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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大瀑布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2960 2018-03-21
阿莉亞把帶寬花邊吊帶的象牙色綢緞睡衣和花邊緊身胸衣盤蛇一般堆放在瓦面地板上。衣服上還有乾結的粘液漬和深色的污跡……她不想再看了。感謝升騰的水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小心地爬進虎爪腳浴盆,水還沒有全滿。 “嗷!”——水很燙。但她能承受。比起利特萊爾家的舊浴盆,這個更大更笨拙。簡直就是大象的飲水槽。浴盆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乾淨地發亮:在黃銅固定物周圍有細細的一圈圈的鐵鏽,充滿泡沫的水里還飄著細絨的鬈髮。 阿莉亞小心翼翼地在浴盆裡坐穩。她太苗條消瘦了,好像要浮起來似的。不要看,沒必要看。她那病態青腫的身體。玲瓏的乳房像青梨一樣堅硬。乳房上繃緊的乳頭如同橡皮帽一般。她又忍不住去想吉爾伯特是不是很失望……她的鎖骨把帶著星星點點白雀斑的半透明的蒼白皮膚撐了起來。阿莉亞還是姑娘的時候,她竟敢把手指戳進緊繃繃的小肚臍裡,儘管她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很“臟”。類似這些與女性身體有關的行為還有許多。

在她兩腿之間,那一片毛草地被稱為陰部。 太難堪了!幾年前阿莉亞在一個音樂學校朗誦課上介紹學生時,她在說公眾這個詞時結巴了一下,聽起來像是在說陰部。阿莉亞立刻改口糾正——“公眾”①。她面對的觀眾大多數都是她學生的家長、親人、鄰居,於是她臉紅了:雀斑星座中的每一個雀斑都是火紅星星的微縮模型。 幸運的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不在觀眾席上。她甚至想像的出他怎樣在牆角處退避躲閃、目光回縮。 出於好心,沒有人提到過阿莉亞的口誤。 (但人們私下里一定笑話過她。因為假如別人犯了這樣愚蠢的錯誤,阿莉亞自己也會笑的。) 在紐約州的特洛伊,很多事情都不說透。是出於機敏、善意,或出於憐憫。 阿莉亞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一個破了的指甲。指甲一直裂到指尖的嫩肉。

是在吉爾伯特肩膀上劃的?還是在他背上,或者…… 阿莉亞,吉爾伯特對你來說是不是太年輕了? ——他們訂婚八個月以來,阿莉亞的表姐妹和朋友們從來沒有這樣問過。即使是無心的玩笑,也沒人這樣問過。 她想知道的是:是不是會有人問吉爾伯特阿莉亞?利特萊爾配你是不是有點太老啊? 不過,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兒!年齡似乎相仿,大差不差。他們又有同樣的才智,書呆子氣、精神敏感,可能還有些自負的氣質,容易不耐煩,煩躁易怒;總有自恃過高,別人不及的傾向。 (不過阿莉亞知道要隱藏自己這些特點,去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女兒。) 雙方父母都衷心贊同他們的結合。 很難判斷四個長輩中哪一個最為釋然:利特萊爾夫人還是厄爾斯金夫人;利特萊爾牧師還是厄爾斯金牧師。

無論如何,阿莉亞在關鍵時候訂了婚。 29歲可是瀕臨懸崖的年齡,距離被遺忘的年齡30歲只有一步之遙。阿莉亞曾對這種傳統觀點嗤之以鼻,而到了20歲後來的幾年裡,過了中介線25歲,情況就不一樣了,她知道的和聽說過的所有人都在談婚論嫁,進入訂婚、結婚、生孩子、幻想破滅以及噩夢開始的生活軌道。仁慈的上帝啊,賜予我一個人吧。讓我的生活從此開始。我求您了!阿莉亞?利特萊爾有時也羞於承認,她作為一個成功的鋼琴家、歌唱家和音樂教師,本應該欣然將靈魂交付訂婚戒指的,這很簡單。而男人本身應該是第二位的。 就在那時奇蹟發生了:訂婚。 就在這時,1950年的6月,舉行了婚禮。正像用麵包和魚救濟世人的基督,但是更像基督將拉撒路從死亡中拯救的故事一樣①,這件事對阿莉亞來講真是個奇蹟。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用作教士的女兒阿莉亞?利特萊爾了;儘管她是這個特洛伊市裡令人羨慕的“女孩兒”。現在她可以盡情享受作為志向遠大、年輕有為的長老會牧師的妻子那種純真的自豪感,要知道她的丈夫年僅27歲就成為了一名在擁有2,100人口的紐約州帕爾米拉城中屬於自己的教堂裡的牧師。

阿莉亞真想嘲笑嘲笑那些第一次看到她訂婚戒指的朋友們的面孔。 “你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訂婚,這一點承認吧!”她曾想過取笑他們,甚至譴責他們。但她理所當然什麼也沒說。她的朋友本應該會否認這一點的。 婚禮在夢中逝去。當然啦,阿莉亞在教堂舉行儀式前沒有喝香檳酒,可走起路來並不穩健,她斜靠在父親強壯的手臂旁,就在父親扶著自己高挑蒼白的紅頭髮女兒走過教堂的通道時,一道強光讓她兩眼迷茫,搏動的光束像瘋癲的星星。你阿莉亞?利特萊爾要莊嚴宣誓。愛、榮耀、遵從。直到死神降臨,你……她當然沒有喝香檳,但是她伴著可樂吃了幾片阿司匹林,這是家庭常備藥。這讓她心跳加速、口乾舌燥。吉爾伯特可能不會同意的。他站在祭台邊,立在她的身旁,看起來更高一些,靜默而警覺,一邊克制自己不要吸鼻子,一邊用低沉的嗓音重複著儀式中他那部分台詞。我接受你,阿莉亞。我法定婚配的妻子。兩個戰戰兢兢的年輕人站在祭台旁,接受祈福,就像兩頭即將被普通屠夫宰殺的牲畜一樣,都被恐懼緊緊抓住,卻莫名地忘記了彼此的存在。

等待阿莉亞的是什麼,新婚之夜裡她將承受什麼樣的“身體”考驗,而且還不僅僅是新婚之夜,還有未來的無數個夜晚呢,她真害怕想起這些。她再也不是受禁忌念頭誘惑的女孩兒了,也不再做什麼禁忌行為了。儘管在彈奏貝多芬那偉大的鋼琴奏鳴曲或者演唱舒伯特德國民歌① 時,阿莉亞顯示出了令人驚訝的激情,但是在大多數場合,阿莉亞都是羞澀膽怯的。她很容易臉紅,總是迴避身體接觸。她那雙卵石綠的眼睛中閃爍的是智慧的光芒而非熱情的火花。如果她真的偶爾有過男朋友的話,那也是與她同屬一種類型的男孩兒。也就是像吉爾伯特?厄爾斯金這樣老氣橫秋、十幾歲就彎腰駝背的男孩兒。當然,阿莉亞總是例行公事地接受利特萊爾家庭醫生的檢查,但是這個老大夫在做檢查時盡量不把婦科藥械用到極致,他總是在阿莉亞因感到疼痛或不適而發出呻吟抽泣的聲音,或者處於恐懼而手舞腳蹬時就停止檢查了。利特萊爾夫人也是礙於女性的敏感和尷尬,總是迴避婚後這類話題,當然啦,利特萊爾先生寧死也不會給自己這個焦急矜持並且還是處女的女兒講諸如此類“親熱”的事情。他把這個令人難堪的任務交給妻子,然後就不管不問了。

熱水澡讓阿莉亞感到頭暈目眩。或者,是這些想法讓她頭暈目眩的吧。她看到左邊的乳房漂在水里,一部分呈赭色,好似遮在陰影裡。他曾經對它又擠又掐。她猜想自己小肚子和大腿上一定也有青紫色。兩腿之間摩擦的地方感覺麻木,好像身體那部分已經睡著了。 那種蝙蝠的叫聲是他發出的!他那副窘紅發亮的男孩臉扭曲得猙獰,活像鮑里斯?卡洛夫① 飾演的《弗蘭肯斯坦的新娘》中的面孔。 他沒說過我愛你,阿莉亞。他沒撒謊。 她也沒有像排練好的那樣,在他懷裡低聲訴說我愛你,吉爾伯特。因為她知道,此時此刻,說這些話會冒犯他。 熱騰騰的水漸漸冷卻,水面漂滿肥皂的浮渣,仰臥在浴缸裡,阿莉亞開始無聲地哭泣。淚水灼傷了已經傷痛著的眼睛,滑過面頰滾落下來,流進浴水里。她甚至都能想像出那樣的場景:她在洗澡,她是怎樣聽到外面的門被打開然後又關上,之後就是吉爾伯特提高了的嗓音——“阿莉亞?早上好!”但她並沒有聽到任何門被打開又被關上的響動。她也沒聽到吉爾伯特提高了的嗓音。

她在想,那還是認識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以前,老早了吧,那時她還在上高中,她曾經把自己鎖在家裡的浴室內,在沐浴之後對著一面小鏡子“審視”自己的身體。哦,她差點昏過去!就像獻血後的感覺一樣難受。她看到在纖細的兩腿之間,有一塊古怪的突起組織,嬰兒怎麼可能從這麼小的地方出來呢? 這次發現讓阿莉亞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裡都惴惴不安、憂思虛弱、心生厭惡。也許直到現在,她都沒能從那種狀態中恢復過來。 4 就在那兒。那張條子。那麼顯眼。像一聲吶喊。梳妝鏡支撐著便條。阿莉亞永遠也不會想明白,她怎麼會沒有早點發現它,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它。 玫瑰紅的酒店信紙,字體匆忙而潦草,阿莉亞很難一下子就看出是吉爾伯特的筆跡,上面寫著:

就在那兒。那張條子。那麼顯眼。像一聲吶喊。梳妝鏡支撐著便條。阿莉亞永遠也不會想明白,她怎麼會沒有早點發現它,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它。 玫瑰紅的酒店信紙,字體匆忙而潦草,阿莉亞很難一下子就看出是吉爾伯特的筆跡,上面寫著: 阿莉亞對不起——我不能—— 我曾努力去愛你 我將走向我的傲慢將我吞噬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 上帝不會原諒 以此為據,我解除我們雙方的誓言 下面的地毯上有一支花押字銀筆。一定是被隨意扔到一邊然後滾落到了地板上。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有五分鐘?還是十分鐘?),阿莉亞呆站在那裡,顫抖的雙手抓著紙條。她頭腦一片空白。最後,她終於痛哭流涕,聲嘶力竭的哭聲將她的身體撕裂。

是不是,畢竟,她還是愛過他?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終於熬到了黎明。奔湧咆哮的河流整夜在召喚他。就是在晚上他向上帝禱告,為了他必須完成的事業而祈求賜予他力量時,河流向他發出了召喚。來啊!這裡有安寧。那是雷鳴之河,幾個世紀前由塔斯卡洛拉① 命名。雷鳴瀑布。昂加拉印第安人將其命名為飢渴之水。貪婪地吞噬了粗心者和獻祭者。那些縱身於滾滾洪流的人們輕而易舉就忘記了憂苦得到了安寧。他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拒之門外的痛苦魂靈在這滔滔河水中尋得了安寧,他也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遺忘者因這一躍而又回歸於上帝。當然還有成百上千像他這樣的人,也許是成千上萬呢。這要追溯至1500年,那時,北美這塊地方剛開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其中很多人都是異教徒,但耶穌依然施愛於他們。耶穌也會施愛於他。耶穌會讓他忘卻苦痛,如同十字架上的主如果願意的話也會讓自己忘記苦痛。但是主沒有索求這樣的慰藉,因為他是上帝之子,所以與生俱來沒有罪、容不下罪或不存在渴求罪的慾望。主從未碰過女人,從沒有在狂喜地屈服於女人被粗暴觸摸時發出那樣的尖叫。

黎明降臨了,是時候了。他活得太長久了。 27年零三個月!他們說他年輕,還大驚小怪地稱他是天才,但是他對自己了解得更多。這一個日夜他過得太漫長。你接受這個女人作為你的法定妻子。不離不棄、至死不渝嗎?正因為如此他無法忍受再多活一個時辰。從床上溜下來。褪下帶著他們身體味道的睡衣。就在這個身份是厄爾斯金夫人的女人,他法定的妻子熟睡時,他看到,她仰面躺著好像從很高處落下的姿勢,了無知覺,全無意識。她面帶驚愕的表情,雙臂向上,嘴像魚的嘴一樣張著,呼吸在口腔後部被阻礙住後發出了濕漉漉的摩擦聲,看上去像傻瓜一樣。這副姿勢激怒了他,他真想用雙手卡著她的喉嚨用力擠壓。跑啊,跑啊!別往後看。收攏了衣服和鞋子,踮著腳尖來到客廳,窗前清冷蒼白的光芒照亮了這個過分裝飾的粉紅色華麗房間。蜜月套房,兩個人的伊甸園。豪華而幽避,是一首永難忘卻的田園詩!他一邊急匆匆地穿戴,摸索著衣扣,一邊小聲嘟噥著,剛把赤著的雙腳塞進半綴花邊的鞋子就奪路而逃。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他狂躁不安,等不及電梯,於是改走消防樓梯。飛速走下五層。看看寶路華表(這是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從奧爾巴尼神學院畢業時,自豪的父母送給他的禮物),時間剛過清晨六點。吉爾伯特沒有忘記把表戴在手脖上,他是一個恪守生活常規秩序的人,就是在生命最崇高的最後一刻,他也是如此。酒店大堂差不多是人去樓空。幾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沒怎麼注意到他。大堂外撲面而來的空氣冰冷潮濕。六月,是新娘的月份。六月,是青春愛戀的季節。六月,於他卻是一個嘲諷。如果吉爾伯特表上的時間是破曉時分的話,那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上空的那一片天,這個時辰便失落了時間,天空被裹屍布一般的霧靄覆蓋著,像擦亮的陶罐底子一樣閃著陰霾的光芒,空氣中還瀰漫著帶著硫磺的金屬味道。尼亞加拉!世界蜜月之都。他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可他從來就沒有欺騙過自己。他把自己引見給這個紅發女人,就是急於借助她父親撒迪厄斯?利特萊爾這位紐約州特洛伊市的牧師的影響力來確立自己的地位;見到這個紅發女人時,他看到她的薄唇帶著猶豫和希望的微笑顫抖著,甚至那雙有著碎卵石花紋的綠眼睛也熠熠發光地凝視著他,如同玻璃一般執著不屈。於是他心中充滿荒唐、虛榮和絕望的情感,想著:這個修女啊!和我一樣。 他在急速前行。光腳穿著同衣服般配的皮鞋,腳後跟都擦破了。沒穿襪子真是個錯誤,可他實在是沒時間了。他要到河邊去,他要到那裡去。好像只有在那裡他才能呼吸。最近剛下過雨,風景街寬闊的人行道泥濘不堪。鵝卵石的街道濕漉漉地閃著光。他一個箭步邁到路上,突然冷不丁地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輛卡嗒卡嗒向他呼嘯而來的電車,接著傳來一聲尖厲的喇叭聲,他立刻遮住臉,這樣,人們以後就不會從當地報紙上認出他來了。因為他知道自殺帶來的羞愧和絕望會在他死後長期留存,而行為本身所包含的勇氣將會被淡化,但是他不在乎,因為這一時刻來臨了,此時上帝雖然將永不寬恕他,卻賜予他自由的權利。這便是大瀑布的允諾。晚上他雖然聽到了瀑布的隆隆低語,可此時他裸露在戶外的空氣中,這聲音聽起來更清楚,甚至感到腳下的大地在瀑布威力下為之撼動。來啊,這裡只有寧靜。 多麼自豪啊,充滿著凱旋的狂喜。那是十個月前。 電話裡他用顫抖的聲音宣布說:我訂婚了,道格拉斯。他的朋友自然熱情地說:恭喜你啊,吉爾!接著他幾乎是在炫耀地說:你參加我的婚禮嗎?他們把日子定在了明年六月。道格拉斯說:當然啦,吉爾。嗨,這可是個好消息。我真為你高興。吉爾伯特說:我也很高興,我……高興。道格拉斯問:吉爾?吉爾伯特說:嗯,道格拉斯?道格拉斯問道:她是誰?一時間吉爾伯特頭腦一片混亂,他結巴地說:誰?道格拉斯笑道:你的未婚妻啊,吉爾。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 知道了朋友的未婚妻是誰後,道格拉斯印象深刻。某人的女兒。一位音樂教師、鋼琴家和歌唱家。 在神學院的時候,他們倆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不過他們還是會激動地促膝長談到深夜:談生命與死亡、必死和永生。可他們從來沒有談到過自殺,也從沒談過絕望。這是因為,年輕的基督徒為成為牧師而學習,他們怎麼會絕望?他們自己就是傳遞好消息的信使。相反,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青春期以後的愛情——“成熟的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20世紀50年代基督徒的婚姻應該是什麼樣的?”當然,他們也談到了生養孩子的話題。 他們下象棋,這是道格拉斯的長項。他們一同徒步旅行,有時也在頁岩① 豐富的峽谷和河床中尋找化石,而這則是吉爾伯特自小以來的強項。 道格拉斯沒能參加吉爾伯特的婚禮。吉爾伯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參加自己的葬禮——如果沒有屍體就可以舉行葬禮的話?因為他們可能無法找到他的屍體。他笑著這樣想。有時,一個人在大瀑布巡遊,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踪。據說,就連小船也會被瀑布撕得四分五裂以致於所有碎片都永遠無法找回、難以辨認。 湮滅的寧靜。 吉爾伯特沒有給道格拉斯留下任何字詞。他只給阿莉亞,他的妻子,留下了一張手寫的紙條。上面暗示出,他的死是因為一種責任感(這是他所希望的理由,他還沒那麼殘忍)決非出於對這個女人的厭惡。不過道格拉斯會原諒他的,他相信。 道格拉斯頭腦單純、心地善良,是一個天生的基督徒。他會為吉爾伯特的死悲傷,也會寬恕他的罪過。 道格拉斯現在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獨立生活。這已經有好幾年了。他在給一名教父做助理,教父就職於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城① 中一家人氣很旺的大教堂。道格拉斯是一位頗有威嚴的丈夫,現在膝下有一對兩歲的雙胞胎女兒。把道格拉斯這樣的人當作同案犯,哪怕是間接的或是次間接的,都是一種罪惡。讓道格拉斯成為這麼羞愧難當的一個秘密的分擔者,也是一種罪惡。除非這是一個美輪美奐的秘密。我無法愛上任何女人,上帝幫幫我,我已經盡力了,我只能愛你。道格拉斯同吉爾伯特一起走上了尋找化石的漫漫的征程。他從小就開始收集印第安箭頭和人工製品,但是後來“化石”卻更深深地吸引了他。這些被樹葉覆蓋的精美遺跡記載著一個失落和難以想像的人類史前的時代。正像其他神秘的藝術品一樣,這些化石讓人對生活在數百萬年前的生物有一個骨骼的印象,那可是神秘莫測的6500萬年前啊! ——是公元前呢。那是一個漫長的年代—— 一千年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6000年的時間也太短了,無法通過化石測定年代的地質方法來加以測量。他13歲就開始用一張細網固定在木製架子上,這樣他就可以跋涉在河邊溪旁篩分柔軟的沃土來尋找化石、骨頭的碎片和古代鯊魚和鰩魚的牙齒;古時候魷魚的輪廓鈣化後變成了琥珀。就在紐約州特洛伊市這樣的內陸城市呀!吉爾伯特與他父親一樣真是難以相信這個事實:魔鬼怎麼會在這裡植下瞭如此多的所謂化石的東西來誤導人類;從而讓人們對創世紀中的描述產生了懷疑——上帝創造了大地星辰和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這只是發生在6000年前,僅花了七天七夜的時間。 (6000!想到這兒,吉爾伯特笑了笑。)但是,他也不贊成“進化”的假說。盲目,偶然。不!不可能。 然而,是不是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曾經存活的物種,包括植物群和動物群,都已經開始滅絕並且還在不斷地走向滅絕呢?每天都如此?這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上帝創造這麼多的生物,難道就是讓他們為了生存而瘋狂的自相殘殺,最終全部都灰飛煙滅嗎?人類有一天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踪嗎?這也是上帝的計劃嗎?這裡一定是有計劃的。這是基督徒必須試圖理解進而去加以解釋的。吉爾伯特的父親拒絕和他討論這個問題。父親很久以前就下結論說科學是個錯誤,把宗教膚淺化了,他認為只有深刻持久的信仰才是最終至關重要的事情。 “兒子,你會明白的。早晚會的。”吉爾伯特的幾位年輕一些的神學院老師倒更願意討論這類問題,但是他們的回答也很局限,對科學也都很無知。對他們來講,6000年和6500萬年或是500萬年之間沒有什麼不同。信仰,信仰!吉爾伯特對道格拉斯埋怨道:“如果'信仰'是基於無知,那它有什麼好的?我想變得有知。”但是道格拉斯說:“吉爾伯特,你看,信仰是一種日復一日、很實際的事情。我不會懷疑上帝和耶穌的存在,就像我不會懷疑我的家人或是你的存在一樣。重要的是我們與他們是如何联繫起來的、我們彼此之間是如何联繫起來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吉爾伯特被這個答案感動了。話語樸素直白,這種態度在根本上講具有合理性。然而,他不相信自己能對這個回答滿意。他總是想要的更多…… “也許這就是你的特殊使命,吉爾。去弄明白這些事情,把科學和'信仰'結合起來。你這樣想過嗎?” 道格拉斯說這話時好像尤為嚴肅。他似乎是在想,吉爾伯特這個在紐約州北部偏狹的新教神學院畢業的學生,雖然根本沒有科學方面的教育背景,但或許能勝任這樣的任務呢。 世上只有道格拉斯對吉爾伯特抱有如此大的野心。 世上只有道格拉斯稱呼他為吉爾。 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吉爾伯特將要拋開他的化石集藏,把化石放在父母家。放在他兒時的房間裡,和卡通畫一起放在抽屜裡。還是在上初中的時候,他就開始把這些拿給自然科學老師看,他們試圖做一個鑑別並追溯其所在時期。他的老師們會比吉爾伯特自己懂得更多嗎,他不清楚。他曾經願意這麼想。他們肯定地告訴他這些化石至少存在於幾億年前。幾億?那就是寒武紀①,接著是白堊紀②。紐約州北部地區的化石也許應該屬於冰河時代①。恐龍時代,尼安德特人時代。這些神秘的東西不再屬於他了,想到這裡,他為之顫栗。上帝的計劃從來不會有意外,他也知道自己成為一名牧師,這是上帝的旨意;既然上帝也允許他去尋找這些化石,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原因之所在。他一直想上一些古生物學、古動物學的課程,到舉世聞名的大學,譬如康奈爾大學求學……不知為何,他這個願望一直沒實現。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害怕面對他將要學到的東西。 那你就沒有了特殊使命。你若沒有,人類也沒有。 禮拜天一大早,這個城市像被遺棄了似的,只有教堂的鐘聲在不斷敲響。一陣嘈雜的喧鬧聲。他想用手在耳朵上輕輕拍打。他從來沒有註意到自己的信仰還會這麼惹人惱怒。我們來了!基督徒!將你包圍!帶給你福音!好消息!來吧,得到拯救!他發現,大瀑布這隆隆的單音節聲響變得多麼具有強悍的誘惑力。 他強迫自己,正常喘息,以慣常的步伐走路。因為如果給一位警官看到了,猜出了他的意圖,那可就麻煩了。他那張臉,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一夜之間他童真的面孔老了好幾歲。眼窩深陷,他真擔心這會讓他的心事明顯得表露在臉上,這就是:他在尋求逃離痛苦之路。 但是,要他強裝平靜太難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拴在皮帶上的困獸。如果有人攔住他的去路,或者想阻止他前進,如果這個女人想攔住他,他就會憤怒地把她扔到一邊去。 他感到的不是絕望,根本不是。絕望會使人想起溫順、被動和放棄。但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什麼也沒有放棄。換了另外一個男人,他就會回到酒店套房裡,回到法定結婚的妻子身旁。那裡有床,還有兩腿間那一小溜銹紅色的草地。發出呻吟聲的魚嘴,眼球朝腦後咕嚕咕嚕轉,最後是嬰兒,接著便是尿布的溫熱臭氣。這才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真正的命運。還有紐約州帕爾米拉城的那座高聳嶙峋的宅子,泥灰色的磚牆,天花板上腐爛的木瓦板,房子裡容納著近200人的集會,大多數人都是中年人或更老一點的人,這就是年輕的牧師所要“證明”自己的人群,他要“贏得”他們的信賴,他們的尊重,最後以至於他們的愛。得到了嗎?沒有。 吉爾伯特沒有得到。他的行為出自勇氣和信念。上帝不會寬恕他。但是上帝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樣。 大瀑布的咆哮,正像耳中血流奔騰的怒號,穿透了他那在床上輾轉一宿未入眠的大腦。讓他回憶起了第一次會面時他的虛榮。他曾把這個女人當作一位“姐妹”——這是一個多麼殘忍、拙劣的玩笑。他們是如何見面的,現在他知道了。是他們的長輩狡猾地安排了這次會面,現在他看出來了。她的父母拼命要把他們古板樸素的老姑娘女兒嫁出去,而他的父母則拼命要安排他們古板樸素的單身漢兒子結婚成家。 (難道他們是在擔心他的男子漢氣質嗎?至少厄爾斯金牧師有這樣的顧慮。)這樣一來,“阿莉亞”和“吉爾伯特”只不過是棋盤上的人質罷了,而他們還以為自己是棋手呢! 昨夜。他的生命向過去疾馳,好像他已經在河中溺水了,傷痕累累如同大瀑布中的廉價的塑料玩具一樣。他身邊躺著的是不省人事、打著呼嚕的女人。爛醉如泥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夜和一個醉女人在一起。跑啊,跑啊!他一定要縱身於大瀑布中最狂暴的洪流——馬蹄瀑布中去。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他滿足的了。他在自我膨脹的感覺支配下,懼怕活下去。他真害怕自己被人從大瀑布下面這波濤洶湧的水中拖出來,傷痕累累,一身殘疾。清晨這麼早有救援人員值班嗎?他希望自己瞬間消失,被徹底抹去。讓紅發女人那張污穢貪婪的面孔永遠從眼前消失。自訂婚後漫長的幾個月時間裡,她一直感情淡漠,給人留下的印像是一副樸素正派、平靜漠然的處女形象,總抿著薄唇微笑,舉止笨拙難看……唉,他受騙了,就像一個誘他上當的魔鬼所操縱的傀儡。他,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神學院中最善質疑而不盲從的學生,思想最“解放”。他一直都為自己感到自豪,很多年了,他都遠離那些扭捏假笑、賣弄風情的愚蠢女人。她們都想方設法要結婚。她們成群結隊急不可耐地要“訂婚”;不顧廉恥地貪求有一隻戒指戴,然後就可以自豪地向世界去展示啦。看啊,我有人愛啦。我得救了。但是阿莉亞?利特萊爾對他來講是如此與眾不同,或許是不同的種類。她是一位他要當作妻子終生尊重的年輕女人,是和他具有同樣的社會地位並在智力上同他大抵一致的女人。 道格拉斯並沒有問他:你愛這個女人嗎,吉爾?這令他痛苦不已。 他本來是想這樣回答道格拉斯的:就像你愛你的妻子一樣。 這場景從未出現,實際上,從未有人問過吉爾伯特:你愛這個女人嗎? 吉爾伯特可能對她喃喃的說過這話,對,他說過。他愛她。可能是害羞讓他難以開口吧。尷尬。這個女人也同樣拘謹而敏感,眼睛快速眨著,那雙綠玻璃一樣的眼睛避開了他的目光。她可能也喃喃地說道:我,我也愛你。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他把戒指戴在她了瘦長的指頭上。 跑,跑啊! 浪花的飛沫弄濕了他的臉,好像沾滿了唾沫星子。大瀑布的咆哮聲正慢慢地變得越來越響。他的眼睛佈滿水霧,讓他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那座橋,是山羊島吊橋。愛我呀你為什麼不能愛我看在上帝的份上難道不行嗎。做愛做啊!山羊島正是他所想去的地方。他已經在旅遊地圖上標註出來了。他手握那支她送給他的小小的銀筆,上面還刻著他名字的首字母GS,他的驕傲也鐫刻在這支筆上!我有人愛啦,我得救啦。 他們口乾舌燥,帶著羞澀摸索著親吻。她的身體僵硬,當他摸到她、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堅韌的小身架把身體挺得直直的。就像他們在電影裡做得那樣。佛瑞德?阿斯泰爾①、金傑?羅傑斯②,我們來跳舞吧!很簡單的。 他知道她並不愛他。他當然知道這一點。 然而他相信(幾乎要相信啦!)他愛上了她。他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愛上她,他的法定妻子。早晚會的。 就像他父親慢慢愛上母親一樣,他這樣想。像所有的男人愛上他們的妻子那樣。 因為上帝並沒有命令人類要滋生繁衍。 跑啊!否則這恥辱會讓他垮掉的。 婚禮上,酒店裡,還有香檳,他不知道,也未曾猜到。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喝起酒來渴得就像出苦力的人一樣。對他機敏謹慎的建議置之不理,可能是因為她受夠了,她傻笑著,用手背擦擦弄髒的嘴,還踢掉腳上的鞋子,想要站起來卻又搖搖擺擺、頭重腳輕;他一躍而起將她扶住。她趔趄了一下,身體跌入他的懷抱。這個她,同他認識的那個後背僵硬的牧師女兒太不一樣了。阿莉亞?利特萊爾上身是褶飾邊的白色寬鬆罩衫,裡面穿著彼得?潘③ 式領、熨得很平展的仿男式女襯衫,下身是法蘭絨的裙子。她腳蹬一雙擦得錚亮的高跟輕舞鞋④,手上戴著一塵不染的白手套。阿莉亞差不多比他大三歲,這讓吉爾伯特私下里很高興,因為這就像他手中的一張王牌,他知道她會因為自己被他看中而感激涕零。還有,他也不願意娶一個不成熟的女人做妻子,他知道自己會成為兩人中不成熟的一方。阿莉亞會照顧他,像他親愛的媽媽27年以來一直做的那樣。如果他受到傷害,陰沉著臉,急躁易怒以致於灰心喪氣的話,阿莉亞會理解並且原諒他。如果他像小孩子一樣耍脾氣,突然大發雷霆,喜怒無常,她也會寬恕他的。這都是他的指望。野心勃勃的年輕牧師需要一個精明能幹、成熟負責任的妻子。她要有魅力,但不要魅力過度。就小鎮這個範圍來看,阿莉亞頗有才華,是個離群索居的才女:他曾經被她的鋼琴演奏和女高音優美的音質所打動。聖誕獨唱會上,阿莉亞的歌聲“平安夜”是那麼美妙,讓她看起來也變得美麗了。蠟黃的皮膚也閃出了光澤!那雙冰冷萎縮的眼睛也像祖母綠的寶石一樣放出了光芒。小嘴優雅地撅著調整著那卓爾不群、甜美悠揚的嗓音。平安夜,聖善夜……同牧師和利特萊爾夫人坐在一起的吉爾伯特確實大吃一驚。他本來沒指望在獨唱會上能欣賞到什麼好歌,可是就在阿莉亞邁上舞台,向鋼琴伴奏點頭示意接著開始唱歌的那一刻起,他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激動——驕傲?還是垂涎欲滴?抑或性的吸引?這個女子漠然鎮定、年輕美麗,她把歌唱給崇拜她的觀眾們聽,穿著引人注目的葡萄酒色、帶有肩帶的天鵝絨長裙,外罩一件長袖的白絲綢罩衫。她抬眼向上望著,好像目光投向了天堂。她像做祈禱一樣把修長漸細的手指貼在胸前。頭髮在一般的光線下看起來暗淡無光、無精打采,而在舞台光線下卻顯得華彩熠熠。細微的胭脂斑點讓臉部充滿了生機。萬暗中,光華射……吉爾伯特握緊了拳頭想著,對,沒錯,他會愛上這個了不起的女人,他會讓她成為自己的人。 為了你的生命,跑啊。 婚禮糊里糊塗地就過去了,像一幅透過晃晃蕩盪行駛列車的窗戶看到的風景畫一樣。雖然道格拉斯沒有出席婚禮,他沒辦法參加,吉爾伯特仍然還是斜乜著眼睛四處張望他的身影。他彷彿看到道格拉斯在微笑著點頭鼓勵。是啊!上帝!我已經這麼做了,吉爾,你也可以的!婚宴上,她開始喝酒,從特羅伊開車到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一路上她都在睡覺,頭懶洋洋的倚靠在他的肩頭,這讓他心煩意亂,樣子看起來如此親密,卻毫無知覺,愚蠢之極。接著在酒店房間裡,她又喝光了房間裡儲存的大部分香檳酒。她緊張急促地嘮叨著,聲音含混不清,哈哈傻笑著,用手在嘴上擦擦。口紅抹在牙上,衣服凌亂不堪。站起身來卻頭暈目眩,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還要跳起來扶住她。 “阿莉亞,親愛的!”她一邊整理床舖一邊傻笑,還打著嗝對他支支吾吾地說話。就在他彎下腰去親吻她輕啟著的濕潤的朱唇時,聞到了酒精和驚恐雜糅在一起的氣息,於是他的心猛的一震,向後反沖。這張床大的可笑,床墊離地板出奇的高,阿莉亞堅持讓他“抬”她一把。心形的天鵝絨墊子哪兒都是,飾有花邊的床罩像漁網,專門捕捉不留神的魚兒。這是通往哪裡的神殿呢?阿莉亞身著象牙色絲綢睡衣躺在床上,嘴裡打著嗝,活像一隻笨拙的水獺,她把手背過來用指節堵著嘴,避免笑出聲來,她也許是在歇斯底里地嗚咽。 他不曾知道自己該期待什麼,也不願提前去想,但是,親愛的上帝啊,他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景。她好像從一場狂熱恐怖的墮落之夢中驚醒過來,顫抖著,把他拽過來和她跪在一起,在他遲疑猶豫的力量影響下,她扭動呻吟著,忽然,伸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那麼緊! ——緊得像章魚的觸角——她接著把嘴唇完完全全地貼過來親吻他。這還是牧師的老姑娘女兒阿莉亞?利特萊爾嗎?拙劣的勾引技巧,一隻眼的眼皮耷拉著。他難以忍受,她滾燙的手在他身上胡亂地揮抽。她嗚咽著呼喚他的名字,這聲音從她口中傳出聽起來是那麼噁心。她的手在他胸前摸索著,摸到肚子,摸到腹股溝,摸到陰莖!任何女人都會摸到他那裡,就像這樣……從她喉嚨里傳來乞求的呻吟:愛我,你為什麼不愛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做愛啊!做啊!她裸露的牙床,濕漉漉的牙齒一覽無遺。緊緊夾著的兩腿之間有一小溜銹紅色的粗糙陰毛。他眼中的她很醜陋,令人厭惡。你這該死的犯什麼病呢做愛!她把自己的腹股溝往他身上頂,她骨瘦如柴的盆骨。他想用拳頭揍她,一直不停地打,直到她失去知覺不會對他有更深了解為止。他也在呻吟,在乞求著,住手!不要!你讓我噁心!實際上,他可能已經用手摑了她,確切地說他用的不是手的掌面。他被一種自衛的本能驅動著,手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身上,將她打倒在特大號的枕頭上。但她卻只是在笑。若不是笑,那就是在哭了。黃銅製的大床隨之晃動,發出吱吱的聲響,突然歪向一邊,發生傾斜,像一隻喝醉酒了的小船。他用胳膊肘擠壓著她的胸部。這對小而堅挺的乳房,那紅腫的乳頭都讓人感到威脅和厭惡。他大喊大叫朝她吐痰,想趕她走開讓自己一個人靜靜,誰知她卻猛地朝他亂打一通,抓住他,用手使勁抓緊他的陰莖,就像思想沉浸在最淫蕩的青春期性幻想之中一樣。他驚恐萬狀,口中發出一聲顫抖的慘叫,他那乳狀般的精液噴湧而出,帶著刺鼻的甜味,像一窩蜜蜂一樣;頓時,他跌倒在她身上,喘著粗氣,這時,他的思緒消失殆盡,如同吹滅了的火焰。他的心在病態地劇跳。他們汗流浹背地緊緊貼在一起。 後來,他聽到她在洗手間嘔吐不止。 一陣狂亂的夢魘像用了充滿泡沫的髒水將他周身洗了一遍,夢中,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可能已經把他忘記了姓名的女人殺害了。法定的妻子,不離不棄,至死不渝。他扭斷了她的脖子,將她憋死在睡衣裡,在她兩腿之間不停地撕扯亂打。他試圖向自己的父親解釋,也向自己的朋友道格拉斯——他那背叛自己的朋友——解釋這一切。他無法忍受。絕不能再忍受了。 跑啊,跑啊! 從激流之上的木板橋通過,他穿著皮鞋的光腳磨傷了。他穿戴匆忙,馬馬虎虎。他的拉鎖也給卡住了。一個聲音把他喚醒了——“嗨,先生,門票是50美分。”有人在身後叫他。 50美分!吉爾伯特沒有迴轉身。他是個有身份的人,他在神學院有著特立獨行的好名聲,甚至是自高自大,他為此感到驕傲自豪。道格拉斯是他唯一的朋友,道格拉斯具有真正基督徒的好品性。道格拉斯會理解他的絕望感受並進而原諒他,即使這是上帝所不能容忍的。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沒法兒買票。但令他驕傲的是,他前去的地方一分錢都不需要。也許是魔鬼裝扮成灰髮的門衛的樣子來取笑他的,也許這就是將“化石”放在地球上來取笑人類的那個魔鬼,正誘惑著他回過頭去,引誘著膽小鬼。但是,吉爾伯特在義無反顧縱身瀑布的行動中決不會屈服,因為他已經發過誓一定要把心裡的疑問弄清楚。他是對上帝發下此誓的。他是對耶穌基督(其人類拯救論正是他所批判的)發下誓言的。在死寂一般的黎明前的那個時辰,他那隻寶路華金表顯示時間是接近五點了,他跪在衛生間堅硬的仿大理石瓷磚地板上,膝蓋生疼。他強忍著這個女人身上刺鼻的氣味,還有嘔吐物和汗液,這是骯髒的女人肉體發出的氣味。他將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獻給造物主,讓他將它連根拔起。因為他現在不再需要靈魂了。此舉意味著他將像耶穌一樣接受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磨難。他是作為一個男人而死去,而非懦夫。道格拉斯會看到這一點,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明白這一點。 道格拉斯最終還是會心碎的,全世界的人都會心碎的。 沒有生還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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