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大瀑布

第6章 第二部分:婚姻1-1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8535 2018-03-21
1 他們結婚了。 一樁倉促的婚姻。在1950年7月底。 “沒時間訂婚。德克和我都不信這種小資做法。” 阿莉亞說這話的時候,氣喘吁籲,咬著嘴唇,幾乎控制不住要大笑出來了。 而德克?波納比卻有點陰鬱地說:“一見鍾情的時候,你不如乾脆屈服算了。你的命運早已註定了。” 注定要幸福!至少戀人們相信是這樣的。 他們結婚了,讓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感到震驚不已。尤其是紐約州特洛伊市利特萊爾家的這些親戚、朋友和熟人。 “當然,沒有人讚同我們,”阿莉亞說,“但是我們決意不在乎。”她本來想說“我們決意不去詛咒”,但還是忍住了。 因為愛上了德克?波納比,因為愛得如此甜蜜,阿莉亞常常要強忍著自己的想法不說出來,她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而使自己亂說話、說難聽的話、說真話。

在她30歲這一年,阿莉亞找到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性。不僅是性,而且是和德克?波納比在一起的性。人們把它叫做做愛。 “做愛”,哦,多恰當的叫法!它會讓你直言無忌,讓你吃驚,又讓你冒犯。它會激發你說出甚至做夢都沒有說過的話——而此前,你努力(多數的時候,你會試著付出這樣的努力)變得舉止端莊,儀容優雅,一位牧師的女兒,是位“貴夫人”。 德克說,“我們不能在乎別人的反對,不管是你的家庭,還是我的母親。”他停頓了一下,忽然盯著地板上的一塊斑點看了起來,好像對那東西很有興趣一樣。大概是他想起了另一個人吧——阿莉亞的前夫,厄爾斯金。 “是的,我們不能在乎,我們也確實不在乎。我們結婚了,就那樣。” 阿莉亞接著說,“不,應該說,就這樣。”

阿莉亞觸摸著丈夫,以她自己的那種方式。那種她試著盡善盡美的“偷偷地撓痒”。德克的凝視,原本想要嚴肅,不苟言笑,也突然沉浸到一種慾望之中了。 他們結婚了,阿莉亞笑道:“我們隨時可以這樣,是吧?我的天吶。” “我的天吶,你什麼意思。” 德克也去撓阿莉亞的癢,以他自己的方式,阿莉亞笑得喘不過氣來,又尖叫又求饒。紐約州特洛伊市牧師的女兒,還從來沒有做過這等事情,哪怕是在想像中都沒有過。 他們結婚了,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園褐砂石砌的房子裡。在這兒,他們不停地做愛。幾乎不停。 阿莉亞知道,德克有一天會離開她的。但她從不想這個,所以她就很快樂。 不要去想它。不要心理變態。 阿莉亞就這樣來引導自己。在這場奇蹟一般的婚姻中,阿莉亞想要做個徹頭徹尾的現實女人。

阿莉亞要做個可愛的女人,無拘無束。他們每天的晚餐都會有酒,德克會把酒倒在水晶般熠熠閃光的玻璃杯裡。 那種邪惡但又動人的感覺。像融化的蜂蜜,流過阿莉亞的全身。 “我愛愛愛你。”有時,輕笑著,德克會用雙手把她舉起來,猛地放到肩膀上,扛上樓去。 她還沒有懷孕。唔,也許已經懷孕了? 不要心理變態啊,阿莉亞! 他們上樓時阿莉亞常常會帶著瓶酒。尤其是基安蒂葡萄酒。只要酒一打開,只要酒還沒有全部喝掉,你就會想,不能把它給放酸了。 他們結婚了,而且從不回想從前。 他們那張吱嘎作響的銅床在房子的頂層——月神公園7號三樓!那是個單身臥室,牆上粘著銀色的法國牆紙,地板上是薄荷綠的中國地毯,鋪得很厚,光腳踩在上面簡直就是一種享受。新喬治時代風格的新式住宅離尼亞加拉大峽谷還不到半英里。在這所房子裡,夏夜如果不關窗戶,就會有飛蛾紛紛撞在窗紗上,彷彿人心深處輕顫的思想。隔著遠遠的距離,他們依然能夠聽到大瀑布永不止息的喃喃低語。

他們結婚了,重新回到了年輕時代。 甚至,比記憶中的孩提時代還要年輕。 “我在'夏洛特'長大。” “我在牧師家里長大。” “我們很優越,因為我們有錢。” “我們很優越,因為我們有上帝。” 他們大聲笑著,笑得渾身顫抖,緊緊地抱住彼此。他們都光著身子,像是兩條鰻魚。床腳的被子下面蓋著好多(二十隻!)腳指頭。 他們也不去想,他們相遇、相愛、結婚,是多麼偶然的事情。 他們也從不考慮,如果那一位沒有縱身約入馬蹄瀑布,他們的生命會失掉多少東西。 是啊,你再也不會心理變態了。 他們結婚了,變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並且他們都意識到,在此之前,他自己從來都沒有找到過真正的朋友。

他們結婚了,德克?波納比傳說似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德克身材高大,而阿莉亞美妙的烹飪,讓他變得更高大了。儘管如此,德克還是發現一種方法:可以依偎在妻子骨感曲線的旁邊;可以拱到妻子的身邊,把臉埋到她的脖子裡;可以心滿意足、不知不覺地睡著,而不用在去想他的那些煩惱問題(關於他的工作、他的收支、他越來越古怪的媽媽)。哦,生活如此簡單。生活就是這樣。 阿莉亞卻一直醒著,把德克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拍著。她不想睡著,只想縱情享受。看著德克,她心滿意足。這人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德克是她見過的最出色的男人,不用去想就知道。更不用說去觸摸,去親吻。他也許是所有紐約州特洛伊市的女孩兒夢想的那種出色的男人。阿莉亞見到過,街上的女人們都以怎樣的目光偷瞥他。也許哪天她會嫉妒的吧,不過現在還不。

阿莉亞輕輕地撫摸著德克的肩膀、前額,還有下巴上硬硬的鬍子茬儿。她很喜歡德克?波納比這樣的身材,高大魁梧,這個傢伙填滿了她生命裡如此之多的空間。阿莉亞很難想起來,在遇到他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那簡直不是生活。生活還沒有開始。阿莉亞輕撫著德克的頭髮,把它們從他的眼睛上捋開。他的頭髮是漂亮的淡黃色,濃密而富有彈性,一根灰白的頭髮也找不到。有時這頭髮會讓她一陣嫉妒。因為,阿莉亞自己的所謂紅發正急劇地褪色。灰的、銀的甚至白髮,都紛紛侵占進來。你能感覺到(你能觀察到)她看到時所有的震驚。她的臉還像少女一樣,頭上卻已經夾著灰白的絲發。很快,她會變得像個報喪女妖的。但是她很自負,不願意染髮。 (也許是她還不夠自負吧?)

德克在沉沉得睡著,似乎一邊還在成長得更重。他用嘴呼吸,發出含混不清的口哨聲。阿莉亞喜歡這種聲音。她吻了吻德克的前額,聽到他在夢裡對她喃喃低語,那聲音幾乎低得聽不到,也不是很清楚,但很像是在說……莉亞,愛你。然後德克就再次沉入了他的夢鄉。幾乎每天他都要睡過八個小時。既然他們現在順利結婚了,為什麼不呢。阿莉亞試著把自己光光的、黏黏的身子換個姿勢,以免胳膊、雙腿、身子麻木起來。丈夫的龐大體格壓阻了她的血液循環。阿莉亞喜歡這身體。做愛的時候,她想要德克把她壓扁、壓平,想要窒息。 “哦,來呀!再深些!”當這個男人進入她的身體時,那種感覺很是奇特,彷彿環繞了她的整個身體。他們好像一隻手和手的手套,完全珠聯璧合,簡直不可思議。雖然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尺碼的。

來自遙遠的大峽谷的喃喃細語。來自他們血液的喃喃細語。 也許她已經懷孕了吧?那樣的話德克會有多麼驚喜呢。 或者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吧。在特洛伊市,阿莉亞的住所那兒,他們就沒有採取過什麼避孕措施。之後一直也沒有。也許他們早已彼此會意,都想要個孩子吧?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阿莉亞從德克那裡學了這句話。她覺得,這話那麼宿命,又那麼樂觀。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不由得微笑起來,這句話好像釋放了她一樣,讓她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們結婚了,每一個夜晚,都是一場探險。 在阿莉亞生命的深處,那最隱秘的部分,這個男人是全新的,他有時甚至沒有名字。 那就叫他“丈夫”吧。 她緊緊抱住這個她的“丈夫”。她的長著淺淺斑點的胳膊雖然纖細卻很有力。狡猾而不顧一切的力量。從八歲起,阿莉亞就開始彈鋼琴,如醉如痴、不眠不休地練習彈奏音階,胳膊、腰部、手指都練得堅強有力。眼下,阿莉亞用這臂膀,竟把這個不同尋常的男人抱在懷裡據為己有,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但她還是很謙卑。甚至她也許還有點兒嚇壞了。阿莉亞知道,上帝(她可不信上帝,至少白天不會信)隨時會把德克從她身邊搶走。

他們會在白天做愛,也會在晚上。白天做愛(像是在飯前吃巧克力,有一種偷歡的感覺),就像婚姻生活的新鮮感,總會慢慢淡去,儘管慢得幾乎讓人覺察不到。然而在夜裡,做愛仍時時熾烈、虔敬。做愛之後,德克會嬰兒般甜蜜溫馨地依偎在阿莉亞的身邊。這個時候,阿莉亞就會輕輕撫拍著丈夫,摩挲著他魁梧健美的身軀,撥開他眼前的頭髮,喃喃地說:“親愛的丈夫,我愛你!”阿莉亞相信,再沒有別的哪個妻子會如此戀慕丈夫了。她相信,她早已疏遠的父母,一定從未如此相互戀慕過。而且,利特萊爾夫婦早已人過中年了。阿莉亞很為他們惋惜。又對他們為自己樹立的生活榜樣感到害怕。那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絕不會發生在這個男人和我身上。 阿莉亞微笑著想起來,在牧師家裡,在哥哥姐姐的注視下長大的那個阿莉亞?利特萊爾當時是個多麼陰鬱、沉悶而又任性的女孩兒呀,她還是個靈牙利齒、胳膊肘靈活、成績全優的女學生,在教堂裡(私下)總惹人煩,尤其是在她父親做彌撒時她老也不消停。然而,按說她一切都不該得到的,可她現在很幸福。

阿莉亞做了德克?波納比太太剛剛15天的時候,一天晚上,透過床邊的窗格,他看到天空中一彎鐮刀樣的月亮。穿越重重夜霧,月亮變成了在不停眨著的眼睛。阿莉亞正輕拍懷中沉睡的丈夫。她想要永遠保護他!她的眼皮忽然跳了起來。阿莉亞慢慢閉上眼睛,然後,她又努力睜大,想要穿過巨大的尼亞加拉大峽谷看清她的丈夫——那是什麼呢?一條緊緊的繩索?只是一條繃緊的繩索嗎?德克背對著她,漂亮的淡黃頭髮隨風輕舞。他穿了一件牧師服,拿著一根12尺長的竹竿來保持平衡。這種事情,在馬戲團裡表演還差不多,在這裡不是找死嗎?而且這裡還有風。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為什麼是在他們彼此深愛的時候呢? 在河邊,阿莉亞緊靠在一根鐵欄杆上,那欄杆都勒進了她的腰里。她向著他大聲喊著,那聲音刺耳、可怕:“回來啊!我愛你!你不能丟下我!” 2 他們結婚了,在熱戀之中,在匆忙之中。 不管一切流言、議論和譴責。不管淚水漣漣的公開反對。你怎麼能這樣?你是怎麼想的?只為自己考慮嗎?吉爾伯特才死了幾天?你不感到羞恥嗎? 婚禮只有一個簡單的公證儀式,甚至沒有在教堂裡,沒有在新娘的家鄉特洛伊市。而是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就這麼在市政廳裡一個不公開的儀式,連親戚都沒有請。不知羞恥! 阿莉亞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她才不哭呢。 她再也不想哭了,現在她是如此的快樂。 阿莉亞鄭重地解釋說:“確實,這事是有些羞恥。羞恥就像打翻的垃圾桶,但正是羞恥堆起了這個世界。記得集中營嗎?納粹的那些集中營?屍體就像木材一樣堆疊在那裡。'倖存者'呢,一個個皮包骨頭。在我的生命裡,你們可以看到同樣的圖景。他們和我,生存在同樣的歷史中。所以,你們也是一樣應該感到羞恥,甚至無地自容。但你們要知道,德克?波納比和我不會分擔你們這種羞恥。我們彼此相愛,也沒有原因假裝不愛。尤其是,我們覺得自己的私事不關你們任何人的事。” 這短短的幾句話講得多麼精彩,簡直完美無瑕。不過,阿莉亞下唇微微的顫動,暴露了她內心的情感。 利特萊爾太太氣壞了。利特萊爾牧師則像耶穌從神廟中趕走放債的時候一樣,狂怒如雷,不許女兒再回家,永遠不許。 他們結婚了,不需要發誓說,不離不棄、致死不渝。 他們結婚了,這種幸福不關上帝的事。 他們結婚了,新娘可能已經懷孕了。 在初戀的狂喜中,阿莉亞極力不去設想愛情的結果。起初的那些日子、那些個星期,她的大腦完全陷於愛情的狂熱之中。她像一個在跳舞的頭暈目眩的小女孩兒!跳啊!跳啊!徹夜不休,不知疲倦。 我不能告訴丈夫:我可能懷孕了,也許你不是孩子的父親。就像我不會對他說:我知道有一天你會離開我。我知道我是會被詛咒的。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做你可愛的妻子。 他們結婚了,在婚姻中,你會想要孩子。早晚的事。 結婚,意味著性交。性交是婚姻在身體上的結果,這裡面沒有抽象的東西。 “我必須現實一點兒。” 阿莉亞不由得責罵起自己來。在對滿意婚姻的狂喜中,她不得不思索這些事情。它們不會自行消失的。 其中之一是:她已經數週沒來“月經”了。 (她多麼討厭這個詞啊!彷彿聞到了那種難聞的味道,她不由得皺起了鼻子。)她上次“月經”是在復活節之前的4月15日。那還是在她做厄爾斯金太太之前很久。阿莉亞毫不懷疑,她停經是因為對自己婚禮的驚慌和擔憂。她的體重也在下降。醫學上講的“正常體重”,阿莉亞從來沒有達到過。她的青春期(又一個難聽的詞)來得也晚,她一直到16歲才開始發育胸部、臀部,才開始來月經(她頂討厭這個詞)。是她高中那個班裡最晚的(至少,是最晚的幾個中的一個)。之後,她也一直沒“規律”(又一個難聽的讓人羞恥的詞)起來。利特萊爾太太是個豐胸肥臀的女人,如果她注意到自己女兒的身體發育情況,一定會尷尬到難以啟齒去說它。後來,在高中時阿莉亞開始不來月經的時候,利特萊爾太太帶她去看了醫生。那個醫生盯著他桌子上的鎮紙,嘴裡咕噥說,阿莉亞這種情況是“不少女孩子都有的發育遲緩”——“晚熟”——她可能會有種病叫“無月經”。 “無月經”!沒有比這更難聽的詞語了。 坐在馬格魯德醫生的診所裡,阿莉亞窘迫萬分,她盯著膝蓋上自己那雙生有斑點的手,指甲上帶有啃咬過的痕跡。 “無月經”。馬格魯德醫生支支吾吾地說,這種情況總是發生在體重過輕的女孩子身上,她們成熟“遲緩”。 這可就意味著,阿莉亞結婚以後,會很難懷孕。 (或許像阿莉亞猜想的那樣,它可能意味著很難確定什麼時候懷孕,除非跑去找醫生做個懷孕測試,但阿莉亞根本不想去。) (天哪,她必須告訴德克?波納比這些煩人的女性的事情,真讓人發窘。都是“女性的煩惱。”波納比夫婦是浪漫的一對,就像弗雷德?阿斯太爾和金吉爾?羅傑斯一樣。一個人走進另一個人等在那裡的房間時,舞曲會馬上響起來。) 他們結婚了,所以成了丈夫和妻子。 在月神公園7號,這些角色在等著他們,就像他們迅速脫下的印著花押字的浴袍在等著他們一樣,他們充滿了幸福和感激。 德克敬畏地說道,“我無法想像遇到你之前的生活,阿莉亞。那時候一定很淺薄很空虛……如同沒有氧氣。” 阿利亞拭去眼角的淚水,想不出該怎麼回答,她倒是能夠記起遇到德克之前的生活,那時候她是牧師的女兒,生活整潔、忙碌,圈子很小,就像扎在身上的圍裙。她要教音樂課,她有學生、父母和家庭。回想起這些生活,阿莉亞就覺得喉頭髮緊,覺得近乎窒息。是的,那是沒有氧氣的生活! 她奔向丈夫(八月的早晨,悶濕的大霧瀰漫著,阿莉亞光著腳,和丈夫一起待在臥室裡),摟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瘦小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放在他讓人驚訝的臂彎裡。 這個男人拳頭大的心臟在阿莉亞耳邊砰砰地跳著,那麼有力,就像節拍器。 德克。親愛的,我覺得我……我可能會……我有時覺得,我可能會……懷孕了? 然而沒有。阿莉亞不能提到她的害怕,也不願看到丈夫臉上驚慌的神色。現在還不能。 他們結婚了。彼此生命裡剩餘的所有時間,都會變成蜜月。對此,他們確信無疑。 他們結婚了,德克?波納比送了一件禮物給他的紅髮妻子:一架櫻桃木的史坦威小鋼琴,這是阿莉亞收到過的最精緻高雅的禮物。在起居室裡,他點起一根根蠟燭,細小的火焰映照在鋼琴拋光的木板上。 “為什麼呢?為什麼送我這樣一件貴重的禮物?” 阿莉亞的喊叫使丈夫大吃一驚。那聲音真是駭人。 這架鋼琴是個紀念日的禮物,德克辯解說。三個月之前的這一天,他們“第一次看到對方”。 三個月了。阿莉亞不願去計算這意味著什麼。 三個月了。不,阿莉亞不願去想它。 她感到自己一陣陣的無力、迷亂、暈眩。也許這只是因為那些基安蒂酒。 小腹裡那種溫暖、甜美的感覺。基安蒂酒帶來的感覺。 阿莉亞吻了吻丈夫,緊緊抱住他。德克笑了:“哇喔!”他輕輕地把她推開,他要阿莉亞為他彈奏一曲。從那天德克開車到特洛伊市叫走她之後,她就再沒彈過鋼琴了,一個單音也沒彈過。 於是阿莉亞坐到鋼琴前,開始為丈夫演奏。樂章之間,她會接過閃亮的水晶玻璃杯,啜飲一點兒酒。這麼美的鋼琴阿莉亞從未碰觸過,更不用說彈了。淚水淹沒了她的眼睛,順著雙頰無聲流下。德克認真地聽著,他的大大的腦袋隨著節拍或搖頭或點頭。阿莉亞為他演奏了自己從前在少女獨奏會上最喜愛的那些篇章。莫扎特的米奴哀舞曲,肖邦的華爾茲和瑪祖卡,舒曼的《夢幻曲》,德彪西的《藍色月光》。每首曲子結束的時候,德克都會爆發一陣掌聲。他被深深地、真摯地感動了。他確信無疑,妻子是個天才的鋼琴家,而不只是一個來自紐約特洛伊市、有點兒才華的普通的鋼琴少女。德克說,他經常去布法羅的克雷漢音樂廳聽音樂會。他還在曼哈頓的卡內基大廳聽過演唱會。在首都歌劇院,他還曾一睹壯觀的和。德克已故的父親,阿莉亞從未見過的維吉爾?波納比,收藏有卡魯索的唱片,德克小時候經常聽。唱片是卡魯索演唱的《塞維利亞的理髮師》和《飛翔的荷蘭人》,卡魯索飾演的《奧賽羅》。 阿莉亞不知道自己優美認真的彈奏如何將他們和偉大的卡魯索聯繫到了一起,但她知道這聯繫有誇讚的成分在裡面。 德克愛她。所以,他什麼都相信。 這是個奇異而又珍貴的真理。就好像當你攤開手掌時,發現裡面有隻小小的、長滿斑點的知更鳥蛋。 他們結婚了。如此突然,也沒有致歉。沒有發喜帖,也沒有想過事情該怎麼辦。或者事情不該怎麼辦。 “至少”,阿莉亞說,“我們沒有私奔。” 德克撂下了正看的報紙,裝作很厭惡的樣子,說: “去你的,阿莉亞,你怎麼不早點兒想到這個?” 他們結婚了。數週之後,一封來自尼亞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園7號的寄給阿莉亞?波納比太太的信寄到了,是埃德娜?厄爾斯金夫人的親筆信,信封上的退信地址也是她。信封上的三分面值郵票倒貼著。 “是吉爾伯特的媽媽。哦天哪。她想知道我有沒有懷孕。不,這不可能!” 阿莉亞膽怯地把這封信扔掉了,拆都沒敢拆。 他們結婚了。阿莉亞的公婆,克勞丁?波納比,通過德克的姐姐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警告說,她在“嚴肅地考慮”要和德克這個背棄家庭的兒子“斷絕關係”。 他們結婚了。住在月神公園7號德克?波納比的房子裡。阿莉亞發覺,其他的婦人們不時會來拜訪,即使不住在這兒也會來。她知道,這是因為鄰居們想讓她彼此互相了解一下。住在隔壁的柯頓太太,還有住在公園另一邊的麥凱太太。她們中間有幾個是多麼迷人啊!明擺著是歌女、舞女。阿莉亞只見過兩次的德克的姐姐們要讓她知道。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德克會馴服到去和哪個女孩兒結婚。我們這個弟弟一直都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子。 “'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德克似乎是在說那些銘記人心的名字,“三個宿命中的兩個,還有一個是克勞丁。” 剛到月神公園的頭幾個星期裡,時不時會有電話打進來。但是如果阿莉亞接了電話說聲“餵?”,另一頭就會是責備一般的無情的沉默。 “這裡是波納比家。餵?”(或許阿莉亞在這個新的住處有點孤獨了,在尼亞加拉大峽谷的旁邊,有個大瀑布寡婦新娘大橋曾很是吸引公眾的想像力,只是那個地方阿莉亞?波納比並不知道。)“我知道你在那裡。我能聽到你的呼吸聲。你是哪位?”阿莉亞拿著話筒,手有些發抖。她不是被嚇著了,而是被氣著了。這是她的家,這電話號碼是丈夫的也是她的。在電話裡她能感覺到另一邊女性的呼吸。 “如果你要找德克?波納比說話,我得告訴你他這會兒不在。”阿莉亞很想再說一句:“他已經結婚了,我是她妻子。”但她忍住了。 有時電話也會在德克在家打來。阿莉亞絕不會接。甚至也不會“偷聽”。 (她不是那種妻子。她知道遇到自己之前,丈夫是個單身漢。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幾個月以前。)有個一直打來電話的人叫格文,另一個打得更多,叫蜜兒。 (“蜜兒”:要真有這麼個人,她也一定是夜總會的歌女、舞女。)還有一兩次,一個叫維的女人打電話過來,她會先向阿莉亞介紹自己,然後很有禮貌的問,能不能和“你丈夫,那個訴訟律師”說說話?曾有一封寄自布法羅的信是寫給“德克?波納比先生”的,信封淡紫色,還灑了香水。落款的縮寫是HT,明顯是個女人寄的嘛。但是阿莉亞不會去看丈夫會不會拆開這信的。 (他會不會真的拆開呢?可能出於對阿莉亞的尊重,他會把這封信扔掉的。)後來,電話開始在大清早不停地響起,把德克給吵醒了,他非常生氣,接了電話問“餵?餵?”然後說,“如果你是我知道的那個人的話,請你不要再這麼做了,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最後,德克?波納比干脆換了電話號碼,而且沒有把新號碼編到電話目錄裡。 那些神秘的電話就這樣忽然停止了。也不再有灑香水的信寄過來了。 坐在那架史坦威鋼琴前,輕撥著美妙的象牙琴鍵,阿莉亞豎起耳朵傾聽,或者只是在想像中聽到,電話鈴的響聲。但那種聲音沒有再響起。 3 無月經。晚熟。 告訴自己,月經晚來幾週沒什麼了不起。 可事實上,晚來了幾個月了…… 阿莉亞一直都很瘦弱,你可能還會說她骨瘦如柴。屬於那種神經過敏的女孩兒。這種女孩是不會懷孕的。 然而阿莉亞必須承認,她的體重正在增加。她的小腹奇異地鼓了起來。她又小又硬的乳房,在漸漸長大,乳頭也變得敏感起來。儘管這有些荒唐,但阿莉亞沒法否認。乾脆不去想它。 阿莉亞曾是個處女,吉爾伯特曾把溫熱的精液射在他的新娘阿莉亞的體外(而不是裡面)。是的,就是這樣!阿莉亞可以發誓!她只是看到了自己不情願看到的事情。 “那樣是生不了孩子的。我想肯定不能。” 上帝,您不會如此殘忍吧!感謝您啊。 這是在1950年。阿莉亞?波納比待在家裡。 她是個妻子,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丈夫開車去市區的律師事務所上班之後,她就待在家裡。 德克?波納比是個成功的律師,一名“訴訟律師”。他承認他對法律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他願意工作,所以在競爭中他越來越出色。 阿莉亞並非天生就害羞,但那天晚上吃飯時,她向丈夫提了一個問題,卻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羞怯、輕細、猶猶豫豫:“親愛的,你介不介意,我在家裡教鋼琴課?或者是發音課?白天的時候,我有些孤單,總想念我過去的學生。我得做點兒什麼,直到……” 阿莉亞停住不說了,心裡戰戰兢兢的。她幾乎說出口“直到我們有了孩子。” 德克當然沒有聽到。畢竟,阿莉亞沒有說出來。 不管怎麼說,阿莉亞很怕自己是不是犯了個大錯。丈夫凝視著她,那眼光就像聽她天彈鋼琴時看她的眼光一樣。最近,阿莉亞彈給丈夫的是貝多芬的升C小調奏鳴曲,就是著名的《月光曲》。她知道,德克?波納比很容易沉迷到這首曲子中,尤其是開頭那段舒緩的、夢幻一般的旋律。他說,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曲。的確如此。但是此刻阿莉亞卻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這是1950年,不是1942年。美國婦女們是不工作的。尤其是像阿莉亞這樣結了婚又有社會地位的婦女,她們是不工作的。她無法想像,如果是她的母親向父親提出這樣一個要求的話,會是怎樣一幅場景。利特萊爾家中,沒有一個婦女外出工作。一個都沒有。 (除了一兩個沒結婚的姑媽在小學裡做老師。她們不算數的。) 但是德克讓她大吃一驚。他牽起阿莉亞的手,輕輕吻了吻,像個小孩兒一樣急不可待地說:“阿莉亞,你想做什麼就儘管做吧。只要你開心,我就也會開心。我不在家的時間太多了,你待在家裡一定很孤單。你是個'職業女性'——我知道的。我為你驕傲。我會在城裡告訴大家這個消息的。我有許多朋友,他們都為自己的孩子驕傲,而且能付得起學費。你有正事乾了,親愛的。”他舉起酒杯,以示慶祝。阿莉亞也舉杯相迎。他們一飲而盡,熱淚擁吻。德克補了一句,“當然,是在我們有孩子之前。” 上帝啊您不會的,不會如此殘酷。不會有第二次的。 阿莉亞的邏輯是這樣的:她等得越久,和德克?波納比做愛的次數越多,她將來要生的孩子就越可能是德克的,而不是別人的。 她不要去看醫生,不要。那樣的話她就無可逃脫的會知道,自己有沒有懷孕。她就必須告訴德克。她能告訴德克什麼呢? 她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都有點失常了。老是苦思冥想! 鏡子裡,阿莉亞的臉龐蒼白消瘦,頭上還有報喪女妖樣的縷縷銀髮。 按摩自己白皙、緊繃的小腹,捏著自己的乳房。 (噢,必須得承認:她的乳房確實豐滿了。雖然仍是很小,但豐滿了不少。並且也變得“敏感”了。可能這是因為丈夫的愛撫吧。德克會像個孩子,在她的乳房上又是親吻又是拿鼻子蹭,還吮吸她的乳頭。阿莉亞會溫柔地勸止他。) 坐在鋼琴前,她彈奏著肖邦那些舒緩優美的夜曲,催人入睡,像是搖籃曲。 他們結婚了。這是在1950年,丈夫總要外出工作的,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妻子則待在家裡。妻子開始感到孤獨,儘管她又開始教鋼琴課了。 (這些學生只學鋼琴,年紀很小。以前在特洛伊市的時候,阿莉亞的學生年齡更大一些,也更有天分。她很想念那些學生。在這裡,尼亞加拉大瀑布,音樂圈兒裡沒有人知道她。) 德克很認真很盡職地每天從辦公室打電話給阿莉亞,將近中午時一次,午後三四點一次。他要是得加班,或者要跟客戶出去喝酒,他就會在下午六點再打一次電話回來:“親愛的,我想你。”那聲音溫柔,滿含愛意和憐惜之情。對晚回家吃飯,他很是抱歉。阿莉亞就會告訴他,不用擔心,我會等你回來一起吃飯的。只要一聽到德克開車進來的聲音,阿莉亞就馬上給他準備好酒:加冰的馬提尼。 阿莉亞自己也要一杯。她太喜歡這些小橄欖的味道了。 她的聲音低沉,充滿誘惑。在電話裡,她對丈夫喃喃而語,很多面對面講不出來的肉麻話,在電話裡全講出來了。 “噢,親愛的,”德克嘆息著,讓人感覺到包在衣服裡的男人那種局促不安,他說,“我也是啊。” 有時德克會堅持要阿莉亞乘出租車跑到城裡,去參加他的那些聚會。在大瀑布划船俱樂部,或者風景大街的一家豪華酒店,再或者是瑪力奧的餐館和比薩店。他們又吃又喝,把小聚變成了晚會。身處德克?波納比的朋友之中,阿莉亞很難為情(德克的朋友太多了,阿莉亞很難記住他們的名字。她還因此得到了超然世外的美名),但這也是個機會——她可以穿上在布法羅的伯傑店裡賣的新款衣服、高跟鞋,還可以化妝。她抖開頭髮,試著把那些一縷縷的銀髮想像成異國情調的發式。如果是回到特洛伊市,這樣全身打扮起來,阿莉亞會覺得自己是個怪物。但在這兒,在這新生活裡,在德克?波納比的臂彎中,她卻覺得自己高雅宜人。 (她是不是正在想像:自己原來單薄嬌氣的嘴唇,現在已經飽滿起來了呢?這麼多的親吻,它該已經腫了吧。)德克把她舉起,吻一吻她說:“你比蘇珊?海沃德還要漂亮呢。而且,你是我的。” 蘇珊?海沃德!阿莉亞想著,可能真有那麼點相像呢。 瑪力奧餐館忙碌而喧鬧,是大瀑布這些餐館中最受本地人歡迎的,尤其那些商人、政客,那些跟法院、市政廳有聯繫的人。划船的有一幫人,賭博的有一幫人。好像還有一個公開的秘密:瑪力奧餐館和布法羅的一個黑社會家族有牽連。 (遇到德克?波納比之前,阿莉亞還從未聽說過如此離奇有趣的叫法:“犯罪家族”。這個詞使得犯罪聽上去給人某種意想不到的愜意,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在瑪力奧餐館,每個人都認識德克?波納比。有個吧間,是本地名流的展廳,在那兒牆上還掛著一張他的簽名照片。餐廳領班跑過來問候他。老闆瑪力奧來和他握手,領他到他最喜歡的桌子那兒去。那是在主餐廳裡靠後邊的一張桌子。穿著黑色緊身製服的女招待對他微笑,還盯著阿莉亞看了看。很多其他女人也都在看阿莉亞。 阿莉亞臉紅了,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 “她?這個皮包骨頭的紅頭髮?德克?波納比看上她哪一點了啊?” 她把德克的胳膊抓得更緊了。德克輕捏了一下她的小手。 被介紹給德克的老朋友時,她就顯得更加令人不安了。他們瞇起眼睛,似乎想要認清阿莉亞。瑪力奧餐館裡瀰漫著一層讓人討厭的薄薄的藍煙,熏得阿莉亞眼睛裡濕濕的,使她反應更遲鈍了。她知道德克非常想讓她能喜歡自己的朋友,這些朋友也能喜歡她。好在瑪力奧這些人都沒有帶妻子來。德克最好的幾個朋友愛吵愛鬧,喝酒喝得很厲害,他們在聖?約瑟夫山讀中學時就在一塊兒玩紙牌了,一直到他身赴戰場。這些人比德克要大那麼幾歲,眼睛裡滿是精明。他們透著有錢有勢的神氣,這讓阿莉亞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她的丈夫。他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他忠誠於他們。 遊戲時,有個名叫克萊德?考博恩的,頭骨很大,頭髮掉得差不多了,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很熟悉,像是喜劇片《狄克?特雷西》裡的小角色;有個叫哈羅德?(“蒼蠅”)?費奇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警察局的一個頭頭;還有胖乎乎、眼睛潮濕的斯特勞頓?豪威爾,一個“隨從律師”,他真摯地握緊了阿莉亞的手,祝賀她的婚姻;還有泰勒?“膽小鬼”?韋恩,像埃德?韋恩一樣,熱衷交友,喜歡逗樂,二戰中他是個海軍上尉,衣服上掛著個紫心勳章(“要想代替我呀,那你就會挨槍子兒喲”),他剛被選為尼亞加拉縣的審計員。阿莉亞要了一兩杯酒,讓自己和這些大聲說笑的人在一起時能感到些微的舒適。這幫人談話時很少涉及到阿莉亞。在他們中間,德克?波納比顯得很有節制,溫文爾雅。他是他們那個頭髮淺黃的小兄弟,他們以他為驕傲。他們喜歡碰碰他,喜歡和他做手勢、玩紙牌。如果德克不聽,那就沒有什麼值得一講的笑話。阿莉亞明白這一點,這些人尊敬她對她好,完全是因為她是德克的妻子。有那麼一兩個人甚至還在她面前獻殷勤。但是阿莉亞知道,他們絕不會覺得她配得上德克?波納比。 阿莉亞明白,但她並不嫉妒。至少現在還不。 這是阿莉亞在瑪力奧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漫長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聚會直到凌晨一點才散去。在回月神公園的路上,德克開著車,阿莉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咕噥著:“那個高大的禿子,是叫科波恩?他裝著好像認識我的樣子,那我是不是也得裝作認識他的樣子啊,親愛的?” 另一個晚上在瑪力奧時,有個深色頭髮的中年人毫無徵兆地闖進了餐廳,還帶著幾個隨從,這引起了一陣騷動。阿莉亞聽見有人低聲說帕里蒂諾這個名字。 然後她跟德克說,“我看這個人從桌子邊走過時,你沒跟他握手啊。” 德克說:“親愛的,這沒什麼,是不是?我覺得沒那麼明顯吧。” “他是不是很壞啊?是不是就是那個'犯罪家族'的成員?” 阿莉亞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她的腦袋有點不清醒了。德克開車跑在彩虹大道上的時候,迎面而來的車燈忽然無聲無息的打亮,刺到了她的眼睛。 “他說他是個商人。但他不是做我這種生意的。” 還有一次去瑪力奧的時候,阿莉亞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盤美味的團子,這種半熟的團子據說叫意大利湯糰。又喝了一杯馬提尼,兩杯半紅酒。然後她就不得不很不好意思地一趟趟往洗手間跑,不到十分鐘就要吐一次,把剛吃的全給吐了出來。 真的,感覺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 然後,阿莉亞臉都白了,渾身發抖,幾乎虛脫,但她卻感覺舒服多了。 別傻了。預約一下,找個醫生看看。如果你懷孕了,那肯定是德克的孩子。還會是誰的呢? 4 他們結婚了。為什麼這還不夠呢? 家裡還缺點什麼呢,親家嗎?親家人! 私下里,阿莉亞很喜歡丈夫因為婚姻而和家人“脫離關係”了。她很尊敬德克。德克知道以後聳了聳肩,笑了。你又不是為了錢結婚,是為了愛嘛。為了生活。 是這樣的。有時,阿莉亞會想念父母。也許並非如此——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和母親談論自己現在的麻煩。至於尊敬的利特萊爾牧師?更不可能了。 虛弱時,阿莉亞會想起父親那些刺痛的話: 以後這裡不歡迎你。你和他都不歡迎。你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這麼匆匆忙忙就和一個你所不認識的人結了婚。可憐的吉爾伯特去世還不到一個月。阿莉亞,可恥啊! 阿莉亞當時就想喊出來,她也不認識吉爾伯特?厄爾斯金,是父母催著要她嫁給他的。 但是沒有。沒有辯解,也沒有道歉。更好的做法是帶著尊嚴離開,離開牧師的家裡。告別作為一個孝順女兒的生活。 阿莉亞?波納比夫人沒有父母的負擔。在1950年,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了,就像你失去了一隻眼睛或是一個肢體而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一樣。 但是他們現在,阿莉亞和德克,正開車去夏洛特——“夏洛特”——對一座房子來說,這名字可真夠囂張的! ——這是一個9月的星期天,天空中點綴著幾朵白雲。 不管怎麼說,克勞丁似乎已經改變了她的想法,最終,她不再要和這個背棄家庭的兒子斷絕關係了。對兒媳,她也有些好奇。 只要看我一眼,她就會明白的。她就會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麼快就結婚的。 拜訪公婆總是免不了的。為了這次拜訪,阿莉亞穿了件粉色亞麻布長裙,看起來很像塊裹屍布,袖子有點兒短,手腕從袖口裡伸了出來,骨感得嚇人。阿莉亞在臉上撲了粉,蓋住臉上那些雀斑,還仔細地擦了鮮紅的唇膏。 “噢,德克,我太擔心了,怕你媽媽會不喜歡我。” “噢,阿莉亞,我太擔心了,怕你不喜歡我媽媽呢。” 阿莉亞很認真,德克卻是在開玩笑。但是阿莉亞能看到丈夫下巴上透出的緊張。還有他眼睛裡淡泊的眼神。她隱隱猜到,儘管德克?波納比反對自己難纏的母親,但還是很愛她的。 他一定也想讓自己的妻子去愛自己的母親。 德克曾經給阿莉亞看過克勞丁?波納比的照片: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婦人,生著倔強的下巴、熱情的眼睛,嘴角掛著冷笑。嘴型緊繃,酷似喬安?克勞福德,好像裡面長了太多的牙齒一樣。德克輕笑著說,“不要被我媽美麗的外表給欺騙了,親愛的。”這句話讓阿莉亞無比驚訝。 這是阿莉亞第一次訪問大島。這個島像漂浮在奔流不息的尼亞加拉河流上,處在大瀑布和布法羅的中間位置,很龐大,很像鄉下樓群那樣的形狀。夏洛特就建在這大島的東南邊,正對著加拿大的安大略湖。 (安大略湖!吉爾伯特?厄爾斯金死後,阿莉亞第一次記起這個名字。當時他計劃蜜月有幾天要來安大略湖的:在尼亞加拉大瀑布的西邊,泰晤士河旁邊,有一片地方荒無人煙,據稱有很多化石。) 阿莉亞咬著拇指指甲,暗暗地想著這些,直到丈夫伸手過來把她的手從嘴邊拉開。德克開著車,沒有回頭也沒有對阿莉亞皺起眉頭。 “阿莉亞,告訴我你怎麼想的,我可以調轉頭我們回家去。我不想看見你緊張不安。” “緊張不安?我沒有緊張不安啊。”透過擋風玻璃,阿莉亞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開闊的田野、樹林、遠處的大河。還有房子。這些房子啊!簡直該叫它們莊園。真夠眩麗的。 “擺闊氣的消費”啊。她忽然冒出了對這種東西的鄙視。阿莉亞生於小鎮上的牧師之家,她抬抬眼就知道虛榮是怎麼回事。 “我真是給迷住了。我知道你的童年是怎麼過的了。” 德克笑了,很不安。好像從來沒想過會有人這麼說他。 德克拐上夏洛特的山道時,阿莉亞咬了咬嘴唇。這麼大的房子!真是無聊。根據自己的原則,她決定要討厭波納比夫人。 波納比夫人邀請他們吃早午餐,但到了12點半她還沒來。一張玻璃面的桌子置放在陽台上,擺好了三個座位。這陽台由石板砌成,在上面能俯瞰河流。 “波納比夫人很快就下樓來了,她很抱歉讓你們等了這麼久。”一個穿著管家衣服的老女僕不時會來這樣解釋一下。他們盡力讓自己感覺“舒服”一些。他們是被邀來吃開胃餐、喝飲料的:從冷凍的壺罐裡倒出來的是番茄汁。這個東西倒出來以後不像是番茄汁,卻成了“血腥瑪麗”。阿莉亞非常喜歡,她從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東西。 德克說,“阿莉亞,小心點兒。伏特加可是能喝死人的。” 阿莉亞歡快地笑了。那天早上,她已經有過輕微的嘔吐,而且連一點麵包也沒有吃,出奇的餓。於是她狼吞虎咽了幾塊蟹肉小羊角麵包和一些小蘿蔔蘸酸奶。吃完以後她終於不咬自己的拇指了。她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感到很受鼓舞,她看起來還是蠻漂亮的:是丈夫的愛創造了這個奇蹟。 “德克,你會一直愛我的,是不是,親愛的?你不會哪天早上醒來以後改變主意吧?” “阿莉亞,別傻了。” “如果你真的改變主意,我會熄滅的。像一盞燈一樣'熄滅'。” 德克不安地向外掃了一眼,好像是怕有人偷聽。陽台上朝外的窗戶裝的是百葉窗簾,別人可以從外面看到裡面而不會被發現。這些窗戶大都開著。德克點了支煙,開始喝第二杯酒。可惡的克勞丁到底在哪兒呢? 德克陪著阿莉亞走下種著草坪的斜坡,走到河邊的小碼頭上,跟她聊起自己的童年時代,那時,他父親還在世。他有自己的船,對航行,對這條河都十分熱愛。他顯得有些心煩意亂。 “我覺得,自己是個魯莽的孩子。有幾次,我差點兒出事。”德克說著,有些煩悶。阿莉亞不知道他在為了什麼而懊悔,是為了過去那些所作所為,還是為了過去本身呢?一陣河風吹來,清新、爽快。近處,帆船毫不費力地滑過。在這兒,夏洛特的碼頭上,聽不到大瀑布險惡的轟鳴聲;它在下流數英里開外的地方。這個碼頭水流不是很急,人們可以從這兒跳下河去游泳,河水不會一邊讓你尖叫著一邊把你帶向死亡。我也能住在這兒。還有我們的孩子。為什麼我們不能繼承這些呢?阿莉亞不知道這些不值一提的想法從哪兒冒了出來,真是出乎意料。 這個碼頭該修了。他們兩個人的重量就已經明顯讓它來回搖擺,吱吱作響。在這兒只停了一艘船,是一隻從前的白色舊帆船。阿莉亞忽然很想上船在這條大河的波浪裡搖晃顛簸一番。她撒嬌似的靠到丈夫的肩膀上說,“你的舊船好像給遺棄了。待會兒吃完飯開船帶我出去逛會兒吧,德克?” “好,一會兒去。” 說這話時,德克帶著強裝出來的熱情。阿莉亞能感到他心神不定,他看看表,又回頭看看房子那邊。她在德克的身邊,德克卻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這有點兒不像他了。這讓阿莉亞感到某種拉力,來自那間房子裡的那個女人。 “我想你母親已經出來了吧?那個人就是吧——” “不,那是埃塞爾,她在看我們在哪兒。” 都快下午一點了。德克臉色悶悶不樂,頭髮也給風吹亂了。他帶著阿莉亞回到了陽台上。太陽已經不在正頭頂上,但是卻出奇的熱。這個地方的天氣,雲層總是厚厚的,雖然有一輪發白的太陽斑斑駁駁地照著,還是常常水汽瀰漫,潮潤潤的。在伊利湖和安大略湖兩個大湖之間,天氣總是變化無常,難以捉摸。這樣蒼白刺眼的太陽一照,夏洛特的草坪也顯得灰褐難看,毫無生氣,雜亂不堪。玫瑰叢都染上了黑斑。讓人覺得這塊地正被忽略,就像生命正在消逝一樣。從後面看這所房子,像是從後台看舞台上的演出一樣,本來富麗堂皇的石料大宅顯得風侵雨蝕,有些破敗。石頭上已經有裂縫,生鏽的簷槽上生了一條細細的青苔,像條蜿蜒細長的蛇,似乎把房子也給加寬了那麼一點兒。 阿莉亞局促地笑了。 “可能這個星期天不太合適吧,德克?” “我也在這樣想,”德克神情嚴肅。 阿莉亞從未見過高大、英俊、自信的丈夫這麼心煩意亂、神經質,而且憤怒。他們回到了陽台上,但克勞丁還是沒有出現。尷尬的佣人又跟剛才一樣道了歉。德克說,“如果我媽希望我們去找她並求她和我們一起進餐的話,那她錯了。”阿莉亞吃著開胃點心,裝作沒有聽見。她又倒了一點美味的血紅的辣味飲料,因為德克不願再倒給她了。她配著血腥瑪麗又吃了一些蟹肉小羊角麵包。她流了滿嘴的口水,飢腸轆轆,即使胃裡一陣陣的噁心。 德克忽然說,“阿莉亞,我們走。你的手提袋呢?” 阿莉亞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深吸了一口氣。她要克服這一瞬間的虛弱。她一定不能屈服。她的眼皮又跳了。她不想看見那條被遺棄的小帆船,在碼頭那邊愚蠢的、無休止地來回擺動。嘔吐好像是暈船病。她把視線從河上轉回來,忽然看見12尺外的窗戶上,有張鬼魂似的臉。或許只是她的幻覺?但視線只一恍惚,那張臉就不見了。 阿莉亞希望德克沒有看到。 “埃塞爾,告訴你的主人,她的無理無法讓人忍受。永遠都不要邀請我和我的妻子再到這裡來了。” 德克一把抓住阿莉亞的小臂就往外走。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抓過阿莉亞!阿莉亞穿著高跟鞋,跌跌絆絆的,想要掙脫。但是忽然很可怕地她喘不上氣來,窒息了。然後胃裡猛地一陣噁心。她完全無法控制胃裡一陣陣的痙攣,把傻傻地吃進去、喝進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弄髒了自己粉色的麻布長裙,玻璃頂的桌子,還有這個石板鋪砌的陽台。 “阿莉亞,怎麼搞得,”德克很惱怒,“我不是提醒過你的嗎?” 5 這是1950年,似乎每個人都懷孕了。 阿莉亞一陣陣的噁心越來越頻繁了,尤其是在早上。 和德克?波納比結婚三個月——12個星期零兩天之後,阿莉亞終於還是去看醫生了。一個從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電話本上查來的名字:派伯。 “波納比夫人,好消息!” 阿莉亞一下子哭了出來。哦,她其實已經練習過這一課的情形,她微笑而且淡定,甚至還穿了一身時髦的衣服,想給派伯醫生和他的護士留一個好印象。但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像個火車頭一樣向她疾衝過來的時候,她無力抵抗了,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她用雙手摀住了發燙的臉。派伯醫生,這個有點上了年紀的尊貴的紳士,看到阿莉亞這個樣子被嚇壞了。派伯醫生的診所在大瀑布的市中心,走得快的話,從月神公園到那兒只要15分鐘。 阿莉亞懇求說,“醫生,千萬別告訴我我懷孕多久了。別告訴我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千萬別!” “但是,波納比太太……” 阿莉亞試著解釋這一切。不,她無法解釋。她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還不時擤著鼻涕。哦,為什麼那個男人不是在我們結婚之前自殺,而是在之後呢?她結結巴巴地說: “派伯醫生,確實——我很高興。我結婚了,而且我很幸——幸福。我愛我丈夫——我們七月才結的婚——而且我們也想要孩子——但是我不能確定——我是說,我不想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 派伯醫生嚇壞了,看著她不明所以,那表情像利特萊爾牧師給嚇壞時看她的表情一樣。看到醫生這樣的反應,阿莉亞趕緊試著解釋她第一次婚姻的情況——它時間短暫、完完全全是“悲劇”。阿莉亞尷尬地扭動著,告訴醫生她的前夫如何“射精”在她身上,在她兩腿間。哦,她還是個處女——但是她知道處女是不會懷孕的。高中時這種粗製濫造的實用知識會在學校裡流傳,一個長老會牧師的女兒也會聽到這類知識,又吃驚又害怕,把它歸做未來的參考,還會想,我肯定不會的。絕對不會。不會! “我不要知道,醫生。如果我已經懷孕16週的話,我前夫是——會是——本應該是——孩子的父親。如果我只是懷孕了12週,那我現在的丈夫就是孩子的父親。可能孩子會早產麼?也說不定是晚產?”阿莉亞知道可憐的派伯醫生肯定是尷尬極了。都是被她這些亂七八糟的女性事情給鬧的,她不敢抬頭去看醫生。 “醫生,求您:我不是一定要知道的,是吧?我丈夫也不必知道,是不是?” 派伯醫生把一盒克里內克絲麵巾紙推到阿莉亞面前,阿莉亞感激地抽了一張,擦了擦臉。派伯醫生好像從以前的記錄中聽說過波納比這個姓,德克?波納比,至少是波納比這個姓氏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超乎阿莉亞期望的權威口吻說:“波納比太太,你懷的孩子不可能大過13週。這是我的估計,我是很少出錯的。可能會錯一兩天,或者一周,但不會再多了。所以波納比先生才是孩子的父親。你的預產期應該是在明年四月。如果你願意,下次你來時我會給出更準確的時間。”阿莉亞馬上放心了。 阿莉亞快要暈了:“不了醫生。這已經夠準確了。四月。” 派伯醫生從座位上站起來,握了握阿莉亞的手。她的手潮濕冰冷。跟死屍的手差不多,得要暖一暖了。他和藹地說,“我建議你別再胡思亂想了,波納比太太。跟我說的話不要再跟別人提起,把好消息告訴你丈夫,然後出去慶祝一下。很快我們會再見面的。祝賀你。” 他們結婚了,而且阿莉亞懷孕了。他們高興地慶祝了一番。 1 從日曆上看,我出生在春天。 早產了一個星期。或許是兩個呢。 紐約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除了三月下旬之外,從感恩節到現在一直大風狂嘯,雪蓋冰封。在月神公園7號,在公園裡的那條街上,雪蓮花和番紅花勇敢地提前盛開了。然而又一場細細的雪卻殘酷地覆蓋了它們。 這個冬天,尼亞加拉地區全部加起來下了有108英寸的雪。到3月26號,這些雪大部分還沒有融化。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阿莉亞興高采烈,要德克沿著河行駛,讓他們才一周大的孩子錢德勒能看見大瀑布。 “親愛的,開過去吧。錢德勒會永遠記住大瀑布的。這說不定是他看見的第一件有記憶的東西。” 德克好像遲疑了一瞬。他知道,妻子的情緒任性而不可捉摸,由一種隱秘不見的邏輯決定,那邏輯如同橋下水泥裡的鋼樑,堅不可破。而德克又恰好正為兒子的健康出生而興奮和驚喜,他當然會讓步了。 他剛刮了臉,幹乾淨淨,蓬鬆凌亂的頭髮也剪了。有些天他頭髮亂蓬蓬的,但是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這個時節,大瀑布荒涼的像月亮一樣。只有一輛長長的市政掃雪機神經錯亂一樣從風景公園壓過,把廢氣排在它碾出的轍印上。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一個人了。 “沒有旅遊觀光的人!這多好啊。” 德克開車進了風景公園,停在車位上。他沒關發動機,這樣暖氣會熱一些。這輛林肯大陸車的後座上堆滿了鮮花,鬱金香、風信子、水仙,雖然已經不是怒放的時光,但仍然香氣宜人,很是喜慶。這些花是從阿莉亞的病房裡搬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德克送給她的。 弗雷德?艾斯泰爾也到醫院給他親愛的金吉爾?羅傑斯送花。他這個紅頭髮的舞伴現在跳不了舞了。但是很快就會恢復的。 德克知道,和妻子一起帶這麼個小男嬰回家(只有五磅七盎司重卻這麼完美),他們的生命從此完整了。是的,永遠完整了! 車外刮著從加拿大來的偏北風,他們看到,冬天的天空像陶瓷一樣,呈現一種細膩明亮的藍色。經歷了11個小時的痛苦折磨,流了那麼多的血,還得了一場小小的但是卻會發燒的醫院傳染病之後,阿莉亞虛弱蒼白,搖搖欲墜。她親著、喃喃逗弄著臉紅的小嬰兒:“看見了嗎,小寶貝?看爸媽把你帶到哪兒了?帶到大瀑布了。”阿莉亞笑著,舉起錢德勒,胳膊輕輕顫抖著。 (德克密切地註視著她。必要時他會幫她抱住孩子的。在醫院裡,阿莉亞發燒時精神錯亂,痛得不得了,那時阿莉亞大聲嚷嚷著什麼。它們可以稱為警告。他可是警醒的,警惕的。) 錢德勒給暖暖地包在一條藍色的山羊絨嬰兒毯中,他來回揮動的小手也帶著小小的連指手套。他充滿好奇地往車窗外看著。小小的魚嘴濕潤潤地,打著哈欠,圓圓的黑眼睛使勁睜大,向外凸出。他一會兒眨眼,一會兒瞇眼。他的臉像是個小小橡膠球,額頭怪異地斜著,阿莉亞覺得像是一角乾酪。下巴呢,也像熔化了一樣,向後縮著。但是,他是個漂亮的嬰兒,他是德克和她的,外表一看就是。 阿莉亞興奮地說,“他能看見。我是說,他不只是睜開眼睛。他正在練視力呢。他好像對這些景色有格外的興趣,他在用眼睛看呢。” 你幾乎會相信,錢德勒能夠明白他在看什麼。當薄霧升上大峽谷,在河邊那些高高的光禿禿的榆樹和橡樹上,冰就會結成金絲銀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如同莫扎特的高音音符。童話中,有座跨越尼亞加拉河的冰橋,神奇的彩虹會出現,又會在眨眼之間消失。甚至是冰點之下的溫度,看起來熱騰騰的水汽也會不停地升上來。 他們正在看的是美國大瀑布。更大的馬蹄瀑布很遠,在山羊島的西南,從德克的車裡看不到,除非把霧錯看成它。 坐在車裡,他們數分鐘都默不作聲。 錢德勒扭動著,咕噥著。他小小的拳頭搖來搖去。他肯定是個多事的孩子,一會兒都不能安靜,脾氣又大。他皺著臉,那種表情像是一種動物似的焦慮。他的魚嘴打著哈欠。很快就又餓了:又要媽媽哺乳了。哺乳對於阿莉亞是種全新的、驚異的、無法抗拒的感覺,一種做愛般的感覺,讓初為人母的她措手不及。 想到這一點,阿莉亞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像做夢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說:“德克,你覺得是什麼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我們三個。” 阿莉亞用了一種中規中矩、關乎事實的聲音,彷彿她是一個客戶,在問她的代理人一個實際問題。她把錢德勒抱在胸前,輕輕地搖擺,把自己微微皸裂的嘴唇,輕輕地貼在他的頭頂上。錢德勒戴了一頂小線帽,是德克的一個親戚送的,但是他頭皮的溫熱還是透過帽子傳到了阿莉亞的嘴唇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