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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17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4080 2018-03-21
在聖弗朗西斯科街吃過晚飯,埃戛站在過道裡在上衣兜中摸找了半天雪茄煙盒,然後才進入客廳。這時瑪麗婭已經坐在鋼琴旁。埃戛問她:“這麼說,您肯定不出席特琳達德劇院的晚會了?..”她一面彈奏一首緩慢的華爾茲,一面懶洋洋地轉過身來說:“我不想去,太疲倦了..”“沒意思,”卡洛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旁的安樂椅上,抽著煙,閉著眼,低聲說。 埃戛不同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也是件苦事。然而,人們總願受這個罪,用為一個天主教徒並非每天都有機會爬上一座有五千年曆史的大建築..而堂娜瑪麗婭只消花上一角錢就能在這個晚會上看到難得一見的東西——一個民族通過舞台赤裸裸地表現出的情感,儘管他們都穿著晚禮服。 “振作起來,去吧!拿上帽子、手套,走!”

她微微一笑,抱怨說累了,懶得動彈。 “好吧,”埃戛大聲說,“我可是不願失去看魯芬諾表演的良機..走吧,卡洛斯,起來!” 卡洛斯求他發發慈悲。 “再等一會兒,伙計!讓瑪麗婭彈幾段《哈姆萊特》。還有時間呢..這個魯芬諾,還有阿連卡和其他的名手都是在後面才表演..”於是,埃戛也貪戀上了這舒適、溫暖的安逸環境。他叼著雪茄,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聽著瑪麗婭低聲哼著奧菲利婭①唱的那首低沉而憂鬱的歌曲:蒼白的面容,金黃的頭髮,躺臥在深深的水下..埃戛很喜歡這首斯堪的納維亞古老的歌謠。但是,更使他神魂顛倒的是,這天瑪麗婭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漂亮:那件淺色的衣裙,非常合身,使她的身材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那麼完美;鋼琴上的燭光從一側照在她那潔白的面頰上,把她的頭髮染得金黃,她那無以倫比的象牙色皮膚顯得更加光潔、可愛..她言談舉止都那麼和諧、健美..在她那嫻靜的外表的襯託之下,她那熾熱的感情就更加甜美!卡洛斯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的周圍充滿了歡樂和柔情。他富有、聰慧,象青鬆一樣健康;他是在愛戀別人和被別人愛慕之中過活;他有若干個對手,但這只是為了顯示他的超凡地位所必需的;他從未得過消化不良的毛病;他舞刀弄劍是為了顯示威風使人害怕;他清楚自己的強大地位,所以社會上的荒唐事也難以使他惱火。他真是天之驕子!

“魯芬諾到底是個什麼人物?”當瑪麗婭唱完奧菲利婭的歌之後,卡洛斯問道,一邊蹭著地毯,把腳往前伸了伸。 埃戛說不知道。他聽說這人是位議員,一個誇誇其談、好動感情的傢伙..這時,正在翻找蕭邦的夜曲樂譜的瑪麗婭轉過身來問道:“就是你們在'淘喀'別墅經常談起的那個雄辯的演說家?” 不,不是!那是另一位,那是一個嚴肅的演說家,還是我們在科英布拉的同學,叫若澤?克里門特,他是個有口才、有思想的人..這位魯芬諾則是一個留著大鬍子的怪癖人物,是蒙桑地區選出的議員。他精於用裝腔作勢、演唱戲文的聲調賣弄華麗的辭藻..“我討厭這一套!”卡洛斯帶著輕蔑的口氣說。 一個人毫無思想,喊喊喳喳他說個沒完,就像樹上的鳥兒那樣,瑪麗婭也覺得難以忍受..“這倒不一定。”埃戛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同時看了一眼手錶。 “斯特勞斯的圓舞曲也沒有思想,但是,在一個女士們聚集、賓客滿堂的夜晚,卻是令人愉快的..”啊,不!瑪麗婭認為這種空泛的賣弄語言技巧,總是貶低了那本該按原意表達思想的人類語言。音樂呢,則會觸及神經。要是對一個小孩唱支進行曲,他會嘻笑著奔向大人懷裡..“你要是向他朗讀一篇米歇烈的文章,”卡洛斯接著說,“這孩子就會傻愣愣地瞪著眼睛,然後大叫大哭起來!”

“也許是這樣,”埃戛說。 “這一切取決於這孩子成長的環境和那環境中的習俗。沒有一個英國人,不論其修養多高、學知多深,在力量的較量上,在同運動員的對比中,在體育和肌肉發達各方面,他不會沒有弱點。我們這些南歐人,不論是多麼厲害的批評家,總是喜歡溫柔動聽的言辭。至①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少,在有女士、有鋼琴演奏、有穿禮服男人的燈火輝煌的夜晚,我會多少注意點兒遣詞用句。 ” 這時埃戛情緒來了;他馬上站起身來,要穿上外套,飛快地奔向特琳達德劇院,唯恐誤了魯芬諾的節目。 卡洛斯又攔住他,並提出了一個重要想法。 “等等。我有個好主意,我們在這兒舉辦個晚會!瑪麗婭彈奏貝多芬;我們朗誦纓塞、雨果和法國高蹈派詩人的作品;如果你喜歡雄辯的口才,咱們就情拉戈德神父來;咱們縱酒狂宴,過一個理想的晚上!..”“我們有好椅子,”瑪麗婭補充說。

“還有著名的詩人,”卡洛斯說。 “上等的雪茄煙!” “上等的白蘭地!” 埃戛失望地舉起雙臂。一個公民就是這樣被引入歧途,被阻止去維護祖國的文學,手段就是狡詐地許諾給煙抽,給酒喝! ..不過,他要出席晚會不僅是出於文學的理由。格魯熱斯還要演奏他的一首曲子《秋思》,要去為格魯熱斯捧常“別再說了!”卡洛斯嚷著從安樂椅上蹦起來。 “我忘了格魯熱斯了!..這是件光榮的義務!咱們走。” 過了一會兒,親吻過坐在鋼琴旁的瑪麗婭的手之後,兩人已經慢慢地沿著大街朝前走去,這樣一個美麗的冬天夜晚真使他們意想不到,天是如此晴朗,夜是如此靜謐。在街上,卡洛斯還兩次回頭望,望那個閃亮的窗口。 “我很高興,”他抓住埃戛的手臂大聲說,“離開了奧里威斯!..在這兒,我們至少能聚在一起聊聊天,談談文學..”他打算把客廳佈置得更有情趣,更加舒適。把旁邊那間屋子改成吸煙室,鋪上印度產的墊子,然後,再找一天請朋友們來吃晚飯..這樣就實現了他的宿願,建立起一個業餘的文學藝術愛好者的活動中心..除此之外,一定要再出版一個刊物,那將是知識界的莫大幸事。所有這一切將預示著會有一個真正絕妙的冬天,就像那個該死的達馬祖說過的。

“而這一切,”埃戛總結說,“是給我們的國家增添文明。小伙子,咱們肯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公民!..”“要是想為我立個塑像,”卡洛斯得意他說,“那就請立在聖弗朗西斯科街..今天晚上多美啊!” 他們在特琳達德劇院門前停下,這時有一個蓄著耶穌信徒般的鬍子、身著喪服的人從出租馬車上下來,手裡拿著一頂一八三○年流行的寬邊禮帽。 這人從卡洛斯和埃戛身旁經過時,因忙著收點我回的零錢,沒看見他們。但是,埃戛卻認出了他。 “是達馬祖的舅舅,一個富有煽動性的人物!一表人才!” “據達馬祖說,他是他們家的酒鬼,”卡洛斯笑著提醒道。 樓上大廳裡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正在把大衣遞給門口僕人的卡洛斯,擔心格魯熱斯的節目開始了..“不可能!”埃戛說。 “那是出於禮貌的鼓掌!”

果然,當他們從兩旁擺著花草的樓梯上走到前廳時,見到兩個身穿禮服,踮著腳尖走路的人在竊竊私語。這時,他們聽到舞台上,一個洪亮的嗓門,帶著濃重的鄉下口音,說話時元音拖得很長,正呼喊著“拉馬丁①的宗教靈魂!..”“是魯芬諾,他近來簡直神氣極了!”還沒跨進門的黛萊斯?加瑪低聲說,手裡的雪茄煙背在身後。 卡洛斯冷漠地站在黛萊斯身旁,但是,瘦高的埃戛卻順著鋪了紅地毯的通道住前擠。通道兩旁一排排的人頭緊挨在一起,個個聚精會神,著了迷。 觀眾的藤椅一直擺到了舞台邊上。舞台附近,那裝飾著淺色羽毛或花朵的女士們的帽子比比皆是。四周站著男人們,有文人俱樂部、“哈瓦那之家”的常客,有政府各部官員,有的繫著白色領帶,有的穿了晚禮服,都靠在支撐劇場的細柱上,身影從鏡子中反射出來。埃戛看到了索查?內圖先生用兩隻手指支著那長著稀疏鬍子的干瘦的臉,正在思考著什麼;再往前,是貢沙先生,一頭被鳳吹亂的蓬鬆頭髮;接著是侯爵,他圍著一條白色的絲質圍巾;再過去,有一小群人,是賽馬俱樂部的年輕人,有瓦加斯兄弟,孟冬薩,皮尼埃羅,他們帶著驚訝與厭惡觀看這場口才表演。上面樓座裡,蒙著絲絨的欄杆後面,又是一排女士,她們身穿淺色衣裙,身子輕輕搖動著;她們的後邊,站著一排紳士,其中那位新的內閣成員內維斯猶如鶴立雞群,神色嚴肅,雙臂交叉,做工粗糙的外套上別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

瓦斯燈使人窒息,那冷酷的燈光在明亮的劇場大廳中一閃一閃。這座淡黃色的大廳裡還閃動著鏡子裡反射出來的道道光束。小心翼翼的感冒咳嗽聲不時地劃破大廳的寂靜,但那聲音都立即被子帕壓了下去。在樓座的盡頭,有間用隔板做成的包廂,掛著櫻桃色的絲絨門簾,包廂裡擺了兩張金色靠背椅,此刻還空著,包廂中那緋紅色的錦緞顯示出了王室的氣派。 這時,魯芬諾——一位皮膚黝黑,留著一撮鬍子的後山縣律師,在舞台上揮動著雙臂,正在頌揚一位天使,“一位他曾在遙遠的天空見到的賙濟天使,撲打著兩隻錦緞的翅膀..”埃戛沒聽明白——他被夾在一位滿頭滴汗的胖神父和一位戴黑色眼鏡的準尉之間。他終於按捺不住了:“他說的是什麼?”神父激動得滿面紅光地告訴他說:“他說的全是關於慈善、進步事業!講得真精彩..可惜快講完了!”

不錯,看來已是尾聲。魯芬諾拽出手帕,慢慢地擦著前額,然後,疾步走到台前,以一個受到鼓舞非常激動的姿勢轉向王室的座席——這樣一來,他那背心往上一提,內褲的褲腰都露了出來。這時,埃戛明白了。魯芬諾在頌揚一位捐獻了六十萬雷亞爾給鬧水災的上特茹縣災民的公主。這位公主還打算為便利這些災民在塔帕達花園設一座商常但是,使魯芬諾激動的,不僅僅是這筆巨額的施捨,因為他“如同所有受過哲學教育並且對這個世紀懷有真正抱負的人一樣,從這些歷史的事實中,他看到的不僅是事實本身象詩一般的優美,而且也看到了它們的社會影響。對於那戴著薄紗手套的手伸向了窮人這種非凡的詩一般的動作,廣大民眾只是欣喜而純樸地笑了。而他,作為一個哲學家,則立刻透過公主的纖細手指預見到一個深遠而美好的效果..是什麼呢,先生們?那就是信念的恢復!”

突然,一把扇子從樓上滑落下來,招致樓下對一位胖太太的一聲吼叫,進而引起了一陣埋怨聲和一陣短暫的喧嘩。禮服上佩戴著寬寬的紅絲帶的晚會主持人堂若澤?謝格拉立即站到了通向舞台的台階上。他嚴厲地用那雙斜①拉馬丁(1790— 1869),法國詩人,歷上學家及政治家。 眼睛朝著那個還不時發出笑聲的出事的角落瞪著。有些紳士憤怒地嚷道:“噓,安靜,滾出去!”前排的座位上出現了勾瓦林紐部長的臉,他的眼鏡嚴厲地閃著光,表現出對場內秩序的不安..這時,埃戛在他旁邊找到了伯爵夫人,看見她戴了頂藍帽於坐在遠處,一邊是全身黑色打扮的阿爾汶子爵夫人,另一邊是寬肩膀上披著淡紫色綢緞的克拉本子爵夫人。吵鬧聲完全停息了。這時,魯芬諾不緊不慢地呷了口水潤潤嘴唇,手裡拿著白色手帕,笑瞇瞇地往前走了一步。

“先生們,我剛才說到,由於這個世紀的抱負..”這時,埃戛感到透不過氣來,很壓抑,魯芬諾的演講使他受不了,好像他身旁那個神父身上也散發著臭氣一樣。他再也忍不住了,從後面擠出去找卡洛斯聊聊天。 “你想像得出是這麼個蠢貨嗎?” “討厭死了!”卡洛斯低聲說。 “格魯熱斯什麼時候演奏?” 埃戛不知道,因為整個節目都變動了。 “你的伯爵夫人在這兒呢!坐在前面,戴藍帽子..我等著待會兒看你們見面呢!” 這時,兩人都轉過了身子,因為他們聽到後面有人彬彬有禮地輕聲說:“晚安,先生們①..”是斯坦因布羅肯和他的秘書,他倆都鄭重地穿著晚禮服,踮著腳尖走路,手裡拿著折起來的禮帽。一見面,斯但因布羅肯就抱怨王室沒人出席:“晚會籌委會的岡塔涅德先生對我說得很肯定,王后要來的..有她的支持最好了,整個晚會都應有她的支持,對吧?..我就是為此才來的。真令人掃興..阿豐蘇?達?馬亞身體很健康吧?②”“謝謝,③..”大廳裡非常安靜。魯芬諾打著手勢,好像在畫布上慢慢地畫著優美的線條。他描繪著一個村莊,即他出生的那個村莊日落時的美景。他的嗓門漸漸地降下來了,變得柔和了,並慢慢地消失在一片昏暗的嘈雜聲中。這時,斯坦因布羅肯輕輕地碰了一下埃戛的肩膀。他想知道一下埃戛對他說過的那位傑出的演說家是否就是這一位..埃戛懷著愛國主義的情感回答說,“這位是全歐洲最傑出的演說家之一!” “屬於哪一類型?” “卓越的天才型,狄摩西尼斯①型的!” 斯坦因布羅肯驚訝地睜大雙眼,並用芬蘭語告訴了他的秘書,秘書懶洋洋地夾上了單片眼鏡,這兩位芬蘭使者腋下夾著禮帽,閉著雙眼,好像是縮在一個廟裡,靜靜地聽著,等待著見見這位卓越的演說家。 這時,魯芬諾兩手垂下,坦白地承認了他內心的脆弱!儘管他的村莊如詩如畫,每一塊草地上都有紫羅蘭,灌木叢中有夜鶯,這些無可辯駁地證明上帝的存在,但是,他卻被無神論的荊棘刺得死去活來!是的,傍晚時分,當古老的鐘樓上的鐘聲召喚著人們去做晚禱,以及谷地裡收割莊稼的婦女們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法文。 ③原文為法文。 ①狄摩西尼斯(公元前385—公元前322),古希臘的演說家和政治家。 唱起歌兒的時候,有多少次他曾從教堂廣場的十字架和墓地十字架旁走過,並從一旁惡狠狠地對著這些東西報以伏爾泰②式的冷笑! ..許多聽眾都動情地顫抖了一下。有的高興得幾乎話都說不清了,只是低聲嚷著:“講得好,講得好..”不錯,正在被疑問折磨之時,魯芬諾聽到了一聲響徹葡萄牙的可怕的叫喊..發生了什麼事?自然界向它的子女進攻了!魯芬諾描繪著水災,揮舞著雙臂,就像是在水災中掙扎..這裡一間小屋——充滿仁愛的小窩倒塌了;那裡,從洞穴中,傳來了牛羊的慘叫聲;再往前,污黑的水浪捲走了一顆含苞待放的玫瑰和一個搖籃! ..人們跳動著的胸腔裡爆發出了熱烈而嘶啞的叫好聲。在卡洛斯和埃戛四周,人們激動地轉過身子互相望瞭望,臉上閃著光彩,同樣興奮地歡呼著:“多精彩的演說!..太棒了!..真是才華卓絕!..”魯芬諾微笑著,陶醉在這種激昂的情緒之中。這是他語言的功力。隨後,他崇敬地轉向莊重、空無人坐的王室席位..由於他看到自然界的惱怒無法遏制,他就抬起雙眼朝向了上蒼的庇護所,朝向了會降臨救星的神聖地方,朝向葡萄牙國王!這時,他猛然驚喜地看到他的頭頂上伸展著一位天使的翅膀!是賙濟天使,先生們!她從什麼地方來?她的憐憫之心又是發自何處?她這樣披著滿頭金發從何處出現?是來自科學書籍?是來自化學試驗室?是來自連靈魂都不敢承認的解剖階梯教室?是來自那些把上帝當作羅伯斯庇爾的先行者的干巴巴的哲學學校?不是!他曾經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冒昧地問過那位天使。賙濟天使指著上天輕聲地說:“我從那兒來!” 這時,一排排座位上發出了一陣興奮的喧嘩聲。就如同抹灰泥的屋頂裂開了,天使們正在上面歌唱。一陣虔誠而又富有詩意的顫抖振動著太太們的頭部。 魯芬諾要結束他的講話了,心中的神聖信念是堅定的!是這樣,女士們,先生們!從那一刻起,他曾經懷有的疑問猶如晨霧被太陽——一顆光芒四射的葡萄牙太陽驅散了..現在,不顧科學的譏笑,不顧雷諾分子、李特雷①分子和斯賓塞分子傲慢的譏諷,他既已信仰上帝,就會用手貼在胸前高聲地向所有人宣告——上蒼存在! “說得好!”過道上那位滿身污垢的神父大聲嚷道。 整個大廳內,瓦斯燈的熱氣使人窒息。來自政府各部、教堂、“哈瓦那之家”的紳士們拍起巴掌,得意地大聲歡呼著上蒼! 埃戛微微笑了笑,感到很有趣。這時他聽到身旁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 是阿連卡,他身穿著寬外衣,打著白色領帶,不高興地捋著自己的鬍子。 “你以為如何,托馬斯?” “令人作嘔!”詩人壓著嗓門說。 他氣得渾身發抖!在這個詩一般的夜晚,文人雅士們應該表現出他們的身份,表明他們是民主、自由的兒女,但是卻來了這麼一個傢伙對王室諂媚、拍馬..真是個地道的無恥之徒! ②夥爾泰(l691— 1778),法國哲學家、歷史學家、政論作者、文學家;其哲理小說以滑稽的筆調,通過半神話式或傳奇式的故事,影射諷刺現實。 ①李特雷(1801— 1881),法國語言學家及哲學家,法國辭典編輯者。 那邊,挨著舞台最下面的階梯處,魯芬諾被人們圍了起來,又是擁抱又是致意,他自己滿面汗水、得意洋洋。人們一面從煙盒裡往外拿雪茄,一面走出門外,個個面頰緋紅,激情猶在。這時,詩人抓住了埃戛的胳膊說:“等等,我正來找你。是吉馬萊斯,就是達馬祖的舅舅,求我介紹他同你認識..說是關係到一樁嚴肅的事情,非常嚴肅的事情..他正在下面酒吧里喝混和烈酒呢。” 埃戛感到莫明其妙..嚴肅的事情! ? “走,咱們也下去喝杯烈酒!你待會兒朗誦什麼,阿連卡?” “民主,”詩人一邊下樓梯一邊帶點兒保留他說著,“一首短小的新作,你等會兒就知道了..對這些資產階級是一些嚴酷的真理..”他們來到酒吧門口時,吉馬萊斯先生正往外走,他的帽於壓到了眼睛上,嘴裡銜著雪茄,一面扣著外套的鈕扣。阿連卡非常莊重地介紹說:“這位是我的朋友若昂?埃戛..這位是我的老朋友吉馬萊斯,他是我們時代的一位勇士,一位老'民主'鬥士。” 埃戛走近一張桌子,彬彬有禮地替這位老'民主'鬥士拉出一張椅子,並詢問他願喝白蘭地還是啤酒。 “我剛喝過混合烈酒,”吉馬萊斯冷冷地說,“今天晚上喝夠了”一個侍者慢慢地擦著大理石桌面。埃戛要了啤酒。吉馬萊斯先生放下雪茄,用手摸摸鬍子和冷冰冰的臉,開始用緩慢、鄭重的語氣說:“我是達馬祖?薩爾塞德的舅父,我請我的老朋友阿連卡介紹我認識您,以便請您好好地看看我,並且請您說說,我的臉是不是一個醉漢臉..”埃戛明白了,立即非常坦率而友善地打斷了他的話:“您是指您外甥寫的一封信..”“是一封您口授的信!一封您逼他簽署的信!” “我?” “他是這麼對我說的,先生!” 阿連卡插話說: “你們說話小聲點兒,真見鬼!..這個國家的人就愛好奇..”吉馬萊斯咳嗽了一聲,把椅子拉得靠桌子更近了一些..他說,他離開了里斯本幾個星期,為的是處理他兄弟的遺產事宜。這期間沒見到他的外甥,因為他只是有必要時才找那個蠢貨。昨天,在他老朋友瓦斯?福特家,出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一張共和黨報《未來》,這家報紙文字不錯,但思想性很差。他一眼就在第一版看到了他外甥的信,用的是大號字體,標題是《上層生活動態》——標題倒是正確。埃戛先生可以想像得出他該有多惱火!就在福特的家,他給達馬祖寫了封信,信的內容大致如此:“我看到了你可恥的聲明。如果你明天不寫出另一封信登在所有的報紙上,說明你無意把我也包括在你們家的醉鬼之列,我就去把你的肋骨一根根地敲斷。小心點!”信就是這樣寫的。若昂?埃戛先生知道達馬祖怎麼回信的嗎? “信在我這兒,這是個富有人情味兒的文件,猶如我的朋友左拉說的那樣!信在這兒..一封了不起的信,金質的交織字母,伯爵紋章。這個蠢貨!您要我念念嗎?” 埃戛微笑著點頭示意之後,他就慢慢地、抑揚頓挫地念起來:親愛的舅舅:您指的那封信是若昂?埃戛寫的。我還不致於使咱們這個可愛的家庭出這樣的醜。是他抓住我的手逼我籤的名:而我,當時忙亂之中不知該怎麼辦。為避免說三道四,我簽了字。這是我的敵人給我設下的圈套。親愛的舅舅,您知道我是多麼喜歡您,如果知道您在巴黎的地址,去年我就會給您寄去一琵琶桶古拉列斯的葡萄酒了。請別生我的氣。我已經夠可憐的了!您如願意,請找這個若昂?埃戛,是他害的我!但是,請您相信,我定要報復,讓他也忘不了!不過,現時在慌亂之下,我還沒決定如何報復。但無論如何,我們的家庭一定會雪恥,因為我絕不允許有人拿我的尊嚴開玩笑..我之所以沒在去意大利之前立即報復,之所以至今尚未為我的榮譽而戰,是因為在所有這些打擊的同時,幾天前我又患了一場嚴重的痢疾,連腿都站不住了。況且,我的精神也很糟糕! ..“您在笑,埃戛先生?” “不笑,您要我怎麼樣?”埃戛終於結結巴巴、氣都喘不上來地說,兩眼還掛著淚花。 “我在笑,阿連卡在笑,您也在笑。真是怪!這尊嚴,這痢疾..”吉馬萊斯先生臉色蒼白,看看埃戛,又看看那位用鼻孔往長長的鬍子上噴氣的詩人,然後說:“不錯,這封信寫得很蠢..但是,事實終歸是事實..”這時,埃戛提請吉馬萊斯注意一下常識,注意一下他本人在榮譽問題上的經驗。兩位君子竟然到一個人的家裡去挑戰,抓住他的手,粗暴地強迫他簽署一封說自己是醉漢的信,這能想像嗎? 在提請吉馬萊斯先生考慮一下他自己的感觸和經歷之後,吉馬萊斯的態度緩和了下來,他承認這類事至少在巴黎極為罕見。 “在里斯本也如此,先生!見鬼了,這兒又不是卡弗拉里亞①!吉馬萊斯先生,咱們以君子相待,請您告訴我,您覺得您的外甥怎麼樣?是個地地道道說真話的人嗎?” 吉馬萊斯先生摸摸鬍子,慢慢地說: “是個徹頭徹尾的撒謊之徒。” “說對啦!”埃戛得意洋洋地揮動著雙手大聲說。 阿連卡又來調停了。這場爭論看來圓滿地結束了。該做的,就是兩個人作為優秀的民主主義者,應該象兄弟一般握手言和。 他站起身,一口飲盡了混合烈酒。埃戛微笑著向吉馬萊斯伸出了手。但是這位老鼓動家那佈滿皺紋的臉仍然十分陰沉,他希望若昂?埃戛先生當著友人阿連卡的面講明,(如果對此沒有疑問了的話),他不認為他吉馬萊斯的臉是個醉漢的臉。 “哦,親愛的先生!”埃戛嚷了起來,使勁把錢向桌面上一摔,招呼侍者。 “正相反!我非常高興在阿連卡面前宣布,並且還要到處去說,我認為您的臉完全是一張堂堂君子和愛國者的臉!” 於是,兩人大模大樣地握了手——吉馬萊斯先生也藉機說,他很高興認識若昂?埃戛先生,這樣一位天資聰穎、富有自由思想的年輕人。如果閣下需要什麼,不論是政治上還是文學上的,只要往巴黎《拉貝報》社編輯部這個眾所周知的地址寫封信就行了。 ①卡弗拉里亞,非洲東南部一地區。 阿連卡走了。另外兩個人也離開了酒吧,一面還交換著對晚會的看法。 吉馬萊斯對魯芬諾的裝模作樣、低聲下氣感到厭惡。在他聽到魯芬諾說起公主的翅膀和教堂前的十字架時,真差點兒從後面衝著魯芬諾喊:“他們給你多少錢,混蛋?” 這時,埃戛猛然在階梯上停住步,同時脫下了帽子:“啊,男爵夫人,您這就離開大家走啊?” 阿爾汶夫人和朱安娜?維拉爾一道,慢慢地正走下來,一邊繫著綠色厚絨披肩上的寬帶子。她抱怨說,頭疼得要命,雖說她對魯芬諾的演講喜歡得發狂,不過整個晚上都是文學節目,真沒意思!現在,又來了個小男人彈奏古典音樂..“是我的朋友格魯熱斯!” “哦,他是你的朋友?好啊,你應該告訴他先演奏《庇羅里度》①。” “您如此蔑視藝術大師,使我很難過..要我送您到馬車旁嗎?真不走運..祝您晚安,堂娜朱安娜太太!..男爵夫人,我願隨時為您效勞!上帝保佑您頭疼早愈!” 她還沒下台階就轉過身來,微笑地搖著扇子嚇唬他說:“別裝樣了!埃戛先生是不信上帝的。” “對不起..但願魔鬼能保佑您頭疼早愈,男爵夫人!” 那位年紀大的民主派已經知趣地離去了。埃戛從前廳望見了舞台的另一頭,格魯熱斯坐在一張很矮的方凳上,他那長長的禮服的衣邊拖到了地上,他那尖尖的鼻子對著奏鳴曲的曲譜,手正熟練地在琴鍵上移動著。於是埃戛踮起腳尖順著鋪了紅地毯的窄小通道往前走去。這時,大廳里松快多了,幾乎空了,流通的空氣也清新了。太太們個個倦意十足,用扇子遮著嘴打哈欠。 他在堂娜瑪麗婭?庫尼亞附近停了下來。她這一排坐的全是熟人,有索塔爾侯爵夫人,彼得羅姐妹,塔格?黛萊澤。這位善良的堂娜瑪麗婭立即碰了碰他的手臂,打聽那位長發音樂家是誰。 “是我的一位朋友,”埃戛低聲說。 “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大師,叫格魯熱斯。” 格魯熱斯..這個名字就在女士們中間傳開了。她們以前不認識他。這首悲悲切切的曲子就是他的作品嗎? “是貝多芬的作品,堂娜瑪麗婭?庫尼亞夫人,曲名是《悲愴奏鳴曲》。” 彼得羅姐妹中的一位沒聽清奏鳴曲的名字。這時索塔爾侯爵夫人——這位非常認真,非常漂亮的太太,一面慢慢地嗅著一小瓶揮發鹽一面說是愚蠢①的奏鳴曲。附近座位上偷偷地發出了一陣譏諷的笑聲。愚蠢奏鳴曲!真是天大的笑話!賽馬場那個肥胖的瓦加斯從這排座位的盡頭轉過了他那張沒鬍子、紅潤的大臉說:“好極了,侯爵夫人,真是妙語連珠啊!” 笑話傳到了其他夫人那兒,她們轉過身來,搖著扇子朝侯爵夫人微笑著。她長得很美,也很嚴肅,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她穿了一身黑絲絨的舊①當時一支非常簡單的流行歌曲。 ①侯爵夫人把Sonata Patetica,說成sonata Pateta;在葡萄牙語中意為“愚蠢”。 衣裙,嗅著揮發鹽。就在這時,前邊不遠,有位戴著金絲眼鏡,鬍子花白的音樂愛好者,怒氣沖沖地盯著這群吵吵嚷嚷的人們。 這時,唧卿咕咕的吵鬧聲響遍了整個大廳。咳嗽的人無所顧忌地咳了起來。有兩位紳士打開了《晚報》。可憐的格魯熱斯俯在琴趣上,禮服領子都蓋上了脖子;他滿頭大汗,被這種注意力不集中的吵鬧聲攪亂了,曲子彈得一塌糊塗。 “徹底砸鍋了,”卡洛斯說,一面朝著埃戛和這群人走了過來。 這對堂娜瑪麗婭?庫尼亞來說是何等的高興,何等的意想不到啊!終於見到了這位憂鬱王子卡洛斯?達?馬亞先生!整個夏天他都做什麼去了?所有的人都盼望他到辛德拉去,有人還盼得要命..那位花白鬍子的音樂愛好者一聲憤怒的“噓”聲使她住了口。就在這時,格魯熱斯使勁彈奏了兩下之後,離開了凳子,用手絹擦著汗,悄悄走下舞台。在一陣鬆了口氣的喧鬧聲中,響起了幾聲稀稀拉拉、有氣無力、出於禮貌的掌聲。埃戛和卡洛斯朝門口跑去,那裡,侯爵、克拉夫特、塔維拉已經在等候了,他們要擁抱、安慰一下渾身發抖、面色憔悴的可憐的格魯熱斯。 緊接著,一位身材頎長的男人拿著稿子出現在舞台上。全場一片寂靜。 埃夏身旁有個人說此人叫普拉塔,他講演的題目是《關於明紐省的農業狀況》。他身後,一位僕人往桌上放了一盞兩支蠟燭的燭台。普拉塔側身對著燭光,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筆記本:在他那悲傷的面容和寬大的紙張之間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就像天主教連續九天祈禱式中的低沉的禱告聲。在這種象呻吟一般的聲音中,有時能聽到這樣的詞句:“牲畜、財富..糟蹋財產..肥沃然而無人管理的地區..”於是,人們成群地偷偷離開了座位,連晚會主持人站在通向舞台的台階上瞪著眼“噓”他們,也無濟於事,只有女士們留了下來——還有一兩位年老的官員,他們用手攏著耳朵,傾著身子,用心地聽著那禱告式的嗡嗡聲。 埃戛也逃離了這“明紐的美麗天堂”,來到了吉馬萊斯先生跟前。 “真煩死人,嗯?” 這位民主派表示同意,他不認為那位演說家有什麼意思..過了一會兒,他更嚴肅地抓住埃戛禮服上的一隻釦子,談起了另一件事:“我希望剛才您不至於得出這個印象,以為我支持或是很重視我的外甥..”哦,當然沒有!埃戛早就看出,吉馬萊斯先生對達馬祖沒有絲毫親人的感情。 “我討厭他,先生,非常討厭他!他第一次到巴黎,知道了我是住在一間閣樓上時,就再也不來找我了!因為那個蠢貨擺起了貴族的架勢..您知道,他是個放高利貸人的兒子!” 他掏出雪前煙盒,又鄭重地補充說: “他的媽媽不錯!我的姐姐出身於教育有素的家庭。儘管婚姻不幸,但是出身好門第!按我的原則,您已經看到了,所有這些貴族的東西,爵位、紋章,我都看得很輕,甚至認為一文不值!但是,事實終究是事實,葡萄牙的歷史就是這樣..拜拉達①的吉馬萊斯兄弟都是貴族出身。” 埃戛微微一笑,有禮貌地點點頭說: ①拜拉達,葡萄牙中部一地區。 “您不久就回巴黎嗎?” “明天就去波爾多..現在,麥克馬洪元帥、布洛格里公爵①和德斯卡熱公爵這一幫人已經完蛋了,在那兒人們可以自由呼吸了..”這時,黛萊斯和塔維拉挽著胳膊走了過來,他們轉過身好奇地端詳著這位正同埃戛高聲談論元帥和公爵們的一身黑色打扮的嚴肅老人。埃戛注意到這位民主派穿的是一件新開士米長禮服,他的高帽子在閃光。埃戛很高興同這位舉止莊重、可尊可敬、並且引起了他的朋友們注目的紳士交談。 “的確,那兒的共和國,”埃戛說,挨在吉馬萊斯身旁走了幾步說,“有一陣子受到了影響!” “完全垮了!而我,親愛的先生,您瞧我,因為在一次無政府主義者集會上講了點兒真話,差點兒被驅逐出那個國家。我甚至聽說,在一次大臣會議上,行伍出身的麥克馬洪元帥用拳頭猛擊著桌子說:'這個吉馬朗混蛋,他給咱們添了麻煩,得端他屁股幾腳②!'我當時不在場,我不清楚,但是別人這樣告訴我..在巴黎,由於法國人發不好'吉馬萊斯'這個音,而我又厭惡他們說錯我的名字,我簽名時就寫成吉馬朗先生。兩年前我去意大利,成了吉馬里尼先生。要是我現在有什麼事要去俄國,一定會成了吉馬洛夫先生..我厭惡人家把我的名字說錯!” 他們又轉回劇場大廳的入口。強烈的瓦斯燈光照耀著一長排一長排的空座位,使大廳籠罩著一種沉悶的氣氛。普拉塔仍然站在台上,兩手插在口袋裡,鼻尖低得觸到了講稿,然而人們卻聽不清這位瘦瘦的稻草人嘴裡發出的聲音。這時,侯爵圍著絲質圍巾從裡面出來。他從埃戛身旁走過時,對埃戛說,這位老兄非常實在,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就大量引證了蒲魯東的話。 埃戛和那位民主派繼續在前廳散步,在這裡,雪茄煙霧繚繞,人們那無法壓低的交談聲變得越來越高,簡直像在院子裡講話。吉馬萊斯先生嘲諷說,為明紐省的肥料問題在這個二流的劇場裡引證蒲魯東的話,純屬胡鬧..“哦,我們這裡,”埃戛打斷他說,“經常引證蒲魯東的話,他已經成了一位經典的怪物。甚至國務委員們也知道,蒲魯東認為財產是搶掠,上帝是壞蛋..”那位民主派聳聳雙肩..“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先生!是個大人物!本世紀有三個偉大的人物:蒲魯東,加里波的①和我的老朋友!” “你的老朋友?”埃戛莫明其妙地嚷道。 這是吉馬萊斯先生在巴黎時對甘必大的友好稱呼。甘必大從來是老遠一見到他,就用西班牙語喊道:“餵,老朋友!”而他馬上也以“老朋友,你這個鬼傢伙!”來回答。這樣,這個■稱就形成了,而甘必大總是笑笑。因為他的確是個好夥伴,是南部那種坦誠相交的朋友,而且是愛國者! “他是個大人物,親愛的先生!是所有人中最偉大的!” 埃戛猜想,吉馬萊斯先生既然同《拉貝報》關係那麼密切,就該首先崇敬維克多?雨果..①布洛格里(1785— 1870),曾在法王路易?菲利浦時任大臣。 ②此句原文為法文。 ①加里波的(1807— 1882),意大利愛國者和將軍,曾為意大利的統一而戰。 “我親愛的先生,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是整個世界!” 吉馬萊斯先生又把頭抬高了點兒,非常鄭重地補充說:“他真是整個世界!..不到三個月前,他對我說了一件事,還一直牢牢地記在我心中!” 這位民主派欣喜地看到埃戛露出了好奇和興趣,他詳盡他講述了一個至今還深深地使他感動的光榮時刻:“那是一個夜晚,在《拉貝報》報社。我正在寫東西,他有點兒蹣跚地進來了,但是他的目光炯炯,還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神氣!..我趕忙站起來,就像一位國王來臨了..不,不是一個國王,要是國王我早就朝他屁股上端一腳了。我肅然站立,把他敬為神!什麼神不神,沒有一個神能使我肅然起敬!..不管怎說,總之我站了起來!他看著我,作了這麼個手勢,帶著他偵有的那種天才的神情,笑著說:“晚安,我的朋友①! ” 這時吉馬萊斯不聲不響,非常神氣地邁了幾步,好像現在想起那句“晚安”、那句“我的朋友”,使他更加強烈地感到了他在這個世界的重要性。 突然,阿連卡在另一群人中揮舞著雙臂朝他們跑了過來,他臉色蒼白,兩眼冒火。 “你們對這個不知羞恥的傢伙怎麼看?這個無恥的傢伙帶著他的爛紙在那兒羅羅嗦嗦講了半個小時了..人都跑光了,一個也沒留下!我得對著這些藤椅子朗誦了!..”他咬牙切齒地走開了,去其他地方發洩他的怒氣。 這時,廳里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掌聲,埃戛轉過身來。舞台上沒人了,只有燭台上的兩支蠟燭在燃燒。一個僕人在鋼琴上放了一張粗體字的大紙板,就像看馬戲時那樣,宣布“休息十分鐘”。這會兒,勾瓦林紐伯爵夫人挽著丈大的胳膊走了出來,一排排人向他們問候、點頭,官員們紛紛舉帽致敬。晚會主持人趕忙替兩位貴賓找椅子。然而,伯爵夫人看見了聚在窗口處的堂娜瑪麗婭?庫尼亞和彼得羅姐妹、索塔爾侯爵夫人,就走了過去。埃戛馬上朝這一幫親密無間的人群走去,等候著女士們相互親吻完畢,說道:“伯爵夫人,您對魯芬諾的口才還感到那麼激動嗎?” “我太累了..真熱,嗯?” “熱死人了。阿爾汶子爵夫人剛才出來的時候,頭還疼呢..”伯爵夫人的一雙眼圈發黑,嘴角掛上了老年人的皺紋,低聲地說:“這不奇怪,可不好受了..可是,現在總得把這個十字架背到骷髏地藹—忍受著點兒吧。” “要是十字架就好了,親愛的夫人!”埃戛大聲說,“可惜,是首抒情詩!” 她笑了。堂娜瑪麗婭?庫尼亞這天晚上顯得更加年輕、活躍。她立刻滿臉堆笑,對埃戛充滿了愛慕和深情,埃戛是她寵愛的人之一。 “這個埃戛!..滿肚子壞心眼兒!..告訴我件事,這些日子你的朋友馬亞都到哪兒去了?” 埃戛不久前在大廳裡還看見她拉著卡洛斯的袖子同他低聲耳語呢。不過,埃戛還是裝作對此毫無所知的樣子說:“他就在這兒,就在這個地方,觀看了所有這些表演。” ①原文為法文。 突然,堂娜瑪麗婭?庫尼亞那雙長得漂亮、但卻無神的眼睛門爍出狡黠的神情:“說誰到誰就到..這次可真靈。瞧,憂傷王子朝咱們走來了!” 果然是卡洛斯走過來了,勾瓦林紐伯爵正張開雙臂對著他,那熱情的勁頭就像是老友重逢。自從阿泰羅的那天晚上之後,卡洛斯還是第一次見到怕爵夫人,那天晚上他徹底拋棄了她,儘管她在馬車內哭泣,他卻憎惡地關上了車門。當他們彼此慢慢地伸出手時,兩人都低垂著雙眼。還是她打開駝鳥毛的大扇子,結束了這尷尬的局面:“真熱,是嗎?” “熱死了!”卡洛斯說。 “您在這個窗口要著涼的。” 她強使自己那蒼白的嘴唇露出笑容: “這是大夫的忠告嗎?” “哦,親愛的夫人,現在不是我看病的時刻!這不過是天主教徒的仁慈之心。” 這時,伯爵夫人突然朝著正在同索塔爾侯爵夫人嘻笑的塔維拉喊起來。 她責罵他星期二沒去聖馬沙爾街。塔維拉對這樣的關心,這般的親切真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他沒想到臨時有了事兒,真倒楣..“再說,我沒想到您那樣早就開始接待賓客..您過去都是在四旬齋中間的星期天之後。我還記得去年..”但是,他住了口。勾瓦林紐伯爵轉過身來,把一隻手親切地放在卡洛斯的肩膀上。他想知道卡洛斯對“咱們的魯芬諾”的印象。他,伯爵,很是喜歡!特別喜歡他的語調和多變的感情,他能把一樁嚴肅的事說得輕鬆愉快,既有口才,語言又俏皮。這是非常困難的藝術。真是了不起! “我聽過著名議員盧埃①、格萊斯頓②、甘諾瓦斯③和其他人的演講。但是,都沒有這麼流利的語言,豐富的語調..全是乾巴巴的,既沒思想又缺事實,不能打動人心!你們看賙濟天使這個形象,張著錦緞的翅膀,慢慢地下降,這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可敬..真是一流的演講。” 埃戛按捺不住了: “我覺得您這位天才是個蠢貨。” 伯爵笑笑,就像譏笑無稽的童言: “看法總有不同..” 他朝周圍的人伸過手去,同索查?內圖,塔克,黛萊斯?加瑪,以及其他朝著這群摯友聚集過來的人們握手。與此同時,他的黨內和議會內的同僚貢沙魯、內維斯、維埃拉?哥斯塔遠遠地站著,無法靠近他們推選的這位大臣,因為這會兒他正同上層社會的年輕人和夫人們談笑。塔克是勾瓦林紐的親戚,他想了解他的朋友加斯丹在政府的職務幹得如何..伯爵對他圍週的人說,他目前所做的就是核實一些材料,以便解決一些問題..至於說到工作,內閣挺倒霉。首相患重感冒臥床快一周了,不能工作。現在,他的同事財政大臣在阿泰羅街的家中發高燒..”①盧埃(1814— 1884),法國立憲會議成員(1848),1849年任法國總理,後成為波拿巴派領導人之一。 ②格萊斯頓(1809— 1898),英國政治家,於1868— 94年出任英國首相。 ③甘諾瓦斯(1828— 1897),西班牙政治家。 “好些了嗎?可以出家門了嗎?”周圍的人關心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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