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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5302 2018-03-21
卡斯特羅?戈麥士打開信,在乎裡又翻動了片刻。 “閣下可以看到,不論從哪個角度講,這都是一封可憎的匿名信,用的是雜貨店的紙,打上了藍格,字寫得蹩腳,用的墨水一般,氣味難聞。總之,是件可恨的東西。信裡這樣寫著:一位曾有幸同閣下握過手的人——我可不要這種榮幸..——一位曾有幸同閣下握過手並讚賞您紳士氣度的人,認為應該請您注意,全里斯本已在傳說,您的妻子成了此地一位非常有名的青年的情婦,此人名叫卡洛斯?愛杜亞篤?達?馬亞,住在'綠窗大廈'的一幢稱為'葵花大院'的房子裡。這位好漢十分富有,他慷慨地在奧里威斯買下了一座郊外別墅,安置下閣下的妻子,他每日前去,有時在那里呆至翌日凌晨,此事引起了鄰里公憤。為此,您尊貴的名字在首都也就沾上了泥污。

“這就是信的全部內容。我只想補充一點,因為我知道,信上所說的千真萬確..眾所周知,卡洛斯?達?馬亞是這位女士的情人。” 卡洛斯很平靜地站起身來。輕輕張開雙臂,表示要承擔一切責任。 “我對閣下沒什麼可說,悉聽尊便!..”卡斯特羅?戈麥士那蒼白的臉上掠過一層紅暈。他折起信,慢慢地把它放回錢包裡。然後,冷冷地微笑著說:“請原諒..卡洛斯?達?馬亞先生,您同我一樣清楚,如果想把這件事付諸武力解決,我就不會親自到您府上來對您念這封信了..事情全然不是這樣。” 卡洛斯困惑不解地又坐到了椅子上。對方那慢慢吞吞的講話方式變得使他無法忍受。那人微笑著,雙唇白得嚇人,對於他的嘴裡會說出來的事,卡洛斯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他那顆可憐的心幾乎要炸開來。他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對那個人大喊,結果他的生命,把他殺死,或是滾出那個他呆在此地徒勞無益的大廳,或是罵那人是名無恥之尤!

①里斯本船泊檢疫處的老房子。 卡斯特羅用手撫摸著鬍子,不緊不慢他說下去;他小心謹慎地用詞遣字,力求準確。 “事情是這樣,卡洛斯?達?馬亞先生。在里斯本肯定許多人並不認識我,但是,他們知道此刻在巴黎、巴西或是地獄的某個地方有個叫卡斯特羅?戈麥士的,他有個漂亮妻子,這個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妻子在里斯本有個情夫。這很令人不愉快,特別是事實並非如此。閣下理解,我不應該再擔'不幸的丈夫,這個虛名,因為我名不副實,我也不能'合法地'享有這個名義..為此我到這兒來,是以君子對君子,非常坦誠地告訴您,就像我也想告訴其他人一樣,那位太太並非我的妻子。” 有那麼片刻,卡斯特羅?戈麥士期待著卡洛斯?達?馬亞搭話。但是卡洛斯臉上毫無表情,使人捉摸不透。只見他雙眼閃現出痛苦,面色蒼白。後來,他艱難地微微點了點頭,好像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件意想不到的事,這樣,他倆之間再說什麼話已經沒有必要,是多餘的了。

卡斯特羅?戈麥士微微聳聳肩膀,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像一個把一切都歸結於命運捉弄的人。 “這些就是生活中可笑的一幕幕..卡洛斯?達?馬亞先生現在對事情會看清楚了。這是個過了時的傳統的故事..我同這位女士生活了有三年。 去年冬天,我要去巴西,為了不單獨旅行,把她帶到了里斯本。我們住在中央飯店。閣下完全可以理解,我並沒向飯店經理透露實情。這位女士同我一道來,同我睡在一起,所以對飯店裡的人員來說她是我的妻子。她作為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妻子住在中央飯店,她作為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妻子後來在聖弗朗西斯科租了一套房子,她作為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妻子最後找了個情夫..不論發生什麼事她總是以卡斯特羅?戈麥士妻子的身份,即便是在對卡斯特羅?戈麥士極其不愉快的情況下..上帝呀!我們確實不能為此過於指責她..出於偶然,她擁有了極好的社會地位、純潔無瑕的名聲,而後來,最為人道的辦法是,她對事實尊重的態度使她宣布——這樣做的人為數太少了——她的社會地位與名聲全是藉用的,她僅僅是個無名小女子,某人的姘婦..當然,說句公道話,她沒必要向賣給她黃油的雜貨店老闆或租給她房子的胖婆娘作這樣的解釋,除非有位父親要向她引見他那剛從修道院出來的黃花閨女..再說,我也有一定過錯。我常常甚至是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讓她使用了我的姓名。比如,她用我的名義僱用了英國女教師。英國女人是很苛求的! ..特別是這一位,她是個很嚴肅的姑娘..但是,這一切都成為過去..現在我要說的是,我正式收回借給她用的名字,她只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即麥克?格倫夫人。 ”

卡洛斯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兩手使勁抓住椅背,差點兒把椅套撕破:“我想,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吧?” 卡斯特羅?戈麥士對這樣下逐客令的粗暴結局,只是輕輕咬了咬嘴唇。 “沒有了,”他說罷拿起帽子,非常緩慢地站起來。 “我只想補充一點,免得閣下作出不公平的猜疑。這位女士並非是一位被我勾引了的姑娘,而且我也沒有禁止她改換門庭。那個小女孩也不是我的女兒..我認識她媽媽只有三年..她是從別的什麼人懷裡跑來轉到了我的懷裡..我還可以說,並沒有侮辱誰人之意,她是一個我付錢的女人。” 他用這句話全面完成了對另一位的侮辱。 他痛痛快快地報了仇。卡洛斯一言不發,粗魯地掀起門簾。面對這種進一步顯露出來的痛苦的粗暴態度,卡斯特羅?戈麥士的舉止倒真值得稱讚。

他微笑著點頭道別,並低聲說: “我今晚就去馬德里,我很遺憾,由於這種不愉快的原因認識了閣下..對我來說是不愉快的。” 他邁著自信、輕快的步子消失在前廳的幔帳後面。接著,下面傳來一聲車門響,一輛馬車在碎石路上滾動了..卡洛斯雙手抱住頭,無精打采地坐在靠門處的一張椅子上。仍在他耳際迴響的卡斯特羅?戈麥士的那些不緊不慢的話語,留給他的只是受了傷害的感情。一件非常美好、令人遐想的東西猛然從天上跌下來,破碎了,掉到了泥潭里,使他全身上下濺滿了難以洗滌的污穢..他不痛苦,只是全身上下一陣驚恐,因為看到一個神聖的理想有個如此可悲的結局..他曾把自己的心靈與另一顆崇高、完美的心靈匆匆忙忙地聯結在一起,飄向金光閃閃的九宵之外,突然,一個“r”音很重的聲音響起來了,兩顆心靈滾動起來,跌進了泥潭;他發現在他懷裡的,是個陌生女人,名叫麥克?格倫。

麥克?格倫!她是麥克?格倫夫人! 他握緊雙拳站立起來。他的自尊油然而生,他對她的機靈手段非常氣惱,這種伎倆害得他幾個月來羞羞怯怯、戰戰兢兢、殷切地像追逐一顆神聖的星星一樣追隨著這個女人,而到頭來,她原不過是個可以毫不在乎地在長沙發上脫光身子,把自己奉獻給任何一個口袋裡裝著一千法郎的巴黎男人的女人!真太可怕了!他現在想起來,滿面都羞得通紅:當初他進入聖弗朗西斯科街那間紅棱紋布客廳時的感情是何等地真誠;他是怎樣著了迷般地望著那雙在他看來是世上最純潔的手,在繡布上抽拉毛線,真像一位辛勤操勞的慈母。他懷著心靈的尊重之感,都不敢挨一挨她的裙邊,在他看來,那衣裙有如聖母的神服,連一個最粗魯野蠻的人都不敢稍稍地把那硬挺的皺摺弄亂!啊,多麼愚蠢!多麼愚蠢! ..在整個這段時間,她都在譏笑杜若河畔的一位鄉巴佬的無知!啊,現在要是見到那些為表達愛情曾獻給她的鮮花,他都會感到羞愧!想到當初禮貌地稱她“夫人”都會無地自容!

要是在阿泰羅第一夭就知道這位從天而降的女神是個巴西人的姘婦該多好!可是,事情並非如此!他荒唐浪漫的激情,使得一切再明顯不過、再清楚不過的事物與他的雙眼之間升起了一層金色的薄霧,把再崎嶇不平、暗淡無光的大山也變得像座平滑發亮的寶石山!為什麼她要選擇一個在街上曾經帶著一種強烈慾望盯住她看過的男人作她的醫生,請到家裡,親切地接待他呢?為什麼每天上午在聖弗朗西斯科街長時間的交談中,她從未談起巴黎的事,從未談起她的朋友和有關她家裡的事?為什麼在兩個月之後,當他第一次說“我愛你”的時候,她竟會突然委身於他,而沒有通常那種愛情的前奏,那種愛情是逐漸滋長,然後才開花的。為什麼她那麼輕易地接受了他一棟家具齊全的房子,和她接受他的花束一樣?還有其他一些事,儘管事小但也並非無足輕重:那些高等妓女所欣賞的貴重珠寶,床頭必備的《圓夢手冊》,她同梅朗妮親密無間的關係..此時,在他看來,連她親吻時的親熱勁兒都好像並不那麼真誠,也沒有感情——而是為了情慾! ..但是,一切都按上帝的安排結束了!由於這位巴西人出於憐憫對他的提醒,他原來所愛的那個女人和她誘人的力量猶如一枕歡樂然而齷齪的美夢,突然消失在空中。這個女人不過是個麥克?格倫夫人..自從他遇見她,他對她的愛就猶如血管裡的熱血,現在這血從這塊無法醫治的傷口裡流淌出來,那是在他自尊心上留下的創傷,永遠無法癒合!

埃戛在門口出現了,臉色依然那麼蒼白。 “怎麼樣?” 卡洛斯的怒火爆發了: “咄咄怪事,埃戛,咄咄怪事!這是最無恥不過、最卑鄙不過的事!” “那個人向你要錢了?” “比這還要糟糕!” 卡洛斯怒火中燒,來回踱著步,發洩了一通,一口氣把什麼都講了出來,用的是那個人的原話——不過是由他的嘴重述而變得生動了。從中他意識到了遭受侮辱和感到厭惡的新的理由。 “難道有人還遇上過比這更可憎的事嗎?”末了,他大聲嚷道,使勁把雙臂在埃戛面前一樣,而那一位驚訝不已地坐在長沙發上。 “你能想像比這更可憎的情況、更荒唐的情況嗎?這真足以使一顆心碎了。真讓人哈哈大笑。真是妙不可言!那個小男人就坐在這張長沙發上,在你現在坐的這個地方,胸前別著一朵花,態度和藹可親。他說:'請注意,那個女人並非我的妻子,只是一個花錢養的女人..'你明白這話吧?那傢伙付錢給她..一個吻多少錢,一百法郎。給你一百法郎..真太可怕了!”

他又開始心煩意亂地踱著步,把感情發洩出來,又把事情重說了一遍,總是引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原話,但進行了更粗暴的歪曲..“你怎麼看,埃戛?你說說。你碰到這種情況怎麼辦?真可怕,對不?” 埃戛若有所思地擦著他的單片眼鏡,猶豫了一下,最後開口說,作為這個時代的人,這個“世界”的人,以超然的態度考慮一下這些事情,也就沒什麼可氣惱和可痛苦的了..“這麼說,你毫不明白!”卡洛斯大聲嚷著。 “你根本不理解我的處境!” 不,不。埃戛完全理解,的確難以容忍,當一個人正要將自己的命運真心實意地同一個女人連在一起時,得知了許多男人都給過她過夜錢..但是,這倒使事情簡單了,不那麼嚴重了。以前曾是個複雜的悲劇,而如今倒變成了輕鬆的消遣戲了。卡洛斯不必再為拆散他人的家庭而內疚,也不必再逃亡國外,躲在意大利某個花叢中的小窩裡去掩藏自己的過錯。再也不必把自己的名譽永遠同一個也許他不會永遠愛的女人拴在一起了。天哪!這一切都是有益之處!

“那她的尊嚴何在?”卡洛斯大聲說。 是的,不過降低尊嚴和失去純潔其實並不怎麼了不起,因為在卡斯特羅?戈麥士來訪之前,她已經是個背叛丈夫的女人——這就既不純潔也沒尊嚴了,這無需用什麼粗魯的字眼。當然,這一切都是令人氣惱的侮辱——然而,事情也不過如此,即一個男人虔誠地珍愛著一尊聖母像,以為那是拉斐爾①的作品,而後來有一天他發現這尊聖像只不過是一個叫作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傢伙在巴伊亞州②畫的。但是這件事依他之見,在親人密友之間和社①拉斐爾(1483— 152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家。 ②巴伊亞,巴西一個州名,此處泛指巴西。 會上的效果是:在此之前,卡洛斯有個漂亮的情婦,俱也有諸多不便,而現在,他有個漂亮的情婦,卻沒有這些不便了..“你該做的,我親愛的卡洛斯..”“我要做的是給她寫封信,寄去我這兩個月同她睡覺的錢..”“浪漫的殘酷!..這可是中有過的作法..特別是,你沒能從適當的哲學角度來看待其細微的差別。” 另一位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 “好了,埃戛,別再談這件事..我現在煩極了!..一會兒見。你在家吃晚飯,對吧?好,一會兒見。” 他朝外面走去,正要用勁帶上門,這時埃戛慢慢悠悠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平靜地說:“那個小男人上哪兒去了?” 卡洛斯迴轉身,兩眼直冒火星。 “去奧里威斯?去找她了?” 是的,至少他是命令馬車駛往克拉夫特莊園的。埃戛為了認識這位卡斯特羅?戈麥士,曾躲到看門人的小屋裡。他看見那人走出來,點上一支雪茄..他的確是個錢財不少、墨水不多的人,在那包羅萬象的不幸的巴黎,他們這種人兩點鐘走到和平咖啡館喝紅醋栗酒,個個粗暴、野蠻..這是看門人對埃戛說的,那人看上去興高采烈,並且叫車夫駛往奧里威斯..卡洛斯似乎徹底垮了。 “這一切太可惡了!..說不定,他們倆原本是心照不宣的。我卻如同你很久以前在這兒說過的那樣:'我的靈魂掉進了茅廁,需要從內裡好好洗刷一下!'”埃戛鬱鬱地輕聲說:“道德浴盆的確有必要,的確變得如此迫切了..城市裡應該有這麼個行業。” 在自己的房間裡,卡洛斯在桌子前來回走著,桌上放著一張白紙,他準備給瑪麗婭?愛杜亞達寫信,已經寫上了這天的日期和“尊敬的女士”,這幾個字他竭力寫得端正、清楚——他找不出另外合適的詞兒,他決心給她寄一張二百英鎊的支票,這是用巧妙的辦法把他在她床上度過的幾週該付的錢給她。但是,他還想加兒行非常冷淡、非常無情的話,要比錢更能傷害她。 可是,他只能寫出一些非常氣惱的詞句,這就披露出了他對她深切的愛。 他看著白紙,“尊敬的女士”這平淡的字眼勾起了他對她肝腸寸斷的思念。昨天夜晚他還稱她為“我的心肝”,因為這個女人當時還不叫麥克?格倫,因為她還盡善盡美,因為當時的激情無法克制,超過了理性,使他如醉如痴,不顧一切。儘管她已經變成了麥克?格倫,另一個人的不忠實的姘婦,然而他對那位高尚、可愛的瑪麗婭?愛杜亞達的愛情此時卻更為強烈了,並且因這種愛情已經成為不可能而感到了絕望——這就猶如對一個死去的美人的愛,在冰冷的墓穴裡就更加熱烈。啊,她要是能從她陷下去的泥潭中再度復生,潔白無暇地複生,還叫瑪順婭?愛杜亞達,還拿著她聖潔的繡布,該多好! ..那樣,她將得到最溫柔的愛情,足以補償她失去的天倫之樂!她將受到尊敬,足以補償那個膚淺的世俗社會從她身上奪走的尊重。她具備一切贏得愛情與尊敬的條件——她美麗、嫵媚,歡樂、聰穎,善良、慈愛,有難以比擬的情趣..她有如此之多的可愛、突出的優點——卻只是一個徙有其表的女人!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長期弄虛作假,天天花言巧語,一切都是撒謊,從她佯裝聖潔到使用的名字,全都如此! 他用雙手緊緊壓住頭,覺得生活真難以忍受。如果她撒了謊,那麼實情又是什麼?如果她睜著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對他如此不誠實,那麼這個世界也就完全成了一大片茫茫無聲、爾虞我詐的天地。你把一束玫瑰放到一隻花瓶裡,可是這些花散發出了瘟疫!你朝著一片青翠的綠色草地走去,可發現了它原來掩蓋著一片沼澤!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撒謊?如果他第一次戰戰兢兢、懷著傾慕之心、猶如看見聖徒行神蹟一樣看著她刺繡時,她就告訴他,她不是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的夫人,而只是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的情婦,難道他的激情就不會那麼強烈、那麼深切嗎?使得一個神父的全身顯得光彩的,使他的撫摸變得珍貴的並不是他身上那條聖帶..那麼,為什麼要扯下這種無恥的彌天大謊——因而他現在都擔心,她的親吻也是虛假的,甚至她的呼吸都是虛假的! ..這長期編造的謊言幾乎使他離開祖國,為了一個肉體獻出了自己的整個生命,而其他人對這個肉體只是給兒個英鎊而已!這樣的女人——她就像按小時租賃的出租馬車,而他卻為了她幾乎使爺爺的晚年淒苦悲涼,並將無可挽回地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限制了自己做人的自由行動!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演這種充斥著所有喜劇舞台的“婊子充貴婦”的庸俗鬧劇?為什麼她如此做的時候,語氣是那樣的誠懇、形像是那樣的純真,並帶有母親般的溫柔?為了金錢利益?不是。卡斯特羅?戈麥上比他更富有,遠比他更能滿足她對各色化妝品和車馬等等方面的渴求..她認為卡斯特羅?戈麥士要拋棄她,為此她身邊需要另一個敞著的、唾手可得的滿滿的錢包?那麼,她盡可以更乾脆地對他說:“我是自由身,我喜歡你,請隨便佔有我吧,我委身於你了。”不!這裡尚有隱秘的東西,曲折而難以猜透的東西..要弄清這點,他又要付出什麼呢! 於是,慢慢地在他心裡產生了去奧里威斯的慾望..對,只是侮辱性地向她懷里扔一張封好的支票,傲慢地報復一番是不夠的!為了使自己徹底心緒安寧,他要從她陰暗的心靈深處探清這齣無恥鬧劇的隱秘..只有這樣,才能消除他無限的痛苦。他想再一次去“淘喀”別墅,去看看那個已經變成了麥克?格倫的女人現在如何,再去聽聽她的言談話語。啊,要去就不能粗暴,不能責罵,要非常冷靜,要有笑臉!前去只是為了讓她講清為什麼要苦心策劃這無益的謊言..前去只是為了平靜地問她:“親愛的夫人,為什麼要耍這個鬼名堂?”然後,看著她哭號..是的,他那深沉的愛使得他非常想看看她嚎陶大哭。當初,在那間秋天蘚苔色的大廳裡,那個卡斯特羅?戈麥士帶著重重的喉音“r”說話時,他曾感到萬分痛苦,現在他也要看看她的痛苦,但是是在另一個環境裡,這是個他曾經忘乎一切,幸福休憩的環境,那時曾經多麼的美好,簡直如天堂一般! ..他猛然果斷地拉響了鈴。巴蒂士塔走了進來,他的外衣扣得整整齊齊,一副聽候調遣的模樣,就像已經拿起刀槍,以備在他猜測將要到來的危急時刻中效忠主人..“巴蒂士塔,跑到中央飯店去打聽一下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是否已經回來!..不,聽著..你站在中央飯店門口,等著那個曾經來過這兒的人進去..不,不,還是問問好!..反正,你設法了解一下那個人是否已經回來,是否在飯店裡。你一得到準確消息,就立即乘馬車趕回來..找個可靠的車夫,然後讓他拉我到奧里威斯去。” 下達命令之後,他立刻就平靜了。他感到鬆了一大口氣,因為不必再寫封措詞尖刻的信去折磨、挖苦她了。他慢慢地把紙撕了。然後,填寫了一張貳佰英鎊的支票,抬頭寫上“持票者”。他將親自帶去..噢,當然不會把支票用浪漫的方式扔到她懷裡..而是把它放在桌上,信封上寫好麥克?格倫夫人收..突然,他又感到可憐她。他都能看到她打開信封時,兩大顆淚珠無聲地慢慢從她面頰上滾下..他的眼睛也潮濕了。 這時,埃戛從外面問道可否進來。 “請進!”卡洛斯大聲說。 他繼續兩手插在衣兜里,默默地踱著步。另一位,也默不作聲,走過去靠在那個朝向花園的窗台上。 “我要給爺爺寫封信,告訴他我到了。”卡洛斯終於在桌前停止步,低聲他說。 “請代我問候他。” 卡洛斯坐下來,懶洋洋地拿起筆。但是,他很快又擱下筆,兩乎交叉著抱在腦後,緊靠著椅背,閉上雙眼,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我確信無疑?”埃戛從窗口那邊突然說。 “給卡斯特羅?戈麥士寫匿名信的是達馬祖!” 卡洛斯看著他說: “你這樣認為?..也許是..確實,還會有誰呢?” “不會是別人,少爺。就是達馬祖!” 卡洛斯這時想起塔維拉對他說過的事——他提到達馬祖正在策劃一樁醜聞,還說他腦袋上該挨一顆槍子兒..所以,達馬祖肯定這個巴西人會來,然後便是一場決鬥..“要處死這個無恥之徒!”埃戛突然惱怒地嚷道。 “只要這個賊子活著,我們的生活就沒有保障,沒有安寧!..”卡洛斯沒答腔。而另外那位火越發越大,臉色都變了,非常蒼白,把往日積壓的仇恨都發洩了出來:“要是有個藉口,我早把他殺了!..要是有個藉口,比如他敢無禮,敢放肆地看一眼,我就叫他粉身碎骨!..不過,你要有所反應,不能就這樣了結!不行!要給他點厲害看..你看,多無恥,竟然寫匿名信!..我們的平靜生活,我們的幸福,所有這一切常受到達馬祖的擾亂。不能這樣。 我所感遺憾的是,沒有個藉口!但是,你有,抓住機會,狠狠教訓他一頓! ” 卡洛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說: “的確,該狠狠抽他幾鞭子..但是,確實是我同這位夫人的關係才使得他對我態度如此惡劣。既然這樁事已經了結,與它有關的一切也就了結了。Parce Sepu ltis①況且,他曾說過她是個無恥之徒,他說對了..”他狠狠地在桌面上擊了一拳,站起身,面帶苦笑,無限厭煩地說:“他,達馬祖?薩爾塞德先生說對了!..”一想到此,他的怒火又復燃了,而且更加激烈。他看了看鐘。他急著要①拉丁文:已經埋葬。 見她,急著要侮辱她一番! .. “你已經給她寫信了?”埃戛問道。 “沒有,我要到那兒去一趟。” 埃戛露出萬分驚訝的樣子。然後,他又踱起步來,一聲不吭,兩眼看著地毯。 巴蒂士塔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看見卡斯特羅?戈麥士下車到了飯店,令人把他的行李搬了下來。巴蒂士塔還說,送少爺去奧里威斯的馬車在下面等候呢。 “好,再見,”卡洛斯說,一面慌慌張張地尋找著手套。 “不吃晚飯了?” “不吃了。” 不一會兒,馬車行駛在去奧里威斯的大道上。瓦斯路燈已經點燃。他不安心坐在狹小的座位上,就哆哆嗦嗦地點起一支煙,但並沒抽。此時,他已經對這場難以對付的痛苦會面感到忐忑不安..他甚至不知該怎麼稱呼她,是帶著一副高傲無所謂的樣子,叫她“親愛的夫人”,還是叫她“我的好朋友”。與此同時,他又無限地可憐她,這種感情使他的態度又軟了下來。他都能看見,由於他冷冰冰的態度,她滿面蒼白,淚水橫流。這些淚水是他過去所珍惜的,現在他卻站在咫尺之處看著它流淌,淚水使他動心,使他憐惜..有那麼一會兒,他曾想轉回去。給她寫幾行冠冕堂皇的字,從此永遠徹底地甩掉她,這樣做總是比較高尚些!可以不寄去支票——這是富人的粗野侮辱做法。儘管她耍了花招,但是,她畢竟是個女人,神經脆弱,慣於胡想,或許她愛他並非出於利害考慮..寫封信是較為高尚的做法。現在,他想出了該給她寫的尖刻而確切的詞句。對了,他要告訴她,他願為一個愛他的女人而獻身,但絕不為一個由於“職業”關係而委身於他的女人獻身或是浪費時光。這就更為簡單、乾脆..再說,這樣他就不必見到她,用不著為去聽她的解釋和看到她的淚水而受罪。 這時,他的決心動搖了。他敲敲窗子叫馬車停下,以便能在車輪停止滾動的寧靜中,更加心平氣和地想一想。但是,車夫沒聽見,兩匹馬繼續踏著夜路飛奔。卡洛斯又猶豫不決地任憑馬車繼續跑下去。不一會兒,他從陰影中認出了他曾多少次懷著歡樂的心情,激盪著的感情經過的地方。這時,一股新怒火又湧了上來,但不是針對瑪麗婭?愛杜亞達本人,而是針對她的“謊言”,因為這“謊言”無可挽回地糟蹋了他一生中神聖的歡樂。現在,他恨的是那些“謊言”——他把那些謊言看成是有形的,可觸及的,有極大分量的東西,是件醜陋、帶鐵色的東西,正是它毀壞了他的心靈。啊,要不是這個難忘的“小東西”如同花崗岩石塊那樣牢牢地橫在他們之間,他會向她重新張開雙臂,也許心情不同了,但至少熱情依然如故!他人的妻子或是他人的情人——看穿了,這又有什麼關係?不會因為沒經過神父用拉丁語低聲的祝福,她對他的親吻就能玷污他的雙唇,或是她的親吻就不那麼動人。 主要是由於“撒謊”,而且當他第一天去聖弗朗西斯科時,她就撒了謊,這就像腐爛的黴茵,糟蹋了從那以後所發生的一切:親切的話語,寧靜的時刻,悠閒的漫步,炎夏的午睡,躲在黃色門簾後親吻時的氣息..由於她一開始就帶著平靜而動人的眼神,含著笑“撤謊”,這一切就都被玷污了,變得不干不淨..他感到悶熱,當他正要打開沒用帶子拴住的車窗玻璃時,馬車突然停在人跡稀少的道路上..他打開了車門。一個頭上罩了塊大圍巾的女人在同車夫說話。 “梅朗妮!” “啊,先生!” 卡洛斯急忙跳下車,已經快到莊園別墅了,馬路附近是一片橄欖園,四周圍著蘆薈籬笆,一棵白楊從牆內探出身來。卡洛斯大聲命車夫繼續前走,在莊園別墅門口等候。他同梅朗妮站在那兒,周圍一片漆黑,梅朗妮緊緊裹著大圍巾。 她在那兒做什麼?梅朗妮好像臉色很難看。她說,她要到鎮上找輛車,因為夫人想去里斯本,去葵花大院..她當時以為馬車是空的。 她緊緊扭著雙手,謝大謝地,真感到鬆了口氣。啊,多好,多好呀,他來了! ..夫人非常難過,連晚飯都沒吃,沒完沒了地哭泣。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突然來了..夫人真可憐,她想死! 這時,卡洛斯緊貼牆根走著,一面向梅朗妮打聽。那個人怎麼來的?說了些什麼?如何分別的? ..梅朗妮當時什麼也沒聽見。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和夫人單獨在日本涼亭裡談話。走的時候,她看到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對夫人說再見,非常平靜,非常和氣,面帶笑容。他還對妮妮絲說了話..倒是夫人,她無動於衷,但臉色死白!那個人走後,她幾乎昏倒。 他們朝“淘喀”別墅人門走去。卡洛斯倒退了一步,手裡拿著帽子,深深吸了口氣。這時,他由於心情極不平靜,那股傲慢氣也就消大了。他要弄清一切情況!他不斷發問,讓梅朗妮感覺到他痛苦的感情..“你說吧,梅朗妮,說呀!①夫人知道卡斯特羅?戈麥士先到過葵花大院,把一切都說了嗎?..”當然知道,所以她才哭,梅朗妮說。列了,她曾早就一再勸夫人把實情講清楚!她同夫人關係很好,從小就服侍夫人;她看著羅莎出世..她早就對夫人這麼說了,到奧里威斯之後,她還說過! 在圍牆的黑暗的影子裡,卡洛斯低著頭。梅朗妮“早就對她說過了”! 這麼說,她夥同女用人策劃出了這個圈套,把他的生命緊緊地拴祝梅朗妮用大圍巾遮住臉,一面唉聲嘆氣,一面講述著那些情況,把他原來寄託在金色雲彩美夢裡的那最後一線希望也打掉了。什麼也沒剩下,一切都埋葬在廢墟之中,陷入了骯髒的泥塘。 片刻之間,他的心感到非常沉重,簡直想回里斯本。但是,她就在那黑牆的另一側,在絕望地哭泣,痛不欲生..他又慢慢地朝大門走去。 這時,他不再以傲慢的態度而是用親切的口吻向梅朗妮提著問題。為什麼瑪麗婭?愛杜亞達不對他說明真相呢? 梅朗妮聳聳肩。她不知道,恐怕連夫人自己都不清楚!她是作為戈麥士太太住在中央飯店的;她又以戈麥士太太的名義租了聖弗朗西斯科街的房子;她接待他時也是用戈麥士太太的名兒..就這樣一切都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她同他交談,她愛上了他,她來到了奧里威斯..後來就晚了,她再也沒勇氣講清情況了,一切就這樣變成了“撒謊”,她擔心會不歡而散..但是,卡洛斯大聲說,她從來沒想過,這一切有一天總要被發現的? ①原文為法文。 “我說不清,先生,我說不清①,”梅朗妮幾乎是哭著說。 此外,還有別的疑點。她沒在等候著卡斯特羅?戈麥士?沒想過他要回來?沒常提起他? “啊,沒有,先生,沒有②!” 自從先生天天去聖弗朗西斯科街以後,夫人就認為她徹底同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脫離了關係,再也不提他了,也不希望有人說起他..以前,小姑娘總稱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為小朋友③。現在對他什麼也不叫了,人們告訴她小朋友沒了..“她還給他寫信,”卡洛斯說,“我知道她還給他寫信..”是的,梅朗妮想是這麼回事..但是,是些冷冰冰的信。自從來到奧里威斯後,夫人十分注意,再也不花卡斯特羅?戈麥士給她寄來的一文錢。她收藏好取錢的匯款單不動,今天下午全交還了戈麥士先生..還記得一天上午在蒙特標大樓門前先生您碰到了梅朗妮嗎?就是那一天,她同一位法國朋友去典當夫人的一隻珍貴的手鐲。夫人現在靠她的珠寶生活,有許多已經進當舖了。 卡洛斯動情了,停住腳步。但是,她為什麼要撒謊呢? “我不知道④,”梅朗妮說,“我不知道..但是,她深深地愛你,真的⑤!” 他們走到了大門口。馬車已經在等候了。在槐樹林蔭道的盡頭,房子的門敞著,可以看到走廊裡的燈光,微弱、慘淡。卡洛斯甚至覺得看到了瑪麗婭?愛杜亞達裹著深色外套,戴著帽子,在這無力的燈光下走動..她一定聽見了馬車滾動聲。她是多麼焦急、痛苦啊! “去告訴她我來了,梅朗妮!去!”卡洛斯低聲說。 那姑娘跑去了。他在槐樹蔭下緩步走著,在這靜謐的黑夜,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在慌亂地跳動。他走上三層石板台階——這房子已經使他感到陌生了。往裡看,走廊裡空無一人,摩爾式的燈盞照耀著鬥牛用的馬俱..他就站在那兒不定了。梅朗妮手裡拿著圍巾走過來對他說,夫人在壁毯廳裡..卡洛斯走了進去。 她站在那兒等待著,仍然穿著大衣,臉色蒼白,整個人的精神都集中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上,眼角還掛著淚珠。她朝他跑了過來,抓住他的雙手,抽泣著,全身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慌亂不安的心緒下,卡洛斯只找到了這麼一句既表示同情又愚笨的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我不知道,沒有理由哭嘛..”她終於能結結巴巴說句活了。 “聽我的,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別說話,讓我告訴你..我正要到你那兒去,讓梅朗妮先去找車。我要去找你..過去我沒勇氣向你說!我做的不對,太可怕了..但是,你聽著,先什麼也別說,原諒我,我沒有過錯!” 她又抽噎得說不出話了。她跌倒在沙發一頭,突然嚎陶大哭,渾身顫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法文。 ③原文為法文。 ④原文為法文。 ⑤原文為法文。 抖,蓬散的頭髮在她的肩頭抖動。 卡洛斯呆呆地站在她面前。驚訝和疑慮使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沒有勇氣去安慰她。不過,現在他意識到要給她留下一張支票的做法有多麼低下、粗暴。這張支票還在他錢包裡,現在使他感到羞愧..她抬起頭,滿臉淚水,吃力他說:“聽我說!..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說..啊,有多少事要說,有多少事要說啊!..你別走,坐下,聽我說..”卡洛斯慢慢地拉過一把椅子。 “不,到這兒來,靠近我..我好有說出來的勇氣..你心腸好,可憐可憐我,按我說的做!” 她那噙著淚水的雙眼,感人而且低聲下氣的祈求使他讓步了,他遠離她坐在長沙發的另一頭。這對她是個極大的刺激。瑪麗婭由於哭泣聲音嘶啞了,她兩眼不看他,像個懺悔者一樣開始低聲訴說起她的過去。她時而猶豫,時而結結巴巴,時而大聲痛哭。每講到羞恥難堪之處,她就用雙手摀住自己痛苦的臉。 並非她的過錯!並非她的過錯!他滿可以問問那個男人,因為他知道她的全部底細..是她的母親..真難以啟齒,但是正是由於她是她的母親,她認識了第一個男人,另外一個男人,一個愛爾蘭人,並且後來同他私奔..她同他生活了四年,如同夫妻,她十分忠誠,不與任何外界接觸,只顧照料自己的家,他準備著同她結婚!但是,他在同德國人作戰時在聖普里瓦戰鬥中戰死了。她帶著羅莎和病中的母親,賣了所有的東西,財盡源竭..開始時,打打短工..在倫敦,她設法教人鋼琴..一切努力都落了空。有兩天揭不開鍋,只能吃點兒鹹魚,看著羅莎挨餓!可憐的孩子沒有吃的,挨餓!啊,他無法理解這意味著什麼! ..幾乎憑著救濟,她們才回到了巴黎..在那兒,認識了卡斯特羅?戈麥士。這事很丟人,但她不得不那麼做!她徹底毀了..她慢慢從沙發上滑落下來,跌在卡洛斯跟前。他依舊肅然不動,一聲不吭,但他的心卻被種種思緒與痛苦撕碎了:他可憐她,因為她遭受了種種磨難,母親生病,打零工,挨餓,這一切甚至使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她的可愛,而另一個男人更使他感到可憎,就是現在冒出來的那個愛爾蘭人,這就使她在他的眼裡變得更低下..她繼續談著卡斯特羅?戈麥士。她同他生活了三年,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沒有任何越軌的想法。她的願望就是在家安安靜靜地生活。而他卻逼她與人們聚會,參加夜間社交活動。 卡洛斯就像遭受著折磨,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推開她伸過來的雙手,他想走開,結束這一切! “啊,不,不要趕走我!”她叫著,痛苦地抱住他。 “我知道,我一文不值!我是個不幸的女人..但是,我過去沒有勇氣說,我親愛的!你是個男人,對這些事你不理解..請看著我!為什麼不看著我?就看一眼,別把臉轉過去,你要可憐我..”不!他不想看她,他害怕那些眼淚,害怕那痛苦絕望的表情。她那對貼在他的雙膝上、一起一伏的溫暖的乳房,使他心裡的一切開始動要—自尊、被侮辱感、嫉妒和尊嚴..這時他的雙手卻不知不覺違背了自己的意志,抓住了她的雙手。她立即瘋狂地親吻他的手指,他的衣袖,她急切地祈求他對她埋在心底的痛苦能有一刻的憐憫。 “哦,說你原諒我了!你心眼那麼好!說一句話..就說一句你不恨我,然後我就讓你走..但是,你要先說..至少,要像以前那樣再看我一眼!..”這時,她的雙唇在尋找他的雙唇,卡洛斯感到自己的軟弱使他整個人都變得卑微了,這使他對自己很惱火,也對她很惱火。他抓住她使勁搖晃著,並且大聲說:“但是,為什麼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這樣長時間不說實話?我一直始終如一地愛你!你為什麼撒謊?” 他把她推倒在地,他站在她面前,絕望地指責她:“是你的謊言把我們分開了。你的謊言太可恨了,完全是你的謊言造成的!” 她慢慢地站起來,搖搖晃晃,簡直都站不穩,臉色慘白。 “但是,我是想對你說的。”她輕聲說,垂著雙手,有氣無力地站在他面前。 “我原是要對你說的..難道你不記得,就是那天,你來晚了,我曾說起要租一幢郊外的房子,你第一次說了你喜歡我,難道你忘了?我立即對你說:'有件事我要對你講..'你連話都不讓我講完。你以為我想告訴你,我只願意屬於你一個人,願意遠走高飛..你還說,要同羅莎一起走,到世界上某個地方去享受歡樂..你不記得啦?..這時,我才有個僥倖的想法,還是什麼也不說,隨它去吧。以後,等過了多少年後,當我完全證明自己是個賢慧的女人,值得你尊重的時候,我再向你但白一切,並且對你說:'你要是願意,現在就讓我離去!'哦,這步棋錯了,我現在明白了..但是,當時我有了這僥倖想法,我抗拒不了..如果不是你說咱們要逃得遠遠的,我就會對你說了..但是,你一說出走,我就看到了新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儘管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就這樣,把那次難以啟齒的懺悔推遲了。總之,我也說不清,當時就像天堂突然敞開了大門,我看到了我和你在咱們自己的家中..一個僥倖的想法!..後來,每當在你那樣愛我的時候,我要是對你說:'別這樣對我,要知道,我是個不幸的女人,連丈夫都沒有..'那真太可怕了。我還能對你再怎麼解釋呢?我不能失去你的尊重。多好啊,我能受到人們尊重..但我終究是錯了,是大錯..我現在呢,全完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癱倒在地上,好像一個被征服、被打敗的人,把她的臉掩在沙發里。 卡洛斯慢慢地走到大廳的盡頭,又猛然回到她身邊,還是那句指責的話“撒謊,撒謊”,“天天瞞著,想盡辦法瞞著”..但是,回答他的只是她的抽泣。 “至少到奧里威斯以後,你已經知道你就是我的一切了,為什麼你還不對我說?..”她無力地抬起頭說:“你以為怎麼樣?我過去是害怕,如果我不那麼做,你對我的愛就會變..我都想像到你已經對我不尊重了,我好像看見你進來時都不肯脫下帽子,你對小姑娘也失去了熱情,你要為房子的開銷付錢..後來,我悔恨,但還是拖下去了。我總是想:'今天不說,再多一天的歡樂,明天吧..'就這麼下去了!總之,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真可怕!” 片刻的沉默,這時卡洛斯聽到妮妮絲在門口,它在低聲哀叫著,要進來。他開了門。小母狗跑了進來,跳上沙發,瑪麗婭就縮在那張沙發的一角哭泣著。它不安地舔舔她的雙手,兩隻亮晶晶的黑眼睛盯著卡洛斯,他此刻又像丟了魂似的踱著步。 瑪麗婭憂傷地長嘆了一口氣,卡洛斯停住步。他站著望瞭望可悲又可憐的瑪麗婭..他雙唇顫抖著動情地低聲說:“就是我原諒了你,怎麼能相信你以後不再說謊呢?既有了這次可怕的謊言,它就總會橫在你我之間!再難以有信任和平靜的日子了..”“除了這件事,我從沒對你說過謊話,而且就是這件事也是由於對你的愛!”她嚴肅地說,聲音非常虛弱。 “不,你一切都是撒謊!全是假的。你結婚是假的;你的名字是假的,你整個生活都是謊言..再無法相信你了..現在我簡直對你為什麼流這些眼淚都懷疑,還有什麼可信的?” 由於憤怒,她傲慢地挺直了身子。她兩眼的淚水突然乾涸了,蒼白的臉上那對激怒、圓睜的大眼睛重新閃現出光輝。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流淚還有別的原因,我的祈求是佯裝的? 你是說這一切我全是裝的,只是為了留住你,不失去你,因為我被拋棄了,要再拽住個男人養活我?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 “那我呢?”她嚷著說,突然以壓倒他的氣勢朝他走過去,臉上一副理直氣壯的神色。 “那我呢?為什麼我就一定要相信你起誓說過的,你對我有深切的感情呢?你究竟愛我什麼?你說!愛的是他人的妻子,名字,通奸的樂趣,我的打扮裝束?..還是我本人,我的身體,我的心靈和我對你的愛?..我還是同一個人,你好好看看我!..還同樣是這一雙手臂,同樣是這個胸脯..只有一個東西不同,我的愛情!我的愛情更強烈了,不幸地、無以比擬地更加強烈了。” “哦,但願真是這樣!”卡洛斯絞扭著雙手喊道。 這時候,瑪麗婭撲在他的腳前,向他伸出了雙臂。 “我以我女兒羅莎的生命對你發誓!我愛你,瘋狂地愛你,不顧一切地愛你,直到生命的終結!” 卡洛斯渾身顫抖著。他整個人向她靠了過去,她的胸脯在他腳前一起一伏,幾乎使他難以控制,要向它撲去,即使那樣會毀掉他的一生..但是,他又一次清醒地想到了“謊言”。他躲開了她,絕望地用拳頭頂住自己的頭。他憎惡這種可恥的事,它抹不去,也毀不掉,猶如一根鐵棍橫躺在她和他那神聖的幸福之間! 她仍然跪著,一動不動,眼睛盯住地毯,接著,在那籠罩著沉寂的大廳中響起了她那痛苦和顫抖的聲音:“你是對的,一切都完結了!你不相信我了,一切都完結了!..你最好離開這兒..再也沒人會相信我..對我來說,一切都完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親人了..明天,我就離開這裡,把一切都留給你..你得給我時間收拾一下..然後,我要做的就是離開這裡!”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伏倒在地上,伸出雙臂大哭起來。 卡洛斯轉過身來,心痛欲碎。她穿著那件深色衣裙,伏在地上,無依無靠,像個被趕出家門的可憐人,孤孤零零地縮在某個角落,為世界所不容..這時,人的尊嚴、自尊心、家庭的聲譽,這一切像被一陣憐憫的風吹得無影無踪。她所有的缺點全被遮住了,他看到的只是她的美貌、她的痛苦、她崇高可愛的心靈。寬容大度、同情仁慈都迸發出來和強烈的愛情融合到了一起。他彎下腰,張開雙臂,對她低聲說:“瑪麗婭,和我結婚好嗎?” 她抬起頭,不解地睜大了雙眼。這時,卡洛斯伸著雙臂,期待著再次把她摟在懷裡,永遠做為他的妻子..於是,她站起身來,因為踩住了裙子,踉蹌著摔倒在他懷裡,拼命地吻他,又哭又笑,欣喜若狂他說:“和你結婚,和你?啊,卡洛斯..永遠永遠地和你生活在一起?..啊,我親愛的,我親愛的!照料你,服侍你,愛你,就是你一個人的?可憐的羅莎也是你的..不,別和我結婚,不可能,我不配!但是你要是真願意,又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們一同遠走高飛,羅莎,你和我都心心相連!你一定會成為我們的朋友,我的和她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再沒有親人了..啊,上帝,我的上帝啊!..”她臉色刷白,沉重地從他的雙臂上滑下,昏厥過去,金黃色的燈光照耀著她那拖在地板上的散開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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