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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4682 2018-03-21
“剛才,”克拉夫特手中拿著叉子說。 “你們到的時候,我正在讀一篇有趣的文章,是論述英國新教的衰敗..”“那個罐頭里是什麼?”埃戛有氣無力地問道。 那是鵝肝醬。靡菲斯特疲倦地拿起一個松露。 “你這香貝丁酒好極了,”他嘆了口氣說。 “來,好好吃頓飯!”克拉夫特嚷著說。 “別演戲了。你餓了。今天晚上你冒出的這些念頭都是因為營養不足!” 埃戛也承認,他一定是太虛弱了。為了化裝撒旦,他太興奮了,連晚飯都沒吃。他本指望在那個人的家裡好好吃頓宵夜的..是的,他當然想吃極了!多好的鵝肝醬..不多時,他已經狼吞虎咽地吃上了:幾片火雞,一大塊牛津口條,兩份約克郡火腿——在克拉夫特的家中總有這些英國的美味佳餚。而且實際上,他一人憂喝了一瓶香貝丁酒。

僕人去準備咖啡了。在這當兒,談話之間,他們做了各種各樣的設想,推測科恩可能會對他的妻子採取什麼樣的態度。他會怎麼做呢?也許會寬恕她!埃戛認為不可能:科恩是個惡棍,妒忌心重。然而她是猶太人,他又無法把她關進女修道院。 “也許他會殺死她,”克拉夫特十分認真他說。 此時埃戛的酒勁兒上來了,眼睛閃著光,他悲痛地宣稱,事情真若那樣,他寧可進修道院。那兩個人無情地和他開了個玩笑。他想進什麼樣的修道院?世上沒有適合埃戛的修道院!做一名多明我會①的修士吧,他太瘦了點兒;做個特拉比修道會的教徒吧,他又太好色;當個那穌會的教徒呢,他的話又大多了;做個教團的教士,他又太無知..看來需要特地為他建立一個團體!克拉夫特建議稱這個團體為“聖騙子會”!

“你們倆真沒心肝!”埃戛嚷起來,又倒了一大杯酒。 “你們不知道,我多麼崇拜那個女人!” 接著他又講起拉結的事。也許那是他整個戀愛中最美好的時光——因為那時,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讓自己情人頭上的光環放射光輝,使他自己沐浴在那漫無邊際的悄悄情后的恬靜海洋之中。他開始回憶與她在佛斯的邂逅——這時,克拉夫特站起身來又開了一瓶香擯酒,一面像在接受指示那樣,一字不漏地聽他講。往下,埃戛又講到了在康塔雷拉外出散步,那些夾在藉出的書中傳遞的語言含蓄的柏拉圖式的字條。字條上她籤的名是“微奧烈塔?巴爾瑪”;還有那最甜蜜的第一次親吻,那是趁那位丈夫上樓給埃戛拿特製雪茄時躲在門後偷來的一吻;還有在波爾圖的幾次幽會,那是在“安息墓地”;還有在柏樹的蔭影中熱烈地握手,以及在墓石間做出的艷事計劃..“真妙極了!”克拉夫特說。

埃戛不得不住了口,因為僕人送咖啡進來了。在僕人倒咖啡,克拉夫特出去拿雪茄的當兒,埃戛喝光了瓶中的香檳酒,這則他臉色蒼白,鼻子顯得更尖了。 僕人退出,隨手拉上了織錦門簾。埃戛在身旁放上一杯白蘭地,又接著講他的隱私,講述他返回了里斯本,講到巴爾扎克別墅和在那裡與她在愛情①也稱“佈道兄弟會”,為天主教托缽修會主要派別之一,建於十三世紀初。 的溫暖巢穴中度過的那些甜蜜的早晨。 但是這時,他又中斷了敘說,感到一陣空虛,一雙眼睛濛濛矓矓。他用雙手摀住頭呆了片刻。然後,他又講出了一些細節:她對他說的那些令人銷魂的名字,一塊黑綢子的床罩,她躺在上面就像一塊閃光的碧綠玉石。兩行汪汪淚水湧上他的眼睛,他發誓說,他只是想死..“如果你們知道她有什麼樣的身材就好了!”他突然喊道。 “啊,小伙子們,多麼勻稱的身材..想像一下她的酥胸吧..”“我們不想知道,”卡洛斯說。 “住口,你喝醉了,可憐的傢伙!”

埃戛站起身來,伸直了兩腿靠在桌子旁..喝醉了?他?想到哪兒去了!真沒法兒,他就是喝不醉。能想到的方法他都試過了,什麼都喝過了,甚至都喝過了松節油..但是沒用,他就是醉不了。 “看吧!我要把那一整瓶都喝了,你們等著瞧吧..我仍然會很清醒,會毫無感覺!能討論哲學..你們想知道我對達爾文怎麼看嗎?他是個畜生!我就這麼看。給我那瓶酒!” 克拉夫特沒給他酒。埃戛晃晃悠悠地站了一會,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克拉夫特,臉色鐵青。 “你要么給我那個瓶子..你要么給我那個瓶子,不然,我就對著你的心口打顆槍子兒..不,你連挨顆槍子兒都不配..我要揍你!” 突然,他的眼皮合上了,又一屁股坐到椅子裡,然後,像個大包裹那樣,又從椅子滑落到地上。

“他垮了!”克拉夫特冷靜他說。 他搖搖鈴,僕人走了進來。他們把若昂?埃戛抬起來。他們把他抬到客房,給他脫去撒旦的衣服。在這期間,他一直不停地哼著,那留著口水的嘴一下下地吻著卡洛斯的手,還喃喃他說:“小拉結!小拉結,我的小拉結!你愛你的小埃戛嗎?” 當卡洛斯乘車出發回里斯本之時,雨已經停了,一股寒風掃過天空,黎明來臨了。 翌日十點鐘,卡洛斯返回奧里威斯。他得知克拉夫特還在睡覺,就徑直朝埃夏的房間走去。窗戶已經打開了,一道寬寬的光束射到床上。埃戛還在打鼾,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他側身躺著,膝蓋縮起頂著肚子,床單蓋到了鼻子上。 卡洛斯搖他的時候,可憐的若昂睜開了一隻憂傷的眼睛,然後就用胳膊時撐著猛地抬起身子。這間屋子,那綠緞子的帷幔,和一張從鑲金邊的像框中對他微笑的粉面貴婦人的肖像,都使他大吃一驚。後來,一定是昨天晚間的記憶又閃現出來,埃戛馬上又用床單蒙上自己,正好蒙到了下巴。他那發青的疲倦的臉上顯示出,他不太情願離開這柔軟的床墊和這舒適的住宅,不願回里斯本去面對那各種各樣的痛苦。

“外面冷嗎?”他憂鬱地問道。 “不冷,是個大好天。不過快起來!要是有人代表科恩去你的家,他們還會以為你逃跑了呢!” 埃戛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呆呆的,頭髮亂蓮蓬的。他尋找著自己的衣服,那兩條赤裸的細腿無意中撞到了家具上。他只找到了撒旦的緊身上衣。 他們喚住一名僕人,這人拿來了克拉夫特的一條褲子。埃戛很快地穿上褲子,沒洗臉,沒刮鬍子,外衣領子朝上翻著。後來,他總算把頭套進了那頂蘇格蘭無檐帽,轉過身來,帶著一副悲傷的神情對卡洛斯說:“咱們走吧!” 克拉夫特已經起床,陪伴他們到了大門口,卡洛斯的馬車正等在那兒。 那槐樹成行的大道,昨天在雨中是那麼幽暗可怕,現在卻是鳥語花香。雨水沖刷過的清新的花園,在陽光下一片綠色。克拉夫特那頭紐芬蘭大狗繞著他們竄來跳去。

“你頭疼嗎,埃戛?”克拉夫特問。 “不,”埃戛答道,他已經係好了外衣的鈕扣。 ”昨天我沒醉..就是太虛弱了。” 上馬車的時候,他帶者一種深沉的哲學家的口吻回味道:“喝上好酒可真痛快..我覺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克拉大特建議說,若有了消息就打電報來;然後他關上車門,他們上了路。 早上沒有電報到莊園。當克拉夫特出現在門口停著卡洛斯的馬車的巴爾扎克別墅前面時,天色已晚。昏暗的綠色客廳中點著兩支蠟燭。卡洛斯靠在沙發上打盹,胸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埃戛來回地踱著步,穿了一身黑衣服,臉色蒼白,鈕扣上插了一朵玫瑰。他在這個客廳裡,這樣沉悶地等著和科恩決鬥,已經整整等了一天。 “我怎麼對你說的?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什麼事也不可能發生。”克拉夫特輕聲說。

此時埃戛又被一些可怕的想法纏繞著,他擔心科恩已經把妻子殺了!克拉夫特帶懷疑的一笑把他惹惱了。誰能比他更了解科恩呢?在那張資產階級的面孔背後,藏著一個殘忍的惡棍。他曾見過科恩殺死一隻貓,僅僅是為了見見血。 “我預感到將打一場災難,”他恐懼地結結巴巴說。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埃戛猛地弄醒了卡洛斯,並把兩個朋友都推進臥室。克拉夫特對他說,在這樣的時刻,不可能是科恩的朋友。但埃戛願意單獨呆在客廳裡。他就等在那兒,一雙眼睛緊盯著房門,臉色更加蒼白,紋絲不動,那身大袍顯得更加緊了。 “真煩人!”卡洛斯在黑暗的臥室內摸索著說。克拉夫特在梳妝台上找到了一截蠟燭頭點上。那慘淡的燭光亮起來,眼前一片亂糟糟——一件睡衣落在地板中央,屋於的一角是澡盆,裡面盛淌洗過澡的肥皂水;屋子中央是一張四周圍著紅綢子帷幔的大床,有一種聖龕般的威嚴。

他們沉默了片刻。克拉夫特沉思著,好像要學點什麼似的,仔細地端詳著那個梳妝台,上面有一包髮夾,一個鉤子壞了的吊襪帶和一束枯萎了的紫羅蘭。接著,他又走過去看了看那個小衣櫥的大理石頂面:有一盤吃剩下的雞骨頭,旁邊有半張寫著鉛筆字的紙,都改正過了——顯然是埃戛的文學作品。他發現這一切都別具一格。 就在這當兒,從客廳里傳來了輕輕的、難以聽清的、熟悉的聲音。正在註意聽著的卡洛斯,好像聽到是一個壓低了的女人的聲音..他等不及了,憂走到廚房去。女僕正坐在桌子旁,手插在頭髮裡,無事可做,一雙眼睛盯著燭光。那個小聽差無精打采地靠在椅子裡,吸著一根煙。 “誰來了?”卡浴斯問道。 “是科恩先生的女僕,”那小聽差說,並把煙藏到背後。

卡洛斯返回臥室,宣布說: “是那個女親信來了。事情有了愉快的結局。” “你以為他們會怎麼了結?”克拉夫特說。 “科恩有他自己的銀行,自己的買賣,未到期的匯票,他的貸款,他體面的社會地位,所有這一切,都容不得一樁醜聞的干擾——憑這個,就能使那些做丈夫的冷靜下來。再說,科恩也滿意了,他已經把埃戛趕了出去..”就在這時,客廳裡一陣喧嘩,埃戛破門而入。 “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嚷道。 “他揍了她一頓。他們明天就去英國。” 卡洛斯看了看克拉夫特,後者因為看到自己的全部預言都成了現實,便連連點頭,表示完全贊同。 “打了一頓!”埃戛兩眼火辣辣的,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說。 “然後又言歸於好..還會成為一個模范家庭!一根棍子使一切都乾淨了——多卑鄙!” 他發火了。這時他真恨拉結——不能原諒他這位偶像,竟對一頓毆打屈服了。接著他想起了科恩的手杖,一根印度竹手杖,把於是一隻靈■的頭。 而那家甚打了他曾充滿激情地擁抱過的肉體!那家甚把他的嘴唇留下過玫瑰色印蹟的地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他們竟和好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風流情史就這樣了結了。庸俗,粗暴!他寧願她死了也不願聽說她挨了打。但是,沒有!她認可挨打了,然後還和丈夫躺到一起;而他,科恩,當然也會懺悔的,會用各種甜甜蜜蜜的名字稱呼她,而會只穿著襯衣幫助她在打青的地方塗上金菊酊!這件事就以金菊酊告終! “請進來,到這兒來,阿黛莉亞太太,”他大聲地拄客廳裡讓著來客。 “到這兒來!這都是我的朋友。秘密已經公開了,不用假裝正經了!這是朋友們!我們三位一體!您面前站著偉大神秘的、最神聖的三位一體。清坐,阿黛莉亞太太,別客氣..您可以告訴他們..這是阿黛莉亞太太,小伙於們,她是一切的目擊者;她看到了打人!” 阿黛莉亞太太是個胖乎乎的矮小女人,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戴了一頂紅花鑲邊的帽子。她立刻從客廳走進來糾正埃戛的話,不,她沒看見..埃戛先生弄措了..她只是聽見。 “是這麼回事,先生們..當然,我一直等到舞會結束才睡,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天已經亮了,我的主人還是摩爾人打扮;他把女主人關進了臥室。我和多明古斯呆在廚房裡,等著聽他們的鈴聲,侍候他們。突然,我們聽到了尖叫聲..我真嚇壞了,甚至以為是來了強盜。我們,我和多明古斯跑了過去,眼睛對著鑰匙孔張望,可什麼也看不見..但聽見打人的聲音,人摔倒的聲音和棍子的聲音,啊,是的!這些都聽得清清楚楚。還有尖叫聲。當時我就對多明古斯說:喲,打起來了!,是和她!可是突然又一點兒聲音沒有了。我們又回到廚房。過了一會兒,科恩先生走出來,頭髮蓬亂,只穿了件襯衣,對我們說可以回去睡了,他們不需要我們再做什麼了,還說第二天要和我們談談..他們倆在那裡面呆了一夜,到早晨似乎又和好了。我沒看見女主人。科恩先生一起床就來到廚房,和我算了賬,把我辭退了。他脾氣壞透了,還用警察威脅我。當我帶著腳夫回去取箱子的時候,才從多明古斯那兒得知,科恩先生要去英國。總之,是鬧了一場..我的胃一整天都在折騰。” 阿黛莉亞太太長吁了一口氣,眼睛凝視著地板,安靜下來。埃戛抱著雙臂,痛苦地望著他的朋友們。他們以為如何?打了一頓! ..難道那樣一個膽小鬼,胸膛上不該挨粒子彈!可她呢,竟讓自己挨了頓揍,不逃跑,然後還同意和他睡覺! ..真下流! “阿黛莉亞太太知不知道,”克拉夫特問道。 “他怎麼發現的?..”“這是件非常怪的事!”埃戛嚷道,兩隻手把頭一抱。 是的,真怪!並非因為有信落到他手中:他們彼此沒寫過信。科恩也不會對她到巴爾扎克別墅的一次次來訪感到奇怪: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巧妙,因而絕對個會被發現。到這兒來,她從不輕率地乘自己的馬車,也從沒有由正門進來過。他的僕人也沒看見過她,他們不知道來拜訪他的貴婦人是誰。一切都小心謹慎從事,但一切都失敗了! “奇怪,奇怪!”克拉夫特低聲說。 一陣沉默。阿黛莉亞太太最後不拘禮節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把那個小包放到腿上。 “好了,埃戛先生,”她想了想說。 “您可以相信一件事..那是在夢裡。是過去的事了..我家太太在睡夢中提到您的名字,這就洩露了秘密。 科恩先生聽見了,起了疑心.就偷偷地盯上了她,然後發現她有私情..我知道她說夢話。 ” 埃戛站在阿黛莉亞太太面前,把她從她帽子上的花到裙子上的折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睛閃著光。 “他怎麼能聽到她的夢話?他們是分開臥室住的..這我知道。” 阿黛莉亞太太垂下眼瞼,用那雙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擺弄著腿上圓滾滾的小包裹,用低沉的聲音說:“不,他們沒分開住,先生。我家太太不同意那樣..太太很愛她的丈夫,同時她還很嫉妒他。” 一陣使人難堪和不愉快的沉默。梳妝台上蠟燭頭的昏暗光亮一閃一閃,要燃盡了。埃戛強作出笑臉,聳聳肩膀,邁著沉重的步於在房間裡慢慢地走著,一邊用一隻手捻弄著鬍子。卡洛斯對這個從昨天持續到今天,象攪拌泥漿一樣的風流韻事已經厭惡而且心煩了,就宣告,這件事該了結了!已經八點鐘,他想吃晚飯了..“對,咱們都吃飯去,”埃戛輕聲說,面帶愧色,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接著,他又突然示意阿黛莉亞太太返回客廳,並隨著在身後關上了門。 “對此,你不厭煩嗎,克拉夫特?”卡洛斯絕望地叫道。 “不,我認為這是件有趣的,值得研究的事。” 他們又等了十分鐘。蠟燭突然著完了。卡洛斯拚命喊小聽差。小聽差拿著一盞骯髒的油燈走進來。就在這時,埃戛也從容廳回來了,現在他要冷靜多了。一切都已過去,阿黛莉亞太太走了。 “走,去吃晚飯,”他說。 “不過,這麼晚了能到哪兒去呢?” 又是他自己建議到施亞都的安德烈飯館去。門外,卡洛斯和克拉大特的馬車都在等著。兩輛馬車出發了。巴爾扎克別墅悄然地留在黑夜裡,從此它又沒有用處了。 到了安德烈飯館,他們等了好久,那是一間昏暗的房間,貼著有金色小星星的糊牆紙,藍色棱紋布的帷幔裡面襯著廉價麻布的小簾了,屋內還有兩盞噝噝作響的煤氣燈。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盡的埃戛一下子坐進了一張彈簧已經鬆散的破沙發,閉上了眼睛。卡洛斯仔細地端詳著牆上的畫,畫的全是西班牙女人,一個剛從教堂出來,另一個正在跳過一個小水坑,還有一個垂著眼睛在傾聽神父的忠告。克拉夫特已經坐到桌旁,兩手把住頭在瀏覽《晨報》,這報是侍者送給這幾位先生俏磨時光用的。 突然,埃戛擊了沙發一拳,那沙發可憐地嘎嘎響了一聲。 “我不理解的是,”他嚷道。 “那惡棍怎麼知道的。” “阿黛莉亞太太的推測,”克拉夫特從報紙上抬起頭來說道“似乎有可能。要么在睡夢中,要么是醒著的時刻,那可憐的女人洩露了天機。也許並不是說出名字的洩露,也許是偶然出了問題。事實是:他懷疑了,暗中監視著她,並且抓住了她。” 埃戛站立起來,說: “我不想當著阿黛莉亞的面告訴你們,她並不完全知道內情。不過你們知道嗎,在我房子的前面,小巷的另一邊,有座葦子大花園的房子?那兒住著勾瓦林紐伯爵夫人的姑媽堂娜瑪麗亞?利瑪,一個十分可敬的人。拉結有時到那兒去,她們是摯友——堂娜瑪麗亞?利瑪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她就從花園的一個小門出來,穿過小巷,然後來到我家門口,是個旁門,是通往臥室樓梯的那扇門。這你們明白了吧..僕人們甚至都不會看見她。午後點心已經在我房間擺好,當她在那兒喝下午茶時,門全都關著。縱然有人看見她,也只是見到了一個從利瑪家出來的戴著黑面紗的太太..那個男人怎麼會抓住她?再說,在利瑪家,她總要換一頂帽子,穿上一件雨衣..”克拉夫特誇獎了他一番。 “妙極了!真像斯克里布①的作品。” “如此說來,”卡洛斯微笑著說。 “那位可敬的貴夫人..”“堂娜瑪麗亞,可憐的人..我告訴你吧,她是一位傑出的老夫人,處處受歡迎,但沒錢。不過她肯幫助人..有時甚至就在她自已的家裡。” “幹這些事她要的錢多嗎?”克拉夫特心平氣和地問道,通過整個這件事情,他一直在使自己受到啟迪。 “不,那個可憐的人,”埃戛說,“隔段時間給她五個英鎊。” 侍者端著一小盤蝦進來了,那三位一聲不吭地在桌旁就座。 晚飯後他們又返回葵花大院。埃戛到那兒去睡覺,因為他神經太緊張了,害怕獨自孤零零地呆在巴爾扎克別墅。他們叼著雪茄,乘一輛敞篷馬車,在這星羅棋布的可愛的夜空下,出發了。 真幸運,他們到達葵花大院的時候,家中無人。精疲力盡的埃戛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是一間二樓的客房,屋內有一張漂亮的古式黑檀木床。僕人一退下,埃戛就走到點著蠟燭的鏡子前,把挫在脖子上、藏在襯衣裡面的一個金盒子拿了出來,裡面放著一張拉結的照片。現在他打算把它燒掉,把那愛情的灰燼傾入污水桶裡。但當他打開盒子時,橢圓形玻璃下面的那張漂亮的含笑的臉蛋,似乎以她憂傷而倦怠的眼睛溫柔地望著他..這照片只是個頭像,到袒胸衣領開口的部位。但在埃戛的想像中,那件衣服又解開了,露出了那身軀,那像緞子般絕妙的皮膚,她左邊乳房上的小痣..他的嘴唇①斯克里布(1791— 1861),法國通俗喜刷作家,主要劇作有《一杯水》、《榮譽的階梯》等。 上又像感覺到了她那甜蜜的親吻,內心中他又一次感到了她在他的懷抱裡發出的一盧聲疲倦的嘆息。而現在她離去了。他再不能看見她了!那再不能留下的孤獨和痛苦完全攫住了他——這位可憐的激進派,這個偉大的詞令專家,把臉埋進了枕頭,夜幕之中暗自啜泣了很久。 整個這一星期,對埃戛來說是痛苦的。就在翌日,達馬祖在葵花大院露面了,從他那兒,他聽到了里斯本的流言蜚語。在文人俱樂部和施亞都,以及所有的地方,都知道埃戛被科恩從家中攆了出來。目睹這幕丑劇的那隻熊和那個提羅爾牧羊女都津津有味地描述這件事,甚至還有人說科恩真的踢過埃戛,而科恩的朋友們,特別是阿連卡,則懷著一片熱忱,發誓說堂娜拉結是無辜的。阿連卡公開說,埃戛是個涉世不深的鄉下人,又是一個從塞洛利庫來的堂璜,他把女主人友好的微笑當成了愛情的表示——他甚至給堂娜拉結寫過一封簡直令人作嘔的信;而她,那個小可憐,流著眼淚把信拿給了自己的丈夫看。 “這麼說,他們都看不起我了,是嗎,達馬祖?”埃戛裹了一件舊外套,縮在卡洛斯內室中的一把扶手椅裡,輕輕地說;他正帶著一副病病懨懨的倦怠的表情聽著那些事。 達馬祖承認,社會上人們確實看不起他。 啊,他很清楚這點!他在里斯本給人好感。誰都還沒原諒他的那件皮上衣。他那種挖苦人的才能犯了眾怒。像他這樣一個像赤熱的鐵一般危險的人,有個闊媽媽,又不依附他人,可真使許多人不舒服。 又一個星期六,卡洛斯從勾瓦林紐家吃過晚飯回來——那是頓豐盛的晚餐——提到了和伯爵夫人的一席談話。伯爵夫人像男人一樣無拘無束地對他談起了埃戛的災難。她非常難過,不僅是替她的朋友、那個小可憐拉結傷心,也是替埃戛傷心。她是那樣器重埃戛的才華——他是那樣有趣,那樣才華洋溢——可他結果受到了那樣的侮辱!科恩對誰都講(他告訴了勾瓦林紐伯爵),他威脅埃戛說要揍他一頓,因為埃戛給他的妻子寫了一封不三不四的信。象伯爵那種不知實情的人,還真相信了,並驚訝得兩下抱緊腦袋;而那些了解真相的人,那些半年來對埃戛與科恩夫婦關係密切抱以輕蔑微笑的人,也裝作相信並且憤怒地攥緊了拳頭。埃戛遭到人們怨恨。那生活在文人俱樂部和哈瓦那之家之間的小里斯本沉湎在“埋葬”埃戛的歡樂之中。 埃戛確實感到被“埋葬”了。那天夜晚,他向卡洛斯宣布,他決定回到母親的莊園,在那兒呆上一年,完成《原子的回憶》一書。然後,待書出版了,把所有這些庸俗之輩壓垮的時候,他會勝利地重返里斯本。卡洛斯不想打破他這種放射著光彩的幻想。 就在埃戛動身之前,去查看有關那幢房子和錢財情況時,他發現自己面臨著許多可怕的事。 ——他欠所有人的債——從家具商到麵包師。他有三張賬單到期。如果不償還債務,那麼關於科恩家那樁事的流言蜚語中就又要添進些東西。那他就不單單是個會遭到腳踢的情人,而且還會是一個遭債主們追逐的窮光蛋!不向卡洛斯求助又能怎麼辦呢?為了了結一切,卡洛斯借給了他兩個康托。 在他辭退了巴爾扎克別墅的僕人們之後,接踵而來的又是另外一些麻煩事。那個小聽差的母親幾天之後來到葵花大院,非常蠻橫地叫嚷說,她兒子失踪了!原來那個出眾的小僕人被廚娘教壞了,和她一起到了摩爾人居住的小巷裡,開始了一個公子哥兒那種尋歡作樂的經歷。 埃戛不願聽這位年邁母親的抱怨。這種醜事究竟與他何干?但是,那廚娘的情人來干涉了,帶著威脅的架勢。他是個警察,是法律的支柱。他威脅說,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證明在巴爾扎克別墅發生過的那些“邪惡勾當”,而且那個小廝不僅僅是在餐桌上侍候..埃戛心煩意亂,就對這一敲詐屈服了,給了警察五英鎊。就在那天,一個風雨晦暗的黑夜,卡洛斯和克拉夫特陪伴著埃戛前往聖阿波羅尼亞車站。在馬車上,埃戛悲傷地概括著這次浪漫的愛情:“我感到,好像我的靈魂掉進了一個糞坑!我需要從裡面清洗一下!” 阿豐蘇?達?馬亞聽說了埃戛的災難之後,曾經憂傷地對卡洛斯說:“一個糟糕的開端,孩子,一個非常壞的開端!” 那天晚上,在從聖阿波羅尼亞車站返回家的路上,卡洛斯反复地揣摩著這話,自己默默地重複著它。 “一個非常壞的開端!”因為不僅僅是埃戛的開端糟糕得很——他的也一樣。或許是因為想到了這點,爺爺的話才會這麼悲哀。非常壞的開端!埃戛從塞洛利庫到這兒才過了六個月。那時,他裹著一件皮大衣,準備以他那本《原子的回憶》震驚里斯本,靠著一個雜誌的影響來控制這座城市。他準備成為一盞明燈,一種動力,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東西..可現在,他滿身負債,被人嘲笑,被趕得又返回到塞洛利庫。一個非常壞的開端!而卡洛斯呢,他是帶著宏偉的工作計劃,武裝得像個鬥牛士一般來到里斯本的:有診所、實驗室、一部啟蒙書,許多其他偉大的想法..可是他做出了什麼呢? 在雜誌上發表了兩篇文章,開了十幾次藥方,和寫了那一章索然無味的《希臘人的藥學》。一個非常壞的開端! 是的,此刻生活對於他,似乎前景並不美妙。他手放在衣袋裡,在彈子房裡踱著步,與此同時,他的朋友們在他身旁交談著,西南風在屋外呼嘯。 可憐的埃戛縮在四輪馬車車廂的一角,他是多麼痛苦啊!不過,他的同伴們在這裡也並不愉快。克拉夫特和侯爵開始了那場關於憂鬱而充滿了磨難的人生的討論。克拉夫特說,一個人如果自己當不成利文斯頓①或是俾斯麥那樣的人,活著還有何用?然而侯爵帶著哲學家的派頭宣稱,當今的世界越來越愚蠢了。後來,塔維拉來了,講述了他一位同事的可怕的故事。那位同事的兒子從樓上摔了下來,跌成了肉泥,可就在這同時,他的妻子患胸膜炎快死了。格魯熱斯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兩件自殺的事,那些話說出來很使人傷感。卡洛斯本能地不時走過去把燈捻亮。 幾分鐘後,達馬祖出現了。他告訴卡洛斯說,卡斯特羅?戈麥十病倒在床了。這時一切又變得光明起來。 “自然啦,”達馬祖補充說。 “他會來請你的,因為你已經看過那孩子的病了..”第二天,卡洛斯沒離開過家,等著傳信來叫他,而且顯得不耐煩。沒人捎信兒來。兩天后的一個下午,卡洛斯正往阿泰羅區走時,在詹?維德斯區,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卡斯特羅?戈麥士。他乘坐一輛敞篷馬車,身邊是他的妻子,那隻小狗趴在她的腿上。 她從他身邊過去,但沒有見他。就在這時,卡洛斯決定要結束這種痛苦的折磨,非常坦率地請求達馬祖在卡斯特羅?戈麥士去巴西之前把自己介紹①戴維?利文斯頓(1813— 1873),蘇格蘭傳教士,曾到南非探險。 給他..他已經無法忍受了,他需要聽到她的聲音,需要從近處看看她那雙眼睛在回答他的問話時是什麼表情。 可是他發現,這整整一個星期,不知怎地,他總是和勾瓦林紐夫婦在一起。起初,遇見了這位伯爵,伯爵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帶到了聖馬爾薩路他的辦公室,讓他坐到一張扶手椅裡,給他讀了一篇準備投給《商業周報》的文章,是關於葡萄牙各政黨地位的論文;後來,伯爵請卡洛斯吃晚飯。第二天下午,他們舉行了一次槌球遊藝會,卡洛斯參加了,就在一扇面向花園的窗戶旁,他和伯爵夫人親親切切地呆了一陣,並笑著告訴她,第一次見到她,他就被她的頭髮迷住了。這天晚上她談到了一本她尚未讀過的丁尼生①的書。卡洛斯答應把書借給她。第二天一早,他就送書去。卡洛斯遇見她一個人在家,穿了一身白衣裙。他們輕聲地笑著,兩把倚子挨得很近——就在這時,僕人禀報堂娜瑪麗亞?庫尼亞夫人到。這可是件不尋常的事,堂娜瑪麗亞?庫尼亞在這時到了!不過,卡洛斯非常喜歡堂娜瑪麗亞?庫尼亞,一個漂亮的老太太。她心慈面善,對一切罪惡都能寬霜—事實上,當她還是那個年青、可愛的庫尼亞夫人時,她本人就是一個道德上的罪人。堂娜瑪麗亞非常健談,此刻看上去像是有話要和伯爵夫人私下說,卡洛斯就此告退,他答應哪天下午再來喝茶和談談丁尼生。 一天下午,卡洛斯穿衣打扮,正準備去那兒,達馬祖來到了他的臥室並給他帶來一個消息,那消息真使達馬祖又噁心又惱火。卡斯特羅?戈麥士這個白痴又改了主意,不去巴西了!他要留在此地,留在中央飯店,直住到仲夏!他達馬祖的計劃全完罷了..卡洛斯立刻閃出個念頭:對達馬祖說,要他把自己介紹給卡斯特羅?戈麥土。但不知為什麼,就像在辛德拉那樣,一想到要通過達馬祖去見她,他就感到噁心。因而,他仍然一聲不響地穿衣服。 這時,達馬祖詛咒起自己的命運來: “我是真想把那女人弄到手!只要有機會,我就想得到她。但事到如今,你還能幹什麼呢?..”接著,他又開始指責卡斯特羅?戈麥士。一句話,他是個白痴,而且那個男人的生活是個謎..他到底為什麼來里斯本?他手頭拮据。他們相處並不和美,昨天肯定吵了一架。他去拜訪他們時,她眼睛紅紅的而且樣子很窘;那男人則用手拽著鬍子,神經質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兩個人都別彆扭扭,半天不說一個字..“你知道嗎?”達馬祖嚷道。 “我真想讓他們倆都滾蛋!” 達馬祖也埋怨她。最主要的是,她反复無常:有時熱情友好,有時冷若冰霜。偶爾,當他談些常人趣事,社會上人們常談的話題時,她會勃然大笑起來。這就夠讓人惱火的了,對不?總之,他們是非常古怪的人。 “你要上哪兒去?”看到卡洛斯戴上帽子,他問道,一邊厭煩地長吁一口氣。 他去和勾瓦林紐夫人喝午茶。 “那麼,好,我和你一同去..我煩極了!” 卡洛斯猶豫了一下說: “來吧,你這是幫了我的忙..” ①丁尼生(1809— 1892),十九世紀英國著名詩人。 下午,風和日麗,卡洛斯就乘上他那輛單匹馬拉的車。 “有好久咱們沒這樣一同出去了,”達馬祖說。 “是啊,你總是和外國人攪和到一起嘛!..”達馬祖又嘆了口氣,個再說話了。當來到勾瓦林紐家門前,得知們爵夫人正在接待客人時,他又突然決定不進上了。不,他不想進去了。他覺得自己腦子木得很,找不出什麼話去說。 “啊,對了,我又記起另外一件事!”他說著把卡洛斯擋在門前。 “卡斯特羅?戈麥士昨天問我,為了你去給他的孩子看病,他該送給你些什麼東西。我說你是去幫忙,是做為我的朋友去的。他說,他得來拜訪你,送張名片。所以,看來你會和他們認識的。” 如此說來,根本就不需要請達馬祖來介紹了! “找天晚上來看我們吧,小達馬祖。明天來吃晚飯!”卡洛斯高聲說,突然容光煥發,並且熱情地握住了這位朋友的手。 他進到客廳時,僕人剛剛上完茶。屋子四壁是淡雅的綠色和金黃色糊牆紙,牆上掛著鑲在重重的鏡框中的家庭照片。這問客廳由兩個迴廊通向鬱鬱蔥蔥的花園。桌上擺著一籃籃鮮花。沙發上坐了兩位戴帽子的貴婦人,她們都穿著黑色衣裙,端著茶談天。伯爵夫人把手指伸給了卡洛斯,臉上頓時緋紅,就和她靠坐的那把椅子上的絲綢套子一般顏色。她旁邊有一隻愈瘡木的燭台。 她一下子就發現了卡洛斯神采飛揚,便微笑著問他有什麼喜事。卡洛斯也笑咪咪地反問說,什麼人進到她的客廳裡能不面帶喜色呢。接著,他問起伯爵..伯爵還沒露面,想必是耽擱在貴族議會了,他們正在那裡討論公共教育改革法草案。 穿黑衣服的兩位女士中的一位說,她希望能減輕一點課程負擔,可憐的孩子們太遭罪了,他們不得不背熟大量大量的教材,還有其他許多東西。她的小兒子小若昂臉色那麼蒼白,那麼消瘦,有時候,她真想就讓他永遠愚昧無知算了。另一位夫人把茶碗放到旁邊的小桌上,用手絹的花邊沾了沾嘴唇,她特別把考試抱怨了一番。這就是讓學生們不及格,他們提出的要求和製造的困難,真可惡之極..對她的孩子提出的問題是最愚蠢、最庸俗的:譬如,什麼是肥皂?為什麼用肥皂洗東西? ..第一位女士和伯爵夫人驚訝得把手按到胸脯上。卡洛斯也非常彬彬有禮地表示同意,說這是件令人厭惡的事。這一位夫人繼續說,她丈夫實在無計可施了,一次在施亞都路上遇到了那位考官。他當即威脅考官說要揍他一頓。那當然是很無禮了。不過,那人確實非常的討人厭..真正值得學的只有一門課程,就是外國語言。用植物學、天文學、物理學來折磨學生,簡直愚蠢..為什麼?那都是於社會無用的東西。例如,她的小男孩現在學化學課..多荒謬!就如他父親說的,如果他不打算成為化學家,這還有什麼用? 沉默了片刻之後,兩位夫人同時站起身來。接下來是一陣輕輕的親吻聲和綢了衣裙沙沙的響聲。 卡洛斯和伯爵夫人留了下來,伯爵夫人又坐回到她那把玫瑰色的椅子裡。 她立刻問起了埃戛。 “可憐的人,他在塞洛利庫避難呢。” 她甜甜地一笑,對“他在塞洛利庫避難呢”這句話表示反對。不,她不願聽..可憐的埃戛!他應該得到個更好的結局。一場浪漫史之後,塞洛利庫是個可怕的歸宿..“您是對的!”卡洛斯大聲說,也大笑起來。 “最好是說:'他在耶路撒冷!'”就在這時,僕人禀報了一個名字,緊跟著黛萊斯?加瑪,這家的一位摯友出現了。當聽說伯爵肯定還在辯論教育改革問題時,他把手舉到額頭上,好像是對如此可惡地浪費時間表示遺憾。他不想久留。不,甚至連伯爵夫人那高貴的名茶也不能吸引住他。事實是,上帝的恩寵已經離開了他,他已經失去了對美麗事物的感情。他不是來拜訪伯爵夫人的,僅僅是來和伯爵談談。聽了這番話,伯爵夫人露出一副被惹惱的公主那種迷人的媚態,並且問卡洛斯,這種山里人粗魯的真誠難道不會使人懷念昔日的文雅風度嗎。黛萊斯?加瑪微微地搖晃著身子,宣稱自己是個民主主義者,自然之子。他微笑著,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然後,他走出去時,握了握好友馬亞的手,並詢問這位聖奧拉維亞的王子到底何時能賞光與他共進晚餐,們爵夫人生氣了。 不行,這太過分了!在她的客廳裡,當著她的面發出邀請——這個人一再誇耀他的德國廚師,竟然都不請她吃一盤麵包加白菜。 黛萊斯?加瑪依然在笑,不停地搖晃著,並且發誓說,他正在佈置他的餐廳,準備為伯爵夫人舉行一次交誼會,一次將要載入王國史冊的交誼會! 至於馬亞,則另當別論:他們倆要在廚房迸餐,盤子要放在膝蓋上。他一搖一晃地走了,一直到了門口還在微笑,露出了那口討人喜歡的牙齒。 “這個加馬真挺爽快,對嗎?”伯爵夫人問道。 “非常爽快,”卡洛斯說。 她看了看鐘,已經五點半,這個時候她已不再接待來客。他們倆總算可以親親密密他說會兒話了。無聲的片刻之中,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隨後,卡洛斯問了問可愛的小病人查理的情況。他還沒痊癒,有點兒咳嗽,是在星星公園散步時得的。那孩子讓她沒完沒了地操心!她沉默了片刻,出神地看著地毯,一邊懶洋洋地搧著扇子。這天下午她穿得格外講究:一件秋天樹葉般金黃色的粗綢子衣服,只要稍微一動,就發出乾樹葉那樣的颯颯響聲。 “近來天氣多好啊!”她突然高聲說,好像剛剛睡醒。 “美極了!”卡洛斯附和道。 “幾天前還在辛德拉,想想看..真猶如一首美麗的田園詩。” 他立刻又後悔說了這句話,覺得在這間客廳裡談他的辛德拉之行不太合適。 但伯爵夫人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她站了起來,談起這天早上剛從英國收到的幾首歌曲——是這個季節最新的作品。然後,她坐到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移動著。她一邊彈一邊問卡洛斯知不知道這支曲子——《蒼自的星星》。不,卡洛斯不知道。不過所有那些英國歌曲全都一個樣,千篇一律的憂傷調子,多情浪漫,情意綿綿。歌中總有一個淒涼的公園,一條潺潺的小溪和栗子樹下的親吻。 接著,伯爵夫人大聲朗讀起《蒼白的星星》的歌詞。果然沒有新異之處:黃昏中一顆愛情的小星星,一泊蒼白的湖水,還有樹下羞怯的親吻..“千篇一律,”卡洛斯說。 “而且總是那麼美妙。” 伯爵夫人把歌片丟到一旁,認為它太愚蠢了。她眼裡露出不悅的目光,神經質地在那些歌片中翻找著。為了打破這沉寂的氣氛,卡洛斯讚美了一番她那些美麗的鮮花。 “啊,我打算送你一朵玫瑰!”她立刻嚷著說,又把音樂扔到了一旁。 但是,她想送給他的花放在隔壁梳妝室裡了。卡洛斯跟在她那長長的裙裾後面走著。那裙裾閃著金光,就像陽光照射下的秋天樹葉。那梳妝室四面掛著藍色帷幔,一張三腳桌上放著一面路易十五世時代的漂亮鏡子;在一個結實的櫟木像座上有一尊泥塑的伯爵胸像,前額仰起,領帶鬆開著,嘴唇像在微微顫動,儼然一副演說家的表情..伯爵夫人選了一支帶著兩片綠葉的花蕾,走上前親自替卡洛斯別在大禮眼上。卡洛斯聞到了她身上那馬鞭草的芳香和從她那急促起伏的胸部衝出來的熱氣。她用了好長時間別那朵花,手指顫抖著,動作緩慢,真像粘在那衣服上不能動了..“好了!①”最後她用低沉的聲音輕輕他說。 “看上去,你真像是我的玫魂騎士——你得謝謝我!” 卡洛斯在不知不覺中,無法抗拒地把嘴唇挨上了她的雙唇。他把她摟在懷裡時,她那綢子衣裙緊緊地貼住了他的衣服,發出了輕輕的颯颯聲。她把那像蠟一樣潔白的臉向後仰去,慢慢地閉上了雙眼。他緊緊地摟住她,好像她是個死人。他向前邁了一步,雙膝碰到了一張矮沙發,沙發滑動著離開了他。由於她那件綢裙裾纏住了卡洛斯的腳,他無意中又碰上了那隻大沙發,沙發又動了,滑開了。他又碰到了那個放著伯爵昂首的胸像的像座。皺褶的裙子的簌簌響聲淹沒了一聲長長的舒心嘆息。 過了片刻,他們倆都站直了身子。卡洛斯靠著胸像,抓住自己的鬍子,樣子很窘,已經有點後悔了;她站在路易十五時代的鏡子前,用顫抖的手指理著自己的鬈髮。突然,大廳裡響起了伯爵的聲音。她猛然轉身跑到卡洛斯面前,用那雙戴滿珠寶的雙乎捧住他的臉,在他的頭髮和眼睛上熱烈地連著吻了兩下。然後,從容地坐到沙發上,伯爵進來時,她已經談起了辛德拉並且大聲地笑著。伯爵身後跟來的一個禿頂老人,正用一塊印度綢大手絹連連擦著鼻於。看到卡浴斯在這間臥室裡,伯爵露出驚喜的神情,長時間、熱情地握著卡洛斯的手,並一再說,就在這個早晨,在議會裡,他還一直在想著卡洛斯。 “那為什麼你這樣晚才回來?”伯爵夫人嚷道,此刻真把那個老頭子迷住了。他微笑著,一邊激動而友好地用手比劃著。 “我們的伯爵講話了。”老頭子說,眼睛依然激動地閃著光。 “你講話了!”她饒有興趣地向他轉過去,嚷道。 一點不錯,他講了話——但毫無準備!就是在他聽了多萊士?瓦連特(一個文人,但是個瘋子,沒有實際的辨別力)的發言,聽到他為學校裡必修的體育課辯護的時候,他站了起來。但是,親愛的馬亞一定想不到他會發表演說。 “太棒了!”那老頭子叫道,一面揮動著手絹。 “這是我在議會中聽到的最好的一次演講!一次精彩的演講!” 伯爵謙虛了一番。不!他僅僅講了幾句合乎情理和有原則的話。他只是①原文為法文。 質問了一下他那位負有盛名的朋友多萊士?瓦連特,依他之見,我們的子弟,我們的財產繼承人們是否注定要變成雜技團的小丑。 “嗬!說得真妙,伯爵夫人!”老頭子驚呼道。 “我多希望您也聽到這席俏言妙語!他就是這麼個說法的!帶著一般俏皮勁兒!” 伯爵笑了,轉身向老頭子致謝。是的,他就是說的那些話。後來,在回答多萊士?瓦連卡的其他反問時,他又狠狠地攻擊了他一通。瓦連卡不願看到中學和大學的教育完全被問答教學法浸透。 “太可怕了!”老頭子啞著聲音叫道,一面舉起手絹準備再擤鼻子。 “是的,太可怕了..我轉而對他說了下面一席話:“尊貴的議員們應該懂得,我們的國家永遠不會重新佔據文明的前列,如果我們,立法者們,要以邪惡的手在中學、大學和教育機構中用鞦韆取代十字架的話..”“妙極了! ”老頭子喃喃他說,又拼命用手絹擤了一下鼻子。 卡洛斯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伯爵的諷刺太引人入勝了。 當卡洛斯告辭時,怕爵認為只握一下手太不夠了,使用胳膊摟住了卡洛斯的腰,並稱他為親愛的馬亞,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眼睛還是濕潤潤的,臉色尚有些蒼白。她懶洋洋地搧著扇子,倚在沙發的兩個靠墊上——沙發上面就是她丈大那尊帶著激昂表情的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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