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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4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7236 2018-03-21
卡洛斯早早吃過午飯,正要乘馬車出去,已經戴上了帽子;這時,巴蒂斯增進來禀報說,埃戛先生有要事想和他談,請他稍等片刻。埃戛先生正在刮鬍子。 卡洛斯馬上想到是有關科恩夫人的事。她到里斯本已經兩週,可埃戛還沒見到她,也很少談起她。但卡洛斯察覺出他很煩躁不安。每天上午,可憐的埃戛收到郵件時都顯得很失望,因為他只有一捆報紙或是幾封從塞洛利庫來的信。夜晚,他跑到兩、三個劇院轉轉。初夏的劇院幾乎空空蕩盪;當他回來時,僕人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一封給他的信也沒有。顯然他又再次失望了。毫無疑問,埃戛不甘心失去拉結,他渴望能見到她,不管怎樣,她沒讓他看出在她的心裡她對他們往昔的幸福多少還懷有點眷戀之情,這種令人不悅的現實真使他心如刀絞..就在昨天,埃戛來吃晚飯的時候,顯得心煩意亂:他在金子路同科恩相遇。他覺得“那個混蛋”不懷好意地揮舞著手杖朝他瞟了一眼。埃戛發誓說,要是“那個混蛋”膽敢再那樣看他一眼,他就毫不留情地在鬧市區的某個街角當眾把他撕個粉碎。

前廳的時鐘敲打了十二點。卡洛斯因為急著出去,就準備上樓去埃戛房間。就在這當兒,郵差來了,送來了《兩世界雜誌》和一封給卡洛斯的信。 那是勾瓦林紐夫人寫來的。埃戛穿著背心,腳踏拖鞋出現的時候,卡洛斯剛看完信。 “我有件要緊事和你談,小少爺。” “你先看看這個,”另一位說著把勾瓦林紐夫人的信遞了過去。 勾瓦林紐夫人以痛苦的口氣抱怨說,卡洛斯已經兩次失約,沒到姑姑家去,而且事前一個字都沒給她寫。她認為這是一種侮辱,是粗暴的行為。現在,她要警告他,“為著她對他做出的一切犧牲”,要求他於星期天中午到聖瑪莎爾街去,以便在她去辛德拉之前,兩人最後把話說個明白。 “正好一刀兩斷!”埃戛嚷道,一邊聞了聞信紙的香味,之後把信還給了卡洛斯。

“你別去,也不給她回信..她去辛德拉,你去聖奧拉維亞,你們再也不見面,就此了結這樁浪漫史。就像一切驚天動地的事物那樣了結了,如羅馬帝國,萊茵河——後者由於它流域廣闊而在不知不覺地消失..”“我正要這麼做,”卡洛斯說,一面戴起了手套。 “上帝啊,這是個多麼討厭的女人!” “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把這種事稱做'犧牲'!一星期還拉你去姑姑家兩次,大肆揮霍,喝香擯,抽香煙,飄飄然,忘乎所以,如醉如狂。然後,兩眼痛苦地盯住地面,就把這些叫做'犧牲'..真該用鞭子好好抽她一頓!..”卡洛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好像勾瓦林紐伯爵夫人身上和這個世界上,有的只是反复無常,爾虞我詐。

“你要對我說什麼?” 埃戛顯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他慢慢從盒子裡取出一支煙,不慌不忙地扣好背心鈕扣。 “你近來沒看見達馬祖?” “他沒再來找過我,”卡洛斯說。 “我想他生氣了..我只要碰見他,總是遠遠地伸出兩個指頭友好地向他打招呼的..”“倒是該給他幾棍子。達馬祖到處議論你,議論你的女友,那位夫人..稱你是'無恥之徒';關於她,說的話就更難以入耳。還是老一套:說是他引見的你,你卻從中插了一手。而對那位夫人來說,只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因為你更富有,她就甩開了他,挨近了你..你瞧,真無恥之極。這件事在文人俱樂部、哈瓦那之家已經議論紛紛,還添上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細節,而且總和金錢連上。這很陰險,目的在於毀壞你的名聲。”

卡洛斯臉色煞白,只說了句: “要一報還一報。” 他怒氣沖沖地下了樓。在他看來,以“錢”來進行使人作嘔的含沙射影的攻擊,就只有用死來進行懲罰。就在他的手抓住馬車門把手的一剎那,他想到要直接去達馬祖家,要狠狠地報復一下。 但是,快十一點了,他得去奧里威斯了。再過一天,星期六,將是他心目中最美好、最隆重的日子,這一天,瑪麗婭?愛杜亞達總算要去看看克拉夫特的鄉間別墅了。前一天已經說妥,他們將在那裡度過最炎熱的幾個小時,一直呆過下午,就他們倆,在那棟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孤寂的房子裡,連用人也不在身旁。這要求是他猶猶豫豫地、顫抖著向她提出來的。她當即表示同意,臉上掛著微笑,神態泰然自若。這天上午,他派了兩個僕人去奧里威斯,打開各個廳室的門窗透透氣,清掃一番,到處擺上了鮮花。此刻,他懷著虔誠的心正要往那兒去,去看看他的女神的聖殿是否裝點停當..正當他精心地作了安排,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時,達馬祖的無稽之談又一次使他們的愛情黯然失色!

去奧里威斯的一路上,他不停地反复琢磨著一些難以名狀但卻是殘暴的方式,來狠狠地整整達馬祖,但又沒想出具體的辦法。只要這個無恥之徒在街頭巷尾討厭他說三道四,他的愛情就沒有安寧。有必要公開地教訓教訓他,使他不敢在里斯本把他那令人憎惡的肥胖的臉露出來..馬車在鄉村別墅門前停下,卡洛斯已經決定,要找個下午在施亞都廣場當眾用手杖揍達馬祖一頓..但是,後來當他從鄉村別墅往回走時,就冷靜多了。他走過了那條槐樹成行的美麗的小路,這是她的雙腳明天上午要走過的地方;他仔細察看了那張床,這將是她睡覺的地方;一張漂亮的床,架在一個小小的台子上,四周掛著鼓花的金黃色錦緞,有著異教徒祭壇的那種莊重,並且富麗堂皇..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倆將單獨在這個寧靜的、外界不知不曉的房子內相會。然後,整個夏天他們就躲在這個鄉村僻野的涼爽之地,相親相愛。而再有三個月,他就將遠走高飛,去意大利,生活在大湖之濱,美麗島的樹蔭之下..在這種令人動情的歡樂之中,那個只會在文人俱樂部打台球時講下流話的肥胖而庸俗的達馬祖,對他又有何妨礙!到達聖弗朗西斯科街時,他已決定,如果再見到達馬祖,他還是用手指微微向他打個招呼。

瑪麗婭?愛杜亞達同羅莎去貝林公園散步了,給他留了張字條,請他晚上來聊聊天①。卡洛斯慢慢走下樓梯,一邊把字條放進了錢包,當作一件珍貴的紀念品。他剛走出大門,穿了一身黑衣服的阿連卡若有所思地慢慢從帕雷林尼亞巷迎面走來。一見到卡洛斯,他立即停住步,張開了雙臂;然後,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迅速地抬起頭朝二樓看了看。 從看賽馬之後,他們沒再見過面。詩人熱烈地擁抱了他親愛的卡洛斯,接著,象背書似地談起了自己。他同他的好友卡瓦略沙又去了一趟辛德拉和①原文為法文。 古拉列斯;這使他想起了同卡洛斯,同藝術家在塞特艾斯宮度過的愉快時光..辛德拉真是個漂亮的地方。他在那裡得了輕度的感冒。儘管有學識如此淵博的卡瓦略沙作陪,還有他的妻子小朱麗(阿連卡視她如姐妹)那絕妙的音樂天才,他還是沒有興致。這是因為老了..“是啊,”卡洛斯說,“我看你有點兒倦意..你那種興致勃勃的勁頭沒有了。”

詩人聳了聳雙肩。 “《福音》裡講得很清楚..也許是《聖經》裡說的?..不,是聖保羅說的..是聖保羅或是聖阿古斯丁紐說的?..不管誰說的吧,權威倒無關緊要,這些聖書中有一本提到,這個世界是個淚水的峽谷..”“在這個峽谷裡,人們有足夠的歡樂。”卡洛斯樂呵呵他說。 詩人又聳了聳肩膀。是淚水還是歡聲笑語,這有什麼關係? ..一切都是感覺,一切都是生活!就在昨天,他還在科恩夫婦家說過這話..驀地,他在街心停住了步,碰碰卡洛斯的胳膊問道:“說起科恩夫婦,年輕人,請坦率告訴我一件事。我知道你同埃戛關係密切,再說,我又比任何人都更加稱讚他的才智..但是,說真的,他一聽說科恩夫婦回來了,就跑回里斯本,你認為這合適嗎?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卡洛斯向詩人擔保說.埃戛只是在那天他到達了幾小時後才從《插圖雜誌》上得知了科恩夫婦回來的消息的..再說,有過個愉快衝突的人,就不能住在一個城市裡,那麼人類社會也就完了..阿連卡沒搭腔,低著頭和卡洛斯並肩走著。後來,又停住步,皺起眉頭說:“我還有件事想問你。你和達馬祖之間有過什麼口角嗎?我這樣問你是因為,有一天在科恩家中,他說了一席話,有些含沙射影..我當即就對他講明白:'達馬祖,卡洛斯?達?馬亞,也就是彼得羅?達?馬亞之子,可如同我的兄弟一般。'於是達馬祖就不吭聲了..他不吭聲了,因為他了解我,他知道凡涉及忠實和誠摯的問題,我可不是好惹的!”

卡洛斯只說了句: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連達馬祖都沒見到。” “對了,”阿連卡拉住卡洛斯的臂膀說,“在辛德拉時,我非常想念你。甚至我還寫了點兒小東西,自以為還不錯,是獻給你的..一首十四行詩,描繪辛德拉日落時分的美麗景色。我想向這些'年輕一代'表明,必要時,這位詩人也能琢磨出時髦的詩句,並賦與它現實的特點。等一等,我看看還記得不。這首詩題為:《去卡布舒①的路上》..”他們在塞撒斯廣場的一角停住步。詩人在開始背誦詩句之前,輕輕咳了咳——恰巧這時埃戛從下面走上來。他一身鄉間打扮,藍色法蘭絨外套上插著一朵美麗的白玫瑰。 自從那次在科恩家的晚會上不歡而散之後,阿連卡與他再沒見過面。埃戛對詩人依然懷著強烈的反感,認為是他,編造了那封所謂“猥褻的信”的無恥的故事——阿連卡憎恨埃戛,則因為他心裡認定埃戛是他所崇拜的拉結的熱戀的情人。兩人的臉色都變得煞白;兩人的握手也都有氣無力、冷冷冰①辛德拉附近的一個古教堂。

冰。三個人都沉默著。這當兒,埃戛好不容易才藉著卡洛斯的火柴,顫抖地點著了自己的雪茄。不過,還是他,在青煙之中先開了口,故作和氣他說:“我看你氣色很好,阿連卡!” 詩人也是和言悅色,但帶著點兒傲氣,用手指捋了捋鬍子說:“馬馬虎虎。你都乾什麼了?什麼時候你能讓我們拜讀一下那部《回憶》,老弟?” “我在等著這個國家裡所有的人都學會了認字的時候。” “那你就等著吧!請你的朋友勾瓦林紐快點幹,他主管公共教育嘛..啊,看,那位先生就在那兒,他看上去就像《政府公報》上的一欄文章,既嚴肅又空洞無物..”詩人用手杖指著街道的另一側,勾瓦林紐正同科恩談著話,慢慢地走近來。在他們身旁,達馬祖頭戴白帽,身穿白背心,挺著個大肚子,眼睛望著施亞都廣常他面帶微笑,喜氣洋洋,儼然一個征服者在自己屬地上的架勢。他那副興高采烈、悠然自得的樣子,使卡洛斯很是惱人。當達馬祖在街對面停下來,把背朝向他,故意同勾瓦林紐高聲談笑時,他按捺不住地向街對面走去。

他很簡單地毫無熱情地同勾瓦林紐握了握手,對科恩打了個招呼,接著絲毫沒壓低嗓門,冷冰冰地對達馬祖說:“聽著。你若再象現在這樣不三不四地談論我以及和我有關係的人,我就揪下你的耳朵。” 伯爵連忙插到他們兩人之間說: “馬亞,幹嘛這樣!這是在施亞都..” “沒什麼了不起,勾瓦林紐,”卡洛斯攔住了他,往下說著,樣子異常嚴肅、冷靜。 “我只是警告一下這個蠢貨。” “我不想吵架,我不想吵架!..”達馬祖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說,一面鑽進了一家雜貨店。 卡洛斯再次和科恩打了個招呼,井同勾瓦林紐握了手,然後回到他的朋友面前,恢復了平靜。 他只是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埃戛則更心神不安,因為他覺得從科恩的眼神中,又看到了一種難以忍受的挑釁。只有阿連卡毫無察覺,依然在滔滔不絕地談論著文學,向埃戛解釋說,對自然主義可以做些讓步..“我在對埃戛說..描繪景色,顯然要照現實寫。描寫一棵栗子樹不能像描寫一顆心靈那樣..這個我同意..卡洛斯,我獻給你的那首在辛德拉寫的十四行詩就是如此。是現實主義的,當然,都是現實主義的..如果是景色,更得如此!好,我給你們背背這首詩吧..埃戛,你來的時候,我正要背呢..當然,要看看這詩句是否使你們厭煩..”一點也不嫌煩!為了聽得更清楚些,他們甚至拐進了聖弗朗西斯科街,那裡更安靜些。在那兒,詩人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邁著,低聲地吟誦他的田園詩。那首詩說的是夕陽西下時的辛德拉:一位英國白衣女郎,披散著頭髮,騎在驢背上,沿著一條俯視狹谷的小道緩緩走下;鳥兒輕聲歌唱;冬青樹四周蝴蝶飛舞。於是,英國女郎停住步,從驢背上跳下,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天空、樹木和那寧靜的屋群——在最後三行押韻詩句中,包含進了“現實主義的色彩”,對此,阿連卡很引以為自豪。 她凝望看安睡的花朵,潔白的彩雲, 天空中,萬家炊煙裊裊, 毛驢在一旁沉默、吃草。 “你們看這一段,就有自然主義的情調..毛驢在一旁,沉思、吃草..瞧,這裡有實情實景,人們看到毛驢低頭沉思..任什麼都不如一頭毛驢更會沉思..而恰恰是自然界中的這些細節,你需要注意..你們看,可以寫出現實主義的作品,而且是精彩之作,不需要一開始就寫些不干不淨的事..這首十四行詩你們以為如何?” 另兩個人大大讚揚了一番——卡洛斯後悔沒揍達馬祖幾棍子,徹底給他個難堪;埃戛琢磨著,找天下午一定要在施亞都廣場給科恩幾記耳光。由於他倆要回葵花大院,此時已輕鬆自在的阿連卡陪伴他們走到阿泰羅廣常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講述他要寫部歷史小說的計劃,其中要塑造一個重要人物——阿豐蘇?德?阿爾布格爾格:但是更多地從人性,從內心角度著筆;寫熱戀的阿豐蘇?德?阿爾布格爾格;寫阿豐蘇?德?阿爾布格爾格夜晚孤身只影,站在大帆船船尾,望著霍爾木茲海峽的烈火熊熊,親吻著一朵乾枯的花朵,輕聲啜泣。阿連卡認為這真是美妙絕倫。 晚飯後,卡洛斯正穿衣服,準備去聖弗朗西斯科街,巴蒂士塔走過來說,黛萊斯?加瑪來了,要談樁急事。卡洛斯不想穿著襯衣在這兒見他,就讓人把他請到那間黑紅色調的書房裡去。不多時,他去會黛萊斯?加瑪,見他正在愛慕地欣賞那些精美的荷蘭彩釉陶器。 “馬亞,你這些東西真漂亮極了。”他當即嚷道。 “我很喜好瓷器..過些日子,我一定找個白天再來,從從容容地看看所有這些東西..但是,今天我有件急事,是肩負使命而來..你猜得出嗎?” 卡洛斯猜不出來。 加瑪往後退了一步,露出了一絲微笑,嚴肅他說:“我是受達馬祖之託,前來問問你,今天說的那些活是否有意侮辱他一番。就這件事..我的使命僅僅是,問問你是否有意侮辱他一番。” 卡洛斯非常嚴肅地看著他說: “什麼?!當我警告要揪他耳朵的時候,是不是有意要侮辱他一番?當然不是,我就是想揪他的耳朵!” 黛萊斯?加瑪一躬身子,大模大樣他說:“我就是這樣對達馬祖說的,說你的意圖就是那樣。不管怎麼說,到此我的使命完成了。..你這些東西真漂亮!..那隻大盤子是哪兒的貨,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採釉陶器?” “不,是件納韋爾①古瓷。你走近看看..畫的是忒提斯②指導阿喀琉斯③練習刀槍..是件珍品,稀世之寶..你再看看這件代爾夫特④的出品,還帶著兩朵鬱金香..多好看!” 黛萊斯?加瑪朝著所有這些珍貴物品掃了一眼,然後從沙發上拿起帽①法國中部城市,以產陶器著稱。 ②希臘神話中海中女神,阿喀琉斯之母,阿喀琉斯出生後,燦倒提阿在冥河中浸過,使其全身刀槍不入。 ③希臘神話中刀槍不入的勇士。特洛亞戰爭中希臘最偉大的英雄。 ④荷蘭城市,盛產瓷器、玻璃器皿。 子。 “這些東西真是美極了!..這麼說,你是真想揪他的耳朵,絕非侮辱他一番了?..”“絕不是侮辱,真是要揪他耳朵..你要抽支雪茄嗎?” “不,謝謝..” “喝杯白蘭地?” “不!我徹底戒掉酒和烈性飲料了..好,再見,我親愛的馬亞!” “再見,我親愛的黛萊斯..” 翌日,一個陽光燦爛的七月的早晨。卡洛斯從馬車上跳下來,手裡提著一串鑰匙,站在克拉夫特的鄉間別墅大門前。瑪麗婭?愛杜亞達將獨自乘出租四輪大馬車於十點到達。管花園的園丁放了兩天假,已經去了弗朗卡鎮。 這幢房子裡再沒用人了,窗戶都緊閉著。一股窮鄉僻壤的深沉的寂靜籠罩著整個馬路和住宅,都可以聽到蒼蠅的嗡嗡叫聲在空中迴盪。 門後,是一條槐樹成行的清靜的小路,香氣撲鼻。路旁,在樹木的枝葉掩映之中,可以看見一座小涼亭,木製結構的亭頂油漆成紅色。這是克拉夫特異想天開的產物,是仿造的日本式裝飾物。路的盡頭,便是那幢房子,已經重新粉刷過,有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和綠色的百葉窗,往下有三級台階通向一個小門,門的兩旁擺著藍色的瓷花盆,盛開著石竹花。 卡洛斯慢慢地把鑰匙輕輕插進這所僻靜住宅的鎖眼裡,簡直小心得過分。不過,對卡洛斯來說,這個簡單的動作也是件樂事。他打開了窗戶,燦爛的陽光射了進來,好像給他帶來了往日鮮見的甜蜜和歡樂,似乎好心的上帝特意為他心中的歡樂增添了光彩。他急忙跑向餐廳,看看他昨天放在餐桌上的鮮花是否還保持著艷麗。接著,他又回到馬車上,取下他從里斯本帶來的一箱冰塊。那整個箱子用塊法蘭絨包著,還墊了許多鋸末。大路上,此刻仍寂靜無聲,只有一位村婦騎馬而過。 但是,他剛把冰放好,就听見了外面馬車緩緩停住的聲音。他來到了掛著印花布窗簾和帷幔的書房,這里門朝向走廊開著。他躲在門旁窺視著,以防馬車夫認出他。過了片刻,他見她沿著槐樹成蔭的小道走來了。她頎長的身材,美麗的黑色衣裙,一塊厚厚的頭巾半遮住她的臉,像是戴上了面具。 她的腳登上了三級石階。他聽出她在不安地輕聲問道:“你在這兒嗎①?” 他出來了——兩人在書房門口緊緊地握住雙手站了片刻,默默不語,無比激動,不知所措。 “多美的早晨!”她終於微笑著說,滿臉緋紅。 “美麗的早晨,美極了!”卡洛斯欣喜地看著她重複道。 瑪麗婭?愛杜亞達有些倦意,但又滿懷喜悅;她在門旁一張椅子上坐下,為的是使她那激動的內心平靜下來。 “這一切真太舒適,太迷人了。”她說著慢慢地用目光掃視了一下書房四周用印花粗布做套子的家具,一張鋪著布魯斯墊子的土耳其長沙發和擺滿書籍的玻璃書櫃。 “我在這兒會非常愉快的。” “不過,我還沒謝謝你的光臨呢,”卡洛斯低聲說,眼睛逼視著她。 “連你的手還沒吻一下..” ①原文為法語。 瑪麗婭?愛杜亞達動手摘下頭巾,然後又脫下手套,一邊談著一路上的情況。她覺得路太遠,真使人疲倦。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在這個舒適的安樂窩裡安下身,她就再也不回里斯本了! 她把帽子扔到沙發上,站起身來,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咱們看看房子去。我盼望看看你的朋友克拉夫特的這些寶貝,都快盼死了!..是叫克拉夫特吧?'克拉夫特'意思是行業呀①!” “但是,我連你的手還沒吻過呢!”卡洛斯提醒她說,微笑中帶著祈求。 她把嘴向他伸了過去,並緊緊地偎依在他的懷中。 卡洛斯一面慢慢地吻著她的雙眼、她的頭髮,一面對她說,他是多麼幸福,此刻在這座鄉村別墅的院牆內,與世隔絕,他更感到她是屬於他的了..她任他親吻,然後,板起面孔認真地問道:“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卡洛斯簡直像是傷心似地嘆了口氣說:“我該怎麼回答你呢?我得重複一句哈姆雷特說過的話:懷疑一切吧,你可以懷疑太陽在運動,但是永遠不要懷疑我..”瑪麗婭?愛杜亞達不安地慢慢離開他的懷抱。 “咱們去看看房子。”她說。 他們從三樓看起。樓梯又暗又不雅觀,但是,上面的房間確亮亮堂堂,新舖的地板,淺色的糊牆紙,從那裡可以望見特茹河和田野。 “你的那些房間,”卡洛斯說,“當然是在下面,四周那些富麗堂皇的陳設..但是,羅莎和薩拉小姐在這兒會很舒適。你不這麼想嗎?” 她慢慢地走過一個個房間,察看衣櫥的大小,試試床墊的彈性,對她身邊的幾個人的生活顯出無微不至的關心。有時她甚至提出要作些變動,好像這位陪伴著她的男人只不過是一位老房東。 “過道盡頭那間帶兩個窗戶的房間給羅莎住最合適。但是,孩子不能睡在那張硬木大床上..”“換一張!” “對,可以換一換..還少個大房間,可以供她在最熱的那幾個小時裡玩耍..要是這兩個小房間沒有隔牆..”“把它拆了!” 他得意地搓著雙手,把房子全拆了再重建,他都願意。而為了她的親人更舒適,她也什麼都同意。 他們下樓來到餐廳。他們在一個著名的櫟木雕刻的煙囪前站住了,煙囪兩側是兩尊黑色的努比亞人雕像,猶如女像柱一般,那玻璃眼睛在閃閃發亮。瑪麗婭開始感到克拉夫特的愛好很怪僻,簡直有種異國情調..卡洛斯從沒對她說過克拉夫特有著典型雅典人的愛好。他只是一個被南歐陽光照射大的撒克遜人,但是在他的怪僻之中很有些天才..“啊,風景可真美!”她大聲說著走近窗口。 窗台附近長著一簇雛菊,雛菊旁邊有棵香子蘭,散發著濃郁的芳香。前面,是一塊精心修整過的草坪,炎熱的七月已經使它有些發黃;兩棵大樹的①克拉夫特原文力Craft,即英文中的“行業”。 樹影投到了草坪上,兩樹之間有張軟木長凳,供人們午後小憩。一排密密的灌木樹牆,象堵籬笆,從另一頭把這座別墅圍了起來。順山坡朝下望去,有一個工廠的煙囪和一些小別墅的院落,但看不見房屋;遠處,是碧波粼粼的河水,靜靜地沐浴在陽光之中,一直可以望見在夏日耀眼的晴空中青翠碧綠的阿連特茹的山崗。 “這裡真述人!”她又重複了一句。 “是個天堂!我對你說過吧,要替這房子起個名字..該叫什麼好呢? 瑪麗婭村?不好。玫瑰村..也不好,難聽!像一種葡萄酒的名字,我們還是給他起個永久性的名字。我們就叫它'淘喀'吧。 ” 瑪麗婭?愛杜亞達覺得“淘喀”這個名字別緻極了。應該用紅字把它寫在大門上。 “好,再加個野獸紋章,”卡洛斯說。 “一個守衛著自己巢穴、沉沒在幸福之中的自私的野獸的紋章:不許碰我!” 這時,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站在一張桌子前。她驚訝地看到,桌子上擺滿了水果,還有兩張椅子緊緊相挨,光閃閃的玻璃瓶中插滿了鮮花。 “這是迦拿①的婚禮呀!” 卡洛斯的一雙眸子一亮。 “是咱們兩人的婚札。” 瑪麗婭?愛杜亞達的臉漲得緋紅,她低下頭,拿起一顆草莓,然後又挑了一枝玫瑰。 “要點香擯嗎?”卡洛斯大聲問道。 “再加點冰塊?咱們有冰塊。什麼都有!咱們什麼都不缺,連上帝都祝福咱們..來,喝一點香檳!” 她同意了。他們兩人用一隻杯子喝;他們的雙唇又一次熱烈地挨上了。 卡洛斯點上一支煙,他們繼續在屋子內轉來轉去。她很喜歡那間廚房,是英國式的佈置,到處都鋪上了瓷磚。在走廊上,瑪麗婭?愛杜亞達放慢了腳步,觀賞著一套鬥牛用的什物。有隻黑牛頭,有長劍和花劍,紅色的絲綢披鳳,從皺褶上看,似乎還保留著穿戴它們的主人的瀟灑風韻。旁邊有一張黃色的鬥牛廣告,鬥牛士叫拉加堤祖。這些東西很使她歡心,就像伊比利亞半島的歡樂節日和那熾熱的陽光一樣..接著卡洛斯帶她去看將給她做臥室的房間。她不喜歡這間屋子那過分奢華和性感的佈置。那是間小屋,光線從一間四周掛著壁毯的小廳裡進來,而那些褪了色的毛線壁毯上,織著愛神維納斯和戰神馬爾斯相愛的故事。連接小屋和小客廳的門是小教堂的圓拱式,門上方吊著一盞文藝復興時期的熟鐵大燈。這時刻,在一束明亮的陽光照耀下,這間小屋顯得金碧輝煌,猶如一位蘇丹王宮殿裡豪華、淫穢的內室..小屋的四壁和天花板部覆蓋著一層金黃色的織錦緞;一塊同樣美麗色調的天鵝絨地毯,使地面顯得金光閃閃,一位愛情女神可以赤著小腳在上面行走——帶帳桿的床架在一個小高台上,床上蓋著繡有朵朵金花的黃色綢緞床罩。周圍是大幅帳饅,也是黃色舊織錦緞的面料,使這間小屋既光彩奪目又莊重肅穆,好像放這張床是為了魯克麗絲①和羅米歐時代那種愛情悲劇中的高尚的情慾。善良的克拉夫特就是在這①迦拿,《聖經》中加利利的一個村莊,據《聖經》記載,這是耶穌施聖蹟的地方。耶穌在一個婚禮宴會上把水變成酒。 (見《約翰福音》第2章1— 11節)①傳說是古代羅馬時一貴婦,因受國王之子侮辱而自殺,被視為貞淑女性的典型。莎士比亞寫有長詩《魯兒,頭上纏著一塊黃色印度絲綢,獨自一人安安靜靜、香香甜甜地每天睡上七個小時。 但是,瑪麗婭?愛杜亞達討厭這黃得過分的顏色。接著,她又是一驚,因為她發現在這金碧輝煌的環境中有一幅煙熏黑了的古畫,十分引人注目。 畫面只突出了一個砍下的人頭,活靈活現,放在一隻銅盤裡,下面是一攤鮮血。更離奇的是,房間的一角有隻巨大的草編貓頭鷹,棲息在一根棟木枝頭,陰險地思忖著什麼,喪氣的雙眼睜得溜圓,死死盯住這張情人的臥榻..瑪麗婭?愛杜亞達認為在這裡是無法睡得安穩的。 卡洛斯立即抓起那根樹枝和貓頭鷹扔到過道的一角,並提出要把那些絲綢織錦換下來,用喜人的粉紅色絲綢來佈置這間小屋。 “不,我會慢慢習慣這些金黃色的..只是那幅畫著人頭,血淋淋的畫..上帝啊,真可怕!” “你仔細看看,”卡洛斯說,“我想那是我們的老朋友施洗聖約翰①。” 為了消除這不愉快的印象,他帶她到克拉夫特收藏珍品的大廳去,但是瑪麗婭?愛杜亞達仍然驚魂未定,覺得這個陳列大廳家具擺得太滿,象座博物館那樣沒有生氣。 “這裡是供人站著看的,來回走首欣賞的..不能坐在這兒聊天。” “但這是原材料啊!”卡洛斯大聲說。 “有了它,就可以佈置成一個漂亮的大廳..否則我們的藝術才能有何用?..你瞧這個櫃子,中間多精緻,多漂亮!” 這座貴重的櫃子是克拉夫特的“神聖家具”,幾乎遮住了後面那堵牆,這是件漢薩同盟②時代的雕花家具,既昂貴又樸實,是件工藝高超的傑作:底部,有四個鬥士,持槍握刀,象羅馬戰神一般守衛在每個門旁,各個門上都是浮雕,刻的不是進攻一個城市,就是攻打營地的帳篷。上部,四個福音傳教士各守一角,他們是約翰、馬可、路德和馬太,四個一動不動、穿著飄揚起來的袍子,似乎預言中的風總在吹拂,上楣,有一個由玉米棒、鐮刀、葡萄串和犁組成的顯示著農業的畫面。在這些象徵著勞動與豐收的標誌之中,有兩尊對稱地靠在那兒的古羅馬農牧之神,吹著四管牧笛,進行田園詩式的挑戰。他們對上面那些英勇鬥士和傳播福音的人毫不介意。 “怎麼樣,嗯?”卡洛斯說。 “多珍貴的家具!這完全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詩歌,農牧神和傳教士,戰爭加田園詩..在這座櫃子裡放些什麼呢?我要是有你的書信,我一定把它存放在這裡,就像供在神壇上一樣。” 她沒搭腔,只是微笑著,在這些古董中慢慢踱著步。這是些沒有生氣的藝術佳品。此刻這些價值連城,死氣沉沉的物品,散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家俱全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精工細作,像是意大利大理石宮殿裡流失的物品;鑲嵌著的瑪瑙和琥珀,在黑色檀木和覆蓋在木製家具上的粉紅色綢緞相映照下,閃爍著柔和的寶石光輝。有些結婚時用的喜櫃,長短如同小木箱,是用來收藏教皇和王子的禮品的,塗著紅色和金黃色,上面有希臘克麗絲受辱記》。 ①《聖經》中人物。 ②十三至十七世紀,以德意志北部諸城為主,北歐城市結成的商業、政治同神話中三位女神①的精美、小巧畫像;有幾個講究的西班牙式五斗櫥,外面是閃光的鐵皮和紅絲絨,每個里面都像個小教堂,奧秘無窮,有許多壁龕和玳瑁殼的小柵欄..到處都有繡著花朵與金色小鳥的緞子帷幔,在深綠色的四壁映襯下顯得非常耀眼;或者在一塊色調嚴肅的東方地毯的一角,織上幾行的經文,在一塊打開的扇面形絲綢上,展現出人們在基西拉島②上正跳著優雅的小步舞。 瑪麗婭?愛杜亞達因為勞累,最後坐到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長沙發上。 那是一種寬大而講究的沙發,專門為女人們那美麗的裙子的鯨骨框而設計的,並用法國博韋的絲絨薄毯蓋著。毯子似乎還在散發出香粉的淡淡芳香。 卡洛斯看到瑪麗婭那愛慕的樣子也十分高興。那麼,她是否還認為這樁一時衝動之下做成的交易不值得呢? “不,這裡有許多可愛的東西..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膽量在這些稀世珍寶之中度過一種寧靜的村野生活..”“別這樣說,”卡洛斯笑著說,“否則我就一把火燒了它。” 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那些擺在茶几大理石面上的彩釉陶器;那些易碎的陶器真是巧奪天工。其中有一件特別引她注意,那是一隻圖案奇特的波斯瓷瓶,上面是一排黑色的柏樹,每棵樹都遮住一朵色彩鮮豔的花;這使她聯想到在長期的憂傷之中出現的短暫的微笑,接著便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花飾陶器,色彩艷麗,不落凡俗,上面還畫了許多歷史人物,有卡洛斯五世①過厄爾巴島②;有亞歷山大③給羅克珊④加冕;有精美的納韋爾瓷器,莊重、樸實無華;有馬賽瓷器,上面是一朵盛開的大紅玫瑰,妖燒誘人,猶如一個裸露身子的少女;有德比⑤瓷器,塗著晴空那種湛藍色,周圍有圈金邊兒;有威基伍⑥瓷器,乳白色和粉紅色,微微透明,像是水中的貝殼..“再等一下。”卡洛斯見她又要坐下,就大聲嚷道。 “要拜拜這幢房子的守護神!” 屋子中央,在一個寬大的支座上有尊青銅的日本佛像。這是尊怪神,全身裸露,光潔無毛,浮腫的臉,笑得滑稽可愛,那脹得圓圓鼓鼓的肚皮就像是吃下了整個宇宙而消化不良了——兩條腿疲倦無力,毫無彈性,那皮膚就像是死胎的。這尊喜氣洋洋的怪物騎坐在一隻巨大的動物上,那畜生長著人腳,脖子恭敬地低垂著,從它的嘴上和那斜視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它對自己的受辱是何等地不滿..“想想看,”卡洛斯說,“所有的人都拜倒在這尊銅像面前,向他祈禱,親吻他的肚臍,把財產獻給他,為他去死..”“愛上一尊怪神,”瑪麗婭說,“是最值得稱頌的,對嗎?” “那麼,你不認為對你的愛也是很值得稱頌的嗎..”①象徵美麗、溫雅、歡喜的三女神。 ②基西拉島是希臘一個非常美麗的島,島上有愛神維納斯廟,被譽為愛鄉。 ①卡洛斯五世(1500— 1558),是1516至1556年間的西班牙國王。 ②厄爾巴島是位於地中海科西嘉島東部的島嶼,屬於意大利。 ③亞歷山大,此處是指馬其頓古國國王(公元前356— 323)。 ④羅克珊是亞歷山大之妻。 ⑤德比.英格蘭中部一城市。 ⑥一種精緻的英國瓷器。 他們倆在窗前的一張擺滿靠墊的又寬又矮的長沙發上坐下。一扇白絲綢屏風從這個古董的世界中隔出了一塊具有現代舒適條件的小天地。因為她嫌熱,卡洛斯打開了窗戶。靠近窗台,茁壯地長著一棵雛菊,再往前,草坪上,一隻古色古香的石頭花盆里長著一棵開了紅花的仙人掌;在一棵核桃樹的枝葉之下,有一片陰涼、舒適的地方。 瑪麗婭?愛杜亞達走過去靠在窗口,卡洛斯也跟了過去。兩人默不作聲地靠在一起,深深地沉浸在幸福之中,享受著這種與外界隔絕的甜美的寧靜。有隻鳥兒在枝頭輕輕地囀唱,過不一會兒,它又沉默了。她想知道,遠處,陽光照射下的藍色山崗那一邊的白色村莊叫什麼,卡洛斯答不上來。後來,他漫不經心地摘了一朵雛菊問道:“她是有一點兒愛我,還是很愛我..”①她從他手中奪過了那朵花。 “有什麼必要問花?” “因為你還沒有明確無誤、絕對肯定地對我說過,就像我希望的那樣..”他摟住了她的腰;兩人微笑著互相對視著。這時,卡洛斯兩眼凝視著她的眸於,對她低聲祈求說:“咱們還沒看盥洗室呢..”瑪麗婭?愛杜亞達就這樣任他拉著走過了大廳,又穿過了掛著描述戰神馬爾斯和愛神維納斯在森林中相愛的壁毯的客廳。盥洗室就在兩側,有一層瓷磚貼面,一塊古老的卡拉馬尼亞①紅地毯給盥洗室增添了不少生氣。一直摟住她的卡洛斯,這時在她脖子上慢慢地、長時間地吻了一下。她更加任他去愛,閉上了兩眼,完全被征服了。他們走進了那間暖烘烘的、金碧輝煌的小房間。進去時,卡洛斯放下了拱門的綢門簾,因為從那兒進入了一絲陽光。片刻之間,兩人都停住不動了,四周沒有第三個人。他放開了臂膀,兩人誰都不碰誰,似乎他們由於過度的幸福而窒息了,不知所措了。 “那個可怕的腦袋!”她低聲說。 卡洛斯拽過床單,蓋上了那幅可惡的畫。隨後,一切聲響都消失了,這棟孤獨的房子在樹叢中沉睡了,在七月寧靜的中午,安安穩穩地午憩了..翌日,星期天,正巧是阿豐蘇?達?馬亞的生日。幾乎家裡所有的朋友都在葵花大院進晚餐,飯後在阿豐甦的書房裡喝咖啡。書房的窗戶敞開著。 這天夜晚,天氣暖和,滿天星斗,四周一片沉寂。克拉夫特、謝格拉和塔維拉抽著煙在涼台散步。格魯熱斯坐在沙發的一端,全神貫注地傾聽斯坦因布羅肯一本正經地對他講述芬蘭音樂的演變。阿豐蘇手拿煙斗靠在他那個長沙發上,他四周的人們在談論著鄉村生活。 晚飯時阿豐蘇曾經宣布,他打算在這個月中旬去看看聖奧拉維亞莊園的樹木,並且當即就約了一批好友去杜羅河畔。克拉夫特,謝格拉上校陪阿豐蘇前去;侯爵答應八月在他的朋友斯但因布羅肯“悅耳音樂的伴隨下”,如他所說的,去看望阿豐蘇。堂迪奧古猶豫不決,他擔心路途太遠,又怕鄉間潮濕。現在要說服埃戛也去,與卡洛斯同行——現在卡洛斯已經完成了為他寫書收集資料的工作,就為這事他留在了里斯本的“工作崗位上..”但是埃戛還是不同意去。他說,鄉下對那些野人是個好去處。由於文明、進化,人要逃離自然;如唯心主義者預言的那樣,實現進步,在地球上建立天堂,①十六世紀小亞細亞地區一個土耳其公國。 他的設想就是建一座巨大城市,佔滿了整個大地,所有房屋全部石頭建造,只有一兩處地方有座神聖的玫瑰小花園,人們從那兒採摘花朵,使正義的神壇馥郁芳香..“還有玉米呢?香甜的水果呢?白菜呢?”威拉薩不懷好意地笑著問道。 那麼,你威拉薩認為幾百年後人們還吃白菜?另一位反駁說。吃蔬菜的習慣是人類身上殘留的粗俗的動物本性的反映。隨著時間的推移,文明而地道的人只吃人造食物,由國營工廠生產,裝在小瓶子里或做成小藥片..“農村,”這時堂迪奧古用手使勁捋著鬍子說,“對社會來講,有一定的好處,可以進行有趣的野餐,騎驢遊戲,進行一場槌球比賽..沒有農村就沒有社會。” “對,”埃戛低聲說,“就像一所大廳裡可以有些樹。我同意要農村..”卡洛斯靠在一隻長沙發上,拚命地抽煙,一味地微笑,但是不說話。整個晚餐他都這樣,沉默不語,對一切都報之以一笑,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氣,然後帶著歡樂過後的疲倦。侯爵已經兩次發現他在興奮地沉思默想,此刻,他朝卡洛斯走過去,不耐煩地說:“餵,說話呀,講點兒什麼!..你今天的樣子有點兒特別,那高興勁兒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得到了一塊聖餅!” 周圍的人都友善地談論著卡洛斯:威拉薩覺得他現在氣色好了,也更愉快了;堂迪奧古帶著一副行家的神氣,意識到了這裡面有個女人,他羨慕卡洛斯的年齡,羨慕他的精力。阿豐蘇又裝上一袋煙,高興地望著孫子。 卡洛斯立即站起身來,避開這種友好的觀察。 “不錯,”他說,微微伸了個懶腰,“我今天有點疲倦,不愛動..一定是夏天來了..但是,我得活動活動..餵,侯爵,跟我打一盤台球吧?” “走吧,伙計。要是這能使你振作起來..”他們走了。埃戛隨後跟去。剛來到走廊上,侯爵就停住了步,彷彿想起了什麼。他直截了當地向埃戛打聽科恩夫婦的消息。最近見過面嗎?一切都了結啦?對於侯爵,這個忠誠之花來說,沒什麼秘密可言。埃戛告訴他,浪漫史已經結束,現在科恩碰到他,就識相地把眼睛一低..“我之所以問,”侯爵說,“是因為最近我兩次見到了科恩夫人..”“在哪兒?”埃戛迫不及待地問道。 “在普里斯劇院,而且都是和達馬祖在一起。最近一次就在這個星期。 達馬祖和她挨得緊緊地,親親熱熱,談得很是投機..後來,他走過來同我坐了一會兒,但眼睛總盯住她..她在另一頭,樣子傲慢,用望遠鏡看他..毫無疑問,是在談情說愛..這個科恩命該如此。 ” 埃戛臉變得煞白,心煩意亂地捻著鬍子,末了說:“達馬祖和他們關係密切..不過,也許他是在調情,我不感到奇怪..他們是一類貨色。” 台球室裡,那兩個人有氣無力地打著球,埃戛則不停地踱著步,顯然心緒煩躁不安,嘴裡叼著已經熄滅的雪茄。驀地,他站到侯爵面前,兩眼閃著光,說道:“你最後這次在普里斯見到那個無恥女人是什麼時候?” “我想,是星期二。” 埃戛又悶悶不樂地踱起步來。 這時,巴蒂士塔出現在台球室門口,一言不發地使了個眼色招呼卡洛斯。卡洛斯驚訝地走了過去。 “來了一輛出租馬車,”巴蒂斯塔低聲說,“說是車裡有位夫人要找您。” “什麼夫人?” 巴蒂士塔聳聳肩膀。卡洛斯手裡拿著球桿,吃驚地看著巴蒂土塔。一位夫人!肯定是瑪麗婭..上帝啊,出了什麼事,晚上九點鐘乘一輛破舊的馬車跑到葵花大院來! 他讓巴蒂上塔趕快去給他找頂小禮帽。他就這麼副樣子,上農也沒穿,急急忙忙跑了下去。在走廊上,他碰上了歐澤比奧。他剛到,還在用手帕拍打靴子上的塵土。卡洛斯都顧不上站下來和歐澤比奧說句話,就趕忙向馬車跑去。車停在通往他的房間的便門前,車門關著,靜悄悄的,使人感到既神秘又恐懼..他打開車門。在這輛老式四輪馬車的一角,有個黑色的人影,裹著一塊帶花邊的頭巾。那黑影不安地欠了欠身子,低聲說:“就一小會兒!我想同你說句話!” 他如釋重負!是勾瓦林紐夫人!於是,卡洛斯氣乎乎地粗魯地嚷道:“耍的什麼花招?你想幹什麼?” 他想關上車門,她卻使勁地向外推開。這當兒,車夫在不聲不響地解韁繩。她按捺不住了,當著車夫的面發作出來:“是誰的過錯?為什麼這樣對待我?進來,只一會兒,我必須同你談談!..”卡洛斯生氣地跳上馬車:“順著阿泰羅轉一圈。”他對車夫嚷道,“走慢點兒!” 這輛老式馬車順坡而下;有一陣子,在黑暗中,他倆各自縮在狹小座位的一端,在玻璃窗格格的響聲中,還是重複著那些粗魯、苦澀的話:“多麼魯莽!多麼愚蠢!..”“是誰的過錯?是誰的過錯?” 到了桑托斯街的斜坡上,馬車跑在石子路上聲音小多了。卡洛斯對自己的僵硬態度感到後悔,朝她轉過身來,語氣緩和了,幾乎是用以往那種親切的語調責怪她的魯莽作法..給他寫封信不是更明智嗎? “寫信做什麼?”她大聲說,“為了你不給我回信?你根本不會把我的信當回事,就像是個陌路人寫信求你施捨一樣!..”她覺得悶氣,就使勁摘掉了頭巾。馬車沿著河邊緩緩地輕聲滾動著,卡洛斯都感覺到了她的呼吸聲,她那不安的、充滿了痛苦的呼吸聲。他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坐著,感到無比的心煩。透過朦朦的玻璃,在那黑暗的、沉睡著的河面上,他隱約看到一根根帆船的桅杆。兩匹馬也像睡著了。她還在發怨氣,那是在心中積壓己久,帶著譏諷而且充滿了痛苦的怨氣。 “我求你去聖伊薩貝爾,你沒去..給你寫信,你不理我..我要你給我個坦率的解釋,你不來..什麼也沒有,一張紙條,一句話,一個暗示都沒有..地道的蔑視,粗暴而無禮..我真不該來..但是,我做不到,我受不了!..我想知道我哪點兒對不住你啦。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不對啦?” 卡洛斯感到她那飽含著晶瑩淚水的雙眼帶著祈求,在尋找他的回答。而他,甚至沒有勇氣正面看她,只是不安地低聲說:“的確,親愛的朋友..事情已經很明白,用不著再解釋了。” “要解釋!要講清,這種情況是暫時的,是厭煩了,還是就此決裂了!” 他在自己那個角落裡動了動身子。他找不出一種委婉的,甚至是親切的方式告訴她,他對她的慾望已經完全枯竭了。最後他說,不是因為厭煩。他的感情一向高尚,不至於變成發脾氣或者慪氣..“那就是決裂?..”“不,也不是..也不是永遠的、絕對的決裂..”“那就是一時慪氣了?為什麼?” 卡洛斯沒回答。她使勁抓住他的胳膊搖著。 “你說話!說呀,上帝!別做膽小鬼,拿出勇氣來說說為什麼!” 是的,她說得有道理..像這樣坐在這兒,笨拙地、假裝鎮靜地躲在黑暗中說些無關重要的理由,他就是個懦夫,是沒骨氣。他要明明白白、堅定地說清楚。 “好吧,說清楚。我認為咱們的關係應該改變..”他又猶像了。當他感到坐在身旁的這個女人在絕望地發抖時,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改變,我的意思是說..咱們可以把無法持久的感情衝動變為愉快的、更為高尚的友誼...隨著車輪慢慢的滾動聲,他的嘴也漸漸地靈活了,乖巧了,話也有說服力了。他們這種關係將發展到什麼地步?必定會是通常的結局。到那麼一天什麼都暴露了,這段歡樂的浪漫史就會以醜聞和恥辱告終;或是儘管能長期保住秘密,但它會變得幾乎同夫妻的結合那樣平庸,再沒有趣味,再沒有歡樂。再說,可以肯定,繼續在辛德拉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幽會下去,社會上好奇的人,多嘴的人就會發覺他們的私情。對於有自豪感,有羞恥心的人來說,自己的私情為公眾所知,甚至出租馬車車夫也知道了,難道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不能這樣..理智、感情都指明了需要分手。她本人以後也會感激他的..當然,習慣了歡樂的柔情,乍一中斷是會痛苦的,他也並非好過。正因如此,他沒有勇氣給她寫信。總之,兩人都需要堅強,不再互相見面,至少幾個月內要這樣。以後,脆弱的感情,不安的情緒,就會漸漸地變為正常的友情,頗為穩定而且更為持久的友情。 他不再說什麼。沉默中,他感到她躲在馬車一角,好像一個可憐的、沒有生命的物件,縮在大圍巾裡,輕聲地哭泣。 好難熬的片刻埃她沒發火,只是可憐地哭著,輕聲地、慢慢地抽泣,真像沒完沒了。卡洛斯只找到了一句平淡無味的話:“別犯傻了,別犯傻了!” 馬車沿著一排房子行駛,來到了煤氣廠門前。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一個美國人和幾位身著淺色衣裝的女士走了過去。這是個繁星閃爍的仲夏之夜。有些人在樹叢中漫步。她還在哭泣。 他身邊這種悲切、低聲的哭泣開始打動他了;她沒完沒了地哭泣撕扯著他的心,為此他幾乎要向她發火了..剛才他在葵花大院沙發上多麼平靜,對周圍的一切他都報以微微的一笑,那真是一陣疲勞之後的休憩啊! 他拿起她的手,滿懷憐憫,想使她平靜下來,但已經有幾分不耐煩了。 “確實,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太荒唐了..這一切都是為你好..”她總算動了動身子,擦擦眼睛,傷心地擤擤鼻涕,但不時地還深深抽泣一下..突然,一陣感情激動,她把雙手伸向他的脖子,使勁抱住他,把他按到自己的胸部。 “哦,親愛的,別拋棄我,別拋棄我!你知道我多麼愛你!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幸福..我想死,我要自殺!..我做了什麼錯事?沒人知道咱們相愛..但願人們知道!為了你,我可以犧牲一切:生命,榮譽,一切的一切!..”她用淚水潤濕著他的臉。他任她擺佈,只感到她那溫暖的沒穿緊身胸衣的身體像是裸露著,從他的雙膝往上移動,緊緊貼到他的身上,帶著一種要重新佔有他的衝動,一陣狂吻使他喘不過氣來..突然馬車停下了。卡洛斯一動不動,她則趴在他身上,喘息著——他們就這樣呆了片刻。 馬車沒再繼續前進。這時,卡洛斯抽出一隻手,搖下玻璃,他發現,他們已停在葵花大院的對面。馬車夫遵命繞著阿泰羅慢慢地轉了一圈,又上了這個坡,回到這幢房子門前。有一陣子,卡浴斯想下車,就此果斷地結束這場長時間的折磨。但是。這似乎太冷酷了。雖然他討厭這個女人,但還是無可奈何地對車夫嚷道:“再往阿泰羅走,別停下!..”馬車在窄小的街道上掉了頭,又滾動起來。路面的石子再次顛得玻璃格格作響;他們又一次地,但更為平穩地順著桑托斯街的坡路往下走。 她又吻起他來。但是,這些親吻已經失去了剛才那股難以拒絕的激情。 此刻,卡洛斯只是感到疲乏,真想回到自己的房內去休息,因為是她把他拖了出來,用這些指責,用帶著淚水的熱情折磨他..就在伯爵夫人吊著他的脖子瘋瘋顛顛地低語時,他心目中生動而強烈地映出了瑪麗婭?愛杜亞達的形象,她此時正平靜地在她那鋪著紅地毯的廳裡,還沒睡覺。她信賴他,想著他,回憶著前一天的幸福。那時“淘喀”這座白色的鄉村別墅充滿了他們的愛情,在樹叢中沉睡著..於是他對勾瓦林紐夫人感到一陣厭惡,就粗魯地、無情地把她推向馬車的一角。 “夠了!這一切都是荒唐的。咱們的關係結束了,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剎時間,她變得目瞪口呆。接著,她打了個寒戰,神經質地笑了一聲。 隨手使勁把他一推,還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好吧!去吧,躲開我!找另一個去,找那個巴西女人去!我知道她。 她是個爛貨,丈夫破產了,她得找個人為她付做衣服的賬單! ..”他攥緊拳頭,轉過身來,像是要揍她。黑暗的車廂裡隱隱約約有一股馬鞭草的香味。他倆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眼睛,但是都閃著仇恨的光..卡洛斯憤憤地敲了一下窗玻璃。馬車沒停下。勾瓦林紐夫人怒氣沖衝,設法放下另一邊的窗玻璃,把手指都碰傷了。 “你最好出去!”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討厭你呆在我身邊!我討厭死了!車夫!車夫!” 馬車停住了。卡洛斯跳下車,使勁碰上車門。他一聲沒吭,甚至都沒脫一下帽子致意,徑自轉過身子,邁開大步朝葵花大院走去。在這滿大星斗的寧靜的夏夜,他卻思緒萬千,仍然在氣得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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