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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5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1022 2018-03-21
那是在一個星期六,阿豐蘇?達?馬亞動身去了聖奧拉維亞。就在同一天的大清早,瑪麗婭?愛杜亞達搬進了奧里威斯,她選這天是因為這是個吉利日子。卡洛斯同埃戛一起去聖亞波羅尼亞車站送走了爺爺,回來時他興高采烈地對埃戛說:“這下於就剩咱們倆呆在這座大理石之城裡,也就是垃圾之城裡面曬太陽了..”“寧願這樣,”埃戛回答說,“也不願穿上白鞋到辛德拉的塵上道上去漫步、思考!” 星期六,卡洛斯天黑回到葵花大院時,巴蒂士塔說,埃戛先生這會兒已經去了辛德拉,只帶了幾本書和用一張報紙包的幾把刷於..埃戛先生留下了一封信。他還對巴蒂士塔說,“巴蒂士塔,我去享受了。” 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大糙紙上的,內容是:朋友,由於憎惡里斯本的三合土,我突然無限思念大自然的風光和翠綠的顏色。在我這個文明的,而且是過分文明的生命中,仍然殘留的動物本性,使我迫切需要在草地上遛遛身子,飲一小口溪里的清水,並且在一棵栗子樹枝下的吊床上睡上一覺。請助人為樂的巴蒂士塔明天托公共馬車把箱子給我送來,因為我不想使,“混血兒”的馬車超載。我只呆三、四大。這時間夠我同上帝在托缽僧修道院山頂聊聊天,看看述人的“愛之泉”旁的毋忘我開得如何..“吹牛皮!”卡洛斯嘟噥了一句,對於埃戛的不告而別很是氣惱。

他把信扔到一旁,說: “巴蒂士塔!埃戛先生信裡說,給他送一盒帝國牌雪茄去。你給他送古巴之花牌的。抽帝國牌簡直是吸毒。這個畜生連抽煙都不會!” 晚飯後,卡洛斯瀏覽了一遍《費加羅報》,翻閱了幾頁拜倫詩集,打了一會兒台球,在涼台哼了會兒西班牙小曲——後來又走出家門,無目的地在阿泰羅廣場附近閒逛。葵花大院如此無聲無息,沒有燈光,由於夜晚炎熱,窗門都開著,真使他悶悶不樂。他抽著煙,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聖弗朗西斯科街。瑪麗婭?愛杜亞達的窗戶也敞開著,燈沒亮。他上樓到了格魯熱斯家。 維多林諾少爺不在家.. 他一邊詛咒著埃戛,一邊走進了文人俱樂部。他遇上了塔維拉,他肩頭上搭著上衣,在看電訊。在這個古老的歐洲,沒什麼新聞,只是說又有一些虛無主義分子被絞死了。而他,塔維拉,則要去普里斯..“你也去吧,親愛的卡洛斯!在那兒,你能看到一個漂亮女人同蛇和鱷魚一起泡在水里..我特別喜歡要弄動物的女人!..但是這個女人很難對付,蠻得很..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她則從水池裡向我送來秋波。”

他拉著卡洛斯,沿著施亞都街往下走,不多時就談起了達馬祖。他再沒見到那位可愛的人兒嗎?那個可愛的人兒四處散佈說,馬亞在施亞都無禮之後,通過一位朋友向他作了低三下四、膽小懦弱的解釋..這個達馬祖真厲害!內里和外表都像只皮球!你越是使勁兒往地上摔他,他跳得就越高,越歡..“總之,他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你對他要多加小心..”卡洛斯聳聳肩膀,笑了。 “你別小看他,”塔維拉非常認真地說,“我了解這個達馬祖。我們在'洛拉?哥達'之家吵架那次,他顯得像個膽小鬼,但是,後來他不斷地擾亂我的生活..他什麼都乾得出..前天,我在西爾瓦餐廳吃夜宵,他在我面前坐了一會兒就立刻談起你,胡說一氣,用威脅的口氣..”“威脅!他說什麼啦?”

“他說,你是一副好鬥、了不起的架勢。但是不久會有人教訓你的..什麼一場大醜事正在醞釀之中..什麼不久你的腦袋被一顆子彈打穿了,他都不會驚訝..”“一顆子彈?” “他是這麼說的。你還笑,但我可知道..我要是你,就會去找達馬祖,對他說:'小達馬祖,我的心肝,告訴你,今後我每碰上一件不愉快的事,就來敲斷你的一根肋骨。你小心著點..'”他們走到了普里斯。這是個熱鬧的星期天,一大群人擁在看台上,連最高幾層也坐得滿滿的,人們歡笑著,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最高層是一些穿著短袖襯衣,提著大瓶葡萄酒的小伙子。那個臉上塗著紅白兩色的小丑的滑稽表演,引得人們不斷發出粗魯的笑聲;他摸了摸一位坐在馬背上兜圈子的姑娘的兩隻小腳,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然後抬起眼睛,像是嚐到了蜜糖..那位小姐瘦小身材,板著面孔,兩條髮辮上插著鮮花,悠閒地坐在鋪著金黃色座墊的寬大馬鞍上。她的坐騎是一匹白馬,咬著韁繩,由一名馬夫牽著慢慢地繞圈子。蠢笨而又好色的小丑在場上跟著她轉,雙手按住心口,笨拙地祈求著,臀部在褲筒寬大。綴著金紙錢的褲子裡慢慢地扭動。一位穿著金色條紋褲子的保鏢做出吃醋的樣子,把小丑推開。小丑屁股往下一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孩子們發出一陣笑聲,鼓樂齊鳴。天氣熱得悶氣,雪茄的煙霧不斷地騰起,遮住了亮堂堂的煤氣燈。卡洛斯很是不自在,想走開。

“再等一等。至少看看鱷魚女人!”塔維拉嚷著說。 “我受不了了。這臭氣要憋死我了!” 但是,在大門口,他又突然被張開雙臂的阿連卡攔住了。阿連卡剛到,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老人,那人高高個子,雪白鬍鬚,全身黑色衣著。 詩人對在這兒遇到他親愛的卡洛斯很是驚訝。他還以為卡洛斯在聖奧拉維亞的城堡裡呢!他甚至還在報上看到了這條消息..“不,”卡洛斯說,“是爺爺昨天走了..我現在還不想去同大自然打交道..”阿連卡大笑起來,臉色微紅,凹陷的雙眼因為喝了杜松子酒而閃著光。 白須老人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戴起自己的黑手套。 “我可正相反!”詩人大聲說。 “我可是需要泛神論的沖洗!大自然多麼美好!草原!森林!..所以下週我也許要到辛德拉去享受一番。科恩夫婦在那兒,他們租了一棟非常漂亮的小房子,就在維托爾飯店附近..”科恩夫婦!卡洛斯這時才明白了埃戛出走的原因和“他對翠綠顏色的思念”。

“聽我說,”詩人低聲對他說,一面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 “你不認識我這位朋友?他是你父親的摯友,我們仨經常在一起耍鬧..他不是什麼顯赫人物,只是一個專做出租馬車生意的人..但是,你知道,在葡萄牙,特別是在那時候,人們的關係和諧,貴族同出租牲口的人友善相處..見鬼了,你應該認識他的!他是達馬祖的舅父!” 卡洛斯記不起來了。 “吉馬萊斯,在巴黎的那一位!” “啊,那個共產黨人!” “對,他熱烈擁護共和製,是個充滿了人道思想的人,甘必大的朋友,在《拉貝報》上寫過文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來這兒是因為他從他兄弟那兒繼承了一部分土地,就是幾個月前去世的達馬祖的另一位舅父..我看事情還得拖一段時間..我們剛才一同吃的晚飯,還喝了點兒酒。我們甚至還談起了你父親..要我給你介紹一下嗎?”

卡洛斯拿不定主意。最好是在另一種更為親切的場合,能夠安然地吸著雪茄,談談過去..“好吧!你一定會喜歡他的。他對維克多?雨果很是熟悉,討厭神父之流..他性格開朗,非常開朗!” 詩人熱烈地握了握卡洛斯的雙手。吉馬萊斯微微舉了舉他那縫著黑帶子的帽子。 在返回葵花大院的路上,卡洛斯一直在想著他的父親,想著那一段往事。這是由於那位長者,那位曾經同父親經常宴飲作樂、專做出租馬車生意的人的突然出現而引起來的!這件事勾起了最近幾天一直縈繞他心頭、折磨著他的另一個想法,那想法使得他在幸福歡樂之中感到一絲隱痛..卡洛斯想到了他的爺爺。 現在已經決定,他和瑪麗婭將在十月底動身去意大利。卡斯特羅從巴西發來的上一封信中,乾巴巴而且別有用心地寫著,他將在“十一月中旬穿著高雅的防寒冬衣在里斯本露面”——為此,他們要在這之前就得遠走高飛,到美麗島的綠色樹叢裡,躲在他們的愛情之中,以此和世界隔絕,就像周圍豎起了一道道圍牆。這一切都好辦,他內心認定這些全是正當的,而且使他的生活充滿了光明..只是,現在有件麻煩事——爺爺!

是的,爺爺怎麼辦?他同瑪麗婭走了,去享受極大的歡樂,但那將會永遠葬送了阿豐甦的歡樂及他晚年的平靜,美好的生活。爺爺是屬於過去時代的人;他儉樸、廉潔,是個從不屈服的硬漢子——對用這樣簡單、幼稚、粗暴的辦法來解決一樁難以克制的愛情,他只能視之為放蕩!在他看來,人們那種超脫了做人的規範和自然的婚姻結合,就是一文不值。他永遠不會理解這種奇怪的充滿感情色彩的思想方法,他們象所有道德上的罪人一樣,以此來掩蓋自己的錯誤。在阿豐蘇看來,一個男人拐走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女兒,就是拆散了一個家庭,中斷了一家的煙火,而且永遠陷入姘居的生活。 一切再奇特的愛情,不論它多麼崇高,多麼強烈,在義務、法律、社會、家庭的三、四條基本原則面前,都會像肥皂泡一樣破滅,因為這些原則有如大理石塊一般地堅硬,是一個多世紀以來人們生活的依據..對他來說,這將是無可挽回的災難!他的兒媳跟一個男人私奔,留下了一具屍體;現在,他的孫子也要出逃,毀壞別人的家庭——他這個家庭的歷史,就是這樣,在肉體的引誘下反复表演著通姦、私奔、家破人亡! ..再說,阿豐蘇把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如今這些希望破滅了,葬送在泥塘里了!在爺爺痛苦的腦海裡,他會永遠成為一個外逃者,一個無用的人。他同自己的鄉土聯在一起的根全斷了,他放棄了可能使自己在國內成名的一切努力,而是去住在藏身的旅館裡,講著異國的語言,身邊是個靠不住的家庭,有如廢墟上長起的雜草..可憐的爺爺的殘年將總是生活在難以消除的隱痛與折磨之中! ..但是,他又有什麼辦法?他已經對埃戛說過這點。生活就是這樣!他沒有勇氣也無善心,不能輕易地作出犧牲..再說,爺爺的不悅從何而來?是來自偏見。公正的上帝啊,他更有權利得到自己的幸福,那是大自然所賜予的! ..他走到阿泰羅廣場的盡頭。特茹河同黑暗融成了一體。不久,那個人將通過這裡從巴西回來,那個人在信中甚至都忘了讓親親他的女兒!啊,他要是不回來該多好!一個神奇的大海浪也許會把他捲走..那樣一切就變得簡單、完美而且乾淨利索多了!生活中為什麼要有這麼個乾巴鬼?簡直像個掉進大海裡的空袋子!啊,他要是死了該多好! ..這時他忘掉了自己的苦惱,幻黨中看到瑪麗婭在呼喚他、等待他。她自由了,安詳寧靜,面帶微笑,身穿喪服..回到自己的房內,卡洛斯疲倦、憂傷地嘆了口氣,一屁股坐進了安樂椅。見到此景,巴蒂士塔微笑著咳了一聲,把燈撥得更亮了點兒,然後說:“這會兒沒埃戛在眼前,就顯得更孤單了..”“更孤單了,更淒涼了,”卡洛斯低聲說,“該走動走動了..我對你說過,也許今年冬天我們旅行去。”

少爺以前可沒對他說過這事兒。 “對了,也許去意大利..你還想回意大利嗎?” 巴蒂士塔沉思了一下。 “我上一次沒見到教皇..死前不見到教皇我可不甘心..”“好,一定找個機會,你一定能見到教皇。” 沉默了片刻,巴蒂士塔朝鏡子裡望了一眼說:“我想,去見教皇得穿禮服吧?” “是的,我建議你穿禮服..在那種場合,應該佩戴基督勳章..我一定設法給你弄個基督勳章。” 巴蒂士塔吃驚地站了片刻,然後,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地說:“非常感謝您。這兒有的人有基督勳章,可他們的功德也許並不如我..聽說,連有的理髮師都..”“你說得對,”卡洛斯回答說,“真無恥。我真得設法給你弄個聖母勳章。” 現在,卡洛斯每天上午都從這條通向奧里威斯的塵土飛揚的大道上經過。為了自己的馬不被太陽曬,他總是乘“混血兒”的馬車,車夫是埃戛最中意的——他把那對馬留在“淘喀”別墅的舊馬厩裡歇腳,自己就在各家酒店裡閒逛,一直到卡洛斯回葵回大院。

通常在中午,瑪麗婭?愛杜亞達吃過飯,一聽到寧靜的馬路上傳來車輪的滾動聲,就到人門口等候卡洛斯,站到最高一層的台階上。台階兩側擺著花盆,上面有玫瑰紅色的涼篷遮蔭。在郊外,她常穿淺色衣服,有時還按照西班牙古典式樣在頭髮上戴朵鮮花。郊外清新、乾淨的空氣使她那像牙色的面孔更加有了生氣,更添了光彩——在陽光和綠樹的映襯之下,她那素雅、閃光的美每天都給卡洛斯一種意外的、更新鮮的魅力,使他著了迷。大門嘎吱一聲關上,卡洛斯感到一種“精神上的特別安樂感”,用他的話說,他整個人行動起來更加輕鬆自如,處於一種永恆的和諧甜美的感覺之中..但是他第一個親吻的總是那個沿著槐樹小徑跑來迎接他的羅莎,她那一頭黑髮飄動著,拍打著她的雙肩,妮妮絲在一旁高興地蹦著、叫著。他抱起羅莎。瑪麗婭站在玫瑰色的涼篷下,從遠處朝他們微笑著。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歡樂、親切。寧靜。

房子裡經過一番精心收拾,整齊乾淨,賞心悅目。大廳可以使用了,再沒有早先那種博物館式的刻板模樣和那種沒有生氣的豪華氣派。瑪麗婭插在瓶裡的鮮花,一張隨便放置的報紙,刺繡用的毛線,甚至她那潔淨的衣服的拂動聲,都無形中表明了生活的溫暖。就連卡洛斯五世①時代最華麗的收藏珍寶的貯櫃——用鋥亮的鐵皮包著,都給人以舒適感。他們就坐在那兒談天,直到羅莎上課的時間。 這時,薩拉小姐就會走來,她表情嚴肅,沉默寡言,總是穿著黑色衣裙,一枚銀質蹄掌形別針別在男式的立領上。她臉上又出現了那好看的氣色,低垂的雙眼帶著少女的羞怯,頭上則係了一條清教徒式的素色緞帶。她那微微胖了些的豐滿的胸部,從深色的緊身背心裡凸起。看來,郊外平靜、輕鬆的生活顯然很使她滿意。但是,她不認為長著橄欖樹林的褐色土地就是農村。 “太乾燥,太艱苦了,”她說,無限懷念她的英國那綠茵茵潮濕的土地以及那霧濛濛灰色的廣闊天空。 鐘敲了兩點。羅莎在樓上的房間裡,開始了她冗長的課程。卡洛斯和瑪麗婭於是躲進了那個日本式的亭子,更加自由自在。這座日本式小亭子是克拉夫特憑想像設計的,表示他對日本的喜愛。亭子建在槐樹小徑的盡頭,在兩棵栗子樹的遮掩和樹蔭之下。瑪麗婭喜歡這個地方,稱它是她的幽思之地。亭子全部為木結構,只有一扇圓窗,頂部是日本式尖型,頂上的樹枝沙沙作響——可是聲音輕得都能聽到鳥兒的啾鳴。克拉夫特用印度產的細席鋪地,亭子裡裝飾簡樸,只有一張塗漆的桌子,幾件日本瓷器。因為有一塊黃色絲綢大單子擋著,看不見天花板,大單子的四角係緊了像一頂鼓鼓的帳篷的頂部。整座小巧的亭子看來就是為了放下一張蘇丹王官中那種鬆軟而舒適的矮沙發,那沙發深得可以在裡面做各種美夢,寬得可以放鬆了身子休憩..他們走進亭子。卡洛斯拿上一本書,那是專為在薩拉小姐面前擺樣子的;瑪麗婭則拿著一塊刺繡或是裁縫的布料。但是,書和布料很快就落到了地上——而他們的雙唇、手臂則緊緊地貼到了一起。她滑倒在沙發上;卡洛斯跪在一隻靠墊上,渾身顫抖著。剛才在羅莎和薩拉麵前他竭力克制住自己,這會兒真是急不可耐了。他抱住她的腰,在長時間的親吻之中,無數次地述說著那些純真、熱切的話語。那一遍遍的親吻使得他們全身酥軟,在那令人銷魂的甜蜜之中,他們緊閉著雙眼。她想知道,在分手後的那漫漫長夜裡,他都做了什麼。卡洛斯說,他通宵達旦地想著她,夢裡看見她..接著又是一陣寂靜。亭子頂上的麻雀嘁嘁喳喳,鴿子在咕咕地叫,一直在陪伴著他們的妮妮絲這會兒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從稀疏的銀白色毛髮下,睜著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帶著懷疑的神態在註視著他們,他們時而喃喃低語,時而又沉默不言。 外面,在這沒有一絲微風、安靜的日子裡,炙人的太陽下,乾熱的庭院在沉睡,到處呈現出灰濛蒙的綠色,樹葉紋絲不動,四下里一片寂靜。透過①卡洛斯五世(1516— 1556),西班牙國王。 白色房子關閉的百頁窗傳出來的羅莎彈奏的單調音符,是可以聽到的唯一的聲響。在這個亭子裡,也是一片寂靜,那是滿足了之後的寂靜——只是偶爾從沙發上那絲質靠墊中發出一兩聲倦怠而舒心的嘆氣,或是一兩次時間更長、更為激情滿懷的親吻聲..是妮妮絲使他們從那種甜美的沉醉之中解脫出來。由於總是呆在那裡不動,被困在炎熱的小亭子裡,呼吸著空氣中飄溢的茉莉花的芳香,它厭煩了。 瑪麗婭用手抹抹臉頰,慢慢站起身來。但是立刻又躺倒在卡洛斯面前,懷著無限的感激..上帝呀,要分離是多麼難受呀!為什麼要這樣?他們相親相愛,她卻要一個人留在那兒,整夜地渴望著他,而他卻要在葵花大院孤單地睡覺,得不到她的溫存!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無聲衝動,兩雙深情的眼睛濕潤了,又是沒完沒了的親吻,直到他們的嘴唇疲倦了。妮妮絲使得他們終於離開了那兒,它不耐煩地從門口跑向沙發,嗚嚕著,像要狂吠起來。 瑪麗婭往回走時常常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薩拉小姐對這種午睡會怎麼想?門關得嚴嚴實實,一點聲音也沒有,連那扇窗戶都關上了。梅朗妮從小就侍候瑪麗婭,是可靠的;善良的多明古斯是個老實人,不必擔心。但是薩拉小姐呢? ..瑪麗婭笑著承認,當她後來在飯桌上遇到這位英國姑娘那天真無邪的目光時,真感到有點兒羞愧..當然..要是可愛的小姐敢於嘀嘀咕咕或是略微皺皺眉頭,她就會立即收到一張開往南安普敦的皇家郵輪上的船票!羅莎是不會抱怨的,因為她不喜歡薩拉。但是,她辦事那麼認真,又那麼尊敬自己的女主人!瑪麗婭可是不願意失去這麼一位嚴肅的姑娘的敬重。所以他們決定,在辭退薩拉小姐時,要重重酬謝她,到了意大利再找個德國女教師補她的缺。對於那位德國人,他們就是夫婦了,就應該是“先生和太太..”了。 逐漸地,對更為親密、更為完美幸福的追求在他們心中不斷增長。僅僅上午在沙發里呆的短短幾個小時,頭頂是鳥兒啼叫,庭院沐浴在陽光裡,周圍一切都醒著,對此他們已經不滿足了。他們渴望著漫漫長夜裡從容的歡樂,他們的手臂可以不隔著衣服抱在一起,周圍的一切,郊野、人和陽光都已入睡..再說,這太容易了!掛著壁毯的大廳與瑪麗婭的臥室相通,隔一道玻璃門又通向花園;女教師、用人,只是上午十點鐘才到最高一層他們的房間來;整幢房子都已入夢鄉;卡洛斯有一把大門的鑰匙;那唯一的一條狗妮妮絲已經是看到過他們親吻的知已了..瑪麗婭同卡洛斯一樣強烈地希望有這樣的夜晚。一天到野外散步回來,夜幕已降臨,他們兩人共同試了試一把兩用鑰匙——卡洛斯曾經答應拿去鍍鍍金的。卡洛斯驚奇地發現那總是討厭地作響的舊大門的合葉上點了油,滑動起來沒有了聲響。 他就在這天晚上來了——而且把“混血兒”的四輪馬車留到了別墅裡,以便天亮時再把他接走,那個車夫是不會管閒事的,況且他口袋裡已經得了一大筆小費。天空灰濛蒙的,悶氣得很,沒有一顆星斗,不時地,一道無聲的閃電射向海面,將海天相聯。卡洛斯非常小心地貼牆走著,在臨近了他那渴望已久的佔有她的時刻時,一種傷感與焦急交錯的複雜感情隱隱約約地使他膽怯起來。他幾乎是戰兢兢地打開了門,而且剛剛走了幾步就站住了,因為聽見妮妮絲在裡面狂吠。但是,一切又回復了沉寂。房子朝向花園一角的那面窗戶出現的亮光使他鎮靜下來。他在玻璃門旁遇到了瑪麗婭,她身穿鑲花邊的睡衣,懷裡抱著妮妮絲,它還在嗡嗡地哼著。她也緊張極了,急盼著能在自己身邊觸摸到他。她不想立刻就進屋去,他們就在那里呆了一會兒,坐在石階上。妮妮絲也安靜下來,在那兒舔著卡洛斯。四周無邊無際一片墨黑,只是在遠方水面上,一隻船的桅杆上有個搖曳不定的亮點無力地在夜空裡時隱時現。瑪麗婭緊緊地依偎著卡洛斯,躲在他懷里長嘆了一口氣,一雙眼睛不安地望著那靜謐的黑夜,好像花園裡熟悉的樹木,整個庭院全都不復存在,全都消失了,溶化在陰影之中。 “為什麼我們不馬上就去意大利?”她突然問道,一面摸索著卡洛斯的手。 “既然一定得去,為什麼不馬上就走?..我們沒必要這樣偷偷摸摸,擔驚受怕!” “怕什麼?我親愛的?我們在這兒就像在意大利、在中國一樣的穩妥..當然,我們也可以早點兒走,只要你願意..你決定什麼時候,定個日子!” 她沒答話,頭親暱地靠在卡洛斯的肩上。他又慢慢地說:“不過,你知道,我要先去一趟聖奧拉維亞看看爺爺..”瑪麗婭的雙眼又一次盯住那無邊無際的黑夜,好像從中得到了一個預感——前景將會混沌、黑暗。 “你有聖奧拉維亞,有爺爺,有朋友..我什麼人也沒有!” 卡洛斯動了心,把她抱得更緊了。 “你誰也沒有!你對我說這種話!你可是太不公道,太忘恩負義了!你沉不住氣,這就是英國人所說的'不知羞恥地篡改事實'。” 她就像昏厥了似地偎依在卡洛斯懷裡。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死..” 閃電的巨光照亮了河面。瑪麗婭害怕了,他們就走進她的臥室。兩隻燭台的光影投射在花布和黃色的錦緞上,使這間溫暖,飄溢著淡淡的芳香的臥室顯示出一種聖殿般的奪目光彩。床已經鋪好,鑲著花邊的床單為這張愛情的大床蓋上了一層潔淨的白雪。屋外,靠海那個方向,響起了緩緩而沉悶的雷聲。但是,瑪麗婭已經聽不見了,她已經撲進卡洛斯的懷中。她從來沒象今天這樣愛他,象今天這樣需要他!她那貪婪熱烈的雙唇好像要伸得更遠,要超過他的肉體,要吞噬他的慾望和他的靈魂——而整個夜晚,在那些金光閃閃的錦緞之間,她蓬散著頭髮,裸露著軀體,顯得那麼聖潔。在他看來,她確實與他一直想像的女神一樣。她終於把他緊緊地摟在自己聖潔的懷裡,和他一起高高地飄浮在金色的雲霧之上,陶醉在愛情之中..天亮他離開時,正在下雨。卡洛斯在一家酒店裡找到了醉醺醺、仍在睡覺的“混血兒”,把他塞進了馬車裡,自己披上濕漉漉的破毯子,哼著小曲,喜氣洋洋地駕車回到了葵花大院。 幾天后,當他同瑪麗婭一起在“淘喀”別墅附近散步時,他注意到路旁有幢小房子要出租。他當即就打定主意把它租下,免得凌晨離去時同這個醉醺醺、昏昏沉沉的“混血兒”一起駕車在石子路上顛簸。他看了房子:有一間寬敞的房間,要是鋪上地毯、掛上窗簾,可以當個舒適的住處。他馬上租下——兩天后,巴蒂士塔駕著小車運來家具,收拾這所新的小宅院。瑪麗婭幾乎憂愁地說:“又弄了所房子!” “這個,”卡洛斯笑著大聲說,“是最後一棟了!不,是倒數第二棟房子..我們還要有一棟,是咱們倆的房子,真正自己的房子,那將在遠方,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從此他們每天晚上相會。九點半,卡洛斯手裡拿著點燃的雪茄準時離開“淘喀”別墅。多明古斯舉著燈走在前面,由他關大門,拿下鑰匙。卡洛斯就慢慢地走到自己的“陋舍”,那兒有個小用人,就是葵花大院花匠的兒子,伺候他。舊地板上鋪了一塊軟軟的地毯,地毯上除了一張床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帶條紋的長沙發、兩把藤椅。在同瑪麗婭分開的幾個小時裡,卡洛斯就給聖奧拉維亞寫信,特別是給在辛德拉留連忘返的埃戛寫信。 他收到了兩封埃戛的信,上面幾乎全是講的達馬祖。達馬祖帶著科恩夫人四處露面:辛德拉的賽驢會上達馬祖又出了洋相;達馬祖在塞特艾斯又炫耀了一番他那頂帶面紗的帽子;達馬祖是個無恥之徒;達馬祖在維托爾院子裡,蹺著腿,親切地談論“拉結夫人”;為了公眾道德,真該抽達馬祖一頓! ..卡洛斯聳聳肩,認為埃戛不必如此吃醋,不值得!為了誰呢!為那麼個多嘴的以色列女人,一個甜言蜜語、好吃懶做、捱過丈大一頓痛打的女人!耙撬娜罰彼詬j┑男胖行吹潰按幽隳嵌槁淶秸疑狹舜锫磣媯愕奶染透煤鴕恢a┣訓艫攪宋勰嗬錟茄比幻揮惺裁純梢藕兜摹S心母齪⒆蛹鸕餃コ樗憔透瞇鈉狡偷厝盟槿ァ6院⒆踴蚴嵌匝┣蜒譚⒒穡怯藪賴模鋇牽絞彼j┗匭攀保皇翹柑赴呂锿溝那榭觶柑桿昀鰷納⒉劍難蘊福目砂Γ母哐?.給爺爺的信中沒什麼可說的,在那十來行字裡寫寫炎熱的天氣,勸爺爺別累著,請他問候來訪的客人們,還轉達了小曼努埃爾給他的口信——而這人他爺爺卻從未見過。 他沒東西可寫時,就躺長在沙發上,打開一本書,一雙眼睛卻盯在壁鐘的指針上。半夜,他就披上外套,拿了手杖走出去。沉寂的郊外響起了他那孤單的腳步聲,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做了虧心事似的淒涼勁兒..一天晚上,天氣酷熱,卡洛斯由於疲倦在長沙發上睡著了。只是當壁鐘淒涼地敲響兩點時,他才猛地驚醒。糟糕!這一夜的恩愛完了!瑪麗婭一定在不安地等著他,擔心著他會遭了什麼禍! ..他抓起手杖,順著馬路跑起來。不多時,他輕輕打開院門,心想瑪麗婭一定睡著了,妮妮絲會吠起來。 他從槐樹中間走過,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腳步。突然,他似乎聽到,在一旁樹下,草地上傳來了男人急促的喘氣聲,還夾雜著親吻聲。他停住步,大為惱火。他當即就想用手杖狠揍一頓那兩個在草地上摟抱在一起的畜生,他們把他那充滿詩情畫意的愛情隱蔽所給玷污了。一條白裙子在黑夜中移動者,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在喘著氣說:“啊,是的,啊,是的①..”是那個英國姑娘! 啊,上帝,是那個英國姑娘,是薩拉小姐!驚呆了的卡洛斯停止了腳步,他從大門溜出去,又慢慢把門關上,躲在前面一個牆角,在一棵山毛櫸的樹影下等著。他氣得發抖。得馬上告訴瑪麗婭這件可氣的事!他不願意她允許這個不道德的女人再在羅莎面前呆一秒鐘,來玷污他的天使的純潔..啊,真可怕,這麼一個偽君子,如此的狡詐,偽善,從未露過破綻!幾天前,他還看見這個女人對《插圖雜誌》上一幅一對純潔的牧羊人在郊外樹叢中親吻的圖片不願目睹呢!而現在,她卻躺在草坪上哼著! 靠近大門的地方,漆黑的道路上亮起一支香煙。一個男人邁著沉重的步①原文為英文。 子匆匆走過去,他的肩上披著一塊毯子,這人像個打短工的。這位薩拉小姐已經飢不擇食啦!她衣著體面,舉止端莊,梳著清教徒式的髮型,可是竟然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要,不管他是粗野的還是骯髒的,只要是個男人就行!她竟然以如此大相徑庭而又互為補充的雙重人格把他們矇騙了好幾個月!白天,她是羞答答的玉女,寡言沉默,動輒就紅臉,縫紉籃子裡總放著《聖經》;到了晚上,小女孩兒一睡下,她所有嚴肅的態度都收了起來,一位聖女變成了一隻母羊,肩上披著圍巾,到草地上同隨便一個男人鬼混! ..這對埃戛可是一篇很好的小說題材! 他又往回走去,輕輕打開大門,再一次躡手躡腳地走在槐樹成行的小路上。不過,此刻他正在猶豫,是否把這件令人作嘔的事告訴瑪麗婭。他知道,瑪麗婭在寂靜的屋子裡鋪好了床,也在等他,而他則也像那個肩披毯子的男人一樣,偷偷摸摸地走進去..當然,不完全相同!一個是神聖的愛,一個是畜生鬼混,有天淵之別..然而,他擔心,如果告訴瑪麗婭,在他們那種充滿崇高情感,在金色錦緞之間的愛情之外,同時還存在著這種粗野、詭秘、不正當的情愛,在草地上象動物一樣滾來爬去..這必定會引起她十分敏感的羞愧,這有如指出她的過失,這過失雖說有點兒遮掩,然而也是粗俗的,兩種愛情就其形式說是相似的,個人遺憾地相似..不,什麼也不能說。但是小姑娘怎麼辦? ..是啊,同羅莎接觸時,那個女人會同以往一樣,像個勤勞的清教徒,嚴肅認真,辦事井井有條。 朝向花園的那扇玻璃門還有光亮。他抓起一把土朝玻璃扔去,土輕輕地打在門上。瑪麗婭急忙披上睡袍出現了,兩手理著鬆散的頭髮,多少帶點兒倦意。 “為什麼這樣晚才來?” 卡洛斯使勁地吻了吻她那雙幾乎是閉著的惺鬆的美麗眼睛。 “我看著書困得睡著了..後來,我進來之後,又好像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我到處看了看..是我疑神疑鬼了,什麼也沒有。” “我們得養條看門狗,”她低聲說,一面打了個哈欠。 她在床邊坐下,垂著雙手,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對自己這麼懶洋洋,她也感到好笑。 “你這麼疲倦,親愛的!我走吧?..” 她把他拉到自己那芳香、溫暖的懷裡。 “我要你深深地、深深地愛我,長久地愛我①..”第二天卡洛斯沒去里斯本,很早就到了“淘喀”別墅。梅朗妮在撣擦亭子,她對他說夫人有點兒疲倦,早餐都是在床上吃的。他走進大廳。薩拉小姐面對敞開的窗子,坐在軟木凳上,在樹蔭下縫著什麼。 “早上好②,”卡洛斯對她說,一邊朝窗台走過去,想好好觀察一下她。 “早上好,先生,③”她用那羞怯而謙恭的口氣應了一句。 卡洛斯說天氣熱了。薩拉小姐認為這個時候已經熱得難以忍受了。好在下面有條河,看著還使人覺得涼快..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英文。 ③原文為英文。 卡洛斯一麵點上煙一面說,昨天晚上尤其悶熱,他都不能入睡。她呢? 哦,她一覺睡到天亮。卡洛斯問她是否做了好夢。 “啊,是的,先生。”④ 啊,是的!然而現在這個“是的”可是貞潔的,而不是帶著呻吟聲了。 但她的雙眼低垂著。她的樣子是如此端莊、穩重,純潔得好像從沒有過污點! ..裝得不落一點兒破綻!卡洛斯一邊捻著自己的鬍子一面想,她的小乳房一定是白白嫩嫩、圓圓鼓鼓的。 夏天就這樣在奧里威斯度過了。九月初,卡洛斯從爺爺信中得悉,克拉夫特某個星期六要到里斯本來,就住在中央飯店。那天上午,他一早就朝那兒跑去,想了解一下聖奧拉維亞的消息。他見到克拉夫特時,克拉夫特正站在鏡子前刮鬍子。全身黑色衣著的歐澤比奧正坐在長沙發的一頭,一聲不吭地用小剪子修指甲。他是昨晚才從辛德拉來的。 克拉夫特很喜歡聖奧拉維亞。他不明白住在聖弗朗西斯科街和葵花大院那個憋氣的小庭院中,阿豐蘇這個健壯的貝拉人怎麼能受得祝他在聖奧拉維亞過得非常愉快!爺爺身體很健康,他那麼熱情地待客使人不由想起了亞伯拉罕①和《聖經》。謝格拉上校興致勃勃,他吃喝無忌,結果晚餐過後都動彈不得,肚皮要爆開了,靠在沙發上哼哼。在那里克拉夫特認識了特拉瓦索斯老頭兒,那人每談起他“親愛的卡洛斯的才幹”,兩眼總是淚水汪汪。 侯爵情緒很高,見到拉麥古的小貴族們就親切地張開雙臂,有個搖船女愛上了他..除此之外,天天是豐盛的晚餐,去打過幾次野兔,參加了一次宗教遊行,觀賞了姑娘們在教堂廣場上跳的舞,晚上聽吉他演奏會,白天看剝玉米。完全是一首葡萄牙優美的田園詩..“不過,關於聖奧拉維亞咱們得再好好談談。”克拉夫特最後說,一面走進了小盥洗室去洗頭髮。 “你呢,”卡洛斯這時轉過身來問歐澤比奧。 “你一直在辛德拉,是嗎?在那兒做什麼?..埃戛呢?” 小歐澤比奧收起小剪刀,站起身,整了整眼鏡。 “他在維托爾飯店。很有意思,他買了頭驢..達馬祖也在那兒..但是,不常見他。他總是同科恩夫婦在一起..總之,過得還不錯,相當熱鬧..”“你又和那個叫羅拉的妓女在一起了?” 歐澤比奧臉漲得通紅。怎麼這樣說!他非常嚴肅地說,他是在維托爾飯店!同一個葡萄牙妓女在一起的是帕爾馬..他現在辦了家報紙,叫《魔鬼號角》。 ” “《號角》?” “對,魔鬼的,”歐澤比奧說。 “是一份說笑話、諷刺人的報紙..以前就有這家報,叫《警笛》。但是現在那家報紙轉手給帕爾馬了。他打算擴大報社,增加笑料..”“總而言之,”卡洛斯說,“增加點兒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的無恥、討厭的東西..”克拉夫特又走了出來,一面擦著頭。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現在他很想④原文為英文。 ①亞伯拉罕,《聖經》故事中猶太人的始祖。 去旅行,這是他在聖奧拉維亞擬定的計劃。 “淘喀”別墅現在不屬於他了,他在波爾圖附近的住家需要大修,所以他打算去埃及過冬天,逆尼羅河而上,見識一下法老的古代文化。然後,也許再往東去已格達,看看幼發拉底河,看看巴比倫遺址..“所以,”卡洛斯叫起來說,“我注意到桌子上那本書,書名是《尼尼微和巴比倫》..見鬼了,你喜歡這些?我討厭已經消亡的種族和文明..我關心的只是活著的一切。” “因為你是個需要感官歡樂的人,”克拉夫特說。 “說到感官歡樂和巴比倫,你想去布拉甘薩飯店吃午飯嗎?我要到那兒去會個英國人,他替我照管著我的那些礦上的事..但是,咱們倆得從金子路走,因為我要去我的代理人家轉一下..也順路。說定了,中午!” 歐澤比奧在下面廳裡面對著一大攤電報調正他那副倒楣的黑眼鏡,他們撇下他走了。剛走到院子,克拉夫特就抓住卡洛斯的胳膊,談起了他剛才提到的那件有關聖奧拉維業的正經事——爺爺對卡洛斯沒去那兒顯然不高興。 “你爺爺倒沒對我說什麼,但我知道你很傷了他的心。沒什麼好藉口的,就幾個小時火車的路..你知道他是多麼地愛你..見鬼了! Estmodus in rebus①。” “的確,”卡洛斯低聲說,“我早該去了..你要我怎麼辦呢,朋友?..總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要做出努力!..也許下星期我同埃戛一起去。” “對,伙計,讓他高興高興..在那兒呆幾週..”“Est modus in rebus。我一定設法在那兒呆幾天。” 代理人的陋室在蒙特標大樓對面。卡洛斯在商店門前慢慢地轉悠著等了幾分鐘。突然,他看見梅朗妮從蒙特標大樓走出來,同她一起的是個頭戴紫帽子的胖老太太。他很是驚訝,就趕忙穿過了大街。梅朗妮由於意外地碰上了卡洛斯,就停住了腳步,滿臉漲得通紅。沒等問,她就結結巴巴他說,是太太讓她到里斯本來,和她一起的是位朋友..一輛兩匹白馬拉的四輪馬車停在馬路上,梅朗妮匆忙跳上車,馬車顛簸著朝王宮方向駛去。 卡洛斯疑惑不解地看著她離去。克拉夫特這時也到了,他也在盯著看。 他認得那輛馬車是奧里威斯的“托度號”,他自己過去常乘它來逛里斯本。 “是'淘喀'來的什麼人?”他問。 “一個女用人,”卡洛斯說,對梅朗妮那種莫明其妙的窘態仍感到迷惑不解。 卡洛斯走了沒幾步就停了下來,在熙來攘往的車馬聲中,壓低嗓子問道:“餵,克拉夫特,歐澤比奧對你說過我什麼沒有?” 克拉夫特坦白說,剛一進屋,歐澤比奧就開始吞吞吐吐地告訴了他卡洛斯在奧里威斯的神秘生活..“但是我沒讓他說下去,”克拉夫特接著說,同時還表白他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他甚至從來不看《羅馬故事》報。 “不過,你應該去趟聖奧拉維亞。” 這天晚上卡洛斯果然對瑪麗婭說他要去看爺爺。她也非常認真地勸他要①拉丁文:凡事都要有個分寸。 這樣做,並且後悔自己如此自私,長時間把他困在身邊,遠離了其他愛他的人。 “但是,親愛的,時間不會太長,對吧?” “最多兩三天。當然,我會把爺爺接回來。他在那兒也沒事幹,也免得我再回到那兒去..”瑪麗婭這時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膽怯地低聲告訴他,她有個強烈的願望..就是看看葵花大院。想看看他的房間、花園和所有那些可愛的地方,因為他過去常常在那些地方想起她,而且因為在那些地方他感到距她是那麼遙遠,不可接近,他曾經很痛苦過..“告訴我,你願意我去嗎?不過,要在你爺爺回來之前去。你願意嗎?” “我認為這主意太好了!只有一個危險,就是不再讓你走,把你關在我家裡。” “上帝呀,但願如此!” 於是兩人商量好,在卡洛斯動身去聖奧拉維亞那天,她到葵花大院去吃晚飯。夜裡,他乘馬車去聖亞波尼亞車站,然後,她回奧里威斯。 那是個星期六,卡洛斯很早就來到了葵花大院。當他聽到載著瑪麗婭的馬車在門前停下,她那深色的衣裙沙沙地拖在鋪著通向他房間內樓梯的櫻桃色絲絨上時,他的心像初次相會時一樣緊張而激動地跳動著。在前廳,他們親吻了,這是極為甜蜜的第一吻。 她立即走到梳妝台前脫下帽子,理理頭髮。他不停地吻她,抱住她的腰肢。兩人的臉緊貼在一起,朝著鏡子裡微笑,對自己年輕美貌感到無限欣慰。接著,她急不可待地懷著好奇心跑遍了他所有的房間,細細地察看,甚至連盥洗室也看了。她讀出每本書的書名,聞聞瓶子的香氣,打開絲質的床幔..在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櫃檯上,有隻銀盤子,裡面放了許多照片,這些卡洛斯忘記藏起來了,有穿女騎士長裙的騎兵上校的太太,眉清目秀的魯蓋爾夫人,還有其他的女士們的照片。她帶著一絲苦笑把手伸到那些記載著許許多多往事的照片之中..卡洛斯笑笑,請她別看這些“他心靈的錯誤”。 “為什麼不看?”瑪麗婭認真地說。她很清楚,他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並非純潔得如同天使。一個男人總會有很多以往的照片。再說,她深信他過去對任何女人的愛都比不上對她愛得那麼真摯。 “這些偶然的事情說不上是'愛情',不然就是對愛情的褻瀆了,”卡洛斯低聲說。 “那些就像是客棧裡的臥房,到那兒過一夜..”但是,瑪麗婭久久地打量著騎兵上校太太的照片。她覺得這個女人很美!是什麼人?一位法國女人? “不,是維也納人。是一個同我有往來的商人的妻子..他們喜歡安寧的生活,住在鄉下..”“啊,是維也納人..都說維也納女人很迷人!” 卡洛斯從她手裡把照片奪過來。為什麼談論別的女人呢?在這茫茫人世,只有一個女人,他已經把她抱住貼在自己的心上了。 於是,兩人在葵花大院走了一遍,最後到了平台。她特別喜歡阿豐甦的書房,房內掛著主教內室式樣的絲綢,陳設樸實無華,環境寧靜,益於讀書。 “我不知為什麼,”她小聲說,眼睛一邊慢慢地掃過擺滿書籍的書架和那個十字架上的基督,“不知道為什麼,你爺爺使我害怕!” 卡洛斯笑起來。傻瓜!爺爺要是認識她,一見面就會大大恭維她一番的..爺爺簡直是個聖人!是個可愛的老頭兒! “他熱烈地戀愛過嗎?” “不知道,也許..但是,我覺得爺爺一向是個清教徒。” 兩人下樓到了花園。這是個幽靜、華麗的花園,小瀑布的流水悅耳地飛濺而下。她也很喜歡這個花園。兩人在一棵古柏下坐了一會兒,面前是一張粗糙的石台,上面刻著的那些字與日期已經辨認不清,枝頭上鳥兒的叫聲在瑪麗婭聽來比她以往聽到的鳥鳴都更為娓娓動聽。後來,她挑了一根樹枝,打算帶回去作個紀念。 她帽子都沒戴上就到前面去看馬車房。看門人第一次見到一位如此漂亮的金發女郎來到葵花大院,便手拿著小帽呆呆地站在一旁。瑪麗婭撫摸著馬兒,拍拍它們,對一匹叫杜南蒂的馬愛不釋手,因為它常常拉卡洛斯去聖弗朗西斯科街。他從這些極為普通的舉止之間看到了一位賢慧妻子的難以言狀的可愛之處。 他們踏著卡洛斯專用樓梯回到樓內——瑪麗婭覺得這樓梯很“神秘”,櫻桃色的粗絨布把樓梯裡鋪得嚴嚴實實,猶如一個保險櫃,衣裙磨擦聲全被悶住了。卡洛斯發誓說,除了埃戛有一次裝扮成漁婦從這兒走過,再也沒有一位穿著裙子的人從這兒走過。 後來,他讓她在屋內呆片刻,他去吩咐巴蒂士塔辦點兒事。但是,他回來時,見她坐在長沙發的一頭,無精打采、情緒低落,就趕忙抓起她的雙手,不安地問道:“怎麼啦,親愛的?你病了?” 她慢慢抬起雙眼,一層淚水遮住了它們的光輝。 “我在想,為了我你要拋井這棟漂亮的宅子、放棄你舒適的生活、平靜的日子、你的朋友們..我很難過,很後悔!” 卡洛斯跪在她身旁,笑她太過慮,稱她是傻瓜。他用親吻吮吸了她那滾動的淚花..難道她認為自己還不如花園裡的瀑布和幾塊舊地毯價值高? ..“我親愛的瑪麗婭,我的不安是我為你做得犧牲太少了,而你的犧牲卻是如此之大!” 她苦笑著聳聳肩膀。 “我!” 她用手攏攏頭髮,輕輕地把他拉進自己的懷裡,低聲地、好像在對著自己的心說話,打消他的不安和疑慮:“是的,的確,在這個世上只有咱們的愛情有價值!其他全一文不值! 只要咱們的愛情是真摯的、深切的,其他的一切全是虛幻的、全都無所謂了..”她的聲音被卡洛斯的親吻淹沒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在這張床上,他曾把她想像成一位不可觸及的女神,度過了多少難眠之夜埃五點鐘,他們想到該吃晚飯了。桌子擺在一間小廳裡,卡洛斯很早就想把這個廳裝飾上珍珠色和庚申薔薇色的錦緞。但是,還沒改裝好,牆上仍然留著深綠色的糊牆紙。最近,卡洛斯在廳裡掛了一幅父親的遺像——一幅蹩腳的油畫,畫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年青人,一雙大眼睛,手上拿著麂皮手套和一根馬鞭。 巴蒂士塔換上了一身淺色的旅行裝在一旁侍候他們。桌子圓而小,像只花籃。香檳酒冰鎮在一隻銀桶裡;備餐桌上放著盛大米甜食的盤子,上面有瑪麗婭名字的縮寫字母。 這種令人愉快的細緻的安排博得了她柔情的一笑。後米,她看見彼得羅?達?馬亞的遺像。這引起了她的興趣。她盯著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是時光使它變得蒼白了。畫上的人那兩隻阿拉伯人形狀的大眼睛濃黑而無神,看上去很是憂傷。 “是誰?”她問。 “我的父親。” 她走上前去,舉起蠟燭仔細端詳著。她覺得卡洛斯不像他。當她歸坐時,卡洛斯正小心地打開一瓶陳香貝爾丁酒,她非常認真他說:“你知道嗎,有時候你像誰?..有意思極了,但是真的,你像我的媽媽!” 卡洛斯大笑起來,他很高興,因為這種相像使他們倆更親近了,這使他很榮幸。 “真的,”她說,“媽媽很漂亮..不是瞎說,你的額頭、鼻子..我也說不清有點兒什麼..但是,有些姿勢,有時微笑的樣子..還有在你茫然和若有所思時的樣子..我有好多次這樣想過..”巴蒂士塔端進來日本砂鍋。卡洛斯興致勃勃地宣布晚餐為葡萄牙菜。掌勺的法國廚師安托恩先生同爺爺走了,留在家的是另一位廚師米凱拉,卡洛斯認為這也是位好廚師,有堂若昂五世①時代修道院的烹調手藝。 “我親愛的瑪麗婭,現在,頭道菜是雞湯,在過去只能在奧迪維拉斯女修道院保拉院長的房內才能吃到,而且是在神秘的宗教訂婚儀式上..”晚餐豐盛、愉快。當巴蒂士塔退下時,他們很快地隔著鮮花握了握手。 卡洛斯此時覺得她更美麗、更可愛了。她的雙眼好像散發出無限柔情,她戴在胸前的純潔的玫瑰顯示出她高雅的情趣。他們倆都產生了同一種願望,即永遠地呆在這個單身漢舒適的房間內,品嚐著堂若昂五世的葡萄牙晚餐,而且由穿著一身便裝的巴蒂士塔侍候。 “我真想不去趕火車了,”卡洛斯說,像在祈求她的同意。 “不,你應該去..我們不能太自私了..只是你要照料好自己,每天給我發封長長的電報..發明電報局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那些相愛而又相距遙遠的人,媽媽常這樣說。” 這時,卡洛斯又拿自己同她媽媽相像這件事開起玩笑。他低下身子,搖搖放在冰中的香檳瓶子說:“有意思,你以前沒對我這麼說過..你也從來沒對我談起你的媽媽..”瑪麗婭的臉泛起了紅暈。哦,從來沒談起過媽媽,因為從來也沒有機會..“再說,也沒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說,”她補充說。 “媽媽是馬德拉島人,並不富有,她嫁給..”“在巴黎結婚的?” ① 1706年至1750年的葡萄牙國王。 “不,在馬德拉同一個奧地利人結了婚。這個奧地利人是陪他的一位骨瘦如柴的弟弟到那兒去的..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見到了長得非常漂亮的媽媽,他們彼此相愛了,就這樣..”她談這些話時,兩眼一刻沒離開過盤子,並且一邊慢慢地切著一隻雞翅膀。 “這麼說,”卡洛斯高聲說,“如果你父親是奧地利人,親愛的,你也就是奧地利人了..也許你就是你說的那些非常迷人的維也納女士中的一位了..”對,依照法律也許算是個奧地利人。但是,她從沒見過父親,向來是和母親住在一起,總是講葡萄牙語,認為自己是葡萄牙人。她從未去過奧地利,也不會說德語..“你沒有兄弟姐妹嗎?” “有,有個小妹妹,很小就死了..我都記不得什麼模樣了。在巴黎我有她的照片..很漂亮!” 這時,一輛飛奔而來的馬車停在下面街上。卡洛斯感到奇怪,就拿起餐巾跑到窗口。 “是埃戛!”他大聲說。 “就是那個討厭鬼,從辛德拉來了!” 瑪麗婭不安地站起身來。兩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站了片刻..但是,埃戛親如卡洛斯的兄弟,他等著埃戛從辛德拉回來後帶他去“淘喀”別墅。 最好是在那兒見面,既自然又方便而簡單..“巴蒂士塔!”卡洛斯叫道,不再猶豫了。 “告訴埃戛先生我在吃晚飯,請他到這兒來。” 瑪麗婭已經坐下,她滿面通紅,急忙整整髮卡和略顯蓬亂的頭髮。 門開了,埃戛驚訝地站住了,他手裡拿著白帽子、白陽傘和一個暗灰色的紙包。 “瑪麗婭,”卡洛斯說,“你終於見到了我的好朋友埃戛。” 對埃戛,他則簡單地說: “瑪麗婭?愛杜亞達。” 埃戛慌忙放下紙包,去握瑪麗婭?愛杜亞達向他伸過來的手。她臉頰微紅,含著笑。但是,那個暗灰色的紙包捆得不結實,散了。 ”一包新鮮的辛德拉奶酪點心滾了出來,弄髒了地毯上的花紋。這時,原來的尷尬局面在一片歡樂的笑聲中消失了——埃戛無可奈何地張開雙臂,看著他的點心滾得滿地都是。 “你吃過晚飯了嗎?”卡洛斯問。 沒有,還沒吃晚飯。他已經看到餐桌上那葡萄牙式的雞蛋甜食,他都饞了。維托爾飯店那糟透了的飯菜,他已經吃厭。啊,那算什麼烹調手藝啊! 菜難以下嚥,菜名卻是從法文翻成了土語,真像在體育館上演的喜劇! “那就來吧!”卡洛斯高聲說。 “快,巴蒂士塔!..把雞湯端來! 哦,還有時間! ..你知道嗎,我今天去聖奧拉維亞? ” 埃戛當然知道,他收到過卡洛斯的信,而他正是為此才來的..不過,他還不能吃晚飯,全身是路上的灰塵,再說還穿著這身鄉下便裝..“巴蒂士塔,告訴他們把雞湯給我留下!不,告訴他們什麼都給我留著,我餓得像阿卡狄亞①的牧民!..”巴蒂士塔端上咖啡。夫人乘坐的那輛馬車已經裝上了小箱子,在門口等候了,那輛車將拉他倆去聖亞波羅尼亞車站。但是埃戛還想說話,他說還有時間,並且掏出了懷錶。不過表停了。他馬上說,在鄉下他像鮮花、鳥兒一樣,靠太陽來判斷時間..“現在要留在里斯本了吧?”瑪麗婭?愛杜亞達問他。 “不,夫人,呆到我履行完公民義務,再去兩三趟施亞都足矣..然後,再回到鄉村野外。辛德拉已經開始對我有了吸引力,此時,那里人跡罕至..辛德拉,夏天擠滿了資產階級人物,在我看來猶如一首沾滿了油垢的田園詩。” 這時,巴蒂士塔給卡洛斯端來法國薩特洛烈酒,並說他要是不想故意誤了火車,就不該再拖延時間了。瑪麗婭立即站起身來,進到里屋去戴帽子。 兩位朋友單獨地呆了一會兒,卡洛斯從容地點上雪茄。 “你去住多久?”埃戛終於問道。 “三、四天。我回來之前你別去辛德拉,咱們需要談談..你在那兒搞的什麼鬼?” 另一位聳聳肩膀。 “我呼吸新鮮空氣,採集花朵,有時低聲吟誦著'多麼美麗啊,這一切!'如此這般。” 然後,他伏向桌子,用牙籤戳了只橄欖說:“除此之外,無事可做..達馬祖在那兒!同科恩夫人形影不離,這是我信中對你說了的..當然,他們之間沒什麼關係,那全是做給我看的,為了激怒我..達馬祖此人卑鄙之極!我就等找個機會掐死他!” 他攥緊拳頭猛揮了一下,被太陽曬黑的臉上帶著怒氣:“當然,我還是同他說了話,同他握了手,稱他是'親愛的達馬祖',等等。但是,我就等找個機會!必須除掉這個畜生。這是道義所驅,眾望所歸。把這只球踢出人群實在是大快人心事。” “還有誰在哪兒?”卡洛斯問。 “你想知道什麼?..勾瓦林紐夫人。但是,我只見到她一次。她很少露面,現在可憐得很,在服喪呢。” “服喪?” “為你呀。” 兩個都沒再說下去。瑪麗婭走了進來,罩著面紗,剛戴好手套。這時,卡洛斯又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伸著雙臂,讓巴蒂士塔幫他穿上一件旅行夾外套。埃戛也來幫忙,並請他向阿豐蘇轉達晚輩的敬意,還要問候謝格拉胖上校。 埃戛光著頭送他們下去,關好了馬車門並對瑪麗婭?愛杜亞達說,等卡洛斯從杜若河莊園回來,就去“淘喀”看她..“我回來前,你別去辛德拉!”卡洛斯對他嚷道。 “米凱拉會照料你的!” “好的,好的。①”埃戛說,“一路平安!親愛的夫人,您有事儘管吩①阿卡狄亞,古希臘一高原,是個風光明媚、人情淳樸的理想之鄉,人們常以此地比喻田園牧歌式的生活。 咐..'淘喀'見! ” 馬車走了。埃戛回到自己房內,另一個僕人正在那兒為他洗澡做準備。 小廳裡已經空無一人,只有鮮花、殘羹剩飯和幾支仍然孤獨地點燃著的蠟燭映襯出彼得羅?達?馬亞那幅暗淡畫像上的蒼白面孔以及他那淒涼的雙眼。 緊接著的那個星期六,大約兩點鐘,卡洛斯和埃戛吃過了午飯仍然坐在桌旁,抽著剩下的雪茄,談論著聖奧拉維亞莊園的事。卡洛斯是當天凌晨獨自從那兒返回的。爺爺決定在那片蒼勁的樹叢中呆到秋末,因為這年秋天天高氣爽,氣候宜人..卡洛斯在那兒發現爺爺非常愉快,非常健壯,雖然由於輕微的風濕痛,不得不中止了他一向喜歡的冷水裕老人身體健康、硬朗,對卡洛斯的心是一種寬慰:他覺得等到十月他同瑪麗婭動身去意大利時,就可以放心走了,不會顯得不孝順,此外,他已經想好了一套矇騙辦法——他是這樣對埃戛說的——為的是實現他生命中最崇高的願望而又不使爺爺傷心,不攪亂他晚年的平靜生活。這個辦法很簡單,就是他先一個人去馬德里,開始一次“學習旅行”。這一點,在聖奧拉維亞時他已經和爺爺談妥。瑪麗婭在“淘喀”多呆一個月,然後,乘船到波爾多①,在那兒卡洛斯與她會合,開始他們幸福的生活,而意大利的花香鳥語將會為他們更增添浪漫色彩..到了春天,他回里斯本,把瑪麗婭在一個穩妥的住處安頓好。這時,再慢慢地向爺爺透露這種關係,這種關係既同他榮譽相關,又迫使他長達數月生活在異國他鄉,那裡已經成了他那顆心的祖國。爺爺還能怎麼說呢?他只會接受這樁浪漫史;那些使人不快之處,由於距離遙遠和感情因素,爺爺就不會看見了。對阿豐蘇來說,發生在意大利的這樁愛情不過是一件虛幻、幼稚的事..他所感到遺憾的僅僅是孫子每年要為此遠走高飛。但是當他想到人類愛情的脆弱和生命的短暫,也就一年年地能自我寬慰了。再說,卡洛斯也相信寬厚仁慈會使那些不久於人世的心腸最硬的人變得心軟..總之,他認為自己的打算挺高明。埃戛也表示同意。 接著,他們又興致勃勃地談論起兩個情人該住在何處。卡洛斯堅持自己的浪漫想法——要在湖畔找棟農村小舍。但是埃戛不喜歡有湖泊。他認為,天天總是看著平靜的藍色湖水,對愛情的持久性是個威脅。他說,一對相愛的人兒孤零零地生活在一成不變的景色的寧靜環境之中,他們既不是生物學家,又不愛好垂鉤釣魚,那就不得不整天地尋求對方的情慾,他們的思想、感受、追求、歡樂以及沉默都來自其中..見鬼了,最強烈的愛情也經受不住這個!一對情人,他們唯有追求是相愛,因此要找個城市,找個繁華、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定居,這樣,男的白天可以去俱樂部,找人閒談,上博物館,豐富思想,觀賞其他女人的音容笑貌;而女的可以上街,購物,上劇院,引來其他男人的注目。所以,到夜晚,當他們相會時,由於分離了一整天,兩人沒有好好地觀察一番對方,每人就都會帶來各自經歷過的強烈的生活氣息。當他們單獨呆在安樂窩裡時,就會感到新鮮的、真正的歡樂,在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親吻之中,總會體會到新的滋味。 “我,”埃戛站起身來繼續說,“要是帶一個女人遠走高飛,絕不找湖邊,不去瑞士,也不去西西里的深山密林,而是去巴黎,去意大利大街伏特①原文是英文。 ①法國加龍河沿岸的城市。 維爾①附近的街角,找棟窗戶朝鬧市的房子,離開談論哲學的場所和集中了智慧的《費加羅報》社及盧浮宮都沒幾步遠..瞧,這就是我的信條! ..巴蒂士塔給我們送郵件來了。 ” 不是信件。巴蒂士塔用托盤送來的只是一張名片:他惶惶不安地走進來說,“有個傢伙在外面,在前廳,還有輛馬車等著..”卡洛斯看了一眼名片,臉色變得白得嚇人。他不安地慢慢地把名片翻來覆去,手指都在發抖..然後,一聲不吭地把它扔到桌上給埃戛看。 “見鬼了,”埃戛驚訝地低聲說。 是卡斯特羅?戈麥士! 卡洛斯猛然站起身來,用堅定的口氣說:“讓他進來..到大廳!” 巴蒂士塔指著卡洛斯吃午飯時穿著的法蘭絨短外套,低聲問是否要件長外套。 “拿來。” 只剩下卡洛斯與埃戛兩人時,他們互相焦慮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不是來尋釁,這很清楚。”埃戛輕輕說。 卡洛斯沒搭腔。他又看了一次名片:那人叫若阿金?亞瓦勒斯?卡斯特羅?戈麥士,姓名下面用鉛筆寫著“布拉甘薩飯店”..巴蒂士塔拿來了長外套。卡洛斯慢慢扣好衣服,沒再對埃戛說什麼就走了出去。埃戛站在桌旁,呆呆地用餐巾擦著手。 大廳掛著秋天鮮苔色的絲絨窗簾。卡斯特羅?戈麥士一隻腿跪在沙發邊上,好奇地觀賞著一幅康斯特布爾①的精美油畫,那是魯納伯爵夫人的像。 她穿了一身紫絨英國獵裝,英姿颯爽。聽到地毯上響起了卡洛斯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手裡拿著白帽子,微笑著為自己如此隨隨便便地欣賞那幅康斯特布爾的傑作表示歉意..卡洛斯面色異常蒼白,用生硬的手勢向卡斯特羅指了指那張沙發。卡斯特羅?戈麥士笑瞇瞇地一面道謝,一面慢慢坐下。他那剪裁合體的外套胸前戴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他那雙漆皮鞋的光亮反射到亞麻靴套上;他的臉乾瘦、黝黑,下巴留著山羊鬍子,頭髮稀疏。他笑起來總帶著冰冷、疲乏的表情。 “我在巴黎也有一幅康斯特布爾的精品。”他無拘無束他說,說話時“r”的喉音很重,不過巴西口音使那個音顯得柔和了。 “然而,那隻是一幅小風景畫,只有那麼兩個人。說實話,他不是我喜歡的畫家..但是,給畫廊倒是增添了光彩。誰都得有他的畫。” 卡洛斯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倚子上,兩手緊握著拳頭放在膝上,不動聲色,猶如一尊大理石像。面對著這副親切的模樣,有個想法使卡洛斯很痛苦,他渾身象遭了鞭苔似的,兩眼睜得挺大,射出一股無法撲滅的怒火。卡斯特羅?戈麥士一定什麼都不知道。他一到,一下船,就馬上跑到奧里威斯,睡在了奧里威斯!他是丈夫,還年輕,已經抱過她了!現在到這兒來,悠哉悠哉,胸前戴著朵花兒,談論著康斯特布爾!卡洛斯此時唯一的想法是,那個人會侮辱他。 但是,卡斯特羅?戈麥士友好地道歉說,他如此前來,既不認識卡洛①巴黎一輕歌劇院。 ①康斯特布爾(1776— 1837),英國著名畫家。 斯,甚至都沒先寫了條子求見.. “我到您這兒來的原因又是如此緊急,我是今晨十點從里約熱內盧來此地的,或者說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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