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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1728 2018-03-21
①為斯克里布所作。 站在他身旁的克里福德,在整個騷亂過程中一直保持著那種紳士風度,比以往更加嚴肅。這時,他忍住笑,用安慰的語氣斷言道:同樣的吵鬧到處都有..但心底里,他認為整個這件事都不體面。甚至傳說他要把米斯特撤回來,有人認為他是對的!天曉得!對一匹馴養有方的好馬來說,到一個既無秩序又不體面的跑馬場來參加比賽,可真是屈尊。在這種跑馬場每時每刻都會看到刀光劍影。 “餵,你碰沒碰見達馬祖那個畜生?”卡洛斯把塔維拉叫到一邊問道。 “我已經找了他整整一個小時..” “他剛才還在這兒,在那邊馬車區,和薩拉查家的羅塞芬娜在一起。..那樣子可不同一般,穿了件白禮眼,帽子上帶著面紗!” 但是,過了片刻,當卡洛斯想走過去時,跑道又禁止穿行了,全國大獎賽即將開始。指示牌上出現了號碼,一響鐘聲消失在天空。侯爵的那匹叫“夫子”的馬由一名身著紅白兩色衣服的騎手騎著,在侯爵的陪伴下,由一名馬夫牽著下了常一些人停下來,帶著嚴肅的表情細細查看它的腿,裝出懂行的樣子。卡洛斯也站了一會兒,欣賞它一番。這是一匹深栗色的馬,神態緊張,身子靈巧,但胸脯很窄。

他轉過身去,突然看到了勾瓦林紐伯爵夫人。她一定是剛到,正站在那兒和堂娜瑪麗亞?庫尼亞談話。一身英國時髦裝束,衣服合身、淡雅,全部白色開士米料子。在那種奶白色的襯托下,她那副長長的黑色的步兵式手套顯得格外漂亮。她那黑色的帽子外面罩著一塊細皺褶的白色面紗,那面紗繞著頭,遮住了半個臉,使這張面孔帶上一副東方人的神態,與那小鼻子以及火紅的紅發極不相稱。不過挨近她的男人都盯住她,就像在看一幅畫。 伯爵夫人一看見卡洛斯就不禁露出笑容,那雙給她添色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朝他邁過一步。他們單獨站了片刻,輕聲低語著。這時間,堂娜瑪麗業微笑著在端詳他們,滿臉的慈愛,準備給他們以母親般的祝福。 “我幾乎沒來成,”伯爵夫人有點神經質地說。 “加斯東今天十分不痛快,也許明天我就得去波爾圖了。”

“去波爾圖?” “父親要我去那兒,他過生日..可憐的人,他老了,給我寫了那麼一封傷感的信。他有兩年沒看見我了..”“伯爵也去嗎?” “不。” 伯爵夫人朝那位踏著碎步從前面走過向她點頭致意的巴伐利亞部長嫣然一笑,然後,她又盯住卡洛斯的雙眼,說了句:“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希望你也去。” 就在這時,黛萊斯?加瑪拿著節目單和鋼筆站到他們身旁。 “你想參加壓寶賭博遊戲嗎,馬亞?有十五張票,每張十個托斯當..那邊,大看台的一角,他們正在發狂地打賭呢。那陣騷亂太好了,震動了他們的神經,使每個人都清醒了..您也想參加嗎,伯爵夫人?” 是的,伯爵夫人也想參加壓寶賭博遊戲。黛萊斯?加瑪記下了她的名字,肩負著重任走開了。接著,斯坦因布羅肯走了過來。他滿面紅光,戴了頂白帽子,領帶上別著一隻馬蹄形紅寶石領帶夾——在今天這個莊重的正式運動日里,他身子挺得更直,更加容光煥發,英國派頭也更足了。

“啊,伯爵夫人,您真漂亮!瞧,這身衣服多美。您說,是嗎,馬亞..咱們不也去壓個什麼賭嗎?”①伯爵夫人很不高興,因為她想和卡洛斯交談,不過,她依然微笑著,並遺憾地說,她已經有筆財產危在旦夕了——但是,她一向願意把五個托斯當押到那匹芬蘭馬上。他賭哪匹馬呢? “啊,我還不知道。我對騎手不了解..首先,當你壓..”②她不耐煩地向他推薦了伏拉地米羅。然後她又不得不和另一位芬蘭人握手,那是斯坦因布羅肯的秘書,一個慢騰騰、懶洋洋的金發青年。年輕人對她默默地一鞠躬,害得那隻金絲單邊眼鏡從他那隻明亮但無神的眼睛上掉了下來。幾乎就在這同時,塔維拉匆匆走了過來,激動地告訴他們克里福德已經把米斯特撤下來了。

看到她這樣被人們圍住,卡洛斯就溜開了。但是堂娜瑪麗亞的目光並沒離開他,那目光在召喚他,比以往更加深情,更熾熱。卡洛斯來到她身旁,她拽拽他的衣袖,滿心歡喜地讓他彎下身子,悄俏地在他耳邊說:“她今天非常時髦!” “誰?” 堂娜瑪麗亞不耐煩地聳聳肩膀。 “怎麼,誰!我會說誰?小伙子你知道得很清楚。伯爵夫人..真夠味兒!” “是很漂亮!”卡洛斯冷冷地說。 他站到堂娜瑪麗亞身邊,慢慢地拿出一支香煙。然後,簡直非常氣憤地琢磨著伯爵夫人的話。和她一同去波爾圖! ..這又是個厚顏無恥的要求,真也太不識相了,要支配他的時間、他的活動和他的生活了!他真想回到她那兒去粗暴、無情地對她說聲“不行”,不講原因,不做解釋,要冷酷點兒。

這時,她正在斯坦因布羅肯那位瘦高秘書的默默陪伴下慢慢地朝他走過來。她那要把他吞噬的快活目光更激怒了他,因為她那平靜的輕鬆勁兒和那安詳的微笑表明她相信他肯定會服從的。 她確實如此。沒等那位芬蘭人慢慢騰騰地走開,她已經平靜地站到堂娜瑪麗亞身邊,講起英文,並指點著跑道,就像在評論達爾蓋那幾匹馬。她向他描述了自己想出來的愉快的打算。她不是星期二出發去波爾圖,而是星期一夜間動身,坐進一個定好的單間車廂,只由她的心腹,一個蘇格蘭女僕陪同。卡洛斯也要坐同一列火車。到了聖塔倫①兩人都下車,很簡單,去一個旅館過夜。第二天她去波爾圖,而他則返回里斯本..卡洛斯驚呆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他沒想到會如此荒唐。他原以為她希望他躲在波爾圖的法蘭克福飯店,到佛斯做一次浪漫的郊遊或是偷偷地到亞瓜登特的某個小農捨去幽會——但萬萬沒想到在聖塔倫的一家旅館過夜。

他終於憤怒地聳聳肩膀。她怎麼會要求在這條總能碰見熟人的鐵路線上和他一同在聖塔倫下車,夫妻般地和他挽住胳膊同去一家小旅店呢?不過一②原文為法文。 ①里斯本北面一城市。 切細節她都考慮了。她要用件大雨衣和假髮化裝,沒人能認得出她。 “假髮?” “噓——加斯東走過來了。”她突然輕聲地說。 伯爵站到卡洛斯身後,親切地摟住了他的腰。他此刻想知道好友馬亞對比賽的高見。相當激烈,對不?而且人們衣著漂亮..有種雍榮華貴的氣派..總之,誰也沒有可羞慚的!這證明了他經常說的:文明的種種精粹已經在葡萄牙扎了根..“我們的精神土壤,馬亞,就像我們的物質土壤一樣,是神聖的土壤!” 伯爵夫人回到堂娜瑪麗亞身旁。黛萊斯?加瑪帶著他的遊戲夥伴交給他的重任又一次走了過來,他讓卡洛斯到大看台去,以便抽籤和太太們打賭。

“,勾瓦林紐!你也來,伙計!”他嚷道,“真不好辦!還得使這兒活躍起來,這樣做甚至是種愛國熱忱!” 為了愛國主義,伯爵屈尊了。 “鼓勵高雅的娛樂,”他挽起卡洛斯的胳膊說。 “是件好事。在議會我已經指出了這一點:奢侈是守舊。” 在上面看台的一角,太太小姐們當中,他們確實感到了一種熱烈的氣氛——在那個默默期待著看“耶穌受難像遊行”的大看台上,這種氣氛幾乎讓人反感。阿爾汶子爵夫人在辛辛苦苦地疊賭券;一位長了一雙漂亮淡藍色眼睛的俄國小女祕書不顧一切地賭了五個托斯當;她瘋瘋癲癲、不安地在節目單上亂寫亂畫。平內盧姐妹中那個瘦子穿了一件有小花卉紋的薄料子衣裙,鎖骨處凹了下去,她正自以為是地用英文誇誇其談,談論馬。在那些裙衩之間,眼睛濕潤了的塔維拉談著如何使太太小姐們破財和要贏她們的錢過活。

男人們都擠上前去想和小若昂娜?維拉打賭。胖乎乎、懶洋洋的小若昂娜背倚著大看台的欄杆站著,仰著頭微笑,睫毛低垂著,好像在把她那誘人的小鴿子的胸脯奉獻給所有那些伸過來的貪婪的手。 黛萊斯?加瑪這當兒正在組織熱鬧的場面。賭券已經折好了,需要一頂帽子..那些紳士們裝出對他們的帽子異常愛護的樣子,不願把帽子交到太太小姐們神經質的手裡。一個身著重孝的人甚至用雙手抓住帽簷喊起來。 那位俄國小秘書不耐煩地貢獻出了她小兒子的水手帽,這事才算了結——那是個胖得出奇的男孩,像個包袱似的歪著站在那兒。小若昂娜?維拉笑瞇瞇地拿起了賭券,慢慢地搖著它們。與此同時,斯坦因布羅肯的秘書象執行公務似的,嚴肅地把人們玎玎璫璫拋出來的一個個硬幣撿到自己的大帽子裡。抽籤是很有意思的遊戲!但由於只有四匹馬報名,然而卻有十五個人參加賭,所以有十一張白券讓人擔驚受怕。所有的人都要三號拉比諾,達爾蓋的那匹馬,全國大獎最有希望的奪魁者。每隻小手都停在帽子底部攪動著、摸索著那些紙捲,引起了這群歡鬧的人們的叫罵和前仰後合的笑聲。

“子爵夫人摸的時間太長了!..她折的券兒..她知道..要誠實,子爵夫人!” “啊,上帝,我抽到的是米尼奧托那匹老馬!”①“我買下您的簽,夫人!”②①②“噢,堂娜瑪麗亞?平內盧,您拿了兩個號!” “啊,我輸了..我是個白簽。”③ “我也是!咱們得另賭一盤!得另賭一盤!” “對,對,另來一盤!” 接著,那位像是佔據著一個寶座似的孤零零站在上面一級台階的肥胖的克拉班男爵夫人,拿著賭券站起身來。她抽到了拉比諾。她帶著一副高傲的派頭,裝作不懂自己是交了好運似的問道,什麼是拉比諾。勾瓦林紐伯爵非常認真地給她解釋了拉比諾的意義,並說拉比諾實際上是全國的驕傲。這時,她露出了一口大牙,從心底里嚷出一句:這太好了! ①人人都羨慕她。

接著,這個胖女人又回到了她的寶座,神氣地搧起了扇子。 突然,又是一件扣人心弦的事:就在他們抽籤的時候,馬起跑了,它們並駕齊驅地跑過了大看台。所有的人都拿著望遠鏡站起來。發號員手拿著向下垂的紅旗子還站在跑道上,騎手們飄動的外衣下的馬屁股,在陽光中閃著亮,已向跑道轉彎處飛馳而去。 歡呼聲平息了。沉寂之中,宜人的午後天氣似乎比往常更柔和、更寧靜。純淨的空氣中,不再有那顫動著的強烈光線,萬物都變得輕鬆、閒雅。 大看台對面小山上的青草塗上了一層暖烘烘的金黃色;那些馬車中間,車燈玻璃和馬俱上的金屬不時地一閃一閃,或是能看到一輛馬車的車夫座位上站著一個戴高帽子的黑影。馬在跑道上奔馳,漸漸變小了,在柔和的陽光中時隱時現。遠處,白色的房子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遙遠的天際、在金燦燦的陽光和霧氣濛濛的河面波光映照下,閃耀著光輝。那裡青青的山巒象寶石築成的一般,幾乎透明了..“是拉比諾!”站在卡洛斯身後台階上的一個人叫嚷起來。 達爾蓋那匹棗紅馬和白馬果真跑在了前面,緊跟著的兩匹馬並駕齊驅,最後懶洋洋跑來的是伏拉地米羅,是達爾蓋的另一匹馬;這匹淺栗色的馬在陽光下幾乎變成了金黃色。 俄國女祕書拍著手呼喚卡洛斯,因為他在賭博遊戲中抽到了伏拉地米羅,而她抽的是米尼奧托,是曼努埃爾?古迪紐的一匹無精打彩的小馬。他們對這兩匹馬打了一個很不尋常的賭,冒風險但有甜頭。她那雙美麗的藍眼睛已經朝他的眼睛看了好幾次,這時她又用扇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神氣十足地開著玩笑說:“啊,您輸了,您輸了!您那匹伏拉地米羅是匹拉四輪馬車的老馬。” ① 怎麼是一匹拉四輪車的馬?伏拉地米羅是達爾蓋最好的馬!或許它還會成為葡萄牙唯一的光榮,就像當初格拉迪亞多曾是法國唯一的光榮一樣。說不定它甚至會取代了卡蒙斯②..“啊,您是在開玩笑..”③不,卡洛斯沒開玩笑。實際上,他願意為了伏拉地米羅把什麼都賭上。 ③原文為法文。 ①原文為法文。 ① ②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偉大詩人、文藝復興時期葡萄牙文學的傑出代表。 ③原文為法文。 “你把賭注下在伏拉地米羅身上?”黛萊斯?加瑪急忙轉過身來嚷道。 就是為了自己開心,究竟為什麼他也說不清,卡洛斯說,他把寶押在伏拉地米羅身上了。周圍的人都大為驚訝。人人都想賭一下,趁著這位富翁心血來潮把賭注下到一匹沒經驗的小馬上的機會,撈一把。它甚至都不是一匹良種馬,連達爾蓋本人都說這是頭馬駒。卡洛斯微笑著認可了;他抬高嗓門兒宣布全場的馬中他選定了伏拉地米羅。人們從四面八方對他喊著,都渴望撈到好處。 “馬亞先生,十個托斯當!” “當然可以,夫人。” “噢,馬亞,想得半個金鎊嗎?” “悉聽尊便。” “馬亞,還有我!聽著..還有我..兩千雷亞爾。” “馬亞先生,我出十個托斯當。” “非常榮幸,親愛的夫人..” 遠方,在一個斜坡處,那些馬轉彎了。拉比諾已經無影無踪——而伏拉地米羅獨自疲憊地奔馳在跑道上。有人說了聲“它跛了”。但卡洛斯還繼續賭在伏拉地米羅身上而看不上其他的馬。就在這時,卡洛斯感到有人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他轉過身去,原來是斯坦因布羅肯的秘書,他也偷偷摸摸地加入了襲擊卡洛斯錢包的行列。他用自己和他上司的名義出兩個金鎊,做為公使館的集體賭注,是芬蘭王國的賭注。 “請便,先生!”①卡洛斯大聲笑著說。 現在,他真的自得其樂起來。他只瞥見過伏拉地米羅一眼,但他喜歡這匹馬輕巧的腦袋和它那寬闊而深凹的胸脯。但是,最主要的,他打賭是為了使大看台的這個角落能有些生氣,以及想看看那些太太小姐眼裡出現的貪婪目光。他身旁的黛萊斯?加瑪對此頗為贊成,並認為卡洛斯此舉是愛國主義,真妙極了。 “米尼奧托!”塔維拉突然叫起來。 果然,在轉彎地方發生了變化。拉比諾突然失利,它爬坡累垮了,現在氣都喘不過來了。跑在前面的是米尼奧托,曼努埃爾?古迪紐那匹不起眼的小馬。它一鼓作氣飛奔在跑道上,一名西班牙騎手騎術超凡地騎著它。緊跟在後面的是達爾蓋的棗紅馬和白馬,開始人們以為仍然是拉比諾,但是突然一道陽光照到馬身上,那馬顯出了光閃閃的淺栗色,人們不禁大為震驚,那是伏拉地米羅!競爭就在它和米尼奧託之間進行了。 古迪紐的朋友們都沖向了跑道,把帽子拋向天空,喊著:“米尼奧托!米尼奧托!” 卡洛斯周圍那些賭注壓在其他馬上而沒賭伏拉地米羅的人,也給米尼奧託加油。他們踮起腳尖站在大看台的欄杆前,把胳膊向它伸過去,催它快跑。 “加油,米尼奧托!對!..堅持,伙計!..棒極了!..米尼奧托!米尼奧托!” 那俄國女人激動得拍著手,希望能賭贏。連那個肥胖的克拉班女人也站起身來,在大看台上非常惹眼,因為她那身藍白兩色的錦緞衣服把看台都給①原文為法文。 擋住了。她身邊的勾瓦林紐伯爵也站起身來,把那些競爭的騎手,那些揮舞著的帽子,看成是文明的光輝。他那顆愛國者的心滿足了。 突然,大看台附近,達爾蓋周圍的年輕人中喊叫起來:“伏拉地米羅!伏拉地米羅!” 那匹馬拼命了,幾乎與米尼奧托齊頭並進。現在它們用瘋狂的速度跑近了,那淺色的皮毛在閃光,兩匹馬並駕齊驅,在一陣鞭笞下,都瞪著眼睛。 黛萊斯?加瑪已把自己押的寶丟到了腦後,也全力支持他的好友達爾蓋,叫喊著替伏拉地米羅助威。那俄國女人站上一級台階倚在卡洛斯肩膀上,臉色蒼白,神情激動,輕輕地拍打著扇子一聲聲地喊著給米尼奧託加油。這個角落的熱烈氣氛傳到了下面的跑馬場,那裡有一排男人靠在圍著跑道的繩子上,揮舞著手臂。另外一邊,是一排蒼白的面孔,帶著憂慮的表情。在馬車上的太太小姐們都站起了身子。兩個騎兵也越過了小山坡來觀看結局;他們全速跑來,手中緊緊抓著扁帽子。 “伏拉地米羅!伏拉地米羅!”四下響起一陣陣的叫喊聲。 隨著沉重的得得馬蹄聲和揚起的塵土,兩匹馬跑近了。 “米尼奧托!米尼奧托!” “伏拉地米羅!伏拉地米羅!” 它們快到了——突然,伏拉地米羅的英國騎手,滿臉通紅,把馬往上一提,那馬像從他的腿間騰空飛起,伸展開光閃閃的身子;他狂喜地響了一鞭,催馬越過終點標杆,徑直向前衝去,那馬比米尼奧托快了兩個頭,全身汗水淋淋。 卡洛斯四周一片惋惜聲,那真是一種拖著長聲的呻吟。別人全輸了,他拿到了全部賭注。他贏了。他把所有的錢都收了去。多福氣!真走運!一位意大利隨員,這場賭博遊戲的司庫,在交出包著銀幣的手帕時臉都白了。一隻只戴著銀灰色或棕色手套的小手,從四面八方把她們輸的錢不情願地向卡洛斯扔過來。硬幣嘩嘩地飛來,他微笑著把它們收到帽子裡。 “啊,先生,”那位巴伐利亞部長的高頭大馬的妻子惱怒地嚷道。 “當心!您聽說過那句諺語嗎——賭場上走運..”①“很遺憾夫人!”②卡洛斯恭順地把帽子遞過去。 又有一隻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卡洛斯的胳膊。這是斯坦因布羅肯的秘書,他慢慢地、一聲不吭地把他自己以及他上司的錢,芬蘭王國的賭注,遞了過來。 “你贏了多少?”黛萊斯?加瑪高聲問道,真驚呆了。 卡洛斯也不知道。金幣此時正在帽子裡閃光。黛萊斯數起錢來,那雙眼睛閃著光彩。 “你贏了十二鎊!”他驚訝地說,並以崇敬的目光看著卡洛斯。 十二鎊!人們吃驚地把這個數字輕聲地傳了一圈,十二鎊!看台下,達爾蓋的朋友們正揮動著帽子在繼續歡呼。但是那種冷淡沉悶的氣氛又回來了,使人難受。年輕人都坐在椅子上仰著頭打哈欠,個個精疲力盡的樣子。 音樂也有氣無力,悲傷地演奏著《諾瑪》①中的選段。 ① ②原文為法文。 ①《諾瑪》是意大利作曲家貝利尼(1801— 1835)寫的歌劇。 卡洛斯站在大看台的台階上用望遠鏡掃視了一遍馬車區,想找到達馬祖。人們開始在小山的背後散開。太太小姐們又憂傷地一動不動地坐進她們的馬車,雙手放在膝蓋上。到處可以看到一輛輛破舊的單匹馬車疾駛著穿過草地。小歐澤比奧的兩位西班牙女郎:貢莎和卡門,打著紅色的陽傘坐在一輛雙座四輪敞篷馬車裡。幾個背著手的男人吃驚地盯著一輛按照陶蒙形式套著的四匹馬拉的長形馬車,車上是鬱鬱寡歡的一家人,中間坐著一個戴著農婦頭巾的奶娘,正在給一個裹在鑲花邊衣服裡的孩於餵奶。兩個尖嗓門的頑童在叫賣桶裡的涼水。 卡洛斯沒看到達馬祖,就從大看台上走了下來。偏巧就在這時他和達馬祖碰了個對面,後者正走近台階,滿面紅光,仍然穿著那身別緻的白禮服。 “你這個傢伙,到底鑽哪兒去了?” 達馬祖抓住他的胳膊,踮起腳尖對著他的耳朵悄聲地說:他在另一邊,和一位帥得出奇的人,薩拉查家的索菲亞在一起..簡直妙不可言!她穿戴得那麼漂亮!看來,他是弄到女人了。 “啊!你這個沙達那帕拉斯②!” “這是為生活而奮鬥..回大看台去,來呀。今天我還沒和上流社會的人們交談過呢..不過,你可知道,我有多惱火嗎?他們拿我的藍面紗開心!這是個豬玀的世界!他們動不動就嘲弄人:小心,別曬壞了你的皮膚,你往哪兒去啊,公子哥?..還開玩笑..真卑鄙!我只得把麵紗拿下來了..不過,我已下定決心,下次賽馬的時候我要赤身露體地出場!是的,光著身子!這個國度是文明的恥辱!你不來嗎?那好,再見。” 卡洛斯攔住了他。 “等一等,伙計,我有話對你說..那麼去奧里威斯的事情怎麼樣啦..你再沒露過面..咱們原定的是由你去邀請卡斯特羅?戈麥士,然後把回話帶來..你既沒回來也沒給我們個話..克拉夫特還在等呢..難道這不是野蠻人的做法。” 達馬祖把兩臂向空中一伸。看來卡洛斯不知道?特大的新聞!他沒按約定返回葵花大院是因為卡斯特羅?戈麥士不能去奧里威斯,他要去巴西,事實上那個星期三他就走了。這可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去請戈麥士,然而那位大人告訴他說,他很抱歉,第二天他就要去里約熱內盧..行李都已打點完畢。他已經為妻子租好了房子,她在那裡可以住三個月等他,船票就在口袋裡,轉眼之間,從星期六到星期一,一切都變了..那位卡斯特羅?戈麥士是個怪人! “他走了,”達馬祖高聲說,並轉過身向正從大看台上走下來的阿爾議夫人和小若昂娜?維拉致意。 “他走了,而她已經搬進了新居。就在前天,我還到那兒去拜訪過她,不過她沒在家。你知道我是怕什麼嗎?在開初幾天,因為怕鄰居的閒話,她又是單身一人,就不願意我常去..你怎麼看?” “或許是這樣..她住在哪兒?” 達馬祖三言兩語就把那位夫人的住所描述了一番。而且最妙的是,她住到了格魯熱斯的房子裡!格魯熱斯的母親,已經有好幾年了,一直把二樓的②是英國詩人拜倫的歷史劇《沙達那帕拉斯》中的主人公,古代亞述帝國的君王,一個一味縱情逸樂但並不干涉人民生活的君主。 房間帶家具出租。去年冬天,房客貝爾杜尼全家就住在那裡。那是一幢陳設講究的房子。卡斯特羅?戈麥士非常幸運..“對我是太方便了,那地方在文人俱樂部旁邊..好了,你不再上來和女士們談談了嗎?再見。勾瓦林紐夫人今天是再漂亮不過了!就是需要一個男人!再見!” 勾瓦林紐夫人面對著卡洛斯站在堂娜瑪麗亞一堆人中間,阿爾汶夫人和小若昂娜?維拉也和堂娜瑪麗亞站在一起。伯爵夫人不斷地用那不安的目光示意卡洛斯過來,一邊還在擺弄著那把黑色的大扇子。但是,卡洛斯並沒有立即從命;他停在大看台階梯的附近,不動聲色地點上一支香煙。達馬祖那席激動心弦的話還在攪得他不能安寧。既然他知道了她隻身留在了里斯本,而且就和格獸熱斯同住在一幢房子裡,他感到好像已經和她相識了,和她非常親近了——這樣他就能隨時隨刻走進她家的門廳,踏上她走過的那些台階。可能與她相見的景像已經在他的腦海中閃現:彼此間幾句寒暄話,談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微妙得就像一根線那樣纖細,但是,從此他們的命運就開始聯在一起。 ..隨即一個天真的想法湧上了他的心頭:到她那兒去,今天下午就去,此時此刻就去。做為格魯熱斯的朋友,他有權踏上她的樓梯並站在她的門前——去捕捉一點聲音,一陣鋼琴的音響和她生活中任何一絲一毫的微小聲音。 但是,伯爵夫人的目光不肯把他放過。最後,他還是無可奈何地向她走了過去。她立即起身離開了自己的伙伴們,和他順著草地走了幾步。她又提起了去聖塔倫的事。卡洛斯非常冷淡地說,這整個計劃很不理智。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為了一切原因。因為危險,因為不舒服,因為可笑..總之,對於她——一個女人來說,一場畫一般的浪漫的遐想倒很愜意,但是,他可是應該理智。 她咬緊嘴唇,臉漲得緋紅,對她說不上什麼理智的問題;她看到的只有冷酷無情。既然她冒著那麼大的風險,他滿可以為小客棧條件差些委屈一個晚上..“並非是那樣!..”那麼又是什麼?是他怕了?這與到她姑母家去相比,危險要小得多。她的頭髮顏色變了,再戴上多色面紗,用一件大雨衣裝扮起來,沒人能認得出她。他們將在半夜到達,進到房間住下,侍奉他們的只有一個蘇格蘭姑娘。 第二天,她乘晚車去波爾圖,一切就都過去了..堅持要這樣做的時候,她倒反而成了一個滿懷熾熱感情的男子漢,一個誘惑者,正在引誘他,激起他的情慾;而卡洛斯倒像是一個猶豫不決的怯弱的女人。卡洛斯意識到了這點。他若還堅持拒絕一個愛情的良宵,可真要變得荒唐可笑了。在這時,那對挨近他並且也是由於他而一起一伏的乳房發出的誘人的暖氣,慢慢地使他渾身酥軟。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好像他心中的慾火終於突然被她那雙眼睛裡閃動的火花點燃了。那雙貪婪的、水汪汪的黑眼睛答應把一切的一切都獻出來。他臉色有點兒發白,對她說道:“那麼,好吧..明天晚上在車站見。” 這時,他們周圍發出一陣“噓”聲:一匹孤零零的馬懶洋洋地走了過來,不緊不慢地從終點標杆前走過去,就像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沿著大康普區的一條街在遊逛。遠方,一匹可憐的白色小馬駒,像從河面落日那美麗的光輝中鑽了出來;它在一名身著黑紫兩色衣服騎士的拼命抽打下噴著粗氣,絕望地掙扎著。這時所有的人都在問,只有一匹馬參加的是什麼比賽。 當那匹小馬終於到達的時候,另外一位紳士派頭的騎手,早已從終點線處不緊不慢地迴轉來了,並且正和那些倚在跑道四周繩子上的朋友們談天。 人們都笑起來,特別獎比賽就這樣荒唐地結束了。 還有安慰獎一—但是人們裝出來的對馬的興趣到此已經消失殆荊在這個寧靜而絢麗多彩的下午,有幾位太太學著阿爾汶男爵夫人的作法,下到了體重過稱處,她們對在大看台上不能動彈感到厭煩了。人們搬來了許多椅子。踏平的草地上到處是一群群的人,一些淺色的衣裙或是帽子上鮮豔的羽毛使得人群顯得喜氣洋洋。好像在冬天的某些沙龍里一樣,有人在交談,偶爾也有人在抽煙。在堂娜瑪麗亞和阿爾汶夫人周圍,人們在計劃著到格魯斯去舉行一次盛大的野餐。阿連卡和勾瓦林紐在討論教育改革。在另外一些外交官和脖子上掛著望遠鏡的年輕人中間,討厭的克拉班夫人正在發表她那發自內心的關於都德①的高論:她發現都德非常可愛②。當卡洛斯最後離去的時候,這片場地上,賽馬已經被人們忘卻了,山上純淨、清新的空氣中,洋溢著社交晚會的氣氛,嘁嘁喳喳的人聲,搖動著的扇子,遠方還在演奏斯特勞斯的華爾茲。 卡洛斯四處尋找克拉夫特,最後總算在小賣部找到了。他又在和達爾蓋及另外一些人喝香檳。 “我還得返回里斯本,”卡洛斯對他說。 “我乘四輪敞篷馬車回去。我要把你甩下了,真不好意思——你得自己設法回葵花大院去..”“我帶上他!”瓦格斯立即說;他的領帶都扭歪了。 “我用單匹馬車把他帶回去。我會照顧他的。克拉夫特交我了!你還要收條嗎?為了克拉夫特,一位可我心的英國人的健康,乾杯!” “乾杯!乾杯!” 不一會兒,卡洛斯已經坐上了馬車,輕快地沿著施亞都廣場往下跑,拐進了聖弗朗西斯科街。一路上他懷著一種不平靜的異樣心情,甜滋滋的,肯定她是獨自一人呆在格魯熱斯的房子裡。她對他那最後的一瞥好像還在他眼前閃動,在召喚著他。一種莫名的希望又被喚醒了,弄得他心神慌亂,把他的靈魂又拋上了雲霄。 他到達她的門前時,她的窗子後面有個人正慢慢地拉上窗簾。暮色已經在這寂靜的街道上降臨。他把韁繩拋給車夫,然後穿過了院子。他從來沒拜訪過格魯熱斯,也沒走上過這個台階。他發現這台階真討厭極了,是沒鋪地氈的冰冷石階。那光禿禿、損壞了的院牆在暮色中慘淡地閃著光。他在二層樓梯的平台處停住了步。這就是她的住處。他站在那兒,帶著一種天真的赤誠,看著那三扇漆成藍色的門——中間的一扇門被一張柳條長凳擋住了。右邊的一扇門上掛了一隻帶鍊子的大圓球。屋裡沒一點聲響—一而這種寂靜,和他剛才看見的拉窗簾的動作,好像是把住在裡面的人孤立地隔絕起來。一陣失望的情緒傳遍了他的全身。如果現在,沒有丈夫在身邊,她要獨自一人開始過一種孤獨的隱居生活,那怎麼辦?如果他再遇不見她的目光了,怎麼辦? ①都德(1840— 1897),法國著名劇作家,小說家。 ②原文為法文。 他慢慢走到格魯熱斯的那層樓。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對那位藝術家解釋這次莫名其妙的突如其來的拜訪..當女僕告訴他主人維克托里諾外出的時候,他真是如釋重負。 卡洛斯又回到街上,拿起了韁繩,慢慢地趕著敞篷馬車朝圖書館廣場走去。然後,他又用散步般的速度返了回來。這時,那白色窗簾後面的一盞燈發出了朦朦朧朧的光。他望著它,就像望著一顆星星。 他回到葵花大院。風塵僕僕的克拉夫特也剛從出租的四輪馬車上下來。 他們在門口站了片刻,克拉夫特一面找零錢付車費,一面把比賽的結果告訴了卡洛斯。爭安慰獎的一名騎手幾乎就在終點線附近落了馬,但沒受傷。最後,當他們要離開時,又去喝了第三瓶香擯的瓦格斯發了火,打了小賣部的侍者一拳。 “就這樣,”克拉夫特一面湊著零錢說。 “今天的比賽真正是達到了莎士比亞的標準:'皆大歡喜'。” “一個拳頭,”卡洛斯笑著說。 “當然就是點了一個很好的句號。” 院子裡,看門老頭兒光著腦袋等候著,手裡拿著一封給卡洛斯的信,這封信就是在卡洛斯到家前幾分鐘由一個僕人送來的。 那是一封女人寫的英文信,大信封用盾徽火漆封著。卡洛斯當場打開信,剛看到第一行字,就做了個快活的手勢。他顯得那麼驚喜,臉上那麼容光煥發,以致克拉夫特立即微笑著問他道:“什麼風流韻事?一筆遺產?” 卡洛斯紅著臉把信裝進衣袋,然後低聲說:“只是。一個病人寫來的條子..”確實只是一個病人,僅僅是一張字條。但它開始是這樣寫的:“卡斯特羅?戈麥士夫人向卡洛斯?達?馬亞先生致意,並謹請..”接下來是簡短的兩句話,她請他次日清晨盡可能早些來看望家中的一個成員,這人有些不舒服。 “好,我就去穿衣服,”克拉夫特說。 “晚飯在七點半,對吧?” “是的,晚飯..”卡洛斯答道,簡直不知道自已在說什麼,然而他卻滿臉堆笑,真像高興得失了神。 他跑進自己的房間,走到窗戶旁,都顧不上脫帽子,把她的信又讀了一遍,讚賞地看著那封信上的字跡,狂喜地尋找著紙上的香氣。 信上的日期就是當天下午。因此,當他從她門前經過時,她已經給他寫好信;她的心已經在他身上了——儘管她只寫了他名字的幾個字母。生病的不是她。如果是羅莎病了,她就不會那麼冷冰冰地寫“家中的一個成員”了。也許是那位白頭髮的相貌不凡的黑人,也許是薩拉小姐,願上帝永遠保佑她,她需要一位懂英語的醫生..不管怎麼說,有一個人臥床不起了。 她會親自帶他穿過那幢房子的室內走廊,到病人面前——幾分鐘前他還感到那幢房子對他緊閉著,似乎永遠難以入內! ..而現在這張可愛的條子,這項要他前去她家的令人欣喜的請求——她既然認識了他,她也看見了羅莎給他的一個親切的吻別——就具有更深刻的意義,更擾人心弦了..當初,就在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他那雙從沒這樣明亮過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從遠方送過去了愛。如果她不想理解或是接受這個愛情,她就會去請別的醫生,隨便請個開業醫生,某個陌生人。但是,她並沒這樣。她的眼睛給了他回答,而且向他敞開了她的大門..一想到這兒,他就感到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感激之情,他的全身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想拜倒在她的腳下,趴到那兒去吻她的裙邊,虔誠地,永遠地,任何東西都不再想要了,任何要求也不再有了..幾分鐘後,當克拉夫特穿著式樣新穎,漿洗得筆挺的潔白的晚禮服下樓時,他發現卡洛斯滿身塵土,戴著帽子在房間內踱來踱去,滿面紅光,一副心神不安的樣子。 “你的眼睛在閃光,伙計!”克拉夫特說,雙手放在衣袋裡,從漂亮的衣領上部把卡洛斯打量了片刻。 “你滿面春風!你看上去,好像頭的周圍有個光環!你一定碰到什麼好事了!” 卡洛斯挺直身子笑了笑。然後,他盯住克拉夫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聳聳肩膀,輕聲地說:“你永遠無法知道,克拉夫特,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究竟是好還是壞。” “一般地講是壞事,”另一位冷冰冰地說,一面走到穿衣鏡前,整理了一下他那個白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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