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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18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0930 2018-03-21
七點整僕人叫醒了埃戛。一聽見門響,他就猛地起來,坐在床上——接著,昨夜的惴惴不安也突然又都湧現在他的腦海裡——卡洛斯,他的姐姐,這個家庭從此被破壞的幸福,好像一切又都甦醒了。陽台的門開著,一股清晨灰濛濛的霧氣悄悄地透過了白色的窗紗。埃夏抖抖嗦嗦地環顧了一下周圍。然後,又膽怯地鑽回了被窩, 在出去對付一天的苦難之前,他還要享受一下那點兒溫暖和舒適。 蓋著暖和舒適的毯子,他慢慢覺得,似乎不必那麼急匆勿地跑到威拉薩家去, 而且也沒多大益處..找威拉薩又有何用呢?這不是金錢問題,不涉及什麼請求,也不涉及什麼法律——不需要一位管家的經驗。這只會再讓一個資產階級分子了解一樁極端微妙的秘密,這個秘密就連他自己知道了也嚇了一跳。他用毯子往緊又裹了裹,只把鼻子露在冷空氣中。他對自己低語說:“去找威拉薩才叫傻呢!”

再說,難道他就不能鼓足勇氣,立即在今天上午就明確、大膽地把全部情況告訴卡洛斯嗎?這樁事難道真像昨夜他想得那麼可怕,會無可挽回地毀滅一個人的一生? ..在塞洛利庫的沃澤亞斯村,他母親家的鄉村別墅附近,也曾有過一起類似的事,兩兄妹險些在蒙昧不知的情況下結了婚。當證件齊備,就要宣布這樁婚事時, 真相大白了。有如塞拉芬神父所說,未婚夫妻有兩天“傻了眼”;但是,他們終於笑逐顏開,非常和睦、非常高興地以兄妹相稱了。那位未婚夫——一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後來說“他家裡差點兒出大亂子”。目前的這樁事,陰差陽錯更大些,兩人的感情也更加深切;但是,他們的兩顆心毫無罪責,絕對純潔。所以,為什麼卡洛斯的生活會永遠遭受破壞呢?既是毫無所知,也就無後悔可言。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哪兒還會給他帶來永恆的痛苦呢?只是那種歡樂結束了。那不過是隨便的一次情場失意罷了。比起瑪麗婭若是背叛了他而同達馬祖相好,這打擊要輕得多了。

突然,門開了,卡洛斯嚷著走了進來:“怎麼回事,今天早晨怎麼啦?剛才巴蒂士塔在樓下對我說..有什麼奇遇?決鬥啦?” 他的上衣扣得整整齊齊,領子挺直,遮住了昨晚的白色領帶。肯定,他是乘馬車從聖弗朗西斯科街來的,埃夏剛才還聽到馬車在道旁停住的聲音。 埃夏猛地起來坐在床上,伸手去取旁邊桌上的香煙,一邊打著哈欠說,昨天夜裡同塔維拉商定去一趟辛德拉..為了不晚,所以讓人叫醒他..但是,誰知道,醒來累得很..“天氣怎麼樣?” 這時,卡洛斯過去拉起紗窗。就在光線充足的辦公桌上,放著用《拉貝報》包著的蒙弗特太太的盒子。埃夏猛然想:“如果他看到,問起來,我就和盤端出!” 由於這個可怕的決定,他那脆弱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這時,紗窗卡了一下後拉了起來,一束陽光照到了桌上,卡洛斯轉過了身,卻沒注意到盒子。埃戛深深地鬆了口氣。

“這麼說,要去辛德拉了?”卡洛斯說著在床鋪腳邊坐下來。 “的確,是個不壞的主意..瑪麗婭昨天也說要么辛德拉..等等!咱們一塊兒玩去!咱們可以乘一輛四輪馬車去!” 他看看表,計算著備車和通知瑪麗婭需要多少時間。 “問題是,”埃戛不安他說,一邊從桌上拿起單片眼鏡。 “塔維拉說是同幾個姑娘一起去..”卡洛斯不高興地聳聳肩膀。大白天同不三不四的女人去辛德拉多丟臉! 晚上,黑乎乎的,再喝上幾杯,那還可以..但是,大白天!也許是同胖羅拉一起去吧,晤? 埃戛抓起床單的一角擦著單片眼鏡。他捲進了一樁複雜、棘手的事情之中了。她們不是西班牙女人..而是些女裁縫,是些嚴肅的姑娘..他以前曾經答應過同其中一位姑娘去辛德拉,一位叫西蒙斯的人的女兒,他原是做沙發椅套的,已經故去.. 她們部很嚴肅! ..面對著如此嚴肅的許諾,卡洛斯馬上放棄去辛德拉的念頭。

“那就算了!..我去洗個澡,然後去辦事..你要是去了,替我帶回些乾奶酪餅給羅莎,她喜歡吃!..”卡洛斯一走,埃戛就無精打采地抱起雙臂,完全失望了。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他是不會再有勇氣“和盤端出”了。怎麼辦? ..他不知不覺地又回到原來的想法,想去求助於威拉薩並把蒙弗特的盒子交給他。再沒人能比威拉薩更誠實、更講究實際的了。憑著他那資產階級的平平穩穩的脾性,還有誰能比他更不動感情和冷靜地處理這場災難?威拉薩的“冷靜”使他最後拿定了主意。 於是,他焦急地從床上跳下來,拉了拉鈴。在僕人到來之前,他把睡衣披在肩上,走過去仔細看了看蒙弗特的盒子。那的確像只舊雪茄煙盒,包著它的那張紙的摺痕部位已經很髒,並且破損,還留有火漆印記,那顯然是蒙弗特家的徽章——為了愛情①。在盒蓋上是歪歪扭扭的女人字體,寫著“吉馬朗先生收,於巴黎”。聽到了僕人的腳步聲,他就把掛在旁邊椅子上的一條毛巾蓋到盒子上。半小時後,他已乘坐一輛敞篷馬車跑在阿泰羅大道上。

他情緒高漲,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難得享受的早晨清新空氣。 事情一開始就不順當。威拉薩外出了。女用人不清楚他是去了辦公室還是到阿爾菲特②察看情況去了..埃戛出發前往銀子路的辦公室。威拉薩先生尚未到..“那麼,他幾點鐘到?” 一個瘦高個兒的年輕職員不自然地擰著背心上的一條珊瑚鍊子,結結巴巴他說,威拉薩先生如果沒搭上九點那班輪渡去阿爾菲特,他是不會到得太晚的..埃戛失望地離去了。 “餵,”他對車夫嚷道,“去塔瓦雷斯咖啡館..”這個時刻,塔瓦雷斯咖啡館的顧客稀稀落落,一個侍者在擦洗地板。在等候吃午飯的期間,埃戛瀏覽了幾份報紙。所有的報紙都對晚會作了簡短的報導,應允過些時候將對這次精彩的藝術盛會作詳細的評論。只有《插圖雜誌》的報導篇幅長些,用了鄭重的詞句,稱魯芬諾“ 偉大卓越”,稱格魯熱斯“前途無量”。對阿連卡,《插圖雜誌》則把哲學家和詩人分開來談。該報恭敬地提醒這位哲學家說,並非所有的哲學理想——美麗得如同沙漠上的海市蜃樓,都能在社會實踐中實現;但是,對於詩人,對於如此美好的想像、如此激勵人心的詩文的創造者,該報高聲歡呼“好極了!好極了!”還說了其他一些荒謬的蠢話。接著刊登了《插圖雜誌》報人見到的一些人士的名單,其中“ 戴單片眼鏡的若昂?埃戛那頎長的身影尤為突出,他總是那麼熱情洋溢”。埃戛摸著鬍子笑了笑。正在這時,冒著熱氣的牛排端了上來,在陶器煎鍋裡還噝噝作響。埃戛把《插圖雜誌》放到一旁,自言自語道:“這家報紙辦得不錯!”

牛排很可口。之後,又吃了一隻冷鷓鴣,一點菠蘿甜食和一杯濃咖啡,埃戛總算覺得從前一天晚上就壓在他心靈上的那片烏雲漸漸消散了。他點上雪茄,又看了一眼大鐘,心想,如果把這場災難看得實際些,說到底卡洛斯失去的只是一個漂亮的情人而已。這個損失現在會使他痛苦,難道以後就不會給他一個補償嗎?至今, 卡洛斯的前途蒙著一層陰影——結婚的允諾,這將使他的聲譽無可挽回地同一個極為誘人然而卻又有著同巴西人、愛爾蘭人姘居歷史的女人連在了一起..她的美貌使一切都富於浪漫色彩。但是這種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此處指里斯本附近的王家莊園。 魅力,那降臨大地的女神般的光輝,又能持續多久呢? ..吉馬萊斯的發現難道不是上天賜與的解放?再過幾年,卡洛斯就會得到撫慰,就會平靜得如同從未遭受過痛苦一樣——而自由、富有,一個寬廣的世界會展現在他面前!

咖啡館的大鐘敲了十點。 “好,就這麼辦,”埃戛心中思忖著。 馬車又一次朝銀子路駛去。威拉薩先生還沒到。那個職員確實認為威拉薩先生去阿爾菲特了。事情這麼不順當,埃戛突然又怏怏不樂,失去了勇氣。他退了馬車,手裡拿著那個有盒子的紙包,順著金子路走到羅希歐廣常一路上他時而心不在焉地停在一家珠寶店門前,時而又隨便站在書店的櫥窗前瞥幾眼書的封面。漸漸地, 昨夜那曾一度變得淡薄的烏雲重又壓到了他沉重的心靈上。已經看不到“解放”也看不到“補償”了。他所看到的就是那樁可怕的事,好像就在空中飄動——卡洛斯和自己的姐姐睡在一起。 他又回到了銀子路,重又登上那骯髒的石階。就在最上一級石階的平台處、綠色的百頁門前,他遇到了威拉薩,正戴著手套匆匆忙忙朝外走。

“老兄,總算找到你了!” “啊,是您這位朋友找我?..請您稍候片刻,托拉爾子爵在等我..”埃戛幾乎推了他一下。管他什麼子爵! ..這是件非常急迫、非常嚴重的事!但是,威拉薩沒挪開一步,戴好了手套,仍然是那副認真匆忙的樣子。 “朋友,您很清楚..人家在等我!約好了十一點的!” 埃戛已經惱火了,他抓住威拉薩的袖子,對著他的臉憂愁地說,事情關係到卡洛斯,是性命攸關的問題!這時,威拉薩非常驚訝地匆匆穿過辦公室,把埃戛讓進旁邊一間如同過道一樣的窄小屋子裡。屋裡有一把長藤椅,一張擺著落滿塵土的書籍的桌子,屋子盡頭上還有一個櫃子。他關上門,把帽子往腦後一推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埃戛打了個手勢,表示牆外有耳。總管打開門,命令那個年輕人趕快跑到貝里岡諾飯店去,請託拉爾子爵等他半個小時..然後,他關上門,加了閂,還是那種急切的口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件可怕的事,威拉薩,太可怕了..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威拉薩這時臉色變得煞白,慢慢地把雨傘放到桌上。 “是決鬥?” “不..是這樣..您知道卡洛斯和一位麥克?格倫夫人有關係吧,她是去年冬天來到葡萄牙的,而且住了下來..”是一個巴西女人,一個巴西人的妻子,在奧里威斯度夏的那一位? ..是的。威拉薩知道。他甚至還同歐澤比奧談起過此事。 “啊,同歐澤比奧?..但她不是巴西人!是葡萄牙人,是他的姐姐!” 威拉薩一屁股坐到了長藤椅上,驚訝地拍了拍雙手。 “歐澤比奧的姐姐!” “什麼歐澤比奧的姐姐,伙計!是卡洛斯的姐姐!” 威拉薩頓時目瞪口呆,簡直不明白,他瞪大了雙眼盯著對方。埃戛在屋裡來回走著,反复他說:“姐姐!真正的姐姐!”後來,他坐到藤椅上,低聲地,非常低聲地——儘管辦公室裡沒有別人,講起在晚會上遇到了吉馬萊斯,以及如何在亞利安薩飯店的一角,只一句話,那可怕的真相就被輕而易舉地捅破了..當他說到蒙弗特太太交給吉馬萊斯保管的那些信件多少年都從未被索回過,現在這位民主派突然急急忙忙地要把它們歸還給其家屬時,原來癱作一團驚呆了的威拉薩,忽而醒悟過來,猛然嚷道:“這裡面有鬼!這一切是為了敲詐錢財!..”“敲詐錢財!誰?”

“誰!?”威拉薩火冒三丈,嚷著站了起來。 “那個女人,那個吉馬萊斯,這一幫人唄!..朋友,您好不明白!要是出現一位合法的、馬亞的真正的姐姐,那就要給馬亞的姐姐四百多康托呀!”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得兩個人睜大眼睛面面相覷。這個想法不禁使埃戛大為震驚。但是,由於總管又顫抖著提起了四百康托這筆大數,還提醒說,他們碰上了狡猾的一對。埃戛末了聳了聳肩說:“這根本不可能!她絕對沒本領要這種詭計。 再說,如果是錢的問題,卡洛斯既已答應同她結婚,還有什麼必要變成姐姐呢?” 同她結婚?威拉薩舉起雙手,表示不信。什麼,卡洛斯?達?馬亞先生竟答應同這個曾經和巴西人姘居的女人結婚,要把自己的姓氏給她! ? ..是上帝賜予的最神聖的姓氏呀!驚訝之餘,他的懷疑也在增長,他認為這是一個新的陰謀。 “不,威拉薩,不是這麼回事!”埃戛堅持說,已經不耐煩了。 “如果是個證件問題,而她又有這些證件,不管是真是假,她可以馬上拿出來,而不會先同弟弟睡覺!” 威拉薩慢慢地垂下雙眼,望著地板。當想到,他引以自豪的大宅子被分成了兩半,而一半是被一個女陰謀家奪走時,一種恐懼穿過了威拉薩的全身..但是,由於埃戛非常激動地提醒說,問題不在於證件,不在於合法性和財產,總管又一次滿臉通紅地叫喊起來:“等等,伙計,還有個情況!..說不定她是那個意大利人的女兒!” “那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回事。” “算了吧!”總管嚷道,一面用拳頭敲打著桌予。 “她沒權利作合法的女兒, 別想要這個家的一個子兒!..哼,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埃戛沮喪地作了個手勢。不,不幸的是,事情並非如此!這位女士是彼得羅? 達?馬亞的女兒。吉馬萊斯認識她,因為他抱過她,七歲生日時還給她送過娃娃; 而那個意大利人在亞羅友斯住著養槍傷時,她都四、五歲了。 意大利人的女兒在倫敦夭折了。 威拉薩怏怏不樂地又坐回到長椅於上。 “四百康托,一大筆錢啊!” 這時,埃戛又回到正題。如果說沒有合法的確鑿事實,但已經有很大的疑點了。眼下不能再讓可憐的卡洛斯不明不白地陷在這個骯髒的泥潭里。所以,必須在今天晚上就把全部情況向卡洛斯講明..“應該由您,威拉薩,對他說。” 威拉薩跳了起來,把長椅子都撞到了牆上。 “我?!” “您,您是這個家的總管嘛!” 難道這不是一個血緣關係問題,也就是說,一個繼承權問題嗎?這些法律事務不由總管辦由誰辦? 威拉薩滿臉通紅地低聲說:“上帝呀,您這個朋友讓我幹這麼一件事!..”不,埃戛要他做的只是,威拉薩作為總管,從邏輯上和業務上講,他都該干的事。 威拉薩表示反對,他慌亂得連說話都結結巴已了。見鬼了!他倒不是迴避自己的職責!而是,他一無所知!他能對卡洛斯?達?馬亞先生說些什麼呢? “友人埃戛找我說了這樁事,這事又是某個吉馬萊斯昨天晚上在羅雷托廣場告訴他的..”再沒有別的可說了..“對,就這樣說。” 威拉薩兩眼火辣辣地盯著埃戛說:“就這樣說,就這樣說..見鬼了。先生,這可得謹慎行事啊!” 他使勁拽了一下背心,吹著粗氣,朝小屋的盡頭走去,撞到一個櫃子上。他轉回身來,又一次看著埃戛說:“沒有證據,沒法找人談這樣的問題..證據在哪兒? ..”“哦,威拉薩,請原諒,您真遲鈍!..我到這兒來就是為給您帶來證據的。不管怎麼樣,吉馬萊斯講的情況,這個裝有蒙弗特太太信件的盒子,不都是證據嗎? ..”威拉薩嘟囔著,走過去仔細察看那個盒子,把它放在手上翻來覆去,琢磨著漆封上的字:為了愛情。 “那咱們打開它?” 埃戛已經把一張椅子拉到了桌邊。威拉薩撕開四角已經破損的包盒紙。 果真是隻舊雪茄煙盒,用兩枚釘子釘住,裡面裝的都是紙張。有的捲著用帶子捆住,有一些散放在啟封的信封裡,信封上侯爵的冠冕下印有蒙弗特太太的紋章。埃戛打開第一個紙捆。那是些德文信件,他看不懂,是從布達佩斯和卡斯魯厄①發出的。 “算了,這些對我們沒用..再看別的!” 威拉薩小心翼翼地解開另一捆上粉紅的緞帶,裡麵包著一個橢圓形的小盒,上面畫著一個留著棕紅色鬍子和鬢角的男人,身穿一身帶金黃色高領的白制服。威拉薩覺得這幅畫很“好玩”。 “是個奧地利軍官,”埃戛哼著說,“又一個情夫..快看。” 他們用指尖按順序把一張張紙拿出未,就像是觸摸著珍寶那樣。一個大信封引起了威拉薩的莫大興趣,裡面裝著服裝師的帳單,有的付過錢,有的沒收據。威拉薩逐一看著,對那些價格,不計其數的豪華款式很是吃驚。有的帳單上竟高達六千法郎!一件衣裙就兩千法郎! ..還有一個紙捲也令人驚訝。那是瑪麗姬從修道院寫給母親的一些信,圓圓的字體,筆劃工整,寫的都是十分虔誠的語句,這肯定是那些好心的修女們口授的。在這些猶如專論文章那樣聖潔、冷靜的書簡中,姑娘真誠的心只表露在用別針別在信紙上的、如今已乾枯了的幾朵小花上。 “把這些先放在一邊,”威拉薩小聲說。 埃戛這時已經不耐煩了,他把盒子裡的東西部倒在桌子上,把那些紙張①德國西部一城市。 攤開。在一些信件內,還夾著一些帳單和名片。有一個大信封,上面有一行醒目的藍墨水字跡:“致我的女兒瑪麗婭?愛杜亞達”。威拉薩很快溜了一下信封中那張大紙,那是張頗為講究的公函信箋,印有侯爵冠冕和金色的縮寫字母。他把它遞到埃戛手中時,一雙耳朵漲得通紅,氣都喘不過來了。 埃戛慢慢地高聲念道:瑪麗婭生產小女後身體依然頗為虛弱,我也因一些難忍的疼痛身體欠佳,為防不測,我認為在此寫一聲明是明智的。這個聲明為你——我心愛的女兒而寫,而且只有達羅神父(達羅神父先生,聖路教堂助理)知道此事,因為兩年前我患肺炎時曾對他說過。聲明如下:我聲明,我女兒瑪麗婭?愛杜亞達一向自署瑪麗婭?卡爾扎斯基,因為她以為這是其父姓,但她是葡萄牙人,是我丈夫彼得羅?達?馬亞之女。我同他自願分居,攜女兒到維也納,後又來到巴黎。 現在她同帕特里克?麥克?格倫一起住在楓丹白露,並將與他完婚。我丈夫的父親,即我的公公,名叫阿豐蘇?達?馬亞,是個鰥夫,他曾在奔菲卡和杜若河畔的聖奧拉維亞居祝這一切均可在里斯本得到證實,因為那裡會有證件。我的過錯——今天我已看清其後果,不影響你,我心愛的女兒,享有應屬於你的地位和財產。所以,在此,我特就這一切作出聲明井予簽署,以防我無法在公證人面前完成此事。我但願能很快康復。我如死去——願上帝阻止這事——我請求我的女兒原諒我這一切。謹以我婚後的姓氏簽名如下:瑪麗婭?蒙弗特?馬亞。 埃戛望著威拉薩。總管兩手交叉著放在桌上,只是低聲他說:“真是亂了套! 真是亂了套!” 這時,埃戛站起身來。好了,現在一切倒簡單了。唯一可做的就是把這份聲明不加評述地交給卡洛斯。但是,威拉薩搔搔頭,再次表示疑慮說:“我不清楚這張紙片在法庭上是否可信..”“什麼可信不可信,法庭不法庭!”埃戛高聲嚷道。 “ 這就足以讓他別再同她睡覺了!..”小屋門上響起了怯生生的敲打聲,使埃戛不安地住了口。他擰開門鎖。 是那位職員,他對著門縫小聲說:“卡洛斯?達?馬亞先生這會兒在外面車上,我進來時他打聽過威拉薩先生。” 頓時一片驚慌!埃戛不知所措地抓住了威拉薩的帽子。總管兩手抓起蒙弗特太太的信,塞進一個抽屜裡。 “也許最好說不在,”那位職員提醒說。 “對,就說不在!”兩人壓低嗓門說。 他們靜靜地聽著,臉色依然蒼白。卡洛斯的雙輪馬車在路上滾動起來,兩位朋友噓了口氣。但是,埃戛現在又後悔沒讓卡洛斯上來,那樣就可以在這兒,不必猶豫,用不著膽怯,而是鼓足勇氣,攤開這些信件,把一切都告訴他。這個障礙不就越過了嗎! “朋友,”威拉薩一面用手絹擦著額頭一面說,“事情需要有步驟地慢慢來。 對有關的人要作好準備,吸一口氣才能潛得深..”總之,埃戛下定論說,再談也無濟於事了。看了蒙弗特太太那份聲明之後,盒子裡的其他紙張都失去了意義。現在要做的就是今晚八點半或九點,在卡洛斯去聖弗朗西斯科街之前,威拉薩要趕到葵花大院。 “那您這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場!”總管大聲說,對此他已經感到驚恐了。 埃戛答應了。威拉薩微微鬆了口氣。然後,在把埃戛送到台階處時,他又哺哺他說:“竟有這種事,竟有這種事!..我本來還想今晚高高興興地到葵花大院去吃晚飯呢..”“我原也打算同他們一起到聖弗朗西斯科吃晚飯呢!..”“好吧,晚上見!” “晚上見!” 埃戛這天晚上不敢回葵花人院去坐在卡洛斯對面吃晚飯,怕看到卡洛斯的歡樂和平靜,因為他感到,一場災難將如同黑夜一樣降臨到卡洛斯頭上。 他到侯爵家討了口飯吃,自從那次晚會後,侯爵因喉嚨的毛病一直深居簡出。到了八點半的時候,埃戛估計威拉薩該到葵花大院了,他就告別了正在專心致志地同神父下象棋的侯爵。 這天開始時天氣晴朗,下午轉陰了,最後下起了毛毛細雨,街道都打濕了。埃戛搭上了一輛馬車。當馬車在葵花大院前停住時,他已經緊張得如坐針氈,在大門口他遇到了威拉薩,夾著雨傘,正在挽褲腿,準備離去。 “怎麼回事?”埃戛大聲問道。 威拉薩撐開雨傘,在傘下悄沒聲他說:“沒法說..他說有緊急事,不能聽我講。” 埃戛用力跺了下腳,說:“唉,您這個人!” “您要我怎麼辦?抓住他強迫他聽不成?明天再說..我明天十一點鐘準來。” 埃戛跳上幾級台階,咬緊牙關說:“要是這樣,我們就別想擺脫這樁頭疼事! ”他走到阿豐甦的書房,但是沒進去。透過多少有些皺褶的幔帳的寬寬縫隙,他看到了書房的一角,裡面暖和、舒適,柔和的玫瑰色燈光照射在錦緞上,牌桌上攤著紙牌;在天然色的刺繡沙發上,堂蒂奧古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地坐著,捋著鬍子, 看著火光。克拉夫特抽著煙斗喃喃的說話聲和安安穩穩地坐在長沙發上的阿豐蘇那緩緩的嗓音交錯在一起,爭論著什麼問題。他們的聲音又被謝格拉的怒吼聲壓倒了:“但是,如果明天發生一場暴亂,那將會由這支被諸位視為是一群浪蕩公子、應予取締的軍隊,給你們當保鏢..這說說容易,也頭頭是道,說得富有哲理也不難! 但是,一旦發生了麻煩,連半打刺刀都沒準備好,那可就要驚慌失措了!..”埃戛從那兒走到卡洛斯的房間。燭台上的蠟燭還點著,有一股露賓牌香水和雪茄的香味。巴蒂士塔告訴他,卡洛斯“十分鐘前出去了”。是去聖佛朗西斯科了!去那裡睡覺了!此時此刻埃戛心神煩躁,面對這難煞的長夜,他想用強烈的刺激來沖淡、消除折磨著他的思緒。他沒放走租來的馬車,而是乘它去了聖卡洛斯劇院。最後他又同塔維拉和帕卡、卡門?菲洛索法兩位姑娘去奧古斯托酒館吃宵夜,狂飲香檳酒。凌晨四點,他醉倒在沙發上,傷感地自言自語著,哼著繆塞獻給瑪麗布朗①的詩句..塔維拉和帕卡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挨得緊緊的,露出一個愛獻殷勤的男人那種溫柔模樣,她也是一副非常親熱的勁兒②,兩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小杯子裡的果子凍。卡①瑪麗布朗(1808— 1836),西班牙女歌星。 ②原文均為西班牙文。 門?菲洛索法已經酒足飯飽,解開了衣扣,並且已經把緊身胸衣放到一張《新聞日報》裡。她用刀子敲打著盤子邊兒,一雙眼睛無神地盯著瓦斯燈的火焰,嘴裡哼著:阿爾卡德市長先生,請您不要逮捕強盜..③埃戛次日九點才醒來,身旁躺著卡門?菲洛索法。是在一間有著寬敞大窗子的屋子裡,昏暗的雨天清晨的鬱悶空氣從窗子進到屋內。在僕人去叫馬車的當兒,可憐的埃戛感到了噁心、羞愧、口乾舌燥。他光著雙腳踩在地毯上,揀起四處亂扔著的衣服,這時,他只有一個清醒的想法,就是逃離這兒,去好好洗個芳香、清涼的澡,把卡門帶給他的那粘粘糊糊的感覺和令他戰栗的狂飲作樂的惡果,都清洗乾淨。 他到布拉甘薩飯店洗了這個洗滌罪惡的澡,以便十一點時干乾淨淨、精神飽滿地同卡洛斯和威拉薩會面。但是,他得等車夫回來,那車夫拿著他給巴蒂士塔的條子跑回葵花大院去取白襯衣了。接著,他吃了午飯。當他拿著一包髒衣服站在通往卡洛斯房間的便門門口時,時鐘已經敲過了十二點。 就在這時,巴蒂士塔提著一籃茶花從門前的平台上走過。 “威拉薩到了嗎?”埃戛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低聲問道。 “威拉薩先生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您收到白襯衣了嗎?我還讓帶去一件外衣, 因為這樣總要更舒服些..”“謝謝,巴蒂士塔,謝謝!” 這時,埃戛想:“好了,卡洛斯已經一切都知道了,障礙已經越過!” 但是,他依然在磨蹭時間,膽小鬼似的、慢慢吞吞地脫著手套和外衣。最後, 他拉起絲絨幔帳,心跳得很厲害。前廳裡靜悄悄的。粗大的雨點敲打著玻璃門,門外雨霧中,可以看到花園裡的樹木黑黝黝一片。埃戛掀開另一個上面繡有馬亞家族紋徽的幔帳。 “啊,是你?”卡洛斯嚷著站起來,手裡還拿了張紙。 看上去他依然保持著男子漢堅強的精神狀態,只是兩隻眼睛目光呆滯,在那蒼白的臉上睜得更大,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威拉薩坐在他對面,正用那印度絲綢手帕慢慢地擦著前額,動作緩慢無力。桌上,攤著蒙弗特太太的信件。 “威拉薩跟我談的到底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呀?”卡洛斯交叉著雙臂,站在埃戛面前嚷道,聲音略微有點兒顫抖。 埃戛結結巴巴他說:“我沒有勇氣對你說..” “可是,我有勇氣聽!..那個人對你說了些什麼鬼話?” 威拉薩立即站了起來。他站得那麼迅速,就像一個膽小的新兵離開危險的崗哨。如果他們不需要他,他請求允許他返回辦事處。兩位朋友肯定會願意更自由地談談。再說,堂娜瑪麗婭?蒙弗特太太的信件也留下了。一旦需要他,他們可以往銀子路或是家裡給他捎個口信..“唔,您能理解,”他補充道,一面把絲手絹繞到手上,“我主動來對③原文均為西班牙文。 您談,是因為作為這個家的可信賴的朋友,我有這個義務..這也是咱們的朋友埃戛的意見..”“我完全理解,威拉薩,謝謝! ”卡洛斯回答說。“如果有事,我讓人去請你..”總管手裡攥著手帕,慢慢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然後又偷偷看了看桌子下面,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卡洛斯耐心地看著他在房內小心翼翼地走著尋找什麼..“怎麼回事,伙計? ” “我的帽子。我記得我把它放在了這兒..自然是放在外面了..好,如果需要什麼..”威拉薩一邊往外走,一邊還不安地往四個角落看著。他剛出去,卡洛斯就用力把幔帳拉上。然後,他朗著埃戛轉過身,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說:“都說出來吧!” 埃戛坐到沙發上,開始講述他同吉馬萊斯的會晤。那是在魯芬諾發言之後,在特琳達德劇場下面的酒吧里。那個人要他解釋關於達馬袒的信,關於遺傳性醉漢的事..一切都澄清了,於是他們倆也就開始有了親切感..這時,幔帳微微一動,威拉薩的臉又出現了。 “請原諒,我的帽子..我還沒找到它,我發誓是放在這兒了..”卡洛斯差點兒破口大罵。埃戛於是也在窗台下的那張長沙發後面找了找。卡洛斯不耐煩地走到床鋪帷幔的周圍看看,好把這件事快了結了。滿臉通紅、有些著急的威拉薩甚至到盥洗室里察看了一番..“就這麼不見了!也許我忘在前廳了!..我再去看看..請原諒了。” 屋裡又剩下了他們兩人。埃戛又詳詳細細地敘說起吉馬萊斯如何在劇場休息的時候三番兩次地來找他談論晚會、政治、他的朋友雨果等等。後來,他又尋找了一會兒卡洛斯,想一同去文人俱樂部。最後,他同格魯熱斯一道離開了劇常當他們經過亞利安薩飯店時..幔帳再次掀了起來,巴蒂士塔請二位原諒:“威拉薩先生說他找不到帽子,他說他放在這兒了..”卡洛斯惱火地站起來,抓起椅背,像是要把巴蒂士塔砸碎似的。 “你和威拉薩先生都給我見鬼去!..就讓他光著腦袋回家!給他一頂我的帽子!滾!” 巴蒂士培非常嚴肅地退了出去。 “說下去,說完它!”卡洛斯又嚷著回到原來的座位上,臉色更蒼白了。 埃戛詳盡地講述了他同吉馬萊斯長時間的可怕交談,從吉馬萊斯正要和他握手告別時偶然說起了“馬亞的姐姐”開始說起。後來,就在小貝婁魯廣場上的巴黎飯店門口,他交出來了蒙弗特太太的這些信件..“就是這些,沒別的了。你想,我這一夜可怎麼過!但是,我沒有勇氣對你說。我去找了威拉薩..我找威拉薩,非常希望他能知道些什麼事實,或有什麼證件,能徹底推翻吉馬萊斯說的這番話..可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知道。他同我一樣驚呆了!” 沉默了片刻,這時,一陣飄潑大雨打到了花園裡的樹木上,打在玻璃上。卡洛斯猛然站起身,滿面怒容地說:“你認為這種事可能嗎?你認為在里斯本的大街上這種事會發生在你、我這樣的人身上?我在街上遇到一個女人,看著她,認識了她,同她睡覺,世上有那麼多女人,而這一個恰巧就是我的姐姐!不可能!..吉馬萊斯、書信、證件,都無法使我信服!” 由於埃戛坐在沙發一角,兩眼盯住地板,一聲不吭,卡洛斯對他嚷了起來。 “你倒說呀。說你也懷疑。同我一樣,也懷疑!..好不荒唐!你們都相信,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在這個城市裡都是兄弟姐妹睡在一起!” “在塞洛利庫我們家莊園附近,就差點兒發生一起這樣的事..”正在這時,阿豐蘇?達?馬亞在兩扇幔帳之間出現了,他們剛才竟然沒聽到動靜。老人倚著手杖, 滿臉堆笑,正在想著一件使他頗為開心的事。原來還是威拉薩帽子的事。 “你們拿威拉薩的帽子搞了什麼鬼?這個可憐的傢伙在那兒犯愁呢..只好戴走了一頂我的帽子。那帽子蓋住了他半個腦袋,只好用手絹把它撐了起來..”但是, 他突然注意到孫子的臉色很難看,注意到埃戛神態很不自然,兩眼不敢正視他,而是連忙轉向了卡洛斯。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在屋內慢慢地邁了一步說:“怎麼回事?你們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啦?” 於是,卡洛斯完全出於自私的感情,不考慮對老人可能產生的沉重打擊,期望爺爺作為過去歷史的見證人能知道某個事實,擁有某種證據,能夠駁斥吉馬萊斯所講述的情況和蒙弗特太太的所有信件,因而他朝著老人走去,並破口而出:“有件莫明其妙的事,爺爺!爺爺您也許知道..爺爺可能知道點兒情況,能幫助我們擺脫這個苦惱!..簡單地說,事情是這樣。我認識了一位夫人,她到里斯本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住在聖佛朗西斯科街。現在,突然發現,她是我合法的姐姐!..有個認識她的人來了,還帶著些證件..證件都在這兒。都是些書信,還有我母親的一份聲明..總之,亂七八糟,還有一大堆證據..這都是什麼意思?我那個很小就被帶走的姐姐還沒死?..爺爺,您該知道的!” 阿豐蘇哆嗦了一下,用力握住手杖,然後一屁股坐到幔帳旁邊的長沙發上。他帶者遲鈍的目光,一言不發地盯住了孫子和埃戛。 “這個人,”卡洛斯大聲說,“叫吉馬萊斯,是達馬祖的一個舅舅..是他對埃戛說的,還把這些紙張文件交給了埃戛..你對爺爺講講,從頭講起!” 埃戛深深吸了口氣,簡略他講述了事情的始末。他最後說,這裡重要的、關鍵的是,這個吉馬萊斯沒有必要撒謊。他完全是偶然地,絕對偶然他說起了這些事的。他從小就認識這位女士,那時她是彼得羅?達?馬亞和瑪麗婭?蒙弗特的女兒。她一直都在他的眼皮下。他看著她在巴黎長大,他抱過她,他給過她娃娃。他和她母親一起去修道院探望她。當她作為有夫之婦住在楓丹白露時,他也常去她家..“甚至,”卡洛斯打斷他說,“幾天前,他還見到她和我、和埃戛同乘了一輛馬車..您怎麼看,爺爺?” 老人非常吃力地低聲說,好像說出的話撕碎了他的心:“顯然,這位女士一無所知..”埃戛和卡洛斯異口同聲地嚷道:“是的,一無所知!”據吉馬萊斯說,她母親一直對她隱瞞真相。她自以為是一個奧地利人的女兒。最初她簽名都用卡爾扎斯基..卡洛斯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手裡拿著一張紙,走上前去說:“爺爺您看,這是我母親的聲明。” 老人摸索了好半天,才用顫抖的手指把夾鼻眼鏡從背心裡掏出來。他慢慢地看著那張紙,每看一行臉色就越加蒼白,呼吸也更困難了。看完後,他的兩手落到了膝蓋上,手裡還抓著那張聲明。他像癱了一樣,沒有一點生氣。然後,他慢吞吞他說了些含糊不清的話。他什麼也不知道..蒙弗特太太聲明里所肯定的事實,他無法否定..聖弗朗西斯科街的這位女士也許真的是他的孫女..更多的事他也不知道了.. 卡洛斯兩手垂著站在老人面前,由於他的不幸得到了證實,他的精神崩潰了。爺爺是過去的見證人,他卻什麼都不知道!這份聲明,吉馬萊斯講的全部情況全都成立了,無法批駁。既沒有人們的記憶,也沒有書面的文件可以否定它們。所以,瑪麗姬?愛杜亞達是他的姐姐! ..老人和孫子麵面相覷,看來都在遭受著同一種痛苦的折磨——這痛苦來自同一個想法。 最後,阿豐蘇撐著手杖掙扎著站起來,走過去把蒙弗特太太的聲明放在桌上。他掃了一眼攤在雪茄煙盒周圍的信件,但沒去動它們。然後,用手慢慢地擦擦前額說:“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們一直以為這孩子已經死了..從各個方面部做了調查..她自己也說她有個女兒死了,還給個什麼人看過一張照片..”“那是另外一個小的,是意大利人的女兒,”埃戛說。 “吉馬萊斯對我說過..這個女兒活著。這個當時已經七、八歲,意大利那個傢伙來里斯本時,她只有四、五歲..就是這一個女兒。” “是這個,”老人低聲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好吧!所有這些都得好好想想..我覺得最後再把威拉薩叫來..也許有必要讓他去趟巴黎..當前首要的是冷靜..再說,這裡並沒有死人..並沒有死人嘛!” 他的聲音顫顫巍巍,越來越校他把手伸給卡洛斯。孫子激動地默默親吻了爺爺的手。老人把孫子拉到懷裡,親吻了一下他的前額。然後,慢慢地,踉踉蹌蹌地往門口邁了兩步,埃戛趕忙跑了過去。 “請您扶住我的胳膊..” 阿豐蘇整個人都倚到了他的身上。他們穿過寂靜的前廳,屋外雨水繼續敲打著玻璃。他們走過去後,帶有馬亞家族紋徽的大幔帳落了下來。這時,阿豐蘇猛然鬆開埃戛的胳膊,衝著他的臉低聲說,好像是在發洩他的全部痛苦。 “我聽說過這個女人!..她在聖弗朗西斯科街住,整個夏天都是在奧里威斯度過的..是他的情婦!” 埃戛結結巴巴他說:“不是,不是,阿豐蘇?達?馬亞先生!”但是,老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表示卡洛斯在裡面可能聽見..他走了,整個人全靠手杖支撐著,終於被無情的命運折磨垮了——最初,在身強力壯時,受到兒子惡運的打擊;到了晚年,又遭受到孫子的不幸遭遇的打擊。 埃戛已經精疲力竭,惴惴不安地回到屋內。卡洛斯又開始在那間屋子裡不停地來回走著,震得地板都顫動起來,立櫃大理石面上的水晶小瓶也發出輕輕的叮哨聲。埃戛默不作聲地靠著桌子,翻看蒙弗特太太其他的一些東西:一些書信,一個軟皮的通訊錄小本,跑馬俱樂部成員和帝國參議員的名片。突然,卡洛斯站到他面前,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茫茫天空之下生活著兩個人,突然來了一個無名小卒,一個白痴,一個吉馬萊斯,說了兩句話,交了幾張紙,就永遠毀了這兩個人的生活! ..啊,埃戛,這太可怕了!” 埃戛戰戰兢兢他說了句平平淡淡的安慰話:“她要是死了不更糟..”“更糟, 為什麼?”卡洛斯大聲說。 “她如果死了,或者是我死了,那我們愛情的對像也就會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思念,這就另當別論了..而現在我們都活著,但對彼此來說,卻又都是死了,只有聯繫著我們的熾熱的情感還活著!..難道你以為, 由於向我證實了她是我的姐姐,我就不如昨天那樣愛她,或是愛的方式就不同了? 我肯定不會這樣!我的愛情可不會隨機應變,它不會變成友誼..絕對不會!我也不願如此!” 這是一種憤慨的反抗,他的愛情在自衛,它不願死亡,它不願僅僅由於吉馬萊斯說了一些情況和有一隻裝滿破舊紙張的雪茄煙盒,就宣布了他的愛情是不可能, 宣判他的愛情的死亡! 又是一陣淒淒楚楚的沉默。埃戛點了一支煙,慢慢地靠在沙發的一角。 由於感情的激動,由於前一夜在奧古斯托酒館的狂飲,和在卡門房內醒來時頭昏腦脹,他漸漸感到精疲力竭,在冬日下午,慢慢西斜的慘淡陽光的照射下,整個屋子也變得淒涼了。埃戛終於閉上了雙眼。但是,很快卡洛斯的吼叫聲又把他震醒了。卡洛斯站在他面前,和剛才一樣地絞緊雙手,說:“最糟糕的不是這個,埃戛!最糟糕的是我們得向她說出這一切,向她講出這一切!..”埃戛已經想到過這一點..要立即去對她講,不要優柔寡斷。 “我親自去對她講述這一切,”卡洛斯說。 “你!?” “否則,誰去?你想要威拉薩去..” 埃戛皺緊眉頭說:“你該做的是,乘晚車去聖奧拉維亞。從那兒寫信告訴她一切。這樣更穩妥。 “ 卡洛斯猛然坐到一張安樂椅裡,疲倦地長吁了一口氣:“是的,也許這樣好, 明天乘晚車去..我想過了,這樣好..現在我覺得太累了!” “我也很累,”埃戛說著伸了個懶腰。 “咱們如今沒別的辦法了,否則只能更加一團糟。最後是使自己平靜下來..我去床上躺一會兒。” “一會兒見!” 埃戛上樓到了自己房內,就躺在床單上。由於極度疲勞,他很快就睡著了。很晚了,他被一聲門響吵醒。是卡洛斯劃著一根火柴走了進來。天色轉黑,樓下響起了晚飯鈴聲。 “瞧,這煩人的晚餐!”卡洛斯說著點起梳妝台上的蠟燭。 “咱們無法找個藉口出去到一家酒店好好聊聊了!再說,我昨天已經邀請了斯但因布羅肯。” 接著,他又轉過身來說:“餵,埃戛,你看爺爺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 埃戛從床上跳了起來,走到盥洗盆前,捲著袖子說:“我對你說吧..我覺得你爺爺懷疑了..這樁事對他如同一場大禍..如果他沒懷疑什麼,那麼,找到了一個失去的孫女使他驚訝的程度是遠不會如現在這麼大的。” 卡洛斯輕輕嘆了口氣。不多時,他們兩人下樓去吃晚飯。 樓下,除了斯坦因布羅肯和堂迪奧古,他們還看到了克拉夫特,他是來“討口吃的”。往常一向歡聲笑語、擺滿鮮花、燈火輝煌的餐桌,這天晚上卻籠罩著一片鬱悶的氣氛,人們的話題都是關於病痛——謝格拉得了風濕症,可憐的侯爵病情在惡化。 此外,阿豐蘇在書房裡抱怨說,他頭疼得厲害,這是他面容惟悴、臉色蒼自的原因。斯但因布羅肯覺得卡洛斯“臉色不好”,但卡洛斯解釋說是一夜沒睡好覺。於是,埃戛為了打破晚餐的沉悶氣氛,請朋友斯坦因布羅肯談談他對特琳達德晚會上大受歡迎的演說家魯芬諾的印象。那位外交官猶豫了一下。在得知魯芬諾是個政治家、議員之後,他感到十分驚訝——那種手勢,褲腰上方還露出了點兒襯衣,那山羊鬍子,蓬亂的頭髮,那雙靴子,確實不像個國務活動家:“但是,然而,然而..在這種類型,在這種非常傑出的類型的人之中,象德摩斯梯尼①這種類型的人, 我覺得他是很了不起的..哦,我覺得他十分地了不起!②”“你怎麼看,克拉夫特?” 晚會上,克拉夫特只欣賞阿連卡的詩。埃戛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那簡直是胡說八道!還有什麼能比阿連卡的浪漫民主更可笑的。他的共和國就像奧菲莉亞一樣,溫柔、金發碧眼、穿著一身白色衣裙,在上帝的注視下在田野上祈禱..但是,克拉夫特恰恰認為,這一切都太好了,因為這都是真誠的。在葡萄牙的文學展覽會上,往往令人傷心的是什麼呢?是恬不知恥地缺乏真誠。沒有一個人,不論是在詩歌還是散文中,似乎絕對相信他們在奮力疾呼和頓足搥胸地宣揚的東西。前一天晚上的情況就是如此。就連魯芬諾看來也並不那麼相信宗教的影響;那位留山羊鬍子的人也不相信什麼卡斯特羅們、阿爾布格爾格們的英雄主義;就是那個長著一雙美麗的小眼睛的詩人,也不相信那些小眼睛的美麗..一切都是偽裝的,虛假的!阿連卡卻多麼不同啊!他真心實意地相信他所歌頌的東西,相信人民的博愛,相信共和國的基督,相信虔誠的、充滿光明的“民主”..“這位阿連卡一定很老了,”堂迪奧古爭論說,一邊用他蒼白纖細的手指轉動著麵包球。 他旁邊的卡洛斯終於不再緘默,開了口:“阿連卡該有五十好幾了?” ①德摩斯梯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臘著名演說家。 ②這段原文為法文。 埃戛發誓說,他至少有六十了。早在一八三六年,阿連卡就常發表一些狂熱的作品,而且由於悔恨自己勾引了許多處女,他常要尋死覓活..“不錯,許多年前, ”阿豐蘇慢慢他說,“我就听說過這個人!” 堂迪奧古把杯子舉到唇邊,轉身對卡洛斯說。 “阿連卡的年齡該和你父親一樣..他們關係頗為密切,都是屬於當時傑出的年輕人之列。阿連卡同可憐的堂若昂?庫尼亞(願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和其他一些人常去亞羅友斯。他們都是些文雅之上,差不多的年齡..如今沒剩下什麼人了,沒剩什麼人了!” 卡洛斯垂下了雙眼。恰巧大家也都不說話了。一陣悲涼的微風從鮮花和燭光之間吹過,這微風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帶著痛苦和墓穴的氣息。 “可憐的格魯熱斯多倒霉,演砸鍋了!”埃戛嚷道,為的是驅散這沉默的雲霧。 克拉夫特認為格魯熱斯砸了鍋活該。為什麼他給一幫由粗野的奧芬巴哈①教養出來的人彈奏貝多芬呢?但是,埃戛不允許對奧芬巴哈如此蔑視,他是當代最優秀的懷疑主義和諷刺派代表之一!斯坦因布羅肯指責奧芬巴哈不懂和音。他們討論了一陣音樂。最後,埃奚提出,從藝術上講,再沒有什麼能比法多民歌更優美的了。接著,為引起阿豐甦的談話興趣,埃戛問他道:“是不是這樣,阿豐蘇?達?馬亞先生?您同我一樣,是法多民歌的忠實聽眾,忠於咱們偉大的民族創造。” “的確是這樣,”老人輕聲說,井用手擦了擦額頭,好像是在為他的沉默寡言和冷漠的態度作解釋。 “法多民歌裡有好多詩篇..”但是,克拉夫特卻不喜歡法多民歌、馬拉肯尼亞、貝特內拉②,不喜歡所有南歐的音樂,他認為那全是些顫顫抖抖的嗚咽,毫無生氣,懶洋洋地哎哎哪哪唱個沒完。譬如,一天晚上,他聽了一首馬拉肯尼亞。那是一首有名的馬拉肯尼亞,由一位馬拉加③女歌星演唱,唱得有板有眼。那是在馬德里的“紅寶石之邦”夜總會。那位女歌星站在鋼琴一旁,哼哼啊啊地唱一首什麼關於石頭和墳墓的歌,一開始就淒淒切切,沒完沒了地哼著阿阿啊! ..先生們,他厭煩了,就到另一個廳裡去看打惠斯特牌,翻閱厚厚的畫冊,同霍維約斯將軍談談卡洛斯派戰爭④的問題。當他轉回來時,那個髮辮上插朵石竹花的女歌墾,兩眼盯著天花板,還在那兒哼著阿阿啊! ..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埃戛激動地強烈抗議。克拉夫特是個乾巴巴的英國人,是乾癟乏味的政治經濟學教育出來的,他無法理解詩歌世界裡會含有的一個感嘆詞!不過,他不談馬拉肯尼亞了。他井未受託來捍衛西班牙!西班牙自有詼諧的語言和刀槍,足以說服克拉夫特和其他的英國人..這裡要說的問題是法多民歌! “您在哪兒聽過法多民歌?在那些大廳裡,用鋼琴伴奏的..不錯,如若這樣, 我同意那是單調、煩人的。但是,您如果夜晚在郊外聽它,皓月當①奧芬巴哈(1819— 1880),法國歌劇作曲家。 ②馬拉肯尼亞、貝特內拉為兩種西班牙民歌。 ③馬拉加,西班牙南部一港口城市。 ④卡洛斯派戰爭指西班牙國王費爾南多七世(1814— 1833年在位)逝世後, 國王的弟弟堂卡洛斯為繼承王位而發動的一場內戰。 空,三、四把吉他伴妻..今年夏天,侯爵把法多歌星維拉—維拉請到奧里威斯來時,唱得多動聽!你還記得嗎,卡洛斯? ..”他突然尷尬地止了口,後悔不小心提起了“淘喀”別墅。卡洛斯仍然沉默著,臉色陰沉。克拉夫特哼著鼻子說,在美麗的月夜,郊外的一切聲音都是悅耳的,連癩蛤蟆叫聲都好聽。又是一陣奇怪的壓抑氣氛籠罩著餐廳。僕人在上甜食了。 沉默之中,堂迪奧古擺出一副懷古雄獅回憶起了一段偉大往事時的威嚴架勢, 若有所思他說:“過去也有過非常高貴的音樂,那是修道院的鐘聲。那時,好像你真在聽著那些鐘聲..現在已經聽不到了!” 晚餐冷冷清清地結束了。斯坦因布羅肯又說起王室無人出席晚會的事,這件事打從前一天晚上起,就一直使他不安。在座的沒有人對宮廷感興趣。 隨後,堂迪奧古說起了一件關於堂娜伊莎貝爾公主的乏味故事。僕人把大銀盆和香水壺送過來時,氣氛才輕鬆了。 在台球室喝完咖啡,斯坦因布羅肯和克拉夫特開始了一局賭本為十五個托斯當的台球賽,為的是引起大家的興頭。阿豐蘇和堂迪奧古回書房去了。 埃戛靠在一張舒服的安樂椅裡看《費加羅》報。但是,報紙很快就滑落到地毯上,他閉上了雙眼。這時,正抽著煙踱步沉思的卡洛斯望瞭望睡著的埃戛,然後就在幔帳後面消失了。 他朝著聖弗朗西斯科街走去。 不過,他步履並不匆忙。他裹了一件皮大衣,抽著快完的雪茄,在阿泰羅廣場上漫步。晴朗的夜空,一輪新月在刺骨的北風吹拂下浮動的白雲中閃著光。 這天下午,獨自呆在房內時,卡洛斯決定了要親自去找瑪麗婭?愛杜亞達談— —這是出自一種懷有尊嚴和理性的崇高動機,他挖掘出並反復對自己講著這個動機,作為自己找去的藉口。他和他都不是脆弱的孩子,不需要由埃戛或是威拉薩出面解決他們生活中最可怕的危機。在這場毀滅他們生存的災禍中,他們是兩個堅強的人,有堅定的意志和健全的頭腦,他們足可以懷著尊嚴和理智,去自己尋找一條道路。所以,他——只有他,應該去聖弗朗西斯科街。 當然,當依然沉湎在他們的愛情之中的時候,知道了她是自己的姐姐之後,他又要回到那個廳裡去見他,這確實難以忍受..為什麼不能去?難道他們這對一直提防著魔鬼,又極其厭惡那種他們自己現在不知不覺地陷入的罪孽的虔誠的信徒,會急著想要逃走,並把他們彼此那可憎的肉體行為隱匿在遠方的修道院嗎?不會的。難道為了避免兩人帶著以往那種熾熱的目光再次陷入往日的脆弱之中,需要把他們之間從里斯本到聖奧拉維亞的距離拉長嗎?不需要!他倆部很堅強,足以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心,就像把它壓上一塊冰冷、堅強的石頭,使他們既不再怨恨,也不再哭泣。因此,他滿可以無拘無束地回到那個依然被他們愛情溫暖著的大廳去。 但是,他為什麼要求助於理性、求助於強者的勇氣呢? ..他不會去對瑪麗婭? 愛杜亞達突如其來地講出一切真相,然後對她悲傷他說一聲再見,一聲戲劇性的再見,再面對著一場感情和痛苦的危機。正與此相反!整個這天下午,在他自己遭受痛苦的過程中,他一直在冥思苦想地尋找著一種辦法,能夠緩和並減輕由於他必須向她吐露真情而給那可憐人造成的痛苦。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一個十分複雜、 十分懦弱的辦法!可是,能有什麼更高明的辦法呢!為了有個緩慢、仔細的準備過程,不給她造成猛然的巨大痛苦,這是唯一的、唯一的辦法。而只有他非常冷靜, 非常堅定地去一趟聖弗朗西斯科街,這個辦法才能可行。 所以,他去了——當順著阿泰羅廣場往前走時,他放慢了腳步,反复推敲、考慮著他的計劃,低聲地練習著他要對她講的話。他要樣子匆忙地走進大廳,告訴她家裡有樁事,一樁有關僱工的麻煩事,迫使他不得不日內去一趟聖奧拉維亞。旋即他就以要立刻去總管家為藉口離開那兒。他還可以補充說:“就一會兒,我不會耽擱久的。一會兒見。”但有一件事使他犯愁。她如果吻他怎麼辦? ..於是他決定誇大他的匆忙的樣子,雪茄要仍然叼在嘴上,不脫帽子..就這樣離去,不再回來。她太可憐了,她會等到很晚,聽著街上的每一輛馬車聲! ..第二天晚上,他就同埃戛動身去聖奧拉維亞,留給她一封信,說由於來了封電報,很遺憾他不得不乘這班火車走。甚至還可以加上一句:“兩、三天后我就回來..”就這樣,他從此永遠離開她。 從聖奧拉維亞再立即給她寫封信,用含含糊糊、憂慮的口吻提起家中意外地發現了一些文件,證明他們兩人有血緣關係。所有這一切,都應寫得欲說又止,簡短而“匆忙”。最後,寫另一封信時,再將全部真相和盤端出,給她寄去母親的聲明,並指出,在所有這種疑團尚未解開期間,他們兩人必需分離。他請她動身去巴黎,由威拉薩籌備款項,並且很快就交給她三、四百英鎊,做為旅行費用..啊,這一切是多麼複雜,多麼懦弱!但是,只有這個辦法。除了他本人,還有誰能夠仁慈而巧妙地辦理這樁事呢? 正當他思緒翩躚之際,他猛然發現自己走到了帕雷林尼亞巷,站到了瑪麗恤的房子前。透過紗窗,他看到客廳裡微弱的燈光。其他地方——她的小梳妝室的窗戶、擺著盆栽菊花的臥室涼台,燈全熄滅了。 然而,只有那面默默無聲的房子的一角,透出了一道從沉睡的小房間裡射出的柔弱的燈光,漸漸使他不安並失去了自信心。他害怕那充滿溫暖和茉莉花清香的室內那半明半暗的微弱燈光。他沒進去,而是沿著門前的行人道緩步朝前走著,心裡想著屋內那樣樣東西一一一帶綢緞靠墊的寬大沙發,梳妝台四周的花邊,她床上那白色的帷幔..後來,他在文人俱樂部大門射出的一股粗大的光柱前停了步。他機械地走進去,吸引他入內的是那簡樸而牢固的石框大門,那門旁有兩盞大瓦斯燈,而沒有半明半暗的微弱燈光,也沒有花的芳香。 樓下的大廳裡,他翻閱著攤在桌上的電報,卻不知所云。一個侍者走了過來, 他要了一杯白蘭地。這時,黛萊斯?加瑪,手插在外衣口袋裡,吹著口哨,從裡面出來。他來到卡洛斯面前停住了,問他星期二是否去勾瓦林紐家。 “也許去,”卡洛斯輕聲地說。 “那就來吧!..我在找人呢..再說,那天是查理的生日。所有人都會去的,還有宵夜!” 侍者端著托盤來了。卡洛斯靠桌邊站著,一面攪動著杯裡的糖,一面不知為什麼回憶起了那天下午伯爵夫人往他禮服上別了一朵玫瑰,並且第一次吻他的情景。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張沙發,伯爵夫人就躺倒在那張沙發上,她那皺褶的綢裙發出了沙沙的響聲..這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相去甚遠了。 喝完白蘭地,他就離去了。此時,他貼牆根走著,看不見那座臥室窗前閃動著微弱燈光、使他心神不安的房子的正面。大門關閉了,平台上那盞瓦斯燈亮著。他踏著石階往上走,覺得他的心跳得比他的腳步聲還響。梅朗妮走來開門,井告訴他夫人有點疲倦在床上躺著——果真,這天晚上客廳中顯得淒淒涼涼,多支燭台上的蠟燭都滅了,無人刺繡的繡布放在籃子裡,書籍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街燈透過鑲著黃色花邊的窗簾在桌子上投下一束微弱的光線。 卡洛斯慢慢地脫下手套,面對著這種沉睡的寂靜,他又不安起來。突然,羅莎笑著從裡面蹦跳著跑了出來,她那蓬散的頭髮披在肩上,朝他張開雙臂。卡洛斯把她舉起來,象往常那樣說:“小羔羊來了!..”但是,當他這麼舉起她,她■動著兩隻小腳時,他猛然想到這個孩子是他的外甥女,還用著他的姓氏①! ..他把她放下,險些把她摔了。他驚奇地望著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見這張同他有血緣關係的白嫩小臉..“你看我做什麼?”她一邊後退著,一邊笑著說,兩隻小手交叉著背在鼓鼓的裙子後面。 他也不清楚。在他看來,這是另一個羅莎,在他那惶惶不安的心中混雜著對過去那個羅莎的懷念。那是另一個羅莎,她是麥克?格倫夫人的女兒,他常給她講聖女貞德的故事,在“淘喀”別墅他抱著她在開花的槐樹下盪過鞦韆。但是,她還在瞇瞇笑,露出閃亮的小牙,兩隻藍色的美麗眼睛透著媚態。她看到他如此嚴肅、默不作聲,以為他在開玩笑,要裝出“國王卡洛斯的聲音”。她的微笑同她母親一模一樣,下巴上也有個酒窩。突然,卡洛斯從她身上看到了瑪麗婭的全部魅力和可愛之處。他又用力把她抱起來,使勁地親吻她的頭髮和臉蛋,弄得羅莎使勁舞動著手腳,大叫了一聲。他隨即放開了她,擔心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不純潔之處..接著,他非常認真地問道:“媽媽在哪兒?” 羅莎摸著手臂,皺著眉頭說:“你看!..把我弄疼了。” 卡洛斯用依然在顫抖的手摸著她的頭髮,說:“去吧,別撒嬌了,媽媽不喜歡。媽媽在哪兒?” 小姑娘的氣消了,又高高興興地蹦著跳著,抓住卡洛斯的手腕,讓他也跟著跳。 “媽媽睡覺去了..說是她太累了。可是她還說我是懶姑娘呢..快,你也跳起來。別不高興!..”這時,薩拉小姐在過道上叫道:“小姐①!..”羅莎把手指放在她那含笑的嘴上說:“你對她說,我不在這幾!你說..讓她生氣!..你說呀!” 薩拉小姐撥開幔帳,立刻發現了她,她躲在卡洛斯身後,踮起腳尖,想把自己變得小些。薩拉和氣地一笑,輕輕說了聲:“晚上好,先生①。”然後,提醒說, 快九點半了,小姐有點兒傷風,該休息了。於是,卡洛斯抓住①葡萄牙的姓氏中既包括父親也包括母親的姓氏。 ①原文為法文。 ①羅莎的胳膊,輕輕地把她拉出來,慈愛地撫摸著她,讓她聽薩拉小姐的話。 但是,羅莎立即把他甩開了,對他的出賣行為表示氣憤。 “你也是從不做什麼好事!..討厭!看吧,連再見我都不對你說了!” 她悻悻地穿過客廳,使勁一推,甩開微笑著把手伸向她的家庭女教師。 到了走廊上,她又氣又傷心地大哭起來。薩拉小姐微笑著原諒了這個小姐。 是傷風使得她變得不禮貌了。但是,如果在媽媽面前,她就不會那樣了,不會的! “晚安,先生②。” “晚安,薩拉小姐③..” 卡洛斯獨自在客廳中呆了一會兒。然後,他掀起擋著瑪麗婭小化妝室的掛毯。屋內一片昏暗,只是從鏡子裡射出一束搖曳不定的蒼白燈光,那是一長行街燈的反光。他非常輕地推開了房門。 “瑪麗姬!..睡了嗎?” 屋裡沒點燈,但還是那盞街燈透過掛著的紗簾照了進來,使那罩著床舖的白色幔帳在黑夜中隱約可辨。她正是從那裡,半睡半醒地輕聲說道:“進來!我先躺下了,我很疲倦..幾點了?” 卡洛斯沒挪步,手仍然扶著門:“很晚了,我要馬上出去找威拉薩..我是來告訴你,我得去一趟聖奧拉維亞, 不算明天也許還得再呆上兩三天..”過了片刻,幔帳裡床響了一下。 “去聖奧拉維亞?..是怎麼回事?這麼突如其來..進來!..來呀!” 於是,卡洛斯輕輕地在地毯上邁了一步。他又聽到床響了一下。溫暖、昏暗的室內散發著他非常熟悉的,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這種清香使他沉醉,浸入了他的靈魂,以料想不到的新的撫愛來引誘他,並且使他莫明其妙地不安起來。他結結巴巴地一再表示,他必須盡快在這天晚上去見威拉薩。 “真煩人,就是為了幾個僱員的事,是關於水的問題..”他扶著床,就坐在床沿上。突然一陣疲倦困擾著他,使他沒有氣力再繼續編造水和僱員的謊言,因為這些編造就像要搬動的鐵山那樣沉重。 瑪麗婭健美的身軀裹在一條雪白的絲綢被單裡,懶洋洋地在白色的床鋪上翻動著。 “晚飯後,我覺得很疲倦,懶得動彈..這麼說,你就這樣突然走了!..真煩人!給我一隻手!” 他在白色的被單上摸索著:他摸到一隻膝蓋,隔著薄薄的絲綢,他感覺得出這只膝蓋的輪廓和它的溫暖柔和。他的手鬆鬆地伸開,毫無生氣地放在了那兒,好像他的全部意志和意識都麻木了,他只是感覺到了他的手觸摸到的那片溫暖、柔嫩的皮膚。從瑪麗婭的雙唇間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象孩子般的短促的嘆息,那聲嘆息很快地被黑暗吞噬了。卡洛斯感覺到了她那強烈的慾望,這使他六神無主,可怕得如同大地在他腳下裂開了一道深淵,冒著②原文為英文。 ③原文為英文。 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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