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馬亞一家

第21章 第16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5223 2018-03-21
瑪麗婭?愛杜亞達和卡洛斯剛吃過午飯——那夭晚上,卡洛斯就留在奧里威斯他那所小屋裡了。多明古斯上完咖啡,把一盒香煙和《費加羅報》放在卡洛斯身邊,然後離去。兩扇窗戶敞開著。這天上午天氣陰沉、悶熱,連樹葉都紋絲不動,緩緩的鐘聲悠揚地消失在村野的遠方,更增添了四周氣氛的淒涼。薩拉小姐坐在樹下一張軟木凳上,慢慢地縫著什麼。羅莎在她身邊的草地上玩耍。卡洛斯穿著一件絲質襯衣和一件法蘭絨外套,走了過來,他拉張椅子坐在瑪麗婭旁邊,親切得就像一對夫婦。他拿起她的手,撫弄著她的戒指,溫存地輕聲說:“告訴我,親愛的..決定什麼時候動身了嗎?” 這天晚上,在最初的親吻過程中,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嬌聲地表示,不改變去意大利的計劃,仍然希望在美麗島的花叢中找個羅曼蒂克的安樂窩,只是現在不再懷著不安和羞愧去過他們的幸福生活,而是要享受合法的幸福與歡樂。從在阿泰羅見到瑪麗婭?愛杜亞達那天起,卡洛斯經歷了種種煩擾和磨難,現在他也盼望能安頓下來,享受平靜、不擔驚受怕的愛情。

“就我來說,明天就想走。我渴望著安寧的日子。我甚至想懶懶散散地生活!..但是,你說,你想什麼時候走?” 瑪麗婭沒回答,只是她那雙充滿感激和愛的眼睛在歡笑。然後,她朝窗外叫羅莎,井沒把被卡洛斯握住了撫摸著的手撤回來。 “等等,媽媽,我就來!給我點碎麵包..這兒有好多麻雀還沒吃午飯呢..”“不行,快來。” 她在門口出現了,穿著一身白衣裙,兩頰紅撲撲的,腰帶上插著一朵夏末的玫瑰。瑪麗婭要她走近點,到他們中間來,讓她靠在自己的雙膝上。瑪麗婭一面給羅莎系頭上鬆開的絲帶,一面非常認真、非常激動地問她是否願意卡洛斯同她們整天生活在一起,就住在“淘喀”..小姑娘的雙眼充滿了驚訝和喜悅:“什麼?永遠、永遠地在這兒,晚上也在這兒,整個晚上?..把你的箱子、你的東西也拿來?”

兩人輕輕說了聲:“是的。” 羅莎這時跳了起來,高興地拍著巴掌,她要卡洛斯馬上去拿他的箱子,他的東西..“聽著,”瑪麗婭又把她抱在膝蓋上,鄭重其事地對她說,“願意他作為爸爸那樣,整天地同我們在一起,我們都聽他的話,都永遠地喜歡他嗎?” 羅莎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深情地望著媽媽說:“我是再喜歡他不過的了!..”兩人都親吻了她;他們激動得雙眼都濕潤了。瑪麗婭?愛杜亞達第一次當著羅莎的面,彎下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卡洛斯的前額。小姑娘先是驚奇地看看她的朋友,然後又看看媽媽。她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從瑪麗婭膝蓋上滑下來,過來靠在卡洛斯身上,帶點撒嬌地說:“你願意我只把你一個人叫爸爸嗎?” “對,就把我一個人,”說罷,他用兩臂把她緊緊地抱祝就這樣,他們得到了羅莎的同意——這時,她甩開大門朝外面跑去,兩手捧著給麻雀吃的東西。

卡洛斯站起來,雙手抱住瑪麗婭的頭,久久地望著她,把她的心靈都看穿了,然後興奮地低聲說:“你真是個絕代佳人!” 她輕輕地掙脫開;他這樣的讚美使她不安。 “你聽我說..可我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訴你。走,到我們的亭子裡去..你沒什麼事,對嗎?就是有,你今天屬於我..我馬上就去找你,你先帶上你的香煙。” 卡洛斯走到通往花園的台階上,停住步,四下望瞭望,享受一番霧濛濛天空的甜美..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猶如一首優美、淒切的詩篇,好像被一層輕輕揚拂的薄霧掩映著,沒有光輝,也沒有歌聲,然而對於兩顆對外部世界不感興趣、也與之不協調的心靈來說卻是美好的,兩顆心在永恆的愛情的夢境裡盡情歡樂,在靜謐和昏暗之中一起跳動。

“要下雨了,安德烈大叔!”他從正在修剪黃洋樹的老花匠身邊走過時說。 安德烈大叔慌忙脫下帽子。 “是啊,久旱之後,很需要下點雨!這塊地夠幹的啦!家裡各位都好嗎?夫人好嗎?小姑娘好嗎?” “都好,安德烈大叔,謝謝您。” 花匠祝愿他的親人都如他一樣地愉快,和猶如獲得甘霖的干旱土地那樣地歡樂。卡洛斯往安德烈大叔手裡塞了一個金幣。他真不知所措了,竟沒有膽量合攏手指攥緊那枚閃閃發亮的金幣。 瑪麗婭來到涼亭時帶來了一隻檀香木的“聚寶盒”。她把盒子放在沙發上,讓卡洛斯用靠墊墊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旁。她還給他點上一支煙。然後,她偎在他跟前,坐在地毯上,一副懺悔時的虔誠姿態。 “你這樣可以嗎?要多明古斯給你拿杯水或是白蘭地來嗎?..不要?

那你就听著,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要講的是自己的一生經歷。她曾想過給他寫封長長的信,像小說那樣。但是,她決定還是用整整一個上午,伏在他跟前,慢慢地敘說。 “你坐著舒服吧,是嗎?” 卡洛斯在等待著,他深深地感動了。他知道,那兩片可愛的嘴唇要講出許多使他心疼的事——這些對他的自尊心也是痛苦的。但是她和盤托出她的生活,就會使他徹底佔有她。他越是全面地了解她的過去,也就越感到她完全是屬於他的。實際上,他也極想知道這些事,儘管會使他痛苦,會傷害他的自尊。 “好,說吧..然後,我們再把它忘掉,永遠地忘掉。但是,現在你說吧,說吧..你到底生在哪兒?” 她生在維也納,但是對童年她已經沒有記憶,對父親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很富有,長得十分英浚她有過一個妹妹,兩歲時夭折,名叫愛羅依莎。後來,她長成了大姑娘,媽媽不願她問起往事,常說回首往事害處之大猶如搖晃一瓶陳葡萄酒..對於維也納,她只隱隱約約記得那寬闊的林蔭道,軍人都穿白色制服,還有一棟帶鏡子的金黃色房子,那是個跳舞的場所。有時候,只有她和外公長時間地坐在那兒,外公是個傷感、膽怯的老人,總躲在一個角落裡,給她講著乘船的故事。以後,她們去了英國。但她只記得一個雨天,她身上裹著皮衣,坐在一個用人的腿上,從鬧哄哄的大街小巷穿過,她比較清楚的記憶是從巴黎開始的。媽媽那時已經守寡,還為外公服喪。當時有個保姆,是意大利人,每天上午拿著藤圈和皮球,帶她到香榭麗舍大街去玩。晚上,她常看到媽媽穿戴得很講究,呆在掛著錦緞幔帳和燈火輝煌的大廳裡,一個舉止有些粗魯的金發男子總是躺在沙發上抽煙,並且過段時間就給她帶來一樣玩具,稱她是“冷冰冰的小姐”,因為她總是板著面孔。後來,媽媽把她送進圖爾市附近的一所女修道院,因為這時雖然她能隨著鋼琴演唱《美麗的艾倫娜》中的圓舞曲了,但還不識字。女修道院花園有許多艷麗的紫丁香,媽媽是哭著在那兒同她分別的。肯定是為了安慰媽媽,一個鬍子濃密,態度嚴肅的人等候在一旁,院長用頗為尊重的態度對他講話。

開初,媽媽每個月都來看她,並在圖爾住上兩三天,給她帶來許多禮品、玩具、糖果、繡花手絹、漂亮衣服,但是修道院規章嚴格不讓穿。後來,她們還乘馬車在圖爾郊外遊玩,而且總是有軍官騎著馬、護衛著馬車,他們對媽媽以你相稱。修道院的老師、院長不高興她這樣進進出出,也不喜歡媽媽的嬉笑和她絲綢衣裙的飄拂聲攪亂了她們虔誠走廊的沉靜。但是,同時好像又害怕她,稱她為“侯爵夫人”。媽媽是管轄圖爾布將軍的好朋友,她還常常去看望主教。主教來女修道院時,臉上總是對瑪麗婭帶著特別的笑意,總要談起“令堂大人”。後來,媽媽來圖爾的次數少了。有一年,她全年在德國旅行,幾乎沒寫來信。一天,媽媽回來了,人瘦了,而且身穿重孝,抱住她整哭了一個上午。

但是,下一次來探望時,她更顯得年輕了,珠寶飾物也更多了,舉止也更顯得輕鬆,還隨身帶來兩條獵犬,她說要去聖地和遙遠的東方進行一次充滿詩意的旅行。瑪麗婭那時快十六歲了。由於她學習努力,為人和善、莊重,博得了院長的好感。有時,院長帶著憂傷的神情看著她,撫摸著她按規定梳起的兩條垂下的髮辮,還常向她表示要把她永遠留在身邊。她說:世界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孩子!有一天,一個沙維尼太太來領她去巴黎找媽媽。那女人是個破落貴族,一頭白色鬈髮,猶如嚴肅和道德的化身。 瑪麗婭離開修道院時大哭了一場!要是她當時知道到了巴黎後的情景,真會哭得更厲害呢! 媽媽的家在蒙索公園,那裡實際上是個賭館——但卻給人一副雅氣、莊重的講究外表。用人們都穿長絲襪,客人都是法國名門顯貴,他們談論賽馬、鬥牛,談論杜依勒宮以及參議院裡的演講。然後,他們別出心裁地擺起賭博的桌子。她總是十點回到自己的房間。陪伴她的沙維尼太太和她每天清晨很早就乘一輛深色的老婦人乘坐的馬車去布洛涅樹林。

但是這種表面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漸漸地支撐不住了。可憐的媽媽受到一位德特勒維內先生的控制,那是個危險的男人,他既能誘惑人又非常厚顏無恥和沒有頭腦。家很快變成了一所不折不扣的、浪蕩公子們吵鬧的遊樂常當她按照修道院的好習慣,清晨早起時,她發現男人們的外衣亂扔在沙發上,大理石的螺形支柱上有許多雪茄煙蒂和香檳酒的污跡。在靠裡面的一個房間內還在玩巴卡拉①,可以聽到籌碼的響聲,陽光已經射了進來。一天晚上,她已經躺下,突然聽到了叫喊聲和樓梯上跑過去的急促腳步聲。她下了樓看到媽媽昏倒在地毯上。過了些日子,媽媽才噙著眼淚告訴她“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於是她們把家搬到了梭塞?達旦街一幢公寓的四樓。一些陌生人和行跡可疑的人開始來來往往。有留著大鬍子的瓦拉幾亞①人,有送假鑽石的秘魯人,還有袖子裡藏著血跡斑斑匕首的羅馬伯爵..有時,在這群人中來一兩位紳士——他們不脫外衣,好像出席一場小型音樂會一樣。其中有位紳士是愛爾蘭人,非常年輕,叫麥克?格倫..由於沒有了帶綢緞襯裡的體面馬車,沙維尼太太離開了她們。她一個人跟著媽媽,只得麻木不仁地在這種喝酒熬夜和玩巴卡拉牌的生活中混日子。

媽媽把麥克?格倫稱作“娃娃”,他真是個又淘氣又快樂的孩子。他很快就戀上了瑪麗婭,那是一個愛爾蘭人的激情與衝動。他保證一旦他自立之後,就娶她為夫人——因為麥克?格倫尚未成年,生活仰仗於一位很喜愛他、脾氣怪癖而又富有的奶奶,她住在普羅旺斯②的一處大宅院裡,還在籠子裡養了許多猛獸..但是他常常鼓勵瑪麗婭同他一起逃走,不願看到她生活在那些酒氣熏天的瓦拉幾亞人中間。他想把她帶到楓丹白露,住在那棟他經常談起的有爬藤的小別墅裡,安安靜靜地等到他成年,那時他就可以有兩千鎊的收入。當然,這種境況是靠不住的,但是總比留在那種使她時時感到臉紅的烏煙瘴氣、粗魯野蠻的環境中強..這個時期,媽媽好像漸漸完全失去了理智,人也變得神經質,簡直瘋瘋顛顛了。日益增多的困難使她心神不安,常同女僕吵鬧,常喝香檳來麻醉自己。為了滿足德特勒維內先生的要求,她典當了自己的珠寶,她幾乎天天為他的風流生活而哭泣。終於出現了真正的麻煩:一天晚上,她們不得不勿匆忙忙地打點了一包衣服,跑到一家旅館去過夜。更可怕的是,德特勒維內先生開始以一種嚇人的眼光看著她..“我可憐的瑪麗婭!”卡洛斯低聲說,一面拉住了她的雙手,臉色煞白。

①巴卡拉,一種紙牌賭博。 ①瓦拉幾亞,為古時歐洲一小王國,現為羅馬尼亞的一部分。 ②法國東南部一個地區,過去是一個剩 她一動不動地呆了片刻,話都說不出來了,臉依在他的膝蓋上。然後,她擦去模糊了雙眼的淚水,接著說:“麥克?格倫的信都在這個盒子裡..我一直保存著這些信好證明自己的行為,如果可能的話..每一封信他都求我去楓丹白露,稱我是他的夫人。他發誓說,一旦兩人到了一起,就一同去跪到他奶奶面前,求得她的寬恕..無窮無盡的保證!他是真誠的..你要我對你怎麼說呢?一天早晨,媽媽和一群烏合之眾去了巴登①,我獨自留在巴黎一家旅館裡..當時我真心驚肉跳,怕得要命,害怕德特勒維內會來..就我孤身一人!我怕得真想買支手槍..但是,這時麥克?格倫來了。” 瑪麗婭跟他走了,平靜得就像真是他的妻子,帶走了所有的箱子。媽媽從巴登一回來就趕到楓丹白露。她怒氣沖衝,但又痛苦地詛咒麥克?格倫,威脅說要抓住他關進馬扎監獄,還要打他的耳光,然後她又嚎陶大哭。麥克?格倫就像孩子一樣,邊哭邊抱住她親吻。媽媽終於妥協了,把兩人緊緊摟在懷裡;她完全原諒了,稱他們為“心肝寶貝”。她那一天是在楓丹白露過的,高興地談到了“巴登的歡宴”,並且打算到這個小別墅住下,同他們生活在一起,安安樂樂地度過她的晚年..那正是五月,晚上,麥克?格倫在花園裡點起了一堆火慶賀。 第一年平平靜靜、順順噹噹地過去了。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媽媽能來同他們安定地生活在一起。當她懇求媽媽時,她就會想一想說:“你說得對,再說吧!”但是以後,她就又會陷入巴黎生活的漩渦之中。一天上午她乘一輛出租馬車來了,穿著講究的皮外套,下面卻是一條舊裙子,一副疲乏痛苦的神態。她向瑪麗婭要一百法郎..後來羅莎出世了。從那一刻起,她唯一所關心的就是使他們的結合合法化。但是,麥克?格倫卻毫不在乎地拖著,因為他像小孩一樣怕奶奶。他地地道道是個好孩子!上午,他常常用食物誘捕小鳥!此外,他還非常固執,漸漸地她對他也就完全失去了尊敬。初春的一天,媽媽提了箱子來到楓丹白露,她精神沮喪,對生活厭煩了。她終於同德特勒維內鬧翻了。但是,她馬上又找到了安慰:她很快喜歡上麥克?格倫,她對他傾注了自己的愛撫,覺得他如此可愛,有時,她的愛撫都使他人感到難為情。他們兩人整天在喝香檳及玩紙牌中混日子。 突然,同普魯士的戰爭爆發了。麥克?格倫非常興奮,他不顧她們的祈求,很快就報名參加了在沙雷特的朱阿夫營①。他祖母讚賞他對法國表現出的熱愛,以詩體給他寫了一封信,其中還提到了貞德②,並寄給他一大筆錢。這一段時間,羅莎正巧得了假膜性喉炎。她一直沒離開過孩子床邊,幾乎得不到任何有關戰爭的消息。她只是隱約聽說最初在邊境的幾場戰鬥打了敗仗。一天早晨,媽媽只穿了件睡衣,驚慌失措地衝進她的房間:軍隊在色當投降,皇帝成了俘虜!巴炅耍磺腥炅耍甭杪杈炙怠Kグ屠璐蛺罌?格倫的消息,在盧瓦勒街碰到一群人狂呼亂叫,亂亂糟糟,有的還唱著馬賽曲,她只得躲進一個門洞裡。那群人簇擁著一輛四輪馬豐,上面坐著一個臉象蠟一樣白的男人,脖子上圍著一條紫色圍巾。她身旁一個人戰①巴登,德國西南部與瑞士和法國交界的一個地區,1805到1918年為一大公國,該區一城市也叫巴登。 ①朱阿夫兵是法國軍隊中的步兵,原力阿爾及利亞人組成,身著五顏六色的阿拉伯式製服,以強悍著稱。 ②即聖女貞德,法國十五世紀一位民族女英雄。 戰兢兢地告訴她,群眾從監獄裡救出了羅賽弗①,並且已經宣布成立共和國了。 沒打聽到麥克?格倫的消息。於是,接著而來的是沒有盡頭的惶恐不安的日子。慶幸的是,羅莎的健康恢復了。但是,可憐的媽媽讓人看了心疼,她突然衰老了,滿面陰雲,總是有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說著:“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確實,當時法國似乎是完了。每天都打一個敗仗,整團整團的人被俘,被塞進裝畜生的悶子車,匆忙運往德國的監獄。普魯士人向巴黎進軍了..她們在楓丹白露呆不下去了,漫長嚴冬已經來臨。靠著匆忙變賣東西和麥克?格倫留下的錢,她們動身去了倫敦。 這是媽媽的要求。到了倫敦,這座巨大而陌生的城市使她感到暈頭轉向,又加上生病,她只好聽憑媽媽的愚蠢想法擺佈了。她們在梅費爾②的一個豪華區裡租了一棟帶家具的房子,租金非常昂貴。媽媽常說,要在那兒組織波拿巴流亡分子抵抗中心。而內心裡,媽媽是想在倫敦籌建個賭館。但是,唉,時代已經不同了..那些失去了帝國的帝國分子,已經不再賭巴卡拉。兩個女人很快就沒有了收入,還得不斷地開銷,那幢昂貴的住宅和三個僕人和累累的債務,抽屜裡剩下的就是一張五英鎊的鈔票了。麥克?格倫被圍困在巴黎,四周是五十萬普魯士人。她們只得賣掉珠寶、衣服,甚至皮大衣,在索禾區③的貧窮地區租了三間陳設簡陋的住房。那是倫敦的寄宿公寓,是座孤零、骯髒、淒涼的房子,一幢被煙熏、火烤得像團破爛布絮似的建築物。壁爐裡是幾塊冒著煙不好燒的濕木頭;晚餐是少許涼羊肉和就近買的啤酒。最後,她們連付寄宿公寓的幾個先令租金都拿不出了,媽媽一病臥床不起,唉聲嘆氣,哭哭啼啼。她,有時在傍晚,裹上一件雨衣,帶幾包衣物(甚至是內衣、襯衫!)去當舖典當,為了能讓羅莎至少喝上一杯牛奶。 媽媽給過去在“金屋”一同吃宵夜的老朋友寫去信,一些沒有回音,一些回信裡用一片紙包上半個英鎊,很有點兒使人心寒的施捨滋味。一天晚上,那是個星期六,大霧瀰漫,她去典當媽媽一件帶花邊的睡袍,昏暗的黃色燈光下,她在倫敦城裡迷了路。她凍得發抖,飢腸轆轆,還有兩個酒氣醺天的粗魯漢子追趕她。為了逃避那兩個人,她跳進一輛馬車,求車夫送她回家。可是,她連一個便士都付不起。女房東喝醉了酒,在小屋裡打鼾。車夫嘀咕個沒完。她羞慚難當,就在大門口哭了起來。這時,車夫動了心,從座位上跳下來,表示願意先拉她去當舖。他們就這樣上了路。那個好心車夫只要了一個先令。他以為她是法國人,甚至還罵了幾句普魯士人,堅持要請她喝一杯酒。 這段時期,她在想法找個工作——裁縫、刺繡、翻譯、謄抄手稿..但是什麼工作也沒找到。在那個艱難的冬天,倫敦很難找到工作。來了大批法國人,窮得同她一樣,都在為麵包奔波..媽媽總是哭,然而比她的眼淚更可怕的是,她常常暗示說,只要年輕漂亮,在倫敦就不難弄到錢和過上舒適、豪華的生活。 “你覺得這種生活如何,我親愛的?”她高聲問道,一面痛苦地抱緊了雙手。 ①羅賽弗(1830— 1913),法國政治記者,強烈反對當時的帝國。 ②倫敦西端上流社會住宅區。 ③倫敦的一個區,以餐館多著稱。 卡洛斯默默地吻了吻她,雙眼濕潤了。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全部過去了。”瑪麗婭?愛杜亞達接著說。 “交戰雙方和解了,包圍撤了。巴黎又開放了..困難就是如何回去。” “你怎麼回去的?” 有一天。在攝政大街,偶然碰見了麥克?格倫的一位朋友,也是個愛爾蘭人,在楓丹白露時他常來同她們吃晚飯。這個人到索禾區來看她們。看到那一貧如洗的慘景,一壺淡茶,幾塊羊骨頭反复地在即將熄滅的碳火上烤,好心的愛爾蘭人開始罵起英國政府,並發誓說他要進行報復。後來,他雙唇顫抖著說,他要全力幫助她們。這位可憐的年輕人也是整天在大街上游盪,為生活而苦苦奔波。但是,他是愛爾蘭人,他懷著種種打算,熱心地跑遍倫敦,為她們回法國所需要的數目不大的路費而奮鬥。果然,就在那天晚上,他精疲力竭然而又興高采烈地揮動著三張鈔票和一瓶香擯酒來了。喝了幾個月的紅茶之後,媽媽見到金黃色蓋子的克里格特酒瓶,激動得差點兒暈過去。他們收拾好破爛東西。在恰林克羅斯①車站,她們就要動身的時候,這位愛爾蘭人把媽媽拉到一個角落,一面擰著鬍子,一面哽咽著告訴她麥克?格倫在聖普里瓦的戰鬥中陣亡。 “我幹嘛非得對你說下去呢?到了巴黎,我開始找工作做。但是,一切都仍然處在混亂之中..幾乎緊接著就發生了巴黎公社的事..真的,我們經常吃不上飯。但是,畢竟不是在倫敦了,既非冬天也非流亡生活。我們是在巴黎,有許多過去的朋友同我們一道受苦,不覺得那麼痛苦了..由於這一切困苦,可憐的羅莎變瘦了..眼看她臉色蒼白,沒有了歡樂,沒有好衣服穿,整天趴在窗子上,真讓人心疼..媽媽這時總抱怨她的心臟毛病,她最終死於這種病..。我找到的工作報酬很低,僅夠付房租和個致於餓死..由於操心、拼命幹活,我病倒了。我還在奮鬥。媽媽太可憐了。羅莎如果不變換一下生活,沒有新鮮空氣,沒有起碼的舒適條件,她就活不成了..這時,我在媽媽一位老朋友家中認識了卡斯特羅?戈麥士。這位朋友井沒有因為戰爭和普魯士人而遭受損失,是她讓我做些裁縫活兒..其餘的事你已經知道了..連我也不記得了..我不得不..我有時見到可憐的羅莎舔光了小碗裡的湯後肚子還餓。她裹著一塊披肩,一聲不響地縮在一個角落裡..”她再也說不下去了,趴在卡洛斯的雙膝上哭了起來,而他,顫抖的雙手撫摸著她的頭髮,激動得只是對她說他一定彌合過去的痛苦給她留下的創傷..“你再往下聽,”她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對你講。 我說的是實話,我以羅莎的生命起誓!在過去的這兩次關係裡,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的心一直是沉睡的,一直如此,沒有任何感覺,沒有任何慾望,一直到我見到你..我還想對你說件事..”她猶豫了一下,面色緋紅。她兩手抱住了卡洛斯,整個人依在他身上,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在她最後的,也是真誠的懺悔中,她的聲音更低了:“不僅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的身體也一向是冰冷的,像大理石那麼涼..”①倫敦市中心一個區。 他使勁把她抱祝他們的嘴唇無聲地久久貼在一起,在一次新的感情衝動中——簡直就像第一次沖動那樣,他們的心靈完美地溶合到了一起。 幾天后,卡洛斯和埃戛乘了一輛四輪馬車,沿著奧里威斯大道朝“淘喀”別墅走去。 這天,整個上午卡洛斯在葵花大院給埃戛講述他那強烈的激情怎麼又一次把他投入了瑪麗婭的懷抱,而且要永遠做她的丈夫。由於對埃戛絕對信任,卡洛斯向他詳細他講述了她那痛苦然而是可以理解的經歷。然後,他的情緒平靜了下來,建議他們一起去“淘喀”別墅吃飯。埃戛在室內轉了一圈,有些猶豫。末了,他慢慢地刷起自己的上衣來,並且低聲他說:“真動人!..生活是多麼奇妙呀!”剛才,卡洛斯在推心置腹地長談時,一停頓,埃戛就是這樣說的。 此刻,他們正在公路上行進,暖風徐徐地從河面吹來。卡洛斯還在談論瑪麗婭,講述著在“淘喀”別墅的生活,他那說不勁唱不完的幸福讚歌從心底里迸發了出來。 “真的,親愛的埃戛,我找到了幾乎是盡善盡美的幸福!” “還沒有人知道你們在'淘喀'別墅的情況吧?” 除了梅朗妮——她是可以信賴的,還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他們商定,十月底去意大利時,對薩拉小姐和多明古斯要給予重重的酬謝,然後辭退他們,因為他們是兩人友誼的最早見證人。 “然後去羅馬結婚?..” “是的..在哪兒都可以,只要有個神壇和一位神父就行了。這些在意大利不會缺少..以後,埃戛,這一切幸福之中只會有一種隱憂會再度出現。所以,我說是'幾乎是。這個使人心煩的隱憂就是爺爺!” “是啊,老阿豐蘇。如何讓他了解這樁事,你有什麼主意嗎?..”卡洛斯毫無主意。他只是感到他絲毫沒有勇氣去對爺爺說:“這個我準備娶的女人,在過去的生活中曾有過錯..”再說,他也想過,說了也無用。爺爺絕不會理解使瑪麗婭遭難的種種複雜的、命裡註定是無法避免的緣由。如果對爺爺詳細講述,爺爺會覺得這是一部頭緒不清、感情脆弱的小說,同他堅強、純潔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特別是那些醜陋的過失會傷害爺爺,不能使他冷靜地看待當時不可抗拒的緣由。這是一個崇高的靈魂被一種命中註定難以掙脫的網縛住了。為了理解這個情況,本就需要一顆比爺爺更為寬容、更為柔和的心..老阿豐蘇是塊花崗岩,別期望他會像一個現代詭辯家那樣有明察秋毫的事。他從瑪麗婭的生活中,只會看到確確鑿鑿的事實——她接連躺倒在兩個男人的懷抱裡。由此,決定了他作為一家之長的態度。既然這樣做必然會引起感情上的衝突,並造成難以彌合的家庭分裂,那他為什麼還要向老人坦率他說出這一切呢? ..“你這樣認為嗎,埃戛?” “低聲點,小心車夫聽見。” “他聽不懂葡萄牙語,特別是咱倆的說法..你的看法如何?” 埃戛在靴底劃了根火柴,點上雪茄,然後低聲說:“是的,老人很固執..”所以,卡洛斯設想了一套巧妙的計劃,就是向爺爺隱瞞住瑪麗婭的過去,只讓他認識一下瑪麗婭。他們偷偷地在意大利結婚,然後再回來,她到聖弗朗西斯科街去,他則回葵花大院。以後,由卡洛斯帶爺爺到他在意大利認識的一位摯友麥克?格倫太太家。可以立刻吸引住爺爺的是瑪麗婭的那些迷人之處,她那賢淑、嚴肅的性格,精美而又樸素的晚餐,她那直率的談吐,再彈奏上幾段蕭邦、貝多芬等等。為了完全征服一位特別喜歡孩子的人,把羅莎也請出來..總之,等爺爺對瑪麗婭、對小姑娘、對這一切都有了好感時,他再找一個上午對爺爺坦誠地說:“這位高尚而可愛的人兒生活中摔過一跤,但是我同她結婚了,事到如今,不管怎麼說,我挑選她作為我的妻子沒錯吧?”而對這樣不可挽回的既成事實,好心的爺爺為了維護瑪麗婭,會完全寬恕的,會第一個這樣想:這樁婚事按世上的常規並非最為理想,但按兩個人的心願,肯定是最完美的..“你說呢,埃戛?” 埃戛在沉思,一邊彈掉煙灰。他認為,簡單他說,卡洛斯對爺爺採取了瑪麗婭對他自己使用的複雜的連環套辦法;卡洛斯沒意識到自己甚至是在仿效她那微妙的判斷。 “就這麼辦,”卡洛斯接著說。 “如果他寬恕,接受這一切,好極了! 那就在葵花大院慶祝一番..要不然,就一刀兩斷!我們就分道揚鑣,各自強調一件美好的東西,爺爺強調血緣的傳統,我強調愛情的權利。 ” 看到埃戛依然沉默不語,他又問道: “你認為如何?說話呀。你怎麼沒了主意,伙計!” 另一位晃晃腦袋,像剛從夢中醒來。 “你要我但率地告訴你我的意見嗎?見鬼了,咱們是兩個男子漢,是在像男子漢那樣談話..我的意見是:你爺爺快八十歲了,你才二十六歲,或許還不到..我要說的話是痛苦的,沒有人在這樣說話時能比我更痛苦了。 不過你爺爺有一天總會死的..所以,還是等到那個時候。別結婚。你就想像她有個年邁的老父親,很固執己見,又不喜歡卡洛斯?達?馬亞先生,也不喜歡他的山羊鬍子。等一段時間吧,繼續乘坐'混血兒'的馬車前往'淘喀'別墅。讓你爺爺平靜地度過晚年,別讓他失望,別讓他不愉快..”卡洛斯一聲不吭地擰著鬍子,朝後靠坐在四輪馬車裡。在這些不平靜的日子裡,這樣一個理智、淺顯的道理,他從來沒想過。對,是這樣,等待! 兔除爺爺的這一切痛苦不是最該盡的孝道嗎? ..作為女人,瑪麗婭肯定急切地希望通過神父,變情人為丈大,一切就都變得純潔了,沒有力量能拆散他們。但是,她希望有個合法的儀式,而不是匆匆忙忙、偷偷摸摸..此外,她為人正直、寬厚,完全能理解不傷害這位可敬的老人的至高無上的義務。再說,難道她還不知道他的忠誠猶如鑽石般堅硬、純淨嗎?她曾經得到過他的誓言:從那一刻起,他們就完婚了,雖然不在聖壇前,也未曾在教堂登記,但是他們是在名譽面前,而且他們是兩顆不可動搖的心的結合..“你說得對!”他終於拍著埃戛的膝蓋叫起來。 “你說得太對了!這是個好主意!我應該等待..可是與此同時,我該怎麼辦?..”“什麼與此同時我該怎麼辦?”埃戛笑著反問道。 “見鬼了,這就不是我的事兒啦!” 接著他又繼續認真他說: “在等待期間,你也許破費點錢,可以過著上等的生活。你安置好妻子——因為從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妻了。安置在奧里威斯或是其他的地方,隨你的便。給你的妻子應有的舒適和尊嚴..就這樣過下去。什麼也阻止不了你們到意大利的新婚旅行..回來後,你仍舊抽你的捲煙,自由自在地生活。 這就是理智。偉大的桑喬?潘薩①也會這樣想的..你那包裡是什麼東西,這樣香? ” “菠蘿..好,就這樣,親愛的朋友。等待。聽其自然吧。這是個好主意!” 這是個好主意!最合卡洛斯的脾氣了。為什麼要為了一些過分的浪漫色彩而陷入家庭痛苦的深淵呢?瑪麗婭信賴他:他富有,他年輕;世界對他們毫無保留、寬宏地敞開著。他們只有聽其自然了。 “埃戛,你這個主意好!瑪麗婭會第一個覺得這個主意富有理智且又實在。要推遲安排我的生活和安置我的安樂窩,我感到有點兒惋惜。但是,沒別的辦法!最主要是願爺爺愉快..但願上帝能讓瑪麗婭做頓可口的晚餐來慶祝這個主意的誕生!” 此刻,“淘喀”別墅越來越近了,埃戛倒是為同瑪麗婭?愛杜亞達的第一次會晤感到擔心。他想到,瑪麗婭由於知道他是卡洛斯的摯友並相信他一定知道她的過去、她的痛苦遭遇以及和卡斯特羅?戈麥士的關係,那她肯定會難以掩飾地發窘和臉紅的。這些使埃戛很是不安。正因如此,對於去不去“淘喀”別墅,他曾猶豫過。但是如果不來見她,那簡直是一種使瑪麗婭難堪的作法,那是不想讓她丟面子的仁慈的願望..所以,他決意破釜沉舟了除了他,還有誰應該第一個向卡洛斯的未婚妻伸出手來祝賀呢? ..此外,他懷有一種無限的好奇心,想在家裡、從近處看看這位漂亮女人所具有的現代女神的風韻!但是,他從馬車上跳下來時卻有些緊張。 一切終於都愉快而順利地過去了。瑪麗婭正坐在花園的台階上繡花。確實,她看到埃戛時,大吃了一驚,臉漲得通紅,當時他正慌忙地摸索自己的單片眼鏡。兩人默默地輕輕握了握手。這當兒,卡洛斯已經高高興興地把包著的菠蘿打開——在讚美菠蘿的同時,他們所有的拘謹都消失了。 “啊,好極了!” “顏色多好,黃橙橙的!” “多香!一路上都散發著香味兒。” 自從科恩夫婦舉辦晚會的那個倒霉的夜晚,埃戛喝得酩酊大醉之後,他再沒去過“淘喀”別墅。他立刻對卡洛斯回憶起了那個暴風雨之夜,在路上他坐著一輛破舊馬車的情景,回憶起了克拉夫特的混合酒、冷火雞宵夜..“我在這兒可受了好大的罪,親愛的夫人,我被打扮成了魔鬼靡非斯特!..”“由於瑪格麗特①的緣故?” “在這個充滿激情的世界,夫人,若不是為了瑪格麗特或者浮士德,還會因為誰呢?” 不過,卡洛斯希望他去看看“淘喀”別墅的新貌。瑪麗婭非常熟悉地帶著他看了各個廳,井因為他到夏末花開過了才來感到惋惜。埃戛歡聲笑語,喜不自勝。最後,他說,“淘喀”別墅失去了它那博物院式的陰森、慘淡的模樣!現在,在這個地方可以自由談天了! “這可是個野蠻人,瑪麗婭!”卡洛斯高興地大聲說。 “他討厭藝術! ①桑喬?潘薩,堂吉訶德的忠實僕人。 ①瑪格麗特也是德國作家歌德詩劇《浮士德》中的人物,代表純潔、無辜的姑娘。 他是個伊比利亞人,是個閃族②..” 閃族?埃戛認為他自己是一個文明的雅利安人③!所以,他無法生活在那種每張椅子都露出了戴假髮的先輩們那樣憂鬱、莊重面孔的房子裡..“但是,”瑪麗婭笑著說,“所有這些十八世紀的珍品都使人首先想起精巧的工藝,獨具的匠心,高雅的式樣..”“您這樣看?”埃戛問道。 “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金黃色的東西,這些用花枝裝飾的物品,這些路易十五、十六時代流行的古董,都過分不莊重和輕佻了..如此而已!我們是生活在民主時代!為表達出民主時代的樸素、充實和坦誠的歡樂精神,寬大的柔皮安樂椅和塗漆的硬木家具是最好不過的了!..”就這樣,在歡樂的氣氛中,在花園裡,圍繞著古老的家具陳發展開了一場輕鬆的爭論。 薩拉小姐低著頭,拿了本書在黃楊樹中漫步。埃戛已經聽說了她在夜間的私情,這時他連忙戴上單片眼鏡,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當瑪麗婭彎下身於割天竺葵時,他對卡洛斯打了個無聲的手勢,表示他對薩拉小姐那殷紅的薄唇、胖雉鳩般的圓圓胸脯很為欣賞..再往裡,到了涼亭附近,他們看見羅莎正在盪鞦韆。她長得如此漂亮真使他驚訝;她像朵鮮豔的白色茶花。 他要求她親吻他一下。她卻非常嚴肅地要他先摘下眼鏡。 “這是為了看你看得清楚些!是為了看你看得清楚些!..”“那為什麼不每隻眼睛都戴上一個呢?這樣只能看到半個我..”“真可愛!真可愛!”埃戛低聲說。 他認為這個小姑娘很直率、大方。瑪麗婭很是高興。 晚餐更加重了這種歡樂親切的氣氛。一開始上湯,卡洛斯就談起了郊外,談起他想在辛德拉,靠近卡普甦的地方修建一幢農舍式的房子,說“等我們結婚的時候”。埃戛談論那未來日子的方式就更合瑪麗婭的心意。他說,既然卡洛斯已經幸福牢牢在握,現在需要的就是工作!他又提起了原先的那個想法,就是集合一班人,以一份雜誌為代表,來指導文學,培養情趣,提高政治水平,促進文明,振興衰敗的古老的葡萄牙,等等..就憑卡洛斯的思想,財產(甚至他的相貌,埃戛還補充說),他都應該領導這場運動。這將使老阿豐蘇?達?馬亞何等地高興啊! 瑪麗婭全神貫注,認真地聽著。如果卡洛斯工作勤奮、努力,就會再使他們的結合充滿活力,也表明她對他的影響是有成果的,是純正的,因此,她也就心安了。 “你說得對,說得很對!”她熱情地高聲說。 “此外,”埃戛接著說,“國家也需要我們!我們親愛的、但是極端低能的勾瓦林紐說得好,國家缺乏人才..如果我們這些有才之士滿足於駕駛自己的雙輪小馬車,寫一些原子的內心生活,國家又如何能有人才呢?我本人,親愛的夫人,就正在寫一個原於的自述!..說到底,這種對藝術的淺薄涉獵是荒唐的。我們在酒吧里、書本上大嚷大叫說,'這個國家破爛不堪了',見鬼!那我們為何不齊心協力重新振興它呢?不按照我們的喜好,按照我們設想的完美模式改造它呢?..親愛的夫人,您不了解這個國家。這②閃族,指諾亞的後代,即中東一帶的人,特指猶太人。 ③雅利安人,指印歐語族的人。 是個了不起的國家!是一塊沒有生命的上等蜂蠟。問題在於誰來塑造它。至今,這塊蠟經過了一些粗糙、低能、笨拙、平庸之手..要把它交到藝術家的手上,交到我們的手上,讓我們來把它變成個樂園..”卡洛斯大笑起來,一面繼續在一個盤子裡準備菠蘿、桔汁和馬德拉葡萄酒。但是,瑪麗婭不許他笑,她認為埃戛的想法是高尚的,是感奮於崇高的義務。她說,她幾乎為卡洛斯懶於做事感到內疚。現在,他即將生活在寧靜的愛情之中了,她希望看到他工作和顯示出他超群的才能..“的確,”埃戛笑笑說,一面朝後往椅子上一靠。“談情說愛的時期已告結束。現在..”這時,多明古斯端上了菠蘿。埃戛嚐了一口,立即高興地叫了起來。 啊,好極了!啊,真可口! “你是怎麼做的?用馬德拉酒..” “還有天才!”卡洛斯大聲說。 “好吃,對嗎?現在,告訴我,我為文明所能做出的一切是否值得這一盤菠蘿!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些事!我不是為了創造文明而生..”“你生下來,”埃戛打斷他說,“是為了採集這棵眾人用汗水澆灌的文明之樹上的花朵!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少爺!” 不,不!瑪麗婭不希望談論這個問題。 “這樣談話就把事情弄糟了。埃戛先生,不要誤解卡洛斯,而要鼓勵他..”埃戛不同意這說法,他那雙懶洋洋的眼睛在微笑著。如果卡洛斯需要一個詩神來激勵自己,那可絕不會是他這個留鬍子的法律學士..詩神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啊,的確如此!..在這樣一個天堂可以寫出多少美妙的篇章,產生多少高尚的思想..”他做了個懶洋洋、親切的手勢,把“淘喀”別墅、寧靜的樹林、瑪麗婭的美貌都包括在內了。隨後,瑪麗婭在客廳裡彈奏起蕭邦的一首,卡洛斯和埃戛在花園門口抽完雪茄,觀賞著月亮升起。埃戛說,從晚飯一開始,他就想到結婚! ..的確,什麼也無法和結婚、家庭生活、安樂窩相比..“伙計,當我想到,”他咬著雪茄,鬱鬱地輕聲說,“在那個以色列女人身上我幾乎花費了一年的精力,那是個放蕩女人,該揍一頓..”“她在辛德拉幹什麼?”卡洛斯問道。 “完全是個浪蕩女人。毫無疑問,她把整顆心都掏給了達馬祖..你懂得在這兒'心'這個詞兒意味著什麼..你見過這樣的無恥之徒嗎?是個地道的混帳貨!” “可你卻那麼喜歡她,”卡洛斯說。 埃戛沒搭腔。隨後,突然他懷著一種波希米亞式的帶有浪漫色彩的仇恨,大肆歌頌起家庭、勞動、人類崇高的義務來,與此同時他不停地喝著白蘭地。半夜,他離去時,在那條栽著槐樹的小路上,有兩次險些絆倒。他已經有點兒迷迷糊糊,一邊還背誦著普魯東的話,卡洛斯扶他上馬車時,他讓把車篷敞開,以便看看月亮。這時他仍然拉著卡洛斯的胳膊,又同他談起了雜誌,說這個國家需要刮起一般強勁的精神之風和男性的道德之風..最後,他朝後靠到坐位上,摘下帽子,任夜晚的微風吹拂,並且說:“還有件事,親愛的卡洛斯。你看能不能把那個英國女人讓給我..她那低垂的睫毛挺有趣呢..能不能替我安排一下..走了,車夫,揚起鞭子來!啊,多美的夜色!” 在“淘喀”別墅與朋友第一次共進的這次晚餐,使卡洛斯感到非常高興。他本想等他們結了婚從意大利回來時再把瑪麗婭介紹給他的親友們。但是,現在“合法結合”在他的思想上已經推後,推到了遙遠的未來,幾乎是遙遙無期了。正如埃戛所說,應該等一等,先這樣過活..然而,瑪麗婭和他不能整個漫長的冬天單獨地住在那兒,沒有熱鬧的社交活動,沒有朋友的交往。所以,一天上午,當卡洛斯見到了瑪麗婭過去的鄰居、給他傳過“英國女士”消息的格魯熱斯時,就請他星期天到“淘喀”別墅來進晚餐。 藝術家那天下午乘馬車來了,他穿著晚禮服,係了白領結。他見到卡洛斯和埃戛都穿著淺色的鄉間便裝,當時就感到很不自在。除了羅拉、貢莎那類女人,他見到任何女人都會不知所措,不知如何開口。他曾說過瑪麗婭“具有貴夫人的風度”,可一見到她競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滿臉通紅,用手捏搓著衣兜的村里。吃飯之前,卡洛斯提出帶他去看看庭院,可憐的藝術家那件做工不甚精細的禮服被樹枝刮了一下。他想竭力說些“這地方景色優美”一類的讚揚話,但是不知怎的,從嘴裡蹦出的竟是些粗俗的陳詞濫調:“景緻不賴!真棒!”接著,他出了滿頭大汗,非常氣惱,不明白自己的嘴裡怎麼會說出這些粗俗、同他藝術家那高雅的情趣格格不入的詞句。 待他坐到桌邊時,更感到格外地笨嘴拙舌,就不再說話了。即使瑪麗婭好意地為他提供了一個可以談論瓦格納①和威爾第②的機會,都無法打開他那麻木的雙唇。卡洛斯也在設法使他卷人席間談笑風生的氣氛中去。他說,為了追求當時住在勞倫斯飯店的瑪麗婭,他去了辛德拉,但沒遇到瑪麗婭,而是碰上一個長鬍子的胖老太婆,懷裡抱隻小狗,操著西班牙語罵她的男人。每當卡洛斯大聲問“你還記得嗎,格魯熱斯?”“對吧,格魯熱斯?時,那位藝術家只是漲紅著臉低聲咕噥個“是的”,就再也不多說了。坐在瑪麗婭身邊,他始終像個呆頭呆腦的木頭人。他把晚餐的氣氛給破壞了。 他們商定喝完咖啡就乘馬車四處轉轉。卡洛斯已經拿起了韁繩,瑪麗婭也坐穩身子,扣好了手套,這時埃戛又跳下馬車去找他的外套,因為怕傍晚的涼風。就在這時,他們聽到路上響起了馬蹄聲——侯爵來了。 卡洛斯感到很意外,因為整個夏天都沒見到他。侯爵見到瑪麗婭就立刻停住馬,脫下那寬大的無檐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以為您在哥勒幹①一帶呢!”卡洛斯大聲說。 “這是格魯熱斯告訴我的..您什麼時候來的?” 侯爵是前一天到的,去了趟葵花大院,沒見個人影。現在來奧里威斯看看瓦格斯。他結婚了,就住在附近,正在度蜜月..“哪一個,胖的那個,看鬥牛見到的那位?” “不,那個瘦的,划艇比賽時見到的那個。” 卡洛斯從座位上彎下腰,仔細查看了一番侯爵的小母馬,皮毛光亮,呈棕黃色,十分漂亮。 ①瓦格納(1813— 1883),德國著名作曲家。 ②威爾第(1813— 1901),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①哥勒幹,葡萄牙中部城市。 “是新買的馬?” “這是塔克的一匹小馬..你想買嗎?我騎它人有點兒太重。這馬可以拉輛雙輪馬車。” “轉一圈讓我看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