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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3835 2018-03-21
“還那樣,明天他要去大豐多④。這一位倒沒全垮了。就在昨天我還對他說:'你去大豐多,帶上文件、案子..上午,你散散步,呼吸些新鮮空氣..晚上,吃過晚飯後,坐在燈下再設法解決財政部的問題!'”鈴聲響了。黨若澤?謝格拉滿臉通紅地匆勿走來,擠過人群,告訴大臣休息時間已結束,並把手臂伸給伯爵夫人。走過卡洛斯身邊時,她提醒他“每星期二”她在家見客,口氣之簡單就像在完成一項職責。他默不作聲地躬躬腰。過去的一切,那張會滑動的長沙發,聖伊薩貝爾她姑姑的家,飄溢著她身上馬鞭草芳香的馬車,就像這都是些他們在書中看到,而後又雙雙忘卻的事,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後,腦袋和眼鏡都仰得高高的,因為他是代表政府出席這個文化晚會的。

“餵,諸位,那女人有點兒心神不定!”埃戛說完就同卡洛斯一起離去。 “你以為會怎麼樣?她過去是糊里糊塗,靠談情說愛來消磨時光的,現在她仍然心安理得地按她以往的常規生活。” “在這種常規的生活中,”埃戛果斷地說,“她時時都能遇上你,因為你是見過她穿內衣的人!..世界真有意思!” 這時,阿連卡出現在最高一層台階上,他從酒吧喝完混合酒回來。他那凹陷下去的雙眼更加明亮,手裡拿著上衣,已經準備登台朗誦了。侯爵圍了一條絲圍巾向他們走過來,用更加沙啞的聲音抱怨說,他的喉嚨還會給他添麻煩呢! ..接著,他非常嚴肅地對阿連卡說:“餵,你將要朗誦的這首《民主》,是政治性的還是抒情性的?要是政治性的,我就走。但如果是抒情性的,講的是人道、神聖的工人或是博愛的題材,我就留下,因為我喜歡這些,甚至這些東西對我還有好處。”

其他人都斷言是抒情性的。詩人脫下帽子,用手理了理他那蓬鬆的鬈髮,說:“告訴你們,伙計們..兩者是不可分割的,你們看丹東①..不過,我不會去講這些革命的雄獅。你們看帕素斯?曼努埃爾!②當然,要符合邏輯..不過,唉,我也討厭沒有內容、沒有一點兒上帝的政治!” 突然,重又安靜下來的大廳里傳出了比魯芬諾的更響亮的聲音,堂若昂?卡斯特羅,阿豐蘇?阿爾布格爾格等偉人的名字在大廳裡迴盪。人們好奇地住入口處走去。那是個蓄著山羊胡,長相兇惡的胖子,禮服上還別了一朵茶花,他握著拳在頭頂上揮動者,好像在舞動帶盾牌的大旗③。他大聲地哀嘆說,擁有得天獨厚的特茹河入海口和聞名遐邇、有光榮傳統的葡萄牙人,竟然在毫不痛心地揮霍著祖先的珍貴遺產! ..“這是愛國主義,”埃戛說。 “咱們快走吧!”

但是,侯爵攔住了他們,因為他多少也有點兒喜歡帶盾牌的大旗。那位愛國者踮著腳尖,抬起他的身子,吼叫著,好像是在質問這位瘦弱的侯爵。 ④大豐多,里斯本附近的一地區。 ①丹東(1759— 1794),法國革命領袖。 ②帕索斯?曼努埃爾(1801— 1862),葡萄牙政治家。 ③即匍萄牙國旗,該旗上有五個盾牌。 今天,這裡有誰能一手舉劍一手握著十字架,跳上帆船,把葡萄牙人的姓名帶到尚未被人知曉的五洲四海呢?這兒,誰有足夠的勇氣效仿那位拔掉了自己在辛德拉花園內所有果樹的偉大的若昂?卡斯特羅④,難道這也是出於詩人般無私的心靈嗎? ..“這個傢伙想讓咱們連最後一道甜食也吃不上了!”埃戛高聲說。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侯爵看不慣這幫庸俗的同胞,轉身走了。有些人用手遮住嘴打著呵欠,對“我們所有的光榮”厭惡了。卡洛斯無精掃採;他留下來純粹是為了給阿連卡鼓掌。正當他請埃戛一同去下面酒吧散散心時,他看見穿著淺灰色上衣的歐澤比奧匆匆忙忙地從樓梯上走下來。自從《魔鬼號角》那樁卑鄙勾當之後,卡洛斯再也沒見到過他,他是那件事的“使者”。卡洛斯的怒火油然而生,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頓。他對埃戛說:“在咱們等阿連卡上台這個空當,我要乘機去教訓一下那個惡棍!” “算了,”埃戛勸阻說,“他沒什麼責任!” 這時,卡洛斯已經順著樓梯跑下去,埃戛不安地緊跟在後,擔心他會動武。當他們走到門口,歐澤比奧已經往卡爾姆街方向走去。他們在亞貝果亞里亞廣場追上了他,當時街上沒有人跡,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兩盞昏暗的瓦斯路燈在搖曳。看到卡洛斯沒穿外衣,只穿了一件淺色襯衫,在黑夜中這樣截住他時,歐澤比奧往後一縮,戰戰兢兢、結結巴巴他說:“呃,您在這兒..”“聽著,混蛋!”卡洛斯壓低嗓門吼著。 “你也參與了《魔鬼號角》那樁勾當?我要把你的骨頭一根根地敲掉!”

卡洛斯起初去抓他的手臂時,還沒那麼惱火。但是當他那有力的手一觸到那隻柔弱、顫抖的手臂,從未忘卻的舊時仇恨一起湧上了心頭——因為兒時,希爾維拉姐妹每每帶著歐澤比奧到他家莊園來玩,卡洛斯就恨得騎在他身上猛揍。於是,現在,卡洛斯就像過去那樣狠狠地揍了歐澤比奧一頓,來發洩他的怒氣。這位可憐的鰥夫的黑眼鏡鏡片打飛了,那掛重孝的帽子在石板地上滾走了,瘦弱的身於被打得搖搖晃晃。最後,卡洛斯把他推到一間馬車庫的門上。 “救命啊!警察,快來!”那可憐蟲聲嘶力竭地喊著。 卡洛斯的手已經掐住了歐澤比奧的咽喉。這時,埃戛來勸解了:“住手!行啦!我們這位可愛的朋友已經得到了報應..”他替歐澤比奧揀起帽於。而那一位全身顫抖,上氣不接下氣地爬著找他的雨桑最後,卡洛斯用靴子狠狠地把他踢倒在石板地上,他栽進了積著馬糞的陰溝口。

廣場上依然空無一人,失去光澤的燈架上的瓦斯燈昏昏暗暗。卡洛斯和埃夏又平靜地回到了晚會會常在燈火輝煌,擺滿花草的劇場休息處,他們同蓄著山羊鬍子的愛國者擦肩而過,那個人被朋友們簇擁著朝酒吧走去,一面用手絹擦著脖子和臉,一面帶著倦意和勝利者的喜悅嚷著說:“哎呀,真不容易,我總算打動了人們的心弦!” 該是阿連卡朗誦了!兩位好友快步走上樓梯。果然,阿連卡已經站在點燃著兩支蠟燭的台子上。 詩人細長的身軀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更顯瘦弱,一雙凹陷的眼睛慢慢地、④若昂?卡斯特羅(1551— 1623),葡航海家,曾任葡萄牙屬東印度的總督。 若有所思地朝著座席上、走道裡掃視了一遍。全場鴉雀無聲,憂鬱和莊重的氣氛使得這種寂靜更顯深沉。

“《民主》!”詩歌《愛維拉》的作者像在講述一個新發現似的鄭重宣布說。 他用白手絹擦了兩次鬍子,然後扔到桌上。他緩慢地抬起手,做了個大手勢:在一個公園裡,月光照耀在充滿愛情和神秘的大片樹叢中..“我對你怎麼說的?”埃戛碰了碰侯爵的臂肘嚷著說。 “是抒情的..我敢擔保,說的是那個宴會!” 果然是那個曾在《西番蓮》中描述過的宴會,一次在空曠的花園裡舉行的浪漫宴會,暢飲的是塞浦路斯的葡萄酒,織錦緞的長裙在茂密的木蘭花叢中飄過,還有從小湖邊傳來的低沉的大提琴伴奏的歌唱..但是很快嚴肅的社會內容在詩中出現了。在明月照耀的樹林中,一片“歡聲笑語,舉杯痛飲,調情耳語”的同時,外面,在花園鍍金的欄杆附近,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被看門狗的狂吠嚇得驚惶失措,哭哭啼啼,緊緊地把乞討麵包的兒子摟在她那乾癟的懷裡。 ..詩入把頭髮甩到腦後。他問道,為什麼在這引以自豪的十九世紀還有饑民?從斯巴達克斯起,人們為爭取正義、力爭取平等所做的不屈不撓的努力又有何用?立在山頂■樹中偉大的主的十字架又有何用?

太陽的光芒在消逝, 淒淒的風兒漸平息,.. 雄鷹盤旋在雲霧中, 觀看著 上帝之子死去! 沉寂和疑慮籠罩著大廳。阿連卡揮動著他顫抖的雙手,哀嘆著世世代代的天才們競無法解決一樁簡單的事情——讓哭嚎的孩子有麵包吃! 心兒撕碎, 良知震驚! 整個人類的知識, 竟解決不了這個悲慘的問題! 光陰飛逝,時代更換, 希望卻渺渺茫茫, 我看到的依然是 一邊飢餓,另一邊消化不良! 埃戛用手絹捂著嘴大笑起來。他發誓說,他要笑破肚皮了。 “另一邊消化不良!”在抒情詩的精華中,從未見過如此精彩的詞句!周圍板著面孔的人對這種污濁的“現實主義”都報以一笑。有個人打趣說,治療消化不良現在有小蘇打。

“這同我何干!”一位身穿淺綠色外衣的紳士說,一邊解開身上馬甲的釦子。 侯爵狠狠地“噓”了一聲,全場又安靜下來。他激動得解開圍巾,因為這類人道主義的詩歌總使他動感情!這時,在台上,阿連卡說他找到了解決人類昔難的辦法!那就是使他得到教益的聲音!這是幾個世紀來喊出的聲音,儘管以往總是被壓抑,但是從髑髏地到巴士底獄的這些年代,這聲音無可抗拒地在增強!這時,阿連十帶著一副說教牧師和信念堅定的戰士的架勢,更加莊重地站在桌子後面,好像這張質樸的紅木家具就是神壇,就是戰壕。他抬起頭,顯出英勇地向丹東挑戰的樣子,發出駭人的喊聲:阿連卡要共和國! 是的,要共和國!不要恐怖的共和國,不要互相仇恨的共和國,而要寬容、仁愛的共和國。要那種百萬富翁微笑著張手擁抱工人的共和國!那種意味著黎明、慰藉、安全、精神之星和鴿子的共和國。

博愛之鴿, 把那潔白的翅膀伸展到 人類的泥沼之上, 對它所有的兒女, 侍以同樣的神聖平等! 上面樓座裡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立刻,四下里板著面孔的人們發出了“噓,安靜!”的喊聲,想把那些歡呼聲壓下去。於是,埃戛高高舉起他那瘦骨嶙峋的雙手,不顧一切地嚷道:“好極了!說得對!說得好!” 埃戛由於大聲喊叫而滿臉蒼白,整了整單片眼鏡,對四周人說:“這種民主真是荒謬絕倫..不過,如果資產階級們擺出使人不能容忍的架勢,這不行!所以我要鼓掌!” 埃戛瘦幹的雙手再次高高舉起,挨著侯爵那雙象敲打槌子一樣地揮動著的雙手。周圍的人由於不想使自己在民主問題上顯得還不如埃戛和那位衣冠楚楚的貴族熱心,也立即熱烈地叫起好來。大廳裡的人們朝著這幫滿懷革命激情的人投過來不安的目光。這時場內又安靜下來,氣氛更為莊重,人們進一步期待著,因為阿連卡(由於靈感,他已預見到資產階級不能容忍異端邪說)用憤怒的詩句問道,一旦美好的共和國來臨,資產階級有什麼可厭惡、有什麼可害怕的?是害怕給兒童仁慈的麵包?是害怕向無產階級伸出的慷慨的手嗎?是害怕希望?害怕光明? 你們害怕明亮的光? 你們畏懼A. B. C? 那麼你們就去懲罰識文斷字的人, 並重新變成卑賤的庶民百姓! 在歷史上倒退, 滅掉街上的瓦斯燈, 讓孩子們裸著身子, 那絞索會再一次來臨! 大廳裡爆發出更為熱烈、出衷的掌聲。聽眾終於為這種反復出現的人道的、華美的抒情詩句的感人情節所折服。共和國和共和國的危險又有何妨。 一行行的詩句鏗鏘有力,含意明確地傾瀉出來,其感情的波濤滾過那些更有進取精神的心靈,看到這種支持的態度,阿連卡微笑著張開他的雙臂,像數家珍那樣逐一宣講著共和國將會帶來的各種好處。在共和國的旗幟─—不是紅色,而是白色的旗幟下,他看到長滿莊稼的原野,看到所有的餓漢吃飽了肚子,看到在上帝微笑的目光下人們在平川谷地歡歌笑語。是的,阿連卡不要沒有上帝的共和國!民主和基督教義猶如長在同一枝幹上的百合花,它們相輔相成,融成一體!髑髏地的岩石可以成為開大會的主席台!為了這樣一種美好的理想,不需要紅衣主教,也不需要祈禱書,不需要連續九日的禱告和教堂。共和國完全靠純潔的信念建造,並在野外進行祈禱,圓圓的月亮即是聖餅,夜鶯“就是如此”①在月桂樹枝頭上歌唱。萬事興隆,萬物閃光,衝突的世界將由慈愛的世界所取代..犁鋤代替干戈,正義嘲笑死亡。 學校不受約束,充滿活力, 巴士底獄被夷為平地。 教皇的三重冕滾迸了污泥, 平等的百合花開放, 一代嶄新的人類 在昔日戰場上把十字架樹起! 一陣熱烈而發自內心的叫好聲使瓦斯燈的火焰都晃動了起來!這就是南歐拉丁人對詩歌、對響亮的詞句、對浪漫派自由主義的酷愛,也是對那像焰火一般呼嘯著衝上了天空閃著異彩爆開的形象的酷愛。這樣的形象最終會征服一切,會使每個人的心臟跳動加快,會使政府各部門的頭目們為了一個有著夜鶯的共和國,興奮得竟靠到了他們夫人的身上高聲歡呼!阿連卡朝天花板舉起他的雙臂,用嘶啞的嗓子模仿著祈禱辭的調子,呼喊這只從髑髏地帶著光芒飛來的民主的鴿子降臨大地,這時,一股柔情沁入了聽眾們的心靈,一陣狂喜從他們中間閃過。夫人們在座位上動了動身子,半轉過臉朝天上望去。悶熱的大廳裡吹來一股教堂中特有的涼氣。詩歌的尾韻同低沉的禱告混雜在一起,好像是在對著一尊穿著錦緞長袍、頭戴金星冠冕的神像講話。然而,人們簡直不知道,他們所禱告和期待的這位神,是自由之神還是聖母馬利亞。 正在這時,阿連卡看見她下來了,散發出一陣香氣。她的聖足觸到了大地平川。她那豐滿的乳房使全世界得以富足。一切都變得蔥籠、昌盛,一切又都獲得青春:玫瑰更加清香! ①原文為拉丁文。 水果更為甜蜜! 明亮而純潔的心靈閃著光彩, 掙脫了陰影和偽裝.. 痛苦驚恐地逃竄, 飢餓成為過去,戰爭也己消亡, 人們在大地上歡歌, 基督微笑在天上! .. 這時,爆發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震撼了淡黃色的四周牆壁。發狂的年輕人爬上了椅子,還有兩塊白手帕在舞動。詩人此時全身精疲力竭,激動得顫抖著下了台階,投入熱情地伸向他的手臂之中。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低聲說:“孩子們,小伙子們..”埃戛拉著卡洛斯從後面跑過來,大聲嚷道:“講得真精彩,托馬斯!”淚水從阿連卡眼里奪眶而出,他全身激動得抽搐起來。 沿著走道,一路上不斷有人歡呼祝賀。有的拍拍他的肩膀,嚴肅的人同他握握手;有的則說“熱烈祝賀您。”他慢慢地抬起頭,臉上掛著自豪的微笑,露出了滿口稀疏的牙齒。他感到自己是公認的“民主”詩人,是經過勝利洗禮,並肩負著意想不到的拯救靈魂的使命!當他從堂娜瑪麗婭?庫尼亞身邊走過時,她拉了拉他的袖子,興奮地對他低聲說:“好極了,好極了。”這時,已經有點兒飄飄然的詩人叫嚷道:“瑪麗婭,需要光明啊!” 黛萊斯?加瑪過來拍拍他的後背,並且對他說:“唱得很動聽。”阿連卡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結結巴巴他說:“振作起精神,親愛的黛萊斯,振作起精神來!” 這時,埃戛在混亂的人群中四處尋找著卡洛斯,他在同阿連卡擁抱之後就不見了。塔維拉肯定地對埃戛說,卡洛斯到酒吧去了。到了下面酒吧,又有個年輕人斬釘截鐵他說,堂卡洛斯先生找了一輛馬車,往施亞都方向去了..埃戛站在門口,正在猶豫要不要呆到晚會結束。這時,勾瓦林紐板著一副陰沉的面孔,挽著伯爵夫人快步走下來。兩位貴人的僕人趕忙跑去叫四輪馬車。當埃戛微笑著走上前去詢問他們對阿連卡的巨大民主勝利有何感想,勾瓦林紐的惱怒再也遏制不住了,他咬牙切齒他說:“詩的詞句很美,但不合時宜!” 馬車來了。他握著埃戛的手,匆忙咕噥了幾句:“在王后支持的上流社會晚會上,當著陛下大臣的面,大談街壘路障,向無產階級許諾新世界和金錢..完全不合時宜!” 這時,伯爵夫人提起長長的絲綢裙裾,鑽進了馬車。那位大臣也怒氣沖沖地進到車內。他那穿著鑲金銀花邊的製服,騎了一匹小白馬的隨身僕人,在車旁小跑著。 埃戛正準備回到上面去,侯爵裹著一件阿威羅式的大衣走了出去,他不願再聽台上那個大鬍子詩人對著台下那一雙雙可愛的眼晴朗誦那些可愛的小詩:侯爵討厭描述人體的詩篇。隨後,格魯熱斯扣著上衣鈕扣從酒吧走出來。看到朋友們紛紛離去,埃戛也決定走了,同藝術家一道去文人俱樂部喝混合酒。 他和格魯熱斯把侯爵送上一輛馬車,然後沿著特琳達德新街慢慢走去。 他感到這個冬天的夜晚出奇地迷人,雖然沒有星星,但是卻暖和得如同吹來了五月的春風。 在他們經過亞利安薩飯店時,埃戛聽到有人快步追來,接著後面有人叫道:“埃戛先生,請留步,埃戛先生!..”他停住步,認出了吉馬萊斯那帽簷捲著的帽子和白鬍子。 “請您原諒!”這位報人氣喘吁籲地大聲說。 “我看見您下來,想同您說兩句話,因為明天我就離開此地了..”“悉聽尊便..格魯熱斯,你先走吧,我立刻就來!” 藝術家在施亞都廣場的一角等著。吉馬萊斯先生又一次表示了歉意。其實,就是想說幾句話..“我聽說您是卡洛斯?達?馬亞的摯友。兩人親如手足..”“是的,我們很要好..”除了在燈火輝煌的特琳達德劇場門口的幾個青年人,街上空無一人。在漆黑的夜裡,亞利安薩飯店那高大的門臉在他們身上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然而,吉馬萊斯還是謹慎地壓低了嗓門說。 “是這樣.您知道——也許您不知道,我在巴黎曾同卡洛斯?達?馬亞先生的母親關係十分密切..您有急事,我現在就暫不談這段歷史。我要說的是,幾年前她託我保管一隻小盒子,據她說,盒子裡有重要信件..後來,自然由於我們都忙於許多別的事,時光年復一年地過去了,她也已故去。長話短說吧,因為您還有急事。我為處理哥哥的遺產事宜來葡萄牙時,恰巧把這盒子也帶來了..今天,我在劇場時就想,最好還是把盒子交給她的親屬..”格魯熱斯開始不耐煩了:“還要磨蹭多久?” “就完!”埃戛高聲說,此時他已經對那些信和盒子發生了興趣。 “請說下去。” 於是,吉馬萊斯匆匆忙忙簡明扼要他說明了自己的要求。由於他知道若昂?埃戛先生同卡洛斯?達?馬亞過從甚密,他想還是把盒子請埃戛先生歸還其親屬..“完全可以!”埃戛打斷他說。 “我目前就住在馬亞家,在葵花大院。” “那真太好了!那麼您明天派個可靠的僕人來取盒子..我住在貝婁獸廣場的巴黎飯店。要不,我給您送去也行,這對我倒沒什麼不便,儘管我明天要離開此地..”“不,不,我派個僕人去取!”埃戛堅持說,同時向這位民主派伸出了手。 他熱烈地同埃戛握了手。 “非常感謝您!我裡面再附張紙條,請您代我交給卡洛斯?達?馬亞,或者他的姐姐。” 埃戛不覺一楞: “給他的姐姐..給哪個姐姐?” 吉馬萊斯也驚訝地看了看埃戛。慢慢地鬆開了他的手,說:“給哪個姐姐?!給他的姐姐,他唯一的姐姐,瑪麗婭啊!” 格魯熱斯不耐煩地用腳底敲打著石子路,從那個角落裡嚷道:“餵,我到文人俱樂部去了。” “一會兒見!” 這時,吉馬萊斯用戴著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捋了持他那長長的鬍子,盯著埃戛,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埃戛又挽起他的胳膊,請他一同往羅雷托廣場走走,再接著談談。這時,那位民主派帶著懷疑的神情又慢慢往前邁了幾步。 “我覺得,”埃戛微笑著然而卻是不安他說,“咱們這兒有個誤會..我從小就認識馬亞,至今還在他家住,我敢擔保,他根本沒姐姐..”於是,吉馬萊斯又含含糊糊他說了些致歉的話,這就更使埃戛更加感到不安和難受。吉馬萊斯以為,既然都和解了,有關這個姐姐的一切事情也就都被忘卻了,不再是秘密了。 “因為就在幾天前,我在索德雷碼頭看見卡洛斯?達?馬亞同他姐姐和您同乘著一輛馬車..”“什麼!那位女士!那個坐在馬車裡的?” “一點不錯!”吉馬萊斯先生生氣地大聲說,至此,他對自己捲進去的這件說不清的事已經不耐煩了。 “就是那一位,叫瑪麗姬?愛杜亞達?蒙弗特,或者叫瑪麗婭?愛杜亞達?馬亞,隨您便。我從小就認識她,常常把她抱在懷裡;她後來同麥克?格倫私奔了,以後又同卡斯特羅?戈麥士那個鬼東西住到了一起..就是她!” 他們走到了羅雷托廣場中央的一盞大瓦斯燈下。吉馬萊斯先生猛然停止腳步,因為他看到埃戛正驚恐地盯著他,臉色煞白。 “您對此一無所知?” 埃戛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帽子往前拉了拉,沒有回答。於是,另一位尷尬地聳了聳雙肩。他發現自己做了件蠢事!一個人還是千萬別管別人的閒事為好!可是現在糟了!想想看,在參加了那場詩歌晚會之後,埃戛先生一定把這件事視為一場惡夢!吉馬萊斯誠懇地表示歉意,並且祝愿若昂?埃戛先生晚上過得非常愉快。 埃戛就像藉著一道閃電看清了全部災難一般,猛然抓住了吉馬萊斯的胳膊,擔心他會帶著這些證據、文件、蒙弗特的盒子離去,永遠地消踪匿跡,埃戛所渴望知道的事實真相也就隨之消失了。他們慢步穿過羅雷托廣場,埃戛結結巴巴地解釋著他激動的原因,以便吉馬萊斯鎮定下來,好從他嘴裡掏出他所知道的情況、證據、全部真相。 “吉馬萊斯先生,您知道..這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我料想,還完全不為他人所知..所以,當我突然聽到您這樣坦率地說到這些情況時,我震驚了,簡直頭昏腦脹..因為——這是咱們私下說,在里斯本根本沒有人把這位女士當作卡洛斯的姐姐。” 吉馬萊斯立刻用力揮動了一下手。啊,原來如此!這麼說,這是在瞞著他?埃戛先生做得完全對..這些事當然是十分嚴肅的,需要千方百計地掩蓋住..他理解,非常理解! ..的確,由於馬亞家族在里斯本的社會地位,那位女士是不能以卡洛斯姐姐的身份出現的。 “但是,她是沒有過錯的,親愛的先生!過錯是她母親的,是魔鬼賜給她的那個離奇的母親!..”他們從施亞都廣場往下走。埃戛止住步,睜大了兩隻發紅的眼睛看著這位老人:“吉馬萊斯先生很熟悉這位蒙弗特太太?” 非常熟悉!他在里斯本時就知道她,但只是遠遠地見過她一面,那時她是彼得羅?達?馬亞的妻子。後來,悲劇發生了,她同一個意大利人私奔。 就在這一年,他自己也同里威朗①的一個叫克列蒙的女裁縫去了巴黎。繁忙的事務、不走運的生活,相互交叉,他就這樣永遠留在了那兒。不過,他要說的不是他個人的生活..過不久,一天晚上,他在拉伯德②家的舞會上遇到了她,他們的交往即從那時開始。這時候,那個意大利人已經在一場決鬥中死去。老蒙弗特也死於膀胱玻於是她就同一個叫做特勒維內的年輕人同居,住在蒙索公園一棟非常漂亮、非常講究的房子裡..她是個非同一般的女人!他毫不羞慚地承認他欠她很多情!當他可愛的女友克列蒙患胸疼病時,蒙弗特太太給她送來鮮花、水果、葡萄酒,還來陪伴她,守著她,善良得如同一位天使..因為那時她確實有一個寬廣、仁慈的胸懷!她這個女兒,堂娜瑪麗姬,當時大約七、八歲,美得真討人愛..還有同那個意大利人生的另一個小女孩兒,也很漂亮,真的也很漂亮!不過,那個小的死在倫敦了..“這個瑪麗婭,我常常抱她,我親愛的先生..我不知道她還記得不,我曾給過她一個會說話的娃娃,會叫'拿破崙'..那是帝國昌盛時期,連不知羞恥的娃娃也是帝國主義分子!後來,她去了圖爾修道院,我陪她母親去過那兒兩次。那時,我的信仰原則不允許我走進宗教的巢穴,但是,我還是陪同她母親去了..當她同那個愛爾蘭人麥克?格倫私奔時,她母親非常生氣地來找我,要我找警官去抓那個愛爾蘭人。最後,她自己乘坐一輛出租馬車去了楓丹白露,兩人和解了,還生活在一起..總之,有許多麻煩事。” 埃戛拖著步子,精疲力盡地籲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問道:“顯然,這位女士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吉馬萊斯聳了聳肩膀。 “她根本沒想過地球上還有馬亞家族!蒙弗特太太總對她說,她的父親是奧地利的一個貴族,她自己是在馬德拉同他結的婚..完全是一派胡編亂造,親愛的先生,是胡編亂造!” “真可怕,”埃戛低聲說。 但是,吉馬萊斯先生說,蒙弗特太太又能怎麼辦呢?她總不能對女兒坦白說:“我拋下你父親跑了,他為此自殺了!”這倒不完全是出於羞恥。女兒可能意識到母親有過情人,可憐的姑娘,自己不是十八歲就有了個情人嗎。但是,由於槍殺、屍體、流血..“就是對我也沒說!”吉馬萊斯先生停住在這個沒有人踪的街上,揮動著手臂說。 “就是對我,她也從不說起她的丈夫,不談里斯本,也不說葡萄牙。我記得有一次在克列蒙家,我提到了一匹栗色馬,那是她經常騎的彼得羅?達?馬亞的一匹馬。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馬!但是,我根本沒提她的丈夫,只是說那匹馬。可是,親愛的先生,她就用扇子敲打桌子,象潑婦似的嚷起來:'你在說些什麼,我親愛的先生,你提這些天外的故事讓我心煩①裡減朗,法國地名。 ②拉伯德(1807─1868),法國著名建築師。 ①! ..'的確,她說得對,這是些天外的故事!長話短說吧,我深信直到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裝作沒有彼得羅?達?馬亞這個人。她是個沒有理智的人!後來,她酗酒了..這就是全部情況!她心非常善良,對克列蒙非常好。願她安息。 ” “真可怕,”埃戛又一次低聲說,脫下帽子,用顫抖的手擦了擦額頭。 此刻,他唯一的願望是,不斷地收集證據,了解細節。於是,他說起了那些信件,說起蒙弗特太太的盒子。吉馬萊斯不知道盒子裡裝的是些什麼;如果只是些時裝賬單或是刊登了有關她的消息的《費加羅報》的舊剪報,倒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這是蒙弗特太太同女兒動身去倫敦前夕給我的一個小盒子。當時是戰爭時期。瑪麗婭已經和那個愛爾蘭人同居,有了一個小女孩,叫羅莎。後來就發生了巴黎公社,以及其他的災難。蒙弗特太太從倫敦回來時,我在馬賽。這時可憐的瑪麗婭已經跟卡斯特羅?戈麥士同居,我想那是為了不致餓死..後來,我回到巴黎,但沒再見到蒙弗特太太,她當時已經病得很重..對瑪麗婭我再沒同她說過話,因為當時她已經和那個卑鄙之徒卡斯特羅?戈麥士分不開了;那是個誇誇其談的傢伙,是個該上斷頭台的不法商人。我每每遇見她,都總是遠遠地向她致意,就像那天我見到她和您、和她弟弟同乘一輛馬車時那樣..所以這些信件就一直留在我手裡。說真話,由於忙於政治上的事務,我把這些信件忘到了腦後。現在,我帶來了,由她的親屬處理吧。” “如果對您不麻煩的話,”埃戛建議道,“我現在就去您住的飯店,馬上取走這些東西..”“一點兒不麻煩!咱們也順路,把這件事就可以了了!” 他們默默地朝前走了一會兒。晚會肯定結束了。施亞都廣場那條坡道上響起來一陣馬車聲。有兩位女士和一個年青人從他們身旁走過,那年輕人揮動著手臂,大聲地談論著阿連卡。吉馬萊斯從衣兜里慢慢掏出雪茄煙盒,然後又停下來劃了根火柴說:“這麼說,堂娜瑪麗婭只是被當作一個親戚了?..她是怎麼知道的? 是怎麼一回事? ” 正在低頭走路的埃戛打了個冷戰,好像突然被喚醒。然後,他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地編造了一席話,這些使他自己在黑夜中也羞紅了臉。是的,瑪麗婭?愛杜亞達是被當作了親戚,是管家發現的。她同卡斯特羅?戈麥士、同過去已經一刀兩斷。馬亞祖孫每月給她錢,她作為一位死於意大利的馬亞的女兒住在奧里威斯,深居簡出。大家都很喜歡她,阿豐蘇?達?馬亞特別喜歡那個小女孩..突然,他對自己編造的這些話感到很惱火,他把那位高尚的老人的名字都扯了進去。他就像憋住了氣似的大聲嚷道:“總之,連我也說不清楚,真是聳人聽聞!” “一場悲劇!”吉馬萊斯先生板著面孔總結說。 他們來到小貝婁魯廣場時,吉馬萊斯請埃夏稍候片刻,等他跑上去取蒙弗特太太的信件。 廣場上只有埃戛一個人了;他朝天舉起雙手,把他從羅雷託來的這一路①原文為法文。 上懷著的象夢遊者似的壓抑的心情,默默地放鬆一下。他唯一準確無誤的感覺是,吉馬萊斯講的情況鐵定無疑,這些情況是如此嚴緊,真是天衣無縫,沒有一點破綻,不露馬腳,也不會不攻自破。他在里斯本結識了瑪麗婭?蒙弗特,那時她還是彼得羅?達?馬亞的妻子,騎著栗色的小馬。她私奔後,他又在巴黎遇見她,那時她的第一個情人已經故去,她同其他的男人們生活在一起。他還抱過瑪麗婭?愛杜亞達,給她買過娃娃..從此,他經常見到馬麗婭?愛杜亞達,了解她的情況:他了解她在巴黎、在圖爾修道院的生活,與愛爾蘭人在楓丹白露同居,以及投身到卡斯特羅?戈麥士懷抱裡的情況:最後,幾天前他還在索德雷碼頭看見她同自己、同卡洛斯?達?馬亞共同乘坐一輛出租馬車!這一切同瑪麗婭?愛杜亞達講的情況全都符合。從這一切又看到了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卡洛斯是他姐姐的情夫! 吉馬萊斯還沒下來。二樓,一扇敞開的窗戶閃著光亮。埃戛又在廣場周圍慢慢地踱起步來。此時,他心中對這場悲劇性的大災難漸漸地懷疑了,難道這種事會發生在他的一位朋友身上,發生在里斯本一條街上,發生在從格魯熱斯母親那兒租來的房子裡? ..不可能!這種醜事只會發生在一個烏七八糟的社會,發生在中世紀那樣的動亂時代。但是,在一個資產階級社會,警察戒備森嚴,規章齊全,有繁多的法律保障,文件記載,洗禮登記和結婚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現代生活中,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兩個曾在一個搖籃裡睡過黨的孩子,由於母親的瘋狂行為,後來他們分開了,在相隔遙遠的兩地長大、接受教育、描繪著各自長長的命運曲線——這些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再到一起睡覺,過姘居生活?這不可能。這類事只能在書本上找到,那也是藝術的精湛創造手法,為了給人的心靈以新的恐懼..然後,埃戛舉目望瞭望亮燈的那扇窗口——吉馬萊斯肯定正在箱子裡翻找文件。講述了那些情況的那個人正在那兒,而他所講的一切沒有絲毫不能立足的矛盾之處! ..埃戛似乎覺得,樓上那處燈光漸漸照亮了這樁錯綜複雜的災難,使其清晰可見,並向他展現出了那整個緩慢的發展過程。是的,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可能的!那個孩子,一個女人隨身帶走的女兒,長大了,成為一個巴西人的情婦,又返回里斯本定居。鄰近的一個住宅區裡,住著那個女人扔下的兒子,他也長大成人了。由於他出眾的才貌和侈華的穿戴,在這個土里土氣、簡陋粗俗的城市裡,使他的地位十分顯赫。而她,滿頭金發,身材頎長,迷人的容貌,拉斐麗服裝店的衣服,是一朵高級文明社會的鮮花,在一群瘦孝皮膚棕褐色的女人之中猶如鶴立雞群。在地方狹小的市區和阿泰羅街,人們不免擠來蹭去,因此他們兩人命中註定要相遇。又由於各自的魅力,他們又必然會互相吸引!還有比這更自然的事嗎?如果她相貌醜陋,衣著粗俗,而他也只是個戴了頂高禮帽的瘦弱青年,那他們彼此就絕不會注意,而是各奔前程了。如今這樣,他們自然要相識,而且兩人也就可能相愛了..後來,有一天,吉馬萊斯先生出現,可怕的真相披露了! 暗處的飯店大門響了一聲,吉馬萊斯先生頭戴了頂絲綢便帽,手裡拿著一包東西走了過來。 “剛才沒找到箱子鑰匙,請原諒!一有急事往往如此..這就是說的那隻盒子!” “好,好..” 那像一個裝雪茄的煙盒,被這位民主派用一張舊《拉貝報》包了起來。 埃戛把它裝進上衣衣兜,並立即向吉馬萊斯伸出手,似乎再講什麼話都多餘了。不過,那一位堅持要送他到阿森納街口,雖說他只戴了頂便帽。對於從巴黎來的人,這天晚上簡直有一種柔和、寧靜的東方色彩。而他,有記者的習慣,從來不早睡,總要到凌晨兩、三點鐘..吉馬萊斯先生嘴上叼著雪茄,兩手插在口袋裡,慢慢地走著,話題又回到了政治和晚會上。他覺得阿連卡的詩太沒力量——因為標題是《民主》,他曾寄予很大希望。 “詞藻頗為華麗,很耍弄了一番文筆,大談其自由,但對於君主制度和王室這堆垃圾並沒給點兒有分量的抨擊,沒狠狠地刺幾下..您說對不?” “確實如此..”埃戛低聲說,眼睛朝遠處打量著,想找輛馬車。 “就像這裡的共和派報刊一樣..一派空話、廢話!..我常對他們說,'鬼東西,對準社會問題進攻啊!'”巧得很,一輛大馬車從王宮方向朝這邊慢慢駛來。埃戛匆勿同這位民主派握了一下手,祝他一路平安,然後向車夫交待了葵花大院的地址。但是,吉馬萊斯先生仍然抓住車門,建議埃戛去巴黎旅行。既然他們成了朋友,他一定要把所有那些人都介紹給他..埃戛先生將會看到另一番景象!絕不是葡萄牙的這些蠢才、庸人,擰搓著鬍子裝腔作勢,自以為了不起。在那個世界第一流國家,到處是歡樂、博愛,人人富有才智..“我的地址就是《拉貝報》編輯部!誰都知道!至於這個小盒子,我就拜託了..”“您盡可放心!” “您有事儘管吩咐..代我問候堂娜瑪麗婭女士!” 馬車行駛到阿泰羅街時,埃戛焦慮地自問著:“我該怎麼辦?”聖明的主啊,該如何處理他掌握的這個可怕的秘密?現在吉馬萊斯要遠去了,永遠消失了,他就成了唯一掌握這個秘密的人。他恐懼地預見到了那可怕的前景,這個秘密一旦洩露,他在世界上最敬重的人將是何等的痛苦。於是,他本能的想法是永遠保守這個秘密,就讓它到此為止。他什麼都不說,吉馬萊斯也消失在巴黎了,讓有情人繼續相愛吧! ..這樣可以不在卡洛斯的生活中製造什麼殘酷的危機,自己作為卡洛斯的朋友,也不會痛苦。再說,把一樁亂倫的證據擺在他們面前,毀壞了兩個無辜、可愛的人的生活,這將是何等殘酷! ..但是,一想起“亂倫”,那沉默的一切後果又如同黑暗中的火光,活龍活現地、可怖地閃現在他的眼前。他既然知道了他們是亂倫,他能心安理得地目睹兩個人那樣生活下去嗎?他還能去聖弗朗西斯科街,同他們歡歡樂樂地坐在桌旁,透過帷幔瞥見那張他們共枕的床,並深知這種罪惡的可鄙行為是他沉默的結果嗎?不能..但是,他有勇氣在第二天走進卡洛斯的室內,對著他說:“餵,你是你姐姐的情夫”嗎? 馬車在葵花大院前停下。埃戛如往常一樣,從卡洛斯的私用樓梯上樓。 所有的燈都熄了,四周一片寂掙。 他點上蠟燭,撥開卡洛斯臥室的帷幔,膽怯地踩著地毯往前邁了幾步,此刻的腳步聲都變得十分淒涼。從鏡子中反射出的一束光照進了黑洞洞的屋子。光亮投到了鋪著長長的平整床罩、帶著幔帳的整潔的大床。接著他想到卡洛斯此時正在聖弗朗西斯科街和一個本是他姐姐的女人睡覺。這個念頭無情地、尖利地刺透了他,井在他眼前呈現出一幅活生生的具體影像,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絲不掛地抱在一起..瑪麗婭所有的美貌和卡洛斯所有的高雅風度完全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是從同一個肚子裡生出來的兩隻動物,象狗一樣,由於情慾的衝動,在一個角落裡粗野地摟抱在一起! 他趕忙跑回自己的房間,擺脫開那個幻象,因為在搖曳不定的蠟光照亮的昏沉走廊上,那個幻象顯得越加清晰、明亮。他把梳妝台上的六支蠟燭全部點燃起來。此時,他感到更為急迫和事在必行的是必需把一切都告訴卡洛斯。與此同時,他越來越感到沒有勇氣去見卡洛斯,把亂倫的事揭出來破壞他的幸福和生活。不能這樣做!讓別人去告訴他這件事吧!而後,他可以去親切、真誠地安慰他,分擔他的痛苦。無論如何,卡洛斯生活中最大的災難不能由他嘴裡說出的話所導致! ..讓別人去告訴他吧!但是,由誰呢?他的腦海裡千頭萬緒,閃過許多沒有條理、含混不清的想法。請瑪麗婭出走,藏匿起來..給卡洛斯寫封匿名信,詳盡他講述吉馬萊斯講的情況..這種雜亂的思緒,急切的心情,漸漸地變成了對吉馬萊斯的怨恨。這個蠢貨講這些做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些私信委託給他?阿連卡為什麼要介紹他們相識?唉,要是沒有達馬祖那封信..這一切都是來自那個該死的達馬祖! 他帽子都沒脫,在屋內不安地轉來轉去,目光落到床頭櫃上的一個信封上。他認出是威拉薩的筆跡。信還沒拆封..猛然,他想出了個主意。把一切都告訴威拉薩!為什麼不可以呢?他是馬亞家的總管。這個家對他沒有任何秘密。關於這個家庭中一位原被認為已經去世,但又突然出現的女人的錯綜複雜、離奇的情況,如果不向這位忠實的管家說明還能向誰說呢?他一向可靠,由於繼承因素或是命運的安排,他總是了解這個家庭所有的秘密與利害關係的..埃戛不再多想,也不再往深處考慮,他立刻選定了這個可以救苦救難的辦法——因為這樣至少使他的心平靜了下來,從他心上搬掉了一塊壓得他透不過氣並使他無法忍受的沉重鐵塊..他需要早起,到家中去找威拉薩。他在一張紙上寫道:“請七點叫醒我。”然後,他走下樓,到僕人們住的那條石柱長廊上,把紙條掛到他的隨身僕從的門鎖上。 他心情較為平靜地回到樓上,打開威拉薩的來信。那是個便函,提醒友人埃夏在大眾銀行的二十萬雷亞爾匯票還有兩天到期..“見鬼,都趕到一起了!”埃戛惱火地叫起來,把信揉成一團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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