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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5246 2018-03-21
他媽媽曾多次向德克允諾:夏洛特的繼承人是德克,而不是他已婚的姐姐們。他理所當然要在那裡生活,在那裡生兒育女。既然終有一天會是那樣——按照波納比太太完美的邏輯推論——現在為什麼不能呢?為什麼不能像那些同齡人一樣,結婚,然後安定下來呢?克勞丁仍然住在那裡,夏洛特有“她自己”的地方,當然還有足夠大的地方供德克一家人居住;莊園附近有河流,有船塢,有無人再用的高速遊艇,還有德克小時候喜歡的帆船,她還想像德克的孩子們會多麼喜歡它,爸爸會帶他們到河上,教他們划船…… “可我還沒結婚呢,媽媽,連定婚都還沒有呢。”德克不耐煩地說。 “您忘記了吧。” 克勞丁冷冷地說:“不,德克。我從沒忘記。” 克勞丁開始很輕率地對待兒子,還總是一副說教責備的樣子。沒有人像她那樣跟德克說話;而他只能默默容忍,還要仍然愛她。

她是一隻美麗怪異的大蜘蛛,盤踞在夏洛特房間裡她那張網上,她在等待。 很久以前,是1970年吧,克勞丁?波納比首次踏入布法羅的社交圈。那時候的她體態豐滿,纖纖細腰,生得一副時下最流行的沙漏形的好身材,自然金黃色的頭髮,一張孩子一樣可愛的臉龐,朱唇飽滿。後來她嫁給了維吉爾?波納比,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的企業家,他是尼亞加拉大瀑布當地一個富人的養子。像許多有錢人家的漂亮女人一樣,別人總是原諒她的錯誤,包容她性格中的缺點。那驚人的美貌逝去的時候——她為此曾在絕望之中度過了一兩年——才開始試著去“學好”。也許已經太晚了,也許是她厭倦了“仁慈”。當然,她厭倦了宗教信仰。如果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為了感受眾人艷羨的目光的話,對於克勞丁?波納比來說,參加週六的宗教儀式是沒有必要的。她是個比較年輕的寡婦,有一大群男性朋友、護花使者、情人(?),但交往時間都不長。剛過50歲那會兒,她終日因容貌而困惑不已,歲月在她白皙嬌嫩的皮膚上無情地留下了印記。有幾年,她一直想去做整容手術,由於替她擔心,家人被折騰得疲憊不堪,如果手術中出現失誤怎麼辦? ——如果整容之後不會變得更漂亮怎麼辦?這絲毫不會影響到孩子們對她的肯定:她很漂亮,儘管事實上,她就是個漂亮的中年女人。可是克勞丁不聽別人的勸告。 “我討厭這樣。我恨自己。我討厭照鏡子”。因為克勞丁清楚地記得鏡中的自己曾是多麼美麗,而如今卻今非昔比。

她真的很悲傷吧,德克心想,媽媽曾經是個那麼愛交際的女人,如今卻成了一個隱遁者。如果應邀去老朋友家裡玩兒,她常常提早離開,不作任何解釋,也不道別。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布法羅大島的高級私人俱樂部裡,她和已故的丈夫過去可是那裡的座上賓,她抱怨說現在沒人注意自己了:“人們朝這邊看,但不是看我。根本沒有人看見我。” 孩子一樣的抱怨,卻出自一個老年女人之口。 德克的姐姐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不同意她那麼說,對她們和孩子們來說,她是很重要的。聽到這些話,克勞丁一臉的冷淡和不耐煩,這樣,你就會知道:對這些人來說很重要,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於是,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更加不滿,不停地向德克抱怨。她們說自己小的時候媽媽根本就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職責,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保姆來做,儘管克勞丁很喜歡兒子德克,強健帥氣,性情溫和,脾氣溫順。姐姐們厭惡地說:“媽媽只想得到男人的關注。對她來說,什麼都是性。”

德克暗自琢磨,不對,對克勞丁來說,性根本算不上什麼,或者說曾經算什麼,但是虛榮才是最重要的。 他總是感到很內疚,媽媽明顯偏愛他,經常給他錢,私下給他買禮物,理所當然地把他當小孩子看待,即使他已經是個20多歲的成年人、表示要獨立之後,她也是如此。 在她快60歲的時候,有段時間她患上了抑鬱症,最終克勞丁還是毅然決定去整容,手術是在布法羅一家醫院裡做的。術後,她敏感的皮膚青腫了好幾週,眼睛充血,左半邊臉不能動,毫無表情。現在她不敢笑,臉上也不能有任何表情,因為她只有半邊臉可以表達這些東西了。 “還魂屍!我現在是還魂屍,一個徹頭徹尾的還魂屍,”她痛苦地說,不過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活該。維吉爾會嘲笑我的。'你想再婚?'——'你以為還會再有男人愛上你?'我這是自作自受,一個老女人企圖裝年輕。”

德克知道,做了手術,就無法改變。神經已經被破壞了,克勞丁面部和耳後的神經組織被永久性地破壞了,手術之前,她簽過協議,同意如果醫療失當,將不追究醫院任何責任。 接下來,各種各樣的疾病對她糾纏不止,支氣管炎、貧血症、疲勞。可怕的疲勞!儘管克勞丁不做任何鍛煉,但她還是疲憊不堪,有時候甚至連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她經常一睡覺就是12個小時。經過數週的堅持,克勞丁終於說服了德克要把人帶回家去看望她,可當德克帶了個(他以為)可能會與之結婚的迷人的年輕女子去看她時,克勞丁卻讓埃塞爾帶話到樓下“波納比太太今天不舒服,她向你們表示歉意”。 現在克勞丁很少離開夏洛特,也很少請人到家裡做客,包括親人們。孫兒孫女們太聒噪,讓她不安,而女兒們愛吵架,讓她厭煩。德克覺得她似乎把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傷痛當成了一筆精神財富;她已經成為了自身虛榮的受難者,她把虛榮理解為別人要克制奉承她時的殘忍,而一直以來,她都認為人們對她加以讚美是理所應當的。她憤憤不平地說:“我嫉妒那些長相普通的女人們。'美麗的'女人們無非就是那樣——'美麗'——沒什麼特別的,她們不知道自己缺什麼,但是我知道。”

六月底的一天,德克驅車到島上,他要在夏洛特度週末。大瀑布那段痛苦的經歷使他疲憊不堪,失眠困擾著他,使他經常無端發怒,在月神公園的城市住宅里,他覺得自己像一團火一樣。那裡離尼亞加拉大峽谷太近了,你都能聽到大瀑布的轟鳴聲,還摻雜著自己血液的咆哮聲,即使是在夏天,也能感覺得到被風吹過來的飛沫。帶著滿心的憂慮,德克逃回了夏洛特,那裡有媽媽在等著他,那隻在網上瑟瑟發抖的溫和的黑蜘蛛。 克勞丁透過虛掩的臥室門跟德克打了個招呼。 因為今天不是她的“好”日子。她不准兒子看見他,更別說親吻她了,儘管兒子能來她很高興。兒子去臥室看她的時候,克勞丁只允許德克背朝著她坐著,自己躺在躺椅上,頭上包一塊濕毛巾,以免患上偏頭痛,這讓德克很沮喪。她說話的聲音有點顫抖,一副責備的口吻:“親愛的,你不看著我照樣可以說話的。我們沒有必要總是面對面。”

德克一想到她那張臉就忍不住想笑,可有那麼好笑嗎? 晚上,克勞丁感覺好一些了,他們就在樓下共進晚餐,屋子裡燭光搖曳,光線昏暗,氣氛浪漫。即使在這時,克勞丁也不允許德克仔細看她的臉。 但埃塞爾除外。她是家裡的女管家,伺候波納比太太30多年了,很顯然,除了她之外,克勞丁不再直面任何人。 德克痛恨這一切,他那麼有魅力、通情達理的媽媽怎麼會變成了一個怪物?她才63歲啊! 克勞丁總是逮住他問個不停,這次也不例外。德克倒上紅酒,母子二人對飲起來,喝了很多。酒杯一空,克勞丁總是要大驚小怪一番,二人之間的玩笑也僅此而已。 德克間接提到了大瀑布的那段“痛苦的經歷”:一個年輕人跳下了馬蹄瀑布,七天之後才找到屍體,他無償參加了搜尋工作,被牽涉進去……在某種程度上被牽涉了進去。

克勞丁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語氣裡含著責備:“你不是總這樣嘛,親愛的,總是摻和陌生人的事情。居然還去冒險,太可怕了。”她是尼亞加拉大瀑布當地人,對大瀑布漠不關心,她鄙視那些從“世界各地”湧向那裡的觀光者;也許她自己從沒去過。 (“當然啦,我看過明信片;如果喜歡那種東西的話,它確實很引人注目。”)像所有的當地人一樣,克勞丁知道自殺意味著什麼,不過她總是將它和感情失意、生意失敗或極度瘋狂聯繫起來;那都不關她的事。即使她知道公公雷金納德?波納比是個英勇無比的傳奇人物,也知道他是1872年掉進大峽谷去世的,但是,即便是在開玩笑的時候,她也從沒提到過他。 德克的爸爸,維吉爾?波納比,是在特殊環境下長大的。他母子二人被送到尼亞加拉大瀑布當地一個銀行家的家裡,銀行家名叫麥肯納,是位慈善家,還是基督教慈善聯合會的官員。

克勞丁對德克近來的那段遭遇並沒有多大興趣,這一點都不奇怪。德克知道,姐姐們已經把報紙和雜誌上的那些東西剪下來給她看過了,她們肯定認得出德克,不過,克勞丁一定是看都沒看就扔掉了,“'大瀑布的寡婦新娘'——那麼粗俗的標題,不用再看了。” 過了一會兒,德克想把話題扯到大瀑布上,克勞丁不耐煩地說:“自殺的多一個少一個那又怎樣?不要讓那些討厭的東西破壞我們美好的晚餐,像隻死貓一樣噁心,求你了,德克。” 德克笑了笑。克勞丁可是從不求人的。 後來,克勞丁又說到德克的婚事,讓他和家人到夏洛特來住,這是他們常常說起的沉重話題。德克漫不經心地說上週在大瀑布遇到一個女人,是位“牧師的女兒,特洛伊人。不是很虔誠,事實上是個音樂教師。”而克勞丁似乎沒聽見一樣,啜了一口蘇格蘭威士忌,又喝了點水。

不過,晚上要睡覺的時候,克勞丁倒是冷冷地說了一句:“特洛伊沒有我們認識的人,德克。一個都沒有。” 德克在夏洛特居住的那幾天,總是喝很多酒,儘管他自己並不想。他總是帶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回房間,克勞丁允許他這樣。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這是她的人生哲學。說這話的時候,她的下巴可怕地抽搐了一下,掩飾不住的欣喜。克勞丁沒來得及遮住的時候,德克瞥見了她的臉。 臉上有一部分是僵硬的,不過克勞丁不會讓你知道是哪裡。 德克為夏洛特美麗的環境所吸引,不是莊園裡招搖的房子(他根本就不喜歡那房子:他不願冒充歐洲人,他喜歡現代的東西,是個富蘭克?勞埃德?萊特式的美國人),而是喜歡庭院,四周美麗的景觀,還有那條河,兒時的那條河。尼亞加拉河在大島分流,在幾英里之外下游的大瀑布那裡,是另外一個分流點,不過山羊島要小得多。據說,由於布法羅大力發展工業,尼亞加拉河變得污染很嚴重,而大島西面的齊佩瓦河污染倒不是很嚴重;東面是托納旺達河①,毗鄰北托納旺達工業區,這條河的狀況也沒有尼亞加拉河那麼糟糕。如果不是你自己親眼所見,聞到那種氣味兒,或者是嚐到河裡的水,你不會去考慮污染的問題。德克有太多的朋友是工廠主或投資者,他的很多當事人都是這個階層的,他已經學會繞開這個問題了。凝視著河水,注視著河上的帆船和遊艇,你會想到美麗,你會感嘆那些人造事物的完美,沐浴在夏日漸漸消弱的陽光裡,簡直就是巧奪天工。你不會想到那被污染的河水,卻能想到下游可怕的瀑布。在這裡,尼亞加拉河流跟其他河域寬廣、滾滾而去的河流沒什麼兩樣。晴空萬里的日子裡,你可以在河水里看到深藍色的天空;平時,河水總是呈鉛灰色,波光粼粼,像一隻龐然大物在蠕動。河水平緩地向前流去,幾英里長的河面都很平靜。在山羊島分叉口的地方,水流變得湍急起來;那裡離大瀑布有兩英里,人們叫它“死亡地帶”。

船一旦駛進死亡地帶,其所有者的命運就是毀滅。 人一旦游到死亡地帶,他的命運就是毀滅。 死亡地帶。德克抿一口蘇格蘭威士忌,他在想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在夏洛特居住的那幾天,德克總是不自然地回憶起從前的日子,除了在美國軍隊駐紮海外的那段日子,他20多歲的時候幾乎一直都在夏洛特,跟媽媽一起生活,這讓他感到很羞愧。倒不是說跟她待在一起太久了,其實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但媽媽總是偷偷給他錢,爸爸要是知道的話,不會同意的。克勞丁做事慷慨大方,有點感情用事,她堅持替德克還了那一萬兩千美元的貸款,那是他去康乃爾大學法學院時藉的;還有後來的生活費,賭債……有幾年德克賭得很厲害,在伊利古堡賽馬。他知道自己上癮了,不是為了要贏,只是為了賭。幸運的是,德克是個紙牌高手,很少輸過。很快,他就成為有名的單身社交名流,在月神公園高級住宅區有房子,有價值不菲的汽車,新購買了一隻帆船,還有一艘40英尺長的遊艇。他經常出入父母和朋友的私人俱樂部,在那裡消遣娛樂。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裡不乏年輕的女子,她們的母親總是熱情地跟他搭訕,她們的父親也經常請他一起打球,打高爾夫,打壘球,打牆球,或者是打網球。紙牌。德克是個紙牌天才,孩子般的笑容,清澈的眼睛,使他看起來很不像個有力的競爭對手,似乎每一次他都贏得很偶然。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幸運的年輕人,過著令人著迷的生活。 (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曾在伊利古堡輸掉過那麼多錢。到1949年的時候,他已經限定自己只能玩兒小額的賭局了)終於,德克?波納比開始自己賺錢了,他做了律師,只不過他總是入不敷出,而克勞丁似乎很支持他這樣——事實上,她絕不是在支持他這種做法。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很幸運沒有在意大利陣亡。你看上去比艾倫?蘭蒂更高大,更有男子氣概。所有人都應該愛你。”德克偷偷地拿了媽媽給他的錢,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這會讓她很高興,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再讓她高興的了。但是,他總是覺得很內疚,總是害怕爸爸和姐姐們最終會發現。 (德克猜想克萊麗絲和西爾維亞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們可是警覺得像禿鷹一樣,什麼秘密都瞞不過她們的。)儘管爸爸已經去世十多年了,德克仍然覺得他似乎知道那件事,會很討厭自己的兒子。德克覺得很反感,痛恨自己和克勞丁是同謀。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德克不再拿克勞丁的錢了,但是也沒有把以前用的錢還給她。 德克曾試圖還給她,克勞丁傷心極了,像個棄婦一樣暴跳如雷,一副要大發雷霆的架勢。 “我可能要結婚了,媽媽。或者說,我正在努力。” 這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早午餐的時間,今天的早午餐比平時晚了一些,有炒雞蛋,熏制的大馬哈魚,還有血瑪莉酒。母子二人坐在河邊的石板平台上,克勞丁頭戴一頂寬邊草帽,帽子上帶有漂亮的蕾絲鏤空面紗,這樣兒子就看不到她破了相的臉龐。 一陣沉默。克勞丁向前欠了欠身子,似乎沒有聽到德克說了什麼。 “德克,你說什麼?” “可能。我有可能。” 想想她是不想讓你結婚的。她怎麼會願意你結婚呢? 他感覺一陣噁心。他喝了一大口伏特加,那酒看上去像加熱的五香番茄汁。 克勞丁輕笑一聲,“你要跟誰——結婚?” “我還不知道。” “你可真不嚴肅呀。”克勞丁小心翼翼地說,一副很失望的神情。 “也許不結呢。” “是埃爾西嗎?” “不是。” “格溫?” “不是。” “哦,對了,那個金發碧眼的小——'朱恩?埃里森'——” “哈利特?楚博。” “是她嗎?”克勞丁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悅,哈利特?楚博是布法羅社交界的名流,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不是,媽媽,不是哈利特?楚博。” 克勞丁嘆了一口氣,慢慢呷了一口血瑪莉酒,若有所思,優雅地拉拉麵紗。 “希望不是'榆木娛樂場'的歌舞女郎。” 德克沒吱聲,但有點不高興。 克勞丁故作輕鬆地嘆了口氣,“呃,親愛的,你生性有點放蕩,也喜歡放蕩的、野性十足的女人。” 德克聳聳肩,他不覺得現在自己放蕩或者野性。 他心裡很難受,應該說,前一天晚上就有這種感覺了。 由於長時間失眠,他雙眼生疼,他戴了一副黑色眼鏡,好遮住河水耀眼的波光。克勞丁故意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迷人的女人更性感麼?在實際中呢?” “除了'實際'還有別的麼,媽媽?”德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性吸引只能是表面的,遊戲一場,玩玩而已。而實際生活呢,應該是——”克勞丁頓了一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德克看見她用手指摸了摸右耳後面的傷疤。 “——沒什麼。” 河面上駛過幾艘高聳的帆船,一艘幾乎要被風吹翻了。德克盯著那艘船,心想希望那不會又是一場災難。 埃塞爾又從廚房裡給德克和克勞丁拿來一些東西,有熱的奶油麵包卷,高高的玻璃杯裡盛著冰凍茶,剛剛切成四份的柑橘,還有一些生奶油。克勞丁仍然蒙著面紗,但那絲毫不影響她盡情地吃喝,似乎從食物中可以找到慰藉。母親和孩子,母親和食物,母親給孩子準備食物。克勞丁不喜歡去干那些母親應該做的事情,卻很樂意接受孩子們的禮節和尊敬。 德克回想起了小時候類似的情景。那是很久以前了。或許還不算太久吧。那是個夏天的星期天,克勞丁負責準備一次早午餐,可是桌子太小,位置不夠,德克的爸爸,德克的姐姐,親戚們,還有別的客人。下午,他們到河上划船,經過伊利古堡和布法羅,從和平大橋下面穿過,駛進空曠的伊利湖,好大的湖啊,像內陸海一樣。有個白膚金發碧眼的朋友取笑克勞丁的穿著:帶有印花圖案的粉紅色兩件套游泳裝,外面加一件寬鬆的半透明女式夏裝,半敞著懷。我們的貝蒂?格萊博,大家揶揄她說。所以她就回到樓上換衣服,德克也被她叫過去,他那時大概13歲,或16歲的樣子,也可能是18歲,從學校回來,在家呆一段時間。換衣服的時候,媽媽不准德克直視她,不准看。像打電話的時候一樣,克勞丁說話聲音嘹亮清晰,她開始審問德克——整個上午去哪兒了?和誰一起?然後會去哪兒?晚上什麼時候回來? ——連珠炮似的問題,卻毫不相干。這樣的交流方式讓德克想發怒、焦慮不安,感覺身體裡的慾望被喚醒了,又覺得厭惡,他想趕快逃離那裡,逃出媽媽那光線昏暗又瀰漫著香水味的臥室。 他有過很多女朋友,其中有的比他“年長”——大他幾歲。在那些夜晚,她們使他的性慾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時的他還太年輕,還不懂。如今的他是成年人了,感覺到身體裡強烈的衝動,隨之而來的還有懊惱和急躁,他想他懂了。 她希望德克仍然是個孩子,一個不成熟的、血氣方剛的大男孩兒。他是個專門玩弄女人的色情騙子,是個性慾的征服者。他有強烈的慾望,而且對發洩慾望的對像從來都是態度冷淡,這些正是他能征服女人的地方。他是個天生性能力很強的成熟男人,而有的時候卻像個閹人一樣,他媽媽的木偶閹人。 “不行,我必須得走。” 她懇求德克再多呆會兒,再住一晚上,明天再走,每次德克要走的時候,她都會這樣懇求,即使是預先已經說好了要離開的時間。那是一段滑稽又熟悉的對話,因為太熟悉,而且德克知道一定會那樣,所以他絲毫沒有覺得不自然。 德克說他有工作要做,因為大瀑布的那件事,他已經很多天沒到辦公室去了。 克勞丁不悅地皺了皺鼻子。她知道有人自殺了,但是她不會過多地去打聽,她也不會問兒子是不是找到屍體的人之一,或者是不是觸摸了那具屍體。 就像她不會去問——哪個城市? ——州北部的那個小城市的情況一樣,那裡沒有波納比家族的熟人。 克勞丁把德克送到停車道上他的車旁。她還戴著那頂帶著面紗的草帽,那頂帽子很漂亮,上面裝飾著天鵝絨絲帶和幾朵假花;她穿了一件藍色印花太陽裙,套在她那變得柔軟的身子上,顯得鬆鬆垮垮。道別之後,一股強烈的同情感和煩惱湧上德克的心頭,克勞丁依然藏在那塊可笑的面紗後面。她是一個受了傷的隱遁者,也許她是被束縛在裡面無法脫身了。夏洛特莊園的女主人在等人去解救他,等待愛他的人把她從咒符中解救出來,或者,至少撕下那塊面紗。 衝動之下,德克斯伸手拉了拉。 “媽媽,得了吧。您一點兒都沒變醜。” 但克勞丁大聲地喊了起來,又驚訝又憤怒,她不讓德克動手。她閃到一邊,德克跟了過去,她用雙手緊緊抓住帽子,德克用手敲了敲,帽子歪到一邊,他笑了。在做遊戲嗎? ——是的,是遊戲。德克靈巧地順手摘下她的帽子——還有面紗—— 一個面色蒼白、精神恍惚的女人瞪著他,眼睛裡有幾根血絲,褪色的金發很整齊地豎在腦後,她的臉上沒有皺紋,臉色蠟黃,面部僵硬、恐怖,嘴巴塗著很扎眼的紅色唇膏。她憤怒極了,克勞丁扇了德克一記耳光,德克只是笑了笑,她又用手指甲朝德克的左臉頰抓去。 “該死的傢伙!竟敢這樣!滾開!我恨你!” 德克笑著驅車離開夏洛特,他的身體在顫抖。 媽媽臉上的表情使他困惑不已:痛苦,驚慌,憤怒。而他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吃了一驚:出乎意料地年輕。 2 在大瀑布守夜結束的18天后,德克?波納比驅車穿過廣闊的、地表像冰川雕刻一樣的紐約州,駛往特洛伊。 自己到底要幹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很激動,精神振奮,但卻有點病態的宿命論。未來要怎樣,它就會怎樣。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是個有前途的訴訟律師,終日痴迷於法律策略,而就在今天早上,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命運懸而未決,於是他迫切想要拿到利特萊爾家的住址,那是從彩虹大酒店經理那兒得到的。其中還有電話號碼,不過他沒有給那個紅發女人——那個站在她面前卻對他視而不見的女人——打電話。也許只是為了讓她看自己一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路途遙遠,大約300多英里。因為忘記買了,他就穿了一身從壁櫥裡拿出來的新衣服:藏青色的運動夾克,夾克上飾有海軍服上的那種銅扣,一件條紋運動襯衣,白色燈芯絨褲子,頭戴一頂白色遊艇帽,脖子上紮了一條纖維領帶,領帶上有一個矩形銅製領帶扣,腳上穿了一雙藏青色的帆布鞋。 德克?波納比,一位衣著光鮮的紳士。 他開車沿著莫霍克河向前走,一路上他被迫多次停車,到路邊撒尿,還得找那些站在公路上被人看不到的地方,因為公路旁邊就是沃本、凱納斯托塔和福特?亨特的村莊。 (太緊張了!他總是尿急!)即使在他不睡的時候,失眠也像惡毒的藍色火焰一樣,來回舞動。 “該死!夠了。不要了。” 經過阿姆斯特丹的時候,村外一片搖曳在風中的雛菊吸引了他的目光。這些花朵都是有眼睛的。他笑了笑,他的生活似乎太簡單了。穿過沒膝的草叢,在亂叢中採摘了幾朵花,他要送給那個紅發女孩兒,使她看自己一眼。他拽下一朵強韌的野花(菊苣嗎?藍色小花瓣?),扯下莖和藤,上面的刺劃傷了他的手。好多白色和淡粉色的野玫瑰。可是他的手還在流血!他又摘了一些雛菊,還有一簇毛莨,那些開著金黃色小花的應該是毛莨吧。在一條小溝裡,他發現了一種淡色的像銀蓮花一樣的東西,那讓他想起了紅發女孩複雜的表情,於是,他順手將它們連根拔起。汽車尾箱裡有個一夸脫大小的玻璃瓶,他拿到小溝邊,盛滿了水,然後把它採到的花都塞了進去。一大束看上去不很美觀的花,大概有一百朵吧。他的心跳很劇烈,心中還抱有略顯荒謬的希望。 走到奧爾巴尼,他停下來想喝點什麼。他在一家酒店裡買了一瓶香檳,對面帶微笑的售貨員說:“等等。拿兩瓶那個。” “兩瓶圓蓋的派力格農嗎?好的,先生。” 不一會兒,他就穿過了哈得遜河上的那座橋,駛進特洛伊,那是個多坡的城市。那裡的人告訴他,牧師和利特萊爾太太以及女兒已經搬離特洛伊第一長老會教堂附近的教區長住宅區,不在此居住了。是利特萊爾太太開的門,她屏住呼吸,驚愕地看著德克?波納比,她認出他來了。女兒在特洛伊音樂學院附近租了房子,獨自一人住在那邊。 這是個好兆頭,德克心想,是嗎? 德克穿過小鎮,找到去那所破舊的新哥特式音樂學院的路,又穿過一個街區,找到了阿莉亞居住的那所紅磚房。在房前的砂礫小路上,他停了下來。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歌聲。那聲音似乎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他抬頭望去,看到二樓一扇窗戶敞開著。他站在那裡,雙手緊緊攥著那個塞滿了花的玻璃瓶,出神地聽著那歌聲。一個純淨、清澈、甜美的女高音,卻出人意料地在演唱熱情洋溢的戰鬥歌曲: 我親眼目睹的榮光 是上帝到來的曙光! 他踐踏的佳釀 正是憤怒的葡萄存儲的地方 他釋放出了預言的閃電—— 這太像阿莉亞的聲音了!衝動之下,德克清清嗓子,雖然沒有經過專業訓練,不過還是氣從丹田而出:“——用他那可怕而又鋒利的寶劍!” 他敢肯定自己的聲音不夠響亮,阿莉亞沒有聽到,不過她的歌聲卻戛然而止,沒有榮光,沒有哈利路亞的榮光,只有突然而至的沉默。 德克站在門廊上,按響了門鈴。樓上窗戶裡一個女人在盯著他看,德克裝作沒看見。 她會開門吧,也許不會。就這樣,我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此時,德克?波納比感到內心無比的平靜。這很好,這就對了。他把自己的命運放在一個女人手中,而他對這個女人幾乎一無所知。 當阿莉亞開門看到他的時候,感到震驚不已,太意想不到了。 他們二人凝視著對方,愣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給德克的第一印像是:眼前的阿莉亞一點都不像那個寡婦新娘,她那褪色的紅頭髮像被風吹了一樣,凌亂不堪,但凌亂之中自有一種美麗,一縷縷鬈髮蓬鬆著,讓人想起柔軟的羽毛,襯托著她削瘦的臉。在耀眼的陽光裡,她的頭髮被鑲上一道道銀邊,像天空中畫過的閃電。那個紅發女孩兒變得沉穩多了! 這不再是那個悲傷不已的女人了。她穿了一條夏天的淺色布裙,裙子上印著黃嘴巴亮綠色鸚鵡圖案;一件白色T恤衫,看樣子像是剛洗過,T恤衫式樣簡單又很有運動感,像十幾歲的孩子穿的衣服;她腿上沒有襪子,打著赤腳。在她那張平靜的雀斑點點的臉上,已看不到痛苦或是悔恨的神情;她面色紅潤,因一時疑惑,臉紅到了脖子根兒:雙眼不再是佈滿血絲,漂亮的淡紅色的睫毛,眼睛還是那種純淨的玻璃綠色,像河水一樣,就是這雙眼睛,經常出現在德克的腦海裡。她瞬間睜大了眼睛,認出他來了。 德克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地說:“厄爾斯金太太——?” “不,再也不是了。”儘管她看上去有點緊張,不過說話的時候依然很平靜,手指不停地擰絞著裙子上的褶邊,短短的指甲看是來像刀刃一樣。 “我仍然叫自己'阿莉亞?利特萊爾',我並沒有真正成為另一個人。” 說到另一個人的時候,她似乎有點迷惑,把那幾個字分開來講,好像那是一個令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外文短語。 德克?波納比,一個雄辯、能說會道的訴訟律師,此刻卻像院子一隻身陷絕境的公牛一樣,呆在那裡,使勁咽著唾液,口乾舌燥。天啊,他這是怎麼了!他發現自己那漂亮的藏青色夾克上撒上了水。 “你——記得我嗎?德克?伯——波納比。我是那個——我是說,我是——” 阿莉亞笑了。 “我當然記得你了。” “你——記得?我——我沒想到這——” 真是愚蠢,為什麼要提它?阿莉亞?利特爾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請他進了門。 接下來德克更加窘迫了,他把那束沉甸甸的還在滴著水的花遞給了阿莉亞,像一部名叫《鮑勃?霍普》的電影中的情節那樣,他充滿歉意地小聲咕噥著:“希望你不要介意。” “哦,謝謝。” 有的花垂到了瓶子外面,雛菊莖也斷了,那枝淡粉色的野玫瑰上佈滿了小刺,還帶著根和泥土。野花雜草混在一起,菊苣枝上還有小蟲子在爬來爬去。阿莉亞輕聲說:“很漂亮!” 他們站在一個小客廳裡。靠牆放了一架立式史坦威① 鋼琴,琴上堆放著莫扎特、肖邦、貝多芬、歐文?伯林等人的作品。腳下是纏結的破舊的地毯,德克的橡膠底帆布鞋不知怎麼搞的就被纏住了。那條淺綠色的帶鸚鵡圖案的裙子顯得很活潑,不停地在阿莉亞白皙纖細的腿上掃來掃去,看到這些,德克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聽到空洞的男人的聲音:“我到奧爾巴尼辦事,想到——順便來拜訪你。阿莉亞。我應該事先打個電話的,可是——我不知道電話號碼。”他停了下來。他感到心跳產生的強烈的脈衝湧向頭部,似乎在詭秘地嘲笑他。 “我剛才聽到你唱歌了。在外面的小路上。” 我是說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的時候,聽到你在唱歌。我說的是什麼啊? 阿莉亞在嘟囔什麼,德克沒聽到,他轉身走進隔壁房間,那是一個舊式的小廚房,裡面有一個醜陋的深水池,水龍頭上鏽跡斑斑。德克摸索著跟了進去。水池邊,阿莉亞轉過身,吃驚地看著德克,距離那麼近。這時他意識到阿莉亞是不希望他跟進來的,但是已經太晚了。如果退出去,那樣子一定比現在更傻。而他接下來做的事情使他看上去比退出去還要傻:他站在那裡偷偷摸摸地刮衣服上的污點。哦,天啊!像是手指刮破時滴上去的血。 阿莉亞把花放進水池,顫巍巍地踮起腳尖,去拿水池上方架子上的花瓶。德克直盯盯地看著她的腳,那雙腳那麼白皙,那麼瘦小。他突然有個很不理智的想法:他想彎下身去,抱住那雙腳,用雙手緊緊攥住那雙腳,然後把阿莉亞提起來(當然,健壯的他有足夠的力氣),就像在一部電影裡一個閃光的幻想中的舞蹈場景中,弗瑞德?阿斯泰爾抓住金傑?羅傑斯的腳那樣,那部電影還沒有拍出來:或許已經拍出來了,德克記清楚了嗎?透過稀薄的棉T恤衫,他看到她的椎骨像握緊的關節一樣拉緊著,德克頓時感到一陣眩暈,他看到了這麼隱私的一幕。 “哎,我來吧。”他拿下花瓶遞給她。那是利特萊爾太太的花瓶,他似乎見過,是結婚禮物。他看見花瓶從他潮濕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事實上,不管怎樣,那一幕沒有發生,花瓶完好地放在水池裡。阿莉亞可以安全地從德克顫抖的手中接過任何他想要給她的東西。他說:“你的聲音很動聽。阿莉亞。我一下就听出來了。” 什麼意思?是說德克能辨別出動聽的聲音嗎?不一定;是說他很快就听出那是阿莉亞的聲音嗎?也有疑問。 阿莉亞尷尬地笑了笑。 “噢,你不必這樣說的,波納比先生。” “請叫我德克。” “'德克'。” 多麼奇怪、多麼刺耳的名字!德克從來沒有聽這麼清楚過。當然了,這是媽媽取的名字,他似乎知道“德克”是個姓,是媽媽的姓,不是爸爸的。 阿莉亞說:“我的聲音並不動聽,它——” “在紐約州北部,這樣的聲音很好聽。確實如此。” 他不想大聲嚷嚷,嚇唬她,他空洞的聲音迴盪在這間狹小的廚房裡,像一台音量開得太大的破舊塑料收音機。 “——它幾乎算不上是嗓音了。”阿莉亞說話的時候有點沮喪,不過說的都是事實。 她是音樂專家,她懂這些東西的。 阿莉亞在擺弄水池裡的那些花,許多花枝都斷了,怎麼會這樣?德克為什麼不在奧爾巴尼給她買一束花呢?還沒人給我買過花呢。阿莉亞用削皮刀把雛菊帶有泥土的枝都剪掉了。菊苣的莖太強韌了,不知道德克是怎樣用手從地裡拔出來的。一支野花掉到了地上,二人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揀。德克驚喜地發現:阿莉亞瘦弱、有斑點的手上沒有任何裝飾物,她沒戴戒指。 他忘記了派力格農還在車上。 “抱歉,阿莉亞,我——我去去就回。” 在回車上的路上,德克想,阿莉亞會不會以為他真的就這樣走了呢:他沒有說自己要去幹什麼;也許阿莉亞真的希望他就這樣出人意料地離開呢,就像他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他面前一樣?是不是真的應該離開呢?已經把花送給她了,這就夠了。下午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像是在坐過山車一樣,德克有點眩暈的感覺,這一切使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最討厭的就是那種緩緩變慢,降下來的感覺。 他一把抓起那個紙袋,裡面是那兩瓶香檳。坦白講,他快要渴死了。 他回到廚房的時候,阿莉亞已經把花都插在那個透明的花瓶裡了。花枝已經被她修剪過,那些斷掉的都撿出來放在了一邊。一支野玫瑰上,一隻身上凹了一塊的蜘蛛在迅速爬動,阿莉亞使勁拍了它一下,它就爬進了牆縫裡。 德克大聲說:“來香檳!我們慶祝一下。” 阿莉亞張大了嘴巴,看樣子不很贊成,或者是警覺,或者只是驚訝。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德克累得滿頭大汗,他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還有一把叉子,一把削皮刀和一把碎冰錐在跟那瓶香檳做鬥爭。他剛才已經看到了,阿莉亞的廚房裡沒有那種圓錐形螺絲刀,她也沒有香檳杯子,甚至連酒杯也沒有;不過有洗得亮閃閃的盛果汁的杯子,德克在裡面倒上那種泛著泡沫的液體。接著,兩隻玻璃杯輕輕地碰在了一起,還有很正式的祝詞:“為我們乾杯!”德克笑了。他想像著兩隻杯子碰得太猛烈而叮噹破碎,香檳灑在他們身上,而實際上並沒有那樣。 兩人的情緒有點激動,都很隨意。是音樂在響嗎?德克似乎聽到了朦朦朧朧的音樂聲,不是曲調,是歡快的敲擊聲。格倫?米勒。 “珍珠弦樂”。阿莉亞環顧四周,表情困惑,又似乎很高興,你會覺得她也聽到了音樂聲。 他們就這樣在客廳裡摸摸索索,找到地方坐了下來。德克覺得太熱了,脫掉了夾克。他坐的那把鋼琴凳搖搖晃晃,四周是一堆黃色的切爾尼教科書和《成人鋼琴技巧》。阿莉亞在一把藤條靠背椅裡面,緊挨著他。她那光著的腳趾頭在不停地擺動著。阿莉亞把那個裝著野花的透明花瓶拿到客廳,放在鋼琴上,正對著他們的上方。 德克說話的時候面露難色,香檳像使人吐真言的藥水一樣在他身上發揮著作用:“我不是來奧爾巴尼辦事的,我來這裡沒事,我是來特洛伊看你的,阿莉亞。” 阿莉亞迅速把手裡的杯子舉起來,聞了聞裡面嘶嘶冒泡的液體,忽閃著她那顏色淡淡的睫毛。知道真相時,她可能吃了一驚,除非她毫不驚訝、但不作反應;而事實是她說話了,喃喃低語,德克幾乎聽不到,只好伸長了耳朵用力去聽:“我只喝過兩次香檳,還是在同一個地方,不過都不如今天的好喝。” 她哈哈大笑,身體顫抖著。德克出神地盯著她,很奇怪,她端莊、完美的嘴巴使他想起了一條美麗的熱帶魚的身體——半透明的淺桃紅色的身體,那條精緻的一英寸長的小魚是他買的,放進了夏洛特他兒時的玻璃缸裡。那些神秘的小生物游來游去,擺動著帶花邊的尾巴和魚鰭,它們飛快地沖向德克撒在水里的魚食,又即刻抽身而去,去享受那短短的一分鐘的美好時光,這些都使那個聳立於魚缸旁、像笨重的半神人似的少年覺得不可思議。 他接著說:“我愛上你了,阿莉亞。我到這裡來沒有別的原因,我想你肯定知道這一點吧?”他自己都無法相信這是他在說話。他本來是要說些別的,說他想再見到阿莉亞。他覺得有必要再解釋一下,他看到阿莉亞冷冷地盯著酒杯裡的東西。 “請不要誤會,阿莉亞。通常我周一都是很忙的,週一到週五要上班,我不是那種經常在紐約到處亂逛的人,我是一名律師,是名訴訟律師,我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羅的一家私人事務所工作。”(要不要給阿莉亞一張名片呢?他的錢包裡有一大疊呢。)他支吾道:“我休假去大瀑布找你的那個星期是——不是——我正常工作的一周。我不是一個志願急救工作者。一般情況下,我一直在工作,每天都是,那些可惡的漫長的日子,我是說——”他的舌頭似乎太大了,怎麼都說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愛上你了,阿莉亞,我要娶你。” 就那樣。這些就是他說的話。 他長途跋涉,開車跑了三百多英里來向一個女人做如此荒謬的表白,而那個女人卻依然盯著自己的酒杯。她那小巧的鼻子皺了皺,似乎是努力忍住,不打噴嚏。 終於,她說話了,一臉嚴峻,“娶我!為什麼,你甚至還不了解我呢。” “我不需要了解你,”德克無力地說,“我愛你。” “這太荒唐了。” “有什麼荒唐的?這是愛。” “你只會離開我,像別人一樣。” 她憂鬱地說著,喝了一口香檳。 “到底為什麼要離開你呢?我決不會。” 阿莉亞搖搖頭,用手拭了拭眼睛,突然,她露出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德克溫和地說:“我知道,你經歷過可怕的事情。但我不是那種——”德克停下來,他不想以任何方式提到那個人;如果能迴避的話,他希望在他們的生活中永遠不要提到那個人。 “我和別人不一樣,和你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如果你了解我的話,親愛的,你會知道的。” 他大膽的表白久久地迴盪在空氣裡,像瀰漫在鋼琴上的野花的花粉香味一樣。 “可是我不了解你,波納比先生。” “請叫我'德克',阿莉亞,可以嗎?” “德克?波納比先生。我不了解你。” “你會了解我的。我們訂婚,你想多久都行。那整整一個星期我們都在一起。守夜的時候。我想那是漫長的七天。” 阿莉亞像個倔強的孩子一樣,皺了皺眉頭,她似乎要反駁德克,但是想了想,又呷了口香檳。她的睫毛在不能自已地抖動。 他愛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這份愛是那麼地強烈,德克覺得腳下的地板在移動。有那麼一會兒,德克以為自己是在一隻木筏上,它漂在河面上,那麼小,幾乎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阿莉亞,我能吻你嗎?就一下。” 阿莉亞似乎沒有聽到,搖搖頭,彷彿要讓自己清醒一下,“香檳在我身上產生了奇怪的作用。” “怎麼了?” “邪惡的作用。” 德克笑了:“太好了,如我所願。” 阿莉亞大笑起來,那麼怪異。德克很不自在地想起了她的尖笑聲——第一次看到已故丈夫浮腫屍體時所發出的尖笑聲。 “對你來說,我似乎太老了吧。男人都喜歡年輕女孩兒——不是嗎?” 德克有點生氣地說:“我不是那些'男人們',我就是我自己,我不要年輕的女孩兒,我要你。” 阿莉亞又喝了一口香檳,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聲名狼藉的'寡婦新娘'啊。你可真勇敢啊,先生。” “我需要一個我能理性去尊重她的妻子,一個比我聰明,比我敏感,比我堅強的妻子,一個當我有事情做不了、而她卻能得心應手地去做那些事情的妻子。” 這麼好鬥!德克覺得自己像一個為命運而戰的男人。 似乎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阿莉亞說:“可是你也會離開我的,在蜜月裡。” 這個女人太讓人惱火了!德克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將來一生都要在戰鬥中度過了。 “阿莉亞,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呢?我是那麼的愛你。你是我的靈魂。” 一時衝動之下,他向前欠了欠身子,雙手捧住了阿莉亞削瘦、發燙的臉,吻住了她的朱唇,讓阿莉亞覺得出乎意料,熱情而又溫暖。讓他感到些許震驚的是,儘管似乎是在嘲笑他,她竟然在回吻他。 她答應了,像一隻弓起身子的小貓一樣,用自己那充滿渴望的瘦小的身體去迎合那個男人。她答應了。為了他那圓月一樣飽滿、英俊的臉龐。為了他令人震驚的鎳幣一樣閃亮的眼睛。為了他那毫不費力地發自胸腔的男中音。為了他那讓她強烈地感覺到的善良和正派。為了他那張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她的話語傷害的嘴。為了他非凡的勇氣。為了他的無所畏懼,即使算不上是妻子,她也曾做過另一個男人的新娘;她曾嫁給另一個男人,儘管那個男人並不愛她。在性愛和情慾方面,她還是個處女,儘管她感覺到她年輕的丈夫溫熱又帶著酸味的精液流到了她的肚子上還有她兩腿間潮濕濃密的陰毛上。不過她答應了,她要嫁給德克?波納比。為了那束野花。為了他寬厚溫柔的手掌的愛撫,還有他的舌頭。為了他那令人興奮的粗大堅挺的陰莖。對阿莉亞來說,似乎在一個小時以前、在她匆匆喝下兩杯香檳之前,那還是絕對不能想起的東西。為了他的吻和他那野蠻的嘴巴。為了他那健壯結實的肩膀、後背和大腿。為了他那滑落到他和她臉頰上的頭髮。儘管她似乎知道他也會離開自己。儘管她似乎知道自己將身遭詛咒。儘管她因身遭詛咒而不應該得到幸福。儘管她因身遭詛咒而滿不在乎自己會得到幸福還是受到詛咒。為了他顯而易見的聰明才智。為了他得體的舉止和他的幽默感,他總是會在無意之中讓他和她哈哈大笑。他的笑是發自身體深處的,使他那白皙的孩子氣的面部熱血沸騰。為了他在自己身上輕緩的動作,她沒有料到會是那樣,她無法想像。為了可能會懷孕的冒險,這是每個沉浸在第一次做愛激情之中的女人都會關心的事情,而當那件事突然發生的時候,阿莉亞似乎並沒有想到會有危險。沉浸在第一次做愛的激情之中,沉浸在第一次做愛的興奮、激情和瘋狂之中。為了她全然不知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就要冒懷孕的風險。儘管(按照她病態的思維方式)她已經深陷恐懼之中,她懷疑自己應經懷孕了,因為她那糟糕的新婚之夜和那種溫熱的帶有酸味的東西。為了這個男人對她的那種原始的慾望。為了他身上的那種味道,發酵的烤麵包的味道。為了他眼中閃爍的對她的愛意。為了這樣的事實(她知道!)—— 他幾乎對自己一無所知。為了她身體裡那種灼熱的感覺,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像噴泉的噴嘴兒一樣,使她呻吟著,尖叫著;她大張著嘴巴,樣子一定難看極了;她的嘴唇從緊咬的牙齒裡抽出來。為了這個讓她如此銷魂的男人,他不知疲倦地填滿了她那瘦小又無限大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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