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馬亞一家

第23章 -3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1720 2018-03-21
伯爵笑了。上帝保佑,不是那穌兄弟,是關於福音書裡的優美故事,沒人比他更熟悉了。他知道福音裡的許多傳說故事..但都是些用於安慰人類靈魂的故事。這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同友人埃戛持不同看法之處..哲學和理性主義能夠安慰一位哭泣的母親嗎?不能。所以..“不管怎麼說,我們討論得很有意思!”他最後說,一邊看了看表。 “說句真心話,一場關於宗教、形而上學的高水平的討論確實使我感到樂趣..如果政治活動之外還能給我點兒時間,我一定全力研究哲學..我天生就該干這一行,就是要深入研究問題。” 就在這時,穿著藍色外套,胸前別著一小枝艾菊的斯但因布羅肯抓住了卡洛斯的手說:“你還需要健壯點兒!..阿豐蘇?達?馬亞呢,一直在貴國?..怎麼這個冬天很少看到他呀①?”

接著他又對自己沒去聖奧拉維亞表示惋惜。可是,有什麼法子!王室成員全在辛德拉,他不得不陪伴他們,讓他們歡心..後來,因為有事,他匆忙去了一次英國。現在才從那兒回來不幾天。 是的,卡洛斯知道,他從《插圖雜誌》上看到了..“你看到了?哦,是的,人們都非常友好,《插圖雜誌》對我是很友好的②..”人們宣布了他離開的消息,後來又宣告了他來到的消息,用的都是經過特別挑選的友好詞句。由於葡萄牙和芬蘭的關係誠摯友好,事情必然如此..”總之,這裡的人太好了,太可愛了!①..”“只是,”他補充說,一面文雅地微微一笑,同時朝著勾瓦林紐看了一眼,“有個小差錯..人們說我是從南安普敦乘皇家郵輪到此的..事實並非如此!我是乘法國海運公司的輪船在波爾多上的岸。我曾經想給平托先生寫封信,他是《插圖雜誌》的主編,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後來,又一想,我就對自己說'上帝呀,人們會以為我要從準確的角度來教訓《插圖雜誌》,這太嚴重了..'瞧,還是謹慎為好,於是我就沒吭聲..但是,這畢竟是個錯誤,我是在波爾多上的岸②。”

埃戛低聲說,歷史有一天會負責糾正這個事實的。公使微微一笑,做了個手勢,似乎想說歷史才不會自找麻煩呢。但出於禮貌,他不便把這話說出來。這時,勾瓦林紐點上雪茄,又看了一眼表,然後詢問朋友們是否聽說了內閣的一些事,有關內閣危機的消息。 他們都感到意外,因為他們沒看報紙..但是埃戛大聲說,危機,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平靜的時期,各公共機關已經關了大門,一切都令人滿意,在如此美好的秋天會發生危機? 勾瓦林紐聳聳肩膀表示異議。昨天傍晚,召開了一次大臣會議。今天上午,大臣會議主席全副披掛去了王室,決定“放棄權力”..再多他也不知道了。他沒同他的朋友們談論此事,也沒去過他們常聚會的地方。同過去發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法文。 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法文。 生危機時一樣,他深居簡出,保持沉默,靜坐觀望..整個上午他都在那兒抽雪茄和看《兩個世界》雜誌。 卡洛斯認為,這簡直是一種不愛國的棄權。 “那麼為什麼呢,勾瓦林紐,要是你的朋友上台..”“正因如此,”怕爵說,滿臉漲得通紅。 “我不想炫耀自己..我有我的自尊,也許我有理由這樣..如果我的經驗,我的言談話語,我的名字派得上用場,我的同事們知道我在哪兒,只要來請我就是了..”他閉上口,兩唇緊緊地咬住雪茄。斯坦因布羅肯一聽到談這些政治問題,立即向窗口走去,躲在一旁擦眼鏡片,縮進了那個屬於芬蘭的中立角落,使人莫測,但是,埃戛還未能從驚訝中恢復過來。為什麼會垮了,為什麼一個在兩院中擁有多數的內閣,有太平的環境、軍隊的支持、教會的祈禱,還有信貸銀行的保護,會垮台呢?

勾瓦林紐用手指慢慢地捋著鬍鬚,低聲地解釋道:“內閣已經耗得差不多了。” “像一支蠟燭?”埃戛大聲笑著說。 伯爵不知如何答復是好。也許不能說象支蠟燭..蠟燭靠的是蠟油..而在這個內閣裡,聰明才智過剩。毫無疑問,確實有些蓋世之才..“這話說得好!”埃戛舉起雙手嚷著。 “說得好極了!在這個得天獨厚的國家裡,政治家們個個'才智出眾'。反對黨也一向承認,它所謾罵的大臣們,除了辦蠢事,個個都是'頭等的天才'!而多數派也承認,儘管他們常譴責反對黨幹的蠢事,但反對黨裡還是人才濟濟!然而世上其他的人都一致認為這個國家是一片混亂。所以,結果就出現了這種可笑的事實:一個由全歐洲擁有無數益世之才的政府管理的國家,確被人們一致認為是一個管理得最糟糕的國家!我建議,既然天才們總是失誤,就讓蠢才們來試一次吧!”

聽到這種異想天開的大話,伯爵友善麗高做地笑了笑,卡洛斯急於顯出友好的樣子,就湊到對方的雪茄上點著了自己的雪茄,插話說:“勾瓦林紐,要是你的朋友們上了台,你選擇什麼職務?外交大臣,顯然如此..”伯爵做了個非常無所謂的手勢。他的朋友們顯然並不需要他的政治經驗,他將專心從事理論研究工作。再說,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家庭事務,健康狀況,以及生活習慣是否能允許他挑起在政府任職的重擔,總之,外交大臣對他並沒有吸引力..“這個職務絕對不干!”他很自信地接著說。 “要想作一個能理直氣壯地在歐洲說話的外交大臣,背後就需要一支二十萬人的陸軍和一支裝備有魚雷的艦隊。不幸的是,我們太弱了..而我,如果充當二流角色,任憑一個俾斯麥或格萊斯頓①來指揮我'必須這樣做',我可是不干!..你說對嗎,斯坦因布羅肯?”

這位公使咳了一聲,含含糊糊地說: “當然是這樣..這太嚴重了,這過分嚴重了②..”於是,埃戛說,友人勾瓦林紐憑他對非洲地理的興趣,可以當一名開拓①格萊斯頓(1809— 1898),英國著名政治家,曾四次出任首相。 ②原文為法文。 型的、有獨創性的、大有作為的海軍大臣..”怕爵高興得滿面生輝。 “是的,也許是..但是,我告訴你,親愛的埃戛,在那些殖民地,所有的美好事業,所有的偉大事業,都已經完成。奴隸已經解放,他們對天主教教義已有了充分的了解,海關業務也已經建立..總之,最好的事都已經辦了。但是,還是有些有意思的細節尚待完成..例如在羅安達①..我這麼提,只是作為一個細節來說,作為尚待做的一項點綴進步的工作未說。在羅安達很需要一個普通的劇場,這是文明的一個方面。”

這時,一個僕人走上前來通知卡洛斯說,格魯熱斯先生在下面大門口等候。兩位朋友立即前去會他。 “這位勾瓦林紐真是個絕妙的人物!”埃戛走下樓梯時說。 “這一位,”卡洛斯以上層社會人士那種極為鄙夷的口氣評論說,“在政治界算是個好的了。好好想想,把那些穿白襯衣的人物好好排排隊,這一位也許是最佳者了!” 他們在大門口遇到格魯熱斯;他穿了一件淺色短外衣,正在卷一支煙。 卡洛斯馬上請他口家穿上一件黑色禮服,藝術家睜大雙眼問道:“赴晚宴去?” “參加葬禮。” 他們粗略地告訴藝術家,達馬祖在一份報紙,就是《魔鬼號角》上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中最好聽的字眼是稱卡洛斯為“下流貨”(報紙他們沒讓印發,因為不能讓這種骯髒貨傳出去)。說這件事時,他們沒提及瑪麗婭的名字。所以,埃戛和他,格魯熱斯,準備大一趟達馬祖家,要他賠償名譽損失或是要他的命。

“不過,”藝術家嘟噥著說,“這同我有何干係呢?..這類事我不懂行。” “你必須,”埃戛解釋說,“去穿件黑色禮服,並要皺起你的眉頭。然後,跟我來,你什麼話也別說,稱達馬祖為'閣下'。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能舒展開眉頭,也不能脫下禮服..”格魯熱斯沒再說話,去穿他的黑色禮服了。但是,走到街心時,他又回頭說:“哦,卡洛斯,我對家里人說過了。二樓還空著,而且貼了新糊牆紙..”“謝謝,快去穿黑衣服!..”藝術家走了。這時,一輛全速跑過來的四輪馬車在文人俱樂部門前停了下來。黛萊斯?加瑪從車上跳下來,一隻手還抓著車門把手。他大聲問兩位朋友:“勾瓦林紐呢?他在上面嗎?” “在..有什麼新聞嗎?”

“那些人垮台了。薩?努內斯被召去了!” 他跑步穿過院子。卡洛斯和埃戛繼續慢慢地朝格魯熱斯家門口走去。二層樓的窗戶敞開著,但是沒有窗簾。卡洛斯抬起雙眼朝那兒望去,回憶起看賽馬的那天下午,他乘著輛四輪雙座馬車從貝林來到這兒看這幾扇窗戶的情①羅安達,安哥拉首都。 景:那時已近黃昏,關上的百葉窗後面一盞燈亮了,他盯住它,好像它是一顆可望而不可及的明星..時光過得多快呀! 他們又返回文人俱樂部。勾瓦林紐和黛萊斯正匆匆登上等候著的馬車。 埃戛停住步,垂下兩手。 “勾瓦林紐去為政權而奮鬥了,命令到荒野腹地去演了!上帝,可憐可憐我們吧!” 這時,格魯熱斯終於來了,他戴了頂高禮帽,穿了一件莊重的人禮服,腳上是雙新漆皮鞋。三個人立即坐上一輛又窄又硬的馬車,卡洛斯要帶他們去達馬祖家。由於當晚他想在奧里威斯吃飯,他打算在星星公園圓形音樂台附近等候他們,以了解這嘲吵鬧”的結果。

“你們要快點,厲害點!” 達馬租的家是座只有一層的老房子,有扇綠色的大門,上面有根帶鐵絲的拉鈴,響起來象修道院裡的淒涼鈴聲。兩位朋友等了很久,那位粗野的加里西亞人才吸拉著一雙拖鞋出來,由於達馬祖現在已經同卡洛斯分道揚鑣,就不需要講究穿戴了,這個加里西亞人再用不著受罪穿著緊緊綁綁、讓人受罪的漆皮靴,跟著達馬祖到處跑了。在院子的一角,有扇門打開了,露出亮堂堂的小花園,那裡像是一個堆放箱子、空瓶子和垃圾的地方。 加里西亞人認出了埃戛,憂馬上帶他們穿過一個散發著霉味的昏暗的狹窄通道,然後,他啪嗒啪嗒地跑向走道的另一頭,把一扇門打開,裡面透出了光亮。幾乎就在這同時,達馬祖就從那兒喊起來:“哦,埃戛,是你呀!進來吧!見鬼了!..我正在穿衣服..”埃戛被這親切、熱情的喊聲弄得不知所措了,只得在黑暗的過道上嚴肅他說:“沒關係,我們等著..”達馬祖穿著襯衣,正在系背帶。他站在門口堅持道:“請進來呀!真見鬼,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已經穿好褲子了!” “這兒有位客人,”埃戛大聲說,就此把事挑明了。 那一頭的門關上了。加里西里人走過來打開了大廳。地毯同卡洛斯在葵花大院房內的一模一樣。周圍的一切都使人想起了他同馬亞過去的友誼:一張卡洛斯的騎馬像鑲在一個漂亮的帶瓷花的鏡框裡:一塊從梅黛羅絲姐妹那兒買來的綠白相間的印度大單于覆蓋著鋼琴,那還是由卡洛斯用別針別好的;在一個多層西班牙書櫃上的玻璃罩裡,有一隻新的女人絲鞋,那是達馬祖在塞拉買的,因為他有一天聽卡洛斯說,“在男孩子的屋內總要在一個合適的地方擺件象徵愛情的珍品..”這些雅緻的佈置是在馬亞的影響下匆忙做出的,但是薩爾塞德老爹那堅固的家具更顯眼地擺在那兒,全部是硬木的和一色的藍絲絨;有個大理石座架,上面擺了一台黃銅大鐘,鐘上刻的是狄安娜①在撫摸一隻獵犬,還有一面巨大的貴重鏡子,鏡框上插著一串名片,女歌星的照片和晚會的請帖。格魯熱斯正在端詳這些東西時,走道上響起了達馬祖輕快的腳步聲。藝術家立即跑過來同埃戛挨在一起,手裡拿著高禮帽,站在一張套著絲絨的牢固、舒適的長靠椅前。 這位可愛的達馬祖穿上了一身藍色長禮服,扣得整整齊齊,還別了一朵①狄安娜,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 含苞待放的茶花。一見到格魯熱斯,他就舉起雙手,笑著說:“怎麼,這位就是客人?你總愛開玩笑!害得我穿上了禮服..我差點兒佩帶勳章呢!..”埃戛非常嚴肅地打斷他的話,說:“格魯熱斯不算是客人,但是我們來此地的緣由卻是微妙和嚴肅的,達馬祖。” 達馬祖睜大了雙眼,終於注意到了兩位朋友的奇怪裝束,兩人都是黑色衣著,表情冷冷冰冰,十分嚴肅。他退後一步,臉上的笑容頓時完全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請坐,你們請坐..”他的聲音也變得無力了。他坐在一把矮安樂椅的邊沿,旁邊一張桌子上擺的全是漂亮的精裝書。他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急切地等待著。 “我們來此,”埃戛開始說,“是代表我們的朋友卡洛斯?達?馬亞..”一股熱血突然湧上了達馬祖那肥胖的臉,一直衝到他那用火鉗卷過的頭髮的頭路處。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一副驚訝、窒息了一般的樣子,呆呆地蹭著膝蓋。 埃戛直坐在沙發上,慢慢他說下去: “我們的朋友卡洛斯?達?馬亞指控說:達馬祖發表了,也許是讓別人在《魔鬼號角》上發表了一篇嚴重侮辱他和同他有關的一位夫人的文章..”“在《魔鬼號角》上,我,”達馬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魔鬼號角》!..”埃戛非常冷淡地從口袋裡取出一捲紙,走過去把它們一張一張放在達馬祖身旁那張桌子上的一本非常精美的、由多雷①插圖的《聖經》上。 “這就是你寄給帕爾馬?卡瓦朗的文章草稿..這兒還有一份名單,也是你的筆跡,是你要寄送《魔鬼號角》的人名單,從國王到芳賽麗..此外,我們還有帕爾馬的聲明。達馬祖不僅僅是個煽動者,而且事實上是文章的作者..由於受到了侮辱,我們的朋友要求進行決鬥..”達馬祖從安樂椅上跳了起來——埃戛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擔心他會打人。達馬祖站到大廳中央,眼神發呆,兩手在空中揮舞著說:“這麼說,卡洛斯向我挑戰了?向我挑戰?..我做了什麼傷害他的事?是他整了我一次!..是他,你們完全知道是他!..”他頓足搥胸,眼裡含著淚水,滔滔不絕地把心裡的怨氣傾瀉出來。是卡洛斯,是卡洛斯狠狠地傷害了他!整個冬天,卡洛斯追著他,求他把自己介紹給一位非常漂亮的巴西女人,那女人在巴黎住過,把卡洛斯迷住了..由於他,達馬祖,一向心地善良,就答應了,還說:“放心吧,我給你介紹!”後來呢,先生們,卡洛斯干了什麼事?他利用了一次神聖的機會,一次喪事,那時他,達馬祖,到北方去了,因為他的舅父病故,卡洛斯就跑到了這個巴西女人家裡..他施盡種種計謀,使得那個可憐女人把他達馬祖——她丈夫以你相稱的密友,拒之門外了!好啊,本該由他向卡洛斯下戰表的!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很理智,為了阿豐蘇?達?馬亞先生,他避免①多雷(1832— 1883),法國著名畫家。 了一場醜聞! ..他抱怨過卡洛斯,這是事實..但是是在文人俱樂部,“哈瓦那之家”咖啡館,在一班年輕的朋友中間發發牢騷..結果,卡洛斯卻來了這麼一手!跋蛭姨粽劍《遙械娜碩劑私馕遙?.”由於上氣不接下氣,他不說話了。埃戛伸出一隻手,很有禮貌地指出,他們離開正題了。《魔鬼號角》上這篇文章是達馬祖構思,起草並出錢刊登的。這點他沒有否認,也否認不了,因為證據就在面前,就攤在桌子上。此外,他們還有帕爾馬的聲明..“這個無恥之徒! ”達馬祖大聲說,又氣得昏頭昏腦地來迴轉,都碰到了家具上。“這個無恥的帕爾馬!我要和這傢伙算賬! ..跟卡洛斯沒什麼,可以有辦法解決,我們都是文雅的青年..對帕爾馬,要認真對待!這個背信棄義的傢伙,我要狠狠教訓他!這個人我給了他好多英鎊,有七萬雷亞爾呢!請他吃過宵夜,坐過馬車!這個強盜,他為了參加一次洗札,去炫耀一番,向澤菲林諾借了手錶,後來又把它當了! ..他對我也來這一手! ..我非得把他剁成肉塊!埃戛,你在哪兒見到的他?說呀,唉!我今天就要抓住他,用鞭子抽得他滿街跑..背信棄義,我不能容忍,對誰我都不能容忍! ” 埃戛以一個穩操勝券的人所有的那種心平氣和的口氣再次提醒他,迴避正題無濟於事:“我們決不會就此罷休的,達馬祖..問題是:你達馬祖侮辱了卡洛斯?達?馬亞。要么公開收回寫過的侮辱性文章,要么進行決鬥..”但是,達馬祖沒聽下去,他絕望地向格魯熱斯求救,而那一位則坐在絲絨沙發上一動不動,把兩隻穿著新漆皮鞋的腳蹭來蹭去,顫抖著,一副痛苦相。 “這個卡洛斯真行!還自稱是我的密友呢!是他使我改變了一切!我甚至在許多事情上都模仿他的樣兒..你是很清楚的,格魯熱斯。你說話呀! 說呀,伙計!難道你們都和我作對! ..我甚至還到海關替他取過箱子呢..”藝術家紅著臉低下了頭,很不自在。埃戛已經厭煩了,又最後進行了一下恐嚇:“一句後,達馬祖,是收回還是決鬥? ” “收回?”達馬祖吞吞吐吐地說,為了尊嚴,他強裝出一副傲慢的樣子,而全身卻在發抖。 “收回什麼?真是!說得輕巧!我會是那種收回自己說過話的人!” “好極了,那就決鬥..” 達馬祖向後退了幾步,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決鬥什麼!我不是那種決鬥的人!我用的是拳頭。叫他來吧,我不怕他。看我揍他..”他那胖敦敦的身子在地毯上跳了兩小步。他雙拳緊握,作出一副進攻的架勢。他希望卡洛斯就在這兒。把他揍個粉身碎骨!耙齠肪投犯鐾純歟鎂齠吩諂咸蜒雷詈蟪晌α希? 這時,埃戛裝出自己的使命已完的樣子,扣好外套,收好攤在《聖經》上的紙張。然後,平靜地發表了受命要宣布的最後聲明。既然達馬祖?薩爾塞德先生拒絕收回自己的文章,又拒不決鬥,卡洛斯?達?馬亞警告說,今後無論在何處遇到你,在大街上或在劇院裡,他都要往你臉上吐唾沫..“向我吐唾沫!”達馬祖大聲地說。他臉色煞白,朝後退著,好像唾沫已經飛了過來。 突然,他滿頭大汗,驚慌地朝埃戛跑去,抓住他的手,絕望他說:“哦,若昂,若昂,你是我的朋友,憑你的關係,幫我擺脫這個困境吧!” 埃戛非常大度。他掙脫了達馬祖,輕輕地把他往沙發上一推,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使他鎮靜下來。埃戛說,既然達馬祖求救於同他的友誼,他就不再是卡洛斯的使者,因為那樣,他必然會苛刻要求。現在,他只是一個摯友,如同在科恩夫婦家或是在巴爾扎克別墅時一樣。達馬祖願意聽幾句忠告嗎?那麼就簽署一封信,說明讓人在《魔鬼號角》上公佈的關於卡洛斯?馬亞先生和某夫人的事情純屬捏造、虛構。只有這樣,你達馬祖才有救。否則,卡洛斯有一天會在施亞都廣場或是聖卡洛斯劇院往你臉上吐唾沫的。若是真發生了這種事,親愛的達馬祖,你在里斯本就要被視為可悲的膽小鬼,除非你用劍或手槍進行決鬥..“再說,不管用哪種武器,你必死無疑。” 達馬祖癱成了一團。他靠在絲絨沙發上聽著,呆呆地盯住埃戛。他無力地擺動著雙臂,非常害怕地低聲說:“好吧,我簽,若昂,我簽..”“這對你有利..那麼你找一張紙來。你心緒太亂,我來起草。” “信紙嗎?是寫信用的?” “是的,當然是一封致卡洛斯的信!” 這個倒霉傢伙的沉悶腳步聲在過道裡消失了。 “可憐蟲!”格魯熱斯嘆口氣說,又打了一個寒戰,用一隻手在皮鞋上搓著。 埃戛嚴厲地噓了他一聲。達馬祖返回時拿來了印有花體字縮寫和皇冠的講究信紙。為了把這痛苦的時刻置於寂靜之中和無人知曉,他拉上了門簾。 那塊寬大的絨布一展開,就顯露出了薩爾塞德的家徽,上面有一隻獅子、一座塔樓、一隻緊握矛戟的手臂,底部是一行雄壯有力的金字口號:“我是強者”。埃戛馬上把桌上的書挪開,坐下來揮動筆桿在紙上寫下了日期和達馬祖的地址..“我起個草稿,然後你抄正..”“好,”另一位低聲說道,又無力地靠到長沙發上,用手絹擦著脖子和臉頰。 與此同時,埃戛慢慢地、精心地寫著。格魯熱斯在這片沉寂之中感到很不自在,最後便站立起來,蹣跚著走到那面框上夾了許多請柬、門票和照片的鏡子前面。那些都是達馬祖社交生活的榮譽,是真正了不起的證據,是他生活中最熱衷的事情:有帶尊稱的門票,有女歌星的照片,有舞會的請帖,跑馬會的邀請信,航海俱樂部會員證——甚至還有剪報,宣布薩爾塞德先生的誕辰、抵離消息的剪報,消息中稱他為“我們最傑出的運動家”。 倒楣的運動家!埃戛在起草的這封信漸漸使達馬祖感到極大的痛苦和恐怖。上帝啊!在給卡洛斯這樣一位親密的年輕人的信中,為什麼要寫如此之多的難堪話呢?一行字就夠了:“親愛的卡洛斯,別生氣,請原諒,那是個玩笑。”但是並非如此!密密麻麻寫滿了整張信紙,還加了好幾行呢!埃戛翻過這頁紙,把筆蘸到墨水中,好像那侮辱人的字眼源源不斷地從那支筆下流出來,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把臉往桌子上伸過去,幾乎挨到紙上,說:“埃戛,這東西不公開,對吧?” 埃戛想了想,舉著筆說: “也許不..我敢肯定,不會的。自然,卡洛斯看到你後悔了,自然就會把它放進抽屜,壓起來。” 達馬祖鬆心地噓了口氣,啊,好!他認為朋友之間這樣做才合適!要說這是表明他後悔了,他確實這樣希望!的確,寫那篇文章是件蠢事..可是,沒別的好辦法!但凡涉及女人的事,他都是如此,生起氣來就像一頭雄獅子..他稍稍輕鬆了些,用手絹搧著,重新又感到了生活的樂趣。最後,他點起一根雪茄,輕輕地站立起來,走到格魯熱斯面前——格魯熱斯正一瘸一拐地走著,察看著廳裡的新奇東西,然後,他在那架鋼琴和一堆音樂書籍前停了下來,晃動著他那疼痛的腳。 “格魯熱斯,最近寫了些什麼新作品?” 格魯熱斯滿面通紅地輕聲說,什麼也沒寫。 達馬祖嚼著雪茄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不安地朝桌子那邊看了一眼,埃戛還在不停地寫,他隔著格魯熱斯的肩膀說:“那麼囉嗦呀!因為這是個熟人..要不,我才不理那碴兒呢!不過,你也得給緩和緩和,設法讓卡洛斯把這東西壓在抽屜裡..”正巧這時埃戛站起身子,手裡拿著那張紙朝鋼琴這邊慢慢地走過來,一邊還低聲地念著。 “不管怎麼說,寫得很得體!”最後他高聲嚷道。 “給卡洛斯這麼寫信最合適,你然後謄清,籤上字。現在聽著:'親愛的閣下——'你當然要稱他'閣下',因為這是一份體面的文書..'親愛的閣下,閣下通過您的友人若昂?埃戛和維多林諾?格魯熱斯表示了對本人起草並送至《魔鬼號角》上發表的某篇文章的憤慨,我坦率地向閣下聲明,現在我承認這篇文章純屬虛構而且語無倫次:唯一可替本人開脫的理由是,那是我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下寫出並送給《魔鬼號角》編輯部的..'”埃戛停頓了一下,但沒轉身去看達馬祖。這時達馬祖垂下了雙手,雪茄也掉到了地毯上,露出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埃戛正了正單片眼鏡,朝著格魯熱斯說:“你覺得措詞太重了嗎?..我這樣寫,是因為這是能挽救親愛的達馬祖的唯一辦法。” 他把自己的想法進一步講了出來,表明他是多麼的寬容和聰明。這當兒,惶惑不安的達馬祖正彎下身去揀起雪茄,不論是卡洛斯還是他埃戛都不想讓達馬祖在一封信(一封可以公佈的信)中宣稱“由於自己是個造謠者才去造謠中傷他人的。”所以,要替這次誹謗找個偶然的、無法控制的原因,這樣就可以擺脫上述行為的責任。怎樣說更好些,是說他是個好逸惡勞,專愛追逐女人的青年,還是說他醉了酒好? ..喝醉酒對誰都不是個恥辱..即使是卡洛斯自己,還有他們這些人,儘管全是些有尊嚴的高尚人物,也都醉過酒,更毋需追溯到羅馬人身上了,那時喝醉酒是一種衛生學,一種享樂。歷史上許多名人都常常是嗜酒過度的。在英國,就更為有趣。皮特①、①威廉?皮特(1759— 1806),英國政治家,雄辯家。 福克斯②和其他一些人不到喝得東倒西歪,不去下議院發表演說。比如說,繆塞③,就是個地道的酒鬼!總之,歷史、文學、政治全是靠烈酒激發熱情的..所以,只要達馬祖說自己醉了,他的榮譽就保住了。他是個好人,但喝醉了,不慎重出了個差錯..如此而已! “你說是不是這樣,格魯熱斯?” “是的,也許,是醉了,”藝術家吞吞吐吐地小聲說。 埃戛又接著讀下去。 “現在,酒醒之後,我承認——有如我一向所承認、所宣布的那樣——閣下為品德高尚之人。我喝醉酒時對其塗抹污泥之人均是值得我敬重與讚美的。我還聲明,如果今後我再出言不遜攻擊閣下,那麼不論閣下還是那些聽到這種話的人,都不必予以重視,因為那不過是酒後失言——的確,由於我的家族經常出現的遺傳習慣,我往往處於醉酒狀態..謹向閣下致以敬意,等等。”埃戛用鞋後跟打了個轉,回身把草稿放在桌上,然後藉著達馬袒的火點著了自己的雪茄,友好、親善地解釋了為什麼他決定採用難改的惡習——酒後失言的說法。這也是想進一步保證“親愛的達馬祖”能從此平安無事。把達馬祖可能出現的一切不慎都歸咎於遺傳性碎嘴多舌的毛勃—對此達馬祖無任何罪責,就像一個人長得又矮又胖一樣,“從此之後”你達馬祖就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卡洛斯的挑釁了..“達馬祖,你天資聰穎,能說會道,..有一天,你又會忘乎所以,看完戲之後去文人俱樂部,一不小心你又會說出一兩句得罪卡洛斯的話..如果不提防這一點,那就又會鬧糾紛,吐唾沐,決鬥..這樣呢,卡洛斯就無法抱怨了。這信上都寫清楚了,就是說,多喝了點兒酒,多喝了這一點兒是由於祖傳的貪杯毛病..這樣你就做到了一件事,這是我們十九世紀的人們最想做的事一一不負責任!..再說,這對你的家庭也不是恥辱,因為你沒有家庭..總之,這對你很合適,對嗎?” 可憐的達馬祖徹底垮了,他無精打采地聽著埃戛說話,弄不明白那些關於“遺傳學”,關於“十九世紀”的誇誇其談。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控制著他:結束這一切,恢復他平靜安寧的生活,免得去拼劍,免得挨唾沫。他無力地聳聳膀說:“我該怎麼辦?..為了不讓人家說三道四。” 他坐下來,裝上一隻新筆尖,選了一張新紙,紙上的縮寫字母更加耀眼,他開始用那漂亮的字體抄寫,那筆劃有粗有細,字跡清晰,如同鋼鑄一般。 與此同時,埃戛解開了外套的鈕扣,抽著雪茄,在桌於周圍轉來轉去,急切地註視著達馬祖那忙碌的手在一行行地抄寫。那隻手上還戴了一枚有家族紋徽的戒指。有那麼一會兒,他緊張了一下..達馬祖猶豫不決地舉著筆停了下來,見鬼了!難道這個鬆軟肥胖的傢伙心底里那尚存的一點尊嚴喚醒了嗎?要反抗? ..達馬祖把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朗向埃戛問道:“醉這個字是個字母n還是m?” “是一個'M',僅一個'M',達馬祖!”埃戛熱情地幫助他。 “抄得挺快..你的字真漂亮!” 那個可憐蟲朝著自己寫的字笑了笑——他把頭歪向一邊,很為這筆好字②查爾斯?傑姆斯?福克斯(1749— 1806),英國政治家,雄辯家。 ③繆塞(1810— 1857),法國浪漫主義詩人,戲劇家及小說家。 感到自豪。 他抄完信,埃戛進行了校對,加了標點符號,這個文件應該完美無缺。 “達馬祖,誰給你當公證人?” “努內斯,在金子路..怎麼啦?” “哦,沒什麼。這是在這類事情上常會涉及到的一個細節。完全是例行公事..好了,朋友們,從紙張、書寫和文體來看,這封信頗具特色!” 他把信裝進信封,封皮上有“我是強者”一行耀眼奪目的字。接著,他把信在外套內珍藏好,然後,拿起帽子,親切地拍拍達馬祖的肩膀,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好,達馬祖,我們大家都值得慶賀!這件事本來可能是在戶外,在一攤鮮血之中了結的,現在這樣太好了。再見..不必勞駕,請留步。這麼說,每個星期一總有大型晚會了?所有人都去,對吧!別再送了,伙計..再見!” 達馬祖一言沒發,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送他們穿過走廊。到了台階處,他抓住埃戛,再次表示了他內心的不安:“這東西不會給任何人看,對吧,埃戛?” 埃戛聳聳肩膀,這文件屬於卡洛斯..但是,不管怎麼說,卡洛斯是個既善良又有度量的年輕人。 這種含糊的答复可把達馬祖害苦了,他嘆了口氣說:“我竟還稱過那人為'親愛的朋友'呢!” “人生憾事太多了,我的達馬祖!”這是埃戛的評論。他興沖沖地一級一級從台階上跳著走下去。 當馬車在星星花園停住時,卡洛斯已經在鐵門外等候了,由於惦著到“淘喀”別墅吃晚飯,他有些不耐煩了。他立即往車裡一鑽,碰到了藝術家身上。接著他大聲令車夫快跑,到羅雷托去。 “怎麼樣,先生們,要流血嗎?” “有比這更妙的!”埃戛為壓過車輪聲便大聲吼著,同時拿出了信封。 卡洛斯念完達馬祖的信,大力震驚! “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達馬祖本來就不是人,”埃戛說。 “你期待的是什麼?希望他同你決鬥?” 依埃戛之見,那信不應公佈,因為那樣只會引起人們的好奇心,並且圍繞著《魔鬼號角》上那篇文章會招來流言蜚語,而這件事花了三十英鎊才壓了下去。最好把這封信留起來,對達馬祖就總是個威脅,可以在相當一段時間裡把他變成一個既有用又無害的東西。 “我足以報仇了,”卡洛斯最後說。 “你收藏著它吧,這是你的作品,隨你怎麼處理..”埃戛高興地收起信。這時,卡洛斯拍拍藝術家的腿,想知道他在這樁事關榮譽的事情裡表現如何..“糟透了!”埃戛大聲說。 “一副同情的臉色,沒說一句話,賴在鋼琴上,用手抓著鞋..”“你要怎麼樣!”格魯熱斯叫起來,再也克制不住了。 “你們說要我穿上禮服,我又穿了一雙新的漆皮鞋,整個晚上我都在受罪!” 那雙鞋使他再也受不住,臉都煞白了;他使勁把鞋脫下,同時輕輕地出了一口長氣。 翌日,吃過午飯,西南風帶著粗大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窗,埃戛穿著晨衣躺在長沙發上,兩隻腳朝向火爐,又一次讀著達馬租的信。慢慢地他感到有些難過,因為這件反映一個懦夫的好材料,對哲學界、藝術界多麼有用的材料,卻永遠也派不上用場,被打入黑暗的抽屜之中! ..要是“我們尊貴的運動家”這篇自供狀有朝一日出現在《插圖雜誌》或是新近出版的《晚報》“上流社會生活”欄目中,並冠以“尊嚴何在”的標題,那將會產生什麼效果,會產生一個多麼出人意料的效果?那會有何等的教益!何等社會正義行為的功德! 整個夏季,從辛德拉開始,埃戛無疑就討厭透了達馬祖,那時他是科恩夫人的情人。由於這個胖屁股的蠢貨,她永遠忘卻了巴爾扎克別墅,忘卻了在黑色綢緞床罩上度過的清晨時光,忘卻了他熱烈的親吻,忘卻了他對她朗誦過的纓塞的詩句,忘卻了有鵪鶉的午餐,忘卻了許許多多富有詩意的歡樂。但是,使埃戛最難忍受的是達馬祖受到寵愛後那洋洋得意的勁頭,是他身穿著白色法蘭絨衣服同拉結肩並肩在辛德拉馬路上散步時那種佔有者的架勢,是他常常挨著她的肩膀向她低聲私語時的模樣,是他經過他埃戛身旁時用一隻手指輕蔑地向他打招呼的樣子..真可恨之極!他恨達馬祖。由於這種恨,他常常想到報復——揍他一頓,毀壞他的聲譽或是讓薩爾塞德先生在拉結眼裡成為一個小丑,無恥之徒,野蠻人,一個漏氣的氣球似的討厭鬼..現在他有了這封天賜的信。在信中,那傢伙鄭重地宣布自己是個醉鬼。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