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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2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7545 2018-03-21
德克說,“是什麼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你是說字面上的這裡?那是我帶我們到這兒的,親愛的,在你的要求之下。” 德克輕聲說。這正是此時對初為人母的阿莉亞說話的方式。 但是阿莉亞執意要追問,她總是這樣。 “我是說,是什麼把我們——我們三個帶到了這裡,這個地方,在這個時候?在這無窮的宇宙中,在這無限的時間裡?” 一氣說這麼多話對阿莉亞來說有點兒難。在醫院裡,在堆滿鮮花的白牆壁的護理室裡,在產房裡,她又是尖叫,又是乞求,又是威脅。她嬌嫩的嗓子因為撕破喉嚨般的哭喊、呻吟而變得沙啞生澀,說話是硬擠出來的,彷彿將死的動物。 德克輕聲但不容置疑地說,“你知道是什麼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是愛。” “愛!我也以為是這樣。”阿莉亞的反應讓人覺得,她之前沒有想到這一點。她捧著孩子的小腦袋,丈夫伸手過來輕撫她的手背,用他的有點笨拙的大手幫著攏住小寶貝的腦袋,同時悄悄地凝視了妻子一眼。在醫院裡,在妻子的病床邊,他也這樣凝視過她。對她和兒子的愛是這樣強烈,德克感到無法用語言表達。

阿莉亞皺起了眉頭,繼續說,“在生命裡,愛跟重力一樣,不可或缺,是不是?而且,'重力'也是看不見的東西。” 德克笑著說,“你和錢德勒是看得見的。我更不用說了。” 他怕了拍自己的肚子。阿莉亞住院以後,他已經掉了幾乎十磅體重,但是讓他再掉十磅也沒有問題。 阿莉亞又說,“但愛是不確定的。就像是擲骰子。” “更像玩紙牌。別人發牌給你,但是好的玩家才能拿到好牌。而且只有好的玩家知道怎麼出牌。” 阿莉亞對著德克笑了。她更喜歡這個答案。 “'好的玩家知道怎麼出牌。'” 她頑皮地拽著德克攏著錢德勒腦袋的手指。僅只是德克的手掌就大得足夠扶住孩子了,什麼別的幫助也不用。阿莉亞用她新的、沙啞的、傷感的聲音說,“我猜,你再也不會離開我哪怕一會兒,是吧?現在有了我們的寶貝。”

“阿莉亞,你說這些幹嘛呢?” 德克走開了,有些生氣。 阿莉亞驚奇的看著丈夫,感到很無辜。他那張英俊的臉龐給這整整一個星期的折磨搞得滿是倦色,似乎很悲痛一樣,他緊皺著眉頭,像是一個不得不很快長大的美國男孩兒。對阿莉亞來說,這是無法理解的。 這時,錢德勒扭動得更厲害了,咿咿呀呀叫得也更兇了,呼吸急促,似乎要往他的小肺裡面吸滿空氣,開始吼叫起來。該餵他吃奶了,幸好啊。 月神公園7號現在有個嬰兒來居住了。一個嬰兒! 有時候,他是個天使般的嬰兒。而有時候呢,則是個咆哮的紅臉小魔鬼。爸爸媽媽老是驚奇地看著他。要不是他從媽媽身上的那個那麼小的洞裡擠出來,阿莉亞會發誓說他一定來自另一個星球。氪星?反正是一個自然法則和我們這兒不同的星球。

他多麼喜歡哭啊,使勁練他的嬰兒的小小肺部。狂暴、故意,像是新聞短篇裡那些瘋狂殘暴的法西斯領袖一樣——希特勒、墨索里尼——在廣場上跟那些被他們迷住的聽眾們大喊大叫。阿莉亞很想開玩笑說,“可能他想要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會是一個講道台,他可以年輕時就開始佈道。”這個想法當然是來自利特萊爾牧師家。但是阿莉亞咬了咬嘴唇,沒說出來。 現在,月神公園7號,德克?波納比的舊單身寓所,夜晚不再那麼浪漫了。它變成了一場搖搖晃晃的航行:在一條風浪滾滾、動盪劇烈的河上,讓你犯暈,噁心。祈求黎明的到來。 “至少你還可以為'工作'而離開。這是爸爸去的地方。”阿莉亞試著苦中作樂。德克為自己辯解,說如果阿莉亞想的話,他可以待在家裡幫忙。他還雇了個保姆,在阿莉亞精疲力盡時幫幫忙。但是阿莉亞很煩這個保姆,因為寶貝錢德勒是她自己的。

(她發誓再也不要孩子了。哦,生孩子實在太痛了!大家說你會忘記分娩的痛苦的,但是她,阿莉亞,不會忘記的。永不。) 一個小天使,一個小魔鬼。一個晚上要醒六次。嚎叫著,貪婪地渴望著媽媽的乳房。把尿布里面拉滿了他的嬰兒屎。 (因為缺少睡眠,阿莉亞頭腦昏昏沉沉的,再也不是通常橫衝直撞的樣子了,她幾乎已經不再討厭這個了,儘管聽起來有點奇怪。“其實,它聞起來也沒那麼難聞。你會習慣的。那味道像……嗯,像嬰兒的味道。”) 一座火山,兩頭都會爆發。德克?波納比很是驚奇,他於是這樣來形容錢德勒。 然後就是哺乳。 哺乳!媽媽和寶貝一起完成的事情,在任何嬰兒想要的時候。一件隱秘的事情。寶貝的小魚嘴在她鼓脹滿是乳汁的乳房上吸啊吸啊吸。阿莉亞覺得,這是另一種性愛。但是我們不告訴爸爸。

是啊,最好是爸爸不知道。 不是爸爸不疼寶貝,他疼的。但是爸爸肯定不願意把寶貝想成一個情敵,是的,就是這樣。 上帝,感謝您。現在您已經補償我了,我不會再向您索取任何東西了。 2 “看起來他們已經原諒我了,我猜。至少那些長老會的人已經原諒我了。” 幾週之內,利特萊爾夫人就要坐火車來,獨自來尼亞加拉大瀑布看她的外孫。 “噢,阿莉亞!我的寶貝!”在喧鬧的尼亞加拉大瀑布火車站,這是個淚水漣漣的和解,像是40年代戰爭時期的黑白電影裡的場景。那個年代的電影,感傷但是美好。已經結婚並且身為人母的阿莉亞,為自己從前的抗爭而驕傲,不過當她擁抱媽媽時,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柔軟、溫暖、豐滿的身體還是讓她吃了一驚,儘管她在臉上顯現出了一副做女兒的所應有的表情,但是她卻流不出一滴眼淚。絕不!絕不會原諒你在我需要的時候拋棄了我。 “阿莉亞,親愛的,你能原諒我嗎?”利特萊爾夫人焦急地問。阿莉亞握著母親的手,立即回答說,“哦,媽媽。當然會的。沒什麼要原諒的。”德克?波納比,利特萊爾夫人的女婿,微笑著和她握了握手,那雙手高貴而溫和。錢德勒呢,坐在他的嬰兒車裡,好奇地眨巴著眼睛看著這個淚流滿面渾身顫抖的中年女人,把自己的手指塞在嘴裡吮著。利特萊爾夫人蹲下來面對著錢德勒,如同面對著萬丈深淵一樣讓她感到一陣暈眩。她都有點兒結巴了:“噢,這真是個奇蹟。他是個奇蹟啊。他是個奇蹟,是不是啊,噢,多漂亮的一個小寶貝兒啊。”阿莉亞想糾正她媽媽一下:寶貝錢德勒其實並不是很漂亮,沒必要誇張。但是對於他的外婆來說,也許他真的很漂亮吧。利特萊爾夫人請求阿莉亞能讓她抱一抱錢德勒,阿莉亞當然同意:“錢德勒,看啊,這是外祖母。”

“'外婆',希望他以後會叫我外婆。哦,他真是太漂亮了!” 利特萊爾夫人本計劃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只待兩天,但是她最後在月神公園7號的客房裡卻一下住了六天。 “不知道為什麼,要是別人跟你不是很熟,相處起來反而更容易。”阿莉亞淡淡地說。 (雖然私下里她很高興寶貝錢德勒對媽媽的勝利。有一種複仇的美妙感覺。) 利特萊爾夫人坐火車來的時候,隨身帶了兩個大箱子,其中一隻裝滿了嬰兒用品。 “新的、用過的”,裡面都有,還有些30年前阿莉亞小時候穿過的嬰兒裝。 “你還記得嗎,親愛的?這頂小帽子,是你外婆親手織給你的。”阿莉亞笑著說是啊,她記得的,雖然她已經根本不記得了。嗯,這些舊東西應該是別的一個什麼人的了,阿莉亞想,據她所知,她媽媽可能是從特洛伊的義賣會上買到這些東西的吧。教堂常常會在地下室裡舉辦義賣會。阿莉亞突然一陣狂怒,壓過了她和媽媽快樂的和解——媽媽沒有權力再進入她的生活裡了,現在沒有她,沒有利特萊爾牧師,阿莉亞活得更好。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不會復活,利特萊爾夫人也同樣沒有權力再闖進她的新生活。

吉爾伯特?厄爾斯金,阿莉亞再也不會想起他了。然而在一個醜陋的夢裡,他來找過阿莉亞。在阿莉亞的新家這裡,他不停地敲門。像是“猴爪”中的那個怪異的兒子。膽小的阿莉亞藏到被子下面,讓德克替她去開門。 很明顯,利特萊爾夫人並不知道德克?波納比很有錢,所以才帶了這麼多新的、舊的東西給這對年輕夫婦。阿莉亞實際上從未對她提起過自己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這邊的婚姻生活,什麼事情都沒有提過。她只是寄了一封打印的出生通知單和幾張錢德勒的照片。月神公園明顯嚇壞了特洛伊牧師的妻子。相鄰的寓所離河很近,雅緻的磚房遮蔽在樹陰下;新喬治風格的單元樓對著公園,帶著很小但精心照料的草坪和黑色的鐵製圍欄;德克?波納比的單人寓所裡,室內的陳設簡潔、光滑而時髦;阿莉亞還有這樣一台眩目的史坦威鋼琴——這一切都讓利特萊爾夫人驚訝不已。更不要提家裡的愛爾蘭保姆、管家,還有德克每個月都要請來幾次做商務餐的法國男廚師。而且他們家那塊小小的草坪也有個黑人專司修剪。利特萊爾夫人都有點懵了,她好像是走進了別人的女兒的家裡,不過不用著急離開。

有幾次她悄悄地對阿莉亞耳語說,“親愛的,你一定很高興,你的罩杯都裝不住乳房了!” 第三次利特萊爾夫人又悄悄這樣跟阿莉亞說的時候,德克正舉著錢德勒給外婆表演兒子出色的亂踢亂扭的能力——德克把這叫做“直升機絕技”。阿莉亞有點惱了,回答說:“你真覺得我的罩杯太小了嗎,媽媽?它這麼容易就裝不住了?” 這一年裡,利特萊爾牧師也開始陪著利特萊爾夫人一起到尼亞加拉大瀑布來了。阿莉亞的父親,也被波納比家給迷住了。 尤其是,他被新生的小嬰兒給迷住了。 阿莉亞的父親一年裡好像蒼老了很多。她想,也許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儘管他帶著基督徒神職人員的謙卑,但父親是很驕傲的一個人,而且阿莉亞的做法確實冒犯了他。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了,泰迪?羅斯福式突出的下巴上,自信也少了很多。甚至個頭都顯得矮了一些。肚子也鼓的更厲害了。他養成了一個惱人的讓人焦慮的習慣:每次說話之前之後都要清一清嗓子,好像想把他的話變得模糊一點兒。他不像阿莉亞淚水漣漣的母親,他絕不會向阿莉亞道歉的,也不會擁抱她。所有他能做到的,是和阿莉亞單獨相處時,向她宣示一段聖經式的啟示:“我知道有時候匆忙行事也不是很輕率。你因你的丈夫和孩子而有福。阿莉亞,我生命裡的每時每刻都會感謝上帝,因為他使你的生活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阿莉亞靜靜地說,“謝謝你,爸爸。” 她很想再頑皮的笑一笑:是這樣的,但我仍是被詛咒者。這是不會改變的。 不管怎麼說,阿莉亞還是對父親的話心存感激,儘管他很吝嗇,只有寥寥數語,而且是在阿莉亞的生活已經不需要它們的時候。 (她為什麼在乎別人,需要嗎?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 “你父母可真好,真慈祥。”德克說,帶著他一貫的熱情。從他的話裡、他掛在臉上的微笑中,阿莉亞沒有發現一點諷刺的意思。她知道,他肯定在想,跟我媽媽多不一樣啊。所以對他來說,利特萊爾家的人似乎都那麼好,那麼和藹,真是理想的親家。 “嗯,顯而易見,他們是基督徒嘛。” 阿莉亞輕聲說。哦,她可不是諷刺! 實際上她倒是很感激,非常感激,感激她的丈夫,作為主人總是那麼彬彬有禮,對她父母也總是那麼恭敬。這讓她不想做事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有時間靜一靜。讓她有機會可以把錢德勒放在一邊小憩片刻。

她很喜歡這樣,德克身為女婿,高大、自信,隨意而又權威地談起商業、政治、經濟、法律,而且他對於尼亞加拉地區近來“水電”的發展也知道那麼多,這讓利特萊爾牧師先生變得恭敬起來。 “是的,我明白了。噢,這樣啊。”要是在特洛伊,他肯定早固執己見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了;但是在這裡,月神公園,他被征服了。利特萊爾家對德克?波納比的社會階層一無所知,也無法搞清他的宗教信仰,甚至他的幽默感,他們都很難明白。連錢德勒這個剛學走路的孩子,也突然變得難以捉摸。相較利特萊爾外婆對外孫時起時伏的關心,外公常常感到迷茫。孩子呢,會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老人,眼睛慢慢的一眨一眨,也不笑。有時他還會狂暴地把外公推開。這個時候,阿莉亞會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一種由衷的失落。 一個毫無思想的孩子也知道,去拒絕。去生存。 就是這樣,一代人取代另一代人生活在這大地上。變成屍骨,化為塵土。再被遺忘得乾乾淨淨。阿莉亞想,如果人丟失了大地,那允諾的天堂還有什麼意義呢。她冷冷地笑了。 “錢德勒!你這個淘氣的孩子。外公要讀書給你聽呢,知不知道?這是你的《大獅子》,你最喜歡的書。”阿莉亞高興地把兒子拽回到了父親的身邊,放在沙發上,放在那個笨拙地笑著的老人旁邊。 阿莉亞很怕航行,也不是那麼喜歡40尺長的瓦爾基里號遊艇,不喜歡在上游來的、下游來的顛簸的浪尖上,跑到伊利湖再折回來,雖然她以前因為德克——至少大部分是因為他——曾假裝很喜歡這樣的短途航行。她預見到將來會有時間,當德克和錢德勒一起出去了,她好自己呆在家裡;但是這樣的時間還沒有到來。 無論怎樣,這是件節日一樣盛大而歡樂的事情,德克帶著他娘家的親戚們乘遊艇去向南五英里外的伊利湖遊玩了,並且要在布法羅遊艇俱樂部漂亮的戶外陽台上來次野餐。德克帶他們來到小碼頭的時候,那艘光滑明亮、有些發白的遊艇讓阿莉亞的父親感到多麼吃驚,多麼震動!阿莉亞是帶著一種驕傲來看父親的這種表情的。她猜,父親一定在想,不知道這艘遊艇值多少錢。 (他永遠也猜不到的。)利特萊爾太太則很興奮,焦慮不安。這天天氣晴朗,有點兒小風,河上還有很多其他的船:帆船、遊艇、快艇。會不會撞到別的船啊?會不會有浪淹沒他們的船或者打翻他們的船啊?阿莉亞看到,母親真是給嚇壞了。她說話聲音很小,尷尬極了,生怕給女婿聽到了。阿莉亞快活地說,“不可能的,媽媽。德克開遊艇是老手了。”開遊艇的老手!阿莉亞就這樣輕易地說出了這個詞,而在遇到德克?波納比然後開始她在大瀑布的新生活之前,她還從未看過一眼像瓦爾基里這樣的船,更不用說踏上它佈置得那麼奢侈的甲板了。只要一上河道,阿莉亞和她母親不管怎樣都會帶著錢德勒待在船艙裡。尼亞加拉河上的大風刮個不停;德克非要開到一定的速度;他討厭“閒逛”;風吹雲遮太陽的時候,氣溫會一下子降低十度。阿莉亞很擔心他們前頭那些雲,當然,她沒有告訴母親。在大湖地區,天氣變化得很快,天氣預報總是出錯。爸爸的大船讓錢德勒很興奮,但是他好像是興奮得過了頭,很快就累了,開始焦躁、沮喪、哭個不停,孩子氣全上來了。 “他是個容易興奮、敏感的孩子,”利特萊爾夫人替孩子在說話。 “他像她媽媽。” 阿莉亞笑了。 “你是這樣看我的嗎,媽媽?'容易興奮,敏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甚至可以說是粗野了。第一次做母親,這些天來她真是為自己驕傲極了。 剛生完錢德勒那會兒,可以說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精疲力竭,情緒低落。想要蜷到鋪好被褥的小巢裡藏起來。但是她沒有,是吧?她又小又硬的乳房鼓了起來,因為裡面充滿了奶水,香甜可口、等著孩子吮吸的奶水。 利特萊爾夫人很快補了一句:“但是你很有天賦,阿莉亞。很——很聰明。有點兒不可思議。你爸爸和我一直這樣想。” 不可思議!這個詞好點兒,阿莉亞喜歡。她於是又問: “你覺得,錢德勒像他爸爸嗎?” “他爸爸?唔——我覺得,他的眼睛像爸爸。嘴也有一些像德克。還有頭的形狀。”但是阿莉亞媽媽的聲音聽起來不很肯定。 阿莉亞說,“錢德勒剛生下來時,頭髮是深色的。深色、細細的頭髮像是海藻。但是現在正慢慢變淺,變得像他爸爸的頭髮。我想他將來會長得像他爸爸一樣。他還喜歡數字,德克說,他想錢德勒這麼大時,也是常常玩數字。德克的媽媽說,錢德勒和德克這個年紀時很像。”這真是一個讓人吃驚的謊話,阿莉亞簡直不相信這是她說的。 “當然,錢德勒早生了一兩個星期,他還得趕上這些。但他肯定會的。” 天哪,阿莉亞忽然開始擔心身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血脈。她模糊地回憶起這些事情,就像有時人會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模糊的電影片段一般。如果見到德克和錢德勒,你一下就知道他們是一對父子。錢德勒喜歡爸爸,爸爸也喜歡他。阿莉亞覺得,這種回顧過去帶來的焦慮,像是她懷孕時早上噁心的症狀,或者,對一些古怪食物的(冷麥粥、醃菜三明治、加芥末的炸魚條、迪卡米隆麵包店的熱圓麵包店等)的渴望。第一次生孩子會有很多的幻想,派伯醫生曾提醒過她。她們會想像自己生下畸形的孩子,生下怪物。不過至少,阿莉亞沒有那麼厲害。 煩躁的錢德勒已經把他的數字遊戲扔到了一邊開始睡覺。浪花不斷地飛濺在船艙的窗戶上,透過它,利特萊爾太太迷眼看著甲板上的兩個男人。她覺得很驚訝,“我從沒想過能見到這樣的圖景,你爸爸成了個保護者。他像個海上的船長。”聽到這話,阿莉亞擠出幾聲笑來。儘管這時正有一艘巨大的湖區運煤駁船經過,航道和瓦爾基里非常近,這很危險,瓦爾基里號因此搖晃了起來。利特萊爾太太被嚇著了,笑得很難看:“阿莉亞,你嫁了個多麼出色的男人啊。你絕不會失望的。” 不會失望?這是她愛德克的原因嗎? “是啊,媽媽。不過我們不用討論這個。” 阿莉亞閉上了眼睛。這該死的船!晃來晃去,東倒西歪。她真怕暈船,比害怕淹死還厲害。 但是利特萊爾太太仍然喋喋不休,為了蓋過船的馬達聲,她還提高了音量。 “哦,阿莉亞。上帝的旨意不可預測,就像聖經上說的那樣。” 阿莉亞回答說,“可能上帝有種淘氣的幽默感吧。” 利特萊爾家的人從不跟阿莉亞提起厄爾斯金家的人,儘管他們很了解同住在特洛伊的厄爾斯金一家人;他們也從不提及爾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似乎在他們來月神公園拜訪時,懾於波納比的豪華寓所,某段過去停止存在了。 乘船去伊利湖遊玩回來之後,晚上脫衣睡覺時,阿莉亞和德克說起了這次短途旅行。德克覺得還算順利,阿莉亞卻突然感到再也不想見到她的父母了,一個也不想見了。她的靈魂像是一條舊毛巾,給用的又薄又髒。她用一種滑稽的腔調說,“嗯,現在看起來好像我是完全被寬恕了。因為瓦爾基里號,我完全被利特萊爾家的人寬恕了。”照照鏡子,阿莉亞發現幾縷新的很顯眼的銀髮又長了出來。你想把它們給連根拔掉,就像對待那些冷峻憂傷的念頭一樣。 “但是你想到沒?我其實一直都是個罪人。” 德克吃吃笑了,伸手夠到她,說,“親愛的,我希望是這樣。” 3 沒有警示! 1953年10月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阿莉亞教的鋼琴學生還沒下課,門鈴忽然響了。阿莉亞前去開門。她略感有些不安。這個時間不會是郵差,也不會是投遞員。在月神公園的鄰居間,阿莉亞不是太友好,曾經有個人未經邀請就不期而至,被她的冷漠嚇跑了。 (她猜想,自己肯定背著不友好、冷漠的名聲。而且這種名聲可能還被誤導了。)每週阿莉亞會少上幾個小時的鋼琴課,陪一陪錢德勒。她是個熱情而甘於奉獻的媽媽。她辭退了德克給她僱的愛爾蘭保姆,也不讓德克再做家務了。 “這裡是我的家。我不喜歡與陌生人分享。”阿莉亞最愛遠遠地望著錢德勒,看兒子在長時間的玩兒遊戲,投入地忘記了身邊媽媽的存在。他有時自言自語、有時自己跟自己爭辯,自己對著自己笑,耐心地用積木拼出漂亮的塔、橋、飛機,然後學爸爸的聲音簡要評價一句“瞧我的!”,就把它們統統推倒,變回亂七八糟的一堆。 這個遊戲有一個保密的名字,他要媽媽保證不會告訴別人,然後才悄悄地告訴她說:“地震。” 錢德勒兩歲零七個月大了,他很單薄,容易興奮,很害羞,不喜歡和別的孩子待在一起。他的小臉像個雪貂一樣是三角形的。阿莉亞覺得他的眼睛也像雪貂一樣——飄浮不定,不知疲倦。 “錢德勒,看著我,看著媽媽。”他會看著,但是你能感覺到他告訴運轉的小腦袋早已在想別的什麼更要緊的事情了。 阿莉亞還沒有走到門口,門鈴就又刺耳地響了一次。阿莉亞煩了,打開門——“誰啊?你想幹什麼?”門口階梯上站了一個衣著高貴,撒著香水的年紀大一些的女人,看起來很熟悉,像是在噩夢裡見過。這個人阿莉亞從沒見過,但是卻認識(她認識!)。 那個女人的嘴奇怪的翕動,說“阿莉亞,你好。我是德克的母親克勞丁?波納比。”那聲音帶著自覺的教養,聽起來彷彿很久沒有用過了一樣。為了不去注意阿莉亞的驚訝和慌張,她展了展自己一隻帶著手套的、疲倦的手。她的手指幾乎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從深色的太陽鏡後面打量著阿莉亞,阿莉亞看不到她的眼神。她的嘴富有光澤,鮮亮透紅,但是卻很少會笑。 是她!自己的婆婆。 很長一段尷尬的時間,阿莉亞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這是個不太可能的會面,夙興夜寐的兒媳在三年多的時間裡想像了無數次的會面,現在就這樣發生了,清楚無疑地是第一次;婆婆掌握了主動。 路邊停著專由司機駕駛的汽車,嚴正得跟輛靈車似的。 阿莉亞聽到自己的聲音支支吾吾的,像個唱歌唱跑了調兒的業餘歌手:“波納比太太!您,您好。請,請進來吧?” 這個女人優雅地笑了。 “哦,親愛的——現在我們不能都叫'波納比太太'。不能同時這樣叫啊。” 阿莉亞後來仔細地思索過這句話,就像一個不太明白自己傷在哪兒的人在檢查自己的傷口一樣的仔細。 阿莉亞結結巴巴地說,德克不在家,沒有見到她德克一定很遺憾之類的話,心裡卻一邊在想,波納比太太肯定是專門趁著德克不在家時來的,她為什麼要表現得這樣幼稚、遲鈍呢?阿莉亞幫波納比太太拿外套,她笨手笨腳地想把它跟外衣放在一起,卻不知道那實際上是件光滑的軟羊毛的斗篷,高貴典雅的深紫色剛好配著波納比夫人裡面穿的衣服;裡面的套裝能看出來是40年代中期非常流行的款式,方肩緊腰,展開的裙擺抵達小腿的中間。她金屬一樣定型的金發上別了一支發卡,上面修飾著一小塊兒蛛網樣的薄紗。在她周圍,飄浮著一股梔子花和樟腦球的味道。打她結婚開始,這個人就一直對她置之不理,如今暴露在這個女人的眼睛之下,阿莉亞覺得很丟臉。她身著一件舊的羊毛針織衫,一條寬鬆的便褲,腳上的“鹿皮鞋”腳後跟早踩塌了,成了雙拖鞋。褲子的邊上還粘有一塊顏料,是幾個月前錢德勒用複活節彩蛋顏料給染的。阿莉亞的頭髮(灰白的頭髮)更是隨意地攏在腦後,她那張蒼白、素面朝天的臉,早該洗了。她本來打算在五點的鋼琴課之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 波納比太太似乎一點都在意阿莉亞,她只是有目的地四周看了看。 “好幾年了,德克都沒請我來過。他一直是個奇怪的、心懷報復的小孩子,從小就給慣壞了。沒人想到他會結婚。當然是應該結婚的,結婚有很多好處。我看到,你把這兒的牆紙換了。底板上的瓷磚也是新的。據我所知,在你之前他的那些女朋友還從沒有誰在月神公園這裡住過呢。太棒了。'德克要結婚了,母親',我的女兒們告訴我,'但是你不知道是和誰,因為你不看報紙。'她們也挺幽默的倒是。噢,這是誰呀?”波納比太太穿著高跟鞋,有點搖搖晃晃。她走向了起居室。在那兒,正在玩拼裝玩具的錢德勒吃驚地抬起頭來看。這個絮絮叨叨的女人有一頭金色的頭髮,嘴唇畫得很鮮豔,還戴著閃亮亮的黑色太陽鏡,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在錢德勒面前。她的聲音興奮得揚了起來: “這是——錢德勒吧?我想一定是的。” 錢德勒睜圓了眼睛,默不作聲地盯著波納比太太。阿莉亞連忙蹲到他旁邊,裝作愛撫他一般,把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把他亂蓬蓬的頭髮給捋了捋。 “錢德勒,這是波納比奶奶,是爸爸的媽媽,知道吧?快向她問好——” 波納比太太友好而又堅定地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還是叫我'波納比祖母'吧。我不喜歡誰叫我奶奶。謝謝。” 阿莉亞愣了一下,說,“'波納比祖——祖母',錢德勒,快問好啊。” 錢德勒把手指伸到嘴裡,瘦弱的小身體靠著媽媽,似乎想要在媽媽的臂彎裡藏起來。他眼睛一眨一眨,看著他的祖母,咕咕噥噥地說了一句,聲音小得剛剛能聽到,像是說“你呵。” 阿莉亞拿起了寵愛的語調,好像發生了肯定會讓小錢德勒又驚又喜的事情,說,“這個人呢,是你的波納比祖母,錢德勒。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波納比祖母,是不是啊?所以這是個多大的驚喜啊,她來看我們了!寶貝兒,有人來看你時你會說什麼呀?低聲點兒寶貝兒——'你好'。” 錢德勒羞怯怯地,又說了一遍,“你呵。” 波納比太太說,“你好,錢德勒。你要長大成人了,是不是啊?快四歲了吧?或者——還沒到?噢,你在這兒建的是什麼呀,錢德勒?一座小棍搭的精緻小城,是吧?”波納比太太呼吸粗重,好像是剛剛跑進屋子裡來的。她手拎一個皮質的手提包和一隻購物袋,購物袋裡裝著幾件用禮品紙包好的盒子;她把購物袋順手遞給了阿莉亞,像是把一件難以承擔的重物交給僕人一樣,看都沒看她一眼。 “但是你為什麼在這兒玩呢,錢德勒?樓上應該有你的玩具室啊?樓上還應該有個育嬰室吧?在這裡玩的話爸爸媽媽不方便,你也玩兒得不舒服,是不是?看你都擋在路上了。那些家具也會礙事的,是不是錢德勒?” 這像是一個很迫切的問題,波納比太太說的時候,忽然還有點兒焦慮和暴躁。錢德勒難為情地在媽媽身上磨磯,阿莉亞覺得她該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哦,錢德勒想在哪兒玩就在哪兒玩。他在樓上玩、也在這兒玩。有時我還陪他一起,是不是,錢德勒?而且他還會很聰明地利用家具。所以,波納比太太——” 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直截了當地說,“請叫我'克勞丁'吧,一定。我說了,不能同時有兩個波納比太太吧。” “克,克勞丁。” 阿莉亞很衝動,想說,這是個多美妙的名字啊。對她來說,這個名字的確很美麗。然而她的喉嚨哽住了,沒有能說出來。 “你就是阿莉亞。德克的妻子,來自特洛伊市。真抱歉,我弄錯了你的姓。你父親是神父?” “牧師,長老會牧師。” “他也會佈道,是吧?或者他們這個教派不佈道?” “哦,他佈道的,但是——” “噢,我們終於還是見面了。不用說,我見過你的照片,我女兒曾給我看過。”波納比夫人頓了一下,好像是想要對方的一個微笑,或者一個關切的蹙眉。但是她的臉上卻絲毫沒有表情。 “親愛的,你的每張照片都很不一樣;現在我見了你,嗯——發現你還是和照片上不一樣。” 德克和阿莉亞不常去拜訪德克結過婚的姐姐和她們的家庭。通常只是在感恩節、聖誕節、復活節這些假期的時候才去走走。阿莉亞很怕這些事情。一開始,她就感到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對她和德克婚姻的不滿,甚至是反感。她曾下定決心不把她們的不滿當回事。但是現在,她幾乎不敢想像這兩個人會對她們的母親說過些什麼。 多麼可怕呀,克勞丁?波納比太太看起來比她那些40出頭的女兒們大不了多少。 阿莉亞三番五次地請婆婆坐下來,但這個女人每次都充耳不聞;阿莉亞想倒杯茶給她,可是波納比太太似乎更喜歡在樓下轉悠。問問家具或者牆飾是不是新的,是不是阿莉亞挑的;她說很喜歡那架上面擺滿了鋼琴課本的小鋼琴;她敲了幾下高聲琴鍵,那聲音就像指甲在黑板上劃過的聲音,使阿莉亞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 “我過去也彈琴。不過是很久了,那會兒孩子們還沒出生呢。”然後她晃進了飯廳,透過法式房門,她還掃了一眼後院;在廚房她也待了幾分鐘,阿莉亞呢,看著廚房裡亂七八糟的水槽、氣灶、冰箱心煩不已。她很想說,清潔女工明天就會過來。雖然確實是這樣,但聽起來卻像是撒謊。她只是想提醒,不要根據你看到的來判斷我。 回到起居室後,波納比太太在孫子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身體僵直,像一尊蠟像,只是在關節末梢稍有一些輕微的靈活才有些微的一點動作。她又試著跟錢德勒說話,拿出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去逗錢德勒,可是錢德勒還是像上回一樣躲到了媽媽懷裡。波納比夫人買的那些禮物,錢德勒和阿莉亞一看大小輕重就知道沒什麼意思,無非是一些衣服和布娃娃。阿莉亞擔心錢德勒會掙脫她的懷抱跑掉,因為他在玩的時候要是給人打擾了,有時會變的很暴躁,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受傷,會讓人覺得很可怕。錢德勒尤其討厭像波納比夫人這樣,給人問來問去。何況這個祖母這麼奇怪,跟外婆一點也不一樣;她戴著閃閃發光的深色墨鏡打量他,自己一絲笑容也沒有卻指望錢德勒能對她笑;她粗糙的臉上雖然沒有皺紋,卻是黃色的;為了掩飾過薄的嘴唇,她唇膏塗得很鮮豔,幾近誇張。說話時,她又小心又費勁,好像嘴裡噙了塊大理石,隨時會掉下來一樣。她身子前傾去摸錢德勒的頭髮,錢德勒本能地往回縮,要不是媽媽笑著拉住了他,他早就爬過屁股下的地毯逃到另一間屋子裡去了。 “他很害羞,波納比夫人。他——” 這個老婦人對此嗤之以鼻,似乎是在說,她知道“害羞”這個詞是怎麼回事。 “他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時候害羞嗎?那個特洛伊市的祖母?” “他太小了,波納比夫人,到了明年春天才夠三歲呢。” “三歲。”波納比夫人嘆了口氣。 “他要生活到21世紀呢。每個人都是從這麼點兒小孩長大成人的,真是神奇,是不是?對了,聽說他是個早產兒。” 阿莉亞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克勞丁這麼隨便地說錢德勒,好像這是她的特權,這讓阿莉亞感覺很不舒服。 阿莉亞又問波納比夫人是不是要點兒茶或者咖啡,這次波納比夫人說:“來杯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謝謝。”阿莉亞逃進廚房,給婆婆準備威士忌,順便也給錢德勒和自己準備了一份樂啤露。一個人待著多輕鬆啊!她聽見波納比夫人站了起來,熱情地鼓動錢德勒,想要讓他打開禮物,但是聽不到錢德勒有什麼回應。 你為什麼來我們這兒?你想從我們這裡拿走什麼呢。走開,回到你自己的蜘蛛網去吧。 然而,阿莉亞還是想到,這個婦人始終是錢德勒的奶奶,她或許應該有一些權利吧。同時,錢德勒也該有機會有位富有的、年長的親戚,不是嗎?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阿莉亞應該撇開自己的偏見。 但這偏見就是我自己!我愛我的偏見。 德克昂貴的蘇格蘭威士忌味道多麼濃烈啊,阿莉亞不由得想,她自己也要來點威士忌加蘇打,或者就在廚房裡來一口不加蘇打的威士忌。但是就在讓她神經緊張的時刻,一件不幸的事發生了。威士忌入口後,一股灼熱順酒而來,美妙非常,或許太過美妙了,讓阿莉亞忽然渴望和德克愛撫、做愛。她又想哭,為她的孤單。她想找一位羅馬天主教牧師(在她的生命裡,對羅馬天主教牧師說的話是最多的),來懺悔自己的罪過。我是個被詛咒的人,請救贖我吧。我讓我的第一位丈夫因我而自殺,我卻很高興他死掉了!她想打電話到德克的辦公室,告訴他那位柔情似水、聲音甜美的秘書(阿莉亞知道,她也愛著德克),她有非常緊要的事找他,他來接電話的時向他哭訴。快回家來!這個可怕的女人是你的母親,不是我的。快來幫我!阿莉亞手指顫抖,準備好了克勞丁?波納比的酒,它聞起來棒極了。阿莉亞在瓶塞處吮了一口,很小的一口。 那甜美灼熱的感覺充滿了她的喉嚨。漫遍全身。 1950年夏天在夏洛特那次不愉快的拜訪後,已經三年多了,克勞丁?波納比和這對年輕夫婦一直都鮮有往來。錢德勒出生時,阿莉亞告訴了波納比夫人,她於是送來了一大堆禮品給他的孫子。那些禮物中,有一個巨大、笨重、昂貴、花里胡哨卻毫不實用的維多利亞式嬰兒車,收到後德克就馬上把它丟進樓下的儲藏室裡了。聖誕節、復活節她也會給錢德勒送禮物。這些商店包好的禮物總是寫著“可愛的錢德勒?波納比收”。裡面沒有隻言片語,也沒有對德克和阿莉亞的感謝。阿莉亞笑道:“也許她認為錢德勒是他的爸爸一個人撫養的。”這只是個玩笑(當然),然而德克卻為她母親的做法感到汗顏,辯駁說:“我母親確實不討人喜歡。我已經慢慢接受這個事實,你也該學學我。她並不是有意這麼粗魯的,她活在自己封閉的世界裡,就像一隻烏龜縮在自己的殼裡一樣。”可是阿莉亞反對這樣的說法,烏龜並不是生活在封閉的世界裡。一隻烏龜只和其他的烏龜生活在一起,他們肯定互相交流。烏龜也不會荒唐地掌握一大筆財富,而且這財富不是它們努力掙的,而是繼承來的。然而,阿莉亞是不會把她的這些觀點說出來給她那煩躁的丈夫聽的。 阿莉亞痛恨德克的姐姐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總是把她們母親的消息帶給德克。她們知道這會讓德克傷心難過。克勞丁已經成了一個“無藥可救的抑鬱症患者”,她“可憐又可悲”。有段時間,她好像真的生病了:週期性偏頭痛、呼吸道感染、結石。 (當然,誰能想像結石是什麼樣子呢?)克勞丁想“操縱”所有家庭成員。她除了“像個羅馬皇帝一樣齷齪至極”之外,沒有別的“一星半點兒”缺點了。德克的姐姐(還有她們的丈夫)堅信克勞丁?波納比是在和他們還有他們的律師玩兒一個遊戲:她慫恿他們去地方法院提出一個申請剝奪她代理分配遺產的權力,那樣她就可以把他們都拖到法庭上,製造一起醜聞。除了德克和他的姐姐,波納比家的其他成員也參與在家族的生意中——房產、在地方工廠的投資、尼亞加拉大瀑布的資產管理公司。這些阿莉亞知道得很少。可能的話,她寧願知道得更少。 “有專營權嗎?”德克火冒三丈地問,“除了我作為委託人掙的錢外,我們不需要一分錢。而且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阿莉亞一丁點兒討論的興趣點都沒有,踮起腳尖乖乖地親了親丈夫那張怒氣沖衝的臉,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噢,她愛德克!毫無疑問。 現在想想,就算她不能取悅克勞丁?波納比,她也應該表現得彬彬有禮;或許甚至(她想起從前受過的基督教博愛教育,還有母親不知疲倦地教她的那些週日課程)她可以喜歡這個女人。 “我會試一試!”又啜了一口——很小一口——德克爽口的威士忌。阿莉亞回到起居室,波納比夫人已經“幫忙”打開了兩件禮物,裡面是些衣服。這些衣服太小了,錢德勒根本沒法穿。錢德勒假裝對這些禮物感興趣,而對其他的東西卻毫不在意。阿莉亞想替錢德勒擺脫窘境,就遞了那杯酒過去。波納比太太接過酒,痛快地喝了起來,沒有任何表示,就像這是她應得的。阿莉亞則跪在錢德勒身旁邊去餵他喝那杯樂啤露。在她剛才離開這間屋的時候,屋內的氣氛已經有了改變。 波納比夫人用嘲諷的語氣說:“帶禮物來,就是帶著自己的真心來,就是帶著'真心誠意'來,可是不見得人家領這份兒情呀。” 阿莉亞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可是大概是在廚房裡威士忌喝多了,她反而想哭。 波納比夫人接著說:“我也彈過鋼琴,可是沒彈過肖邦、莫扎特、貝多芬的曲子。我彈得還不夠好。當時,我涉世未深——是個'大美人兒'——用當時的話說。你,阿莉亞,至少沒受過這樣的罪吧。” 阿莉亞笑了出來,這樣的侮辱太粗魯了。或者——這到底是不是羞辱呢,也許是一種間接的讚譽?波納比夫人把食指放入飲料中攪了攪。 “我的女兒和她們的丈夫都希望能繼承夏洛特和周圍的土地,但是夏洛特只能留給男孩,注定是德克的。德克是唯一有資格繼承那裡的人,你明白嗎?雖然他傷透了我的心。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或許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你以後會知道的,親愛的。” 這話深深地刺痛了阿莉亞,她平靜地說,“我不想和你討論我丈夫,波納比太太,尤其在他的兒子麵前!希望你能理解,行嗎?” 波納比太太對這些話置若罔聞,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女兒們說你是一個非常業餘的鋼琴師。顯然,她們聽過你的演奏。你能不能彈一段給我聽聽呢?” “噢,有時間吧。等到——” “你在這個屋裡'教鋼琴'對吧,就像你從前在特洛伊市'授課'一樣?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教鋼琴嗎,親愛的?” “'授課'的原因?我喜歡教年輕的學生。而且我——我想做點兒什麼事,除了做全職的太太和母親之外。” “'全職的太太和母親'!德克對此是怎麼說的?” “您為什麼不去問他,波納比太太?我相信他一定會告訴您的。” “她們說你結婚前就教音樂——在你的第一次婚姻前。我意識到你不止結過一次婚,阿莉亞。一個年輕的寡婦。在戰爭年代寡婦也許比較常見。就我兒子的收入而言,他的妻子還要去教鋼琴課似乎有點奇怪,或者我現在不了解德克的收入情況了。他不再跟我說了。他有他的理由,可誰知道是什麼理由呢。這個粗心大意的小伙子還欠我12,000塊錢呢,不過我不收他的利息,也不會有什麼急事去催他還這個債。你看上去很吃驚呢,阿莉亞?是有點奇怪。不過問德克這些事兒沒意義,因為他絕對不會說的。他從不相信女人。他自閉得近乎病態。玩兒了一個又一個女人。有一些還來找我,當然,是可敬的那些。她們傷心欲絕,怒不可遏,但當時她們並不知道自己這種樣子。我可沒有摻和過——德克的父親也沒有。我想告訴你——已經有安排了,某種“醫療”上的安排,萬一德克覺得自己或別人處於一種潛在的尷尬中,他可以抽身而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阿莉亞?我覺得除了你的那些雀斑比較吸引人,你可真是再平凡不過了。” 這時,錢德勒,也許是阿莉亞自己,把樂啤露灑到了地毯上,這可要餐巾紙反复擦拭才能清理乾淨呢。 波納比太太又說:“不知道德克現在還去不去伊利古堡?他帶你去過那個賽馬場嗎,親愛的?” “賽——馬場?”阿莉亞確實知道在伊利古堡有一個賽馬場,一個在當地很著名的賽馬場;但是波納比太太的問題讓她很吃驚。 “我覺得他沒有吧?不知道。” 這時候阿莉亞頭痛欲裂,剛喝下的威士忌讓她的胃翻騰起來。她好像感到她那戴著高雅黑色天鵝絨帽子和深色眼睛的婆婆前傾著身體,在冷漠地戳她的胸口。更可怕的是,錢德勒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平常他很不耐煩大人間的談話,這時卻張大了嘴巴看著他的奶奶。 “寶貝兒,先去別的房間好嗎?就去一會兒。媽媽馬上就來——” “不,不用了。沒必要。親愛的,我這就走。” 聞著波納比太太身上濃濃的香水味,阿莉亞踉踉蹌蹌地跟在她的後面,神思恍惚,忘了幫波納比太太拿披肩,波納比太太就自己從壁櫥裡拿了出來,“記得替我問候德克。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會再離開我的小島。那沒什麼必要,又費事。況且我的身體也不好。”到了門口,波納比太太又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握都沒握,只碰了碰阿莉亞的手算是告別。她壓低了聲音說:“親愛的,不要擔心,你的秘密我決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的秘——秘密?什麼秘密?” “哦?就是孩子不是德克親生的呀。你知道,我也知道。他不是我孫子。但是,我說了,不要擔心。我沒那麼小心眼兒。” 阿莉亞目瞪口呆地看著婆婆,她踩著那誇張的高跟鞋穿過前院,司機趕忙跑過來迎著,幫她打開車門,她坐進了車裡。 阿莉亞回到起居室,發現錢德勒正在專心致志地玩兒那些舊玩具,而對旁邊那堆包裝精美的禮物視而不見。 阿莉亞拿著那瓶蘇格蘭威士忌上樓了。德克晚上下班後,是在他們臥室裡的那張還沒鋪好的床上找到她的。 1 這只合乎邏輯,不是嗎? 假如你知道你的第一個孩子隨時可能會因為神旨而離開你,你一定想再要第二個孩子。如果你沒能像一個母親應該做的那樣去愛你的第一個孩子,你當然會想再要一個孩子,讓你能夠做到這一點。 “雖然說有些事是永遠也不可能做對的。” 同樣的邏輯,如果你前面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兒,你就會想再要一個女孩。 一個女兒。 “那樣我的生活就完整了。上帝,我發誓我將別無所求。” 這只合乎邏輯。如果你知道,丈夫有一天會離你而去,或者被迫離開,你就會想要很多孩子。這確實很合乎邏輯。阿莉亞?波納比是一個理性女人。隨著歲月的流逝,她已變得不存什麼奢望去擺脫那種神思不安了。她變成了一個冷靜的宿命論者,像沉著的天氣預報員那樣不為風雨動容,冷靜地面對自己未來的生活。她會冒險(她以為自己知道這一點,因為即便最亢奮的時候,她仍然會很睿智)趕走丈夫,因為她期望有一天,丈夫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不見”。 即使在她緊緊地擁抱他的時候。即使她總是想抱他抱得更緊。 這只合乎邏輯不是嗎?雖然她並不相信祈禱,可是之後的十年,她無數次地哽咽著乞求。 “上帝啊,你不會如此殘忍——對吧?懇求您這次讓我懷孕吧?哦,求您了!” 這是個合乎邏輯的願望,但是要花費許多年的時間才能實現。 “德克,你真的愛我?對吧?” 她用渴望的聲音問道。在夜晚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時候,在我們說那些白天不會說起的那些話的時候。 他睡意酣然沒有回答她。只是蜷曲著身體抱著她,那臂彎沉重,溫暖而又安全。她躺在他的臂彎中。就像是另一個嬰兒! 他們之間的愛一如從前那樣熾烈(至少阿莉亞這樣認為),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不像從前那樣頻繁地做愛了。也不像從前那樣充滿激情了。做愛對他們來說,越來越平淡無奇。最後一次白天做愛,做了一個小時;那次他們衝動異常,沒有在那張又大又舒適的床上,而是在別的地方;阿莉亞痛苦地把嘴壓在德克大汗淋漓的胸口,以免叫的太大聲。 克勞丁?波納比那次可怕的拜訪後,阿莉亞就下定決心,她絕不再喝酒,哪怕是晚餐時她最愛喝的紅酒,哪怕是珍貴的紀念日慶典上的一杯派力格農。小腹中那種甜蜜的渴望也慢慢消退了,就像從來沒有過一樣。她再不那麼充滿情慾地去擁抱丈夫了,甚至有時一點兒慾望也沒有,除了堅定地想要懷孕、想要一個孩子這些女性的慾望之外。 要一個孩子。 也許,這樣一個願望並不合乎邏輯。孩子們出生以後再回顧這一切,它真的成了那樣。 因為在回憶中,即使是絕望之中最隨意地擲出的那把骰子,似乎也都是不可避免的。 多少年了啊!“然而我沒有懷疑過。也絕不會。” 於是我出生了。可是為什麼呢? 2 真是奇蹟!阿莉亞終於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並且在1958年的9月降生下了他。這時,阿莉亞已經37歲了。 “是很晚。但不是太晚!” 這次懷孕,在阿莉亞的回憶中充滿了明亮的金色陽光,是幸福無比的日子,與很久以前噩夢般的第一次懷孕真是天壤之別!羅約爾?波納比完全是在預產的日期出生的,一個健康的七磅重的足月嬰兒,有著淡黃色頭髮和鈷藍色的眼睛,與他父親的一模一樣。他的母親總不由自主地想,這個的的確確是我們的孩子了,這個孩子,我們可以愛他了——羅約爾為此而生。 他出生的時候正是他爸爸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事業的巔峰時期。 他出生的那個歷史時期,似乎整個宇宙都在擴張。向著無限擴張。 如果說阿莉亞的婚姻正開始“飄搖不定”——“冷戰”——這些字眼已經是腦海中比較柔和一點的字眼了——的話,羅約爾的出生使事情有了轉機,雖然只是短暫的。 “現在你肯定不會離開我了吧,德克,你會嗎?——現在我們有兩個孩子了。”阿莉亞這麼揶揄著,而羅約爾則用手抓撓著她的眼睛。 德克退縮了,他真不知道如何去應對妻子的這番揶揄,但他知道,他非常地不喜歡。他也很清楚,最好還是不要對她說那些刻薄的話為好。 德克雙手把羅約爾舉了起來,羅約爾在他懷裡亂蹦亂踢。小羅約爾是個健壯、精力充沛的傢伙,從小就顯得與眾不同。和錢德勒性格迥異。阿莉亞看著他們,她知道德克不會是在想“這個是我的,我自己的兒子”,然而他臉上全神貫注、溺愛的表情卻分明在這樣說。 1950年代。 “繁榮時期”。 當地的歷史家們宣稱,這將和尼亞加拉大瀑布的1850年代一樣,是個大發展的年代。不同的是19世紀的50年代尼亞加拉發展的是旅遊業,而20世紀50年代發展的將是工業。到1960年,這個地區的人口將翻倍,增長到100,000。 到1970年,這個地區將擁有全美最棒最集中的化學公司。 尼亞加拉河流域中,雲霧繚繞,奇幻美麗的大峽谷、尼亞加拉大瀑布市及邊遠的郊區將得到全面的發展。這就是羅約爾?波納比的世界。 如果還有其他的什麼,羅約爾也不會知道。 阿莉亞對於事情也只知道得很模糊,因為她對“當地政治”不太感興趣。 (事實上,她對政治一絲一毫的興趣也沒有。那是男人的世界,為什麼去操那份兒心呢。)儘管如此,阿莉亞也意識到,那些郊區的空地、林地還有耕地都被挖的挖、填的填,全建成了工業區。這些工業區有幾百畝——不,一定是上千畝。 “怎麼回事,爸爸?我們在哪兒啊?”——星期天他們全家驅車沿著河流向北遊玩,或者去洛克港內陸的時候,錢德勒這樣困惑的問道。 (錢德勒對伊利運河和洛克港的大水閘非常感興趣。)可是從前熟悉的景像變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就像玩積木時的地震一樣。 “錢德勒,你看到的是進步。” 透過擋風玻璃,德克指著外面的那些建築說。阿莉亞抱著羅約爾坐在後排,在他耳邊低語輕唱。 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事實:原始的土地被水泥地面所取代,樹木被砍伐,鋸開了運走,巨型的起重機和推土機隨處可見。通往洛克港的那條老的雙行道被加寬為三行道。一夜之間高速公路穿過了田地。新的灰褐合金的顏色橋樑建了起來,明亮而刺眼。阿莉亞遠遠地望著這一切,心裡充滿了厭惡。這些“進步”發生在遠離月神公園的地方,她為什麼要在乎呢?月神公園位於彩虹大道和第二大街那片街區,是這個城市最老的居民區;而變化都是發生在城市的東北邊,在海德公園,布法羅大街,老兵路,斯萬路之外,在100大街那片兒。這對於阿莉亞來說就像是發生在月球上一樣。原來荒無人煙的土地,建了工廠,倉庫、員工車場。有汽車配件製造廠,冷凍設備製造廠、化工廠、肥料廠。有石膏生產廠,皮革製品廠;有生產柏油、石棉的,也有生產殺蟲劑、除草劑的,像納比斯科、斯萬化學公司、道化學公司、聯合卡博、西方化學公司。沿河南岸,萬眾矚目的大型發電站正在建造中,它將利用大瀑布三分之一的水力去“發電”。阿莉亞在《尼亞加拉新聞報》上讀到,尼亞加拉電站從波納比公司買走了成千上萬英畝的土地,這真是太令人震驚了,報紙從她手中滑落了下去。 “我的上帝,這是我們嗎?我們發財了?” 這種可能性使她恐懼萬分。 這時羅約爾已經五個月大了,有的是胃口和精力,正在阿莉亞的胸口吃著奶。錢德勒已經七歲了,他本來就不是很機靈,弟弟的降生讓他變得更加害羞和呆板。他在育嬰室門口走來走去,擔心地看著他的媽媽。看見媽媽一臉又吃驚又痛苦的樣子。他問發生了什麼事情,阿莉亞馬上回答說:“噢,寶貝,沒——沒事!什麼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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