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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8415 2018-03-21
那個女人說話時態度很和藹。阿莉亞卻有一種衝動——朝那張醜陋又跋扈的臉上扇一巴掌。 “你一直在問我這個,”她尖銳地答道。 “不,我不在乎要通知什麼人。我無法忍受一大群親戚圍著我。我已經把那個該死的胸衣扔進垃圾桶了。我不會再去把它撿回來了。 ” 大家都驚呆了,出現了瞬間的靜默。這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警官們在互相意味深長地交換眼神。 “'胸衣',厄爾斯金夫人?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她自己也被胸衣束縛著,她無法理解阿莉亞是怎樣擺脫掉她的胸衣的。 “吉爾伯特選擇了讓我獨自呆著,那我就一個人待著好了。” 那個女警官卻像阿莉亞一樣頑固,不容易被說服的。她說:“厄爾斯金夫人,我們別無選擇。您需要家人的幫助,我們必須通知厄爾斯金先生的家人,立即通知。這是我們處理此類事情的標準程序。”

此類事情。 就在那時,阿莉亞手中沉重的杯子滑落在地,摔成碎片,水灑了一地。阿莉亞想要抗議,抗議這些譴責她、同情她、試圖應付她的陌生人,告訴他們,她不屬於“此類事情”——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也不屬於“此類事情”——但突然間,她腳下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熒光燈像無雷聲的閃電一樣閃爍著,儘管阿莉亞大張著雙眼,卻什麼也看不到。 愚蠢的女人,不要絕望。我的公正就是我的仁慈。 5 “你好,波納比。感謝上帝,你在啊。” 他用的是警局裡的付費電話。他需要幫助。還需要來一杯飲料。他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德克?波納比是他在有煩惱的時候才會想到的人。或許,只是聊聊。有時會請教一些內行的問題。或者是為了尋求安慰而已。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任何時間都可以找他的。自打二戰以後,這個可憐的傢伙就患上了失眠症。他喜歡蒐集朋友們各種各樣的消息。這位單身漢幾乎和結了婚的男人一樣孤獨。在他們那幫朋友當中,波納比最年輕,也是唯一的一個單身漢。他不乏女人,有的是來自“榆木娛樂場”漂亮的歌舞女郎,或是模特兒。他是個幸運的雜種,可總有一天,他的運氣會被用盡的。

考博恩真希望自己身上帶著那個小長頸瓶,此時他迫切想喝酒。昨晚,在波納比的遊艇上他們已經喝一點了。瓦爾基里。那是一艘漂亮的四十英尺長的小船,船身泛著白色的光。停泊在大島前的那條河裡。你站在波納比位於小島東南頭的宅院就可以看得到。那可不是波納比住的那所舊樓房。波納比有了幾分醉意,開玩笑說他就是那個飛身跳下大瀑布的荷蘭人。什麼意思? 考博恩口中說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她是彩虹大酒店的客人。她家人到來前,我想我得為她擔點責任。她丈夫好像是自殺了。就在今天早晨。德克,你在聽嗎?是個長老會的牧師呢。” 電話那頭傳來一種態度曖昧的聲音。 “我們在警察總局,警官們試圖在問她話。我答應她,只要她需要,她可以一直住在那套間裡。”考博恩頓了一下。他在思考良好的公眾關係。但他已經夠仁慈的了。他希望波納比可以理解這一點。在他們那個圈子裡,波納比花錢出手大方,甚至不計後果。即使知道借出去的錢絕不可能還回來,他還是會藉給別人。他明知道別人不會付給他錢,他還是會接手做別人的法律代理人,就像他明知道不會勝訴或者勝算不大,他還是會受理案件一樣。波納比不是基督徒,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卻是一個基督徒的所作所為,這讓身為基督徒的考博恩感覺很不舒服。所以考博恩想讓波納比知道那間套房的事。 “他住的是蜜月套房,”他加了一句,“那可不便宜。”

這句話引起了波納比的興趣。 “蜜月?為什麼?” “他們在度蜜月。昨天剛結婚。” 波納比大笑。 考博恩有點憤怒了。 “餵,伯恩!他媽的!這有什麼好笑的。這個女人被留在這裡,孤身一人,她嚇壞了,她說連自己家人都不想見。我說我會幫她的,可是——該死的,我應該怎麼辦呢?” “呃,她年輕嗎?漂亮嗎?” “不!”考博恩頓了一下,有點生氣。 “但她是位貴夫人。” 電話那頭,波納比默不作聲,不祥的預兆。 考博恩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波納比,為什麼是在警察總局給他打電話,肯定是他自己太焦慮不安的緣故。前一天晚上在瓦爾基里遊艇上玩紙牌的時候,他輸掉了1400美元,大部分是被波納比贏去的。他用漂亮的花體字給朋友簽了一張支票。玩牌的時候,考博恩很機靈,很認真,但是牌總是跟他作對。而波納比幾乎拿到了所有的牌。不管是不是波納比發牌,他都能拿到所有的牌。這麼多年了,朋友們都見識過波納比的好運氣。在他們的圈子裡,大多數人都是20世紀30年代初期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蒙特?聖?約瑟夫男子學院認識的。波納比那時比考博恩、韋恩、費奇、豪威爾他們低兩屆,跟他們一起參加學校的代表隊,主要是踢足球,打籃球,贏的時候,他是個優雅的勝者;輸的時候,他是個優雅的負者。不過他很少輸。波納比在女人這方面是個成功者,這點或許讓朋友們有幾分嫉妒。他們開玩笑說,波納比是個一夫多妻者。倒不是他跟某一個女人結了婚或是被誘騙立了“婚約”。不知何故,波納比總是走得乾乾淨淨。而通常,他還會跟那些女人們保持朋友關係。

先前在蒙特?聖?約瑟夫學院的時候,德克?波納比是個和事佬。一個牧師給他起了這個綽號“和事佬”。實際上,波納比也很有脾氣。只不過他的怒氣很快就會消失,他總是比別的男孩兒更細心,更精明。可能他的靈魂更有深度吧。波納比有一個奇怪的習慣,當別人冤枉他的時候,他會很誠摯地道歉,那種誠摯的態度甚至讓你快樂得顫抖;即使他自己確實被人錯怪了,他也是如此,而這種事經常發生。如果有人不喜歡他,或者是他朋友中的一個人不喜歡另一個人,這似乎都會使他受到傷害。要是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死了會怎樣?波納比會這樣說。而他的意思很明確。他希望自己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你若想取悅伯恩的話,那麼就讓步吧。如果你想使伯恩滿意,他會讓你成為一個比你自己實質上更好的人。因此,這樣雙方也就平手了。他們並沒有因為成年而改變很多。在過去的二十年裡,考博恩多次打電話給波納比,求他幫忙。幾年前,當厄瑪把克萊德趕出家門的時候,厄瑪正在申請離婚,理由是考博恩對她不忠,背叛了她。背叛!似乎那些個女人對考博恩來說有點意義,可她們並沒有。要讓厄瑪相信她們並沒有什麼似乎是不可能的。像厄瑪這樣的女人要去原諒別人太難了。在寬恕別人方面,她顯得那麼小氣。考博恩備受打擊,陷入了一種可憐的境地。他住在酒店的套房裡(竭力不去在意那些在背後盯著他看、咧著嘴笑的員工),暴飲暴食,在賽馬場上輸錢。以前陪伴他的那些女人們無暇顧及他,因為他沒有錢可以再供她們揮霍了。準確地說,她們不是什麼應召女郎(但坦白地講,她們也可能是),但是她們卻能夠察覺哪次是注定要失敗的行動。十八個月裡,他揮霍掉了五萬美金,而留下的證明只是生殖器皮疹和意想不到地口吐髒話的習慣。克萊德曾因為擔心孩子們反對他而病倒,儘管他知道他們是理解他的。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他不配做孩子們的父親。厄瑪的眼淚和受傷害的感情對孩子們的影響很不好。克萊德也是愛孩子們的,可是他媽的(他發誓)要是讓他趴在地上爬過去乞求原諒,他不會那麼做的。這不是要撕了他麼!於是,一天夜晚,他將自己糜爛的靈魂赤裸裸地袒露在波納比面前,他知道波納比會使一切好起來的。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羅地區,波納比有成功的法律經驗,從他有能力幫其他律師打官司(因為這些案件太複雜,那些個律師做不了,或者是直接被他們搞砸了)這點就可以看得出來。波納比,就是那個他要打電話的人。你可以信任這個人,他不會洩露你的秘密。所以,考博恩去找波納比了,去坦白他當時的處境。波納比聽他訴說後,立即就採取了行動。他告訴考博恩要清醒起來,考博恩(在一定程度上)照他的話去做了;他讓考博恩遠離安大略湖伊利城堡的賽馬場,考博恩照辦了;他告訴他怎樣和家人相處——“熱情,真誠,就像你真愛他們那樣”——考博恩照辦了。波納比還花時間與厄瑪單獨相處,這讓厄瑪感到很受寵。波納比告訴厄瑪考博恩有多麼愛她,他不得不去考驗那份愛,他決不會再傷害她了。就這樣,危機化解了。考博恩夫婦和解了。有時候,克萊德也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他想應該是的。一定是。

婚姻、家庭。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你必須要長大。你必須要接受這些。因為波納比的緣故,考博恩會把這段婚姻維持下去。這一切全歸功於波納比。厄瑪也這麼想。我們是為了波納比才生活在一起的。 考博恩幾乎是在懇求了:“德克?來接我們吧。就在南主大街的南部。我們開車送厄爾斯金夫人回酒店,去酒吧喝點什麼。我的意思是我們倆。不是她。” 電話那頭,波納比好像在嘆氣。 “好吧,克萊德。我十分鐘後到。” 6 一位年紀33歲、行走在拉緊的繩索上的人。在尼亞加拉大峽谷那樣的深谷之上。 他知道:自己一定和19世紀那些勇氣過人、很顯然是瘋狂而鋌而走險的人有血緣關係。干那些讓人驚嘆、拿自己的生命冒險的事情:走過那條橫跨可怕的尼亞加拉大峽谷的繩索,或者更瘋狂一些,乘木桶、皮船,或各種根據天才的設計自製的裝置跳下大瀑布。看啊,看我!曾有過像我這樣的人嗎!

他是其中某個人的後代。他那個聲名狼藉的前輩,偉大的雷金納德?波納比,曾在1869年美國獨立紀念日那天,沿著一條長約八百英尺的鋼絲繩跨過美洲瀑布。當時大約有八百多名熱心的觀眾在場,觀看偉大的雷金納德?波納比(關於他的身份有諸多說法:來自高威的被免去聖職的羅馬天主教牧師;利物浦的前科犯人,抑或是那個港口城市的在逃犯)在20分鐘內完成那次驚險的跨越。他手持一根長12英尺的竹竿,竹竿兩頭各有一面隨風飄動的美國國旗。在他跨越瀑布的過程中,女人們嚇得昏厥過去;至少當時有一個婦女就地分娩了。那張達蓋爾銀版照片(那是雷金納德?波納比在跨越瀑布前夕拍下的)上的他,是個身材瘦弱、皮膚黝黑、長相英俊的吉普賽男子,年齡大約28歲,光頭,八字胡,兇巴巴地瞪著雙眼,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眼睛輕微斜視。走在繩索上的他,身穿一件英國海軍上尉外套(是他自己的嗎?)和馬戲團演員穿的那種緊身衣。他大膽的冒險行為被各地的報紙大加讚揚,遠至舊金山、倫敦、巴黎、羅馬等地。波納比第二次拿他的生命在峽谷上冒險,是在1871年6月,由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一家溫泉療養所出資贊助,那一次,他吸引了更多的人。那次跨越的新穎之處在於:波納比身穿一件緊身衣,在走到峽谷中間的時候把它脫掉;然而,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從對面加拿大岸上突然吹來一陣風,夾雜著雨點,波納比只好蹲伏在繩索上,依如後來倫敦《泰晤士報》的記者所描述的那樣,他“像一隻絕望而又機靈的猴子”,使他從風景岬到月神島的艱辛路程在大約40分鐘內就結束了。 1872年8月,波納比進行了第三次跨越,這次的觀眾就更多了,僅美國岸上就超過了2000人,加拿大岸上至少也有1000多人。這次跨越是蠻勇大膽的波納比自費進行的,據他自己說,他需要錢去養活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為此,他這次活跨也是引起爭議最多的一次,從風景岬跨過美洲瀑佈到盧納島,再從盧納島跨過婚紗瀑佈到山羊島。波納比身穿一件紅色絲綢緊身衣,頭上和臉上都塗著顏料,像一個參加“敵對行動”的易洛魁族印第安勇士。據說,從一開始情況就有點難以駕馭,不容樂觀。大峽谷中升騰起厚厚的霧氣,擋住了圍觀者的視線,這加劇了觀眾的不滿情緒,紛紛指責他是個“騙子”。蠻勇的波納比似乎也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他看上去更瘦弱了,年輕時的那份魯莽的熱情似乎已經不存在,而前一年的春天他還熱情依舊呢。他在繩索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著,25分鐘過去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波納比掉進了瀑布。 (儘管沒有人被逮住,不過可以確信:美國那邊岸上的一個身份不明的年輕人用彈弓射中了英勇的波納比的後背。)圍觀的人都震驚了,波納比掉進了瀑布底部那翻滾著白色泡沫的水中,那裡離岸上有兩百英尺呢;接著,讓圍觀的人興奮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尖叫著、推推搡搡,搶著要看更精彩的一幕。幾分鐘後,波納比浮出了水面,正如後來記者報導的那樣他“安然無恙”。那個光頭上塗滿顏料、勇敢的波納比游向盧納島岸邊的時候,人群裡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在波納比游到離岸不到十英尺的時候,救援人員趕到了,然而,就在那時,一股強勁的回頭浪將他捲入了湍急的淡綠色的水中。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們後來說:在他被捲入水中的時候,波納比朝妻子高喊著:“親愛的,再見了!替我吻吻孩子!”當時,他的妻子就站在山羊島的一塊空地上,懷裡抱著他們年僅八個月的嬰兒,一臉無助地望著他。

那個嬰兒就是後來德克?波納比的父親。 幾天之後,人們才找到雷金納德?波納比殘缺不全的屍體,除了他很顯眼的塗了顏料的頭和臉之外,人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人們是在十五英里之外河下游的列維斯頓的北部發現他的屍體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那裡的一個居民聯合會同情波納比和他年輕的家人,就把他的屍體拖上岸,按照基督教的儀式為他舉行了葬禮。 在偉大的雷金納德?波納比送命的事情被大肆宣揚後,官方就正式禁止沿繩索橫跨尼亞加拉大峽谷了。 “可憐的傻瓜。你送了命,珍貴的生命,為的又是什麼呢?” 在波納比盧納島家裡的牆壁上,有幾張他英勇的祖父的達蓋爾銀版照片。德克?波納比常常凝視著牆上的照片,面帶微笑地看著他祖父的八字胡,那兩撇鬍子給他那削瘦又充滿希望的臉上增添了幾分陽剛和幾分狂妄之氣。其中一張照片上,波納比呆呆地笑著,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牙齒修得很蹩腳,歪歪扭扭,已經褪色了。另一張照片上,波納比身著一件合體的緊身運動衫,一件緊身襯衣,那是馬戲團的表演者的服裝,雙手叉腰站在那裡,臉上一副驕傲的神情,似乎在說“難道我不算是個人物”?從這裡就能看出,波納比是個健壯有力的小個子男人,身體結實,四肢發達。 (德克?波納比從材料上了解到,他的祖父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去世的時候體重還不到155磅。)還有,他是個血氣方剛之人,永不消停,空虛度日,終日被女人追逐,卻又注定要年輕而亡。是的,他曾是個勇士,可那又怎樣呢?

谁愿意做個莽勇人呢,而且是死後為人這樣評價? 在體格方面,德克?波納比一點也不像他的先人。只有十多歲的時候,他就長到了六尺二高了,這讓他很滿意。 (他喜歡那樣!比同學們和大多數成年人都高。這給了他終生受用的特權,像取之不盡的銀行賬戶一樣。)他不像是皮膚黝黑的吉普賽人,相反,他的皮膚很白皙,也沒有輕微的斜視。他討厭鬍子,那會讓他敏感的皮膚發癢。他是個美男子,為什麼要隱瞞事實呢?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勇敢的人。如果能夠逃避,他決不會拿生命去冒險。 “我寧願活著,謝謝。” 他曾在美國軍隊的一個步兵團裡做過兩年士兵,他們的部隊主要駐紮在意大利。那時候,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向敵人射擊,不能說他曾經擊中過人——也許有過一次吧,他只打死過一個人。他不希望自己曾打死過人。在手中的來复槍要開火的關鍵時刻,他常常閉上眼睛。有時候他根本就沒有瞄準,而有時候他甚至都沒有扣動扳機。 (多年以後德克才驚訝地得知,大部分士兵都像他那樣,不希望打死過人,不過,不管怎樣還是打了勝仗。)波納比曾受過傷,在那不勒斯附近的軍隊醫院裡休養過一段時間。他被授予了獎章,以證明他在被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那場大混亂中表現勇敢。協約國戰勝了瘋狂、殘忍的軸心國勢力,這讓波納比無比高興。當然,他提到希特勒、墨索里尼、東條英機這些人的時候,話語裡滿是強烈的憎恨,因為數百萬人縱容他們的暴行。而對於有親身經歷的他來說,那場戰爭給他留下的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戰爭結束了,他還活著。

“爺爺,您錯過了這一切。平凡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見鍾情。 他不相信一見鍾情之類的事。他不相信浪漫的故事、感傷的巧合和那些虛無的“意義”。他當然不相信命運,他是個天生的賭徒,要知道,命運只是你為個人利益奮鬥的機會而已。 然而,當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時,阿莉亞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個紅發女人,身穿一件少女的那種鑲褶皺的裙子,大病初癒一般,跟在克萊德?考博恩身後,從尼亞加拉大瀑布警察總局的樓梯上走下來。那個女人唐突地從考博恩那裡抽回胳膊,彷彿他說了什麼使她厭煩的話。或者是在說,沒有男人幫助,她同樣可以走路,謝謝。 看到波納比,考博恩很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並把他介紹給“阿莉亞?厄爾斯金夫人”,她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了眼睛。 (此時,難道這個深陷悲痛之中的可憐女人是在看這個叫波納比的陌生人是不是自己失踪的丈夫嗎?)厄爾斯金夫人深深地打動了他,她那麼純淨,又帶有一種傲慢的神情,彷彿是從溫斯洛?霍墨的水彩畫裡走出來的挺拔端莊的紅發少婦。她像是講台上那個嬌小端莊的女教師,側過臉去,避開學生讚賞的目光;像是一個身穿橘黃色連衣裙的紅發少女,躺在草地上讀小說,忘記了周圍人的存在。這個女人面色蒼白,長滿雀斑的臉龐像是被用力揉搓過的一樣泛著光澤。她那已經有暗淡的銹紅色的頭髮一縷縷打著卷兒散落在頭上,彷彿是她剛剛放上去的一樣。她的棉裙上腋下處有兩塊半月形的汗漬,襪子滑落到腳踝上。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氣一樣潮濕,目光閃爍,雙眼佈滿血絲。她根本不像是波納比預想的要見到的那個悲傷的女人,比他想像中的有趣多了。克萊德?考博恩一直不安地在詢問她,想知道警方都跟她講了什麼,做了什麼,下一步會怎樣,但紅發女人望著遠處,根本不予理會,還有他的朋友波納比——那個比她高出很多、亞麻色頭髮的英俊男人,他身穿一件藏青色的運動夾克,夾克上帶有海員服上的那種銅扣,一條壓得很平整的白色燈芯絨褲子,活脫脫一個時髦且男人味兒十足的紳士。就是他,波納比,一個被那麼多女人寵愛的男人,其中不乏已婚的富家太太,此時此刻竟然被這樣一個女人視而不見!他無奈地笑了笑。阿莉亞?厄爾斯金打斷考博恩,告訴他現在自己還沒有打算回酒店,她要去尼亞加拉大峽谷。如果考博恩不送她過去的話,她就乘出租車,或者步行過去。警方告訴她,當局確信他丈夫那天凌晨“落入”了河中,已經派出搜查隊在進行排察。現在河面上還有一支海岸巡邏隊在工作,她必須得趕過去,確認一下那個“落水”男子是否就是她的丈夫吉爾伯特?厄爾斯金。

考博恩吃了一驚:“厄爾斯金夫人,那不是什麼好主意。你不想去的。如果不是——” “他們在找一個人。一具屍體。我不相信那會是吉爾伯特,但我必須去。”厄爾斯金夫人說話的時候竭力故作鎮靜,不過波納比聽得出來,她的聲音在顫抖。她站在這兩個男人面前,頭扭向一邊,不和他們對視。 “我必須得做目擊證人如果——如果他們找到那個人的話。我必須要知道。” 考博恩反對道:“可是,厄爾斯金夫人,您在酒店裡等著會更好一些,直到——” “不。沒有什麼會'更好一些'的。如果吉爾伯特死了的話,我必須要知道。” 考博恩用哀求的眼神望了一眼德克?波納比,他正出神地盯著這個固執的紅發女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大腦一片空白。他開始有一些奇異的想法,她那麼嬌小,體重不會超過90磅吧,一個男人就可以把她提起來,扛到肩上,大步走開。任她反抗吧!他聽到自己說:“我想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厄爾斯金夫人?我是克萊德的朋友,德克?波納比。我是個律師,住在兩英里外的月神公園,大峽谷附近。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厄爾斯金夫人。請聽我一句勸吧。”這可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開場白。一個小時之後,波納比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說了那些話。考博恩看著他,張口結舌;這個紅發女人朝他皺了皺眉,斜眼往上看去,似乎真的忘記了他在那裡。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嘴上的口紅已經沒有了,薄薄的嘴唇乾裂著。衝動之下,波納比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麼小,握在手裡像一隻麻雀一樣,即使隔著白色的針織手套,波納比也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很燙,充滿渴望。 七天七夜,她都在守夜。 七天七夜了,人們總能看到大瀑布的寡婦新娘,站在尼亞加拉峽谷邊,山羊島上,或是岸邊。她加入了尋找“失踪者”的搜救隊,和海岸巡邏隊隊員一道在河下游工作,經過列維斯頓和楊斯敦,到安大略湖河的入口處。在海岸巡邏船上,阿莉亞?厄爾斯金是唯一的女性,她在現場,讓那些男人們很不自在。她處於極度焦慮的狀態,精神恍惚。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波濤起伏的河面,彷彿一具男屍會出現,那麼她的搜尋工作就可以結束了。她用嘶啞的聲音不斷地低聲重複著——她也不管是誰在聽她說話——“我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的妻子,如果我成了吉爾伯特遺孀的話,那麼找到他的屍體的時候,我一定得在場。我必須照顧好我的丈夫。”海岸巡邏隊的工作人員痛苦地交換了下眼神:一具在瀑布里浸泡過的屍體該有多難看。 “我為什麼要跟這個女人扯上關係?她是瘋子。” 最糟糕的是,阿莉亞?厄爾斯金似乎不知道德克?波納比是誰。無疑,她總是把他和克萊德?考博恩聯繫在一起,那是他的朋友。儘管如此,只要她需要,波納比總是會主動出現。他已經給辦公室打過電話,吩咐助手:立即停止手頭所有的工作。 (“告訴我的當事人們,我有急事。”)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當局對波納比很熟悉,並且很感激他能參與此事,因為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去應付阿莉亞?厄爾斯金。她總是拒絕做那些別人希望她做的事,連她的父母都拿她無可奈何。 無意之中,德克?波納比聽到了一段讓人同情的對話:“阿莉亞,親愛的?咱們跟你爸爸一起回酒店吧?寶貝兒,你太疲憊了。你病了。看看這裙子!看看你的頭髮!阿莉亞,求你聽媽媽的話吧。” 但是阿莉亞繃著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你要我嫁給吉爾伯特?厄爾斯金。我嫁了。那麼我就是他妻子。這是一個妻子必須要做的事情,媽媽!你們走吧,讓我清靜清靜。” 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不以為然地想。她已經成為大瀑布的朝聖者了——像媒體宣稱的那樣,大瀑布的寡婦新娘。也許她真的是別無選擇了。 守夜的那幾天,阿莉亞像著了魔一樣盯著那條河,盯著像淡綠色旗幟一樣的不停翻滾、混濁的河面,幾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她似乎感覺不到周圍人的存在,也不理會別人的問題。除了別人帶去、催促她吃的那些東西,她什麼都不吃。 從疲憊的睡夢中醒來時,阿莉亞看起來像一個從噩夢中驚醒的脆弱的孩子,精神恍惚,雙目空洞無神。然而,僅僅幾秒鐘之內後,她又強打起精神,振作起來,這種意力讓德克?波納比震撼不已,在他的一生之中,還未遇到過那樣堅強的意志,那種意志使她堅守在那裡,而且很清楚原因。噩夢在她身外,在這世界上。她必須征服它,否則無路可走。 媒體在爭相報導:守夜的每天早晨,阿莉亞?厄爾斯金——大瀑布的寡婦新娘——都會在六點鐘的時候出現在尼亞加拉大峽谷,她行色總是匆匆,像害怕會遲到一樣。早晨那會兒的峽谷大霧瀰漫,空氣陰冷潮濕。大霧繚繞之中,阿莉亞沿著那條路往前走,據說在6月12日那個星期天的早晨,跳下馬蹄瀑布的那個身份不明的男子走的就是這條路。阿莉亞身著一件黃色雨衣,頭戴雨帽,這些都是迷霧少女旅遊船的老闆提供給她的。她走在通往山羊島的那條狹窄的吊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橋下湍急的淡綠色的河水,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緊緊抓著欄杆。她的嘴唇在顫動。 (在禱告嗎?在跟失踪的丈夫說話?)峽谷裡的霧氣不斷升騰上來,像燃燒硫磺時冒出的團團煙霧一樣,阿莉亞亮黃色的雨衣泛著光澤,而身穿雨衣的她看上去像一朵枯萎的花,被極不協調地放置在那裡。 (“像那些該死的急於被超度的靈魂一樣升騰起來,”有一次阿莉亞這樣對德克?波納比說,不過她很少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她臉上那僵硬、憂鬱的笑容使他感到震顫。) 雨衣裡面,阿莉亞穿一件涼裙和淺色印花仿男式女襯衫,腿上的長襪很快就被瀑布飛濺的水沫浸濕了,不一會兒,臉上和頭髮上全是水。可她卻全然不知。德克?波納比確信,在阿莉亞守夜的那幾天,總有一群好奇的、心理病態的新聞記者和攝影師跟踪她,儘管他們還算禮貌,保持著一段距離。在德克看來,那是一群寄生蟲,他討厭他們,儘管阿莉亞對他們的出現漠不關心。她關注的只是那條河。會有陌生人這樣叫她——“厄爾斯金夫人?打擾了,厄爾斯金夫人?”——“您好,厄爾斯金夫人?我是《尼亞加拉新聞報》的記者,能否佔用您五分鐘時間,我們談談?”她置若罔聞。至此,德克知道她並沒有刻意遮蓋她的臉,或者是掩飾自己,如果她願意那樣的話,那再簡單不過了。報紙上刊登有寡婦新娘的照片,在有的照片上,阿莉亞被水沫打濕的消瘦的臉頰蒼白而平靜,彷彿白色的大理石一般,她似乎一直在哭泣,像一尊雕塑一般,在那里安靜而又委屈地哭泣著。 德克知道阿莉亞並沒有哭泣。她是個吝嗇的女人,不輕易掉眼淚。不久之後,她也許需要大哭一場呢。 通常情況下,屍體一周之內就能找到。可如果沉入水底,那些腐爛的東西就會使它們變成“浮屍”。而這只是時間問題。 一次,阿莉亞在山羊島上沿東邊的環形小路到水龜角去,那名自殺者就曾從這裡走過。她站在馬蹄瀑布旁邊,聆聽著它那雷鳴般的咒語,紋絲不動,足足有半個小時,像一尊孤獨、憂鬱的雕塑,身上那件色彩艷麗的雨衣顯得極不協調。早晨,大瀑布周圍的氣氛顯得越發的呆滯、可怕。模糊的彩虹在大霧之中若隱若現。水龜角瀑布水流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它深入你身體的最深處,使你無法理智地思維。在那種喧囂之中,你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也不想記起;你會覺得身體核心的心跳消失了:那是一種純粹的力量,莫可名狀,無法 阻擋。寡婦新娘在水龜角的那些照片廣為流傳,自殺者就是從那裡跳下去的,儘管從那些照片上大多只能看到那個悲傷女人的背影,她的頭髮和臉龐都被寬寬的雨帽邊遮住了。德克?波納比站在阿莉亞身後幾尺遠的地方,不安地看著她,生怕她突然會有什麼衝動的舉動。如果看到阿莉亞上半身緊緊靠在欄杆上,德克就能一個箭步跨過去,他準備好衝過去抓住她,緊緊抱住她,把她從危險之中拉回來。他見識過大瀑布那原始、惡毒的魔力:他又一次開始覺得自己被一種邪惡的魔力所吸引,這種感覺幾年前曾經有過,那時他是一個外表和感情都還稚嫩的少年。它讓你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崩潰,慢慢毀滅,讓你覺得驚恐,那種感覺就像是違心地陷入了一場愛情裡一樣。 大瀑布!當它是純粹的靈魂的時候,你無法相信它會害死你的。 在水龜角守完夜後,阿莉亞轉過身,像剛從深睡的夢中極不情願地醒過來一樣,沿西邊的環形小路往回走,那條路經過婚紗瀑布、盧納島、博德島和格林島。儘管那位自殺者不曾來過山羊島這邊,阿莉亞還是手扶著欄杆,徘徊在那裡,充滿渴望的雙眼盯著河水,似乎她那失踪丈夫的屍體會顯現呢。當你抬頭向河的上游望去,看到奔騰的河水朝你洶湧而來似乎要沖向那無窮的天際之外,你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可能的。河的源頭是未來,而在你的身後,它就成了過去。只有這河水,只有在它流過的一剎那才是存在的,存在於你心中。 阿莉亞又踏上了那座吊橋,亭子裡那個看門人戰戰兢兢、充滿恐懼地盯著她,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他就是目睹自殺案的看門人,很害怕會被阿莉亞認出來);她經過美洲瀑布,盯著下方奔騰的河水望了很長時間;然後,走上了那條通往下游的小路,有時會突然停下來,倚著欄杆,出神地望著乳白色的河水。就這樣,整整一個上午,大瀑布的寡婦新娘從尼亞加拉觀測塔走到迷霧少女旅遊船的碼頭(那裡擠滿了遊客),又從風之洞走到魔鬼洞漩渦(她可能喜歡那個地方,在那里呆了一個小時)。 魔鬼洞漩渦!德克?波納比後來覺得她似乎知道那個地方。她意識到那個死者就在裡面。被一種離心力捲了進去。那是通向地獄的漩渦。 他幾乎開始與那個病懨懨的女人一起為那條河而著迷。那具屍體隨時都有可能浮現在水中。他不希望那一幕出現,他將無法忍受,尤其是她在那裡。 他想要走到欄杆邊,站在她身後,輕輕擁著她。他自己需要這種關懷和忠誠。他覺得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牧師不值得她這樣做。他討厭那個男人,憎惡他,儘管他已經死了,仍然讓這個女人如此迷戀著他。他心想:她已經擺脫了傷害。擺脫了所有男人的愛。 阿莉亞緊靠著欄杆站在天橋上,下面就是魔鬼洞漩渦,一個大膽的攝影記者慢慢向阿莉亞靠近,這時候,波納比走上前去,奪過他手裡的相機,拋進了河裡。那個人憤憤不平地抗議著,嘴巴張得像狗魚的嘴,德克平靜地說:“現在就給我滾,要不然,你的下場也一樣。” 那個攝影記者說他在美聯社工作,他要向警察局報告這件事情。 “我就是警察。”德克?波納比說,“我就是安排在這裡的便衣偵探,來保護這位夫人不被騷擾的。所以,你快滾,不然,就逮捕你。” 波納比用拳頭抵住攝影記者的胸脯,那人被迫向後退去。 他們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無論是吉爾伯特還是阿莉亞,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了。似乎他們剛一結婚、開始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度蜜月,可怕的事情——惡魔似的——就發生了。 “波納比先生,阿莉亞的行為怎麼這麼古怪呢?為什麼不願跟我們在一起?”利特萊爾夫人是個柔弱的女人,看上去已人過中年,面容憔悴,眼睛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驚恐,她懇求德克?波納比勸說勸說女兒;利特萊爾牧師站在一邊觀望著,手摸著下巴,陰沉著臉。也許他們以為波納比跟彩虹大酒店有關,因為他是跟克萊德?考博恩一起來的;也許他們以為他是尼亞加拉大瀑布當地的政府官員,他的工作就是來安撫那些失踪者和自殺者發狂的親屬的。德克很同情利特萊爾夫婦,有點厭煩阿莉亞,她這麼殘忍地對待她的父母;而與此同時,他又很高興,因為他發現這個女兒跟父母一點都不像。這個紅發女孩是個“怪人”——他知道的! 他溫和地告訴利特萊爾夫婦,阿莉亞受到了驚嚇,不必以為她古怪的舉動是針對他們的。他還告訴他們,他曾見過別人經歷類似的事情——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一個人突然失去了一些無法挽回的東西,任何人都會這樣的。 (他想起一兩個曾跟他有過羅曼史的女孩兒,後來無奈地被德克?波納比拋棄,為此還跟他大吵大鬧。還想到他媽媽,她50多歲的時候,發現自己美麗不在、容顏已老,於是終日鬱鬱寡歡,足不出戶,不見老朋友,甚至自己的孩子也不見。)“人在受到過度的驚嚇之後,通常會有一些極端的行為。”德克說,“目前,還沒有完全確定她丈夫就是別人——呃,在大瀑布——看到的那個。所以,阿莉亞也只是在猜測而已,還不能確定。”牧師和利特萊爾太太一臉的驚愕和恐懼,波納比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想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他們仍然抱有希望,以為女婿只是“失踪”了,而不是死了。 (還會“回來”?)利特萊爾夫婦太可憐了!德克非常同情他們;在這樣的絕望之中,他們還是寧願相信仍有希望,相信上帝會聽到他們虔誠的祈禱,會給他們答复的。德克說話的時候溫文爾雅,似乎他跟阿莉亞很熟悉。 “我覺得,這時候讓你們女兒去參加一些活動會好一些,不要只是被動地在酒店裡等待。” 儘管她願意在那裡等,德克心想。 利特萊爾太太可不這麼想。 “不過,波納比先生,據我們所知,阿莉亞根本沒有在酒店裡住。她究竟去哪兒了?她不在這裡吃飯。她告訴我們、厄爾斯金先生和厄爾斯金太太說他不能跟我們待在一起,她'沒有時間'。吉爾伯特的父母很擔心,可是阿莉亞不跟他們見面。有一次我撞見她了,穿著那件難看的黃色雨衣——是在風景公園吧?我一叫她,她就跑開了。到處都是新聞記者。電台也想採訪我們。”利特萊爾太太打了個寒顫。 “你知道那些人說她什麼嗎,波納比先生?連我們特洛伊當地的報紙也那樣說。'大瀑布的寡婦新娘'。她可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啊!上週六才剛剛結婚呢!”利特萊爾夫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斜乜利特萊爾牧師,似乎在尋求他的支持,不過他丈夫好像並沒有在聽她講話。德克看到那個可憐的男人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呆滯遲鈍。人到中年了,他龐大的軀體似乎融化掉了一樣,已經看不出輪廓。他穿一身說不出顏色的深色套裝,大翻領,裡面套一件漿硬的白色襯衣,還打一條“漂亮”的暗色領帶。透過那副雙焦眼鏡,他將整個房間掃視了一遍(他們在彩虹大酒店利特萊爾夫婦的房間裡,德克代替阿莉亞和他們談話),似乎是要確定一下自己是在哪裡,這又意味著什麼。德克對他很感興趣。這是一個習慣了權威的人,在沒有“權威”的地方,他像一面沒有風吹動的旗幟一樣,不知所措。利特萊爾太太說:“波納比先生,可否拜託你告訴阿莉亞,我們——非常想念她?很擔心她?辦完事情后,希望她回到我們身邊?回到家裡來?” 德克心想,利特萊爾太太知道女婿死了。 好徵兆。 德克告別利特萊爾夫婦之後,利特萊爾牧師加快腳步,在遊廊裡趕上了他,似乎要坦率地跟他說些什麼。 “波納比先生,剛才你說你認識——不,不認識?——吉爾伯特?我知道,你不認識他。你不知道,吉爾伯特有一種奇怪的、不健康的愛好,他對一種東西很感興趣——你們叫那些東西什麼來著——'化石'?一些小動物的骨骼,像蝸牛,青蛙之類的,在岩石裡找到的吧?他說那是數百萬年以前的東西,事實上,根本無法證明它們的存在是不是超過六千年。為什麼這些東西對那些所謂的科學家來說那麼重要呢?他們打算要證明什麼呢,我是說有關上帝創造的東西和地球的歷史?——我不知道。波納比先生,你知道嗎?” 德克禮貌地搖搖頭,不。不知道。 “我不是科學家,牧師先生。我是個律師。” 利特萊爾先生皺了皺眉頭,說:“我女婿可能想讓阿莉亞跟他一起去考察這些東西。'化石'。在河床和沼澤里跋涉。而我女兒,你看到了,有點固執,可能不願在蜜月的時候陪他去……我在想,我很希望,這就是為什麼會是現在這樣?是不是僅此而已?波納比先生,您覺得呢?” 德克?波納比咕噥著跟利特萊爾先生說他不能確定。他不確定自己怎麼想。 德克終於明白為什麼阿莉亞盡可能地躲著父母了。還有她的公公、婆婆呢!厄爾斯金牧師和太太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幾乎是衝上前去的,那貪婪的樣子像飢餓的水貂一樣。他不得不馬上告訴他們:沒有他們儿子的消息。並且很耐心地解釋,他不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警察局的人,也不是海岸巡邏隊的工作人員,只是普通市民,想在這次事故中幫忙而已,但是厄爾斯金夫婦似乎沒有聽到。 “有我們儿子的消息嗎?”厄爾斯金牧師用責備的口吻問道。德克告訴他目前還沒有,他不信。厄爾斯金牧師說:“可為什麼?人失踪了,他的新娘近乎發狂了,還在公眾面前出醜,卻沒有任何消息?我無法理解。” 厄爾斯金夫婦和利特萊爾夫婦年齡相仿,55周歲或超上的年紀,由於過度疲勞,睡眠不足,看上去顯得更加蒼老。厄爾斯金太太是個舉止文雅、看上去壓抑的女人,臉頰削長,顴骨突出,照片上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的臉型很像她,不過她沒有兒子臉上的那種傲人的才氣;厄爾斯金牧師是個很有說服力的人,說話的時候,一副標準的剛從講壇上走下來的腔調,他在一個普通的教堂裡任職。在酒店房間裡,他的聲音顯得太大了,讓德克?波納比感到很不舒服,他強忍著才沒有用手去堵上耳朵。厄爾斯金牧師話裡話外透露出敵意,這讓德克有一絲受到威脅的感覺。 “波納比先生,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我們那裡的報紙上都有。在這裡,《尼亞加拉新聞報》、《布法羅新聞》都有報導。官方不敢確認他們的推測——吉爾伯特就是“自己縱身跳入”馬蹄瀑布的那個人。他們沒有絕對的證據!這是誹謗!請告訴你的那些朋友們。” 德克怯怯地辯解說,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 “他們說的有關我們儿子的東西都是假的。吉爾伯特絕對不會干那種事情的——'自己縱身跳入'大瀑布。”厄爾斯金牧師輕蔑地說,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他身材纖瘦,中等身高都算不上,跟波納比相比矮了一大截,波納比幾乎可以俯視他。他的鏡片反著光,嘴角還帶著唾沫星兒。德克覺得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總算擺脫了這種被他的牧師父親壓制的生活,誰知道呢。逃離上帝的懲罰。上帝就在這裡! 德克滿懷歉意地看了看厄爾斯金太太,平靜地說:“有時候人們會讓我們感到吃驚的。那些我們覺得自己很了解的人們。” 厄爾斯金牧師唐突地說:“不錯。但是我們的兒子不會。吉爾伯特不是那些'人們'。” 他的話讓德克無話可說。 “吉爾伯特決不會放棄他自己的——生命。絕對不會。” 德克沮喪地盯著深紅色的毛絨地毯。 “我希望報紙發表正式的否認聲明。向我們致歉。吉爾伯特決不會干那種事情的。” 德克很無奈地把阿莉亞?厄爾斯金留在車裡,她躺在車子後面睡著了。德克的車停在月神公園他那座市內住宅的後面。這個紅發女孩兒(守過夜後,阿莉亞已經虛弱不堪,那麼憂鬱,德克再也無法把她當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她不進德克家門,不到裡面去梳洗或睡覺。她也不願跟德克一起回彩虹大酒店。她害怕家長們。這是她本能的逃生慾望。 德克離開厄爾斯金夫婦酒店房間的時候,是厄爾斯金太太送他到門外的,她緊緊攥著德克的手,焦慮不安。她的手指冰涼、濕粘,卻很有力。 “波納比先生?'德克'?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對阿莉亞這麼好——還有我們——不過我要謝謝你,上帝保佑你。無論吉爾伯特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恐懼地盯著德克的眼睛——“他會感激你的。” 德克低聲咕噥著,說了幾句安慰或者是同情的話。 他恨死那個自殺者了!詭計多端的自私鬼。 他步行半里路回到月神公園的家裡,那是上流社會的人所居住的房子。此刻他心潮澎湃。他是個慾望強烈、想像力豐富的人,而這種性格有時候對自己很不利。他說到一些事情和人物的重要性時,往往會誇大其詞,像銀幕上放大了的圖像;之後,這些東西會慢慢縮小,小到針尖那樣;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踪。 所以他會受到指責。在他相對短暫的33年生活中,這種事情時常發生。 “好像是我錯了一樣。怎麼會這樣?”德克實在無法理解。 她拒絕進他的家門,拒絕在舒適的床上睡上一覺,或者只是躺下休息一下。她從不叫他“德克”——也沒喊過他“波納比先生”。她不知道他那該死的名字。 德克回來的時候,看到阿莉亞?厄爾斯金在車子柔軟的後座上睡著了,睡得很安詳。那是一輛林肯大陸轎車。德克望著她,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兒,白皙的皮膚上滿是傷痕,嘴角流著口水,雙腿緊緊蜷縮在瘦弱的胸前,手指甲像刀刃一樣,紅色的頭髮已經有點褪色,蓬頭垢面。心裡有個強烈的聲音在沖他說你沒有。沒有陷入愛。沒有。 “對不起,是波納比先生嗎?海岸巡邏隊找到它了。” 不是他。是它。 德克暗自慶幸,阿莉亞?厄爾斯金當時不在場,沒有聽到那個尼亞加拉大瀑布巡邏者所說的話。 那是6月19日的上午十點左右。教堂裡的鐘聲響了:那是個星期天。 在讓人眩暈的河裡度過了七天七夜。 找到屍體的時候,寡婦新娘沒有在睡覺,而是在風景公園裡的一個衛生間裡。 德克感覺有點噁心,問:“上帝啊!在哪兒找到的?” “漩渦。” 惡魔洞漩渦!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從下游找到安大略湖,又找回尼亞加拉大瀑布,現在看來,那都是在白費工夫,鬧了大半天,死者的屍體卻在大漩渦裡,就在離馬蹄瀑布不到三英里的地方。屍體被沖到下游,吸進了那個大漩渦,牢牢地陷在裡面。和大瀑布一樣,惡魔洞漩渦也是個奇蹟。那是大峽谷裡一片巨大的圓形水域,離地面有兩百英尺,翻著泡沫的水流在那裡形成一個湍急的漩渦。時常會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被吸進去,陷在裡面很久出不來。很少有像厄爾斯金這樣的情況,屍體陷在裡面這麼長時間,人們卻渾然不知。 屍體沉入河底,人們在岸上看不到。旋轉,旋轉,在大漩渦裡旋轉了七天七夜。 此時,德克不再痛恨那個自殺者了,也不再嫉妒他。他倒是希望那個可憐的自私鬼掉進大漩渦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阿莉亞,你可不能這樣。回來。” “我要去。我必須得去。” “阿莉亞,別去。” 德克像位兄長一般嚴厲地說。阿莉亞舔了一下她乾裂的薄嘴唇。她的臉看上去像骨頭上緊緊貼了一層紙一樣,似乎輕輕一動就會破掉。 “我必須去。” 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心想,她要將這個角色演到底了。 當局也沒有辦法,只好同意。阿莉亞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的遺孀,她應該馬上見到屍體,確認一下。 他們來到河的下游,惡魔洞漩渦附近的岸上已經有一夥人在了,人數比平時新聞記者和攝影記者還要多。緊急救援組的工作人員只得允許阿莉亞接近屍體。走到離屍體大約十碼遠的時候,阿莉亞從德克懷裡掙脫出來。蓋在屍體上的帆布被掀了起來。哦,什麼氣味兒?臭味兒?一種很孩子氣的迷惑茫然的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這是一具標準的“浮屍”。沒有人告訴她要做好準備再看。就連波納比,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的心臟或者胃也有點承受不了。 27歲的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的遺體已經面目全非,全身浮腫,肚子鼓脹,充滿腸道裡的氣體,幾乎看不出來那是人的軀體。曾經那麼纖瘦的身體現在卻脹得像個大汽球,一絲不掛,沒有頭髮,手腳上的指甲都已經脫落。烏黑腫脹的舌頭從怪笑著的嘴巴里伸出來,垂在下巴上。雙眼大張,眼睛變成了乳白色,虹膜也不見了。生殖器也浮腫著,像脹氣的李子。最可怕的是,皮膚的表層已經剝落,露出暗紅色的真皮層和脹裂的毛細血管。屍體散發出一股惡臭,那氣味兒比二氧化硫還刺鼻。阿莉亞尖叫起來,叫聲裡似乎還夾雜著笑聲。那是小孩子充滿恐懼又帶著憤怒的笑。 她說她認出來了,那是她丈夫,因為她看到了屍體面部那“憤怒的笑容”。還有那枚人造白金婚戒,她自己也有一枚,是一對兒,為戴那枚戒指,她有點發黑的無名指還腫了好幾次。 “是的。是吉爾伯特。” 她低聲地說道。那一刻,意志驚人的寡婦新娘終於垮掉了。七天七夜以來,她神經緊繃,精神緊張,現在,終於結束了。她眼睛向後轉動著,像一隻洋娃娃。若不是德克?波納比把她拉進懷裡,她就倒在地上了。而波納比這一“拉”給他的結局埋下了禍根。 1 她突然間就從大瀑布消失了,也從德克?波納比的生活裡消失了。 “感謝上帝!一場可怕的噩夢!” 那段記憶常常使他夜裡無法入眠,像一隻碩大的黑色食腐鳥一樣啄食著他的內臟。他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如此脆弱,畢竟他經歷過戰爭,親眼目睹過很多醜陋的畫面……好多次,他都會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和眩暈,不是因為那段記憶,而是記憶帶來的衝動,和朋友們一起在大島鄉村俱樂部漂亮的球場上打高爾夫球的時候,在河上划水或划船的時候。這讓他明白,他能如此幸福完全是靠運氣。有多少不如波納比幸運的人,他們的生命過早地被殘忍地斬斷,那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啊。那一幕又浮現在他眼前:河岸上那具浮腫脫色的屍體,那個紅發女孩兒掙脫他的懷抱,他無法阻攔,看著她向前撲去,大喊大叫。 她會後悔的。他想。 那不是愛。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她的消息。當然不會有了。他在期待什麼呢,沒有什麼好期待的。屍體被確認的時候,守夜結束的時候,德克?波納比在這齣戲裡的角色就結束了。她看到虛脫的阿莉亞?厄爾斯金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他的家人很快趕到,精心照料她。屍體被用船運回特洛伊,不久就舉行了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牧師的葬禮。 一場“事故”,或許應該這麼來稱呼它。一位愛好“科學探測”的魯莽的年輕人“落入”了尼亞加拉河流。當地報紙措辭謹慎。驗屍官有權對這次“不幸的事故”做出裁定,因為找不到任何明確的自殺動機,死者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他從未去過特洛伊。那是個沒有特色的城市,沿著莫霍克河往東走三百英里,過了奧爾巴尼市就到了。 那不是愛。這是事實:如果德克?波納比在某次社交聚會上看到阿莉亞?厄爾斯金的話,他的目光會毫不猶豫地從她身上移開。朋友們問起她的時候,德克總是含糊其辭,只強調說守夜之後就沒有跟她再聯繫了,那次的事只是他一時衝動,僅此而已。她從未道過謝,似乎從來也不曾見過他。克萊德?考博恩說:“她說自己會被詛咒的。看著她那樣子,我沒有跟她爭辯。” 被詛咒?德克沒有多問。他正在發牌,動作嫻熟極了。突然,他手中的一張牌掉到了地板上。大家對此一笑置之。當晚(他們在河上泰勒?威恩的家裡玩紙牌)德克贏了3100美元,不過他把贏的錢都還給了他們,他不想要。他說他討厭玩紙牌。他認識那些人——巴茲?費奇、斯德頓?豪威爾、克萊德?考博恩、威恩——有20年了,或者更久。對德克來說,他們就像兄弟一樣,可他卻說,就是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話,他也不會感到悲傷的。 不是得了相思病。不是波納比。瀏覽著報紙和雜誌,盯著大幅照片和大字標題。他知道這樣很噁心,可是卻不能自已。 守夜的大瀑布的寡婦新娘 寡婦新娘守夜七日,終以悲劇結束 尼亞加拉大峽谷裡打撈出特洛伊27歲牧師屍體 失踪七日之後 終被新娘找到 《生活》、《時代》、《星期六晚郵報》上都有飽含同情的特寫。沒有任何地方出現“自殺”的字眼。 德克對那些文章的內容並不感興趣,吸引他的只是那些照片,有的照片上,還能看到他自己,他皺了皺眉頭。一個模糊的朦朧的身影,認識德克?波納比的人都能看出那是他,他的身高引人注目,外表又俊朗,淡黃色的頭髮鬆軟地從額前垂下來,泛著光澤。在一張模糊的照片上,德克那姿勢似乎是在阻止攝影記者拍照,阿莉亞?厄爾斯金則緊靠著欄杆,身著雨衣,頭戴雨帽,泰然自若,像一尊雕塑。一29歲特洛伊女子尼亞加拉大峽谷裡尋夫。德克感到很震驚,如此壯舉和給人印象深刻的守夜竟被簡化為這寥寥數語,而且任何一張照片上的阿莉亞?厄爾斯金都跟德克記憶裡的她不一樣。 寡婦新娘成為尼亞加拉的又一傳奇,但卻無人能記住她的姓名。 對於德克的母親波納比太太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日子。她63歲了,沒有多少美好的時光了。 “你從不來看我,德克。我差不多都要覺得,你是在有意避開我呢。” 波納比太太笑了笑,笑聲裡有一絲殘酷。他兒子早就听慣了這種笑聲,像銀質的冰刀劃過冰面時發出的聲音。老太太很清楚,兒子是在有意避著她,不然的話,應該經常來看她的;他之所以經常開車過來,並非出於自己所願,無非是要證明:他不是在刻意地躲著她。 “德克,親愛的!媽媽了解你,媽媽也原諒你。” 克勞丁?波納比現在自己住在大島,一個女管家陪著她。那是個“莊園大廈”,裡面有23間房,是德克的父親在1924年建成的,家裡的財產是在當地做投機買賣和地產生意賺來的。波納比莊園佔地六英畝,那是一片上等的沿河土地,莊園是小型的仿薩里郡的英格蘭式鄉村公寓,深粉紅色的石灰岩牆壁,坐落在一個小丘上,站在那里遠眺,就可望見尼亞加拉河流的齊佩瓦河(面朝安大略湖和加拿大)。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高大雄偉的窗戶熠熠發光,彷彿公寓住的是什麼神秘人物;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天氣通常都是陰霾沉悶的,那時候,那些石灰岩看上去就像鉛塊一樣,陡峭的板岩屋頂就顯得很厚重,想要壓下來一般。和島上那些20世紀20年代的公寓一樣,它有一個浪漫而自命不凡的名字:“夏洛特”。德克18歲那年離開夏洛特,先後到科爾蓋特大學和康奈爾大學法學院學習;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夏洛特久住過,但是媽媽總是把他的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像一方聖地。現在,它被改造成套房,裡面佈置得富麗堂皇。 1938年,德克的父親去世(死於突發的心髒病),從那時到現在12年過去了;從那以後,德克的母親就開始獨居,開始了這種始料未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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