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馬亞一家

第24章 -4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1517 2018-03-21
“我是醉漢,永遠是個醉漢!”他在印有自己金色縮寫字母的紙上這麼寫的,薩爾塞德先生膽怯得像隻小哈巴狗,看見人舉棍於就夾起尾巴趴下! ..任何女人都受不了這一點..有必要把這封如此重要的信深藏在抽屜裡嗎? 不幸的是,為了卡洛斯的利益,不能在《插圖雜誌》或是《晚報》上公佈它。但是,為什麼不可以“私下里”就像是出於好奇心,給克拉夫特看,給侯爵、黛萊斯、勾瓦林紐,以及科恩的表弟看呢?甚至可以私下給塔維拉一份,那個人在胖羅拉家吵了一架之後對達馬祖忌恨在心,他會到處“秘密地”宣讀這封信的: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館,在文人俱樂部的台球室,在西爾瓦餐廳,在歌星的化裝室..一周後,堂娜拉結一定會知道她所選擇的心上人是個職業造謠家和醉鬼! ..真是太好了!

這個主意太好了,他沒再猶豫,立刻走到房內把達馬祖的信抄了一遍。 就在這時,一個僕人送來了阿豐蘇?達?馬亞的電報,說他次日到葵花大院。埃戛不得不出去給奧里威斯打電報,通知卡洛斯。 當天晚上,卡洛斯回來時已經很晚,他冷得直抖,還隨身帶回了大包小包行李,因為他已徹底離開了奧里威斯。瑪麗婭?愛杜亞達也回到了里斯本,搬回到聖弗朗西斯科的二樓去住,這次包租六個月,格魯熱斯的母親在房內重新鋪上了地毯。卡洛斯非常激動,對“淘喀”別墅還戀戀不捨。吃過宵夜,他坐在壁爐旁,把雪茄繼續抽完,對那些歡樂日子的回憶源源湧來:那幢小房舍,清晨在大木桶裡洗澡的樂趣,慶祝“吃”神的活動,侯爵彈奏的吉他,開著窗戶喝咖啡,談天說地,還有飛蛾圍著燈撲打..屋外,冬日的寒風捲著大雨在靜諡的黑夜中敲打著窗玻璃。末了,兩人都沉默著,眼睛盯住爐火,思忖著什麼。

“今天下午,我在庭院裡繞最後一圈時,”卡洛斯終於開口了,“樹上連一片葉子都沒有了..這樣的秋末,你不感到淒涼嗎?..”“太淒涼了!”埃戛憂傷地說。 第二大一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埃戛和卡洛斯在聖波羅尼亞車站下車時仍然睡眼惺松,步履不穩。火車恰好到站。他們很快就在從小門湧出來的亂轟轟的人群中看到了阿豐蘇。他穿著那件天鵝絨領的舊大衣,拄著一支手杖,在那些戴著鑲有金銀線的帽子的人們中間擠來擠去,那些人在替特雷倫斯飯店和金色鴿子飯店拉生意。阿豐蘇身後跟著法國管家安托恩先生,他戴著高禮帽,神態嚴肅,手提的籃子裡裝著那隻名叫“尊敬的波尼法希奧”的貓。 卡洛斯和埃戛覺得阿豐蘇更蒼老了,手腳更笨拙了。但是,他們在擁抱他時,卻大力讚揚老人的健壯、結實。他聳聳肩膀,抱怨說,夏末以來就感到一陣陣頭暈,還隱隱約約有些疲倦..“你們倒是很不錯,”他補充說,又一次擁抱了卡洛斯,並對埃戛微微一笑。 “你真無情,若昂,整個夏天呆在這兒都不去看我?..你都乾什麼了?你們倆都做些什麼?”

“無窮無盡的事!”埃戛高興地回答說。 “許多計劃,種種設想,無數題目..特別是籌備出版一種雜誌,建立一個高等教育的機構,這要我們花上一千匹馬力的!..總之,吃午飯時會告訴你。” 為了給自己留在里斯本找個藉口,吃午飯的時候,他們真的談到了雜誌的事,好像這個刊物已經創辦,文章都已經在工廠付營—他們還詳細講了雜誌的傾向性,這是一份評論刊物,還講了這個雜誌遵循的指導思想..埃戛已經為第一期準備好了一篇文章:《葡萄牙人的首都》。卡洛斯正在構思幾篇英國式的短文,題目是《為什麼我們的立憲體制失敗了》。阿豐蘇聽著,很為他們這美好的奮鬥雄心感到欣慰,他也想參加這一偉大事業,如加入一股資金..但是,埃戛認為阿豐蘇?達?馬亞應該出馬,也貢獻出他的智慧與經驗。這時,老人笑了。什麼!寫文章!他,連給自己的管家起草封信還猶猶豫豫呢。此外,憑他的經驗,他對自己祖國要說的話,可歸納為三個忠告,或者說三句話:對政治家們是“少點自由派作風,多點個性”;對文學家是“少點廢話,多點兒思想”;對一般公民是“少點進步,多點道德”。

這一點激發了埃戛!這正是雜誌應該宣傳的精神改革的真正面貌!必須把這些話做為像徵性的座佑銘,用黑體字印在封頁上——因為埃戛希望這份雜誌從封面上就與眾不同。於是,話題轉到了這份刊物的封面——卡洛斯希望封面象文藝復興時期那樣,呈淺藍色。埃戛要求同《兩個世界》雜誌完全一樣,更接近金絲雀的顏色。兩人都是被南歐人的想像力所激勵,他們這樣提出來並使那個模模糊糊的計劃趨於成形,並非僅僅為了討阿豐蘇?達?馬亞的歡心。 卡洛斯兩眼含著深情,對埃戛嚷道: “這可是件正經事。我們需要馬上為編輯部找幢房子!” 埃戛大聲嚷著: “立即動手!我家具!找印刷機!” 整個上午他們在阿豐甦的書房裡忙忙亂亂,用鉛筆在紙上草擬了一份合作者的名單。但是困難也隨之而來。幾乎所有提到的這些作家,埃戛都不喜歡,認為他們在風格上缺乏富於藝術表現的高蹈派詩人①的特點,然而他希望雜誌能成為完美無缺的典範。對卡洛斯來說,有些文人真令他難以忍受——但他又不願說他們討厭僅僅是因為他們缺乏整潔的衣冠和衣服做工粗糙..不過,有一件事確定了下來:編輯部的用房。房間要用卡洛斯診所的沙發和“淘喀”別墅的古玩豪華地佈置起來。大門上(派一個穿制服的看門人)掛個黑漆牌於,用金色大字寫上《葡萄牙評論》。卡洛斯微笑著搓搓雙手,思忖著如果瑪麗婭知道這個決定會多麼高興,因為為理想而進行有意義的奮鬥是她的願望,現在付諸行動了。埃戛則似乎看到了成摞的金絲雀顏色的雜誌放在書店櫥窗裡,看到在勾瓦林紐晚會上人們談論著這份刊物,在議會里政治家們驚訝地翻閱著這份雜誌..“這個冬天要使里斯本鬧翻天,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埃戛大聲嚷著跳了起來,幾乎碰到了天花板。

最高興的是那位老人。 晚飯後,卡洛斯請埃戛陪他去聖弗朗西斯科街(瑪麗婭這天上午剛住了進去),以便把這件偉大事業的消息告訴她。但是,他們在門口看見人們正從一輛運貨車上卸箱子,幫助卸箱子的多明古斯說,夫人正在桌子的一角吃晚飯,連桌布都沒鋪。既然屋內這樣亂,埃戛認為不便上去了。 “等一會兒見,”他說。 “也許我去找西蒙?克拉維洛,同他談談雜誌的事。” 他慢慢地沿著施亞都廣場,往坡上走去。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館,他看了那裡的電訊消息。接著,在特琳達德新街拐彎處,他遇到了一個弱不勝衣的啞嗓子男人向他舉過來一張“入場券”。附近,另外一些人在聯盟飯店的暗處大叫著:“體育館的票,最便宜的..體育館的票!誰買?..”載著穿制服僕人的馬車一輛輛喧鬧地駛來。體育館的煤氣燈象過節一樣明亮,埃戛同克拉夫特打了個照面,那個人正從羅雷托廣場方向過米,繫著白色領帶,西服上插了朵鮮花。

“這是怎麼回事?” “是項慈善活動,我也說不清,”克拉夫特說。這是些夫人們舉辦的活動,阿爾汶子爵夫人給我送來一張票..請你幫我把這價募捐帶給卡爾瓦留。 ” 埃戛懷著可以同阿爾汶子爵夫人調情的願望,立刻買了一張入場券。在體育館的過道上,他們遇到了塔維拉抽著煙在獨自散步,等待著第一出喜劇《禁果》的結束,這時,克拉夫特建議去酒吧喝一杯。 “內閣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一個角落剛落座,埃戛便問道。 塔維拉不知道。整整兩天來人們都在拼命地進行著策劃。勾瓦林紐想要公共工程部,維德拉也想要。還有人說,為了工會,在議長薩?努內斯家鬧翻了天,最後議長拍了桌子,大吼著說:“混蛋,這兒又不是阿贊布扎松林①!”

“無恥!”埃戛憎惡他說了句。 ①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詩人的一派,強調技巧。其中有戈蒂埃,波特萊爾等。 ①里斯本郊外的一片樹林,過去強盜們常在那裡出沒,人們常以此指搶掠、分贓。 後來,他們又說起葵花大院,阿豐甦的歸來,卡洛斯重又露面,克拉夫特感謝上帝,因為這個冬天又有了一幢可以在那兒度過增長見識的文明時光的帶火爐的房子了。 塔維拉目光炯炯地說: “據說,在聖弗朗西斯科街將會有一個更為有趣的聚會地點!是侯爵告訴我的。麥克?格倫夫人將接待大家。” 克拉夫特還不知道她已經從“淘喀”別墅回來了。 “她今天回來的,”埃戛說。 “你還沒見過她?..長得可是真迷人。” “我相信。”

在施亞都廣場塔維拉從側面見過她一次,他認為是個美人!人樣子也很親切! “真迷人!”埃戛又說了一遍。 這時,《禁果》結束了。男人們都湧到休息室,點上香煙,四處響起了嗡嗡的說話聲。埃戛舉著酒杯離開了克拉夫特和塔維拉,朝劇場大廳匆勿走去,去找阿爾汶子爵夫人的包廂。 但是,他剛拉開門簾,戴上眼鏡,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科恩夫人。她一身黑色打扮,拿著一把帶白花邊的大扇子,在她身後,可以看到她丈夫那濃密的黑鬢角。她的前面是達馬祖,那個醉鬼!他靠在蒙著天鵝絨的隔板上,身穿著札服,兩腮鼓鼓的,臉上帶著微笑,胸前的襯衣上還別了一顆大大的珍珠。 埃戛立即無力地癱坐在身旁的一把椅子裡。此刻,他已經忘了阿爾汶夫人。他心神不定地看著貼滿廣告的布幕,手指顫顫微微地撫摸著鬍子。

這時,鈴聲響了,人們又慢慢走進大廳。一位怒氣沖衝的胖紳士碰了碰埃戛的膝蓋;另外一位戴淺色手套的男人彬彬有禮地請埃戛勞駕讓他過去。 埃戛什麼也聽不見,聽不懂,他的雙眼這時恍恍惚惚,始終盯著科恩夫人的包廂,一時也沒移開,臉上一副呆傻的神情。 從辛德拉那次之後,他再沒見過她。就是在辛德拉,他也是從遠處看見她身穿淺色衣裙,在綠樹蔭下行走。現在,在這兒,她全身黑色衣著,沒戴帽子,一件袒胸的衣服露出了她那美麗潔白的酥胸。她又一次變成了巴爾扎克別墅時期的他的拉結。當時,他就是這樣天天晚上在聖卡洛斯劇院卡洛斯包廂的最裡面,把頭靠在隔板上,滿懷幸福地看著她。她舉著有柄的金邊眼鏡,上面還繫了條金鍊子。她看上去更蒼白,更瘦了,從那發青的眼圈可以看出她十分疲倦。她那浪漫、多情的神采也減少了許多。同先前一樣,她那美麗、濃密的頭髮動人地披散在裸露的後背。在小提琴校音和椅子的響聲中,記憶的波濤衝擊著埃戛,使他感到窒息。他又看到了巴爾扎克別墅的大床,想起了那些親吻和歡笑,想起了他們穿著內衣坐在長沙發上吃鵪鶉,想起了那使人動心的甜蜜的午後,因為那個時候她就戴上了面紗悄然離去,而他則帶者倦意留在那富有詩意的昏暗的屋內,哼著歌劇《特拉維亞塔》中的曲子。

“埃戛先生,勞駕可以嗎?” 這是一位形容枯槁,鬍子稀疏的男人,表示那座位是他的。埃戛站起身來,腦子暈暈糊糊,並沒認出來那人是索查?內圖先生。大幕拉起。舞台邊上,一個僕人腋下夾了個撣子,正向台下擠眼睛,同女主人說著悄悄話。這時科恩站起身,把半個包廂都擋住了,他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慢慢地理理鬢髮,那手上戴的鑽石戒指在閃閃發光。 這時,埃戛大模大樣、顯出無所謂的樣子,戴上眼鏡朝舞台上望去。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僕人驚慌地匆忙跑下。一個因為吃醋而氣勢洶洶的女人,身穿著綠色長袍,歪披著一塊大頭巾,手裡使勁地搖著扇子,從後台跑出來,大罵一個年輕女人。那年輕女人很是傲慢,跺著腳後跟,大聲地嚷著“我要永遠愛他!我要永遠愛他!” 埃戛不由自主地從眼角瞥著包廂,拉結和達馬祖就像在辛德拉那樣,頭挨得很近,在微笑著低語。在埃戛的心裡,一切都立即變成了對達馬祖無比的仇恨!他靠在門框上,咬緊牙關,恨不得走上去朝他那肥胖的臉上吐口唾沫。 埃戛無法把自己那雙冒著怒火的眼睛從達馬祖身上移開。舞台上,一位患痛風病的老將軍,嘴裡嘟嘟哺哺地揮動著一張報紙,叫賣著他的木薯粉。 大廳裡的觀眾哄然大笑,科恩也笑了。這時,正趴在包廂邊上,把戴著珍珠灰色手套的手放在包廂邊上的達馬祖發現了埃戛。他笑了笑,和在辛德拉一樣,從高處傲慢地用手指尖向他打招呼。這猶如侮辱人一樣,傷害了埃戛。 就在前一天夜晚,這個膽小鬼還抓住他的手,全身發抖地喊叫著“救救我!” 一個念頭突然出來了,他用手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包,那裡面裝著達馬祖前一天夜裡寫的信..“看我怎麼收拾你!”他低聲說。他立即離開了劇院,順著特琳達德街往下走,象塊滾動的石頭,穿過了羅雷托廣場,到了卡蒙斯廣場盡頭,走進一扇有盞燈照明的大門。那裡是《晚報》編輯部。 這家著名報館的院子卻是臭氣熏天。在沒有燈照亮的石頭台階上,他碰上一位啞嗓子人,那人告訴他內維斯在樓上聊天。內維斯是位議員、政治家、《晚報》社長,幾年前,一次度假時曾經是埃戛在卡姆廣場的同宿夥伴。那個愉快的夏天,內維斯一直欠著他幾個錢,自那以後,他們就以你相稱了。 埃戛在一問點著無罩煤氣燈的大屋子裡找到了他。內維斯坐在一張堆滿報紙的桌子旁,帽子扣在腦後,他正在同幾個站著的鄉下紳士說話,那幾個人畢恭畢敬,就像他們是他的信徒。在窗口,有個瘦高個兒年輕人,身穿淺色英國呢外套,頭髮捲曲得像是被一陣風吹了起來,正同兩位年長者說話,一面揮動著手臂,猶如山頂上的風車。旁邊還坐著一個禿頂男人,在一張紙條上寫個沒完。 內維斯見到埃戛(勾瓦林紐的一位摯友)在這樣一個進行著陰謀和充滿危機的夜晚來到了報社,就帶著十分驚奇和不安的神色盯著他。埃戛連忙說:“跟政治無關,是個人私事..你忙你的,咱們等會兒再談。” 那一位結束了他對若澤?賓託的辱罵:“這個大蠢貨竟不顧一切地向咱們王室的一對寶貝索查和薩的女友透露了一切”,就不耐煩地離開了桌子,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屋子的一角。 “那麼,是什麼事?” “是這麼回事,四句話可以說清。卡洛斯?達?馬亞受到一個人入皆知的人的侮辱。沒什麼意思。為了馬的事,他在《魔鬼號角》上寫了一段很不像樣的話..馬亞要他解釋清楚。他作了解釋,寫了一封乏味的、怯懦的信,我希望你們能發表它。” 內維斯的好奇心動了: “是誰呀?” “達馬祖。” 內維斯驚訝地一縮: “達馬祖!?有意思!這真是奇聞!今天晚上我還同他一道吃的晚飯! 信裡說什麼了? ” “什麼都有。他請求原諒,說他當時醉了,醉漢是他的職業..”內維斯氣憤地揮動著雙手說:“你要我發表這個,是嗎?達馬祖是我們政治上的朋友啊!..即使不是政治上的朋友,你這問題也不是黨的事,而是個單純的、涉及體面的問題!我不能這樣做!..如果是一份決鬥記錄,一件光榮的事,正經的解釋..但是,這封信卻是有人說自己是醉漢!你是在開玩笑!” 埃戛惱火了,皺起了眉頭。內維斯滿臉漲得通紅,對達馬祖自稱是醉漢的說法依然很反感。 “這不可能!太荒謬了!這裡面有文章..讓我看看信。” 他眼睛剛朝信紙上一瞥,看到那龍飛風舞的簽字,就馬上大聲嚷道:“這不是達馬祖寫的,不是他的字!..薩爾塞德!哪個鬼東西叫薩爾塞德?決不是我親愛的達馬祖!” “是我親愛的達馬祖,”埃戛說。 “就是達馬祖?薩爾塞德,那個胖子..”另一位舉起了雙手說:“我的達馬祖,朋友,名叫格德士!世界上只此一個!見鬼了,一提達馬祖就以為是格德士!..”他輕鬆地出了口氣。 “好傢伙,你嚇了我一跳!在現在這樣的時候,內閣出了事,格德士又寫了這麼一封信..要是薩爾塞德,那是另一回事!等一下..是那個胖呼呼,在辛德拉有點家產的花花公子嗎?此人詭計多端,去年選舉時和我作過難,讓西爾維里奧耗費了三十萬雷亞爾..好,我聽你的..餵,小佩雷拉,請過來和埃戛先生談談。有封信要在明天的報上發表,頭版,大號字..”小佩宙拉先生提醒說,還有維埃拉?科斯塔先生關於稅則改革的文章呢。 “那晚一步!”內維斯大聲說。 “名譽問題先於一切!” 他又回到那一群人中間。此時,他們正在談論勾瓦林紐伯爵,他快步走到桌旁,立即以領袖的口吻說,勾瓦林紐頗有議員才幹! 埃戛點上雪茄,把那些為內維斯講話所震驚的人琢磨了片刻。這些肯定是議員,由於內閣危機破壞了他們在農村、莊園裡的安寧生活,而到了里斯本。最年輕的一位像個糊塗蛋,穿的是細開士米的衣料,寬大的臉上血氣旺盛,嘻嘻哈哈、舉止粗俗,身體健壯、肌肉發達。另一位是瘦高個子,肩披上衣,兩手叉腰,像馬一樣倔強的下巴。還有兩位神父,褐色的臉頰刮得乾乾淨淨,他正在抽煙蒂。所有的人都顯出疲倦和懷疑的神態,這是鄉下人的特點,被往來的馬車和首都的陰謀弄得暈頭轉向。他們晚上到這兒,到黨的報社來,是為了探聽消息,摸摸底。有的人希望我個職業,有的是為了尋求維護他們在本地區的利益,還有的是閒得無事可做。在他們看來,內維斯是位“難得的天才”。他們佩服他的口才和手段;他們肯定很樂意在自己鎮子的店舖裡提起這位友人、記者、《晚報》社長內維斯的名字..但是,在欽佩他和尾隨他轉的同時,他們隱約有種擔心,怕這位“難得的天才”從窗口那兒向他們要幾個錢。然而,內維斯卻讚揚勾瓦林紐為雄辯家。這倒不是因為他有若澤?克里門特的口才,以及準確地用詞遣字和對歷史的綜合本事。 他也沒有魯芬諾的詩句!但沒人能像他一樣,有揶揄、笑罵的本事,能刺傷他人、疚人肌膚!在議會裡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有標槍並且善於使用它。 “貢沙魯,你還記得勾瓦林紐那個盪鞦韆的笑話嗎?”他轉身朝著窗口旁一位穿淺色短上衣的人嚷道。 貢沙魯把他那細脖子從矮矮的立領裡伸了出來,一雙聰明而狡黠的黑眼睛在閃動著。他說:“盪鞦韆的笑話?精彩極了!你講給這幫人聽聽!” 人們都睜大雙眼,看著內維斯,期待著他講“盪鞦韆”的笑話。事情是發生在參議院,討論教育改革問題時。托雷斯?瓦倫特正在發言,那個瘋子主張在中學設體操課,並且要女孩子們做塊大木板。勾瓦林紐站立起來,有針對性他說了下面一席話:“議長先生,我只想講一句。在我們用不敬神的手拿鞦韆板取代了十字架的那天,葡萄牙將要永遠離開她曾光輝燦爛地走過的進步道路!” “說得好!”一位神父頗為滿意地叫起來。 在一片喧鬧的讚揚聲中,響起了一聲尖叫——就是那位比陶罐還粗的年輕人的聲音,他聳聳雙肩,番茄色肥胖的臉上露出一副揶揄的神情。他譏諷地說:“先生們,我看這位勾瓦林紐怕爵好像是個極虔誠的教徒!” 這些狡詐的鄉下自由派紳士們中間響起一片笑聲,他們認為這位貴族對宗教的虔誠太過分了。這時,內維斯站起身來,激動他說:“虔誠的教徒!咱們這個胖小子倒認為他是個虔誠教徒!..勾瓦林紐是個虔誠教徒!當然,他的思想完全跟上了我們這個世紀,他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一個實證主義者..但是,這裡講的問題,是他的辯駁才能,他作為議員的策略!自從多數派那個傢伙用上了他的發明鞦韆,我的好朋友勾瓦林紐,雖說他和雷諾一樣,是個無神論者,哼!也馬上用十字架來回敬他!..這才是議員最漂亮的手段!你說對嗎,埃戛?” 埃戛在雪茄的煙霧後面低聲地說: “的確是這樣,十字架在這兒還用得上..”這時,那位禿腦袋的人扔掉一張紙條,伸個懶腰,疲倦地靠到椅背上。 他讓埃戛“對那些人說說,請他們把錢收好..”埃戛馬上朝這位和藹可親的人靠過來,他是在座的人裡最有趣、最可親的一位。 “怎麼樣,幹得太累了吧,梅西奧?” “我在設法試著為克拉維洛那本書《山丘之歌》寫點東西,但是什麼也寫不出來..我不知道該寫什麼好!” 埃戛兩手插在口袋裡,非常親切地笑著同他開玩笑說:“什麼也寫不山!你們這些人不過是些消息、廣告的撰寫人,局限性太大。對於象克拉維洛這樣人的書,你們要做的只是恭而敬之他說出它在哪兒賣和書價多少。” 梅西奧兩手交叉抱著脖子,譏諷地問埃戛:“那麼,你想要人們在什麼地方談論書籍呢?..在目錄上?” 不,要在評論雜誌上:要不就是在報紙上——得是真正的報紙,而不是那種滿天飛的廉價小報。那種小報上方登的是鄉巴佬式或是法多民歌式的政治垃圾,下方是篇譯文蹩腳的法國小說,其餘的版面登滿了生日、通告、偵探案件節錄和慈善彩票。由於在葡萄牙既沒有嚴肅的報紙,也沒有評論性雜誌——所以,也就沒有可評論書籍的地方了。 “不錯,”梅西奧說,“誰也不說什麼,看來誰也不想什麼..”埃戛認為,這很有道理。可以肯定,這種沉默多半是來自一些幹庸的小人物的自然想法,他們認為對於大人物不要過多提及。這也是一種庸俗而又卑躬屈節的嫉妒。但是,總的說,報紙對書籍保持沉默主要是由於這些報紙放棄了研究和評論的崇高使命,變成了庸俗的家庭新聞報,因此報紙也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當然,我不是指你而言,梅西奧,你是我們屈指可數的一流評論家! 但是,你的同事們,他們一聲不吭,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無能..”梅西奧聳聳肩膀,露出了疲倦和懷疑的神態,說:“他們沉默,也是由於公眾對此無所謂,誰都無所謂..”埃戛不同意,已經有點兒激動了。公眾無所謂!?這就奇怪了!公眾買下了三千、六千本書,反倒對於評介書籍無所謂?從葡萄牙的人口來看,這個數目就同暢銷書的數目相等了,老兄..不,親愛的梅西奧,我的朋友,你說得不對!這種沉默比講出來的語言更加明確、響亮地表明:“我們是無能的。我們被弄糊塗了,哪位內閣成員先生來了,哪位內閣成員先生走了的消息,“上流社會”版的新聞,哪家主人如何殷勤熱情,還有用罵人的話和俚語寫的社論,以及所有那些粗俗的文章,這些都把我們弄迷糊了..我們不懂得,也不能夠去談論一部藝術著作,或是歷史著作,或是優秀的詩歌、遊記。我們既沒有詞句也沒有思想。我們也許不是白痴,但是我們染上了癡呆症。文學作品是高尚的,我們變得低下庸俗了..“關於報紙沉默這一點,你剛才所說的,梅西奧,是所有記者的共同腔調!” 梅西奧高興地笑了,腦袋往後一仰,好像為一首優美的民歌陶醉了。然後,他拍拍桌子說:“行啊,埃戛,說得妙!..您從來沒想過當議員?有一夭我曾對內維斯說:'埃戛是個人才!埃戛可以在議會裡講羅徹福特式的笑話。燒毀特洛伊!” 埃戛高興地笑著,又點上雪茄。梅西奧馬上拔出一支筆,說:“您現在情緒來了!說,快說..對克拉維洛的這本書我該如何下筆?” 埃戛想知道他的朋友梅西奧已經寫了什麼。他只寫了三行字:“我們得到了我們光榮的詩人西蒙?克拉維洛的新書。這冊珍貴的書以它變幻莫測的特有手法,閃爍著聲譽顯赫的作者的才華,並將由活躍的出版商們出版..”念到這兒,梅西奧停住了。他不喜歡“活躍的”這個無力的詞兒。 於是埃戛建議用“有進取心的”一詞。梅西奧修改後念道:“'..將由有進取心的出版商們出版..'糟糕,寫不出字了!” 他掃興地收起筆。算了!沒有激情了。再說,已經很晚了,還有姑娘在等著他呢..“明天再說吧..糟糕的是我這玩意兒寫了五天了!鬼東西!你說得對,人都給弄糊塗了。真使我發了狂!倒不是為了這本書,書同我沒關係..而是為了克拉維洛,他是個好人,再說他也屬於咱們這個黨!”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刷子,拼命地刷起來。埃戛幫他刷掉他滿背的灰塵。這時他們兩人之間出現了貢沙魯那乾瘦、神情緊張的臉,一頭蓬亂的頭髮像是被風吹的,總那麼豎著。 “小埃戛到這家小報館來幹什麼?” “我在這兒給桑拜奧刷灰塵呢..還聽了內維斯講述勾瓦林紐的名言警句..”貢沙魯跳了起來,黑眼珠裡閃現出機靈的阿爾加威人那種詭秘的神情。 “關於十字架的高論?警世名言!但是,還有更精彩的,更精彩的呢!” 他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窗邊說: “得小聲點兒說,因為有這幫鄉下人..還有句更有趣的話,我記不清了。內維斯他一定知道!是關於什麼自由親手牽引著進步的駿馬..如若這樣,就真是個騎士形象了!自由和跑馬俱樂部的駿馬在一起,進步拉著一根韁繩..警世名言!這個勾瓦林紐,真是個蠢貨!其他人呢,小伙子,其他人也挺了不起!討論冬德拉地區的問題時,您去議會了嗎?妙極了!說得真精彩!聽了嚇死人!我受不了!這樣的政治,這個聖本託大廈①,這種口才,這一幫說廢話的人,真真把我氣死啦!他們現在還說,這兒畢竟不比保加利亞更糟糕。一大堆廢話!世界上還沒見過這樣的卑賤之徒!” “你自己也滾到賤民堆裡了!”埃戛笑著評論說。 另一位猛然退後一步說。 “咱們區別一下,作為一個政治家,為了需要,我變得卑賤了;作為藝術家,為了取樂,我嘲弄他們!” 但是,埃戛認為這種智慧與個性之間的缺德的不一致,對國家來說恰恰是莫大的災難。貢沙魯這位友人就是一例,他有聰明才智,所以他認為勾瓦林紐是個低能兒..“是頭蠢驢!”貢沙魯糾正說。 “說得對!但是,你作為一個政治家,要他當部長,而且每當這頭蠢驢大聲嘶叫或是跺腳的時候,你都投票和發表演說支持他。 貢沙魯用手慢慢地梳理著蓬亂的頭髮,並且皺起眉頭說:“這是出於需要,老兄!這是紀律問題,黨內團結一致問題..總有些義務嘛..王室希望如此,喜歡他..”他四下看了一眼,湊近埃戛低聲說:“這裡涉及工會問題,銀行家問題,在莫桑比克的特權問題..都是錢哪,老弟,是為了萬能的錢!” 由於埃戛畢恭畢敬地低下頭認輸了,貢沙魯便興高采烈、裝模做樣地拍拍他的肩膀說:“親愛的朋友,政治在今天可是有很大的不同!我們所作所為同你們文①聖本託大廈為葡萄牙議會所在地。 人一樣。在過去,文學意味著想像力,虛構,理想..今天呢,則是現實,經歷,積極的事實和文件。而在葡萄牙,政治也投入了現實主義的潮流。在復興派和歷史派①時期,政治意味著進步、疏通、自由、長篇累牘的演說..我們把這一切都改變了。今天,意味著無可懷疑的事實——錢,錢! 骯髒的錢!現鈔!我們心靈裡的錢,老弟!神聖的錢! ” 因為感到大廳內一片寂靜,他就突然不說了——似乎他的“錢,錢!” 的呼喊還在瓦斯燈烤熱的空氣中迴盪,如同警報響後的餘音,召喚著四面八方有才能的人都來洗劫這個奄奄一息的祖國! ..內維斯已經離去。那些鄉下紳士也準備散伙,有的在穿外衣,有的懶洋洋地不慌不忙地看著桌上的報紙。貢沙魯猛然向埃戛道別,腳跟一轉,也走了。當貢沙魯從一位神父身邊經過時,擁抱了他一下,還叫了他一聲“鬼東西”。 埃戛離開時已是午夜。坐在馬車裡朝葵花大院走去時,他已經冷靜多了。他馬上想到,如果信一公開發表,結果定會引起全里斯本的莫大好奇。 那天晚上,內維斯全神貫注在內閣危機問題上,因而對於“馬的問題”他立刻就認可了,別人卻是不會再相信這點的..只要有人問達馬祖,他肯定會講瑪麗婭和卡洛斯的壞話,來為自己辯解。一束強烈的誹謗的光柱,會把這件本該掩蓋起來的事情又照亮了。也許為了他對達馬祖的那麼一點怨仇,卻給卡洛斯招來了麻煩和苦惱。他實在是太自私、太狹隘了! ..在回自己房間去的時候,他決定吃過午飯就去《晚報》編輯部,制止公開發表那封信。 但是,這天埃戛整夜夢見拉結和達馬祖。看見他們乘車走在一條漫無盡頭的大道上,道路兩旁是果園和葡萄藤。他們躺在一輛鋪了稻草的牛車裡,稻草上鋪著巴爾扎克別墅那非常豪華精緻的黑錦緞床墊。兩人無恥地緊緊摟在一起,狂吻著,一片樹蔭遮住了他們,牛車輪子發出緩緩的吱嘎聲。這場冷酷的惡夢最殘忍之處是,他埃戛,並沒有喪失意志和男子漢的尊嚴,然而競是拉車的兩頭牛中的一頭!牛虻叮他,沉重的車轅壓著他。車後那有節奏的親吻聲每響一次,他就抬起流著口水的牛嘴,晃動著兩隻牛角,哀傷地朝天哞叫一聲! 在絕望的呻吟中,他醒過來。這場斷斷續續的惡夢又使他產生了對達馬祖的仇恨。外面還在下雨。於是,他決定不再去《晚報》社了,讓他們印發那封信吧。再說,達馬祖怎麼說又有什麼關係? 《魔鬼號角》那篇文章已經毀掉,帕爾馬也得到了高報酬。一個人在報紙上宣稱向己是造謠者、醉鬼的人,他的話又會有誰相信呢? 午飯後埃戛把他的決定告訴了卡洛斯,卡洛斯也這樣想——這個決定是埃戛昨天晚上看見達馬祖在包廂裡,一面用眼睛盯著他,一面同科恩夫人耳語時作出的。 “絕不會有錯,我看他是在談論你,談論堂娜瑪麗婭和我們這些人,說的是些聳人聽聞的事..於是,我斷然決定,要讓上帝來主持公道!我們如果不整垮他,就不會安寧!” 是的,也許如此,卡洛斯贊同道。他只是擔心爺爺,他要是聽說了這件醜聞,看到他的名字同《魔鬼號角》和醉漢之類烏七八糟的東西混在一起,他會很氣惱的。 ①復興派和歷史派是葡萄牙十九世紀中葉的兩個對立黨派。 “他不會看《晚報》的,”埃戛接著說。 “他即使能聽到點傳言,也只會是含含糊糊走了樣的。” 確實,阿豐蘇只是模模糊糊地聽說,達馬祖在文人俱樂部對卡洛斯說了些難聽的話,後來在一份報上聲明說,他當時喝醉了。老人的意見是,“達馬祖既是醉了(否則他怎麼會侮辱他的老朋友卡洛斯呢?),他作這樣的聲明顯示出他極為忠誠,真可以說是個熱愛真理的英雄!” “這一點,我們倒沒料到!”後來,埃戛在卡洛斯屋內說。 “達馬祖倒變成正人君子了!” 不過,對《魔鬼號角》上那篇文章一無所知的馬亞的朋友們,都讚成除掉達馬祖。只有克拉夫特主張卡洛斯應該先“偷偷地揍他一頓”。塔維拉認為,如果把劍指在那個可憐人的胸口,對他說:“不犧牲尊嚴,就要你的命!”這就太殘酷了。 但是,幾天之後,再沒人談論這件醜事。施亞都廣場和“哈瓦那之家”咖啡館感興趣的已經是其他的事了。內閣終於組成! 勾瓦林紐進入了海軍部,內維斯在審計法院。按照憲法慣例,倒台政府的報紙開始評論說,國家是無可救藥地完蛋了,同時還挖苦了國王..對達馬祖那封信最後一次輕描淡寫的反映是,在特琳達德晚會前夕,刊登那封信的《晚報》上有那麼一段友善的話:“我們的朋友、著名的運動家達馬祖?薩爾塞德,不久將去意大利旅行。我們祝愿這位尊貴的遊客在音樂和藝術之國的美好漫遊中萬事順遂。”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