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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1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7551 2018-03-21
三個星期後,一個炎熱的下午,天空中低沉的雷聲滾滾,剛剛落了幾個大雨點,一輛馬車緩緩地停在帕特里亞加廣場的一角,車窗神秘地拉上了綠色的窗簾,卡洛斯從車上下來。兩個過路的行人相互看了一眼,咧嘴一笑,似乎他們發現了他是從某個使人懷疑的門洞裡狼狽地鑽出來的。事實上,這輛黃輪子的舊馬車剛剛充當了一個飄溢著馬鞭草芳香的愛情巢穴。卡洛斯在勾瓦林紐伯爵夫人的伴同下,已經乘著它沿格魯斯大道跑了整整兩個小時。 伯爵夫人在亞莫雷拉斯廣場下了車。卡洛斯趁帕特里亞加廣場空寂無人,也從那輛硬座馬車上溜了出來。最後這個小時,他在馬車裡幾乎憋死,因為不敢打開玻璃窗;他的小腿也坐麻了;那皺褶的絲綢,以及她沒完沒了地在他鬍子上親吻,已經使卡洛斯厭煩..三個星期以來,直到這天下午,他們都是在聖伊莎貝爾街的一幢房子裡幽會的。那房子屬於伯爵夫人的一位姑母,她帶著女僕去波爾圖了,把房子鑰匙和熾看一隻貓的差使都留給了這位侄女。這位好心的姑母是個小老大婆,叫瓊斯小姐,是個老好人,英國聖公會的一位身體力行的信徒,是宣傳自己信仰的傳教士。每個月她都要進行一次勸人改變宗教信仰的遊說,走遍各省,分發《聖經》,天主教的黑暗中拯救靈魂,並且,如她自己所說,淨化教皇統治的污泥..只要你一踏上她家樓梯,就立刻會感覺到虔誠的老處女獨有的那種親切和忱傷。樓梯平台處懸掛著一張大卡片,上面是金字的座佑銘,字裡行間是紫色的百合花。它呼籲那些進來的人要嚴格遵循主的道路!卡洛斯一走進屋就碰到了一座《聖經》的小山。整問屋子成了一個《聖經》的隱蔽所:傢俱上堆放著《聖經》,舊帽子盒裡也裝得滿滿的,一雙雙高統靴堆裡也夾雜著《聖經》,甚至都掉迸了淨身盆。所有的書都是一種開本,書皮是黑色的,就像穿上了打仗的盔甲,一臉愁容,咄咄逼人。四面牆壁倒是金碧輝煌,裝點著印了彩色文字的卡片,上面閃現著從《聖經》中摘錄下的苛刻的短詩,嚴勵的道德忠告,讚美詩的警句和地獄的野蠻恐嚇..在英國聖公會的虔誠氣氛之中,在一張堅硬的、處女的小鐵床的床頭几上,放著兩隻幾乎空了的酒瓶,一瓶是杜松子酒,一瓶是法國白蘭地。卡洛斯喝了那聖潔的老處女的杜松子酒。她那張床也是亂亂糟糟。像個戰常後來,伯爵夫人開始害怕一個女鄰居,一個叫鮑爾熱斯的女人,她常來看望怕爵夫人的姑母,她是勾瓦林紐家故去的管家的妻子,有一次,正當他們抽著小雪前,精疲力盡地躺在瓊斯小姐那張貞潔的床上時,三下砰砰的敲門聲把整幢房子都震響了。可憐的伯爵夫人差點兒暈過去。卡洛斯跑到窗前,看見一個男人剛走開,手裡拿著一個小石膏像,挎著的籃於里還裝了幾個。但是伯爵夫人發誓說,是那個叫鮑爾熱斯的女人派了這個帶著塑像的意大利人來敲那三下門的,像是三聲提醒,三次道德上的警告信號..因此,她不願再回到姑母這間能添歡樂的小屋子裡來了。這樣,那天下午,由於無處可去,他們倆就躲進了那輛雙輪馬車里相愛。

卡洛斯回來時渾身軟弱無力;他已經從精神上開始感到一種滿足後的厭倦了,她用帶著馬鞭草香味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不過才三個星期——而現在,細雨輕輕拍打著林蔭大道的樹葉,他正沿著聖彼得?阿爾岡特拉大道散步。此時,他已經在琢磨如何能擺脫她的糾纏,她的熱情,她的笨重軀體了..因為伯爵夫人越加變得荒唐了,急不可待地決心侵入他的整個生活,要在他的生活中佔據最大、最深的地位,似乎他們第一次的親吻不僅是暫時地把兩人的嘴唇聯到一起,也把他們的命運聯到了一起,而且是永遠聯到了一起。那天下午,她倚在他的胸前,兩眼含著哀求的柔情,結結巴巴地反复說著那幾句話:“只要你願意,我們將會多麼幸福!生活會多美好!就我們兩人!..”很顯然,伯爵夫人懷著一種奢望,想同他私奔到離開聖瑪薩爾街十分遙遠的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去,生活在抒情詩般愛情的永恆夢境之中。

“只要你願意!”不,天哪,他可一點兒也不想與勾瓦林紐伯爵夫人私奔! ..不僅如此,她還有許多其他苛求。她極為自私,醋性常常發作,就在這短短的兩個星期裡,她已經不止一次地為了些小事大吵大鬧,激動得眼淚汪汪,還說到了死..啊,在她那眼淚中也有某種能激起人情慾的東西,讓人感到她那光滑的脖頸顯得更加柔嫩!然而真正使他動情的還是閃現在她臉上的某種表情,她那雙乾涸的眼睛中露出的急切的目光,那目光顯示出了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身上越來越強烈的情慾,這種情慾使她不能自拔..當然,這場愛情給他的生活多少增加了點兒享樂和一種甜美的回憶。但它的妙處在於保持進退隨意,平平靜靜,而且不要超過表面的深度。如果她,為了某種區區小事就眼淚汪汪,尋死覓活,悲傷地扭轉著身子,請求和他私奔——那麼,就再見吧!一切就都完結了。伯爵夫人和她的馬鞭草香味,她那火紅的頭髮以及她的啜位就會變成一種累贅!

傾盆大雨停了,烏雲中露出了一塊沖刷過的藍天!卡洛斯正沿著聖洛格路走時碰上了侯爵從一家糖果店出來,他面帶愁容,手中拿著一個包,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綢子大圍巾。 “怎麼啦?感冒了?”卡洛斯問道。 “一切部糟得很,”侯爵說,一邊慢慢地在卡洛斯身旁走著,慢得像個要死的人。 “我晚上睡得太晚了,精疲力荊胸部發悶。嗓子發啞。腰痛。 真可怕..我剛剛買了些糖果。 ” “別犯傻了,伙計!你需要的是烤牛肉和一瓶葡萄酒..今天你是要和我們在葵花大院吃晚飯吧?而且你還能見到克拉夫特和達馬祖..咱們順著阿萊克林路走吧。而已經停了。然後穿過阿泰羅,輕輕鬆鬆地散散步。等咱們到家,你也就好了。” 可憐的侯爵聳聳肩膀,只要有一點兒個舒服——有一點疼痛,有一點兒發抖——他就立刻認為自己“完蛋了”,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在他看來,世界開始走向末日,天主教徒的恐懼和希望“永生”的焦慮,會把他壓垮。在這些日子裡,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內,和一位隨軍神父在一道——但有時竟和他下起棋來消磨時光。

“無論如何,”他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脫下帽子,這時他們正經過殉難者教堂的大門。 “讓我先到文人俱樂部去..我想給曼努埃麗塔留個字條,這樣,那姑娘今天晚上就不會等我了..”然後,他心煩意亂、有氣無力地打聽了一下那個浪蕩子埃戛的消息。那個浪子仍然在塞洛利庫,在母親的莊園裡,聽著神父塞拉賓的說教,以及如他自己所說的,在偉大的藝術中避難。他正在編寫一出五幕喜劇,劇名為《污泥塘》——是為了向里斯本報復而寫的。 “糟糕的是,”侯爵停了片刻嘟噥著說,一面使勁地裹緊圍巾。 “星期大賽馬的時候,我還會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什麼?”卡洛斯吃驚他說。 “賽馬是在星期天嗎?” 他們一路沿著施亞都街走去。侯爵繼續解釋說,比賽是應偉大的科爾多瓦運動家克里福德的請求,他將帶來兩匹英國馬..全靠著克里福德是有點兒丟人,不過克里福德到底還是一位紳士,而且他,他的良種馬,以及他的那些英國騎手是貝林跑馬場唯一有的像樣的東西。如果沒有克里福德在場,這場賽馬就會成為一場小馬和老馬在那兒耍弄的把戲了..“你不認識克里福德?..一個棒小伙子!有點兒裝腔作勢,但是貨真價實的金子。”

他們進入文人俱樂部的院子時,俠爵把一隻手伸向卡洛斯。 “摸摸我脈搏。” “脈搏很正常..你去給曼努埃拉寫字條,我在這兒等著你。”賽馬就在星期日,就是說,只有五天了..而她也會到常他總算很快能見到她了!在過去的三周中,他看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中央飯店門口,他正站著和塔維拉說話,她走到一個陽台上,戴了頂帽子,正在戴一副長袖的黑手套;第二次是幾天前一個雨天的下午,她乘著一輛馬車,停在施亞都廣場的莫朗商店前,她等在車裡,這時候車夫拿著一隻繫著條紅緞帶的盒子走進商店。兩次她都看見了他,目光在他的眼睛上停了片刻——卡洛斯覺得第二次那目光停的時間更長。在凝視著他的眼睛時,她的口光像是醉了,沉浸在一種輕柔的甜蜜之中..。也許那是一種幻覺,但他按奈不住了,決定要按他原定的計劃去做——雖說可能不怎麼愉快——讓達馬祖把他引見給卡斯特羅?戈麥士。可憐的達馬祖被這個要求弄得心緒不安,露出一副狗護食時的表情,並且立刻提醒卡洛斯卡斯特羅?戈麥士那次可惡的行為,就是三個星期前戈麥士曾答應送一張名片到葵花大院,但他沒來..不過卡洛斯對於男人們這種拘謹的禮節很是蔑視,依他看,卡斯特羅像個有趣味的人,像個運動愛好者,況且,並非每一天在里斯本出現的人都知道如何正確地打領帶。

如果大家能不時地和克拉夫特,和侯爵一起聚上一聚,抽一支雪前,談談馬亞,這甚至對達馬祖也是件樂事。因此達馬祖下了決心,最後他建議找天下午帶卡洛斯去中央飯店。然而卡洛斯並不願意手裡拿著帽子跟在達馬祖後面走迸中央飯店,這樣,他們決心等到賽馬的那夭,卡斯特羅?戈麥士夫婦一定會去的,“在那裡,在體重測量廳,”達馬祖說。 “進行介紹要更妙..確實是妙不可言!” “但願星期天別下雨!”卡洛斯低聲說,這時侯爵走了出來,那樣子更加可憐,圍巾也裹得更緊了。 他們順著大路朝著費勒吉亞爾街的方向走去,便道上,就在文人俱樂部前方停著一輛出租雙輪四座轎式馬車,戴白乎套的車夫候在一旁。卡洛斯漫不經心地瞥了馬車一眼,看見一個孩子漂亮而可愛的小臉正靠著窗子對他甜甜地笑著,兩頰現出一對酒窩。他立刻認出了她,是羅莎,羅茜克拉。她並不滿足於僅僅笑一笑,僅僅把那雙可愛的藍眼睛轉向他,她把小手伸了出未,使勁地朝他搖手再見,在那輛村里是黑色的馬車內,他只能看到一個雕像般清晰的側影和金色的鬈髮。卡洛斯脫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感到如此心慌意亂,連腳步都不穩了,她輕輕地點點頭,臉上似乎閃出動人的光彩——因為激動而產生的紅暈。剎時間,好像從母親到女兒同時有一股充滿深情的暖流沖向了也。

“我的天!那是對你嗎?”侯爵問道,已經註意到了戈麥士夫人的表情。 卡洛斯臉紅了。 “不,那是一位巴西貴婦,我給她的小女兒看過病..”“嗬!這可真是所謂感恩戴德啊!”另一位從裹春的大圍巾下喃喃地說。 他們沿著費勒吉亞爾大街默默地走著,這當兒,一個念頭在卡洛斯腦海裡翻騰著,這念頭就是在他接受那親切的目光時突然產生的。為什麼不找一個上午讓達馬祖把卡斯特羅帶到奧里威斯來看看克拉夫特珍藏的寶貝呢? ..他也到那兒去,他們可以打開一瓶香檳,同時討論一番古玩,然後,很自然,他會邀請卡斯特羅。戈麥上到葵花大院去吃午飯,屆時可以把偉大的魯本斯的畫和他那古色古香的印度床罩向他顯示一下,這樣,在賽馬之前,他們之間就會有了一種親密的關係,甚至彼此可以隨便到以“你”相稱了。

在阿泰羅廣場,侯爵雇了一輛馬車,因為他受不了河上吹來的風。他們就這樣沉默不語,一直到了葵花大院。侯爵又不安地摸了摸喉嚨,卡洛斯心裡則反复地琢磨著那輕輕的一點頭,那目光,那迅速泛起的紅暈..也許直到當時,她還並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在拼命朝他揮手之後,羅莎仍然笑瞇瞇地轉向她的母親,而且肯定告訴了她,他就是給自己和娃娃治病的醫生..這時,湧上她兩頰那可愛的紅暈,有了更深一層的意思,彷彿在得知了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以某種形式親近了她,吻過她的女兒,甚至還在她的床邊坐過之後,使她感到了一種驚喜和持身以正的不安。 接著,他重新考慮起拜訪奧里減斯的計劃,此刻就更加宏偉,更加花哨而且有趣了。為什麼她不會也去看看克拉夫特的稀世珍寶呢?那將是多麼愜意的一個下午,多麼豐盛的宴會,多美妙的田園詩般的聚會啊!克拉夫特會用他那套古老的英國雕花瓷器來佈置這頓精美的午餐的。席上,卡洛斯將會被安排坐在她的旁邊,飯後他們會一同去觀賞那繁花似錦的花園,或是在那放了一圈草墊的日本式亭子中喝茶。而對他最有吸引力的是與她一道去看看克拉夫特那兩間客廳,兩人站在一件漂亮的上了彩釉的陶器或一件罕見的家具前,由於情趣相融,他們的心中會激起一股深情,有如一般芳香..他從來沒見過她像那天下午坐在黑襯里馬車中時那麼美,她那潔白的側面在車廂黑襯裡的烘托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純淨、光沽照人。那穿著黑色衣裙的腿上,放著她那雙淺色的手套;帽子上有一根羽毛,羽毛上端捲曲著。

馬車在葵花大院停下了。現在他們已經來到過廳中那些靜悄悄的掛毯之間。 “她怎麼認識的格魯熱斯?”侯爵帶著懷疑的口吻懵然問道,一面解下圍巾。 卡洛斯好似突然猛醒過來,看了看他。 “她?誰呀?那位夫人?她怎麼認識格魯熱斯的?啊,對,你說得有道理!..那是格魯熱斯的住宅!..馬車是停在格魯熱斯家的門外!..也許肩有什麼人住在另一層吧?” “沒有人,”侯爵一邊朝走廊走,一邊應道。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高大結實的女人!” 卡洛斯認為這句話太討厭了。 走廊上,從阿豐蘇敞著門的書房里傳來了達馬祖那氣乎乎的聲音,他正在大聲嚷著“不給勝利者創造條件”和“勝負不分的競賽”..他們發現,他做為“賽馬俱樂部”的一員,正在用一種有說服力的權威口氣談論這次賽馬。阿豐蘇坐在他那把古舊的扶手椅裡,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聽達馬祖講話,那隻貓,“尊敬的波尼法希奧”,正趴在他的腿上。克拉夫特坐在沙發的一角,翻看一本書。

達馬祖立即向侯爵求助。他剛才對阿豐蘇?達?馬亞先生說,這次可稱得上是在里斯本舉行的最精彩的一次賽馬,難道事實不是如此嗎?只“全國大獎”一項就六十萬雷亞爾,已有八匹馬報了名!此外,克里福德還要帶來那匹米斯特。 “啊!真的,侯爵,星期五晚上你得到'賽馬俱樂部'來幫助我們排除了一切不利條件。” 侯爵把一張椅子拉到阿豐蘇面前,以便向他詳詳細細談談自己的病史。 達馬祖坐到他倆中間,仍然在談那匹米斯特,他斷言米斯特可十分出類拔革,他想拿出五鎊打賭,米斯特將壓倒全場的其他馬——侯爵末了轉過身來,憂心忡忡地說,達馬祖先生太可笑了..只把寶押到米斯特身上!每位愛國者都應該把賭注下在達爾蓋於爵的馬上,因為他是葡萄牙無以倫比的養馬人..“您同意嗎,阿豐蘇?達?馬亞先生?” 老人坐在那兒微笑著,一邊撫摸著他的貓。 “真正的愛國主義,”他說。 “或許應該組織一場精彩的鬥牛而不是賽馬。” 達馬祖把手舉到頭上,一場鬥牛!如此說來,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喜歡的反斗牛而不是賽馬了。阿豐蘇?達?馬亞先生,一位英國人! ..”“一個普通的貝拉人①,薩爾塞德先生,一個普普通通的貝拉人,而且①貝拉,指葡萄牙從社羅河至蒙德古河之間的沿海地區。 以此為榮!如果說我曾客居英國,那是因為我的國上把我趕出了祖國,他當時是國王呀..確實不假,我有葡萄牙人的弱點,我喜歡牛。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運動,而我們的是鬥牛——有充足的陽光,節日的氣氛,清甜的淡水和燃放煙火的鬥牛。薩爾塞德先生,您知道鬥牛的好處嗎?那是一種鍛煉力量、勇氣和靈敏的學校。在葡萄牙,沒有哪個機構的重要性能和業餘鬥牛相比。請相信,如果在里斯本,在這意氣消沉的一代人中,尚能發現幾個肌肉還算發達,背部挺直和能夠擊兩拳的小伙子,那就是因為有鬥牛和業餘鬥牛運動的緣故! ” 侯爵激動地拍起手!說得對!這就是鬥牛的哲學!當然,鬥牛是一項重要的體育教育!只有白痴才主張取消鬥牛呢。噢,傻瓜們,那樣可要把葡萄牙最後的勇氣都打掉了! “我們沒有其他國家那些敏捷的運動!”他高聲說,大步地在屋子內踱著步,揮舞著手臂,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我們和英國人不一樣,既沒有板球,沒有足球,也沒有跑步運動;也不像他們法國那樣練體操,我們也沒有使德國人強壯的那種義務兵役制。我們沒有什麼可以給一個小伙子一點點力量。我們只有鬥牛運動..如果把鬥牛取消,就只能剩下一些沒有脊梁骨的蠢才繞著施亞都廣場爬行了!你說對不,克拉夫特?” 坐在沙發一角的克拉夫特正在和坐過來的卡洛斯低聲談話,這時他信服地答道:“,鬥牛?當然!在這個國家裡,鬥牛應該像國外學校裡的課程一樣——免費而且必修!” 這時,達馬祖非常誠懇地向阿豐蘇發誓說,他也是非常愛好鬥牛的,啊!在愛國主義這類事情上,沒人可以超過他——但是,賽馬有其獨特的風貌!有如在大獎賽日子裡的布洛涅樹林①,嗬! ..真是使人目瞪口呆! “你知道,遺憾的是什麼嗎?”他猛地把身子轉向卡洛斯,嚷道,“就是你沒有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一輛郵車。否則,我們可以都坐進去,那才叫做美不勝收呢!” 卡洛斯心裡也在想,真遺憾,他沒有一輛四匹馬拉的車。但是他打趣他說,他認為所有的人同乘一輛公共馬車去,這才更合康塞松小巷賽馬俱樂部的要求。 達馬祖洩氣地垂下了胳膊,轉向了那位老人。 “您看,阿豐蘇?達?馬亞先生!這就是在葡萄牙會一事無成的原因! 因為沒人為了使事情美滿,而去奮力促成..這樣怎麼行呢!至於我,我認為,在一個國家中人人都應盡力為文明做出貢獻。 ” “說得好,薩爾塞德先生!”阿豐蘇?達?馬亞說,“這是一個偉大而高尚的警句!” “難道不是這樣嗎?”達馬祖激動得嚷起來,滿心歡喜,“就以我為例..”“你?怎麼樣?”旁邊的人都衝著他嚷道。 “你為文明貢獻了什麼?..”“我專為那天賽馬定做了一件白色大禮服..而且我將在帽子上罩一條藍色的面紗!” ①巴黎附近的森林公園。 一個僕人用盤子托著一封給阿豐甦的信走了進來。老人因為聽了達馬祖那席關於文明的慷慨陳詞還在咧著嘴微笑,這時他戴上眼鏡,溜了一下信上的前頭幾行,頓時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立即站起身,輕輕地把胖胖的波尼法希奧放到墊子上。 “這就叫做舉止高雅,這就叫做對事物有鑑賞力!”達馬祖邊嚷邊對著卡洛斯揮動手臂,“小伙子,你那位祖父可真太瀟灑了..”就在這時,老人消失在緞子門簾的後面。 “暫且別管爺爺潞不滿灑..你過來,我和你談件別的事!” 他打開一扇通往晾台的落地窗,把達馬祖帶到屋外,很快地把他想去拜訪奧里威斯,並在那兒與卡斯特羅?戈麥亞夫婦共度一個愉快的下午的計劃,對達馬祖說了一遍..他已經對克拉夫特談過,克拉夫特同意了,而且認為這計劃妙得很,他還要把各處都擺滿鮮花。現在只等著親愛的達馬祖去邀請戈麥士夫婦了,就說這是達馬祖的美意..“見鬼!”達馬祖懷疑地嘟噥著,“你想見她都想瘋了!” 個過,最後他也認為這個主意真不錯,再說到那兒去對他本人也是個良機! ..趁卡洛斯和克拉夫特帶卡斯特羅?戈麥士去觀賞那些珍奇異寶及與他談論馬的時候,他本人,太妙了,可以同她到庭院去散散步..機會來了! “好,我明天就去對他們講..我肯定他們會立即接受邀請。她可是對古玩愛極了。” “他們是否接受邀請,你給我個回音..”“我會來告訴你的..你會喜歡她的!她可是博覽群書,而且通曉文學,有時候她的話都把我弄懵了..”侯爵不耐煩了,前來叫他們進去,因為擔心自己的喉嚨疼,想關上落地窗。晚飯前他一定得到卡洛斯的臥室去用鹽水漱漱口..“這就是健壯的葡萄牙人。”卡洛斯說,一邊樂呵呵地拉住他的胳膊。 “我就是嗓子有毛病,”侯爵立刻回了一句井掙脫開他的手,生氣地瞪起雙眼。 “可你的毛病是在心上。而克拉夫特,則是他的尊嚴。達馬祖是他的愚蠢。在葡萄牙,全都是屬於懦弱公司的。” 卡洛斯格格地笑著把他拉到走廊上。他們進到大廳時,突然碰到阿豐蘇和一個全身喪服的女人在說話。那女人半跪著在吻他的手,抽抽噎噎地哭著。她旁邊是另一個女人,也眼淚汪汪,正在搖著裹在大圍巾裡的孩於,那孩子哼哼地好像有玻卡洛斯不知所措地停住步,侯爵本能地把手伸進了衣袋。由於老人的施捨意外地被撞見,於是,他立即把她們引到樓梯出口處。 她倆一面抽抽噎噎地為他祝福,一面擠在一起下樓去了。阿豐蘇轉向卡洛斯,帶著一種幾乎是抱歉的口氣,用依然在顫抖著的聲音說:“這種施捨沒個完..但是又是件很可憐的事..更糟糕的是,一個人給的再多也是不夠的。這個世界可沒建設好啊,侯爵。” “一點不錯!這世界沒建設好,阿豐蘇?達?馬亞先生,”侯爵應道,感動了。 下一個星期天,午後兩點左右,跑馬場的方向放起了煙火。這時,卡洛斯由克拉夫特伴隨,乘著他裝了八個彈簧的敞篷馬車,在貝林廣場的盡頭停了下來。克拉夫特在賽馬這兩天住到了葵花大院。一個僕人下了車,走到一個簡陋的小木房去給克拉夫特買過秤的票。那小木屋昨天才搭起,裡面有個留著長長白鬍子的小老頭兒。 天氣已經熱起來,湛藍的天空中一輪金燦燦的節日的太陽,把街上的石子曬得灼熱,使空氣中灰檬檬的塵埃鍍上了金光,玻璃窗也反射出耀眼的光輝,整座城市閃爍著一種石灰般發亮的白色,非常單調而且令人難受,在這夏日漫長的時刻,使人感到疲倦,而且多少還帶點傷感。在那靜悄悄、日光灼人的聖哲羅姆教堂①廣場,教堂門口停著一輛卸了馬的公共馬車。一個懷抱著孩子的工人正在散步,他旁邊走著圍了條大花圍巾的妻子。他眼睛望著大路,星著特茹河,悠閒地度著他的星期日。一個小童走過來,哭喪著臉,兜售賽馬節目單,但沒有人買。一個沒有顧客的賣水女人坐在陰涼處給孩子拿蝨子。四個市政府的胖衛士騎著馬,不緊不慢地在這條寂靜的街上巡邏,遠處,不停地砰砰爆開的歡樂的焰火,一瞬間又消逝在炎熱的天空裡。 這時間,車夫仍然靠在那小木屋的櫃檯上,因為還沒要回來那一鎊錢的找頭。克拉夫特不得不跳出車廂,前去交涉。而卡洛斯則不耐煩地用鞭子輕輕地拍打著那像栗色緞子般亮光光的馬屁股,後來又迅速而不安地在廣場內轉了一圈。從葵花大院來的一路上,他就是這樣——心煩意亂,沉默不語。 自從他與達馬祖商定要拜訪奧里威斯的那天晚上起,整整一個星期都痛苦難熬。達馬祖不見了踪影,連卡斯特羅?戈麥士的回話都沒送來。而自身的傲慢又不容他去尋找達馬祖。一天天過得空虛乏味,在奧里威斯田園詩般的愉快聚會沒能實現;既沒能認識戈麥士夫人,也沒再見到她;現在他簡直都不指望能在賽馬會上見到她了。這個歡樂的星期天,那燦爛的太陽,街上熙熙攘攘的身著開士米和節日絲綢衣服的人群,都使他感到悲愁和不悅。 一輛出租馬車駛過去,上面坐著兩位衣扣上別著鮮花,戴著手套的人。 接著一個戴墨鏡的胖子趕了一輛單匹馬的馬車過來了,差點兒撞到拱門上。 克拉夫特被那個留著預言家般鬍子的男人訓斥了一頓之後,總算拿著票返了回來。 過了拱門,塵上嗆得他們透不過氣來,太太小姐們倚在窗子邊,從小太陽傘下朝外望著。大路上又走過一隊騎馬的市政廳衛士。 在賽馬場的人口——那是小花園一面牆上的一個豁口——那輛四輪敞篷馬車不得不在那個胖子的單匹馬車後而停祝胖子的車不能再往前駛,因為它前面的地方被一輛出租馬車佔了,車上一個胸前別著鮮花的男人正大嚷大叫地對一個警察發火。難道要他去找薩維德拉先生嗎!賽馬俱樂部的薩維德拉先生告訴他,他進門可以不用力馬車付錢!就是昨天晚上,在阿澤維杜的藥店對他這麼說的。難道要他去找薩維德拉先生!那個警察臉色蒼白,揮舞著雙臂。那位紳士在脫手套,要開車門揍警察,這時,一個市政廳衛士騎著大馬舉著拳頭趕來,辱罵了那位胖紳士並把馬車攆了出去。另外一個衛士也氣勢洶洶地來干預。有兩位太太抓起裙子驚恐地朝人門跑去,在一片混亂的飛揚塵土中,人們聽到有隻風琴在遠處憂傷地彈奏著歌劇《特位維亞塔》的曲子。 那輛敞篷四輪馬車跟著那輛單匹馬車駛了進去,車上那個胖於臉氣得通紅,他還在詛咒發誓他說,一定要對那個市政廳衛士進行報復。 “一切都安排得很像樣,”克拉夫特輕聲說。 跑馬場在他們面前的一個小山上漸漸地展現出來,在經歷了路上揚起的①聖哲羅姆教堂,葡萄牙為紀念具發現通向印度的航線而建的人教堂和修道院,有恨高的建築藝術價值。 熱烘烘的塵土和生石灰般耀眼的光輝之後,跑馬場上那片被六月的驕陽烤得已經有些乾了的草地,顯得更加清新和開闊,草地上四處還不時地可以看到一兩柬殷紅的罌粟花。一股悠悠輕風從河面徐徐吹來。 在這片寬闊的綠色場地中央,在燦爛的陽光下,聚了黑乎乎的一群人,人群中還夾雜著幾輛馬車,車上淺色的太陽散閃亮的車燈玻璃,或是車夫的白色制服,都十分顯眼,遠處,在擺著鋪了紅呢子辦公桌的王家看台的兩側,搭起了兩個普通看台,是用木板馬馬虎虎地釘成,就像遊藝會上臨時搭起的台子。左邊一個看台,空空蕩盪,尚待油漆,陽光下,木板間的隙縫看得清清楚楚;右邊那個看台的外側塗上了淡藍色,有一排幾乎全穿著黑色衣裙的太太靠在欄杆前,另外一些太太零零散散地站在下面的幾層台階上。其餘的座位一直沒人坐,景象淒涼,木頭的淡白顏色壓倒了為數不多的幾身夏裝的歡快色彩。偶爾,一股輕風拂動了兩根旗桿上的藍色旗幟。金光燦燦的天空下,一片寂靜。 一圈木柵欄把王家看台圍住,倚欄站立著許多步兵,刺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卡洛斯認出來了,在門口那個穿著幾乎長到膝蓋、漿得筆挺的肯心的收票人,就是他實驗室的僕人。 他們設走上幾步,就在小賣部門口遇到了培維拉,他正在那兒怕然自得地喝呻酒。他的鈕扣孔上別了一枝黃色的石竹花,腳上蒙著白鞋罩——他非常想給這次賽馬增光添彩,他已經看到了克里福德的母馬米斯特,而且決定把賭注下到它身上,它的頭多麼漂亮啊,小伙子們,多麼靈巧的腿啊! ..“嘿,這話可真鼓舞人心!所以我決定了,就這麼一次嘛!需要添點兒熱鬧。我押了三千雷亞爾。你呢,克拉夫特?” “嗯,或許,等會兒..咱們先都看看。” 在看台和跑馬場之間圍起來的坡道上,只有男人們,是從文人俱樂部,從各個部以及從哈瓦那之家來的人。他們大多隨隨便便地穿著淺色上衣,戴著圓頂硬禮帽;另一些人講究些,穿著大禮服,脖子上掛著望遠鏡。他們顯得很拘謹,簡直有些後悔打扮得這麼漂亮。他們一邊慢慢地在草地上散步,閒在地抽著煙,一邊壓低了聲音交談著。到處可以看到一名騎士背著手,懶洋洋地瞧著那些女士們。卡洛斯身旁的兩個巴西人在抱怨票價太貴,覺得“真沒意思”。 他們面前的跑道上空無一人,草坪都被踏過了,由兩名士兵守衛著。另一邊,靠近繩子的地方聚了一群人,中間還有幾輛馬車,他們在六月的驕陽下無精打采,鬱鬱不樂,不出一點聲響。一個小伙子拖著慢吞吞的聲音叫賣涼水。遠處,寬闊的特茹河碧波粼粼,在熾烈的陽光下,藍得像天空一般。 達爾蓋於爵走上前來與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握手。他開始發福了,一副漂亮紳士的那種冷漠表情。當他們一提到他的馬(那匹得寵的拉比諾以及另外一匹幼馬),子爵聳了聳肩膀,瞇起了眼睛,就像一個準備做自我犧牲的人。是啊,有什麼辦法,那些小伙於們如此喜歡嘛..而他,事實上只能在四年之後才能馴養出一匹毛髮光溜的像樣的好馬!再說,他也不想為慘淡的貝林跑馬場飼養良種馬。朋友們也不要以為他是那樣的愛國;他的目的是去西班牙,擊敗卡蒂略的那些馬..“那麼,咱們就看吧..借個火兒。這簡直糟糕透了。再說,見他的鬼,賽馬少不了高等妓女和香檳酒。就這幫板著面孔的人和白水,搞不出名堂!” 這時,一個賽馬的執行官走了過來,這是一個沒鬍子的大小伙子,臉象罌粟花一樣紅,汗順著拽到脖子後的白帽子往下淌,他通知達爾蓋“立即到體重測量處去,有一個疑點需要解決”。 “我是部辭典,”達爾蓋說著又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 “賽馬俱樂部的這些先生們時不時地要來把我翻閱一下..你想想看,馬亞,賽完馬我會是個什麼狀態!我得重新裝訂一下才成..”他走了,一邊為自己說了這番笑話大笑著。賽馬執行官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催著他朝前走去,一邊稱他為“公子哥兒”。 “咱們去看看那些女士們。”卡洛斯說。 他們慢慢地走過長長的看台,所有那些報紙社交欄提到的女士們,聖卡洛斯劇院包廂裡的那些太太小姐,以及勾瓦林紐家星期二聚會的參加者們,全部來了。她們一聲不吭地倚在欄杆前,排成一行,眼睛無目的地四下觀望著,就像在天主教聖像遊行日從窗口往下看一般。她們中的多數人穿戴嚴肅,象望彌撒時那樣。到處可以看到一頂當時剛時興起來的插著羽毛的蓋恩斯巴勒①式的帽子在晃動,把可愛的小臉蛋蒙上了一層褐色。在下午發白的陽光下,在空氣新鮮的空曠山野,這些人的皮膚由於香粉斑斑,顯得更加憔悴、鬆弛,沒有光澤。 卡洛斯問候了塔維拉的兩個姐妹,那是兩個瘦弱的金發姑娘,都整整齊齊地穿著小格子衣裙。接著是白白胖胖的阿爾汶子爵夫人,她身上黑色長背心中綴著的小珠子閃閃發亮。她旁邊是那位形影不離的朋友小若昂娜?維拉,長得越發豐滿了,那雙睫毛又密又長的眼睛,神態更加誘人。前面是彼得羅一家,這位銀行家的女眷們都穿著淺色衣裙,她們對這場賽馬格外感興趣,其中一個手中拿著一份節目單,還有一位站在那兒拿著望遠鏡觀察跑馬常另外一邊,正在和斯但因布羅肯談話的是索達爾伯爵夫人;她頭髮蓬鬆,衣冠不整,好像連裙子也沾上了泥巴。一隻孤零零的長椅上,一聲不響地坐著威拉薩和兩位穿黑衣服的太太。 勾瓦林紐夫人還沒來,卡洛斯的眼睛一直在不安而且徒勞地冒找的另一位夫人也沒來。 “這是一座雕謝了的山茶花園地,”塔維拉引用埃戛的話說。 這當兒,卡洛斯走過去和他的老朋友堂娜瑪麗亞?庫尼亞說話,幾分鐘前她曾用目光、扇子和那慈祥的微笑示意他過來。她是唯一敢於從看台上那個窗戶般的隱蔽處走下來坐在男人們中間的女士。如她所說,站在上邊等著看“耶穌受難像遊行”可太讓人心煩了。現在,雖然頭髮已經花白,她依然風韻不減,這裡只有她看上去快快活活,逍遙自在,她腳登在椅子橫檔上,望遠鏡放在大腿上,跟所有的人打招呼,稱男人們為“男孩子們”。她由一位親戚陪伴著。她向卡洛斯介紹說,那是位西班牙姑娘,這位女郎的黑眼圈若不是畫到了臉頰上,她會挺漂亮的,卡洛斯還沒坐穩,堂娜瑪麗亞就向他打聽起那位浪蕩子埃戛來,卡洛斯說,那個浪子此時正在塞洛利庫創作一部喜劇,以此向里斯本進行報復,劇名是《污泥塘》。 “把科恩寫進去了嗎?”她笑著問道。 “咱們都進去了,堂娜瑪麗亞。我們都是這個污泥塘中的居民..”就在這時,圍欄後面隨著一陣散亂無力的鼓聲和鐃鈸聲,突然奏起了①蓋恩斯巴勒(1727— 1788),英國去名畫家。 《自由憲法頌》,還夾雜著一位軍官的口令聲和槍託的碰撞聲。接著,在兩列佩戴鍍金肩章的軍官中間,國王微笑著出現在王家看台上。他身穿天鵝絨外衣,頭戴白帽子。四面稀稀拉拉的人微微向他致意。西班牙女郎拿過堂娜瑪麗亞的望遠鏡,站起身,慢慢悠悠地開始仔細地看國王。堂娜瑪麗亞覺得這樂曲太可笑了——它使得這場比賽罩上了一層集市的氣氛,再說,演奏這支讚歌也太愚蠢了,好像這是一場武裝檢閱! “這首歌不太可怕了嗎?“卡洛斯說。 “您知道埃戛下的定義嗎,堂娜瑪麗亞?知道他關於國歌的理論嗎?真是妙極了!” “那位埃皇!”她笑著說,已經著了迷。 “埃戛說,國歌是一個民族特性的音樂定義。國歌的音域描述了這個國家的情神方向,堂娜瑪麗亞,請稍稍按埃戛的概念想一想不同的國歌吧:《馬賽曲》是帶著一把赤裸裸的劍向前進軍;《上帝保佑吾皇》是拖著一條皇家的長裙向前行進..”“那《自由憲法頌》呢?” “《白由憲法頌》是穿著短外衣慢慢地在搖晃。” 當那位西班牙女郎重又坐下,悄悄地把望遠鏡放到腿上時,堂娜瑪麗亞還在格格地笑。 “他長了張好人的臉。”西班牙女郎輕聲說。 “誰?國王嗎?”堂娜瑪麗亞和卡洛斯不約而同地說。 “老好人!” 就在這時,鐘聲響了,那噹噹的響聲慢慢消逝在天空。指示板上出現了兩匹馬的號碼,它們要爭奪頭獎,它們是一號和四號,堂娜瑪麗亞想知道這兩匹馬的名字,因為她想壓個賭,贏卡洛斯五個托斯當。但是,當卡洛斯起身索取節目單時,她又碰了碰他的胳膊。 “你別走,孩子,”她說。 “咱們的阿連卡拿著節目單來了..瞧他! 看看今天是否還帶著那副多情而富有詩意的氣派..”那位詩人穿了一套淺色英國毛料子新衣服,使他看上去更顯得年輕。他戴了雙珍珠灰色的手套,票插在鈕扣孔上。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用節目單當扇子搧著,從老遠就對著他的好朋友堂娜瑪麗亞微笑,他拿著帽子,那頭亂發他今天特別好好地梳理過,油光發亮。當走近堂娜瑪麗亞的時候,他頗有風度地拿起她的手挨了挨嘴唇。 堂娜瑪麗亞一直是他一個可憐的同代人。他們曾在亞羅友斯街的那些沙龍里一同跳過馬祖卡舞。她對他以。 “你”相稱;他也總把她稱做“親愛的朋友”或“親愛的瑪麗亞”。 “讓我看看那些馬的名字,阿連卡..來,坐在這兒陪陪我。” 他拉過一把椅子,笑她對賽馬如此感興趣,她原來可是以一個熱心的鬥牛愛好者著稱的..好,這兩匹馬的名字是,'朱庇特”和“蘇格蘭人”。 “兩個名字我都不喜歡。我不賭了!那麼,你覺得這一切都如何,阿連卡?..咱們的里斯本開始出殼了。” 阿連卡把帽子放到椅子上,用手撫摩一下他那詩人的寬闊額頭。他承認,這裡的一切確實有一種高雅的氣派,還真散發著宮廷的香氣..而且那一邊又是迷人的特茹河..就不必說馴養良種馬的重要意義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我的卡洛斯?你,對這類事情如此精通;你是位傑出的運動愛好者;你十分清楚馴養良馬..”“是的,當然馴養良種很重要..”卡洛斯心不在焉地說,又抬起眼睛朝看台望去。 已經快三點鐘了,現在簡直可以肯定她不會來了,勾瓦林紐夫人也沒露面。一陣難熬的倦意向他襲來。他點點頭回答大看台上小若昂娜?維拉投向他的甜蜜微笑,他開始考慮返回葵花大院去,穿上睡袍,拿上一本書,安安靜靜地消磨這個下午的時光,遠遠離開這使人厭煩的一切。 在這陣時間裡,太太、小姐們還在陸續到常小薩?威黛拉,那個闊鞋商的女兒,挽著她哥哥的胳膊走了過去,她裝扮得像個洋娃娃,繃著臉,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神態,高聲地用英語講話。接著來的是巴伐利亞①那位部長的妻子,克拉本男爵夫人——她高頭大馬,穿戴得像只孔雀,一張羅馬婦人的大臉,皮膚上露出一塊塊番前色,緊繃繃地裹著一件帶白條的藍色羅緞衣裙。男爵勿匆地跟在她後面,小巧玲瓏,戴了一頂大草帽。 堂娜瑪麗亞站起身來和他們寒暄,頓時就听到了男爵夫人那火雞般咯咯的沙啞聲音。她認為很好看,十分漂亮! ②男爵也雀躍般地歡笑著說很迷人! ③阿連卡遇到了這些不和他打招呼的外國人就更加註意擺出一副偉大人物的架勢,捻搓著鬍子梢,把那禿禿的前額仰得更高了。 他們走上了看台,好心的堂娜瑪麗亞又坐了下來,這時,詩人氣憤他說,他憎惡德國人!那個身於像水桶,衣服上所有的縫隙都往外滲汗的部長夫人看他的時候那副傲慢勁兒!哼!蠻橫的胖女人! 堂娜瑪麗亞微微一笑,深情地看著詩人。接著她又突然轉向那位西班牙女士。 “貢查,”她操著西班牙語說,“清允許我介紹一下堂托馬斯?阿連卡,我們偉大的行情詩人①..”這時,幾個年輕的體育迷一這些人把望遠鏡都掛在脖子上——忽地衝到圍著跑馬場的繩子前。兩匹馬,在兩名留著大鬍子的騎手的兇猛抽打下,輕巧地飛奔而過,幾乎是齊頭並進。有個聲音說“蘇格蘭人”勝了,另外一個人說是“朱庇特”勝了。在一片使人心灰意懶的沉默之中,一陣清脆的笛聲響徹雲天,樂隊在演奏《安各特夫人》中的華爾茲舞曲。一些人轉過身子,一面吸煙一面盯著看台。看台上,太太小姐們仍然倚著欄杆,等著遊行開始。卡洛斯身旁的一位紳士抒發他的觀感說:“這一切全是騙局”當卡洛斯起身去找達馬祖時,阿連卡已經和那位西班牙女士談得火熱了。他們談到了塞維利亞②,談到了馬拉肯尼亞③,還談到了詩人埃斯普龍塞達④的善良心腸。 卡洛斯此刻的願望就是找到達馬祖,了解一下為什麼拜訪奧里威斯一事落了空,然後返回葵花大院,把這種奇怪的孩子般的悲愁藏起來。這種悲愁弄得他丟魂落魄,惹得他心煩意亂。那些和他說話的聲音,那歡樂的音樂,①德國的一個地區,現在聯邦德國的一個州。 ② ③原文為法文。 ①原文為西班牙文。 ②西班牙南部一個省及其省會名。 ③一種西班牙民歌。 ④埃斯普龍塞達(1810— 1842),西班牙詩人,作品有《太陽頌》、《劊子手》、《乞丐》等。 甚至連這寧靜美好的下午,都使他厭惡。就在他繞過大看台的一角時,他碰上了克拉夫特;後者攔住了卡洛斯,把正在和自己愉快地交談的一位身體健壯、金發碧眼的年輕人介紹給他: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克里福德,是科多瓦偉大的運動員,人們圍攏上來,被這位名揚里斯本、有著傳奇色彩的英國人迷住了。他有好幾匹專供比賽的馬,西班牙國王的朋友,一位最時髦的男子,克里福德無拘無束,有點兒裝腔作勢。他只穿了一件藍色法蘭絨衣服,好像是在鄉間。當與克拉夫特一起回憶起在拉格比①的日日夜夜時,他笑得開心極了。接著,他好像記起來了卡洛斯,立即顯出十分熱情的樣子。一年前他們不是在馬德里班丘?卡爾德朗家的晚宴上見過面嗎?一點兒不錯!現在他們握手時就更加親熱了——克拉夫特希望他們用一瓶劣等香檳來重新澆灌一下這友誼之花。四周的人們頓時更為驚訝。 小賣部設在人看台的那些光禿禿的木板下面,沒有鋪地板,沒有任何裝飾品,也沒有鮮花。裡面有張櫃檯,上面放滿了瓶子和一盤盤的點心。兩個笨頭苯腦、齷齷齪齪的侍者用他們那沾著啤酒泡沫的濕漉漉的手,急急忙忙把櫃檯上做三明治用的麵包一片片撫平。 卡洛斯和兩位朋友進來時,在一根支撐著看合階梯的柱子旁邊已經聚攏了一群人,個個興高彩烈,手裡都拿著香檳酒;他們中間有侯爵,達爾蓋子爵,塔維拉,一個腋下挾了一面捲起的紅色發號旗、面色蒼白的黑鬍髭青年,還有那位沒鬍子的賽馬執行官,執行官頭上的白帽子都歪到了腦後,兩頰更加紅暈,衣領已被汗水浸軟,是他在請大家喝香檳——一看到克里福德進來,他就舉著酒杯跑上去,把柱子都震動了,同時提起那洪亮的嗓門說:“為我們的朋友克里福德的健康乾杯!伊比利亞半島的頭號運動員,我們中的一員!..萬歲!” 在喧鬧的歡呼聲中,酒杯頻頻舉起,在這些聲音中可以辨出發號員那激動熱情的聲音。克里福德微笑著向他致謝,並慢慢脫下手套。與此同時,侯爵挽著卡洛斯的手臂走到一旁,急忙把執行宮,他的表兄弟堂彼得羅?瓦格斯,介紹給他。 “認識您很高興..” “用不著說這些!我非常榮幸!”執行官嚷道,“這兒所有愛好運動的年輕人都彼此認識..因為這是兄弟情誼,其餘的全都無關緊要!” 他立刻把酒杯高高舉起,激動得大聲嚷起來,兩頰漲得通紅:“為全國最高雅的卡洛斯?馬亞的健康乾杯!最優秀的騎手——萬歲!” “萬歲!” 又是那位發號員的歡呼聲最激動,最高昂。 一位職員敲了敲小賣部的門,前來請執行官。瓦格斯把一個英鎊往櫃檯上一放,匆匆走了出去。從外面他又瞪著火辣辣的兩眼嚷起來:“熱起來了,伙計們!天哪!就是需要喝的!你,下面的領班曼努埃爾先生,送點兒冰來。去,派個人去!你自己去!快!快!” 克拉夫特開香檳酒時,卡洛斯邀請克里福德當晚去葵花大院吃飯。後者在杯子上潤潤嘴唇,接受了邀請。他認為把這種一重逢就共進晚餐的傳統繼續下去,是件妙事。 ①拉格比,英格蘭中部沃里克郡內城市。 “好。哦——將軍來了!”克拉夫特叫嚷起來。 人們都把頭轉了過去,確實是謝格拉。他臉紅得像西班牙辣椒,身上穿了件短身禮服,看上去比往日更笨拙,更臃腫;一頂白帽子斜壓在一隻眼睛上面,胳膊下挾著一條長鞭。 他接過一杯香擯酒,與克里福德先生幸會使他非常高興。 “您對這場使人心煩的比賽有何高見?”他朝卡洛斯轉過身來時問道。 他本人很是高興,高興得都跳起來了..這些枯燥無昧的競賽,沒有好馬,沒有好騎手,四周只有十來個人看,還全在打哈欠,這更使他敢斷定這是最後一次賽馬了,說不定“賽馬俱樂部”也得垮台..這倒也是樁好事!人們就會從一種不適合本國國情的娛樂的重負下解脫出來。賽馬就是為了打賭。 他們賭了嗎?沒有?那就是浪費時間。在英國和法國,則另當別論!在那兒,那是一種賭博,象輪盤賭,像玩牌一樣——甚至有銀行家當賭注登記人..就是那麼一回事! 侯爵放下酒杯,想以談談馴養好馬和更換馬種來使將軍鎮定一下——可是將軍卻惱火地聳了聳肩膀。 “您想和我胡謅些什麼?您是說,您想為騎乒更換馬種?那麼,您是想讓士兵們騎比賽用的馬嘍!服役時需要的不是跑得最快的馬而是最有耐力的馬..別的都是一派胡說..賽跑的馬都是些畸形動物,就像一頭長了兩個腦袋的牛..所以,全是胡說!在法國,人們甚至給它們喝香檳,伙計!..您以為如何?..”每說一句話,他的肩膀就使勁地抖一下。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香檳,還一再他說見到克里福德先生十分高興。然後他急忙轉過身,喘著粗氣走了出去,腋下的鞭子夾得更緊了——鞭梢一顫一顫地,像要抽打什麼人。 克拉大特咧嘴一笑,拍了拍克里福德的肩膀。 “看見了嗎?我們,葡萄牙的老傢伙們,不喜歡新事物..在運動方面,我們都喜歡鬥牛..”“有道理,”另一位很嚴肅他說,一面整了整自己的衣領。 “就是前幾天在格蘭哈宮①,西班牙國王對我說..”突然外面一陣喧嘩。人們大聲喊道:“安靜!”一位路過的女士驚慌失措地帶著一個小男孩跑進了小賣部。一個警察跑了過去。 一陣騷動。 卡洛斯和其他的人也都匆匆走了出去。在王家看台附近,他們看到了一群人——瓦格斯在那兒揮動著手臂。人們好奇地從過磅處跑了出來,激動地簇擁在一起,踮起腳尖;另一些人從馬車區跑來,不顧警察的推揉,跳過圈著跑道的繩子。這時有一群戴著高禮帽,身穿淺色衣服的人亂哄哄地靠到王家看台的階梯上。一名國王的隨從,身上是金光閃閃的飾帶,光著頭,靜靜地站在那兒觀望著。 卡洛斯擠向前去,終於看到了那群人中間有個爭“實物”獎的人,就是那個騎那匹叫“朱庇特”馬的人,他穿著馬靴,騎手夾克外罩了一件白色外衣。此時,他正發著火,發狂地辱罵比賽裁判曼多薩,而那位裁判站在那兒啞口無言,兩眼發呆。騎手的一些朋友拽了拽騎手,催促他提抗議。但他跺跺腳,渾身顫抖著,臉色鐵青地嚷道:抗議頂屁用!他這一場賽輸了是因為①古代西班牙王室的夏宮,菲利普五世(1683— 1746)時仿法國凡爾賽宮式樣建成。 有人耍了卑鄙手段!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抗議就是用鞭子!因為在這個跑馬場裡時興的是裙帶關係和明目張膽的搶劫。 一些面色嚴肅的群眾,對這種野蠻的行為感到憤怒。 “濃出去!滾出去!” 另一些人站在騎手一邊。雙方激烈地爭吵起來。一個穿灰衣服的人喊道,那個曼多薩的裁定偏袒皮尼埃羅,就是騎“蘇格蘭人”的那個騎手,因為他們是親戚。另一位脖子上掛著望遠鏡的紳士宣稱,這是一種卑鄙無恥的譴責。兩人怒目而視,攥緊拳頭,瘋狂地咒罵對方是下流胚! 這期間,一個戴著一副臟領子的矮胖子一直在設法往裡擠。他揮舞著手臂,用沙啞的聲音大喊著請求道:“看在上帝份上,先生們..等一等..我有經驗!我有經驗..”突然,瓦格斯洪亮的聲音象公牛的哞叫,壓倒了一切。他光著頭,臉色鐵青,對那個騎手嚷著,說他不配呆在這些體面人中間,若有哪位紳士懷疑比賽的裁判,就提抗議!但是,到這兒來大叫有強盜,並把他這樣的人稱做下流胚和流氓,那這個人就絕不會被接受為賽馬俱樂部的成員!另一個男人被他的朋友攔住了,他伸出細長脖於,擺出咬人的架勢,還吐出了一個髒字兒。接著,瓦格斯用胳膊把人們推到一邊,沖開一條路,捲起袖子吼道:“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頓時人群騷動起來,撞到了王家看台的木板上,亂哄哄地擠來擠去,井叫喊著“安靜”和“該死的”;帽子在空中飛來飛去,還可以聽到沉悶的拳打腳踢聲。 喧鬧聲夾雜著警察那發狂的刺耳哨聲。太太小姐們提起裙子衝過跑道,拼死擠活地去找她們的馬車,混亂中一陣粗魯的叫罵聲掃過跑馬常一切偽裝的文明外表和硬作出來的體面姿態都崩潰了..。 卡洛斯發現自己站在侯爵身邊。侯爵面色蒼白地嚷道:“這真難以置信!簡直難以置信!” 正相反,卡洛斯卻認為這一切真是奇特有趣。 “什麼奇特有趣,伙計!這是個恥辱,在所有這些外國人面前!” 現在,人群在衛隊長指揮下,開始慢慢地散開了。衛隊長是個個子小但很果斷的年輕人。他踮起腳尖,用一種雄辯的演說家的口氣勸告每個人要“文明有禮”和“克制”。穿白色上衣的騎士倚著一位朋友的胳膊,一跛一拐地走出場去,他的鼻子在滴著血。執行官順著跑馬場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個隨從。他那樣子神氣活現,脖子上沒帶圍領,揉皺的帽子放迸了一隻盒子。樂隊奏起了歌劇①中的進行曲。那位倒媚的曼多薩茫然地靠在王家看台上,兩臂無力地垂著,餘驚猶在,結結巴巴地說著:“這事競會出在我身上!這事竟會出在我身上!” 侯爵仍然在那群有克里福德、克拉夫特和塔維拉在內的人中間大喊著:“現在你們信服了吧?我常對你們是怎麼說的?這個國家只夠條件辦鬧轟轟的舞會和廟會..賽馬,如同在國外見到的其他許許多多文明事物一樣,首先得要有受過教育的人。本質上,我們只是一群'法多'歌手,我們喜歡的是美酒、吉他、棍術和'你好啊,老伙計!'這些才是我們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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