫摸著他那有著堅硬毛髮的上身,身子由於噩夢滲出的冷汗而變得濕涼光滑。他的身體戰栗著,心臟像一個鐘擺一樣敲擊著。 德克喃喃道:“阿莉亞,沒事,沒什麼事,睡覺吧,親愛的。” 他確信自己下了決心了。無論如何他要讓這個黑衣女人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她是否最終找到了一位律師來接手她的案子,他沒有聽說。他也害怕知道。 六月下旬的一天,德克開車回家途中,天空烏云密布,頃刻間雷聲大作,大雨如注。他的車停在主路大街和費瑞大街的十字路口等待紅燈,聖?安妮醫院就在附近。這時,他看到公共汽車站牌兒處,一位年輕女子帶著個孩子擠在傘下。她們身上沒披雨衣,只穿著夏天的衣服。像平時一樣,暴風雨來得迅猛,短短幾分鐘內,六月溫和的氣候就陡然下降了20度。雨點像機關槍子彈一樣打落下來,下水道裡污水橫流。那女人半蹲在孩子身邊,斜撐著傘,竭力想不讓孩子被雨淋著,但徒勞無功。雨點在狂風中肆意地抽打在她們身上。德克把車靠在路邊,對著母女倆大聲喊到:“嗨,需要送你們一程嗎?上來吧。”女人遲疑片刻,上了車,坐在了這輛豪華轎車的前排。她把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兒抱在腿上,收起了雨傘。她氣喘吁籲的,看起來有點迷茫。 “愛麗絲,對這位好心人說聲謝謝!先生,您真是個大好人。”女人一邊說話,一邊為小女孩兒擦臉,把她太妃糖顏色的濕髮從眼睛前面撥開。那女人滿頭黑髮,身上穿的舊衣服已經濕透了。她大概有28歲,看上去行色匆匆但精力充沛;她的皮膚呈橄欖色,透出點蒼白,她沒有化妝,烏黑的眼睛像礦石一樣閃閃發光。儘管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些像是擦傷一樣的痕跡,但德克仍覺得她看起來精神氣十足。 不知道是她還是孩子,身上散發出一股口香糖或冰棒一樣的水果味,但卻混雜著一絲刺鼻的消毒劑的味道。 德克客氣地詢問她們應該把她們帶到哪裡去,女人拿出了一個住址給他,並為要德克行駛這麼遠的路程而感到抱歉。 ——“您乾脆把我們帶到公共汽車總站吧?那樣我們也已經感激不盡了。”女人說出的住址讓德克不自覺地想要退縮。朝東邊還要走很遠的路,那片尼加拉亞大瀑布地區他可一點也不熟悉。那裡是無人地帶,現在則有新建的住房,工廠,倉庫,從地裡挖出來的土堆還有被砍伐的樹木。可他當然要把這可憐的母女送回家,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他開著他昂貴的新款林肯大陸轎車(車身是海綠色的,車胎壁是白色的,車子是自動檔的,裡面是天鵝絨的窗簾,讓阿莉亞每次看到它的時候,都會聯想到一個時髦的首飾盒。德克覺得這個迷人的女人和她的女兒很可憐,她們剛才一定是去了醫院,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卻不得不搭乘城市公共汽車。他看到那女人手上戴了一個裝飾簡單的結婚戒指和一個鑲著豌豆大小寶石的訂婚戒指,他感到心中被扎了一下:所有男人、所有丈夫若不能為妻子兒女提供哪怕是稍好一點的生活,在他看來這都是不能容忍的——這近乎是一種道德上的深惡痛絕了。 得了吧,波納比:窮人只能這樣。 他不得不時常提醒自己這個事實。如果這真是事實的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