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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7551 2018-03-21
在他身後,守門人朝他喊叫。大瀑佈在隆隆地咆哮,他幾乎聽不到守門人的聲音。 左手邊的尼亞加拉大瀑佈在奔騰翻滾,聲響震耳欲聾。你會想,就像當地印第安部 落人曾認為的那樣,瀑布是有生命的,只有用獻祭者的身體才能將它安撫平息。這 是一條飢餓之河,永不滿足,其源頭不為人知。前方便是這宏大的瀑布。就他的視 線透過升騰的水霧飛沫所看到的,大瀑佈在馬蹄瀑布處進一步延伸。 (閃爍不定的 小彩虹在霧氣中調戲別人似的時現時滅,像是頭腦中縹緲的幻想,又像舉止輕浮的 交際花,引誘著遊客們目瞪口呆地欣賞讚歎,引誘著遊客們微笑不已。如此這般毫 無用處的美景,卻被毀滅的力量所包圍。 )吉爾伯特幾乎看不到,但他知道大瀑布

就在眼前。這就是他的目的地水龜角,從地圖上得知,此處位於小島的最南端。大 瀑布的聲響太嘈雜了,好像把人帶入一種催眠的平靜狀態。飄飛的水霧遮住了他的 眼睛,不過現在視覺對他已經是多餘的了。討厭的眼鏡總是從鼻樑上滑下來。他一 直對眼鏡都很厭惡。十歲時便被診斷出患有近視。這就是吉爾伯特的命運吧!他摘 下眼鏡,猛地將它拋向空中,這是他一生中從未嘗試過的動作。終於擺脫嘍,永遠 擺脫啦! 剎那間,他就來到了欄杆旁。 在水龜角。 這麼快? 他的手試探著抓住了欄杆的最高一級。他抬起右腳,鞋底光滑使他腳下一滑, 幾乎失去平衡,他很快調整過來,像雜技演員在欄杆頂上做平衡表演似的,頭腦一 邊還一直迴避著那種不可思議、困惑茫然的情緒:你不是認真的,吉爾!這太滑稽

了,你畢業的時候是班裡的尖子生,他們還送給你了一輛新車,你不能死。然而, 還在他沉浸於自豪感中時,他越過了欄杆,滾滾洪流中,他瞬間即被奔湧的大浪橫 掃向前,威力之大如同機動車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頭顱便被撞得粉碎,大腦 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不朽之聲也永遠地灰飛煙滅了,好像聲音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也就在瞬間的十秒鐘內,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就像一隻機械零件被撞碎了的鐘 表。他的脊骨咔嚓一聲折斷了,折斷了,像風乾了的火雞被歡笑雀躍的孩子們擰斷 了胸叉骨一樣,他的身體好似破玩具般被死沉沉地甩到馬蹄瀑布腳下,撞到岩石上 被拋向空中,又被滾滾漩渦和閃爍著的微型彩虹吸到水下,起起伏伏,而憑欄水龜

角的欄杆,沉醉在這令人驚駭的景像中,它是獨一無二的見證者——雖然過不了多 久,水流就會將一切從大瀑布腳下捲走,水流而下經過四分之三英里的距離,穿過 漩渦急流然後到達魔鬼洞急流,他的屍體會在這裡被水渦吸進無底的深淵,捲進水 的陷阱中去——斷肢殘體會在水中急速迴旋,像錯亂的衛星在運行軌道上一樣瘋狂 旋轉,直到仁慈萬能的上帝創造出奇蹟,讓他那腐爛的屍體充滿氣體,讓它漂浮到 漩渦湧起的泡沫表面,從而逃脫劫難。 1 該死的,她會袒露自己的。 是啊,你能看出來。瞧她的眼神兒。可憐的女人! 彩虹大酒店的每一名員工都無法肯定地說出,她是何時最早出現在大堂的。這 位紅發女人很快在眾人的猜測和想像中出名了,人們都把她看作是大瀑布的寡婦新

娘。這是1950年的6月12日,大約上午十點半,此時此刻已經有些人開始注意到她 了,儘管還沒有特別地在意。彩虹大酒店的大堂十分寬敞,卻也人滿為患。匆匆經 過的門童可能朝她蹣跚前行的方向走來,兩人幾乎撞個正著,門童慌慌張張地向她 道個歉,然後繼續大步流星地走過。咖啡廳的侍者會自稱就在那個時間見到過她— —“或者是和她長得像的什麼人。”然而,此時正是六月——新婚的季節啊。這時 ,正值尼亞加拉大瀑布蜜月的季節,位於風景大街上的老式的維多利亞彩虹大酒店 門庭若市,人們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來往者大都成雙入對。前台左右裝飾著華 麗的金黃色渦卷形飾物,櫃檯上方懸掛著旭日形的鐘錶,表的下方,微笑的丘比特

高高地向上托舉著。讓愛征服一切。大堂中央,男人們盤腿坐在鋪著坐墊的柳條椅 上,抽著雪茄、煙袋。一般大都在吸著煙。一走入大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彩虹門 廊,這是高消費的餐館,供應週日的早午餐①。大堂後部是咖啡廳,準備有晚早餐 和其他快餐,這裡植有盆栽樹和熱帶花,輕鬆自然,環境幽雅。高高的台子上,一 位飄飄欲仙的年輕女豎琴師正在彈奏著愛爾蘭獨奏曲——“丹尼男孩兒,”“特拉 裡① 玫瑰”和“愛爾蘭搖籃曲”。大堂不斷傳來擴音器裡一位不見其人的男播音 員的聲音,一遍遍地呼喚著客人的名字。如此喧鬧不堪的場面!就像一個發出嗡嗡 哼哼的聲音令人身心歡愉的蜂箱,又像是沙沙作響震撼咆哮的大瀑布。

你幾乎都要飄飄蕩盪地漩進這如痴如醉的去處了,於是失落了所有的思緒。你 會拜倒在豎琴精巧修長的琴弦發出的樂音符咒之下,幾乎居高臨下俯瞰了所有的擁 擠喧囂。你會發現自己定定地站在一個點上,不知道身處何地也不知道出於什麼緣 由。 她獨自一人。如此引人注目。所有人都結伴而行,或匆匆趕往什麼地方。而她 卻不同。 乍看上去,這位寡婦新娘一點也不像新娘,更不像寡婦。她穿著一件印花的襯 衫,像是高中生在畢業典禮上穿的,衣服上裝飾的絲帶用深紅色的緞料製成,打成 了個無精打采的蝴蝶結,她那精美的珍珠母釦子卻被她歪歪扭扭地扣到了喉嚨處, 好像她很冷似的。她那呈出暗淡鐵鏽色的頭髮打著不熟練的法國卷,現在已經鬆散

了,髮捲上本來還別著一枝粉紅色的玫瑰花蕾,現在卻已經萎靡凋垂了。她削瘦不 堪的腿上的長筒襪本來就大一兩號,現在早已垂到了腳踝處。腳上穿著專賣的中跟 皮鞋,這是禮拜日在教堂穿的鞋。她面色發黃,斑斑點點的雀斑好像是骯髒的雨點 一樣,有時看上去像污漬,好像蠟筆劃被擦掉了些一樣。不久,酒店的服務員就會 把這些詳細報告給克萊德?考博恩這位彩虹大酒店的所有者,說一個像“夜遊者” 的身影,獨自一人,舉止怪異地走在大堂的喧鬧之中,動作緩慢、踉踉蹌蹌。過了 一會兒,她又站在電梯旁,深情焦急地望著電梯門,彷彿等待著什麼人的出現。過 了大約20分鐘,就在豎琴師暫停演奏時,紅發女人看樣子好像是被驚醒了,帶著驚

懼的神情四處張望著。眨眼間,她就離開了咖啡店,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了。可是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現在那裡:在大堂中央,或者在客人們集會的休息室,人們或 站或坐,抽煙讀報。而就在此處,可以看出紅發女人在看那些男人們時,眼中透著 童真的專注神情卻茫然無所依,她把他們看得很不自在。幾個男人還和紅發女人搭 話了,當然很禮貌,但是她卻一邊搖頭,一邊很快地躲開了,好像是在說沒有,現 在她終於明白了,說話者她不認識,也不是她想找的人。 “我可以看出來,她要找 的不是他們,根本不是那回事兒,這些發牢騷的人裡面沒有一個是她要找的。 ”( 雖然後來這其中的好幾位男士,與紅發女人相遇過的男士,都接受了當地媒體的採

訪。不錯,你能看出來。她要找的人是她的丈夫,但她羞於啟齒,不敢說出他的名 字,或者也有可能,她把丈夫的名字給忘了。但不管怎麼樣,她知道他已經死了, 她驚呆了,我真為她難過!) 門童後來又敘述說,紅發女人再次出現在電梯間裡時,她靠在一邊站著,頭垂 著,目光偷偷的游移,避免和別人的眼神相遇,客人們進進出出從她身邊經過,好 像清泉在石上快速的流。後來她隨水漂蕩到彩虹門廊的門口,一位服務員在那里和 她說過話——“我感覺好像是和殭屍說話,她很禮貌,但是目光裡透露出冷酷無情 。 ”他看到她正順著通向夾樓① 的樓梯向上走著,心裡正在嘀咕她是不是頭暈了 ,服務員叫了一位助理走近她,問她是否需要幫助,但是他走過去這麼說後,紅發

女人搖搖頭說不用——“她非常有禮貌,好像是她很抱歉讓我失望了似的。”接著 她又一次不見了(像服務生後來說得那樣,消失在女人休息室了),只是在幾分鐘 後又出現在了大堂的入口處,她的臉洗過了;她站的位置同不斷轉動的主旋轉門有 幾碼遠。 “她好像是在等什麼人從那扇門通過,但又知道他不會出現,所以—— 她就站在那裡。 ” 截至目前——時間是午後,這時的彩虹大酒店要比平日更繁忙,因為教堂運營 的許多贊助人都為了參加人氣很旺的禮拜日早午餐而來到這裡——紅發女人頭上那 凋敗的粉色玫瑰花蕾已經掉了下來,零亂的法國結髮式上的一縷縷一束束稀薄頭髮 都變得鬆散不堪。她戴過的白手套也不翼而飛了。這位紅發女人一定精疲力竭了, 但她還是像商場裡的人體模特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甚至眼都不眨一下”— —目不轉睛地盯著旋轉門。如果最後服務員沒有走過去的話,這位形影相吊的女人 不知道還要在那里站多久啊,這一點服務員可沒想過。 “夫人?對不起,您是彩虹大酒店的客人嗎?” 這位紅發女人開始好像沒有聽到服務員的聲音,就在他走進她的視線時,她向 旁邊邁出一步好繼續盯著旋轉門看。看起來“她好像是被催眠了——也不想被吵醒 。 ”他又問了一遍,禮貌中帶著強制,這次紅發女人掃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只是 表明她還能看清楚別人,是的。 “您需要我的幫助嗎?” “'幫助。'”她用沙啞的嗓子緩緩地重複了一下,幾乎聽不到,好像這個詞 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外語似的。 “幫忙?我能幫您的忙嗎?” 紅發女人慢慢地抬起眼看著服務員的臉,眼睛轉得那麼慢,好像玩具娃娃臉上 向上轉動的玻璃眼。眼窩那裡有點褪色,藍藍的。女人細長的下巴下面有一條紅印 ,好像是被打傷的痕跡。 (“看上去很像男人的手指印。就是手指的形狀,好像他 曾猛地抓住她要把她掐死似的。但也可能不是,也許只是我的想像,以後這個印記 也會淡去的。 ”)這個女人瞇起眼睛,調整一下戒指,抱歉地搖了搖頭,不用。 “不用嗎,夫人?我不能幫您嗎?” “謝謝你,但是沒人能幫助我,我相信這是上帝對我的詛咒。” 服務員大為驚訝。就在這一刻,喜氣洋洋的一家人從旋轉門衝出來,像鞭炮一 般,他也就無法確定他是否聽到了他要聽到的內容,或者也不確定他是否想听到這 一切。 “夫人?抱歉,您說什麼?” “詛咒。” 她的嘴唇冷漠地動了動,像是在說鐵定的事實一樣。她本應該走開,不然,服 務員就會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帶到休息室一個安靜的角落。很明顯,這個女人狀態 不佳,情感受到打擊,心智有些錯亂。能看出來,她家庭背景很好,雖不富裕,但 也徹頭徹尾地屬於中產階級,或者層次更高一些,是小城市裡的貴族階層。她的口 音就能準確地說明一切——紐約州的北部,但不是西部。有點靠東,或者靠北。一 個已婚女人,一個有教養的女人。她遭遇了一些事,或者對她產生了影響,而服務 員強烈地希望不管是什麼事,不管誰是罪孽的製造者,事情都不應該發生在酒店這 塊地盤上。否則,彩虹大酒店就不再為顧客所信賴了。 “夫人,我希望您能告訴我您到底有什麼問題?這樣我就可以盡力地幫助您。 ” 紅發女人急切地問道:“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他有問題啊?” “他是誰?” “我丈夫。” “噢!您丈夫是……?” “厄爾斯金牧師。” “厄爾斯金牧師?我知道了。”因為他要把此事報告給考博恩,服務員忽然想 起來,昨天他見過這個女人,當時一位面相年輕的男人陪著她,他們在辦理入住手 續。但他沒有和這對夫婦說話,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他出什麼事了嗎?” (服務員猛然感到一陣恐懼。當然啦,事情可能比你想像的更壞。打開樓上的 一扇房門,發現一個男人在頂燈上吊著;一個躺在浴室的男人割斷了手腕。這不是 彩虹大酒店的第一位男士——無論他有妻子或是沒妻子——自殺的案例了,雖然這 種事都是絕對保密的。 ) 紅發女人低語著,轉動著手指上的戒指,“我不知道。你看……我找不到他了 。 ” “'找不到他了'……怎麼回事?” “都找不著了。走失了。” “就那麼……走失了?去哪兒了?” 紅發女人傷心地笑著。 “我怎麼會知道在哪裡?他又沒有告訴我。” “厄爾斯金牧師走失多長時間了?” 女人盯著她消瘦的手腕上的表,好像看不懂時間似的。過了一會兒,她說:“ 他可能開車走了,車是他的,我感覺他是黎明前的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或者可能 ……”她的聲音漸弱了。 “他離開?沒說一句話?” “除非是對我說。因為我呢,我睡著了,因為我睡著了,你看,我……沒聽見 他說什麼。 ”她好像馬上要哭起來了,但是很快又恢復了常態。她用帶著手套的手 指擦了擦眼睛。 “我對他不是很了解,我不了解他的……習慣。” “不過,厄爾斯金夫人您在外面找過您丈夫了嗎?他也可能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 ” “外面。”厄爾斯金夫人緩緩地搖搖頭,好像這個廣闊的概念把她淹沒了。 “ 我不知道去哪裡找,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車是他的,世界這麼大。 ” “他也許就在外面的遊廊上,等您?我們去看看吧。”服務員真誠地說道,言 語中充滿希望。他正要領著厄爾斯金夫人走過旋轉門,她卻突然間向後退縮了,眼 中帶著恐懼,他鬆開了她的手臂。 “我……我不敢肯定他會那麼做,會在外面,在遊廊上,你明白嗎。” “可是,為什麼不會呢?” “因為他已經離開我了。” “但是,厄爾斯金夫人,為什麼您會覺得您的丈夫離開你了,他怎麼會不說一 句話就離開呢?他可能就是在外面而已吧?現在您下的結論是不是有點極端了?他 可能就是出去看風景,去峽谷那邊罷了。 ” “哦,不會。”厄爾斯金夫人急速地說。 “吉爾伯特不會在度蜜月的時候丟下 我一個人去看風景,他已經標記好了我們的旅行路線,他對這種事情總是一絲不苟 ,安排得井井有條。他是個收藏家,或者曾經是。化石!他做事從來都不會半途而 廢。如果他要走了,那他就是走了。 ” 蜜月。這個事實讓服務員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可厄爾斯金先生走時沒有留下紙條,是嗎?他走時什麼話也沒說?” “什麼話也沒說。” 她說這話時帶著禁慾主義者聽天由命的超然態度。 “你們房間裡沒有留言嗎,您看仔細了嗎?沒有留在前台嗎?” “我覺得不會有。” “您確信檢查前台了嗎,厄爾斯金夫人?” “沒有。” “沒有?” “他不會給我在那裡留條子的。不會放在公開的郵箱裡,那不是吉爾伯特的方 式,如果他有一些私事要告訴我的話,他不會那麼做的。 ” 服務員說了聲抱歉,接著來到接待台檢查。沒有419的信息嗎?他詢問了值班 的工作人員他們是否同這位“厄爾斯金牧師”談過話或是見過他,但他們都說沒有 。他要求查看登記冊,上面寫著:厄爾斯金?吉爾伯特牧師,阿莉亞?厄爾斯金夫人 ,紐約州特洛伊市。登記冊上還登記有1949年的派卡德轎車一輛。這對夫婦在彩虹 大酒店預訂了五天的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蜜月。這可不僅是不祥之兆了,那是同情和憐憫。 “麻煩給考博恩先生打個電話,可以嗎?給他留個言吧。也沒有什麼緊急情況 ,只是一位情緒不安的女人的丈夫失踪了,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 “'失踪'了?今天早上有一個小伙子上到馬蹄瀑布去了。” “上到馬蹄瀑布去了。”服務員後來回憶起來,就在他準備走的時候他從前台 服務員那裡聽到了這不假思考的一句話,而就在此刻,他對這種言論漠然處之,也 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楚,也許他就不想听到此事。 你沒想到過這位教士在大瀑布那裡自殺了。特別是在他們度蜜月的時候,他怎 麼會呢。你只不過沒去想就是了。 登記台沒有留給她的信息,紅發女人似乎並不感到奇怪。但她允許服務員陪著 她走出了酒店。現在是中午剛過,天空蔚藍、陽光明亮,年輕女人眨著雙眼,彷彿 她是盲人。她的雙頰泛著光澤,像自己剛剛用力揉搓過一樣。她看上去令人詫異的 年輕,但卻筋疲力竭、疲憊不堪。她的眼睛很小,是罕見的玻璃綠色,流露出怯怯 的神情。她一點都不漂亮,眉毛和眼睫毛是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淡紅色。鬢角處白皙 的皮膚上掛著憂鬱的小細紋。她的身體裡有一種猛烈的東西在躁動。是倔強,幾乎 要衝出她的身體了。 “她好像受過傷害,很深很深的傷害。或者是侮辱。但她會挺 過去的,全都會過去的。 ” 她似乎很不情願地抬抬眼睛,看著一大群興高采烈的客人湧向遊廊。那是一座 富麗堂皇的建築,把這個酒店的四分之三都包圍起來了。她打了個趔趄,服務員連 忙扶住她。他們走在遊廊下面一條砂礫鋪成的小路上,小路從酒店與一個帶台階的 草坪和玫瑰花園之間穿過。客人們在戶外就餐,餐桌就設在草坪上一個維多利亞式 淡紫色的露台上,真像兒童故事書中所描寫的那樣。他們經過的時候,幾位客人投 來了好奇的目光。 “還是沒有看到您丈夫嗎,厄爾斯金夫人?” “唉,我們找不到他的。我跟你說過了。他走了。” “可您怎麼會這麼確信呢?”服務員試圖保持耐心,“假如他一句話都沒留的 話?沒準兒這只是個誤會呢。 ” 紅發女人面色凝重地點點頭。 “對。我相信是誤會。過去就是。是個悲慘的誤 會。 ” 服務員想問他們倆是否吵架了,但沒有說出口。 他們路過網球場,看到一些人在打羽毛球,一些人在玩槌球戲。身著運動服的 中年人喝著啤酒,抽著煙,各個談笑風生。戶外那個龐大的游泳池內外有無數的人 ,有游泳的,也有曬日光浴的。四周洋溢著歡快的氣氛,甚至顯得有點嘈雜。頭頂 上方傳來了嘹亮的流行音樂。紅發女人遮蔽住眼睛,彷彿眼睛被刺痛了一般。 “我們得檢查一下你們的車,夫人。只是看看。” 如果服務員是厄爾斯金夫人的話,他就應該會立刻去做這件事,但她似乎就沒 考慮過這件事。 “您記得你們的車停在什麼地方了嗎,厄爾斯金夫人?”他們走到 酒店後面的停車場時服務員問道,這個女人夢囈一般說道:“當然,是吉爾伯特停 的車。他不願意讓我開他的車。我也不相信有一天他會讓我開他的車,儘管我十六 歲就拿到了駕照。當然啦,那曾是他的車。我是說,那還是他的。在那兒呢,圍牆 旁邊——看到了嗎?那輛派卡德。 ” 這時,紅發女人臉上露出了一點震驚的表情,畢竟她看到丈夫的車依舊停在停 車場,顯出了些微的驚訝,一點都沒有釋然的感覺。事實上,服務員注意到,她呆 呆地站在那裡,怔怔地盯著車子,卻不靠近。似乎那輛錚亮的黑色派卡德車是那天 她要解開的另外一個謎,而她對此卻無能為力。 服務員檢查了車子的門和尾部的行李箱,都上著鎖。他朝昏暗的車內仔細地打 量一番,裡面是淡灰色的襯墊,幹乾淨淨。而後座上,連一條碎布或是一張紙片都 沒有。厄爾斯金夫人似乎覺得看不到車子才是理所當讓的,而看到了車子的服務員 ,卻搞不清楚這是一個好徵兆呢,還是不祥之兆。牧師或許已經在某個地方、不知 何故遭遇了什麼不幸了吧。遭遇了“不公平的行為”——眾所周知,尼亞加拉大瀑 布所在的這個城市有很多危險的地方。 服務員熱情地說:“呃,您看,厄爾斯金夫人,他步行走不遠的。我們回酒店 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 早晨的薄霧和寒意已經散去,變成了溫和的六月天,這樣樂觀的斷言似乎是很 合時宜的。然而,厄爾斯金夫人顫栗著說:“回房間?回'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不。 ” 她眉頭緊鎖,飛快地轉動著戒指,彷彿要把它從手指上摘下來。 服務員試圖使她平靜一些,挽住她的胳膊,想要帶她回酒店,但紅發女人卻飛 快地說道:“求你了,你不必這麼遷就我!你已經幫我很多忙了。我不希望任何人 捲進來,尤其是陌生人,可是,我好像還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去哪裡尋找,又 該在何處等候。 ”她停下來,嘴唇在顫抖。她說話時小心謹慎、字斟句酌。“關鍵 是,如果吉爾伯特走了,不再回來了,我無法面對他的父母,還有我的父母。他們 會責怪我的。我知道,我應該受譴責。我必須得面對現實,做夢的日子早已過去。 到11月我就30歲了。在特洛伊市的一家銀行里,我有自己的帳戶,”她繼續認真地 說,“我付得起套房的費用。如果酒店是擔心費用的話,請放心。我會付帳的。” 厄爾斯金太太開始輕聲地抽泣。或許她是在笑,蒼白的嘴唇抽搐著。 這個在彩虹大酒店工作了14年的服務員被這個可憐的女人打動了,想安慰她, 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面對一個在蜜月就被丈夫拋棄的新娘,你能說些什麼呢? 厄爾斯金夫人那種可怕的宿命論,像慢性毒藥一樣,也開始侵襲他了。 輕輕地扶著她的胳膊,他勇敢地說道:“厄爾斯金夫人,太太,我們會找到您 的丈夫的,我保證。不要著急。 ” “'不要著急'!”她的笑聲像玻璃破碎的聲音一樣。 “這可是我的蜜月呀。 ” 2 他那該死的老闆克萊德?考博恩上哪兒去了?服務員焦慮不安、筋疲力盡。他 就像酒店僱員一樣,扛著把多餘的椅子,徘徊不定,不知道該把它放到哪兒。扛著 這個該死的笨重的玩意兒走來走去。就沒別人會把它給接過來! “我們會再到樓下去找找的。然後,再去您的房間看看。您堅持得住嗎,厄爾 斯金夫人? ” 紅發女人歪歪腦袋,垂下眼睛,似乎在說是的,是的!我別無選擇。 服務員又一次來到前台,想再次確認一下是否有留給419房間厄爾斯金夫人的 信息——“抱歉,先生,沒有。”服務員耐心地陪同厄爾斯金夫人穿過大堂,像一 位家長帶領一位行為怪異、難以捉摸的孩子。大堂裡更加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空 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煙味兒;他們穿過熱鬧的咖啡廳(一位鋼琴手正在彈奏一支激昂 的百老匯曲子),走進彩虹大酒店的庭院裡。許多衣著考究的客人正在用餐,他們 圍著自助餐桌來回走動,豐盛的美味佳餚鋪滿了整個餐桌,一直鋪到整個裝了玻璃 的那堵牆邊,此情此景真像是一次眾神的盛宴。用餐的客人都好奇地瞥一眼厄爾斯 金夫人看上去蒼白的臉。服務員顯得多餘地低聲問道:“我猜,您在哪兒都沒找到 他,是嗎,厄爾斯金夫人? ” 這個女人輕輕地搖搖頭。 沒有。當然沒有找到他。在這裡?他若已經走了,我怎麼可能找到他呢? 此時,幾乎所有的酒店員工都在關注著厄爾斯金夫人的窘況。門童們被派去四 處搜尋,找遍了男士休閒室、與包廂隔開的私人會議室、火爐樓梯上、儲藏室,甚 至是樓裡每個偏僻的角落都搜了個遍。他們請來了酒店醫師麥克克萊迪醫生,讓他 看看厄爾斯金夫人是不是有些精神失常或是患上了歇斯底里症。他們也已經向尼亞 加拉大瀑布警察局報了警,並向包括海岸巡邏救援隊在內的河濱當局報告了此事。 一位同事把服務員拉到了一邊告訴他,那天清晨一個身份不明的男子縱身跳入了馬 蹄瀑布;山羊島吊橋的看門人曾試圖阻止他。搜尋隊員找遍了河的下游也沒見到屍 體,市長辦公室與權威的尼亞加拉旅遊委員會一道,希望盡可能長時間地“封鎖消 息”。 服務員渾身顫抖。天啊,他知道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相信……對我的詛咒。 是的,聽到對自殺案的描述,那名男子很可能就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 服務員看了看紅發女人,她站在登記台前,一副笨拙的樣子,酒店醫師反復建 議她坐到旁邊的長毛絨椅子裡,而她對此充耳不聞。她目光呆滯,茫然地看著一對 年輕迷人的蜜月夫婦,兩人手臂環著對方腰際到前台登記,不時與工作人員逗樂, 傳來吃吃的笑聲。頭上的法國結鬆開了,她笨拙地用手固定一下,整了整柔軟的深 紅色絲帶系成的蝴蝶結。對於彩虹大酒店以外的大千世界來說,這個大堂似乎是一 個噩夢幻影;對於酒店這個大堂裡的那些人來說,這個女人,阿莉亞?厄爾斯金夫 人,似乎是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是一個多餘人,一個沒有空間供其存在的人 。 “我們最好還是告訴她吧,嗯?帶她到警察局去吧。” “可如果他們還沒找到屍體,她也不能確認啊。興許不是牧師呢。耶穌啊,別 那麼殘忍,不要再傷害這個可憐的女人了。但願——但願死的那個人不是她丈夫。 ” “如果是她丈夫呢?” “戴爾,該死的考博恩先生呢?” “他說,在路上呢。” 克萊德?考博恩先生是彩虹大酒店的老闆,和藹可親、熱情真誠,但有時又讓 人難以信賴,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權力都下放給了員工。他是古老而聞名的風景大街 大酒店的繼承人,這家酒店是他祖父1881年創建的,當時正趕上開發尼亞加拉大瀑 布旅游資源的熱潮。如今,這家酒店仍然享有聲望,但是像大瀑布附近其他古老的 維多利亞式的酒店一樣,在它們被創建的那個時代裡,顧客們都是乘火車旅行,而 不是汽車,要求酒店提供奢華的服務,包括安排僕人的食宿。因此,在尼亞加拉大 瀑布的城市外圍地區,汽車旅館和“旅行小屋”像傘菌一樣湧現出來,這讓彩虹大 酒店開始感到了競爭的壓力。如果考博恩先生充分意識到了這種威脅的話,他就不 會說這樣的話了——“人們總是要求質量。彩虹大酒店提供的正是質量。這是美國 人的做事方式。 ” 據他的員工們所知,天氣暖和的時候,克萊德?考博恩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 到河中和五大湖上划船、到大島鄉村俱樂部打高爾夫球或是跟一夥像他一樣的朋友 們賭博。 大酒店的經理是個名叫戴爾的女人,曾給考博恩先生做過十年的助手。她建議 檢查過厄爾斯金夫人套房裡的家具後,再帶她去警察局。對所有相關人員來說,這 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是他們必須得考慮公眾關係的問題。其他來彩虹大酒店的 客人都是想要在這裡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的。萬一厄爾斯金夫人突然發瘋了,那將會 是多麼有損聲譽的場面啊。 “看啊,現在是六月。這是六月的星期天,還沒有下過 雨呢。上帝啊,這可真是度蜜月的好季節。大瀑布該死的快樂時光啊。 ” 於是,他們說服了厄爾斯金夫人,她不情願地上樓走向419房間。這個紅發女 人憂傷地說她丈夫不會在裡面。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那個地方,我可以擔保,他 不在那裡。 ” 此時,厄爾斯金夫人步履蹣跚,神情恍惚,彩虹大酒店的僱員覺得她似乎對周 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到四樓的時候,電梯門打開了,她只好輕輕地快步走出電梯 。這樣就能使麥克克萊迪醫生確信她“很好”——“一點都不感到虛弱或是頭暈。 ”可她把房間鑰匙弄丟了。還好,戴爾有萬能鑰匙可以開門進去。 服務員不安地用力敲擊著419的房門。或許裡面會有人。 “餵?有人嗎?我們 是酒店管理人員。我們進來了啊。 ” 無人應答。 華麗的門表面是一層深紅色的絨布,一塊銅牌上寫著“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戴爾打開房門,紅發女人和酒店的僱員們遲疑了一下,也走了進去。空無一人 的房間顯得空曠無比。幾縷微弱的陽光,透過一部分拉起來的軟百葉窗,照進屋子 裡。頭頂上,真空吸塵器在嗡嗡作響。迎門的房間是裝飾華麗、家具擺設齊全的客 廳,很顯然空蕩蕩的。一些散落的旅遊小冊子和地圖,一束枯萎的玫瑰花插在花瓶 裡,一個空香檳瓶子倒在旁邊;還有兩隻空了的香檳杯子,分開擺放在兩邊。 服務員打開臥室門,依然是空無一人。厄爾斯金夫人幾乎是雙目緊閉,很不情 願地走了進去。 “沒人。這裡沒有人。”她輕聲地說,聲音那麼微弱,旁人甚至不 能確定她是不是說了那句話。一張華麗的銅質臥床,上面是由四根長桿撐起的針織 帷帳,床似乎被草草地整理過,床罩被拉起來蓋住了凌亂的床單被褥,心型的靠墊 放在上面。這會使你立即產生一種錯覺:床罩下面可能有人或者什麼東西。整理過 的床鋪讓服務員有一種很謹慎的想法:厄爾斯金夫人料到會有人來,想使東西看起 來整齊一些。很顯然,屋子裡的空氣很不新鮮,男人的髮油味兒,女人用的古龍香 水味兒,家中臥室裡的氣息,還有骯髒的床單散發出來的味道…… 那張床上發生過什麼事情?多麼震驚,多麼悲慘,多麼出人意料。 紅發女人轉移了視線。有那麼一會兒她眼光陸離,然後停擺在了自己的一雙腳 上。 服務員略顯不安又彬彬有禮地問道:“厄爾斯金夫人,我能檢查一下浴室嗎? ” “可以。當然可以。裡面沒人。” 浴室裡的燈亮著,但屋裡空無一人。架子上疊放著潮濕的毛巾,淋浴簾被捲起 來塞在一個大大的虎爪腳浴盆裡。浴缸裡有幾縷黑色的頭髮:不是厄爾斯金夫人的 。浴缸的另一邊放著一個男用的化妝包,拉著拉鍊,不怎麼顯眼。但它就在那裡。 不是什麼好兆頭,服務員心想。 突然,紅發女人發話了,聲音裡帶著喘息聲,“他的牙刷在裡面,我檢查過了 。你們可能覺得他會隨身帶上,是嗎?可我想買一支牙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管 你到哪裡。 ” 隨後,他們查看了厄爾斯金先生掛衣服的壁櫥,厄爾斯金夫人說據她所知那裡 已經很久沒人動過了。又看了一下上面的衣櫃,裡面是厄爾斯金夫人疊放整齊的白 色汗衫和拳擊短褲,黑色絲襪,幾條剛洗過的白色棉手帕,還有一對男式襯衫袖的 鏈扣。行李架上是厄爾斯金先生的手提箱,裡面有一本平裝本的書,名字叫《尼亞 加拉大峽谷——歷史與前歷史》,還有另外一個不祥之兆—— 一個男式皮革錢包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厄爾斯金太太,我能不能……?” “當然可以。看吧。” 服務員翻著錢包,感覺很不自然。裡面有牧師的身份證,一張照片,駕照,幾 張空白髮票,六枚硬幣,還有一些面值不等的鈔票,其中有面值五十元的。照片上 是個男人,黑頭髮,鷹鉤鼻,瘦臉龐,戴一副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眼鏡,臉上沒有笑 容。他就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牧師嗎?這個紅發新娘離去的丈夫? 一位極端的狂熱者。看那嘴型。還有那雙眼睛! 服務員心想,從馬蹄瀑布上跳下去的,絕對是這種類型的人。 “厄爾斯金夫人,我能把您丈夫的這張照片帶走嗎?當局會用到的。您最好把 錢包收起來放好。不要把貴重物品留在酒店房間裡。 ” 紅發女人眼睛低垂,從服務員手裡接過錢包,看上去局促不安。她沒有打算數 錢包裡有多少錢,據服務員剛才粗略估計,應該有幾百塊吧。 他們回到客廳裡,厄爾斯金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到窗邊,茫然地望著窗外遙遠的 地方。她是在看大瀑布嗎?或者——天空?從側面望去,她確實有一種古典美。她 的臉龐看上去很虛無,但輪廓又那麼清晰,像古硬幣上的頭像。服務員又看到了她 蒼白、骨架小巧的頸前部淡淡的紅色指印,像是男人留下的,他以為他看到的是。 牧師留下的嗎?一定是。難道還會是別人? 服務員和其他人又很快地檢查了一遍客廳,而紅發厄爾斯金夫人站在窗邊,一 動不動。像是在思考,她夢囈般地大聲嚷道:“大瀑布。照您說的,它是個奇觀? 還是——有好幾個瀑布? ” 戴爾說:“我們是說'大瀑布'。是說那條河,不是指這個城市。大瀑布可不 僅僅指現在這個地方,美洲瀑布,婚紗瀑布,還有——那個馬蹄瀑布。都是急流, 還有魔鬼洞漩渦。還有那個大峽谷。可以說這條長約四英里的河裡,危險重重。印 第安人把它叫作“飢渴之水”。它可是這地方的靈魂。 ” “'這地方的靈魂'。說的對。” 他們後來覺得,這個紅發女人似乎知道她丈夫出了什麼事。 他們在客廳裡沒有找到什麼重要的物品。幾本帶有註解的旅遊宣傳小冊子和幾 張地圖,還有一張時下很流行的宣傳單,題為《迷霧少女》,是有關到美洲瀑布和 馬蹄瀑布底部旅行的遊覽觀光指南。看起來這對年輕的蜜月夫婦是準備到那裡游覽 之後再回特洛伊的。 “厄爾斯金夫人,您說您沒有發現紙條對嗎?”服務員最後問 了一次。 “沒有什麼類似——告別性的紙條嗎?”他眼睛盯上了那張維多利亞女式 寫字台下面的廢紙簍,裡面是揉成一團的廢紙。 紅發女人似乎從恍惚之中醒了過來,但還是沒有完全清醒。 “什麼?沒有。沒 有告別。我很抱歉。 ” 因為激動,服務員的臉色有點發紅,他彎腰取出廢紙簍裡面的東西——兩團餐 巾紙,有一張上面沾有口紅漬。但僅此而已。 3 “我酒店裡的客人?告訴我不是的。” 員工們無人敢吱聲,但是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得出來:有不好的消息。 至少,此刻他知道,酒店沒有著火。 至少,酒店裡沒有人被謀殺:如果是那樣的話,這裡就會有警察,前面的行車 道上也該停滿了車隊和急救車。 1950年6月12日下午兩點二十分,正當人們要送阿莉亞?厄爾斯金去尼亞加拉大 瀑布警察總局的時候,克萊德?考博恩終於出現在彩虹大酒店。 他三十多歲,體格魁梧,一看就是個忙碌之人。他自負而友好,頭髮過早地謝 了頂,暗淡無光的腦袋活像一尊羅馬雕像。一雙不停轉動著的狡猾的小眼睛深深地 嵌在面龐上,由於長年在陽光下划船、划水、打高爾夫球,臉上已經出現了皺紋。 他手大腳寬,不停地來回擺動,身上散發出刮鬍須後的味道,流露出一種發狂似的 神情和出於好意的怠惰。他精力過剩,總是聲音高亢、談笑風生。今天,他衣著特 別,像是早晨去了教堂:泡泡紗套裝,白色開領襯衫,頭戴黃色淺頂軟呢帽。像往 常一樣,他總是偶爾在禮拜天順便到酒店來一下,好讓自己的員工們覺得——儘管 不那麼準確——他是和家人一起到島上(聽起來像大島)做禮拜去了,而不是在他 的家人還在教堂的時候,他卻像路過自己的家一樣,匆匆忙忙地淋浴、刮臉、換衣 服,然後又駕車外出,而事實上,他昨晚通宵都在與朋友玩紙牌和飲酒作樂,他們 所在的遊艇就停靠在鹿角島,而這個鹿角島就在尼亞加拉河流的托納望達運河中。 目前,卡博恩還沒有和妻子分開。儘管經常在彩虹大酒店套房裡過夜,他還是 住在家裡。頭天晚上,他玩了個通宵,一直到凌晨五點鐘結束,之後,他在遊艇上 昏睡了五六個鐘頭。在那裡,他總是很受歡迎的。玩兒紙牌的時候輸了錢,他會感 到內疚、悔恨,覺得自己太揮霍無度;克萊德?考博恩,這樣一個身價上百萬的男 人(至少從財產和資本方面來說是這樣),這樣一個被多少人欣賞和羨慕的男人— —儘管他做作的妻子和親家不這麼認為——竟然會有這樣的感覺。結婚太早了!結 婚太久了!他兒時的朋友德克?波納比就從不考慮結婚的事,他是自己遊艇上紙牌 遊戲的莊家,一夜之間就從考博恩那裡贏走了1400美元;他說,現代人對雄性物種 的馴服是發展史上的“一大未解之謎”。 女人們不僅僅按照她們自己的意願來馴服我們,即便是這種馴化不成功,它也 會讓我們在花天酒地時感到心中有愧。 考博恩在來彩虹大酒店之前,就听到了大瀑布有人投水自盡的傳言。現在,它 似乎成了一則新聞公告。波納比的遊艇上有一台警用的無線電台(這可是非官方的 ,且未經認可),他有時候會聽聽,特別是在他不能入眠的深夜,據他自己說,那 是出於“與生俱來的好奇心”。 (波納比是名律師,又是遊艇的主人,還是個賭徒 、運動迷,偶爾還會成為“公民領袖”。 )所以,他們已經聽到了那則可惡的消息 :當天早晨,山羊島吊橋的看門人目睹了一名男子“縱身跳入了”馬蹄瀑布自殺, 死者身份尚未確認。又一起自殺案!發生在蜜月旅遊高峰期,在來自世界各地的觀 光者來到大瀑布的時候。上帝會詛咒自殺行為的,考博恩心想,真噁心!僅在過去 的一年裡,這是第幾起了——三起還是四起?只有當局知道了。毫無疑問,事實上 可能還更多,死者的屍體從來都沒有發現過。 波納比神秘地說,他從沒有聽說過哪個大瀑布的投水自殺者,但在靈魂深處他 並沒有感到有所觸動。 “上帝賜予你們好運,到那裡去吧。”然而,考博恩並不真 是這麼想的。他是個生意人,他在靠大瀑布賺錢,靠打大瀑布的主意賺錢。他可不 是靠那些神經有毛病、轉身跳下大瀑布的那些瘋子們在賺錢。 而且,令他感到憤怒的是,自殺者絕大多數都是男性。考博恩承認,女性自殺 者都是因為身為女人才絕望而跳下去的。那是與生俱來的缺陷:她們是女人。對於 女性自殺者,他們的同情多於譴責,因為教會要譴責她們。她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是 年輕女孩兒,大都因感情糾葛而精神錯亂,或是懷孕後被戀人遺棄。有些則是遭丈 夫虐待或是遺棄的婦女。她們的孩子已經死去。或許,是她們用某種手段殺死了自 己的孩子。她們的精神是病態的、狂亂的。她們恰恰都是女人啊。在大瀑布,19世 紀中期是浪漫的女性自殺案頻發的高峰期,所有的自殺女性都年輕、漂亮,又帶有 “悲劇色彩”——至少報紙上的報導是這麼描述的。到20世紀中期,情況發生了變 化。而且變化巨大。現在的自殺者大都是些可憐的女孩兒或者是婦女,而不是女繼 承人或者是有錢男人的棄婦,媒體也不再演繹她們的死亡了。 可那些男人呢!都是婊子養的自私的傢伙。精神上,他們都是膽小鬼,選擇了 最簡單的出路。他們玷污了大瀑布的名聲。愛出風頭。他們彷彿在說看,看我啊! 我來了! 只不過:考博恩知道屍體在大瀑布里浸泡過後是什麼樣子。它們在幾天或幾週 之後,才會浮上水面。那時,它們已經到了幾英里之外的河下游的那個湖里。 然而,大瀑布竭力施展它惡毒的魔力,從未減弱過。如果你在尼亞加拉地區長 大,你就會知道。青春期是很危險的階段。大多數尼亞加拉當地人都遠離大瀑布, 所以他們免受其害。如果離得太近,哪怕是出於理性的好奇,你也會身處危險之中 :開始產生一些與你自己的意願相悖的怪念頭,雷鳴般的水聲似乎知道你心中所想 ,它剝奪了你的意願和情感。 克萊德?考博恩倒是願意相信自己免除了這些想法的困擾。正如德克?波納比曾 說過的那樣,你必須在神秘的靈魂深處渴望毀滅你自己。你越膚淺,你也就越安全 。 考博恩大笑著說:“我會為此而祝酒。” 大瀑布唯一有價值的地方:它能賺錢。 所以,職員告訴他的是壞消息,這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好消息。所有員工都在 討論這件事。某位名叫厄爾斯金的牧師失踪了,從各方面的報導來看,他可能就是 那天早晨跳下瀑布的那名男子;和他結婚不到一天的新娘,那個滿臉雀斑、面色蒼 白、心煩意亂的紅發女人,找遍了整個酒店,最後只好宣布說他“失踪了”。這對 夫婦來自於特洛伊,那是一個位於國土邊緣的一個遙遠的地方;他們預定了五天玫 瑰花蕾蜜月套房。 “他們昨天剛結婚?主啊。” 考博恩覺得這難以置信,他很生氣。他有一個女兒,今年12歲。他的母親非常 寵愛他,包容他所有的過錯。他很同情女人。他很氣憤,覺得任何一個在蜜月裡做 出這等自私事情的男人都會讓他氣憤,更不必說是位牧師了。 “至少他應該結婚之後過段時間再說啊。留個機會。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 就像我們這些人那樣啊。主啊。 ” 人們把那位寡婦新娘介紹給他後,考博恩伸出手來和她握手。他就像一隻被緊 緊壓制住的彈簧。他渴望立即喝點什麼。年輕女人的手指在他手中那麼冰涼,又顯 得那麼無力;他突然間有種衝動,想用自己充滿熱情的雙手去溫暖它們。 “嗨!您 好。厄爾斯金夫人,我是克萊德?考博恩,彩虹大酒店的老闆。我已經知道了您的 事情,我會送您去警察總局。我想,您給家人打過電話了吧?或者厄爾斯金牧師的 家人?非常希望您能了解,厄爾斯金夫人,在目前這種困難時期,彩虹大酒店歡迎 您繼續留下來,我們會善待您,一直到——”考博納頓了一下,臉紅了。他原本是 想說,一直等到屍體被發現、被確認並被運送回家以後。但並沒有人告訴厄爾斯金 夫人有名男子跳進大瀑布的事。 “——多長時間都行,只要需要。” 紅發女人抬起她那雙罕見的綠玻璃眼睛,望著他。儘管酒店員工肯定告訴過她 克萊德?考博恩是誰,他會帶她去哪裡,但她似乎不記得了。她滿是疑惑地低聲重 复著那幾個字“'多長時間都行,只要需要'”。彷彿那是外語,或是個謎語。 考博恩駕駛著他那輛錚亮的新車(那是一輛粉藍色的別克車,白胎壁輪胎,自 動傳送裝置,車內淺褐色的皮革裝飾柔軟得像女人大腿內側的皮膚一樣)送她去位 於南主大街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警察局總部。在短暫的旅途中,考博恩很不安地留意 著他的乘客厄爾斯金太太,她呆呆地坐著,戴著手套的雙手緊扣著放在膝上。 (阿 莉亞從酒店房間裡取回一雙新的白色針織手套。 )考博恩絞盡腦汁想要想出點什麼 和她聊聊。人與人之間的沉默使他感到恐懼。他在演練怎樣向老朋友波納比講述這 次痛苦的經歷。考博恩停車的時候,這個女人才輕聲細語地說:“我還沒有給家人 打電話。也沒有通知他的家人。沒什麼跟他們說的。他們會問吉爾伯特去哪裡了, 為什麼要去。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 4 愚蠢的女人,你以為你是誰,居然敢藐視我的公正? 上帝的聲音縈繞在她大腦,奚落著她。在這裡,陌生人盯著她看,全是同情和 懷疑。 “可是這叫什麼公正啊,上帝?為何要我來承受這一切?” 她在等待。上帝拒絕回答。 現在看來,那是多麼久遠以前的事情啊。她站在那裡,纖瘦的胳膊抬起來,那 種姿勢就像在十字架上受刑一樣,白色的綢緞婚紗上綴滿了無數個各種各樣的珍珠 釦子、縫褶,還有做工精巧的蕾絲飾邊,穿在她身上像一件精美的緊身胸衣。利特 萊爾太太堅決要讓她穿那件胸衣,阿莉亞幾乎要窒息了。我接受你,吉爾伯特。我 法定婚配的丈夫。一個噴嚏就可以使那件胸衣支離破碎,也可以摧毀婚禮。 在警察總局,“墮落”男子的新娘無疑會受到譴責。 阿莉亞洗了把臉,漱了漱口,因為嘴裡還有恐懼留下的銅錢一樣的味道。如果 再讓吉爾伯特看到她那該死的“法國結”(她媽媽那樣叫它)鬆開的話,他該會是 多麼厭煩啊。尼亞加拉地區潮濕的空氣使她的頭髮無望地一縷縷捲了起來。阿莉亞 瞪著滿是驚恐的眼睛看到自己,就像剛從夢中驚醒一樣。 在那張豬窩一樣的床上。 你讓我覺得噁心。我努力去愛你。 現在我們都自由了。 在這個陌生而又冷漠的地方。這可不是在華光四射的豪華的蜜月酒店裡,而是 在一間難看的亮著熒光燈的房間裡。一些陌生人急切地要和她談話。 “厄爾斯金夫 人? ”又一次,就像那是她的名字一樣,“厄爾斯金夫人?我們要告訴您一些事情 ,請您做好準備。 ”酒店來的那個很紳士的男子好像不見了,她已經忘記了他的名 字,現在她被留下來和這些陌生人待在一起。這些陌生人儘管沒有穿制服,但是可 以確定,他們都是警察。出乎意料的是,其中還有一個女人,稱為“女警官”。在 和女性罪犯或女性受害者打交道的時候,還是需要女警官的。這位中年婦女臉部棱 角分明,線條明朗,上唇上方有一層淡淡的黑色鬍子,灰色的斜紋嗶嘰布料套裝穿 在她略顯壯碩的身上倒是顯得很得體。那個女人在說話——說什麼?阿莉亞努力地 聆聽,但是耳朵裡一陣嗡鳴聲。 吉爾伯特?厄爾斯金可能已經“掉進”——什麼?哪裡? “據目擊者報告,是馬蹄瀑布。今天早晨大約六點半。” 每個字阿莉亞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卻搞不清楚它們的含義。而令人吃驚的是 ,那個女人也有一張與自己錢包裡一模一樣的吉爾伯特的照片。 (她是怎麼把吉爾 伯特的照片弄到手的?怎麼幾乎和阿莉亞擁有的那張一模一樣。 )阿莉亞緩緩地說 :“我丈夫不會撇下我獨自去觀光旅遊的。他可能是離開我了,但是他不會獨自去 旅遊的。為了這次旅行,我們計劃了好幾個星期。主要是他在計劃。他在我們打算 去的旅遊景點和'地質'景點上都做了標記,他甚至還在我們要參觀的地方按順序 寫上了號碼。 ”她聲調呆板地說,“你們該了解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知道他不會 幹這種事的。 ” 可以看得出來,那個身穿灰色斜紋嗶嘰布料套裝、肩寬、胸部豐滿的女人並不 打算去爭論什麼。但爭論還是要發生的。 “厄爾斯金夫人,我們表示理解。但是厄爾斯金先生的這張照片已經被早晨在 大瀑布看到那名男子的目擊者確認過了,可以'基本確定'了。在山羊島。就是您 剛剛說厄爾斯金先生從酒店房間裡消失不久以後。 ” “我說過嗎?我怎麼會講那種話?”阿莉亞激動地說。 “我可以確定我說過的 是我不知道時間。我對時間沒有概念。我睡著的時候,時間與我無關。一定是有人 在撒謊。 ” “沒有人撒謊,厄爾斯金夫人。為什麼有人撒謊呢?我們只是想幫助您。” “如果我丈夫走了,他就走了,這忙怎麼幫?你們怎麼幫我?” “您丈夫失踪了,有人在馬蹄瀑布那裡看到了一名男子——“落入”河中—— ” “吉爾伯特不會干那種事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所說的'落入',實際上就 是'跳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吉爾伯特決不會做出那種絕望的事的,他是上 帝的孩子。 ” “我們理解,厄爾斯金夫人。但是——” “你們不理解!吉爾伯特會離我而去,可是他不會離開上帝的。” 阿莉亞堅決地說。她覺得,這些無知的陌生人是在故意激怒她,好讓她承認自 己是造成吉爾伯特這種結局的罪人,好讓她懺悔。 一名男警官清了清嗓子,問道:“厄爾斯金夫人,您和丈夫——吵架了嗎?” 阿莉亞搖搖頭。 “從不。” “你們沒有吵架。任何時候,從來沒有過。” “從沒吵過,任何時候。” “他有什麼煩心事嗎?” “什麼樣的'煩心事'呢?吉爾伯特有事情總是藏在心裡,他是一個非常特立 獨行的人。 ” “您覺得他有什麼煩心事嗎?在他'失踪'之前的幾個小時裡?” 阿莉亞努力在回想。她又看到丈夫那滿是汗水、扭曲變形的臉。面目猙獰,緊 咬著牙,看上去像萬聖節前的空心南瓜燈。她又聽到丈夫嘴裡發出的尖叫聲。她不 能出賣自己的丈夫,他的醜行也會使她感到不光彩。 阿莉亞鄭重地搖搖頭。 “您說他沒有留下紙條?” “沒有。” “沒有什麼暗示——他為什麼想離開您?可能去了哪裡呢?” 阿莉亞搖搖頭,撩開貼在臉上的一縷頭髮,她的臉在發燙。天啊,她在出汗! 不斷地出啊。活像個受審的女犯人。好幾個時辰了,她一直在顫抖。突然她感覺這 裡空氣不再流通,有點熱。地心開啟,釋放出蒸汽一樣的熱量。阿莉亞臉上帶著讓 人震驚的笑容,她看到自己手上戴著那雙白色針織手套,那還是年邁的姑姥姥路易 絲送給她的嫁妝呢。 嫁妝!阿莉亞咬住嘴唇,竭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在你們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度蜜月之前,比如在籌備婚禮的時候,有什麼不和 的跡象嗎?發生過什麼不快的事情麼,厄爾斯金先生或者是您自己? ” 阿莉亞幾乎沒有聽到過如此無禮的問題。沒有。 警官們用滿是挑剔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著阿莉亞。她覺得警官們似乎在互相交 換眼神,那麼巧妙,阿莉亞幾乎覺察不到。當然,他們處理此類事情是輕車熟路了 。審問罪犯。他們對此老練極了,就像音樂家的三重奏。弦樂三重奏。阿莉亞是個 外來的獨唱者,是個總是找不准音高的女高音。 “有關您丈夫的事,我們已經發出了一份緊急公告,厄爾斯金太太。還派出了 搜救隊沿河的兩岸搜尋,尋找——落水者的屍體。 ”身穿灰色斜紋嗶嘰布料套裝的 女警官停頓了一下。 “您需要我們現在通知您的家人嗎?還有厄爾斯金先生的家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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