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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2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1324 2018-03-21
第二天,卡洛斯起個大早,從葵花大院走到聖弗朗西斯科街,來到戈麥士夫人家。從天窗高高射下的一束陽光,濛濛朧朧地照著樓梯的平台。那裡,一位包著頭巾,裹著黑披肩的老婦人,淒涼地蜷縮著坐在一張鋪了燈心草座墊的板凳的一頭。大門敞開著,可以看到走廊一面齷齪的牆壁,牆麵糊了一層黃紙。屋內,有一隻台鍾正懶洋洋地敲打著十點。 “您拉過鈴嗎,太太?”卡洛斯脫帽問道。 耷拉著的頭巾遮住了老婦人的臉,她有氣無力地用病病恙恙的聲音咕噥著說:“是的,拉過了,先生。他們已經來招呼過我了。用人多明古斯先生一會兒就來..”卡洛斯在平台上慢慢地踱著步,等著。二樓傳來了女孩子們玩耍時高興的吵鬧聲。格魯熱斯的僕人在上面嗵嗵地擦樓梯地板,嘴裡使勁地吹著法多民歌。好不容易才捱過了一分鐘,接著又是漫長的一分鐘,那老婦人從包著的黑頭巾下失望地嘆了口氣。屋子盡裡頭,一隻黃鶯婉轉地唱起了歌。這時,卡洛斯不耐煩地拉了拉鈴繩。

一個長著棕色絡腮鬍子的用人,身穿一件鈕扣扣得整整齊齊的法蘭絨背心,跑了出來。他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一塊餐巾。看到卡洛斯,他大吃一驚,不由得在門旁晃了一下,盤子裡的烤肉汁灑了出來,濺到了地板上。 “哦!是堂卡洛斯?愛杜亞篤先生。請進!..真沒想到!請稍候片刻,我馬上去開大廳的門..奧古斯塔太太,請您拿一下,拿好了,可別再灑了!您對他們說,波爾圖酒馬上就送去..堂卡洛斯先生閣下,請原諒..您這邊兒請..”他拉開絲絨門簾,把卡洛斯引進一間寬敞的大廳,廳內貼著帶藍色枝葉的糊牆紙,廳外有兩個陽檯面向聖弗朗西斯科街。那僕人連忙拉開兩幅透明的白簾子,一邊問卡洛斯是否還記得他多明古斯。當他堆著笑臉轉過身來,一面急急忙忙放下捲起的衣袖時,卡洛斯從那棕色的鬍子認出了他。確實是多明古斯,他是個能幹的佣人,今年年初在葵花大院當過差,但因為同一名法國廚師爭風吃醋,並出於對自己祖國的熱愛,和那廚師吵了架,被辭退了。

“我剛才沒認出你,多明古斯,”卡洛斯說。 “樓梯太暗了..我完全記得你..這麼說,你現在在這兒?滿意嗎?” “我覺得很滿意,少爺..格魯熱斯先生就住在上面..”“我知道,我知道..”“請您稍等一會兒,我去禀報堂娜瑪麗婭?愛杜亞達夫人..”瑪麗婭?愛杜亞達!卡洛斯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可真太美了,同她那嫻靜美麗的外貌非常相稱。瑪麗婭?愛杜亞達,卡洛斯?愛杜亞篤..兩人的名字有相同之處①,很難說,這是否預示著他們命運的結合。 這時,多明古斯來到大廳門口,停住步,一隻手扶著門簾,用一種詭秘的口氣笑著說:“是英國女教師病了..”“哦,是女教師?” “是的,少爺,從昨天起有點兒發燒,胸口發悶..”“哦!..”多明古斯不慌不忙地朝門簾輕輕邁過一步,恭敬地望著卡洛斯說:“您的爺爺好嗎?”

“謝謝,多明古斯,他很好。” “他真是個大好人!..在里斯本,是的,再沒有像他這樣的人了!” “謝謝,多明古斯,謝謝..” 他終於出去了,卡洛斯脫下手套,好奇地在大廳裡慢慢地轉了一圈。地板是重新舖的;門旁有一架老式三角鋼琴,上面蒙了一塊發白的布罩;附近一個放滿了一本本樂譜和畫報的書架上擺著一隻日本花瓶,瓶里三朵美麗的白色百合花已經枯萎;所有的椅子都套著絲絨;沙發椅前,攤著一張舊虎皮。和在中央飯店一樣,這間租來的房子陳設雖然簡樸,卻使人感到悅目、舒適:色彩與藍色糊牆紙頗為協調的亞麻布新窗簾裡面,是兩幅古典式的透明棉織品的內窗簾;一隻小型多抽屜的阿拉伯式櫃子,靠在一面光禿禿的牆壁前,卡洛斯記得幾天前在亞布朗大叔家見過這種櫃子;廳的中央,一張鋪著絲絨台佈的橢圓形桌子上,擺滿了精美的精裝書籍,畫冊,兩隻日本銅杯,一個德累斯頓①瓷花籃,還有許多珍貴的藝術品;這些東西肯定不屬於格魯熱斯母親所有。廳裡飄溢著一般難以言狀的清香,從那擺設得井井有條的家具什物上拂過,使件件東西帶上一種特別的魅力,那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卡洛斯在中央飯店的房間裡已經聞到過,最突出的是茉莉花的香氣。

但是,吸引卡洛斯的是一扇本色亞麻布的漂亮屏風,上面繡著一簇簇花枝,擺在窗戶附近,形成了一個更為隱蔽、更為親切的角落。那裡擺了一把紫紅色緞面的矮椅子,一塊大踏腳墊,一張縫紉用的桌子上攤著一件做了一半的女人活計,幾期時裝雜誌,一塊捲起的刺繡,還有一筐凌亂的五顏六色的毛線團。這時,那隻討人喜愛的蘇格蘭小母狗正舒舒服服地蜷著身子趴在柔軟的椅子上。卡洛斯常常夢見這隻小母狗在阿泰羅一帶追隨著一位美貌的①愛杜亞篤和愛杜亞達是同一名字,因性別不同而結尾不同。 ①德國易北河畔一座城市,盛產瓷器。 女子輕快地跑著,或是蜷縮著睡在一條柔軟的大腿上..“你的,小姐,”①他對它低聲說,想博得它的好感。 小母狗猛然站起來,豎起耳朵,嗅著這個陌生人,那蓬亂稀疏的頭毛里露出了一雙亮晶晶的美麗黑眼睛,顯出疑惑的神情,簡直和人的眼睛一般敏銳。有一陣子,卡洛斯真擔心它吼叫起來。但是小母狗突然和他耍起來,躺在椅子上,不雅觀地四腳朝天,任他撫摸肚皮。卡洛斯正要給它搔癢和輕輕拍拍它時,地席上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他一轉身,看見瑪麗婭?愛杜亞達站在面前。

這真像突然出現了一個幻影——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與其說是向她致意不如說是為了掩飾那張感到血液已經湧了上來的漲紅的臉。她穿著合身的黑色絲織嗶嘰衣裙,男裝式的直領,胸前別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還有兩片綠葉襯托。她身材頎長,膚色潔白。她在橢圓桌旁坐了下來,打開一塊帶花邊的小手帕。她微笑著向卡洛斯示意,卡洛斯遵命拘束地坐在絲絨沙發的邊沿。一陣使他感到沉悶、甚至是嚴肅的沉默之後,瑪麗婭?愛杜亞達開口說話了,那聲音甜美、穩重的金嗓子真使人傾倒。 卡洛斯心神恍惚不定,隱隱約約地聽出了她是感謝他曾給羅莎看過玻他的眼睛每多看她一會兒,就馬上發現她一個新的迷人之處,發現她更為盡善盡美。她的頭髮不是從前他看到在遠處陽光下呈現出來的金黃色,而是淺栗和深栗兩種顏色,厚厚的,在額前微微捲曲著。她那炯炯的黑色目光中,既含著憂傷也含著親暱溫柔。說話時,她不時習慣地,隨隨便便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透過那肥瘦合適的帶著白袖口的絲嗶嘰衣袖,他感到了她那雙手臂的柔美、白皙,甚至那手臂上的體溫。

她不說話了。卡洛斯正要開口,卻又感到血漲紅了面頰。儘管他從多明古斯那儿知道是女教師病了,但是惶遽窘迫之中,只怯生生地問了一句:“不是您的女兒病了吧,夫人?” “哦!不是的!感謝上帝!” 同多明古斯說的一樣,瑪麗婭?愛杜亞達告訴他,英國女教師兩天前感到不舒服,呼吸困難,咳嗽,略微有點兒發燒..“起初,我們以為是感冒了,很快就會好的。可是,昨天下午病又加重了。現在,我真希望您快點兒去看看她..”她站起身來,走過去拉了一下鋼琴邊上的一根粗大的鈴繩。她腦後的頭髮往上梳著,露著金色的細絨絨的毛髮,微微捲曲著覆在乳白的脖頸上方。 在那些罩著棱紋布的家具和既骯髒又俗氣的塗著灰泥的天花板的映襯之下,卡洛斯感到她整個人顯得更加光彩奪目,具有一種極為高雅的美,簡直難以言狀。他想,如果在大街上遇見她,他絕不敢象現在這樣如此大膽地用坦率愛慕的目光看著她的。

“夫人,您這隻小狗真可愛!”他微笑著說了這句家常話,表示親切,這時她已坐回到椅子上了。 她也報以甜蜜的微笑,下巴上顯出了一個小坑,使她那張認真的臉上更添了幾分嬌美。她高興地拍著手,朝屏風後面叫著:“妮妮絲,有人在夸你,快來謝謝!” 妮妮絲走了出來,打個哈欠。卡洛斯覺得“妮妮絲”這個名字很好聽。 ①原文為法文。 有趣的是,他曾養過一隻意大利種獵犬,也叫妮妮絲..這時,女用人進來了——是那個身材消瘦,滿臉雀斑,兩眼炯炯有神的姑娘,卡洛斯在中央飯店時已經見過她。 “梅朗妮帶您去薩拉的房間,”瑪麗婭?愛杜亞達說,“我就不奉陪了,因為她非常靦腆,總怕添麻煩,我要是在面前,她可能什麼都要否認,會說她沒任何毛病..”“好的,好的,”卡洛斯低聲微笑著說,什麼都使他感到興奮。

這時,他好像感覺到,她的眼睛閃了一下,有一種更加動人、更加溫柔的東西悄悄地拋給了他。 卡洛斯手裡拿著帽子,輕鬆地沿著這條過道走著,由於意外地了解到了這一家子生活的細節,感到很高興,好像這都是屬於他的。從一扇半掩著的門可以看到一隻大浴缸,旁邊掛著土耳其式的大浴衣。再往前,在一張桌子上,一排排地擺著成瓶的聖格梅葉和瓦爾①礦泉水,好像剛剛拆箱。從這些簡樸、平常的家具什物中,他發現了生活不寬裕的明證。 梅朗妮拉開本色亞麻布門簾,引他進到一間光亮、清潔的房間。於是,他看到了可憐的薩拉小姐,正坐在一張小鐵床上,脖子上圍了一條藍色絲綢巾,頭路兩旁的頭髮仔細梳理過了,非常平滑,就像星期天去長老會教堂那樣。小床頭桌上放著摺得整整齊齊的英文報紙,旁邊還有一隻玻璃杯,裡面插了兩枝美麗的玫瑰。室內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從擺在鋪著花邊台佈的小衣櫥上的英國王室照片,一直到放在松木架子上的擦得鋥亮的古典式靴子。

卡洛斯一坐下,她就羞得臉上湧現出兩塊玫瑰色的紅暈,並且一面輕輕地咳著說,她什麼病也沒有,是夫人過於好心,過於謹慎了,硬讓她躺在床上..她真不願意呆在床上,無所事事,什麼也乾不成,特別是夫人現在孤獨一人,這房子又沒個花園。小姑娘到哪裡去玩?誰能陪她出去?啊,這個地方對夫人來說真是個監獄! ..卡洛斯一面安慰她,一面給她診脈。然後,他站起身來,準備用聽診器聽診,這時候,那位可憐的小姐嚇得滿臉通紅,緊緊地抓住胸前的衣服,她想知道,是否非得這麼做..是的,當然有必要..他覺得她的右肺有濁音。在她整理衣服的當兒,他問了幾句有關她家庭的情況,她說,她是約克郡人,一個牧師的女兒,有十四個兄弟姐妹,兄弟全在新西蘭,而且個個壯得像運動員。她生下來身體最弱,十六歲時,體重才只有八阿羅巴①,於是父親就開始教她拉丁文,決定培養她當個家庭女教師。

那麼,卡洛斯問道,在她家裡從來沒人患過肺病嗎?她笑了笑。哦,從來沒有!媽媽還活著,爸爸是被一匹母馬後蹄踢死的,當時他已經很老了。 卡洛斯這時已經站起身,手裡拿著帽子,仍然在沉思地看著她。突然,她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兩隻小眼睛淚水汪汪。一聽說要多穿衣服,還得在屋子內呆上十天,她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兩顆淚珠差點兒從睫毛上滾下來。 卡洛斯末了象長輩似的拍了拍她的手。 “啊,謝謝你,先生,”她十分感動地用英文低聲說。 到了客廳,卡洛斯看到瑪麗婭?愛杜亞達正坐在桌旁整理著花束,旁邊①聖格梅葉和瓦爾均為法國地名,也是礦泉水的牌子。 ①阿羅巴,葡萄牙古代計量單位。 一張椅子上放著一隻大花籃,懷裡抱著石竹花。一束明亮的陽光照射到地席上,慢慢在她腳前消失了;妮妮絲躺在那兒,全身光閃閃的,就像銀線織的。窗外,大街上,明媚的晨光裡,有架風琴在演奏《安各特夫人》中的華爾茲。上面一層樓,孩子們又開始了追逐嬉戲。 “怎麼樣?”她大聲問道,隨即轉過身來,手中拿著一束石竹花。 卡洛斯請她放心。可憐的薩拉小姐得了輕度氣管炎,有點兒發燒。不過,需要護理,需要當心..“當然!還得吃點兒藥,是嗎?” 她馬上把腿上剩下的石竹花扔到籃子中,走過去,把兩面窗子之間的一張紅木小寫字台的抽屜打開。她親自給他找出了開藥方的紙,還在筆上安了一個新筆尖。這種周到的用心,就像撫摸著他一樣,使卡洛斯心緒激動..“哦,夫人!..”他低聲說。 “有支鉛筆就可以了..”他坐下來以後,那充滿柔情的眼睛好奇地慢慢地掃視著這些被她細嫩的手撫摸過的熟悉的物品——一隻放在舊帳本上的玻璃小鈴鐺,一把鑲著銀質交織字母的象牙刀,旁邊有一隻德國薩克森產的小杯子,裡面裝滿了郵票。 這一切都擺得整整齊齊,同她完美無缺的形象非常諧調。街上那架風琴沉默了,樓上的孩子們也不嬉戲了。當卡洛斯慢慢開藥方的時候,他感到她盡量使腳步在地席上不出聲,盡量輕輕地挪動著花瓶。 “您這些花真漂亮,夫人!”他轉過頭來說,一面漫不經心地把藥方上的墨跡慢慢晾乾。 她站在阿拉伯式多抽屜櫃子旁,正在擺弄兩株玫瑰周圍的葉片,櫃子上放著一隻黃色印度花瓶。 “鮮花給人以清新的感覺,”她說。 “我原以為里斯本有更漂亮的花呢。可是這兒的花根本無法同法國的相比..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沒有立刻答話,因為他只顧看著她,完全沉醉了,心裡在想:要是永遠留在這間光亮、寧靜的紅棱紋布裝飾的大廳裡,看著她把綠色的葉片擺到玫瑰花周圍,那該多麼甜美啊! “辛德拉有漂亮的花。”他終於低聲地說。 “啊,辛德拉真是個好地方!”她說,眼睛沒離開花。 “就是為了辛德拉,來趟葡萄牙也值得。” 這時,棱紋布的門簾動了一下,羅莎從屋裡跑出來。她穿了一身白衣服,但是黑色的絲襪,黑色的頭髮一飄一伏地拍打著她的肩膀;她懷裡還抱著個大娃娃。看見卡洛斯,她突然站住了,兩隻動人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盯住他。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她雙手把穿著襯衣的克里科莉抱得更緊了。 “你不認識啦?”媽媽問她,一邊走過去,又坐到了那隻大花籃前面。 羅莎笑了起來,小臉上泛起一片美麗的顏色。她渾身上下有白有黑,像只小燕子,那雙藍藍的大眼睛,那少女般的紅潤的面頰,帶點兒撒嬌的媚態,可愛極了。當卡洛斯伸出手往前邁了一步表示早已認識她時,她踞起腳尖,親熱地向他仰起她那玫瑰花蕾似的小嘴。卡洛斯只敢輕輕地親了親她的前額。 然後,他又同他的老朋友克里科莉握握手。這時,羅莎猛然想起了她跑到這兒來的原因。 “媽媽,睡衣,我找不到克里科莉的睡衣了..我還沒給她穿上..說呀,知道睡衣在哪兒嗎?” “瞧瞧這個丟三落四的孩子!”媽媽輕聲地說,帶著溫柔、文靜的微笑看著她。 “要是克里科莉也有自己的櫃子、衣櫥,就不會丟東西了..對嗎,卡洛斯?達?馬亞先生?” 他又笑了,手裡依然拿著藥方,什麼話也沒說,完全為這樣親密的感情陶醉了,覺得自己也幸福地捲了進去。 這時,小姑娘走過來靠在媽媽身上,在她胳膊上來回地蹭著,慢慢地斷斷續續小聲撒著嬌說:“您說嘛..別使壞..說呀..睡衣在哪兒呀?說呀..”瑪麗婭?愛杜亞達用指尖輕輕地替她整理著那條繫住她頭髮的白絲帶。 然後,嚴肅地說: “行啦,別吵了..你知道,不是我負責收拾克里科莉的東西。你做事應該有些條理..去問問梅朗妮。” 羅莎立刻聽話了,也變得嚴肅起來。她走過去時,板起面孔向卡洛斯道別:“再見,先生①..”“真可愛!”他低聲說。 媽媽笑了。她一收拾好那束石竹花,馬上就來招呼卡洛斯。他把藥方放在桌上,然後不慌不忙地坐到長沙發上,對她說薩拉要忌口,要吃幾勺可待因糖漿,讓她三小時吃一次..“可憐的薩拉!”她說。 “不是很有意思嗎?她來時就有預感,幾乎肯定自己要在葡萄牙生場病..”“那她要討厭葡萄牙了!” “啊,她已經受不了啦!覺得太熱,到處臭氣熏天,人也不可親..她害怕在街上遭到辱罵..總之,她不高興極了,正鬧著要走..”卡洛斯對薩克森人的這種厭惡感到好笑。不過,在許多方方,善良的薩拉小姐也許是對的..“您在葡萄牙過得好嗎,親愛的夫人?” 她聳聳肩,猶豫了一下。 “好..我應該過得好..這是我的祖國。” “您的祖國!..”他以為她是巴西人呢! “不,我是葡萄牙人。” 有片刻的時間,誰也沒說話。她從桌上拿起一把黑色的大扇子,把它慢慢打開,扇面上畫著幾朵紅花。卡洛斯不知為什麼,感到有一般柔情滲進了心房。後來,她談到了她非常愉快的旅程:她喜歡在海上航行;抵達里斯本的那天早晨真美極了,湛藍的天,海也是藍色的,暖和的氣候已經開始有點熱勁兒了..不過,下了船之後,一切都很不順當。在中央飯店住得不舒服。妮妮絲有一天晚上鬧得她們全家不得安寧。後來,在波爾圖又發生了那件禍事..“對了,”卡洛斯說。 “您的丈夫在新新廣場..”她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啊,對了,肯定是從達馬祖那兒聽說的..“你們是好朋友,我想。” 卡洛斯略微猶豫了一下——她也看出來了——然後輕聲說:①原文為法文。 “是的..達馬祖常去葵花大院..不過,這個人我才認識他幾個月..”她驚訝地睜大了雙晴。 “達馬祖?可是,他對我說,你們從小就相識,甚至還是親戚..”卡洛斯只是聳聳肩膀,笑了笑。 “這是個美麗的假想..但願這能使他快樂!” 她也笑了,微微地聳聳肩膀。 “您,親愛的夫人,”卡洛斯立刻接著說,不願再提達馬祖。 “您覺得里斯本怎麼樣?” 她十分喜歡里斯本,她覺得南半城的藍白色調很美..但是,舒適就差多了! ..這裡的生活有那麼一種她至今弄不明白的氣氛——不知是簡樸還是貧困。 “是簡樸,親愛的夫人。我們這裡簡樸得同野人一樣。” 她笑了。 “我倒沒這樣說。但是,我想大概同希臘人那樣:能望著美麗的天空吃上一顆橄欖,就心滿意足了..”卡洛斯認為這個說法太迷人了,他的整顆心都飛向了她。 瑪麗婭?愛杜亞達特別對房子抱怨了一番,太不舒適,太缺少美感,經營管理也太差。她的這個住處真讓人受罪。廚房糟透了,門也關不上。餐廳的牆上那幾幅船隻和山水的畫,真使她倒胃口..“除此之外,”她又說。 “沒有孩子可以跑跑、玩玩的院子和花園,實在太不方便了..”“找個這樣條件的房子,還要帶花園,可不容易。”卡洛斯說。 他看了一眼四周牆壁,看看天花板上班駁的石膏浮雕,猛然想起了克拉夫特的莊園,那裡可以望到河流,天地開闊,槐樹成行,空氣清新。 幸運的是,瑪麗婭?愛杜亞達的房子是按月租賃的,她正在考慮,把她還得在葡萄牙住的那段時間,到海邊去度過。 “再有,”她說。 “這也是我在巴黎的醫生薩布朗大夫建議的。” 薩布朗大夫?巧得很,卡洛斯很熟悉薩布朗大夫,聽過他的課,甚至還到過他聖熱爾曼山腳下的梅松內特住所親切地看望過他。他是位名醫,德高望重! “而且心腸好!”她說著爽朗地笑了,眼睛裡閃著光。 這種共同的感受似乎突然使他們更親近,更融洽了。這時,兩人都在讚揚薩布朗大夫。他們長時間地談論他,通過對一位老門診醫生微不足道的好感,兩顆心陶醉在這剛剛萌發的水乳交融的感情之中。 薩布朗大夫真好,他的容貌那麼和藹,那麼可親! ..總是戴著那頂絲質便帽..他的外套上總插朵美麗的花..再說,他還是特魯梭①那代人中最傑出的大夫。 “薩布朗夫人,”卡洛斯補充說。 “也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對吧?” 瑪麗婭?愛杜亞達不認識薩布朗夫人。 內室那隻老鐘開始敲打十一點。於是,卡洛斯站起身來,結束了他這短暫、難以忘卻的非常愉快的訪問..①特魯梭(1801— 1867),法國著名內科醫生,首先用氣管切開術治哮喘玻就在她向他伸出手,他的手觸摸到那隻嬌嫩、冰涼的手掌的一剎那,又一股熱血湧上他的臉頰。他請她向羅莎小姐致意。然後,他走到門旁。當他的手掀起門簾時,他又轉過身來最後一次道別,此時,他看到了她那含情脈脈的目光正跟隨著他..“對了,明天見!”她突然大聲說道,並露出了那美麗的笑容。 “明天一定見!” 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多明古斯手裡拿著外衣,笑容可掬地守候在樓梯口。 “病情嚴重嗎,少爺?” “不要緊,多明古斯..很高興在這兒見到你。” “見到您非常高興。明天見,少爺。” “明天見。” 妮妮絲也來到樓梯口。卡洛斯親切地彎下腰摸摸它,並興致勃勃地對它說了句:“明天見,妮妮絲!” 明天見!這是當他返回葵花大院時,在那片溫暖他心靈的光閃閃的暮靄中他所能清清楚楚辨認出的唯一的想法。現在,他的一天已經結束了——但是再經過漫長的幾個小時,再過一個難熬的長夜,他將再次進入那個用紅棱紋布裝飾的客廳;她會在那兒等候他,穿著同一件綢嘩嘰的衣裳,依然在玫瑰花旁擺弄著綠色的枝葉..走過阿泰羅廣場時,在夏日的塵埃和來往車輛的嘈雜聲中,他看到的是那間客廳。新舖的地席,一個清新、安靜而明亮的客廳。有時,他腦海中又響起了她說過的一句話,那聲音猶如金鈴般悅耳;有時,她伸進妮妮絲身上毛毛里的手上的寶石戒子又在他眼前閃光。現在,看見了她那麼甜蜜、喜人的微笑之後,他更覺得她漂亮。她的過人聰慧,高雅情趣,以及那個在門口的窮苦的生了病的老婦人——她曾給這個老婦人送過波爾圖葡萄酒——都證實了她德厚流光..尤其使他高興的是,他再也不用為了尋找她的黑眼睛,像只迷途的牧羊犬那樣在全城嗅來嗅去了。現在,他只要邁上幾層樓梯,她家的大門就會為他打開。他感到,生活中的一切都突然變得輕鬆、和諧,沒有疑慮和沒有煩躁了。 在葵花大院,他的房間裡,巴蒂士塔交給了他一封信。 “您出去時,那個蘇格蘭女人送來的。” 是勾瓦林紐夫人的信!只有半張紙,用鉛筆寫著幾個英文字:準備停當。卡洛斯氣得把紙揉成一團。勾瓦林紐夫人! ..自從昨夜他的心激動得無法平靜以來,他簡直再也設想起過她。今天晚上,再過幾個小時,他們本應該上了火車,雙雙起程去桑塔倫,藏進一家旅店去相親相愛的!他認真地答應過她。她肯定已做好準備,戴上了那令人作嘔的假髮,穿著那件大雨衣,一切都“準備停當”了..他此時真感到她滑稽可笑,平庸愚蠢..哦,這事一清二楚,他肯定不去了,永遠也不會去了!但是,他還得去一下聖亞波羅尼亞車站,編幾句勉強的理由,看看她受到打擊時的模樣,看看她那淚汪汪的眼睛。真討厭! ..他已經厭惡她了。 他來到午餐桌前時,克拉夫特和阿豐蘇早已坐定了。他們恰巧在談論勾瓦林紐,談論他接二連三地在《商業日報》上發表的重要文章。 “臭文章!”卡洛斯一個字一個字地嚷著說,把那個女人對他不是時候的愛情表示所引起的惱怒全部撒到了她丈夫的政治文章上。 阿豐蘇和克拉夫特看了他一眼,對他如此發火感到莫名其妙。克拉夫特指責他忘恩負義,因為天下確實再沒有人,像那位受盡磨難的政治家那樣,對卡洛斯如此熱情了..“您不了解,阿豐蘇?達?馬亞先生。這是一種崇拜,一種盲目的偶像崇拜。” 卡洛斯不耐煩地聳聳肩。阿豐蘇對這位待自己的孫子如此大度的人,很是好感!他用一種慈愛的口氣低聲說:“真可憐,我想他是個沒壞心眼的人..”克拉夫特對老人的話熱烈擁護:“'沒壞心眼的人'!好極了,阿豐蘇?達?馬亞先生!換敵難鄣娜恕迷諞晃徽渭遙歡苑蚋荊晃徊砍ぃ晃渙⒎ㄒ樵鄙砩希歉齟叢歟∷踩肥凳欽庋娜耍揮謝敵難鄣娜恕?.他們全是這樣的人..”“要薩布里①白葡萄酒嗎?”僕人低聲問。 “不,我喝茶。” 他接著說: “昨天看賽馬的時候,出於愛國主義喝的那種香檳酒,可要了我的命了..我一周之內只能喝牛奶了。” 於是他又談起了賽馬,談到卡洛斯賭贏了,談到了克里弗德,還談論了達馬祖的藍色面紗。 “啊,昨天穿得非常漂亮的是勾瓦林紐夫人,”克拉夫特說,一邊攪著他的茶。 “那件帶黑點的乳白色衣服,穿在她身上真美極了。真是賽馬場上的美人..是朵帶黑色斑點的白石竹花①..你不這樣認為嗎,卡洛斯?” “嗯,”卡洛斯哼了一聲,“你說得對。” 又是勾瓦林紐夫人!他現在覺得,在他生活中,一談話就要出現勾瓦林紐;他走上每一條道路,都不能不碰上勾瓦林紐夫人!就在這張餐桌上,他下定決心,不再見她,給她寫張禮貌周全的簡短便條,拒絕去桑塔倫,不陳述理由..但是,一回到房間裡,面前放上紙,一根長長的煙都抽完了,他還是想不出一句話,不是不疼不癢,就是過分粗野。他連最普通地稱她一句“親愛的”的感情都沒有了。對她有的只是一種具體的、無限的厭惡:整夜聞著她那濃郁的馬鞭草氣味肯定受不了——他想起了她脖子上的皮膚,從前看上去象錦緞般柔滑,現在那發黃的膚色看了真叫人生厭,再加上抹的那層白粉。 他決定不給她寫字條。他要去一趟聖阿波羅尼亞車站,等火車一開動,就跑到車窗前解釋一句,讓她連哭哭啼啼的時間都沒有,罵他也來不及;和她匆匆忙忙地握握手,再見,永不再相見了..晚上,去車站的時間到了。但是離開那個舒適的長沙發和放下雪茄,這犧牲可太大了! ..他無精打采地坐上馬車,詛咒著呆在她藍色的閨房中的那個下午。因為一朵玫瑰花和一件合她身的干秋葉色的連衫裙,他竟同她一起高興地躺倒在沙發上..①法國中北部地區一城鎮,盛產葡萄酒,並以該鎮名做為酒的商標。 ①原文為法文。 他到達聖阿波羅尼亞車站時,距離開車還有兩分鐘。他趕忙走到此時已經空蕩蕩的大廳的一角,買了張站台票。在那兒,他又度過了難熱的時刻,隔著小窗口往裡看去,一雙懶洋洋的手慢慢地在一堆鈔票中翻找著零錢。 他總算進到了候車室,就在這時,碰上了達馬祖;他頭戴一頂帽簷耷拉著的大帽子,挎著旅行袋。達馬祖一把抓住他,感動地說:“哦,小少爺!你還真跑來了?..你怎麼知道我走?” 卡洛斯不讓他掃興,就輕聲說是塔維拉告訴他的;他遇見了塔維拉..“是嗎,我可萬萬沒想到!”達馬祖大聲說,“今天早上我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來了一個電報..我惱火透了!你可以想像我有多火兒,來了這麼個壞消息!..”這時,卡洛斯發現他穿著喪服,帽子上帶著黑縐綢,黑手套,黑靴套,一塊方巾上也有條黑道..他不安地低聲說:“塔維拉只對我說你要走,可沒說別的..家裡什麼人去世了?” “我吉馬萊斯大舅。” “那個共產黨人?巴黎的那個?” “不,是他的弟兄,他哥哥,住在賓納費爾的那個..等一下,我馬上就來,我去那個咖啡館把這瓶白蘭地裝滿。一著急,把白蘭地也給忘了..”還有一些旅客,穿著風雨衣,手裡提著帽盒子,氣喘吁籲地趕米。搬運夫們在慢慢騰騰地搬動行李箱。從一個小門可以看到一位腦滿腸肥的紳士,頭戴絲絨帽,被一幫恭恭敬敬的政界朋友無聲地簇擁著。還有一位女士,戴著頭巾坐在一個角落裡低聲啜泣。 卡洛斯看見有節車廂貼了張寫著“包廂”的字紙,以為伯爵夫人在那兒。一個保鏢怒氣沖沖地趕來,好像卡洛斯褻瀆了聖地似的。你想幹嘛,想在這兒乾嘛?你不知道這是卡爾內羅先生的“包廂”嗎? “不知道。” “問問就知道了!”那位保鏢氣得直發抖。 卡洛斯又看了幾個車廂,裡麵包裹成堆,人擠著人,氣都透不過來;有一兩個人因為爭座位,互相指責“沒有教養”;還有個孩子,在保姆懷裡,踹著腳哭鬧著。 “哦,小少爺,你到底在找誰?”達馬祖從他背後興沖沖地問道,一面伸手摟住他的腰。 “誰也不找..我好像看到了侯爵。” 接著,達馬祖對不得不去賓納費爾奔喪又抱怨了一番。 “現在,我多需要留在里斯本!我近來在和女人們交往上走了好運,小少爺..真是好福氣!” 鐘敲響了。達馬祖立即親切地擁抱了一下卡洛斯,跳上他的車廂,把絲質便帽往頭上一扣——然後倚在車窗上,繼續吐露著心裡話。他最不情願的是撂下了聖弗朗西斯科街的那樁事。真倒媚!這會兒,那件事該多順手,那傢伙在巴西,而她就在那兒,近在咫尺,離文人俱樂部就兩步遠! ..卡洛斯沒怎麼聽他說話,心不在焉地看著那玻璃大鐘。猛然,達馬祖在車窗前驚喜地跳起來說:“瞧,勾瓦林紐他們!” 卡洛斯也是一驚。伯爵手提旅行袋,身著銀灰色西裝,像個鐵路公司的經理,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一面在同一位高級職員說話,那位職員衣服鑲著金邊,手裡提著伯爵夫人的硬紙帽盒。伯爵夫人身披一件漂亮的咖啡色軟綢風衣,一塊銀灰色面紗遮住她的臉和帽於。她走在後面,手裡拿著一束玫瑰。那蘇格蘭女僕緊緊相隨。 卡洛斯朝他們跑去,一副驚奇的表情。 “馬亞,你在這兒?” “旅行去,伯爵?” 是的。他決定陪伯爵夫人去波爾圖,給她父親祝壽..這是臨時決定的,差點兒趕不上火車。 “那麼你和我們作伴兒,是嗎,馬亞?賜給我們這個愉快的機會嗎,馬亞?” 卡洛斯急忙聲稱是來送可憐的達馬祖的,他要去賓納費爾,因為他舅父去世了。 可憐的達馬祖倚在窗口,一雙戴了黑手套的手伸在窗外,向伯爵夫人慢慢地、淒涼地打著招呼。好心的勾瓦林紐一定要馬上走過去同他握個手,表示哀悼。 在這短暫的片刻,卡洛斯一個人同伯爵夫人留在一起,低聲地說了句:“真倒霉!” “這個該死的男人!”她咬牙切齒地說,隔著面紗,一雙眸子閃著光。 “一切都安排好了,臨到最後,他橫豎要來!..”卡洛斯送他們到了那節“包廂”,那是特為伯爵大人加的車廂。伯爵夫人坐在靠窗口的角落。伯爵以一種彬彬有禮而又帶點譏諷的口氣勸她面向車頭坐,她生氣地把花束摔到一旁,使勁地往軟座墊上一靠,兩人都惱火地互相冷冷看了一眼。卡洛斯尷尬地問道:“你們要去很久嗎?” 伯爵掩飾著自己的惱怒,微笑地回答說:“是的,也許兩個星期,算是一次小休假。” “至多三天,”她反駁說,那口氣冷冷冰冰的,象把鋼刀。 伯爵沒吭聲,臉色蒼白。 所有的車廂門此刻都關上了,月台上一片寂靜。火車頭的笛聲劃破了長空;長長的一列火車隨著連接器拉緊時的尖銳刺耳響聲,徐徐開動了。仍然倚在窗口的人們伸出手來,最後一次握別。到處是揮動著的白手帕。伯爵夫人的目光投向了卡洛斯,流露出親吻般的柔情。達馬祖高聲喊著向葵花大院裡的各位問好。明光鋥亮的郵政車廂滑行過來了。隨著又一響刺耳的笛聲,火車駛進了夜幕之中..卡洛斯獨自坐在馬車裡返回鬧市,對伯爵夫人此番離去以及達馬租這趟意外的旅行,感到一陣勝利的喜悅。好像這是天助人願,所有礙事的人全離去了。這樣,聖弗朗西斯科街的周圍就寧靜了——一切都使他高興,一切都有助於他如願以償。 在索德雷碼頭,他下了車,沿著費勒吉爾街往上走,來到聖弗朗西斯科街的那幢房子前,從它的窗子前走過。他只見到虛掩著的兩扇門間有一道暗淡的光束。但是,即使這樣他也心滿意足了。他能夠準確地想像出,她正在那間紅棱紋布裝飾的大廳裡度過這個平靜的夜晚。他知道她所看的書的書名,她放在鋼琴上的樂譜,還有那些在大廳裡散發著芳香的鮮花;今天上午,他看到了她在整理這些花。她會有片刻的時間想到他嗎?肯定會的。家裡有病人,她得記住吃藥的時間,會想起他做的解釋,想起他的聲音;她同薩拉小姐說話時,一定會提到他的名字。他在聖弗朗西斯科街走了兩趟,回家時已是滿天星斗,還在反复地慢慢回味著這種不尋常的愛情的甜美。 他從床上跳下來,象黃鶯一樣唱著歌,如同勝利進軍一樣開始了他一天的生活。郵差來了,每次總給他送來一封勾瓦林紐夫人的信,有三張紙,而且總會從裡面掉下來一朵乾枯了的小花。他任憑小花掉到地上。他總也弄不明白那密密麻麻的長信寫的是什麼。他只隱隱約約知道,她到了波爾圖三天,她父親老湯姆遜得了腦溢血,她留下來護理他。接著,他就會帶上兩三朵從花園摘下的美麗的花朵,用絲質紙包起來,動身去聖弗朗西斯科街,而且總是乘自己的馬車去——因為天氣變了,接連幾天陰陰沉沉,刮著西南風,下著雨。 在門口,多明古斯越來越笑容可掬地迎候他。妮妮絲從裡面跑出來,友好地竄來跳去。他抱起它親一親。他站在廳內稍候片刻,用目光掃視了一下那些家具、花束和放置得井井有條的物品。他看看鋼琴上的樂譜,那是她早晨彈過的,或是看看她那夾著象牙刀的未讀完的書。 她進來了。她問候早安時的微笑,她那清脆的聲音,每天都使卡洛斯感到一種新的、更加迷人的魅力。平時她總穿一件深色簡樸的衣裙,只是偶爾佩上一條鑲著花邊的漂亮的古式圍領,或是系一條帶環上嵌著寶石的皮帶,給這件幾乎有點嚴肅的簡樸衣服增添了生氣。卡洛斯覺得這是最美的衣服,是她內心世界的反應。 他們先是談論薩拉小姐,談到了對她很不適宜的寒冷而潮濕的氣候。她一面仍然站著同他說話,一面把幾處書籍調整了一下,或是挪動一下沒放好的椅子。不斷把擺得對稱的東西打亂是她的習癖。每走過一個地方,她就機械地用那條帶有漂亮花邊的手巾拂拂那已經撣擦得很乾淨的桌面和櫃子。 現在,她總要陪著他來到薩拉小姐的房間。當卡洛斯同她並排穿過那條黃色的過道時,一股在近處才能聞得到的茉莉花的柔和清香,攪得他心神不安,這香氣象是隨著她裙子的擺動飄散出來的。有時候,她親切地打開一間房門,裡面只放了一張舊沙發,那是羅莎的遊藝室,裡面有克里科莉的東西,克里科莉的馬車,克里科莉的廚房。他們有時會看見羅莎正在給娃娃穿衣服,全神貫注地和娃娃說著話;或是看見她坐在沙發的一角,兩隻小腳交叉著,一動不動,完全被攤在膝蓋上的圖畫書迷住了。她會仰著小嘴,朝著卡洛斯跑過來。這孩子真像一朵嬌豔的鮮花。 在家庭女教師房內,瑪麗婭?愛杜亞達坐在白色床榻的一頭,可憐的薩拉小姐一面不停地咳著,不知所措地反複查看絲被單是否把脖子遮嚴了,一面說她已經好了。卡洛斯同她開著玩笑說,在氣候惡劣的冬季,能躺在床上被人精心照料,看幾本動人的小說,再吃點可口的葡萄牙菜,多有福氣。她會嘆口氣,把感激的目光轉向夫人,然後低聲說:“是的,我非常舒服①!” 她動了感情。 開初幾天,回到客廳後,瑪麗婭?愛杜亞達就坐在猩紅色的椅子上,一邊同卡洛斯說話,一邊非常自然地接著刺繡,就像在一位熟悉的老朋友面①原文為英語。 前。他看到這塊刺繡用的布打開時,是多麼幸福啊!她繡的可能是一隻羽毛鮮亮的雉雞,不過現在還僅僅在繡它棲息的蘋果樹的一根枝杈,那是一根春天裡的嫩綠的樹枝,頂著許多小白花,就像諾曼底的蘋果園。 卡洛斯坐在那張漂亮的紅木寫字台旁,一張最古老、最舒適的紅棱紋布的安樂椅中,椅子的彈簧不時地輕輕作響。在他們兩人之閏,有張縫紉桌,上面擺著幾本《插圖雜誌》或是時裝雜誌。有時候,在沉默之中,他就翻閱畫報,瑪麗婭則用那纖細的寶石閃閃的手在繡花布上穿著毛線。妮妮絲臥在她的腳邊,用它那雙亮晶晶的深邃的黑眼睛透過擋著它鼻子的稀疏的毛髮,不時地窺視著他們。在那些天昏地暗的陰雨綿綿的日子裡,室外寒氣逼人,導水管滴答作響,靠窗的這一側卻是親親密密的切切細語,繡布上進行著平靜、緩慢的工作;偶然也出現一陣愜意的沉默,這些都使人感到親切、可愛..但是,他們並沒談論什麼私情。他們談到了巴黎和它那迷人的景物,談到她曾度過四個多月的淒涼的倫敦,談到她夢寐以求的意大利,談小說,談藝術品。小說中她喜歡讀狄更斯的作品,她不太喜歡費依葉①,因為他寫什麼都遮遮掩掩,哪怕是寫心靈的創傷也這樣。儘管她在奧爾良一個紀律甚嚴的修道院受過教育,但是她也談論米歇勒②和勒南③的作品。不過,她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宗教對她唯一的吸引力只是朝拜活動中有趣的和有藝術色彩的地方,以及它的音樂,五光十色的燈光燭影和同聖母馬利亞有關的幾個美好的月份,在法國則是鮮花盛開的可愛的五月。她的思想非常坦率,非常善良——溫柔的內心總是使她同情受難者和弱者。同樣,她喜歡共和製,因為她認為這樣的製度,對下層人表現出更多的關心。卡洛斯笑著說她是個社會主義者。 “社會主義者,法制主義者,奧爾良主義者,”她說。 “管它是什麼,只要沒人挨餓!” 但是這可能嗎?耶穌有許多美好的幻想,連他都說窮人總是會有的..“耶穌生活在久遠的時代,耶穌也並非事事皆知..今天,人們懂得更多了,你們男子漢今天知道的東西要多得多了..有必要創建另一種社會,而且要快,創建一個沒有貧困的社會。在倫敦,有時一場大雪過後,就會看到一些孩子在門口索索發抖,餓得呻吟..真使人不忍目睹!巴黎不也如此嗎!那裡到處是林蔭大道,但是,貧窮、困苦也比比皆是..”她美麗的雙眼幾乎飽含著淚水。這些話句句都帶有她善良心靈的複雜思緒——好像一絲輕風把四散在花園的種種芳香都吹過來。 瑪麗婭邀他一起參加她的慈善活動,請他去看看她的洗衣女僕的患風濕症的姐姐,去探望一下奧古斯塔太太患結核病的兒子,就是在樓梯口碰到的那位老婦人的兒子。這時,卡洛斯真高興極了。卡洛斯如同履行宗教職責一樣,熱情地完成了這些委託。他覺得,在憐憫心上,她頗像他的爺爺。和阿豐蘇一樣,動物受到的任何磨難都使她感到痛苦。一天,她從費格拉廣場回來非常生氣,簡直要想報復,因為她在幾家店舖裡看見準備出售的雞和兔子,滿滿地塞在籠子裡,許多天動彈不得,活受罪,還沒吃沒喝的。卡洛斯①費依葉(1821— 1890),法國小說家和劇作家。 ②米歇勒(1798— 1874),法國歷史學家。 ③勒南(1832— 1892),法國著名學者,哲學家,歷史學家。 把這種有趣的義憤帶到了葵花大院,侯爵也強烈譴責起來,因為他是“保護動物協會”的會員。盛怒之下,侯爵發誓要去告發,說是該罰坐班房,應流放到非洲海岸..卡洛斯深深地感動了,坐在那兒沉思著,一顆心,只要赤誠,雖孤獨,也會有多麼深遠的影響埃一天下午,他們談到了達馬祖。她覺得這人真令人難以忍受。他那粗俗魯莽的腔調,水泡大眼,還有那些愚蠢的提問,什麼:您覺得尼斯美嗎?與聖母院相比,您是否更喜歡施洗聖約翰教堂哪? “然後,就是沒完沒了地談論我不認識的人!勾瓦林紐伯爵夫人,勾瓦林紐伯爵夫人泡的茶,勾瓦林紐夫人的包廂,勾瓦林紐夫人最喜歡他..一連幾個小時談這些事!有時我真擔心自己會睡著了..”卡洛斯臉紅了。為什麼談這些事情時,她要提起勾瓦林紐夫人的名字呢?當看到她笑得那麼單純、坦率時,他又鎮定了下來。肯定,她不知道勾瓦林紐夫人是誰。但是,為了立即把這個名字撇開,他談起了吉馬萊斯先生,他是達馬祖有名的舅父,甘必大的朋友,共和國有影響的人物..“達馬祖常對我說,您很了解他..”她抬起眼睛,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吉馬萊斯先生..對,我很熟悉..最近我們見面少了,他是媽媽的好友。” 沉默了片刻,她嫣然一笑,又接著穿起她那長長的毛線。 “吉馬萊斯,真可憐!他在共和國的影響也就限於把西班牙、意大利報上的消息替《拉貝報》翻譯過來,而且以此為生..他是不是甘必大的好友,我不清楚。甘必大有些很不尋常的朋友..不過,吉馬萊斯雖說是個好人,誠實的人,但也是個可笑的人,好像是一位共和派的卡里諾①式人物。 他真可憐,真窮!達馬祖是富有的,他要是顧全一點兒臉面,或是還有一點兒同情心,也不會讓他舅父這麼悲慘地生活..”“那麼達馬祖所說的他舅父的那些馬車,豪華的生活,又如何解釋呢? ” 她默默地聳聳肩膀。卡洛斯對達馬祖感到難以容忍的噁心。 他們的交談變得愈加投機了。她想知道卡洛斯的年歲。他也向她談起了祖父。接著,在愉快的幾個小時裡,她默默不語地在布上刺繡;他對她講述著自己過去的生活,自己對事業的抱負,他的朋友們,他的旅行..現在她已經知道了聖奧拉維亞莊園的美麗景色,“尊敬的波尼法希奧”,放蕩不羈的埃戛。一天,她要卡洛斯對她詳詳細細講講寫那本《古今醫學》的設想。 她衷心地讚許他對那些偉大的醫生們的描繪,他們是人類的救命恩人。為什麼人類只會歌頌鬥士與強者呢?搶救一個小孩的生命,在她看來要比奧斯特利茨①戰役更壯觀。她是那樣坦率地說著這些話,眼睛都沒從刺繡布上抬一下,但這些話已經打動了卡洛斯的心,而且久久地停在了那兒,跳動著,閃著光..他就這樣把自己的一切都向她吐露了,然而對於她的身世卻一無所知,連她在哪兒出生部不知道,也不知道在巴黎她住哪條街。他從未聽見她提起丈夫的名字或談起她家的一位朋友和一件歡樂的事。好像在她生活過的法①卡里諾,古代希臘抒情詩人。 ①捷克城市名,1805年12月5日拿破崙在此戰勝了奧地利和俄國。 國,既無財產也無宅院——她果真是他想像的女神,從前從未與塵世有過往來,從金色的彩雲中下凡,在聖弗朗西斯科街租來的這層樓房裡開始了她人生感情的第一次經歷。 早在卡洛斯探視病人的第一周,他們就談到了感情問題。她真誠地相信,在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可以有純潔的、非肉體的友誼,是由西顆息息相通的多情的心靈所締結。卡洛斯發誓說,他也深信這種美好的結合,非常值得尊重,完全合情合理——並且說,哪怕再給這種結合稍稍加點兒柔情..那將會給這種結合增添巨大的歡樂,而不會削弱它的真誠。在穿針走線的刺繡之間和輕聲曼語的微笑之中,說這些多少帶點兒虛無色彩的話,這就心照不宣地肯定了他們之間只能有這種感情,就是純潔、真摯、充滿和諧而沒有痛苦的感情。 卡洛斯關心的是什麼呢?他只要能在提花的長沙發上度過這樣的時刻,看著她刺繡,談些有趣的事,或是由於她的嫵媚而使事情變得有趣;只要他能看到她那微微漲紅的面頰,帶著莊重的迷人嫵媚,柔情地將頭低垂在他給她帶來的鮮花上;只要他心里肯定知道,他一離開這間討人喜愛的紅棱紋布客廳,她的心就會整日親切地伴隨著他,這樣,他的心就異常滿足了。 他確實沒想過這種理想的友誼,這種目的純潔的友誼,是使她逐漸上當,躺進男人溫暖的懷抱裡的最穩妥道路。當他突然發現自己得到了他原以為難以測知的親暱感情時,茫然之中,他的慾望消失了:有時,當不在她近旁,那慾念使他敢於期望吻她一下,或是用指尖輕輕地觸摸她一下;但是,當他跨進她的門,看到她那雙黑眼睛露出的沉靜目光時,他就又變得無邪地虔誠了,而且認為去碰一下她衣裙的皺褶都是對她莫大的侮辱。 這確實是他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他感到在自己的內心產生了無數美好、新奇的東西。過去他從來沒想到在晴朗的夜間望一眼滿天繁星,或是清晨時到花園裡採摘一朵盛開的玫瑰,竟會有如此的幸福。他的心靈中有一種永恆的微笑——這微笑又浮現在他的唇邊。侯爵察覺出了他那愛戀和幸福的神態..有時,他獨自一個在房內踱步,自問這場不尋常的愛情將把他帶往何處?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眼前的三個月她將呆在里斯本,在這期間,除了他,再不會有人去佔據她刺繡時旁邊的那把古式的椅於。她的丈夫遠在他鄉,被濤濤大海隔於千里之外。此外,他富有,而世界又這麼廣闊..他一直記著對於工作的那些偉大理想,希望自己的每刻時光都是高尚的——若不屬於純潔幸福的愛情,就必須屬於從事研究的極大歡樂。他會到實驗室,在他的手稿上再寫上幾行。但是,在去拜訪聖弗朗西斯科街之前,他那顆被希望所紛擾著的心,總是不能得到安寧。從那裡回來後,他就整天地回味著她所說過的話,他的答話,她的姿態,她某一次迷人的微笑..於是,他就抽上一支煙,讀讀幾位詩人的作品。 每天晚上,阿豐甦的書房裡都有人打惠斯特牌。侯爵同塔維拉玩骨牌,兩人都沉迷在這種賭博之中,而且越賭火氣越大,竟然對罵起來。在賽馬之後,斯坦因布羅肯伯爵的秘書也開始來拜訪葵花大院,但他是個無能的傢伙,還不如他的上司,連芬蘭的小曲都不會唱;他穿著晚禮服,戴著單片眼鏡,一屁股坐上長沙發就晃起大腿,一聲不吭地捋著他那難看的長胡於。 卡洛斯願意看到進來的朋友是格魯熱斯——他從聖弗朗西斯科街來,他會帶來點兒瑪麗婭呼吸的空氣。這位藝術家知道,卡洛斯每天早晨都到那幢樓去探望“英國小姐”。而且他還經常傻裡傻氣地把他鄰居的最新消息帶給卡洛斯,他當然不知道卡洛斯聽他這番講述時帶著多麼大的興趣..“那位鄰居這會兒在彈門德爾松①的作品..她技藝高超又富有感情,這位鄰居..有真功夫..她也理解蕭邦的作品。” 他要是沒來葵花大院,卡洛斯就會找到他家去。他們一同去文人俱樂部,找個安靜的單間抽雪茄,談談那位鄰居。格魯熱斯認為她“頗有貴夫人的風度”。 他們幾乎總要碰到勾瓦林紐伯爵,他是來看看——如他自己帶點兒諷刺意味他說的——“在甘必大的國家裡正發生些什麼事。”最近,他看上去年輕了,動作更輕巧了,他的眼鏡和高高的前額都顯出希望的光彩。卡洛斯向他問起了伯爵夫人。她正在波爾圖盡女兒的義務..“您的岳父如何?” 伯爵低下了那紅光滿面的臉,啞著嗓子,無可奈何地低聲說:“不好。” 一天下午,卡洛斯正在同瑪麗婭?愛杜亞達說話,手撫摸著坐在他膝蓋上的妮妮絲,這時羅蒙小心翼翼地拉開門簾,神態尷尬而詭秘,壓低了聲音說:“達馬祖先生來了!..”她看了羅蒙一眼,對他那副表情感到莫名其妙,簡直覺得難堪。 “好,請他進來吧!” 達馬祖匆匆進了客廳;他身著喪服,胸前別了朵花,肥胖的身子,滿臉堆笑,無拘無束的樣子,手裡拿著帽子,還提著一個用彩帶捆好的灰色大紙包..但是,一看到卡洛斯那麼親密地坐在那兒,還抱著小母狗,他就吃驚地停了步子,像個傻子似地瞪大了雙眼,後來,他總算把手中的東西放下,走過來,非常隨便地問候了一下瑪麗婭?愛杜亞達,就立即朝卡洛斯轉過身去,張開了雙臂,把滿腹的驚訝一股腦兒發洩了出來,他嚷道:“啊,你在這兒,伙計?真料想不到!我真難以相信!..我怎麼也沒想到..”瑪麗婭?愛杜亞達被這通吵嚷弄得很不自在,連忙指給他一把椅子,停下手中的刺繡,問他是否一路平安。 “很好,親愛的夫人..有點兒累,這也很自然..我直接從賓納費爾來..您看看,”他指著自己的一身重孝又說,“我剛剛經歷了一段非常難過的日子。” 瑪麗婭?愛杜亞達冷冰冰地低聲說了句空泛的安慰話。達馬祖眼睛看著地毯。他是從鄉下來的,氣色好,紅光滿面,由於他剃掉了鬍子(那是為了效仿卡洛斯,好幾個月才留起來的);現在臉頰更顯得圓鼓鼓,油光光。那胖墩墩的大腿撐得那條開士米的褲子都快綻開了。 “那麼說,”瑪麗婭?愛杜亞達問道。 “可以同我們呆一會兒了?” 他把椅子拉了拉,靠她更近了,然後又笑著說:“現在,夫人,誰也別想把我從里斯本拉出去了!可能還會有我的什人死去..上天保佑!我是說要是我的什麼人死去,我會很難過的。我的意思是說,再把我從這兒弄走肯定沒那麼容易了!” ①門德爾松(1809— 1847),德國作曲家。 卡洛斯依然非常鎮靜地捋著妮妮絲的毛。稍微沉默了片刻,瑪麗婭?愛杜亞達又刺繡起來。達馬祖笑了笑,咳了一聲,又摸了摸鬍髭,然後也伸過手去撫摸躺在卡洛斯腿上的妮妮絲。可是那隻小母狗先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看他,然後站起身,凶狠地吠著。 “是我,妮妮絲!”達馬祖說著把椅子往後挪了挪。 “是我,朋友..餵,妮妮絲..”①瑪麗婭?愛杜亞達不得不狠狠地訓了一通妮妮絲。小母狗重又趴在卡洛斯懷裡,仍然懷疑地看著達馬祖,凶狠地狺狺哼著。 “已經不認識我了,”他發窘地說。 “有意思..”“它完全認識你,”瑪麗婭?愛杜亞達連忙嚴肅他說。 “但是,不知道達馬祖先生怎麼惹著它了,它這麼恨你。總是要這樣鬧一常”達馬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哦,夫人!我怎麼惹了它?..摸摸它,拍拍它,總是對它很親熱..”於是,他按捺不住地譏諷、挖苦著說,妮妮絲小姐有了新朋友,投進了別人的懷抱,把這個老朋友撂到一邊了..卡洛斯笑了。 “哦,達馬租,你不能指責它忘恩負義..既然剛才堂娜瑪麗婭?愛杜亞達夫人說了,它一向恨你..”“一向如此!”瑪麗婭大聲說。 達馬祖也笑了,臉色異常蒼白。接著,他掏出一塊黑邊手帕,擦著嘴唇和脖子上的汗,對瑪麗婭?愛杜亞達談起了那天賽馬她如何使他失望..他等了整整一個下午..“那是他動身的前夕。”她說。 “對,我知道,您的丈夫..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好嗎?您收到信了嗎?” “沒有,”她答道,臉仍然對著刺繡。 達馬祖完成了其他的例行問候,問到了羅莎小姐,然後問到克里科莉。 可不能把克里科莉忘了.. “確實,夫人,”他接著說,突然口若懸河了。 “那真是您的一大損失,因為那天的賽馬精彩極了..卡洛斯,那天賽馬後咱們還沒見過面呢。 啊,對了,咱們在車站見過..你說,對嗎,精彩吧?哦,夫人,我敢向您擔保,這裡的跑馬場國外也沒法比。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出海口,真令人神往..甚至可以看到船泊進港..你說是這樣吧,卡洛斯? ” “是的,”卡洛斯笑著說,“還不能算個地道的跑馬場..也沒有地道的馬..沒有好騎手..也沒有押賭的..再說,沒有觀眾,這也是事實..”瑪麗婭?愛杜亞達開心地笑了。 “那麼,有什麼呢?” “可以看到船開進來,親愛的夫人..” 達馬祖反駁著,兩耳漲得通紅。這簡直是惡意中傷..不,先生,不是那麼回事! ①原文為法文。 賽馬很精彩。同國外的一樣,同樣的規則,一切都相同。 “甚至過秤的地方也一樣,”他非常認真地補充說,“我們也都講英語!” 他又重複了一遍,賽馬是精彩的。然後,他就再找不到可說的話了——於是講起了賓納費爾,那裡陰雨綿綿,他不得不呆在室內,傻瓜似的看書..“更為討厭的是,還有些女人找來閒扯!..真是可怕!一幫女妖精! 那些洗衣婆、光腳板的大姑娘,我可真受不了..有人喜歡..可我,請您相信,我可受不了..”卡洛斯的臉紅了;但是,瑪麗婭?愛杜亞達好像並沒聽見,正在專心數刺繡的針數。 突然,達馬祖想起他有件禮物要送給堂娜瑪麗婭?愛杜亞達夫人。不過,別以為是件什麼珍寶..不錯,還有給羅莎小姐的禮品。 “好了,咱們來公開秘密。知道是什麼嗎?就在那灰色的紙包裡..是六小桶阿威羅的軟雞蛋。一種負有盛名的糕點,馳名海外。只有阿威羅這個地方的好..您可以問問卡洛斯。對吧,卡洛斯,好吃極了,名揚海外,對吧?” “啊,是這樣,”卡洛斯低聲說,“是這樣..”他把妮妮絲放到地上,站起身去取帽子。 “現在就走?..”瑪麗婭?愛社亞達問道,特地對他微微一笑。 “那麼,明天見!” 卡洛斯立即朝達馬祖轉過身去,等他站起來。但是,那一位紋絲沒動,一副懶洋洋、隨隨便便的樣子,一邊還搖晃著大腿。卡洛斯向他伸出兩個手指。 “再見①!”達馬祖說,“請問候葵花大院的各位,我要去的!..”卡洛斯怒氣沖沖地走下樓梯。 這麼個傻瓜呆在那兒,死皮賴臉,愚蠢透頂,竟然察覺不出她的厭煩,她異常的冷淡!他還呆在那兒乾什麼呢?他交叉著兩條腿,還要用土語說些什麼粗俗、平庸的話呢?猛然,他想起埃戛請吃晚飯的那天晚上,在中央飯店門口達馬祖同他談的有關瑪麗婭?愛杜亞達的一席話,談到了他對付女人的手腕。 “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提出要求”。這個愚蠢透頂的傢伙會不會突然動手侮辱她呢?也許,這種猜測太愚蠢了——但是,他在天井處站住了,耳朵聽著上面的動靜。他真想在這兒等著達馬祖,告訴他不許再上那個樓梯。 他若再有一絲一毫那樣的念頭,就把他的腦袋往石頭上敲碎..這時,他聽到上面門開了,就趕忙走了出去,擔心被人發現他在那兒愉聽。達馬祖的馬車就停在街上,於是,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達馬祖同瑪麗婭?愛杜亞達在那兒會呆多久。他朝文人俱樂部跑去。他剛打開一扇玻璃門,就看到達馬祖走出門來,跳上馬車,使勁關上車門。卡洛斯覺得他像是被攆出門的,不免又頓時同情起這個可笑的傢伙來。 這天夜晚,吃過飯,卡洛斯一個人靠在屋內的沙發上抽著煙,再一次讀起早晨收到的埃戛的來信,就在這時,達馬祖來了。走到門口,連帽子都沒放下,他就嚷了起來,那驚訝的口氣同白天一模一樣:①原文為法文。 “餵,你倒對我說說!見鬼了,今天我怎麼會碰見你同那個巴西女人在一起?..你怎麼認識的她,這是怎麼回事?” 卡洛斯靠在沙發上連頭都沒動一下,兩手交叉著按住放在膝蓋上的埃戛來信,此時他的脾氣和順多了。他用父母般的疼愛口吻責罵著說:“是啊,你倒同一位夫人去講你那些關於賓納費爾洗衣婆的下流話!” “別扯這個,我知道該怎麼說,”另一位紅著臉嚷道。 “說呀,快點兒..真見鬼!我想我有權利知道..你怎麼認識她的?” 卡洛斯泰然自若地閉上了雙眼,好像在回憶。他開始用緩慢背書似的莊重語氣說:“一個溫暖的春天下午,太陽已經沉入了金色的雲霞之中,一位精疲力盡的送信人前來拉葵花大院的門鈴,他手中拿著一封用紋章漆封的信,他的面部表情..”達馬祖怒氣沖沖地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摔。 “我看還是別擺迷魂陣了!” “迷魂陣?你真蠢,達馬祖。那個家有個重病人,都快病一個月了,而你進到這個家時碰上了醫生卻感到莫名其妙,驚呆了!你期望見到什麼人? 一位攝影師? ” “那,是誰病了?” 卡洛斯把英國小姐犯氣管炎的事簡略說了一遍,這當兒,達馬祖叼著一支沒點著的雪茄坐在沙發上,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她怎麼知道你住哪兒?” “就像人們知道國王住哪兒,海關在哪兒,夜晚的星星光亮照在哪一邊,特羅伊廢墟①在哪兒一樣..這些東西在小學的課堂裡就學到了..”可憐的達馬祖板起面孔,雙手插進衣兜,在廳裡邁了幾步。 “她現在有羅蒙幫忙;他當過我的僕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說。 “是我給她介紹的..她很重視我說的話..”“對,羅蒙去了些日子了,因為多明古斯回鄉下去了。她會辭退羅蒙的,他是個蠢貨,你教了他許多壞毛病..”於是達馬祖坐到了沙發的一角。他承認,他一進客廳,在那兒看到卡洛斯抱著小母狗,就火了..現在總算弄清楚了是因為去看病人。好,一切都明白了..不過,當時,他首先感到的是這裡面有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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