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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3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9066 2018-03-21
十八幾星期之後,就在新年的最初幾天裡,《插圖雜誌》在社交生活欄裡登了這條消息:“尊貴、卓絕的運動家卡洛斯?達?馬亞先生和我們的朋友及合作者若昂?埃戛,昨天前往倫敦,從那裡不久即將前往北美洲,然後再繼續他們有趣的航程,前往日本。無數親友登上'塔馬號'輪,為我們可愛的旅行家們送行。在送行的人中,我們看到了芬蘭公使及其秘書,蘇澤拉侯爵,勾瓦林紐伯爵,達爾蓋子爵,基勒美?克拉夫特,黛萊斯?加瑪,格魯熱斯,塔維拉,威拉薩,謝格拉將軍,光榮的詩人托馬斯?阿連卡,等等等等。我們的朋友和合作者若昂?埃戛在最後握手告別時答應寫信來,把他對日本的印象告訴我們,太陽和時髦的風尚就是從那個美麗的國家來到此地的。這對於所有那些注重觀察和敬重精神的人確實是一個佳音。再見!”

在上面幾行動人的消息(這幾行阿連卡也參加了撰寫)的下面,是有關“旅行者”們的最初的消息,引自埃戛從紐約寫給威拉薩的一封信。是一封關於事務性問題的短信,但他加了一段附筆,題為《致朋友們的綜合報導》。他描述了從利物浦穿洋過海的驚心動魄情景,寫了卡洛斯持續不斷的憂傷,以及燦爛的陽光下大雪覆蓋的紐約。他接著寫道:“旅行使我們如痴如醉,我們決心在這狹小的宇宙間邀遊,直至我們的痛苦平息。我們計劃到北京去,跨過長城,然後去中亞細亞,梅爾夫①和希瓦②綠洲,一直到俄國內地;從那裡我們將穿過亞美尼亞和敘利亞,就此下埃及,在神聖的尼羅河恢復一下我們的元氣;然後上雅典,從雅典城堡的高處向智慧女神致意;再經過那不勒斯去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看一眼;最後,大約到一八七九年中,在聖奧拉維亞伸展開身軀,休息一下我們疲勞的四肢。我不多寫了,因為時間已經不早,我們要去歌劇院,看帕蒂③在中的表演。熱烈地問候所有親愛的朋友們。”

威拉薩把這一段抄錄了下來,放進他的錢包,經常拿出來給葵花大院的親朋好友們看。所有的人都羨慕地稱讚如此美妙、大膽的旅行。只有對宇宙的浩瀚感到驚恐的格魯熱斯憂傷地輕聲說了句“他們不會回來了!” 但是一年半後,在三月裡晴朗的一天,埃戛又在施亞都出現了。他簡直引起了轟動!他看上去滿面春風,曬黑了,健壯了,充滿了活力,衣著也頗為講究。他滿載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和東方的冒險見聞而歸,對於藝術和詩歌中凡不是來自日本和中國的東西,他簡直都無法忍受。他還允諾要寫一本偉大的著作,“我的書”,用嚴肅的編年史寫出,題為《亞洲遊記》。 “卡洛斯怎麼樣?...“好極了!他呆在巴黎了,住在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幢優美舒適的公寓裡。過著文藝復興時期一位藝術王子的優裕生活。 ”

但是,對那位深知一切秘密的威拉薩,埃戛坦白道,卡洛斯仍然“驚魂未定” 。他生活著、笑著,在布洛涅森林駕駛著他的四輪敞篷馬車——但在他內心深處依然沉重、憂傷,存留著那“可怕的一周”的記憶。 “不過,歲月在消逝,威拉薩,”他繼續說,“隨著時光的推移,這世上的一切也都漸漸地逝去了——除了中國..”這一年過去了。有人出生,有人入土。莊稼熟了,樹木枯萎了,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 一八八六年底,卡洛斯到塞維利亞①附近他的一位巴黎的朋友維拉?梅丁納侯爵家過聖誕節。他從維拉?梅丁納那個稱為拉索雷達的莊園,往里斯本給埃戛寫信,宣佈在過了近十年的流亡生活之後,他決定返回古老的葡萄牙,來看看聖奧拉維亞的樹木和那條大街上的奇妙景色。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條非同尋常的新聞,定會使埃戛大吃一驚:如果這能點燃他的好奇心,那麼就請同威拉薩一道前來見他,來聖奧拉維亞吃豬肉。

“他要結婚了!”埃戛思忖著。 他已經有三年(從他最後一次去巴黎)沒看見卡洛斯了。不幸的是,他不能立即就奔往聖奧拉維亞,因為在西爾瓦餐廳歡慶主顯節之夜的盛大歡樂晚宴之後,他就得了喉炎,這會兒困在了布拉甘薩飯店的一間屋子裡。但威拉薩去聖奧拉維亞時給卡洛斯帶去了一封信,埃戛在信中又對他講述了自己①梅爾夫,蘇聯上庫曼一城市。 ②希瓦,蘇聯烏茲別克一城市。 ③帕蒂(1843— 1919),意大利著名歌劇演員,女高音,生在西班牙的馬德里。 ①塞維利亞,西班牙南部一城市。 的病痛,井請求他不要因為在杜羅河畔的山石之間吃豬排而耽誤了時間,而應該趕快來偉大的首都,帶來那個非同尋常的新聞。

的確,卡洛斯在列鎮德只呆了很短的時間。一八八七年一月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兩位朋友終於相聚了,在布拉甘薩飯店的一間廳里共進午餐,廳裡兩扇窗子都朝向特茹河敞開。 埃戛已經康復,容光煥發。他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咖啡, 一次又一次地戴上他的單片眼鏡打量卡洛斯,羨慕他“沒變樣兒”。 “沒有一根白髮,沒有一絲皺紋,沒有一點兒疲乏的影子!..這都是巴黎的好處,小伙子!..里斯本把人弄垮啦。看我,看看這個!” 他用瘦骨鱗峋的手指指著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頰上鼻子兩側的兩道深深的紋路。然而最使他害怕的是禿了頂,那是兩年前開始的,禿的部位逐漸擴大,現在他的頭頂都發亮了。 “看看這有多可怕!科學對一切毛病都有個治法,唯獨對禿頂無奈!文明不斷發展,唯有禿頂不變!..這都已經像個彈子球了,對不?..這原因是什麼?”

“養尊處優!”卡洛斯笑著說。 “養尊處優!..那,你又如何?” 不管怎麼說,在這個國家他又能幹什麼呢? ..他最後一次從法國回來後,曾想過要進外交界。他一向口若懸河。現在,可憐的母親已經躺在塞洛利庫的墳墓裡, 他又有現鈔。但是,後來他又思忖了一番,到底葡萄牙外交意味著什麼?只不過是在國外另一種形式的養尊處憂,永遠有一種無足輕重的自我感覺。那寧願呆在施亞都! 當卡洛斯提到了搞政治——庸人的職業時,埃戛頓時惱火了。政治!自從商業象葡萄蟲一樣侵襲著立憲制度,政治無論在倫理上還是物質上都變得令人厭惡了。今天,政治家們就是玩偶,他們做了某些手勢,擺出某種姿態,是因為他們背後有兩三個金融家在抻線..這是些雕工精美,塗得油光銀亮的木偶。但是,這又有何用?可怕之處正在於此。他們沒有個性,沒有風度;他們不洗澡,不修指甲..這樣離奇的事兒,在任何國家都不會發生,連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都不會有!里斯本有那麼三、四個沙龍,對所有的人都慷慨地接待,管他是阿貓阿狗,但把大多數政治家拒之門外。為什麼呢?因為那些“太太、小姐們厭惡”他們!

“你就看看勾瓦林紐吧!看他是否每星期二接待他的那些政客同僚..”卡洛斯微笑著在椅子上顛了一下;埃戛的尖酸刻薄把他迷住了。 “真的,勾瓦林紐夫人,咱們的好朋友勾瓦林紐夫人怎麼樣了?” 埃戛在屋子裡慢慢地踱著步,把勾瓦林紐家的最新消息敘說了一遍。伯爵夫人從居住在聖伊莎貝爾的一位怪癖的姑姑那兒繼承了一筆約六十康託的財產,現在她有了最考究的馬車,每個星期二總要接待賓客親朋。但是,她得了一種什麼病,挺嚴重,不知是在肝臟還是肺上。然而,她依然亭亭玉立,非常嚴肅,是一位極其矜持的美人..而他,勾瓦林紐,一如既往,饒舌、健談,是個拙劣的作家,二流政客,不可一世的傢伙,頭髮已經花白,曾兩度出任大臣,胸前掛滿了大十字勳章..“ 你最近沒在巴黎見到他們?”

“沒有。我聽說他們在那兒,就去留了張便條,但是他們已經在頭一天去了維奇..”門開了,一個啞嗓子喊道:“總算找到了,我的小伙子!” “,阿連卡!”卡洛斯扔下了雪茄,嚷起來。 接著是長時間的擁抱,互相使勁地拍著肩膀,還有一聲很響的親吻——那是阿連卡慈父般的一吻。他激動得顫抖著,埃戛拉過一把椅子,喊侍者過來。 “你要什麼,托馬斯?法國白蘭地?克利沙酒?無論如何得要杯咖啡! 再來杯咖啡!要濃點兒,給阿連卡先生的! ” 在這當兒,詩人全神貫注地打量著卡洛斯。他拉住卡洛斯的手,咧開嘴笑著, 露出了那口壞牙。他覺得卡洛斯精神極了,是位風度翩翩的男子漢,是馬亞家族的驕傲..啊! ..啊!巴黎以它的精神和那沸騰的生活保持了一個人的青春..“而里斯本卻使人萎靡不振!”埃戛接上去說。 “我已經在這兒說過此話,來,坐下,你的咖啡和酒!”

這時,卡洛斯也把阿連卡打量了一番。他發現阿連卡顯得更加瀟灑,更有詩人風度了,這是因為那亂蓬蓬的滿頭白髮和那張褐色面頰上深深的皺紋,那皺紋就像是激動的感情之車穿過之後留下的印記。 “你樣子很有特色,阿連卡!你可以作畫像和塑像的模特兒了!..”詩人笑了,用手指得意地捋了捋他那長長的帶有浪漫色彩的鬍鬚,年歲使它變白了,而香煙又把它熏黃了。真見鬼,人老了總得有些補償嘛..不過,他的胃還沒有毛病,而且,啊,小伙子們,他的心裡依然還有些激情。 “這並不能阻止這個國家的每況愈下,我的卡洛斯!可是,有什麼辦法..總是抱怨自己的國家,這是人的本性。連賀拉斯①也抱怨他的國家。 而你們,小伙子們,才氣過人,對奧古斯都①的時代相當了解..當然,就更不用說關於共和國的滅亡和那些舊機構的瓦解了..好,不談這些羅馬人了!那瓶子裡是什麼?法國白葡萄酒..秋天來點兒蠔肉就白葡萄酒我倒也不反對..好,來點兒法國白葡萄酒。給你接風,我的卡洛斯!還有你,我的若昂,願上帝賜給你們受之無愧的光榮,親愛的孩子們! ..”他一飲而盡,輕聲他說“好酒,真香。 ”然後,噗地一聲坐下來,把他的銀髮拂到腦後。

“這個托馬斯!”埃戛嚷道,把一隻手親切地搭到他的肩上。 “沒人能和他比,真是獨一無二!仁慈的上帝在興致沖沖的一天造就了他,然後便把模子打碎了。 “ 真是瞎編!詩人容光煥發,低聲地說。還有許多人和他一樣善良。人類全都用同樣的泥土做成,如《聖經》所說,或者象達爾文所斷言,都是從同樣的猴子變來..“所有那些進化論的思想,物種的起源,細胞的發展等等,對我來說..很顯然, 達爾文、拉馬克②、斯賓塞,克勞德?伯納,李特雷,所有這些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不過,全完蛋了!一千多年前,人類卓絕地證①賀拉斯(公元前65— 8), 羅馬奧古斯都統治時期的著名詩人。 ①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羅馬帝國的第一代皇帝,改革者。 ②拉馬克(1744— 1829),法國自然科學家。 明了確有靈魂存在! ” “喝咖啡吧,托馬斯!”埃戛提醒說,並把杯子推給他。 “喝咖啡!” “謝謝!..啊,對了,若昂,我已經把你的娃娃給了那個小姑娘。她立刻就親吻它,抱著搖它,帶著那種母性的深情,那種天賦的本性..那是我的一個小侄女, 卡洛斯。她沒了母親,可憐的小寶貝,我收養了她,想把她培養成人..你一定得見見她。希望哪天你們倆都來和我一同進晚餐,讓你們嚐嚐我的西班牙鷓鴣..在這兒多住些日子嗎,卡洛斯?” “是的,一兩個星期,為了好好吸點兒祖國的清新空氣。” “有道理,小伙子!”詩人嚷道,一面把一瓶香檳酒拉到自己面前。 “這個國家還不像有人說的那麼糟..你就看看這兒,看看這天空,看看那條河,伙計!” “確實很迷人!” 頃刻間,三個人都盯住看特茹河那無與倫比的綺麗景色,寬闊、平靜、熠熠閃光的河流藍得有如陽光燦爛的晴空。 “有什麼詩作?”卡洛斯朝詩人轉過身,突然高聲問道,“你放棄了這種神聖的語言嗎?” 阿連卡沮喪地做了個手勢。如今誰還懂這種神聖的語言?葡萄牙的年輕一代只懂得金鎊的語言,金錢的語言。現在,孩子,一切都組織起來了! “但是,有時候,我還來點兒靈感,我這個老頭兒也就震動一下..你沒在報紙上看到嗎?..當然你不看這些他們稱之為報紙的破爛貨..對了,想起了幾句,那是獻給這位若昂的。我說給你聽聽,如果我還記得起來..”他伸手在那張精瘦的臉上撫摸了一下,然後用憂傷的聲調背誦著下面的詩句:希望之光,愛情之光,什麼風把你們摧毀? 那個對你們緊追不捨的靈魂,永遠無法與你們相會! 卡洛斯輕輕說了聲“真美!”埃戛說了句“太妙了!”那位詩人心裡暖烘烘的,真正感動了,作了個展翅欲飛的動作。 我往昔歲月的靈魂,像只不寐的夜鶯,在月亮初升之時,立即開始歌唱。 思想是鮮花,徐徐五月的輕風..“格魯熱斯先生到!”侍者把門推開一半,禀報導。 卡洛斯伸出了雙臂。藝術家穿了一件淺色外套,鈕扣扣得整整齊齊。他立即投向了卡洛斯熱情的懷抱,一邊嘟嘟噥噥地說:“我昨天才聽說。我想去接你,可他們沒叫醒我..”“如此說來,你還是那麼大大咧咧?”卡洛斯高興地嚷著說。 “他們總是不叫醒你?” 格魯熱斯聳聳肩膀,由於好長時間不見面了,他還有點兒羞怯,臉漲得緋紅。卡洛斯非讓他坐在自己的身旁不可,露出一副對藝術家表同情的樣子;藝術家總是那麼瘦弱,鼻子更尖了,一頭更加彎彎曲曲的蓬亂頭髮垂到外衣的領子上。 “讓我祝賀你!我從報紙上知道你獲得了成功,一出精彩的喜歌劇,那部《塞維利亞之花》..”“是《離別格拉納達》!”藝術家糾正說。 “是的,是出小玩意兒,還算受歡迎。” “好戲!”阿連卡嚷道,一邊又滿上一杯白蘭地。 “那音樂完全是南方色彩, 充滿了陽光,散發出橙子樹的芳香..但是我已經對他說過'放棄小歌劇吧,小伙子,飛得再高一些,寫一部偉大的歷史性的交響樂!'我幾天前還給他出過一個主意,寫堂塞巴斯蒂昂遠征非洲。水手的唱歌聲,銅鼓聲,人們的哭泣聲,海浪的拍擊聲..卓絕之極!結果如何!他卻給我耍起了響板..算了,不去說它了。他很有天才,他就像是我的兒子,因為他尿濕過我好幾條褲子呢!..”藝術家顯得很不自在, 用手指理著蓬亂的頭髮,最後,他對卡洛斯老老實實說了,他不能久呆,因為還有一個約會..“和情人?” “不..是巴拉達斯,他正在給我畫張油畫像。” “手裡拿著七弦琴?” “不,”藝術家十分嚴肅地答道,“拿一根指揮棒。而且要穿燕尾服”他解開了外套,露出了他那身華麗的裝束,襯衫前襟有一對珊瑚鈕扣,那根象牙的指揮棒插在背心的開口處。 “你可真漂亮極了!”卡洛斯叫道。 “還有件事,過一會兒來和我們吃晚飯吧。阿連卡,你也來,好嗎?我想安安靜靜地聽你那些美麗的詩句..六點整,一定。 我要請你們吃一頓葡萄牙便飯,今天早上我定的菜。有雜燴、燜米飯、筍雞豌豆, 等等。一起敘敘舊..”阿連卡作了一個十分輕蔑的手勢。布拉甘薩飯店的廚師,那個可憐的法國小子絕對做不出這些古老的葡萄牙名貴菜餚。可是也沒法子了。他會六點整到達,來向卡洛斯祝酒! “你們出去嗎,小伙子們!” 卡洛斯和埃戛要前往葵花大院去看看那幢大房子。 詩人立即說,這是一次神聖的朝拜。那麼,他就和藝術家一道走。他也是朝巴拉達斯工作室那個方向走..那個巴拉達斯是個有才華的年輕人..他的畫,色調有點兒暗,虎頭蛇尾..不過,他是顆閃亮的火花。 “他有個姑媽,小伙子們,叫列昂諾爾?巴拉達斯!她那雙眼睛,那身段,美極了!她不僅僅是身材美!她的心靈,她的詩歌和獻身精神也了不起!..現在可沒這樣的了,全消逝了。好了,不說這些。六點見!” “六點整,一定!” 阿連卡和藝術家拿上雪茄走了。不多時卡洛斯和埃戛也離開了,他們手挽著手沿著古珍寶街走去。 他們談著巴黎,談著埃戛四年前結識的那些年輕人和夫人們。那時他曾在卡洛斯的寓所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冬天。當說起一個個名字的時候,使卡洛斯震驚的是,所有這些無憂無慮的年輕人的閃光的生命,竟如此之短暫,都驟然從人間消逝了。露斯?格雷死了。康拉德死了..瑪麗?布朗呢?發福了,富有了,嫁給了一個油蠟燭製造商。那個波蘭人,那個金發碧眼的小伙子怎麼樣了?他失踪了。德梅楠先生,那位堂胡安呢?成了杜布斯的副鎮長。住在隔壁的那個比利時小伙子呢?在交易所破產了..還有另一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失踪了,有的陷入了巴黎的泥潭! “如果權衡一下,朋友,”埃戛說,“咱們在里斯本的這種小日子,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平平穩,倒是無限可取了!” 他們到了羅雷托廣場,卡洛斯停住步,四下望瞭望,他重又回到了這座都城那熟悉的古老的中心。一切都沒變。還是那樣懶洋洋的衛兵圍著卡蒙斯那尊憂鬱的塑像轉來轉去。兩座教堂的門上仍舊掛著有教會紋章的紅色門簾。亞利安薩飯店還是那樣幽靜、門可羅雀。明媚的金色陽光鋪灑到石板路上。歪戴著帽子的馬車扶們抽打著一匹匹的瘦馬;三個賣魚婦頭頂扁魚簍,扭動著柔軟、碩大的臀部,在燦爛的陽光下走著。一個角落裡,有一群衣衫襤褸的二流子站在那兒抽煙;對面的一個角落,在哈瓦那之家附近站著另一群抽煙的二流子,但他們穿的是長禮服,在談論政治。 “在從國外來的人看來,這可是太不堪入目了!”卡洛斯高興地說,“不是指這座城市,而是這些人,一群非常醜陋、邋裡邋遏、衣衫襤褸、懶惰卑賤、面黃肌瘦、萎靡不振的人..”“不管怎麼說,里斯本變樣了。”埃戛非常嚴肅地說。 “嗬,變化挺大呢!你一定要去看看那條大街..在去葵花大院之前,咱們去這條街上轉轉。” 他們沿著施亞都往下走。在另一側,商店涼篷投到地上一片參差不齊的蔭影。卡洛斯認出了那些他十年前離開時就倚著這些門站立的商店主人,現在他們還倚門而立,還是那副可憐相。如今,他們臉上有了皺紋,頭上添了白髮,但是他們還是那樣無精打采、愁眉苦臉地緊挨著門柱站著,只是戴上了時興的小領子。後來,在勃特蘭書店門前,埃戛笑著碰了碰卡洛斯的胳膊說:“看,那兒是誰,在巴爾特勒斯奇店門那兒!” 是達馬祖。達馬祖挺著肚子,胖敦敦的,又發了福,胸前還別了一朵花。他咬著一支大雪茄,呆呆地瞪著雙眼,那神情就像一個吃飽了食,心滿意足的反芻動物在出神。一看到往下走來的老朋友,他動了一下,像是想避開,躲進那家糖果店, 但是又不由自主、簡直是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卡洛斯面前。他伸著手,滿臉堆笑。 “嘿,回來啦!..真是太想不到了!” 卡洛斯伸過去兩個手指,也微微一笑,一副冷淡和漫不經心的樣子。 “是這樣,達馬祖..過得好嗎?” “在這兒,在這種枯燥無味..你要久住嗎?” “一兩個星期。” “住在葵花大院?” “不,在布拉甘薩飯店。不過,你不必麻煩了,我總是出外。” “那好吧..三個月前我也在巴黎,住在大陸飯店..”“是嗎!..好,見到你很高興。以後見!” “再見,小伙子們。你看上去挺好,卡洛斯,氣色健康!” “你過獎了,達馬祖。” 確實,當達馬祖盯住卡洛斯,從後面打量著他的大禮服,他的帽子和他走路的姿勢時,他的眼睛裡又閃現出過去那種羨慕的神情。那時候,這個馬亞是他心中瀟灑風度的最高典範,“只能在國外才見得到..”“你知道咱們的達馬祖結婚了嗎? ”埃戛過了一會兒問道,他又挽起了卡洛斯的胳膊。 卡洛斯大吃一驚。什麼!咱們的達馬祖!結婚了! ? ..是的,和阿格達伯爵家的一個女兒結了婚,一個破產了的人家,有一大群女兒。他們把最小的姑娘連蒙帶騙地甩給了他。那個高貴的家族可真走了紅運,這位高尚的達馬祖現在負擔著所有姐姐們的服裝費呢。 “她漂亮嗎?” “是的,相當漂亮..可讓一個叫巴羅祖的可愛青年享了福。” “什麼,你是說達馬祖,真可憐!..” “是的,可憐,真可憐,非常可憐..不過如你看到的,他倒十分心寬,這樁醜事甚至還使他發了福!” 卡洛斯停住步,驚訝地看著一個二層樓的奇特陽台。這些陽台就像在聖像遊行日一樣,掛著繡有交織字母圖案的鮮豔的紅帷幔。他正欲打聽,這時從站在這幢節日盛裝的房子的門口的人群中跑出來一個年輕人,樣子頑皮,沒有鬍髭,還長了一臉疙瘩。他匆匆穿過大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衝著埃戛大嚷大叫著:“你要是快點,還能在下邊追上她!快跑啊?” “誰?” “亞多津妲!她穿了件藍色衣裙,帽子上插著白色羽毛..快點..若昂?埃利塞奧用手杖在她的兩腿中間捅了一下子,讓她摔倒在地上。真是幕好戲..快去,伙計!” 他又邁著那雙麻稈樣的長腿,回到了那群人中——這些人帶著鄉下人的好奇心,個個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端詳著陪伴埃戛的那位頗為漂亮、講究的陌生男子。與此同時,埃戛正在向卡洛斯講述這些陽台和這群人。 “他們是圖爾夫俱樂部的。一個新的俱樂部,就是原來那個帕利亞巷賽馬俱樂部。他們玩的是小本賭。這些人全都挺可愛..你看見了,他們總是這樣拿著帷幡和其他東西,準備著以防耶穌受難像萬一從這兒抬過。” 接著,他們朝阿爾馬達新街往下走時,埃戛對卡洛斯講了亞多津妲的事。兩個星期前,在西爾瓦餐館,他從聖卡洛斯劇院出來和幾位朋友共進晚餐時,這個意想不到的女人出現了。她穿了一身紅衣服,捲舌音發得特別重,所有的字都捲舌。她打聽一位“子兒爵”先生。哪位“子兒爵”?她也說不准。 “是她在遊樂場遇到的一位子兒爵。”她坐下來,他們遞給她一杯香檳,堂娜亞多津妲表露出她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他們談論起政治、內閣以及赤字。堂娜亞多津妲立即聲言她非常熟悉“赤字”,說他是一個迷人的小伙子..赤字是個迷人的小伙子——一陣哄堂大笑!堂娜亞多津妲惱火了,還一再堅持說,她和他一同去過辛德拉,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在一家英國銀行工作..赤字在英國銀行工作——又是一陣叫聲、哄聲,鬧聲!這種吵吵鬧鬧、放蕩不羈的嬉笑一直持續到凌晨五點,堂娜亞多津妲經過抽籤歸黛萊斯!真是痛快的一夜! “當然,”卡洛斯笑著說,“是一次狂飲作樂。使人想起埃拉薩巴盧斯①和奧爾賽伯爵。” 埃戛接著替自己的狂飲作樂熱心地辯護了一番。在歐洲或在任何文明的地方, 能有比這更痛快的事兒嗎?他倒想知道,在巴黎,在庸俗晦氣的格朗?特雷士,或是在倫敦,在那個一本正經、乏味的布里斯托爾,能過上比這更快活的一夜嗎!只有不時地大笑一通,生活才能過得下去。如今,在歐洲,修身潔行的人是不旬言笑的——他只是冷漠地微微一笑。只有我們這裡,在世界這個野蠻的角落裡,還保存著極其可貴的天賦,一種值得慶幸和令人舒服的東西——盡情的歡笑! ..“你到底在看什麼?” 在看一家診所,那是卡洛斯過去的診所——如今,從招牌上看,是一家小時裝店了。於是,兩位朋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卡洛斯愚蠢地在這裡浪費了多少時光,拿著《兩個世界》雜誌,徒勞地等候著病人,滿以為工作會帶來樂趣呢! .. 就在那裡,一個早晨,埃戛穿了件漂亮的皮外套來了,他打算在一個冬天就把墨守成規、老朽的葡萄牙改造過來。 “結果一事無成!” “一事無成!不過我們大笑了一場!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可憐的侯爵想把帕卡帶到診所來,要用那張適合妓院用的靠背長沙發..”卡洛斯嘆了一聲氣,表示對往昔的思念。可憐的侯爵!近幾年來給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侯爵的去世,那是一天他吃午飯時偶然從報上看到的消息! ..他們放慢了步子,穿過羅西歐廣場,又回憶起另外幾個人也已逝世:堂娜瑪麗婭?庫尼亞可憐地死於浮腫病;堂迪奧古最終和他的廚娘結了婚;好心的謝格拉,一天從跑馬俱樂部出來時死在馬車上..“對了, ”埃戛接著問道,“你在倫敦看到了克拉夫特嗎?” “看到了,”卡洛斯答道,“他在里士滿附近弄到了一幢很漂亮的房子..不過,他可老多了,常常抱怨他的肝玻糟糕的是,他也酗酒了。真可惜!” 隨後,卡洛斯問起了塔維拉。這位漂亮的年輕人,埃戛說,又在政府里幹了十多年,在施亞都逛了十年。他總是穿戴講究,儘管已經添了華髮。他一直和一個西班牙女郎混在一起。他在聖卡洛斯劇院很有點權勢。每天下午,他都帶著一種平靜和滿意的架勢,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館低聲抱怨說:“這個國家衰敗了!”總之,他是文雅的里斯本人小小的優秀的楷模。 “斯坦因布羅肯那個蠢貨呢?” “在雅典當公使,”卡洛斯高聲說,“在那些古建築的廢墟之中生活。” 想到斯坦因布羅肯在古老的希臘,他倆真是格外開心。埃戛想像,好心的斯坦因布羅肯,架著一副高領子,謹慎地評論著蘇格拉底①:“,他很了不起,十分地了不起②。”或者談論到溫泉關戰役③時,他擔心自己捲進①埃拉薩巴盧斯(公元前204— 222),羅馬皇帝,放蕩不羈,殘暴凶狠。 ①蘇格拉底(公元前469— 399),古希臘著名哲學家。 ②原文為法文。 ③溫泉夫戰役是指公元前480年斯巴達國王李奧尼率領軍隊在希臘東部一個狹窄的山隘溫泉關擋住波斯人的戰役。 去,就喃喃地說:“這太嚴重了,十分地嚴重④!”很值得去希臘看看。 埃戛突然站住了,說:“看,咱們到了這條大街了!怎麼樣?..不錯吧!” 在這一片寬敞明亮的空地,卡洛斯離開了那條綠樹成蔭的安靜人行道。 那裡矗立著一座白糖色的方尖碑,在冬天燦爛的陽光下閃耀著,青銅碑座上鏽跡斑斑。它周圍街燈的大燈罩在陽光照射下透明、閃亮,就像一個個肥皂泡懸在半空。兩側,笨重、古樸的建築物高低錯落,鱗次櫛比。這些新近粉刷過的建築物的屋簷上吊了許多花盆,鋅板做的龍舌蘭已經發黑,在黑白石塊鋪地的天井裡,看門人在抽煙。那兩排筆直的富麗堂皇的房子使卡洛斯想起了過去家家戶戶在一點鐘的彌撒之後,穿著星期天漂亮的開士米和絲綢衣服,排列在人行道兩旁聽樂隊演奏的情景。整個石板地閃閃發亮,像新近刷過一般。到處都有一兩顆禿枝寡葉的灌木, 在寒風中蜷縮著。大街盡頭,樹叢點點的青翠山崗和佩雷盧谷地的片片空地,驟然以山鄉的景色把這短短的一段帶有十足寒酸氣的富麗堂皇的鬧市截斷了——原本打算以這兒為起點來改造這座古城的,但好景不長,卻以到處是堆堆亂石告了終。 這時,一陣清新的空氣拂過;金色的陽光照射在破磚亂瓦上;無比湛藍的晴空覆蓋著萬物,給人帶來了歡樂。兩位朋友坐到一張凳子上,附近是一片草坪圈住的一潭平靜的碧波。 樹蔭下,年輕人三三兩兩地漫步、遊蕩,他們的領扣上插著鮮花,身上穿著入時的褲子,戴著黑線密縫的白手套。這是卡洛斯不認識的新一代的年輕人。有時, 埃戛輕輕說聲“餵”,有時用手杖打個招呼。這些年輕人來回地走著,顯出膽怯、 不自然的神態,好像他們不習慣於那片寬廣的地方,那強烈的陽光,乃至他們自己時髦的裝束。卡洛斯很是驚訝。這些鬱鬱寡歡的年輕人,穿著緊身褲,在工作時間到這裡來做什麼?附近並沒什麼女人,只是前面一張凳子上坐著一位面帶病容的婦人,蒙著頭披著圍巾曬太陽;還有兩個胖老太婆,客棧的老闆娘,牽著一隻長毛狗在散步。這裡的什麼吸引了這幫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呢?最使他驚訝不已的是這些紳土們的靴子,這些長得不成比例的靴子從緊身褲下露了出來,鞋頭尖尖往上翹著, 就像葡萄牙北方小船的船頭..“真是不可思議,埃戛!” 埃戛搓了搓兩手。是啊,這倒頗有點價值!因為這靴子的簡單式樣完全表明了當代葡萄牙的面貌。管中窺豹嘛。一旦拋棄了非常適合自己的堂若昂六世①時代的舊特徵,這個多災多難的葡萄牙就決心朝現代化奔了;但是因為沒有獨創性、沒有力量、沒有骨氣去創造出自己的特性——一種獨有的特性,它就從國外搬進了模式——思想、褲子、風俗習慣、法律、藝術和烹調的模式..只是,由於沒有比例概念,又急不可待地要顯得非常摩登、非常文明,因而就誇張了這種模式,篡改了這種模式,甚至把它糟蹋到可笑的地步。從國外傳來的靴子式樣原本只是靴頭略微窄一點兒——公子哥兒們就立即把它抻長、弄尖,尖得如同別針的尖兒。作家們也是看上一頁龔古爾①或④原文為法文。 ①堂若昂六世,葡萄牙第二十六任國王,1816至1826年在位。 ①龔古爾兄弟,法國十九世紀著名作家,自然主義小說的先驅。 魏爾蘭②梢雕細琢、語言考究的名著,就立即加以篡改並支離破碎和喋喋不休地引用他們的語句,甚至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立法議員們聽說國外在努力提高教育水平,他們就馬上在小學課程中加進玄學、星球學、哲學、古埃及學、顏色學、 比較宗教批判以及其他許多不相干的科目。各個領域均是如此,從演說家到攝影師,從律師到運動家,各行各業不知凡幾..就像聖多美那些已經被影響了的黑人,他們看到歐洲人戴眼鏡,以為這就是文明,這樣就可以成為白人。那麼,他們怎麼辦?為了急於求得進步,做個白人,於是他們在鼻樑上也架上三副、四副眼鏡,有透明鏡,有墨鏡,和甚至花花綠綠的鏡子。他們就這樣,裹著遮羞布,鼻子仰著,跌跌撞撞地在城市裡行走,拚命設法使這幾副眼鏡保持平衡,為的是做個非常文明的人,地地道道的白人..卡洛斯笑道:“這麼說,是每況愈下了..”“糟得很!一切都那麼卑賤、虛假!特別是虛假!在這個可悲的國家裡,已經沒有什麼地道的東西,連我們吃的麵包都不地道!” 卡洛斯靠在長椅上,用手杖慢慢一指說:“只剩下那個是地道的..”他指的是城市的高處,格拉薩和賓尼亞小山。在那被太陽曬得乾枯、烏黑的山坡上,自上而下舖滿了住房。修道院、教堂、密密麻麻的教會用房,穩穩地坐落在山頂,使人想起了懶洋洋的肥胖修道士,穿著短外套的女信徒,午後的宗教遊行,教堂前廣場上前擁後擠、穿著大袍的善男信女,街頭巷尾叫賣羽扇豆和五香豆的小販們,以及為頌揚上帝而燃放的煙火。再高處,便是破舊、齷齪的古堡,藍色的晴空映襯著它的斷牆殘壁。過去,一支穿著白褲子的軍隊,總是在巴鬆管樂隊的伴奏下從古堡走下來發布命令。古堡下面,聖維森特教堂和主教堂的居民區裡,有許多斷裂的牆上掛著巨大紋徽的破舊的大廈,它們以懷舊的目光注視著出海口。這就是里斯本貴族居住的老區。在這裡,慢性病體質的乖戾的貴族們,整天在搬弄事非、祈禱和鬥紙牌中打發他們的風燭殘年! 埃戛若有所思地望了一會兒說:“是的,的確如此,那也許是比較地道的。但只是太愚笨、太破舊了! 我們不知道該向哪兒轉好..若是轉向我們自己,就更糟了! ” 突然,他的臉閃現出光彩,他拍了拍卡洛斯的大腿,說:“等等..瞧,誰來了!” 那是一輛整潔、漂亮的雙座四輪敞篷馬車,由兩匹英國種母馬拉著,不緊不慢地緩緩駛來。但是,很令人失望,車裡只坐著一位膚色白如茶花的金發青年,手拿一根羽毛貼著下巴,懶洋洋地靠在車上。他臉上掛著少女般的甜蜜微笑,向埃戛打了個招呼。馬車駛過去了。 “你不認識啦?” 卡洛斯拚命回憶著。 “你過去的病人,查理!” 卡洛斯拍一下雙手。查理!他的查理!他真長大啦! ..真漂亮! “是的,很漂亮。他和一個老頭兒很要好,總跟他在一起..但是,今②魏爾蘭(1844— 1896),法國詩人。 天他一定是和母親一道來的,我相信她就在這附近散步。咱們去看看好嗎? ” 他們沿著大路往上走,尋找著她。但是,他們很快碰到的卻是歐澤比奧。他看上去更憂鬱、更瘦弱了。他的手臂上挽著一位女士,那是一個非常健壯、紅光滿面、穿了件淡渴色衣裙的女人。他們慢慢地散著步曬太陽。歐澤比奧根本沒看見他倆;他有氣無力,步履沉重,那雙戴著大墨鏡的眼睛盯住自己緩緩移動的身影。 “那個高頭大馬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埃戛說,“在妓院裡愛過了幾個人之後,咱們的歐澤比奧戀上了這一位。這女人的父親是一家當舖的老闆,一天晚上,他抓住歐澤比奧同她在樓梯上尋歡作樂..鬧得好厲害,逼他同她結了婚。後來,他就失踪了,我再沒見過他..說是他妻子打了他。” “願上帝保佑他!” “阿門!” 卡洛斯想起來,為《魔鬼號角》的事兒揍過歐澤比奧,於是,他又想了解一下帕爾馬?卡瓦朗的情況。那位品德超群的先生還在用他的活動砧污社會嗎?埃戛說,還在那樣做。他當了那位任過內閣大臣的卡爾內羅的總管,之後就放棄了報館的工作;他手挽手地把自己的西班牙女郎帶到戲院去;他是位熱心從政的人。 “他一定會成為一個議員的,”埃戛補充說。 “從現在的事態發展看,他還會成為大臣..親愛的卡洛斯,已經不早了,咱們坐這輛馬車去葵花大院吧?” 已經四點。冬天短暫的太陽顯得蒼白了。 他們上了馬車。在羅希歐廣場,正從那兒走過的阿連卡看見了他們,停下來熱情地揮揮手。這時,卡洛斯的驚訝程度就如同上午在布拉甘薩飯店一樣,就大聲說:“餵,埃戛!你現在看上去同阿連卡很親密!這是怎麼變的?” 埃戛承認,他現在確實非常喜歡阿連卡。首先,在這個徹頭徹尾虛偽的里斯本,阿連卡是唯一保持著真正特性的葡萄牙人。其次,在欺詐行騙如同瘟疫的今天, 他卻保持著難以腐蝕的誠實。此外,他忠實、善良、慷慨。他對待小侄女的行為很是令人感動。他比年輕人更注意禮貌,更規矩。偶爾,微微過量的飲酒對他那抒情詩人的性格井無損害。最後,在文學己墮落的情況下,阿連卡的蹩腳詩歌卻以其健康的內容、樸實的風格而見長;除此之外,其感情也頗為真切。總之,他是位令人無限敬重的詩人。 “你看,親愛的卡洛斯,咱們說到哪兒啦!的確,近三十年來最能說明葡萄牙急劇衰落的莫過於這個簡單的事實:它的特性與天資大大地下降,以致使我們的老托馬斯,《西番蓮》的作者阿連卡?亞倫格爾突然成了多麼了不起的天才和正義之士。” 馬車停下時,他們還在談論葡萄牙和它的弊玻看到葵花大院那莊嚴的大門,嵌在屋簷下的窗戶,鑲在紋徽處的一大束向日葵,卡洛斯無比地激動!一聽到馬車聲,威拉薩就一面戴著黃手套,一面走到門口。威拉薩略微有些發胖——他全身上下,從新帽子到銀質的乎杖柄,都顯示出他作為總管的重要地位。卡洛斯長期居住國外,威拉薩就成了馬亞家族這幢龐大宅子的直接主人。他立即介紹了老花匠,是這位花匠和他的妻子、兒子住在此地,看管這幢碩大的空房子。接著,他又對兩位朋友相聚表示祝賀。他親切地拍著卡洛斯的肩膀說:“在聖亞波羅尼亞車站分手之後,我就到中央飯店洗了個澡;但是我沒睡覺。那種臥車可真舒服!這方面的進步, 我們葡萄牙並不亞於任何人!..您現在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謝謝,威拉薩。咱們到各個房間看看..請你同我們一道吃晚飯。六點鐘!可是要六點整。有風味菜。” 兩位朋友穿過了門廳。廳內依然擺著封建時代的橡木雕花椅子,幽暗的色調像大教堂內唱詩班坐的排凳。但是,樓上的前廳卻淒淒涼涼,廳內空空蕩盪,沒有家具,沒有帷饅,四周是白灰剝落的牆壁。象帳篷中掛的那些東方壁毯,閃著金屬光澤的摩爾人銅盤,以及笑瞇瞇地把小腳伸向水中冷得索索發抖的大理石少女裸體塑像,這些如今都拿去裝飾卡洛斯巴黎的房間了。 但是,還有些箱子堆放在一個角落裡,等待發運,裡面裝的是“淘喀”別墅最精美的瓷器。隨後,他們來到沒鋪地毯的寬敞過道,那發出來的腳步聲就像他們走在一棟被廢棄的修道院裡。在微弱的光線下,從一幅變黑的帶畫框的神像上,能辨認出神的一個乾瘦肩膀,和一個白色的頭蓋骨。一陣冷風吹來,埃戛豎起了大衣領。 主客廳裡,用棉佈單子包好的青苔色的織錦緞家具,散發著木乃伊般的松脂和樟腦氣味。地板上,貼牆放著的康斯塔伯①畫的畫像上,魯娜伯爵夫人好像也要邁開步子,走出那金黃色的畫框,準備離去,以使她的家族徹底散伙..“咱們離開這兒,”埃戛大聲說。 “這情景太令人傷感了!” 但是,卡洛斯又打開了台球室的人門。他面色如蠟,一言不發。這是葵花大院最大的房間,最近把“淘喀”別墅不同藝術式樣、不同年代的所有考究家俱全都堆放在這裡,真像一間古董店。在房間的盡頭,立著一個漢撒同盟時代的名貴櫥櫃, 擋住了壁爐,櫥上是傑出的藝術雕刻:有手持武器的羅馬戰神,雕花的櫥門,四位福音傳道士披著像是被先知之風吹起的大袍,在櫥的四角傳播福音。卡洛斯馬上發現在簷板處有塊地方破損了,那兒是兩個在農村景色中竟相吹奏笛子的農牧神。一個山羊腳斷了,另一個沒有了笛子..“真粗野!”他生氣地大聲說,顯然他愛好藝術的感情受到了傷害。 “毀壞了這麼珍貴的東西!” 他爬上一張椅子,仔細察看著損壞的情況。與此同時,埃戛在其他的家具中漫步;有新娘用的錢櫃,多抽屜西班牙式的立櫃,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餐具櫥。他回憶起這些東西曾裝點過的奧里威斯那幢歡樂的房子,回憶起了那些愜意的談笑風聲的夜晚,那些晚宴,以及為紀念斯巴達國王列昂尼德而燃放的煙火..這一切全成了往事!突然,他腳碰到了一個沒有蓋子的帽盒,裡面塞滿了舊東西,有一條頭巾,一隻不成雙的手套,一隻絲襪,各種帶子、假花。這些是瑪麗婭扔在“淘喀”別墅哪個角落裡的東西,在清理那幢房子時卻搬到了這裡。令人傷心的是,在她扔下的這些亂七八糟、如同垃圾般的東西中,有一隻多顏色的繡花拖鞋和一隻阿豐蘇? 達?馬亞的舊拖鞋!埃戛趕忙把盒子藏在一塊掛毯下。接著,卡洛斯從椅子上跳下來,怒氣尤在地怕拍雙手。埃戛急忙結束了這次舊地重遊,因為它破壞了一天的歡①康斯塔伯(1776— 1837),英國畫家。 樂。 “咱們到涼台上去!看一眼花園就離開這兒!” 但是,他們還得經過那個最讓人傷心的地方,那就是阿豐甦的書房。門鎖卡住了。在用力開門時,卡洛斯的手抖個不停。埃戛也很激動,他似乎看到這間書房與往日一樣,卡塞爾式燭台射出粉紅色的光芒,壁爐的火在歡快地閃動,尊敬的波尼法希奧趴在那張熊皮上,阿豐蘇穿了件絨外套,坐在他那張舊安樂椅上,用手掌敲打著煙斗清除煙灰。門被打開了:激動的心情驟然消失了,兩人突然一個接一個、 荒唐可笑地打起了噴嚏,他們被一種粉末的辛辣氣味嗆得透不過氣來,眼睛也受到刺激,有點頭昏腦脹。是威拉薩根據曆書教導的方法,用雙手一把一把地在家具上、覆蓋家具的單子上撒上了厚厚的白胡椒粉。兩人呼吸困難,淚水模糊了雙眼,面對面地繼續難受地打著噴嚏。 卡洛斯最後設法敞開了兩扇落地窗。陽台上,太陽的餘暉漸漸消失。在新鮮的空氣中,兩人稍微恢復一點兒。他們默默不語地站著,擦著眼睛,偶爾還打一兩個噴嚏,渾身顫抖一下。 “這是什麼鬼主意!”卡洛斯惱怒地說。 埃戛在用手帕掩住臉跑過房間時絆了一下,脛骨碰到沙發上。 “乾了件蠢事!看我絆的這一腳!..” 他轉身又看了看書房,只見裡面所有的家俱全部用大單子覆蓋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是絆在老貓波尼法希奧用的舊絨墊上。可憐的波尼法希奧!它到哪兒去了? 卡洛斯坐在涼台的矮牆上,兩旁是沒栽種花的花盆。他講述了波尼法希奧的命運。它在聖奧拉維亞鬱鬱而死,那時它已經肥得動彈不得。威拉薩出了一個富有詩意的主意,那是總管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好主意。他讓人給老貓修了個墓地,就在爺爺住房窗下的玫瑰園裡立了一塊簡樸的大理石墓碑。 埃戛也坐到矮牆上。兩人沉默了片刻。下面的花園,在寒冷的冬天寸草不長, 沙土暴露,一派無人關心、被人遺棄的淒涼景象,由於潮濕,綠色的鮮苔蓋住了維納斯女神塑像粗大的肢體。那棵柏樹和那棵南洋杉已雙雙蒼老,像是一對隱居的老友。小瀑布的流水更加緩慢,像是不斷的情思,一滴接一滴地落入大理石的盆中。遠處,是葵花大院所能看到的一片風光,就像一幅鑲嵌在兩座高大的方石樓房之間的山水畫,那是一段特茹河和一片小山,在暮色之中,更顯得憂鬱、淒涼。在這段河面上有一隻艙窗緊閉的郵輪,準備去迎接狂風惡浪。它順流而下,不多時就消失了,像是被翻騰的大海吞噬了。小山頂端,空氣寒冷,風車停轉。河邊房子的窗戶上,一束漸漸消退的陽光被黃昏時分剛剛升起的煙雲驅散,就像一張憂愁的臉上那尚存的希望也消失了。 在這種孤寂和淒涼的沉默之中,埃戛眺望著遠方,慢吞吞地說:“你對那樁婚事沒掌握什麼情況,沒有一點懷疑?” “一點兒也沒有..我是突然從她由塞維利亞寄來的信中得知的這個消息。” 這就是卡洛斯說要告訴埃戛的最令人震驚的消息。這天清晨,卡洛斯在亞波羅尼亞一下車,同埃戛擁抱後就對他說了這則消息:瑪麗婭?愛杜亞達要結婚了。 她就是這樣非常簡略地向卡洛斯宣布了這件事。信是他在維拉?梅丁納侯爵家收到的。她要結婚了。看來不像是一時感情衝動之下倉促作出的決定,而是經過長時間的深思,醞釀成熟的考慮。她在信中說,她“想了很久,反复考慮許多..”此外,新郎是個行將五十的人。因而,卡洛斯認為,這是兩個對生活喪失了希望的人的結合。他們都經歷了生活的磨難,但又對自己的孤獨感到了厭倦或是恐懼。由於彼此都從對方心靈上和精神上看到了真正的品德,於是就把他們剩餘的熱情、歡樂和勇氣結合在一起,以共同安度晚年..“她多大年紀了?” 卡洛斯猜想,她約有四十一、二歲。她在信中說:“我只比我的新郎小六歲零三個月。”他叫德特雷朗。顯然是一個心胸坦蕩、沒有偏見、慈悲為懷的男人,因為他很了解她的過失,但仍然深深地愛她。 “他一切都了解嗎?”埃戛跳下矮牆,大聲說。 “一切,不會。她說,德特雷朗了解她過去'所有無意識犯下的過錯'。這使人感到他並不了解一切..咱們走吧,已經晚了,我還想看看我的房間。” 他們走下花園,在往日阿豐蘇栽滿玫瑰樹的小路上,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那張軟木凳依然在那棵紫荊下;瑪麗婭來到葵花大院時曾坐在那兒捆綁一束她打算帶走作為紀念的鮮花。走過那兒時,埃戛掐斷了一小朵孤零零開放的雛菊。 “她還在奧爾良住,是嗎?” 卡洛斯說是的,住在奧爾良附近她買下的一幢名為“閨秀園”的別墅裡。新郎可能就住在附近的某個小城堡裡。她稱他是“鄰居”。自然是一位出身名門、家財萬貫的鄉村紳士了..“顯然,她的財產全是你給的。” “我記得我對你說過這些,”卡洛斯低聲說。 “總之,她堅決拒絕接受她的那份遺產..威拉薩以我贈送的形式給了點兒東西,約值十二個康託的收入..”“很不錯了。她在信裡提到羅莎了嗎?” “提到了,只是順便寫的,她很好..她該長人成人了。” “而且很漂亮!” 他們登上從花園通向卡洛斯房間的盤旋熟鐵樓梯。埃戛手按在玻璃門上,停下腳步,把最後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問題提了出來:“這事對你有什麼影響?” 卡洛斯點上雪茄,然後把火柴扔過長滿爬藤的窄小的鐵欄杆。 “事情結束了,絕對了結了。就如同她已經死了,隨之一切往事也就結束了。 而現在,她是以另一種形式複活了。她不再是瑪麗婭?愛杜亞達。她是德特雷朗太太,一位法國夫人。在這個名字下,過去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深深地埋藏了,永遠地結束了,沒留下任何記憶..這就是對我的影響。” “你在巴黎從未碰到過吉馬萊斯先生?” “從來沒有。顯然他已經去世。” 他們走進屋內。威拉薩以為卡洛斯要在葵花大院住下,就讓人把房間收拾停當。屋內的一切都那麼冷清——梳妝台大理石桌面擦得一塵不染,上面沒任何擺設, 一支新蠟燭插在單支燭台上,一塊褶紋清晰的床單鋪在沒有帷幔的床上。卡洛斯把帽子和手杖放到原來的寫字台上。然後,他像做總結似的說:“這就是生活呀,我的埃戛!在這個房間裡,有多少個夜晚,我痛苦地感到世間的一切對我肯定是完了..我想過自殺。我想過當修道士。我冷靜地想過這一切,認為這是必然的歸宿。但是,十年過去了,我又回到了這兒..”他站在那面掛在兩根雕花橡木柱中間的大鏡子前,捻了捻鬍子,傷感地笑著說:“而且比先前胖了!” 埃戛也憂傷地掃視了一眼房間:“你還記得有天晚上,我打扮成魔鬼靡非斯特,非常痛苦地來到這裡嗎?” 這時,卡洛斯嚷了起來:對了,拉結!拉結呢?拉結,那朵以色列的百合花在哪兒? 埃戛聳了聳雙肩:“還在這一帶,但已經凋謝枯萎了..” 卡洛斯輕輕說了句:“可憐的人兒!”關於埃戛那次最重要的浪漫愛情,他們就講了這麼些。 這時,卡洛斯走到窗口附近,察看了一幀被丟棄在地上、面朝里堅在牆根的畫像。那是父親彼得羅?達?馬亞的畫像,他手裡拿著麂皮手套,蒼白憂傷的臉上長著一雙阿拉伯人般的眼睛,不過歲月使得那張臉變得更加黃了。他把畫像放到一個梳妝台上,用手帕輕輕撣拂著它。 “我最難過的是沒有一幅爺爺的畫像!..不管怎樣,這幅畫像我要帶到巴黎去。” 於是,埃戛從他倚靠著的沙發上問卡洛斯,這些年他是否有過要返回葡萄牙的念頭或願望..卡洛斯吃驚地看了埃戛一眼。為了什麼?為了在從文人俱樂部到哈瓦那之家之間這段路上傷心地散步?不!巴黎是地球上唯一適合他這種人——“過著舒適生活的富人”,最後定居的地方。在布洛涅森林騎馬;在皮格農吃午飯;在香謝麗舍大街散步;到俱樂部看一小時報紙;在武器廳練一會兒劍:晚上去觀賞法國喜劇或是參加一個晚會;夏天去特魯維爾,冬天打兔子;一年裡,就生活在女人、 賽馬之中,加上點兒對科學、對古董的興趣,再來點兒耍弄和欺騙,再沒有比這更無害、更無用、更愜意的啦。 “這就是一個人的生活!十年裡,除了我乘的那輛四輪馬車在聖克魯路上被撞毀之外,我什麼麻煩也沒碰上過..那次我是從《費加羅》報社出來。” 埃戛站起身來,作了個失望的手勢:“生活中,我們受挫了,少爺!” “我想是這樣..但是,所有的人多少都有點兒挫折。也就是說,那種靠想像勾畫出來的生活,在現實中總要受挫的。有人說:'我要變成這樣,因為這樣才美。 '但永遠變不成這樣,而且必然會進退維谷,如同可憐的侯爵常說的:有時好變一點兒,但總是不一樣。” 埃戛無聲地嘆了口氣,表示同意,一面戴起手套。 在寒冷淒涼的冬日黃昏,屋內漸漸暗下來。卡洛斯也戴上了帽子,他們從鋪著紫紅色絲絨的樓梯走下來,樓梯兩旁依然掛著全套的古代兵器,儘管已經生鏽、失去了光澤。隨後,他們一到街上,卡洛斯就停住腳步,久久地看了看這幢灰暗的大建築物。在這夜幕初臨的時刻,那樸素的牆壁,排排緊閉的窗戶,黑洞洞地下室通風口外的欄杆,那寂靜的氣氛,都使這幢房子更像一座修道院。這裡再不會有人居住,整幢房子像被廢棄了。 一股激情湧上卡洛斯的心頭,他挽起埃戛的胳臂,輕聲說:“真有趣,我在這幢房子裡只住了兩年,但卻感到我的一生都是在這裡度過似的!” 埃戛不覺得奇怪。在這兒,在葵花大院,卡洛斯才真正生活得有趣和經歷了一生中難以忘懷的感情。 “有許多其他的東西可以賦予生命以價值..這是你過去浪漫思想中的一種主張,我的埃戛!” “那麼,我們是些什麼樣的人呢?”埃戛大聲說。 “自從中學時代,從拉丁文考試起,咱們都是什麼樣的人?是些浪漫主義者,也就是說,是在生活中受感情支配而非被理性制約的劣等人..”但是,那些受理性制約的人,從不偏離理性,甚至為保持其堅定信念而自我折磨,他們缺乏趣味、思想僵化、行為規矩,一直到死都不動情,卡洛斯真想知道,他們到底是否最幸福..“我想並非如此,”埃戛說。 “ 從表面上看,他們是使他人痛苦的人;從內裡,對他們本人來說,他們也許又是痛苦的受害者。這說明,在當今世界,要么做個喪失理性者,要么做個無趣味的人.. ”“結論是,活著沒意思..”“這完全取決於胃口!”埃戛打斷說。 兩人都笑了。接著,卡洛斯又嚴肅地談起自己的生活理論,這是他從經驗中得出,而且今天指導著他的生活的明確理論。這就是穆斯林的天命論:無所求也無所懼..不為一種希望所誘惑,也不為一次失望所折服。過往的萬物都予以接受,並且平靜地迎接自然界的狂風暴雨以及日麗風和的變化。 在安詳之中,讓這塊被稱為自我的有機物質變壞、腐爛,直至它重新進入並融化在無限的宇宙之中..首要的是,不要有慾望,尤其不要煩惱。 埃戛完全同意。在人生這短暫的歲月中,他堅定的信念是,一切努力都屬徒勞。為了獲得地球上的某種東西,犯不著多走一步路——因為正如智慧人在《傳道書》中所教導的,一切都歸於虛幻和塵土。 “如果有人告訴我,有一筆象羅希卻爾德①家族那樣的財富,或是有個卡洛斯五世的王冠在等著我去取,只要我跑下去就屬於我了,那我也不會加快自己的步子..絕對不會!我不會超出現在這樣緩慢、謹慎、穩當的步伐,因為這是生活中唯一合適的步伐。” “我也不會!”卡洛斯堅定地說。 兩人放慢了步子,順著朗帕?桑托斯街往下走,好像那就是生活的道路。他們深信最終遇到的只能是失望和塵埃,所以他們只有緩緩地傲慢地朝前進。他們已經看到阿泰羅廣場和那成行成串的路燈了。卡洛斯猛然作了一個十分煩惱的手勢:“ 糟糕!我從巴黎回來,一路上胃口極佳!今天我卻忘了讓在晚餐時做一大盤臘腸豌豆了。” ①羅希卻爾德(1743— 1812),德國銀行家,國際銀行組織的刨始人。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埃戛提醒說。卡洛斯一直陷入對往事的回憶和對人生的綜合之中,到現在才突然感到夜幕的降臨和看見亮起來的路燈。在一盞瓦斯燈下,他掏出了表,已經六點一刻! “啊,見鬼了!..我對威拉薩和其他人都說了,要六點整到布拉甘薩飯店!這附近還沒有馬車呢!..”“等等!”埃戛大聲說。 “有輛電車過來了,還能趕得上!” “還能趕得上!” 兩位朋友加快步伐。卡洛斯扔掉了雪茄,迎著刺臉的微微寒風說:“真氣死人,竟忘了臘腸!可也沒辦法了。至少,我們明確了人生的哲理。確實,為了做點兒事不值得奮鬥和拚命地奔波。” 埃戛在一旁上氣不接下氣地邁著瘦腿,補充說:“不論是為了愛情,為了榮譽,為了金錢,為了權力,都不值得..”遠處,黑暗中,有軌電車的紅燈不動了。這又給了卡洛斯和埃戛以希望,他們又加了把勁兒。 “還能趕得上!” “還能趕得上!” 紅燈又動起來,前進了。於是,為了趕電車,兩位朋友在初升月亮的光輝照射下,沿著朗帕?桑托斯街和阿泰羅廣場,拚命地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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