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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8295 2018-03-21
屋裡爐火正旺,尊敬的波尼法希奧蜷縮在熊皮上烤火。阿豐蘇同斯坦因布羅肯和威拉薩在玩惠斯特。但是,他心不在焉,頭腦昏昏沉沉,以致使得黨迪奧古兩次生氣地說,如果他頭痛得神誌都不清了,最好就別玩了!埃戛出現時,老人不安地抬起了雙眼,說:“卡洛斯呢?出去了?” “是的。我想是同克拉夫特一起走的,”埃戛說。 “他們說過,要去看看侯爵。” 威拉薩小心謹慎地慢慢洗著牌,也朝埃夏投去了顯然是懷疑的目光。這時,堂迪奧古用手指在桌布上敲打著,嘟嚷著說:“快點,快點..管別人的閒事毫無益處!”於是,埃戛在那兒呆了一會兒,微微打著哈欠,望著一張張慢慢出來的紙牌。最後他倦怠了,沒有一點興致,就決定上床去看書,他在書架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一本過期的《全景》雜誌。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埃戛來到卡洛斯房內。當巴蒂士塔——由於對不愉快的事也有所聞,從前一天起他就一直愁雲滿面——告訴他,卡洛斯一大早就騎馬去了狩獵場時,他大吃一驚..“是這樣!..他沒留下什麼口信,沒說去聖奧拉維亞嗎?..”巴蒂士塔莫明其妙地望著埃戛說:“去聖奧拉維亞?..沒有,他沒說過這回事兒。但是,他留下一封給您的信。我想是侯爵的信,他還說他然後去他那兒,在六點鐘..我想是去吃晚飯。” 果然,侯爵在一張名片上提醒說,今天他“歡慶生日”,期待著卡洛斯和埃戛六點鐘來幫助他吃掉一隻尊照節制飲食準備的母雞。 “好吧,到那兒見面,”埃戛輕輕說著,下了樓朝花園走去。 他覺得這件事很是蹊蹺!卡洛斯騎馬出去遊玩;卡洛斯同候爵一道吃晚飯,好像沒有任何擾亂著他這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生活的事! ..他現在堅信,卡洛斯昨夜去了聖弗朗西斯科街。天哪!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他聽到了午飯鈴聲,就又上了樓。所有的人都不見了踪影!這是埃戛在葵花大院第一次孤孤單單地坐在這張大餐桌上,看著《插圖雜誌》吃午飯。

下午六點,埃戛在侯爵(他脖子上圍了一條女士的貂皮圍巾)房內看到了卡洛斯、塔克、克拉夫特,他們圍著一個彈吉他的肥胖年輕人,侯爵的總管——一位黑鬍子的美男子,在一旁同黛萊斯下棋。 “你見到爺爺了嗎?”當埃戛伸過手來時,卡洛斯問道。 “沒見到,我一個人吃的午飯。” 晚餐不久就開始了,十分熱鬧,家釀的上等葡萄酒充分供應。顯然,誰都比不上卡洛斯喝得多,笑得厲害,他幾乎突然由鬱鬱寡歡變得神經質般的歡樂——這使埃戛很不自在,他從這種歡樂中看出了虛假的基調,就像是破裂的玻璃杯的聲音。最後,上甜食了,連埃戛也為一瓶一八一五年釀製的美酒的醇香而大為興奮。然後,他們玩了巴卡拉紙牌,而卡洛斯重又滿臉陰雲,不時地看表,但他走運贏了牌, 就像塔克惱火地兌開最後一張兩萬雷亞爾的鈔票時說的,卡洛斯交了“公羊運”。但是,到了午夜,侯爵的管家不容分說地提起醫生對“壽星爺”限制的囑咐。於是人們紛紛穿好上衣。塔克和克拉夫特在一旁怨天尤人,他們兩人輸得精光,連乘電車的零錢都沒了。

別人為他們募捐,他們用帽子收錢,還得喃喃地為施主祝福。 在返回葵花大院的途中,卡洛斯和埃要各坐在馬車的一角抽煙,沉默了好長時間。馬車駛到阿泰羅廣場中央時,埃戛像是醒了過來:“到底怎麼回事?..你是去奧拉維亞,還是有別的打算?” 卡洛斯在黑洞洞的車內動了動身子。然後,好像十分疲倦似的慢吞吞地說:“ 也許明天去..我什麼都還沒說,什麼都也沒做..我決定用四十八小時平靜一下,好好想想..現在車輪子這樣響,沒法說話。” 兩人再一次默不作聲地坐在各自的角落裡。 到了家,當踏上那鋪著絲絨地毯的樓梯時,卡洛斯聲稱,他已經精疲力竭,而且頭痛難忍。 “明天咱們再談吧,埃戛..晚安,好嗎?” “明天見。”

深夜,埃戛醒來口乾舌燥。他從床上跳下來喝光了梳妝台上瓶裡的水,這時, 他聽見下面卡洛斯房間的門響了一聲。他聽了聽。然後,他又顫抖著鑽進了被窩。但是,他毫無睡意,不知何故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不明智的想法,攪得他心神不定,使他在寧靜的夜晚心急促地跳起來。他聽到鐘報了三點。門又響了一聲,接著一扇窗戶也響了一下。顯然起風了。但是,他再也無法入睡,銘刻在腦海裡的那個想法折磨著他,使他輾轉反側。於是,他絕望地從床上跳起,穿上外衣,用手遮住燈,登上拖鞋,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朝著卡洛斯的房間走去。到了前廳,他停住步,耳朵對著幔帳聽了聽,希望能聽到點兒平穩的呼吸聲。周圍,夜深沉,一片死寂。他鼓起勇氣往裡走..床空著,沒人動過,卡洛斯出去了。

他愣愣地望著那張帶花邊的床單的一角已經被巴蒂士塔小心地掀起的平整的床鋪,疑問這時已經消失了。卡洛斯去聖弗朗西斯科街過夜了! ..他人在那裡,並且睡在那裡了!厭惡之中,埃戛只有一個念頭——逃走,溜到塞洛利庫去,不想再看到這種無以倫比的可恥行為! ..第二天,星期二,對可憐的埃戛來說是很淒涼的。因為擔心碰上卡洛斯或阿豐蘇,他一早就起了床,象賊一樣偷偷地溜下樓梯,到塔瓦雷斯餐館去吃了午飯。下午,他在金子路看見卡洛斯同格魯熱斯和塔維拉一道, 乘坐了一輛四輪馬車駛過——卡洛斯拉上這兩個人肯定是為了避免獨自和爺爺同桌吃飯。埃戛悶悶不樂地在宇宙餐館吃了晚飯。他九點才返回葵花大院,梳洗打扮, 準備去參加勾瓦林紐夫人的晚會,因為她這天上午在羅雷托廣場曾停住馬車提醒他說“今天是查理的生日”。他手裡拿著上衣和高禮帽,走進了路易十五式小客廳, 廳內格魯熱斯在演奏蕭邦的曲子,卡洛斯坐著同克拉夫特玩比澤克紙牌。他是前來問問朋友們是否有口信想帶給尊貴的勾瓦林紐伯爵夫婦的..“祝你玩得痛快!”

“祝你壓倒群雄!” “我就喜歡那兒的宵夜!”塔維拉拿著《費加羅》報躺在安樂椅上說。 晚會上,埃戛和阿爾位男爵夫人盡情地調情,席間喝過香檳之後,她為他那翩翩風度和聰明才智所傾倒,竟向他獻了兩朵玫瑰。埃戛從晚會回來時已是凌晨兩點。在來到卡洛斯房前時,他點起蠟燭,猶豫了一下,一種好奇心攫住了他..他在裡面嗎?但是,埃戛頓時又對自己這種偷偷摸摸的作法感到羞愧。於是,他上了樓, 就像昨晚一樣,下決心溜到塞洛利庫去。回到自己房間,他站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把阿爾汶夫人送的玫瑰花插到一個杯子裡。他正開始脫衣服,聽見漆黑的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非常沉重,非常緩慢,是朝這邊走來,而且就在他的門前悄悄地停了下來。他嚇得喊了起來:“誰在外面?”門響了,是阿豐蘇?達?馬亞。他臉色蒼白,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肥大的上衣,舉著一隻蠟燭快燃盡的燭台。他沒進來,只是用沙啞的聲音顫抖著問道:“卡洛斯呢?去那兒了嗎?”

埃戛穿著襯衣,結結巴巴地,樣子很不自在。他不知道..他在勾瓦林紐家只呆了一會兒..也可能卡洛斯後來同塔維拉一起去吃宵夜了。 老人閉上了雙眼,像是要昏厥過去,伸出一隻手支撐住自己。埃戛連忙朝他跑去。 “別擔心,阿豐蘇?達?馬亞先生!” “你看我這可怎麼辦?他在哪兒,同那個女人在那兒鬼混..你不必說,我知道,我差人偷偷去看了..我倒霉到這種地步,但是,我要結束這種痛苦..他昨天在那兒呆到了凌晨,這會兒又在那兒睡覺..難道上帝讓我活到今天就是為了遭這個罪! “ 他做了一個非常惱怒而痛苦的手勢,然後又邁著更加沉重、更加緩慢的步子消失在走廊裡。 埃戛驚恐地靠著門呆了一會兒。然後,又慢慢地脫了衣服,並且決定第二天去塞洛利庫之前,要非常簡單地對卡洛斯說,他的無恥行為是在要他爺爺的命,又迫使他最好的朋友埃戛為了不再看到這種無恥行徑而離去。

他一睡醒,就把箱子拉到了房間中央,把要裝箱的衣服都扔到床上。他穿著襯衣,為了這件事忙了有半個小時,他思緒不寧,在其中還夾雜著對前一天晚上阿爾汶夫人的目光和某些期望的回憶,這又使他戀戀不捨,難以離去。一輪歡快的太陽把陽台照得金光燦燦。末了,他打開了玻璃門,想盡情地呼吸一下和觀賞一番冬日藍天下的美景。里斯本在這樣的天氣裡變得美好多了!然而塞洛利庫,老家的莊園,塞拉芬神父,則從遠方向他投來了陰影。他朝下一望,看見了卡洛斯的雙輪小馬車,套的是那匹叫圖南特的母馬。那匹馬用蹄子踢蹬著燦爛陽光照射著的馬路。這一定是卡洛斯要早早出去,避免碰到他和爺爺! 他跑著下了樓,唯恐這天再見不到卡洛斯。卡洛斯把自己反鎖在盥洗室內。埃戛叫了一聲,裡面沒吭氣。最後埃戛再忍不住發火,就敲打房門,一面叫嚷起來: “請你聽著!..你是動身去聖奧拉維亞還是去哪兒?”

過了片刻,隨著一陣流水聲,卡洛斯從裡面嚷道:“我不知道..也許..我一會兒就對你說。” 埃戛再也忍耐不住了:“你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我收到了我母親的一封信..你如果不去聖奧拉維亞, 我就回塞洛利庫..荒唐!咱們這樣過了三天了!” 當卡洛斯那可憐而有氣無力的聲音象祈求似的從裡面傳出來時,埃戛幾乎又後悔自己的粗暴。 “埃戛,你是我的好朋友!請對我耐心點兒。我馬上就對你說..”一股突如其來的感情打動了埃戛,他的兩眼濕潤了。他隨即結結巴巴地說:“好吧!我說話聲音大了,是因為隔著門..別著急!” 他又躲進自己的房內,充滿了同情和憐憫,睫毛上掛著一顆大大的淚珠。現在他清楚地看到了可憐的卡洛斯在遭受的折磨中掙扎,因為他被一種直至不久以前還是純正的愛情所左右,但是在一個痛苦的時刻,這種愛情突然變得荒誕不經,儘管它的魅力和熱烈的程度絲毫未減..他有人性但又脆弱,因而他就像被狂風驅趕著一樣,無法在這種強烈的愛和慾望的激情中止步!他讓步了,讓步了,繼續在那雙依然在天真無邪地召喚著他的臂膀裡打滾。卡洛斯現在就在那兒,戰戰兢兢,被趕出了家,遠離了家人和親友鬱鬱地過著悲慘的流浪生活,就像一個被逐出了教會的人,唯恐碰到那能看出自己罪孽的純潔目光..與此同時,可憐的阿豐甦了解了這一切,他悲痛欲絕!而他,一個歡樂時刻受歡迎的客人,在這兒得到了勝過自己家裡的親切款待,能在這個家庭遭受巨大災難打擊之時離去嗎?那將是鄙劣的行為!於是,他又立即打開了箱子,一面對於自己在遭受折磨的痛苦時刻表現出的自私感到惱火,一面又把衣服重新放到櫃子裡,那氣惱的程度就同開始他從櫃子裡拿出衣服來時一樣。他喃喃地說:“女人,生活,一切的一切全都見鬼去吧!..”當他穿好衣服下樓時,卡洛斯已經不見了!這時,巴蒂士塔緊蹩眉頭,滿臉愁容,他現在敢肯定準是出了什麼大禍。他攔住埃戛低聲說:“您說得對..明天我們去聖奧拉維亞, 要帶夠穿的衣服,準備多呆些時間..這個冬天一開始就很糟!”

凌晨四點,天黑漆漆的,卡洛斯輕輕地關上了聖弗朗西斯科街那幢房子的大門。然而,在這寒氣襲人的大街上,更使他痛苦的是,害怕回到葵花大院去!當他在昏暗的房間裡,在熟睡的瑪麗婭身旁穿衣服時,這種恐懼就攫住了他。也正是這種恐懼,害得他昨天整日坐在雙輪馬車裡在外面奔跑,最後躲進了奧古斯托街的一間小屋,悶悶不樂地同格魯熱斯一起吃了晚飯。他害怕見爺爺,害怕見埃戛,害怕見威拉薩;他害怕那召喚他們去吃晚飯和聚會的鈴聲;他害怕自己的房間,因為他們中的一位隨時都可能掀起幔帳走進來,望穿他的心靈,窺測他的秘密..現在他堅信,他們一切都知道了。即使這天晚上,他逃到聖奧拉維亞去,在他和瑪麗婭之間築起一堵修道院那樣高大的圍牆,把他們隔開,也絕對不能把他的好友們腦海裡對他陷入可恥泥潭的記憶抹掉,也不能消除他們的痛苦。他的道德生活己遭毀壞..既然拋棄了愛情並不能得到安寧,那麼,為什麼要離去?既然這種罪孽已經成了他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中的一個陰影部分,難道更合乎邏輯的做法不是踏碎所有人類和上蒼的法律,帶著對真情一無所知的瑪麗婭到遙遠的地方去,永遠地沉淪在這種罪孽之中嗎? 他昨天晚上這樣想過。他這樣想過..但是他又預見到了另一樁可怕的事,一種最嚴厲的懲罰在等待著他,即是在孤獨中埋葬自己。他甚至已經感到它的來臨。前天晚上他都為此不寒而栗了。就在那天晚上,他躺在疲倦得熟睡的瑪麗婭身旁,死前的第一股寒氣襲擊著他,使他有了預感。 自從知道她與他是血親,他對她從心底里就產生了一種膩味的嫌惡之感,儘管十分輕微,但卻已經可以感覺得出! ..這是一種具體的、性慾的嫌惡,已經形露於色。這種嫌惡使他全身發抖。首先是她身上飄溢在幔帳中的那股香氣,沾到了他的皮膚上、衣服上的那股香氣,這種香氣過去曾使他興奮,現在卻令他厭惡——甚至在昨天晚上,為了清除那種香氣,他還用科隆香水洗了一遍。然後,就是她的身體,他一向喜愛的猶如一尊理想的大理石雕像般的軀體,現在他突然感到它過於健壯和肌肉發達,那四肢粗壯得像野蠻的亞馬孫族女鬥士,有著尋歡作樂的動物的一切美貌。她那光滑柔軟的頭髮,他現在突然覺得硬得像獅子脖頸上的鬃毛。她在床上的動作,即使在這天晚上,也使他害怕,就像一隻懶洋洋而且性感的母獸,展開四肢要把他吞噬..當她用雙臂摟住他,用力把他壓到她那飽滿豐腴的乳房上時,他覺得她在他的血管裡點燃了一把兇猛的烈火。但是,當最後一聲嘆息從她的嘴邊一消失,他就麻木地、帶著一種莫明其妙的恐懼挪向了床邊,一動不動,裹在被單裡, 沉淪在無限的悲哀之中,心猿意馬地想著他可能過的另一種生活。遠離現在這個地方,在一棟陽光普照的簡陋小屋裡,有他合法的妻子,那是一朵家庭中嬌美的鮮花,小巧、羞怯、賢淑,她不會發出淫蕩的喊叫,也不使用那種濃重的香水!不幸的是,現在他已經不可懷疑..如果他和她出走,很快他就會為這種難以言狀的肉體上的厭惡所困擾。作為這種罪惡藉口的愛情一旦死亡,而永遠同這樣一個女人系在一起又使他厭惡(況且她是..),那麼,他該怎麼辦?只有自殺一條路! 但是,在完全知道了這种血親關係分隔著他們時,即使同她只睡過一夜,他還能重新開始那種平靜的生活嗎?即使他的無情和力量足以使他將這段記憶從心中抹掉,她也不會在他的爺爺和朋友們心中消亡。這可恥的秘密將會留在他們中間,玷污和損害著一切。從此,生活只會給他帶來難以忍受的苦楚..怎麼辦,上帝啊,怎麼辦?假如有人能給他以忠告,給他以安慰,那該多好啊!在到達家門口時,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跪在一位神父的腳前,一位聖人的腳前,向他傾吐心中的痛苦,祈求給他以仁慈的撫愛!但是,聖人在何處? 葵花大院門前的燈依然亮著。卡洛斯輕輕地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紅色的絲絨地毯使腳步聲輕得聽不見。在樓梯平台處,他摸找著蠟燭。 突然,透過半開的帷幔,他看見了屋內有一點火光在移動。他緊張得往後退去,並在一個角落裡停了下來。那點火光移近了,越來越亮了,來人邁著緩慢、沉重的步子,幾乎沒有聲響地踩在地毯上。燈出現了,隨著爺爺也出現了。他穿著襯衣,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像個幽靈一般。卡洛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屏住了呼吸。老人一雙紅紅、疲倦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他,盯住他,穿透了他的心靈,看清了他的秘密。阿豐蘇一句話也沒說,他那白髮蒼蒼的頭晃動著。他走過平台處時,那燈光在地毯上灑下了一層血紅的顏色——老人緩慢而沉悶的腳步聲在屋內漸漸消失, 聽不見了,好像他在邁著人生的最後幾步! 卡洛斯走進自己那間黑洞洞的屋子,絆到一張沙發上。他就勢坐在那兒,頭埋在雙手之間,無所思也無所感,只是看見面色蒼白的老人拿著一個發紅的火亮,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像個拖著長長身影的魔鬼。漸漸地他感到渾身倦怠無力,絲毫不想動彈,只有一種逐漸強烈的想法——希望在某個非常寧靜、非常黑暗的地方永遠安息..由此他想到了死。死是一劑良藥,是可靠的避難所。為什麼不去會見死神?這天晚上吞下幾片鴉片酊,他就可以進入到絕對的平靜之中..他長時間地沉浸在這種思緒裡。這使他的痛苦減輕,並得到安慰,就像他被一陣猛烈的風暴所驅趕之時,在自己腳前有一扇大門打開了,裡面溫暖而寧靜。有個聲音,那是一隻鳥在窗台上吱吱的叫聲,使他注意到了太陽和白晝。他站起身,非常緩慢地脫去衣服,已是精疲力竭。他鑽進了被窩,把頭埋進枕頭里,想重新沉浸在那種倦怠的舒適之中, 品嚐著死亡的滋味,也是為了在他最後的時刻裡不再看到任何光亮和地球上的任何東西。 太陽已高高升起,外面傳來一陣吵鬧聲,巴蒂士塔破門而入。 “堂卡洛斯先生,我的少爺!老爺爺在花園裡不好了,他醒不過來了!..”卡洛斯從床上跳下來,抓起一件上衣披上。在前廳,女管家正趴在欄杆上,焦急地嚷著,“快,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去請阿澤維杜大夫,麵包店隔壁的那個!”一個跑過去的年輕人同卡洛斯在過道裡撞了個滿懷,他腳沒停地嚷著:“在最裡面,瀑布旁邊,堂卡洛斯先生,是石桌那兒!..”在花園的一角,柏樹下面,阿豐蘇?達?馬亞坐著一張軟木凳,趴在那張粗糙的石桌上,臉貼著兩臂。他那寬檐帽子滾落到了地上,背上披著那件藍色的舊長袍,衣領豎著。四周,茶花的樹葉上,沙土地的小徑上,閃耀著冬天柔和的金色陽光。小瀑布處,一線清泉在岩石間低聲哭泣。 卡洛斯鹵莽地捧起老人那張已經僵硬的臉,那臉顏色蠟黃,雙目緊閉,還有一絲血跡掛在嘴角那雪白的長須上。接著,卡洛斯跪到了濕潤的地上,用手搖晃著老人,輕聲喊著:“爺爺!爺爺!”他又跑到水池那兒,用水灑在老人身上:“叫個人來呀!叫個人來呀!” 卡洛斯再一次摸了摸老人的心臟..但是,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身體已經涼了。這個軀體的生命比本世紀的年歲還長,他如同一棵蒼勁的橡樹,驚人地抵禦過歲月的風霜。在太陽高高升起之時,他卻孤孤單單地死去了,那疲倦的頭垂在一張粗糙的石桌上。 在卡洛斯站起來時,埃戛蓬頭散發,裹著睡衣來了。卡洛斯抱住了他,渾身顫抖著嚎陶大哭。周圍的用人們驚恐地觀望著。女管家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心神恍惚地在玫瑰園小徑中悲痛地哭著:“哦,我的好老爺,我的好老爺!” 這時看門的家丁上氣不接下氣地帶著他在街上碰巧遇到的阿澤維杜大夫來了。這是個剛出校門的年輕人,個子瘦小,神情緊張,還蓄著兩撇非常捲曲的鬍子。他拘謹地向站在周圍的用人們、埃戛以及卡洛斯問了好。卡洛斯雖然滿臉淚花,但盡量設法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大夫脫去手套,慢慢地、非常仔細地檢查了阿豐甦的身體,簡直仔細得有點兒過分了,因為他感覺到周圍所有那些濕潤的眼睛都在非常殷切地註視著他。最後,他站在卡洛斯面前,緊張地用手指摸著鬍子,輕聲說了些醫學術語..再說,他說,卡洛斯作為同行也一定早已明白,一切都不幸地結束了。他委實感到難過..如果需要他做什麼,他將欣然..“非常感謝您,”卡洛斯吃力地說。 埃戛穿著拖鞋送阿澤維杜走了幾步,指給他花園的大門。 這時,卡洛斯站在老人面前,不再哭泣,只是這突如其來的結局使他感到驚恐。爺爺,活生生、健壯的爺爺的容貌,坐在火爐旁抽煙斗,早晨給玫瑰花澆水的情景,都模模糊糊地在他腦海裡閃過,使卡洛斯更加痛苦、悲傷..於是,他產生了想了此一生的念頭,象爺爺那樣,靠在石桌上,進入永恆的平靜之中。一束陽光透過柏樹的枝叉照射在阿豐蘇那毫無生氣的臉上。寂靜之中,鳥兒經過一陣驚恐後又啼唱起來。埃戛走過來,碰了碰卡洛斯的手臂說:“該把他抬上去。” 卡洛斯親吻了老人垂下的冰涼的手。然後,他雙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從肩部把爺爺抱起。巴蒂士塔跑來幫忙,埃戛因穿著睡袍動作不便,就抱起老人的腳。他們抬著老人穿過花園,又走過陽光燦爛的陽台和老人的書房——裡面,擺在燃燒的爐火前的那張安樂椅還在等候他。一路上肅然無聲,只有僕人們奔跑著去開門和看到心緒慌亂的卡洛斯或埃戛抬不動那沉重的軀體時,跑上去幫一把時的腳步聲。女管家已經在阿豐甦的房內,正在把一塊絲織床單鋪到那張沒有帳幔的簡樸的鐵床上。他們把老人停放在繡著一簇線色葉子的藍色絲綢床單上。 埃戛點起兩支銀燭台;女管家跪在床邊數念珠;安東尼先生手裡拿著廚師的白帽子,站在門旁,身邊還放著他帶來的一籃茶花和暖房裡采的棕櫚葉。這時,卡洛斯在房內來回走著,一聲聲長長的抽泣使他全身顫動。他懷著最後的,然而是荒唐的希望,不停地摸著老人的脈搏或是心臟。阿豐蘇身穿細絨夾克和一雙大白鞋,直挺挺地躺在狹窄的床上,顯得更為健壯。在那剪得刷子般的銀髮和紛綸的長須之間,他的臉變成了舊象牙的顏色,臉上的皺紋硬得就像用雕刀刻的;他那長著白色睫毛、佈滿紋絲的眼皮安詳地合上了,就像是一個終於安歇了的人。人們把他放上床時,讓他的一隻手張開貼在心口,這個簡樸自然的姿勢表明他的一生是在那顆善良的心支配下生活的! 卡洛斯精神恍惚,陷入了痛苦的冥想之中。他極度痛苦的是,爺爺竟沒和他說上一句親切的話語,沒有告別就永遠離去了。什麼都沒有!只有他舉著點燃的蠟燭走過時露出的那副痛苦的目光。那時,他已經在走向死亡。爺爺什麼都一清二楚, 他是為這件事而死的!這種堅信象錘子一樣,不停地、一再地沉重敲打著卡洛斯那痛苦的心靈。爺爺什麼都一清二楚,他是為這件事而死的! 埃戛走過來,提醒卡洛斯他們當時的打扮——他,埃戛穿著睡衣,卡洛斯則在睡衣上罩了一件外衣。 “得下去了,去穿好衣服。” 卡洛斯結結巴巴地說:“是的,咱們該去穿好衣服..” 但是他卻沒挪步。埃戛輕輕地挽起他的胳膊走了出去。卡洛斯像個夢遊者一樣走著,一面用手絹慢慢地擦著額頭和鬍子。在走廊上他突然使勁絞緊雙手,又一次淚流滿面,痛苦地訴說著自己的全部罪責:“埃戛,我親愛的埃戛!今天早晨我進屋時,爺爺見到過我!他走了過去,卻沒對我說什麼..他什麼都知道了,就是這件事害死了他!..”埃戛拉著他走,安慰他說,不同意他這種想法。真是傻話!爺爺快八十了,而且有心髒病..自從他從聖奧拉維亞回來,他們有多少次憂心忡忡地談起過這件事!現在用這種想法,再使自己感到更大的不幸,那才荒唐呢! 卡洛斯兩眼盯著地,像是自言自語地慢慢低聲說:“不!很奇怪,這並不使我感到更不幸!我接受這個事實作為一種懲罰..我願意這成為一種懲罰..我只是感到在懲罰我的人面前,我是多麼渺小,多麼卑賤。今天早晨,我想過自殺。現在我不想了!這樣帶著破碎的心靈活下去,就是對我的懲罰..使我悲痛的,是他沒向我告別!” 他的淚水又流了下來,但現在流得慢了,平靜了,沒那麼絕望了。埃戛象領著個孩子一樣把他送到屋內,讓他在沙發的一角坐下。卡洛斯用手絹遮住臉,不停地悄悄哭泣著,似乎淚水能使他心裡輕鬆並洗刷掉近日來使他窒息的一切含混的、難以名狀的痛苦。 中午時分,埃戛在樓上剛穿好衣服,威拉薩伸著雙臂破門而入。他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巴蒂士塔派了一個聽差去請威拉薩,但是那個孩子沒法講得很清楚。剛才,在樓下,可憐的卡洛斯擁抱了他,哭得像個淚人,說不出話來,要他來找埃戛了解情況..所以,他就來了。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這樣?..”埃戛把人們如何清晨在花園裡發現阿豐蘇趴在石桌上,簡略地講述了一遍。阿澤維杜大夫來了,但是已經完了。 威拉薩把手舉到頭上。 “竟有這等事!朋友,請您相信,肯定是那個女人,從那兒冒出來的那個女人害死了他!從那次打擊之後,他就變了樣兒!不是別的原因!就是這件事!” 埃戛機械地往手絹上灑著科隆香水,一面低語道:“是的,也許同這次打擊有關。再說,八十歲的人了,又不注意,還心臟有玻”接著,他們商量了有關葬禮的事宜,認為應從簡辦事,才能同老人簡樸的一生相符。埃戛提醒說,遺體在運往奧拉維亞之前,可以停放在侯爵墓地。 威拉薩摸著下巴,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也有個墓地。是阿豐蘇先生親自讓人為我父親修建的,願上帝保佑他的靈魂..我覺得,在那兒停放一些日子是完全可以的。這樣可以不求人,而我則感到這是莫大的榮幸..”埃戛同意了。接著,他們又商定了關於邀請什麼人、時間、靈柩的裝飾等細節。最後,威拉薩看了看表, 站起身來,長吁了一口氣說:“好,我去辦這些令人難過的瑣事!我這就來,他穿衣服的時候,我還想最後再見他一面。誰想得到!前天我還同他玩過牌..我還贏了他三千雷亞爾,真可憐!” 一般懷念之情使他哽咽了,他用手絹擦著眼睛走了。 埃戛下樓時,穿了一身喪服的卡洛斯已經坐在小書桌旁,面前攤著一張紙。他立即撂下筆站了起來。 “我寫不下去!..請你給她寫兩句。” 埃戛默不作聲,拿起筆寫了一張非常簡短的便條。他念道:“親愛的夫人: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因腦溢血,今晨突然去世。您會理解,此時卡洛斯不得不委託我向您轉告這一噩耗。請相“信我..”他沒給卡洛斯往下念。這時,巴蒂士塔身著喪服,用托盤端著午飯進來。埃戛要他差個僕人把便條送到聖弗朗西斯科街。巴蒂士塔在埃戛耳旁悄悄說:“最好別忘了給僕人們發喪服..”“威拉薩先生知道了。 ” 他們匆匆忙忙喝完了托盤上的茶。然後,埃戛給堂迪奧古和謝格拉寫了便條, 他們都是阿豐甦的老朋友。鐘敲兩點時,人們抬來了棺木,準備將遺體入殮。但是,卡洛斯不允許外人碰他爺爺的身子。他和埃戛,再加上巴蒂士塔做幫手——他們以盡孝的心情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鼓起勇氣給老人擦身、穿衣,然後再把他放入鋪著淺色錦緞的大像木棺材內,卡洛斯還在裡面放了一尊他祖母魯娜的肖像。下午,在趕回來“看主人最後一眼”的威拉薩的幫助下,他們把老人抬到樓下書房裡。埃戛不想對書房作改動或是佈置,因為書房深紅色的錦緞、雕花的書架、以及散在硬木書桌上的書籍,都使書房保持著那種安靜、肅穆的氣氛。只是為了放置靈柩, 把兩張大桌子拼了起來,並且鋪上了一塊繡有金色紋微的黑絲絨。上面是一幅魯本斯畫的基督,他張著雙臂,立於血紅的太陽之上。四周是十二個點燃的銀燭台。在靈柩的頭部,交叉放著溫室裡的棕櫚葉,中間點綴著茶花枝。埃戛還在兩個青銅香爐裡燃起些許香料。 晚上,來的第一位老朋友是堂迪奧古。他神態莊重,穿著禮服。由於在棺木前感到害怕,他就靠在埃戛身上,低聲說:“他還比我小七個月呢!” 侯爵晚到了一會兒;他裹著披風,帶來了一個大花籃。克拉夫特和格魯熱斯沒得到消息。他們走到朗柏?桑托斯街時遇到了一起——他們第一次吃驚地看到葵花大院的大門緊閉著。最後一個來的是謝格拉,他白天呆在鄉間別墅了。在擁抱過卡洛斯之後,他同克拉夫特擁抱。他一時頭都昏了,紅腫的雙眼掛著淚花。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多年的伙伴走了,我也晚不了多久啦!..”夜晚,悲痛的守靈開始了。萬籟俱寂,時光過得十分緩慢。在這莊嚴的喪禮儀式上,十二支點燃著的蠟燭, 火焰躥得老高,朋友們坐在一張張緊挨著的椅子上,時而壓低嗓子細語幾句。漸漸地,熱氣、燃著香料的香味、鮮花散出的清香都融到一起,迫使巴蒂士塔把靠陽台的一扇窗戶打開。天空中星羅棋布。一陣微風拂過,把花園裡的樹枝吹得沙沙作響。 時間很晚了,雙臂交叉著在一張安樂椅上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的謝格拉,感到頭暈。埃戛把他扶到餐廳,倒了一杯白蘭地,使他恢復平靜。餐廳裡還備了一桌冷食夜宵,還有葡萄酒和甜食。克拉夫特同塔維拉也走了過來。他是在《晚報》編輯部知道這個不幸消息的,簡直沒吃晚飯就跑來了。 在喝過一點法國波爾多葡萄酒,吃了一根香腸之後,謝格拉恢復了過來。他回憶起往日阿豐蘇和他年輕時代的歡樂歲月。但是一看見卡洛斯走過來,他頓時住了口。卡洛斯面色蒼白,像個夢遊者,邁著緩緩的步子,他結結巴巴地說:“請用點兒東西吧,請用點兒東西..”他在一隻盤子裡撥弄了一下,然後圍著桌子轉了一圈就又出去了。他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前廳,廳裡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了。一個瘦弱的黑色身影出現在台階上,用兩隻胳膊抱住了卡洛斯。是阿連卡。 “這裡歡樂的日子,我從不來;現在,在這悲傷的時刻,我來了!” 詩人踮著腳,從走廊裡穿過,就像走在一座廟宇的側廊裡。 這時,卡洛斯在前廳又走了幾步。一隻無靠背的長沙發前,放著一隻裝有花環的大籃子,上面還附有一封信。他認出了是瑪麗婭的字。他沒去碰它,又回到了書房。阿連卡站在靈柩前,一隻手靠在埃戛肩上輕聲他說:“一位英勇的人物離去了!” 蠟燭漸漸燃盡了。屋內倦意襲人。巴蒂士塔在台球室上咖啡。阿連卡在室內被格魯熱斯、塔維拉和威拉薩圍祝他剛接過杯子就談起了往事,說到亞羅友斯區那光輝的年代,說起當時的烈性青年:“孩子們,你們看吧,再也找不到像馬亞一家這樣勇敢、寬厚、強悍的人了!..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好像一切都漸漸走向衰亡!..光輝的年代消失了,激情消失了..阿豐蘇?達?馬亞離去了!我好像看見他在奔菲卡那棟大廈的窗口,繫著他那條絲質大領帶,一副往昔葡萄牙人的高貴神態..他去了!我可憐的彼得羅也去了..確實,一想起這些,我心情十分沉重!” 他兩眼模糊了,又喝了一大口白蘭地。 埃戛喝了一口咖啡,就回到書房。房內飄散著香氣,籠罩著一種教堂裡淒切的氣氛。堂迪奧古躺在沙發上發出鼾聲。對面的謝格拉也睡著了,身子伏在交叉著的雙臂上,滿臉通紅。埃戛輕輕地叫醒他們。兩位老朋友擁抱過卡洛斯之後,點起了雪茄,乘坐著同一輛馬車走了。其他的人也一一同卡洛斯擁抱,然後穿起外衣。最後走的是阿連卡,他在庭院裡親吻過埃戛,依然激動地感嘆著逝去的歲月,感嘆著已經作古的伙伴:“現在,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你們,年輕人,新的一代。別把我拋下!不然,唉!當我想拜訪誰的話,就只有去墳場了。再見了,別著了涼!” 葬禮在次日一點舉行。埃戛、候爵、克拉夫特、謝格拉把靈柩抬到門口,後面跟著的是一些朋友,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勾瓦林紐伯爵,他鄭重地佩上了十字勳章。斯坦因布羅肯伯爵帶著他的秘書,手裡提著一隻紫羅蘭花圈。在窄小的街道上,馬車排成了長長的車隊,延伸到坡上,一直伸展到了其他的街道和小巷裡。這個住宅區所有的窗口都擁滿了人;警察對著馬車夫們大聲吼著。終於,非常簡樸的靈車滾動了,後面跟著的是兩輛馬亞家的空車,車上裝有披上長長絹紗的車燈。隨後駛來的是一輛輛租來供客人用的馬車,坐在車裡的客人個個禮服整齊,他們迎著霧濛濛的寒氣打開了車窗玻璃。達爾蓋和瓦加斯同乘一輛馬車。勾瓦林紐的僕從騎著小白馬小跑而過。 面對著空蕩蕩的街道,葵花大院的大門為了這樁重要的喪事最後關閉了。 埃戛從墓地回來時看見卡洛斯正在房內撕著一張張的紙,巴蒂士塔跪在地毯上忙著關上一隻皮革旅行箱。埃戛搓著雙手走進來,臉色蒼白,冷得直抖。卡洛斯這時關上了裝滿信件的抽屜,建議埃戛到客廳去,那兒有爐火。 他們一進客廳,卡洛斯就拉上了簾子,眼睛望著埃戛說:“你不反對去找她談談嗎?” “不反對。怎麼?..向她說些什麼?” “所有的情況。” 埃戛把安樂椅轉過來拉到爐邊,把爐火撥得更旺。卡洛斯在一旁盯住爐火,慢慢地繼續說:“此外,我希望她離開,馬上到巴黎去..呆在里斯本是荒唐的..在未弄清屬於她的財產數目之前,一定會給她月錢,一份寬裕的月錢..威拉薩一會兒就來談細節問題..不管怎樣,為了讓她離開,明天你給她送去五百英鎊。” 埃戛悄沒聲地說:“為這種錢的問題,也許最好是威拉薩去..”“不,看在上帝面上!為什麼要讓這位可憐的人在威拉薩面前臉紅呢?” 一陣沉默。兩個人都盯著那跳動的火焰。 “使你為難了,是嗎,我親愛的埃戛?” “不..我已經開始變得麻木了。只要閉上雙眼,再經歷一次這不幸的時刻,然後就要休息了。你何時從聖奧拉維亞回來?” 卡洛斯說不知道。他希望埃戛結束了這樁去聖弗朗西斯科街的使命之後,到聖奧拉維亞去和他一同休息幾天。然後,得把爺爺的遺體運到那兒去..“辦完這件事,我就旅行去..去美洲,去日本。我要做這件愚蠢然而總是很有益的事。這就叫去'散散心'..”他聳聳肩膀,慢步走到窗前,窗戶上有一片蒼白的陽光在明亮的下午漸漸退去。隨後,他把身子轉向又在撥弄爐火的埃戛,說:“我,當然,不敢要求你一定也去,埃戛..我希望如此,但不敢強求!” 埃戛慢慢放下火鉗,站起身來抱住卡洛斯,激動地說:“你就說嘛。見鬼了.. 為什麼不敢?” “那你就來吧!” 卡洛斯的心被這話深深地感動了。他抱住埃戛,臉上滾下兩顆大大的淚珠。 於是埃戛想了片刻。在去聖奧拉維亞之前,要回塞洛利庫老家一趟去“朝聖” 。到東方去開銷會很大,所以,要趕緊從母親手裡擠點兒錢..由於卡洛斯聲稱帶的錢會“足夠讓兩個人舒舒服服過活”,埃戛非常認真地說:“不,不!我母親也很富有。到美洲、日本旅行是受教育。媽媽有義務完成對我的教育。我可以接受的是你的一隻皮箱。” 這天晚上,卡洛斯和埃戛在威拉薩陪同下來到聖亞波羅尼亞車站時,火車正要開出。卡洛斯差點兒來不及跳上他預定的包廂。圍著旅行披風的巴蒂士塔,被路警推著才拼命爬上了另一節車廂,擠在這節車廂裡的人發出一片抗議聲。火車立刻就開了。卡洛斯倚在車門旁,對埃戛嚷著:“明天發個電報來說說情況!” 埃戛由威拉薩陪伴著回到葵花大院,威拉薩是去那兒收拾和封存阿豐蘇?達?馬亞的信件的;這時,埃戛對他說起了次日清晨要交給瑪麗婭?愛杜亞達五百英鎊的事。威拉薩確實得到了卡洛斯這樣的指示。不過,朋友之間坦率地說吧,這麼短的旅程,這筆錢數目不是太大了嗎?不僅如此,卡洛斯還說過,每月要給這位女士四千法郎,也就是一百六十英鎊!你不覺得過分了嗎?給一個女人,一個普通的女人..埃戛提醒說,這位普通的女人有合法權利得到更多的錢..“是的,是的,”總管支支吾吾地說。 “但是這個合法性還得研究研究。咱們不談這件事了。我不喜歡談這事!..”接著,由於埃戛提到了阿豐蘇?達?馬亞留下的財產,威拉薩就一五一十地說了。的確,這是葡萄牙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僅塞巴斯蒂恩?達?馬亞遺產一項的進款就多達十五康托。在阿連特茹的地產,由於他父親老威拉薩的經管,價值增加了兩倍,然而聖奧拉維亞是個花錢的地方。但是,拉麥古附近的莊園就更是筆財富了。 “錢是不會缺的!”他得意地大聲說,一面拍著埃戛的膝蓋。 “朋友,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一切的支柱。” 走進葵花大院時,想到這個曾經幸福、可親的家庭從此消失了,埃戛感到無限的懷念。 在前廳,他的腳步聲聽上去很是淒涼,就像是走在一棟廢棄了的房子裡。室內還飄蕩著淡淡的香料和酚的氣味。走廊的吊燈裡只有一根燈芯亮著,令人昏昏欲睡。 “這裡已經有一種衰敗的氣氛,威拉薩。” “不過是看著還順眼的小小的衰敗!”總管輕聲他說,一邊用眼睛掃了一下掛毯和無靠背的長沙發,一邊搓著雙手,渾身因為夜寒而哆嗦。 他們走進阿豐甦的書房,在爐火邊呆了會兒暖暖身子。路易十五時代的大鐘敲了九點——接著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小步舞曲的音樂,隨後又消失了。 威拉薩準備要開始自己的工作。埃戛說,他也要去自己房內清理一下沒用的文件、書信,對他這兩年青年時代生活作一次徹底的清理..埃戛上了樓,他剛把蠟燭放在梳妝台上,就听到寂靜的走廊盡頭傳來了一聲充滿無限悲哀、拖著長聲的淒涼呻吟。一陣恐懼使他毛骨悚然。從黑暗中發出的呻吟是來自阿豐蘇?馬亞住房的方向。後來,他想起,整幢房子裡的人都還沒睡,到處都有用人和燈光。於是他壯起膽子,手裡哆哆嗦嗦地舉著燭台,在走廊上邁了幾步。 原來是那隻貓!是尊敬的波尼法希奧。它在阿豐甦的房前,抓著緊閉的房門, 痛苦地低聲叫著。埃戛生氣了,把它攆開。身肥體胖的可憐的波尼法希奧拖著蓬鬆的尾巴,慢悠悠地離去了。但是,它很快又轉了回來。用爪子扒著門,在埃戛的腿上蹭著,又開始瞄瞄地尖叫起來,就像一個人在痛苦地哀號,懷念著那失去的主人,他曾經把它抱在懷裡愛撫它,而如今他已再也不會出現了。 埃戛跑到書房,請求威拉薩這天晚上在葵花大院安歇。總管同意了,他也被那隻貓的悲切的哭聲所深深感動。他把一大疊紙放在桌上,又到即將熄滅的爐子前暖了暖雙腳。埃戛這時在堂迪奧古以往坐的那張色調柔和的沙發上坐下,面色依然蒼白。威拉薩轉向他,認真而緩慢地說:“三年前,當阿豐蘇讓我在這兒負責進行最初的修繕工程時,我提醒過他,據一個古老的傳說,葵花大院的院牆對馬亞家不吉利。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對這個凶兆和傳說付諸一笑..可不,果然不吉利了!” 翌日,埃戛帶著蒙弗特太太的信件和威拉薩在葡萄牙銀行門前交給他的期票及金鎊,登上了聖弗朗西斯科街那幢房子的二樓。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不過,他已下定決心要做個強者,要平靜地面對這個緊要關頭。多明古斯繫著黑領帶,踮著腳尖走來拉開了客廳的門簾。埃戛剛把蒙弗特太太的舊雪茄煙盒放到沙發上,瑪麗婭? 愛杜亞達就走了進來。她全身黑色衣著,面色蒼白。她把一雙手伸向埃戛。 “卡洛斯好嗎?” 埃戛結結巴巴地說:“在這個時刻,您可想而知..太慘了,這樣突如其來..”瑪麗婭發黑的眼圈裡有顆淚花在閃動。她不認識阿豐蘇?達?馬亞,甚至從未見過他。但是,知道卡洛斯痛苦,她也確實很難過..那個年輕人是多麼孝順他的爺爺啊! “是突然發生的,對嗎?” 埃戛詳細他講述了整個過程,費去不少時間。他感謝她送去的花環。他還說了可憐的波尼法希奧的哀叫和悲傷..“卡洛斯呢?” “卡洛斯到聖奧拉維亞去了,親愛的夫人。” 她絞緊了雙手,這意想不到的情況使她很痛苦。到聖奧拉維亞去了!連張便條、連一句話都沒有! ..對於他這樣匆忙、幾乎象遺棄了她似的離去,她驚訝得臉色更加蒼白了。她最後顯出一種不很在乎和有信心——實際上她沒有信心——的樣子,低聲說:“是的,這種時候的確顧不上別的..”兩顆淚珠從她的臉上滾了下來。看到這樣真誠、默默的痛苦,埃戛茫然不知所措了。有好一陣子,他用顫抖的手指撫摸著鬍子,看著瑪麗婭無聲地哭泣。後來,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然後又轉回來,在瑪麗婭面前張開雙臂,痛苦地說:“不,不是這麼回事,親愛的夫人!有另外的情況,還有其他的情況! 這些日子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難過的!是些痛苦的日子..”其他的情況!?她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她睜大雙眼看著埃戛,期待他說下去。 埃戛深深地吸了口氣。 “您還記得住在巴黎的一位吉馬萊斯,達馬祖的一個舅舅嗎?” 瑪麗婭驚奇地輕輕點了點頭。 “這位吉馬萊斯同您的母親很熟悉,是嗎?” 她又同樣默默地微微點點頭。不過,可憐的埃戛又躊躇了,他那發白的面頰抽搐了起來,尷尬使得他很痛苦:“我說這些,親愛的夫人,是因為卡洛斯請求我這樣做..上帝知道我是何等為難啊!..太難了,我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她合起雙手,痛苦地祈求著:“請看在上帝的份上!” 這時,羅莎不聲不響地掀起了門簾的一角,她手裡抱著娃娃,妮妮絲跟在她身旁。母親不耐煩地嚷道:“到裡面去!別來纏我!” 小姑娘嚇呆了,一雙美麗的眼睛頓時湧滿淚水。門簾放了下來,走廊里傳來一陣傷心的哭泣。 這時,埃戛只有一個願望,就是一個結束這樁使命的強烈願望。 “您認得您母親的字,對嗎?..好!我帶來一份她寫的有關您身世的聲明..就是那位吉馬萊斯收藏了這份文件,這是您母親於一八七一年戰爭爆發前夕連同其他文件一起交給他的..他把這些東西一直保存到今天。他原想歸還給您本人,但不知您的住處。幾天前,他看見您和我、和卡洛斯同乘坐一輛馬車..就在阿泰羅廣場附近,那家裁縫店門前,也許您還記得,那時我們是從'淘喀'別墅來..於是,吉馬萊斯就馬上來找馬亞家的總管,把這些信件交給了他,並請他轉交給您..從開初的幾句話就知道了您是卡洛斯的親屬,而且是近親時,想想看,大家有多麼震驚吧。 “ 他幾乎是一口氣把這件事說完了,一面說一面不時地緊張地打著手勢。 她簡直聽不明白,面色死灰,無限地恐懼。她只是非常輕他說了聲:“但是.. ”然後又啞口無言,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凝視著埃戛的動作,這時他正伏身在沙發上,顫抖著打開蒙弗特太太的雪茄煙盒。最後,他拿著一張紙轉過身來,不知所措地吞吞吐吐對她說:“您母親從未對您提起過這件事..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緣故..她是從里斯本私奔出走的,拋下了丈夫出走的..請您原涼我這樣粗魯地談及此事。但是,現在不能對事實再遮遮掩掩了..請您看!您認得您母親的字。 這是她的字,對嗎? ” “是的!”瑪麗婭大聲說,趕忙去拿那張紙。 “請原諒!”埃戛說著又用力把那張紙抽回來。 “我是局外人!在我離開這兒之前,您不能看所有的這些東西。” 這是上帝賦予的靈感,可以使他避免親自目睹她得知這些痛苦的事之後受到的沉重打擊。他堅持這樣做。他會給她留下她母親所有的信件。在他走後,她可以看,並將會明白這殘酷的事實..接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了兩大卷沉甸甸的英鎊,和一個裝著開到巴黎期票的信封。埃戛把這些連同蒙弗特太太的聲明一起放在桌上。 “現在,我再說兩句話。卡洛斯認為您眼下該做的是立即動身去巴黎。 您有權利,您的女兒也有權利得到馬亞家的一部分財產,因為現在您是屬於這個家族了..我給您留下的是一疊開始巴黎的期票,以備急需..卡洛斯的總管給您訂了軟臥包廂的票。在您決定走之後,請往葵花大院捎個口信,我會到車站去的..我想就是這些。現在我該向您告辭了..”埃戛急忙抓起帽子,走過來握住瑪麗婭那冰冷、無力的手:“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您還年輕,生活的道路還很長。您有個女兒可以是個安慰..我真不知道還要對您說什麼了! ” 他硬住了,吻了吻她那隻毫無知覺,一聲不響地讓他握住的手;而她,穿著那身黑色喪服,筆直地站著,象尊蒼白的大理石雕像,一動不動。然後,他走了。 “去電報局!”埃戛低聲對車夫喊道。 到了金子路,他才開始平靜下來,脫下了帽子,大口地呼吸著。他還一再對自己說著他本該對瑪麗婭說的安慰話:她年輕,漂亮,她的罪孽並非有意鑄成;時間會彌合所有的悲痛;不久,在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之後,她會發現自己是屬於一個高貴的、擁有萬貫家產的家族;在可愛的巴黎,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加上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就可以無憂無慮地愉快生活..“這是美貌、富有的寡婦的地位,”他最後進到馬車裡時大聲說。 “在生活中有比這更倒霉的情況呢。” 從電報局出來,他退了馬車。由於這是冬季裡一個陽光絢麗的日子,他就步行返回葵花大院,去寫一封他對卡洛斯應允過的信。威拉薩已經在那兒,頭上戴了一頂絨帽,在繼續整理阿豐甦的信件和結算用人的工資。他們很晚才吃晚飯。他們在路易十五大廳的火爐旁抽煙時,一名男僕進來通報說,下面馬車裡有位女士要找埃戛先生。廳裡一陣驚慌,他們馬上想到是瑪麗婭帶來了什麼令人難以預料的決定。威拉薩還在期望著她會帶來點新消息,能夠使整個情況改變,擺脫這種厄運..埃戛戰戰兢兢地下了樓。坐在出租馬車裡的是梅朗妮。她裹著一件肥大的長外套,帶來了一封夫人的信。 在車燈下,埃戛打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白紙片,上面用鉛筆寫著:“我決定明天去巴黎。” 埃戛克制住想打聽一下夫人情況的好奇心,立即回到樓上,剛才在前廳窺視的威拉薩也緊跟在後。埃戛到了阿豐甦的書房。給瑪麗婭寫回信。在一張印有黑邊的紙上,他告訴她(除了有關行李事宜)所訂的軟臥包廂車票是到巴黎,他將榮幸地到聖亞波羅尼亞車站為她送行。然後,在寫信封時,他舉著筆作難了。該寫“麥克?格倫夫人”呢,還是“堂娜瑪麗婭?愛杜亞達?達?馬亞”?威拉薩認為最好還是寫原名,因為從法律上講她還不是馬亞家的人。但是,埃戛不知如何是好地說,她也不是麥克?格倫了..“算了,不寫姓名送出去。她以為是忘記寫了..”埃戛拿著白信封裝著的信下去了。梅朗妮把信放進了皮手筒。然後,她靠在窗子上,用一種憂傷的聲調,替夫人打聽一下卡洛斯先生的爺爺葬在何處..埃戛透過單片眼鏡盯著她,難以判定瑪麗婭的想法是不夠慎重還是令人感動。最後,他還是說了。阿豐蘇安放在普拉澤雷斯公墓,右側最後邊,有個手舉火炬的天使的地方。最好是向看墓人打聽一下威拉薩家的墓地。 “謝謝,先生,祝您晚安①。” “晚安,梅朗妮!②” 次日一早,埃戛就同威拉薩來到聖亞波羅尼亞車站。他剛把行李托運往杜若站,就看見瑪麗婭拉著羅莎走了進來。她穿了一件黑色皮大衣,蒙著一條雙層面紗, 厚得像個面具。小姑娘的臉上也同樣罩著一條黑面紗,頂上還打了一個花結。薩拉小姐穿了件肥大的長外套,夾著一包書。跟在後面的是多明古斯,他雙眼紅腫,抱著一捆毛毯;他旁邊是梅朗妮,也是一身黑色裝束,懷裡抱著妮妮絲。埃戛朝瑪麗婭?愛杜亞達跑過去,挽住她的胳膊,一聲不響地把她帶到了窗簾全部位上的軟臥包廂。在車廂門口,她慢慢地脫下手套,默默地向埃戛伸出了手。 “在岔道鎮咱們還可以見面,”埃戛低聲說。 “我也乘這趟車去北方。” 有幾個人好奇地停下來,望著這位穿了一身黑衣服,相貌如此美麗、神態如此憂傷的夫人站在一節豪華的、車門緊閉的神秘的車廂裡。埃戛剛關上車門,在《晚報》和審計法院工作的那個內維斯就衝出人群,抓住他的手臂,急不可待地問道: “她是誰?” 埃戛拉著他走過站台,到了很遠的地方才對著他的耳朵淒切地說:“克麗奧佩特拉!①”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法文。 ①克麗奧佩特拉,公元前51年至30年的埃及女王。 這位政治家惱火地吼著說:“胡扯!..”埃戛走開了。威拉薩正在他的車廂附近等候,瑪麗婭?愛杜亞達那憂傷的神情和高貴的風度真把他迷住了。他還從未見過她。在他看來,她真是小說裡的一位王后。 “說實話,朋友,給我的印象太深了!好漂亮的女人!她是給咱們添了不少麻煩,但是,她也真是個絕代佳人!” 火車開動了。多明古斯用花手巾摀住臉哭泣。內維斯,審計法院那位法官內維斯,怒氣尚未消,他看見埃戛站在門口,就鬼鬼祟祟地朝他做了個下流動作。 到了岔道鎮,埃戛過來敲了敲那依然緊閉著、沒一點兒動靜的軟臥包廂的玻璃。來開門的是瑪麗婭。羅莎在睡覺。薩拉小姐靠著枕頭在一個角落裡看書。妮妮絲驚恐地狂吠起來。 “要吃點什麼嗎,親愛的夫人?” “不,謝謝..” 兩人都沉默不語。埃戛把腳踩在階梯上,慢慢地掏出雪茄煙盒。昏暗的車站上,有一群裹著披風的鄉下人慢慢走過。一個路工推著一輛行李車。前方,火車頭在陰涼處喘著氣。有兩個傢伙在臥舖車廂前走來走去,把好奇而貪婪的目光投向這位裹著黑皮大衣、嚴肅而又憂傷的美麗夫人。 “您去波爾圖?”她輕聲地問道。 “去聖奧拉維亞..” “哦!..” 接著,埃戛嘴唇顫抖著,結結巴巴地說:“再見!” 她用力同他握握手,沒有說話,但是她哽咽了。 埃戛慢慢地從士兵們中間穿過去。這些士兵都把大衣捲著斜搭在胸前,正匆匆忙忙跑到小店去喝酒。到了一個小餐館門口,他又轉回身,舉起帽子。她還站在那兒,輕輕地揮動著手臂。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見到的瑪麗婭?愛杜亞達,一個身材高大,默默不語,燈光下穿了一身黑衣服的女人,站在把她永遠帶走的火車車廂的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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