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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0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5436 2018-03-21
在那個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的一個週末,那個盼望已久的科恩家開舞會的日子,黎明起就霧靄濛濛,天色黯淡。清晨,卡洛斯打開朝向花園的窗子,望著那像骯髒的原棉織成的低沉的天空;樹木搖晃著,濕漉漉的;遠處的小河流水混濁;在這呆滯的天空裡可以感到一股溫暖的西南風。他決定呆在家中,因而從九點鐘起,他就坐在書桌旁,裹了一件藍色天鵝絨的大晨袍,使他看上去真有著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筆下一位英俊王子的飄逸風度。 他想做些事——但是雖然喝了兩杯咖啡,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煙,今天早上他的腦子就像外面的天空那樣,佈滿了煙雲。這些天真糟透了。他覺得愚蠢極了。那堆在地毯上他腳邊的一張張皺摺的破紙,使他感到自己徹底崩潰了。 當巴蒂士塔禀報威拉薩前來向他報告關於出賣阿連特茹一些地產——也是他繼承的遺產的一部分的時候,事實上,這倒成了他和那些不平靜思緒搏鬥中的一次休息,是一種解脫。

“一樁小買賣,”總管說,把帽子放到桌子的一角,把一個紙捲放到帽子裡。 “這可以使您得到兩個多康托。這在大清早可算是個不錯的禮物了..”卡洛斯緊緊交叉著雙手,放到腦後,然後伸展一下身子說:“好啦,威拉薩,我不在乎這兩個康托,我倒是希望你能使我的腦子輕鬆一下。我今天真是昏昏沉沉!” 咸拉薩狡黠地看著他。 “您的意思是說,您寧可寫一頁優美的散文也不願接受幾乎是五百英鎊的錢嗎?!對,這是個好惡問題,少爺,一個好惡問題!..成為一個艾古拉諾還是一個戛萊特①,對一個人來說都挺不錯,但是兩個康托就是兩個康托。這可足有一個小冊子厚呢。好了,現在談談這樁生意吧。” 他就站在那裡匆匆忙忙地述說著,而卡洛斯則抱住兩臂坐著,琢磨著威拉薩戴的那個領帶別針真難看——那是一個珊瑚做的猴子吃金梨——而在他腦海的雲霧中,他朦朦朧朧地得知這樁生意與托拉爾子爵和幾頭豬有關..威拉薩把買賣契約遞給他時,他有氣無力地籤上了名字。

“你不留下吃午飯嗎,威拉薩?”看到總管把那捲紙挾到腋下時,卡洛斯問道。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得去見咱們的朋友歐澤比奧..我們還要一同去內政部——他要到那兒去提申請..他想得到一枚聖母軍勳章..但是,這個政府並不厚愛他。” “噢!”卡洛斯輕聲說,把一個呵欠憋了回去,關心地問道。 “這麼說,政府對歐澤比奧不滿意了?” “選舉的時候他表現得不好。就在幾天前,內政部還滿懷信心地對我說:'歐澤比奧是個不簡單的小伙子,但是靠不住..'格魯熱斯告訴我,幾天前您在辛德拉見過他。” “是的,他正在那兒等著接受聖母軍勳章。” 威拉薩走後,卡洛斯慢慢地拿起筆,遲疑了片刻,眼睛看著那頁寫了一半的紙,一邊用乎抓了抓自己的鬍髭,感到心灰意懶,無從下筆。就在這時,阿豐蘇?達?馬亞進來了,仍然戴著那頂帽子,剛剛從附近早晨散步回來。他手中拿著一封給卡洛斯的信,這是從書房裡雜在他的郵件中找到的。

①戛萊特(1799─1854),葡萄牙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政治家。 再說,他也希望在這裡能見到威拉薩。 “他來過,但又匆匆忙忙走了,去安排小歐澤比奧受勳的事。”卡洛斯說,一邊打開信。 他大吃一驚,信封裡——有一般象勾瓦林紐伯爵夫人身上那種馬鞭草香味——裝著一張伯爵夫人邀他下星期日吃晚飯的請帖,那精心挑選的熱情親切的詞句真像詩的語言。甚至有一句寫友情的話,還提到了笛卡爾①的原子理論!卡洛斯突然大笑起來,並且告訴他祖父這是一對王權貴人來請他赴晚宴,還提到笛卡兒..“他們什麼部能幹得出,”老人怪聲怪氣他說。 他朝著散在書桌上的手稿喜悅地瞟了一眼說:“這麼說,你在這兒工作,是吧?”

卡洛斯聳聳肩膀: “如果這也能稱為工作的話..請看看地板,看看所有這些亂紙。單是做些筆記,收集些文件,綜合些材料,我倒做得到。但是若要把一些思想和觀點用一種既有情趣又很和諧的文字表達出來,使之有特色,有文采..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這是一種伊比利亞人的偏見,孩子!”阿豐蘇說著坐在桌子旁,手裡拿著帽簷翻下來的帽子。 “你一定得擺脫掉它!幾天前我就這樣對克拉夫特說過,他也同意——一個葡萄牙人永遠成不了有思想的人,因為他太注重形式了。他有創造美麗詞句的奇癖,那些詞句得光彩照人,悅耳動聽。如果一定要造出一種思想,那麼這種可憐的葡萄牙人會不惜使這種思想並不完善或是誇大其詞,也要使他的詞句華麗..思想可以付之流水,但是美麗的詞句必須拯救。”

“這是一個個性的問題,”卡洛斯說。 “有些卑下的人物,對他們來說,一個響亮的形容詞要比一個嚴謹的主義更重要..我就是這些怪物中的一員!” “見你的鬼!這麼說你是個修辭學家..”“誰又不是呢?歸根結蒂,該弄清楚的是文體是否是思想的一種表現。 在詩歌裡,您知道,爺爺,很多時候需要以韻腳來產生一種獨特的形象..而且,往往為完成一句句子的抑揚頓挫而做出的努力並不能使一種思想得到新的、意想不到的發展..美麗的詞句萬歲! ” “埃戛先生到,”巴蒂士塔禀報導。這時午飯鈴響了,他拉開了帷幔。 “你們說詞句..”阿豐蘇大笑著說。 “噢?什麼詞句?是什麼?”埃戛嚷著闖進屋來,一副吃驚的神情;他的衣領豎著,依然那麼不修邊幅。 “哦,此刻您在這兒,阿豐蘇先生!您好啊?告訴我,卡洛斯,只有你能幫上我忙..也許你有一把適合我用的劍吧?”卡洛斯驚訝地盯著他,而他則迫不及待地繼續往下講:“是的,伙計,一把劍!不是打仗用的——我與整個人類都和平相處——是為今天晚上用,為了化裝舞會!”

馬多斯那個畜生昨天晚上才給他服裝,而且埃戛發現他給的不是一把藝術寶劍,而是一把市政廳衛兵用的馬刀,這可真嚇了他一跳!他真想把那馬刀扎進馬多斯的肚子。他跑到阿布朗大叔那兒,可他只有王室用的小佩劍,①笛卡爾(1590— 1650),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和哲學家,解折幾何的創始人。 那些劍就像王室本身一樣不屑一顧!後來他又想起了克拉夫特和他收藏的寶貝。他現在就是從那兒來,克拉夫特有的竟然是些鐵劍和彎刀,足有幾百磅重,是征服印度的那些殘忍的人用的巨型大砍刀,沒有適合他佩戴的。後來,他想起了葵花大院有古代盔甲。 “你一定會有..我需要一把細長的劍,劍柄上鑲有貝殼,用鋼絲裝飾,紅色天鵝絨作底襯。而且沒有十字架,特別是要沒有十字架!”

阿豐蘇對若昂的這個難題立即給予了父親般的關心;他想起來,樓上的走廊裡有幾把西班牙的劍..“在樓上的走廊裡?”埃戛嚷道,一隻手已經準備去掀門簾了。 這樣匆匆忙忙跑上去毫無用處,若昂不會找到這幾把劍的。它們又不是明擺在那兒,而是仍然放在從奔菲卡帶來的箱子裡。 “我去吧,幸運兒,我去看看!”卡洛斯說,無可個何地站起身來。 “不過,要知道,它們可沒鞘。” 埃戛看上去像是無望了。接著又是阿豐蘇幫了他的忙。 “做一個黑色天鵝絨的劍鞘,一小時就能做成。告訴他們在周圍鑲上紅色天鵝絨的邊..”“妙極了!”埃戛嚷道。 “有審美觀是何等的了不起啊!” 卡洛斯一走出去,埃戛就又開始痛罵馬多斯。

“您想想看,先生,一把市政廳衛兵用的馬刀!可就是這傢伙替所有的劇院製做全部的服裝!真是個白痴!在這個可笑的國家中事事都是如此!” “我親愛的埃戛,你當然不是要整個葡萄牙、要這個國家和這七百萬人為馬多斯的行為負責吧?” “當然要,先生!”埃戛嚷道,把兩隻手插在外衣口袋中,沿著書房踱步。 “是的,先生,一切全部糾纏在一起了。做衣服的送來一把市政廳衛士的馬刀和一套十四世紀的衣服;而部長在談到稅收時要引用拉馬丁①的《沉思集》;而那位文學家,最高級的愚人..”他一看到卡洛斯手裡拿著的劍就立即住了口。那是一把十六世紀的劍,一把精煉的寶劍,劍身細長並微微閃著光,劍鐔上摟著花邊——鋼刃上刻著鑄劍人那顯赫的名字:托萊多的弗朗西斯科?路易。

他立即用一張紙把它包上,匆忙謝絕了約他吃午飯的邀請。他輕鬆地拍了兩下手,把帽子甩到頭上。他正要離去,阿豐甦的聲音使他留住了步:“聽著,若昂,”老人高興他說。 “這是把祖傳的劍,我相信,它每次亮相都是很光彩的..就看你怎麼用它啦!” 埃戛在門簾旁轉過身來,把那裹著《商業報》的劍舉到胸前,高聲答道:“無緣無故劍不出鞘,不建功勳劍不入鞘!再見②。” “多麼朝氣蓬勃,多麼年輕啊!”阿豐蘇低聲說。 “這個若昂真是個快活的小伙子..對了,你快穿衣服吧,孩子,又搖了一次午飯鈴了!” 卡洛斯還是耽擱了一會兒,又微笑著重新讀了一遍勾瓦林紐那封感人的信,最後總算喚來巴蒂士塔幫他穿衣服,可就在這時,樓下便門入口處的門鈴拚命響起來,接著前廳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達馬祖出現了。他氣喘吁①拉馬丁(179O— 1869),法國詩人,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詩人,代表作是《沉思集》。

②原文為法文。 籲,瞪著雙眼,滿臉緋紅。不容卡洛斯表示一下驚奇,因為總算在葵花大院見到了他,達馬祖就朝空中揮動著手臂嚷道:“感謝上帝,你在這兒!我要請你和我一道去看個病人..我會向你解釋一切的..是那個巴西人。看在上帝份上,快走,小伙子!” 卡洛斯站起身來,臉色煞白。 “是她嗎?” “不,是那個小姑娘,快要死啦..不過,快穿衣服吧,小卡洛斯,穿上衣服..這可是我的職責!” “是個小娃娃,對吧?” “什麼小娃娃!是個不小的女孩兒,六歲了..快走!” 卡洛斯這時已經穿上襯衣,正把腳伸給巴蒂士塔,後者跪在地上趕緊忙著,差點兒把卡洛斯靴子上的鈕扣拽掉。達馬祖帽子都沒顧上脫,焦急不安,不安得有點過分,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人總要捲進一些麻煩事情之中!..看我的責任多大!象往常那樣,我早上去拜訪他們..你說怪不,他們竟然去格魯斯宮①了!” 卡洛斯轉過身來,一面還在穿他的大禮服,一面問道:“到底怎麼啦?” “聽著啊,伙計!他們到格魯斯宮去了,但是把小女孩留下交給家庭女教師看管..午飯之後,她覺得什麼地方疼。女教師想請個英國醫生,因為她只會講英語。他們到旅館去請史密斯,但是他沒來..那孩子就垂危了! 幸虧我這時候到了,還立刻就想到了你..找到你真幸運! ” 他瞟了一眼花園之後說: “想想看,找這麼一天去格魯斯宮!他們倒是玩得痛快..準備好了嗎?我下面有車子等著..留下你那副手套吧;不戴手套也挺好!” “告訴爺爺別等我吃午飯了,”卡洛斯走下台階時對巴蒂士塔叫道。 馬車內有一大束鮮花,把整個座位都佔滿了。 “是送給她的,”達馬祖說,一邊把鮮花放到膝上。 “她愛花如命。” 馬車一起動,卡洛斯就關上了窗子,把從見到達馬祖時就溜到嘴邊的問題提了出來:“那麼,你曾想打那個卡斯特羅?戈麥斯一記耳光是怎麼回事?..”達馬祖立刻得意洋洋他講起來。那純屬誤會!卡斯特羅?戈麥士的解釋完全是位紳士之言。如若不然,他肯定早就揍他的臉了。出為他不受任何人的侮辱,任何人的!事情是這樣:他留下的名片上還是在巴黎大飯店的地址。卡斯特羅?戈麥士以為他還住在那兒,就照此往那兒送去了自己的名片!怪吧?真是件蠢事! ..沒理睬他的電報是夫人的過失,她把這事忽略了,因為看到丈夫胳膊受了傷,她心裡正發愁..對了,他們已經低聲下氣地向他賠過禮了。現在他們成了好朋友,他幾乎總呆在他們那兒..“事實上,小伙子,這是一個羅曼史..不過這要等過些時候再告訴你!” 四輪馬車在中央飯店的門前停下來。達馬祖跳下了車,向門衛跑去。 “電報送上了嗎,安東尼奧?” “已經在路上了..” ①格魯斯宮,葡萄牙古代王宮,位於里斯本附近。 “你知道,”上樓梯時他對卡洛斯說,“我立刻往格魯斯那家旅館發了份電報,我不能沒完沒了地擔這份責任!” 在走廊上,辦公室的門前,一個腋下挾著塊餐巾的僕人從他們身邊走過。 “小女孩怎麼樣了?” 那僕人不解地聳聳肩膀。 但是達馬祖已經登上另一段樓梯,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嚷道:“這邊,卡洛斯。對這個地方我瞭如指掌。二十六號!” 他砰地一聲把二十六號房間的門打開。一個站在窗前的女僕把身子轉了過來。 “噢,你好,梅朗妮!”達馬祖用他那怪聲怪調的法語問道。 “孩子好些了嗎?醫生請來了:馬亞先生。” 梅朗妮是個滿臉雀斑的瘦瘦的姑娘;她說小姐現在安靜多了,並說她就去禀報家庭女教師薩拉小姐。她用撣子拂了拂一個螺形大理石支柱的頂部,把桌子上的書籍擺正,然後朝屋外走去,這當兒她瞥了卡洛斯一眼,那雙眸子閃亮。 這房間很寬敞,一色藍棱紋布的家具;兩面窗子之間的鍍金螺形支柱上掛了一面大鏡子。桌子上放滿了報紙、煙盒和卡本多①的小說;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放著一塊疊好的繡花布。 “這個梅朗妮是個懶鬼,”達馬祖輕聲他說,一面把窗戶關上,費勁地閂上插銷。 “什麼都這樣敞著!天哪,這樣的人!” “這位紳士是個波拿巴主義者,”卡洛斯看著幾期放在桌子上的《國家》雜誌說。 “噢,我們可是激烈地爭論過,”達馬祖嚷著說,“我總是把他打得一敗塗地。他人不錯,就是太淺保”梅朗妮回來了,請醫生先生到穿衣間稍候片刻。到了客廳,她撿起落在地上的一塊布,又不知羞恥地瞥了卡洛斯一眼,說了聲薩拉小姐馬上就來,然後就踮著腳尖退了出去。從外面,客廳里傳來達馬袒和梅朗妮說話的聲音,說到“他的責任和他特別的擔憂”①。 卡洛斯一個人留在這間早上尚未收拾過的穿衣間。兩隻箱子敞開著,那當然是夫人的箱子——體積大,樣子講究,四個包角和鎖頭都是光滑的鋼製的,露在一張箱子外面的是一塊華麗的深葡萄酒色的長長絲綢拖裙。另一隻箱子裡是一件精工細做、漂得很自的長袍,全身花邊,刺繡精美華麗,舉世罕見,潔白如雪,由於經常穿用已變得柔軟,並且散發著馥郁的芳香。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堆各種款式的絲襪,單色的,繡花的,網眼的,輕得好像風都能把它們吹走。地上,有一排小巧玲瓏的漆皮鞋,全一樣大小,低跟樣式,帶著寬大的絲鞋帶。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個裝滿了粉紅色錦緞的籃子,顯然,旅行時那隻小狗是裝在裡面的。 但是卡洛斯的目光久久地盯住了一隻沙發,上麵攤放著一件白色的,圖案凸起的熱那亞天鵝絨外衣,那打開的兩隻袖子就像兩隻伸展的胳膊,這就是那件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身芽的衣服,那次她正進旅館大門。那白緞子的①卡本多,當時法國通俗小說作家。 ①原文為法文。 村里沒有墊一點兒東西,穿著它的那個軀體該是太優美了;它攤放在那張沙發上,姿態像個活生生的人,鈕扣解開了,象半裸著身子,前胸凸起的地方正好容納下那對乳房,那張開的兩臂奉獻著一切,那衣服似乎散發著人體的熱氣,形狀就像一個可愛的軀體暈倒在這寧靜的閨房中。卡洛斯部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一股捉摸不定但是十分濃郁的茉莉花和絲蘿花的芳香從所有這些外人難得見到的衣物上散發出來,有如溫柔、愛撫的輕風,拂過他的面頰..後來,他移開了目光,走到那扇朝向破舊的施內德旅館前門的窗子前。 當他轉過身來時,薩拉小姐已經站在他面前。她穿了一身黑色衣裙,臉羞得緋紅,她長得挺可愛,圓圓乎乎,小個子,神態像一只肥胖的雉鳩,有一雙多情的眼睛,在那頭路挑在中間的金色短髮下有個平滑的前額。她俏沒聲他說了幾個法文字,卡洛斯只辨出了“醫生”這個詞。 “是的,我是醫生,”他用英文對她說。 這位美麗的英國女人的臉上立刻泛起了光彩。哦!多好啊,到底有個人說話她能懂了!小姑娘好多了!啊!醫生來了真叫人鬆了口氣! ..她拉開門簾,引他到了一個房間,屋裡窗戶全關著,他只能辨別出一張大床和梳妝台上發亮的水品玻璃飾物。他問房間裡這樣黑是為了什麼。 薩拉小姐認為黑暗對小女孩兒有益,可以催她入眠。她把小姑娘帶到她母親的房間,因為這兒寬敞,空氣也好。 卡洛斯讓她打開窗戶。明亮的光線射了進來,當他看到了躺在吊起了幔帳的大床上的孩子時,禁不住讚歎起來:“多漂亮的孩子!” 他站了片刻,帶著藝術家般狂喜的心情看著她,一面思忖著,最纖細、最可愛的白色形體即使配上最精心選擇的燈光,也無法與這大理石般沾白的細嫩皮膚相媲美——那網帽下閃亮的濃密的黑髮使得這可愛的雪白皮膚顯得格外光潔。她那一雙水汪汪的深邃的藍色大眼睛此刻好像顯得更大了,並且非常嚴肅、非常真誠地望著他。 她背靠著一隻大枕頭躺著,一動不動,疼痛引起的驚恐猶在。她深深地陷在這張大床裡,抱著一個穿戴整齊的鬈髮大娃娃,娃娃的眼睛也是藍色,也睜得大大的。 卡洛斯拿起她的小手親了親,並且問她是不是娃娃也生病了。 “克里科莉也疼,”她非常認真地答道,那雙美麗的眼睛一直盯著卡洛斯。 “不過我已經一點兒不疼了!” 她事實上真像一朵花那麼嬌豔;她的小舌頭殷紅,而且她已經想吃中飯了。 卡洛斯讓薩拉放心。是啊,她看得出,小姐已經全好了。這天早上薩拉發現就她自己在這兒,母親不見了,可把她嚇壞了;這責任太大了。為此,她把小姑娘放到了床上。啊,如果她是個英國孩子,她就可以帶她出去吸吸新鮮空氣..可這些外國小女孩如此弱不經風,如此嬌氣..那英國女人豐滿的小嘴唇顯露出對那些低下的劣等民族鄙夷的表情。 “那麼她母親沒生病吧?” “啊!沒有!夫人非常健康。老爺現在好像有點兒虛弱..”“你叫什麼名字,親愛的小朋友?”卡洛斯問道,一邊在床頭坐下。 “這是克里科莉,”小姑娘說,又把娃娃拿給他看。 “我叫羅莎,但是爸爸管我叫羅茜克拉。” “羅茜克拉?真的?”聽到這個名字卡洛斯笑了笑說。這是一本講古代騎士的書裡的名字,使人想起中古時代的馬上比武和仙女們的小樹林。 接著,象平時醫生問診一樣,他間薩拉小姐,是否小女孩不適應氣候的變化,他們通常總住在巴黎,對吧? 是的,冬天他們住在巴黎的蒙索公園。夏天他們到杜雷納的一個莊園去住,就在圖爾①附近。在那兒他們一直住到狩獵季節開始;他們還總在迪耶普度過一個月。至少她和夫人一同生活的最近三年是這樣。 英國女人說話的當兒,羅莎懷抱著娃娃,一雙眼睛驚訝地盯住卡洛斯看。他,時而對她微笑,時而撫摸她的小手。她的母親的眼睛是黑的,她的父親也長了一對烏黑髮亮的小眼睛。她是從哪兒繼承來的這雙漂亮的眼睛,這麼湛藍,這麼水靈和迷人? 不過他的職業性拜訪結束了;他站起身來準備開鎮靜劑。就在那英國女人小心翼翼地拿出紙井試試筆的時候,他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在這間普通的旅館住房裡,某些精巧雅緻的格調顯示出了那個女人的愛好和奢華:五斗櫥和桌子上放著大把鮮花,枕中和床單不是旅館的,都是她自備的,是一種優質的布萊頓麻布,鑲著花邊,用兩種顏色繡著大寫的交織字母。她的安樂椅上有一塊塔恩的開士米,把那討厭的褪了色的棱紋布遮了起來。 在開藥方的時候,卡洛斯注意到桌子上有幾本裝璜精美的書——英文的小說和詩歌,但奇怪的是其中有本小冊子,顯得不倫不類,那是本《圓夢手冊》。桌旁梳妝台上,在那些象牙刷子。玻璃小瓶及漂亮的玳瑁殼中間,是另一件荒唐的東西:一隻大粉盒,一隻整個鍍了金的銀盒子,盒蓋上一圈小寶石中間鑲著一枚漂亮的藍寶石,這是件過分花哨的俗氣小擺設,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雅俗混雜之感。 卡洛斯返回床邊,讓羅莎吻他一下;她立刻把那個像玫瑰花蕾般的鮮紅的小嘴湊了過來。他沒敢在她母親的大床上這樣吻她,只是輕輕地碰了碰她的額頭。 “您什麼時候還來?”她拉住他大衣的袖子問道。 “不需要再來了,親愛的。你全好了,克里科莉也好了!” “我想吃午飯了。告訴薩拉我可以吃午飯了..而且克里科莉也能吃了!” “是的,你們倆都可以稍稍吃一點什麼了..”他囑咐了一下家庭女教師,然後拉起小女孩的小手。 “好了,再見,我美麗的羅茜克拉,既然都管你叫羅茜克拉..”因為不願顯出冷落了娃娃,他也和娃娃握了握手。 這一招似乎更迷住了羅莎。在一旁的英國姑娘也笑了,面頰上出現了兩個酒窩。 卡洛斯提醒說,不必把孩子困在床上,也別對她的照看太過分了..“啊,是的,先生!” 如果再疼起來,就算很輕,也應該立刻找他..“啊,是的,先生!” 當他回到客廳時,正在翻閱著一份報紙的達馬祖像一頭打開了籠子的野①圖爾,法國一城市名。 獸,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天哪,我以為你要在那兒呆一輩子呢!你都乾什麼了?我都等煩了!” 卡洛斯開始戴手套,微笑著沒有答話。 “那麼,嚴重嗎?” “沒什麼毛玻她有一雙可愛的眼睛..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 “噢,羅茜克拉!”達馬祖輕聲說,有點惱火地抓起帽子。 “太可笑了,不是嗎?” 那法國女僕又出現了。她打開客廳的門,又那樣熱切而深情地瞥了卡洛斯一眼。達馬祖一再要她轉告她的主人和女主人,說他曾同一位醫生來過;今天晚上他還要回來,給他們帶來一件意外的消息,並看看他們是否喜歡格魯斯宮——“他們是否喜歡格魯斯宮”①。 當他們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他把頭探進去對記帳員說小姑娘全好了,全部安然無恙了。 記帳員笑著點點頭。 “要我送你回家嗎?”他們到了旅館外面時他問卡洛斯。他在下面開車門的時候,臉上的怒氣還沒消。 卡洛斯願意步行。 “你可以陪陪我,達馬祖。現在你也沒什麼事可做了。” 達馬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陰沉的天空。烏云密集,要下雨了。但卡洛斯已經挽住他的胳膊,擁著他往前走去,一邊還親切地開著玩笑。 “現在既然我把你這個鬼東西抓住了,就要聽聽你的浪漫史了——你說過你有段浪漫史。我可不能放過你!你屬於我了!咱們聽聽這段故事吧,我知道,你總是成功的。我想听聽這一次的浪漫史!” 漸漸地達馬祖笑了,他的兩頰也因為欣喜而泛起了紅暈。 “我的生活過得不錯!”他說,突然自吹起來。 “你們都在辛德拉?..” “是的,都在。但是沒一點兒意思..那段浪漫史倒是另當別論!” 他掙脫了卡洛斯的手,給了車夫一個手勢,要他跟著他們。在沿著阿泰羅走的這一路上,他眉飛色舞他講述著他的浪漫史。 “事情是這樣..那位丈夫幾天之內就要到巴西去。他在那兒有生意。 而她要留下來!她將和那個小女孩留下等他,要兩三個月。他說,他們甚至打算找幢帶家具的房子,因為她不想住在旅館裡..而且我是一個知己,一個她唯一認識的人,置身於這個家庭之中的人..現在明白了嗎,嗯? ” “完全明白!”卡洛斯說,神經質地把雪前煙使勁一扔。 “肯定那個可憐的女人已經想入非非了!按慣例,你已經在門背後給了她熱烈的一吻了..!而且這不幸的女人已經準備著在你過些時候拋棄她時了結自己了!” 達馬袒不好意思了。 “別要弄你的聰明和嘲笑人的本領。我並沒有吻過她,因為沒得到機會。不過我可以向你擔保,這女人是我的了!” “是啊,是時候了,”卡洛斯嚷道,無法克制住粗暴的表情,而且象鞭①此句原文為法文。 苔一樣地把這幾個字吐了出來。 “是時候了!在那兒,你和一些卑鄙的傢伙,和妓院裡的婊子攪到一塊兒..你到底有了長進。我倒願意看見我的朋友們過一種適當的體面的愛情生活。但是當心..你不要重演故伎。不要到文人俱樂部和哈瓦那之家去吹噓這件事!” 達馬祖一動不動地站住,簡直要窒息了,對自己這位同伴的態度和這種尖酸刻薄,實在不解。最後,他臉色都發青,嘟噥著說:“你可能對醫藥、古玩很在行,但說到女人以及如何處理事情上,你沒資格教訓我!” 卡洛斯看著他,那神情真像要抽達馬袒一頓鞭子。突然,他又覺得達馬祖看上去那麼窩囊,那麼微不足道,再加上他那圓滾滾的虛胖的樣子,卡洛斯很為剛才攫住了自己的那種沒意思的嘲弄感到慚愧,就拉起達馬祖的胳膊親切他說:“達馬祖,你沒理解我。我不想惹你發火..這是為你好!我害怕的是,憑你那麼魯莽、急躁和愛衝動,你會因為一時的輕率壞了這樁好事的..”達馬祖頓時恢復了平靜,笑了,並且任這位朋友挽著自己的胳膊;他相信馬亞只是急切地希望他得到一個漂亮的情婦。沒有,他沒有惱火;他從來不會生一位摯友的氣。他很明白,卡洛斯這樣說是出於友情..“不過有時候,要知道,你沾染上了一些埃戛的毛勃—你有點兒喜歡挖苦人。” 接著,他又讓卡洛斯放心。不,他不會魯莽行事,讓“一件美事溜掉。”一切都按常規進行。對此,他有足夠的經驗。梅朗妮已經控制在他手裡——他已經給了她幾個英鎊。 “更主要的是,這是一樁嚴肅的事:她認識我舅父,從小她就是他的一個好朋友,而且他們過從甚密..”“哪個舅父?” “我舅父茹阿金?古馬萊斯,就是吉馬朗先生,住在巴黎的那個甘必大的朋友..”“啊!對了,那個共產黨人..”“什麼共產黨,他甚至還有馬車呢。” 突然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關於穿著的事,他想徵求一下卡洛斯的意見。 “明天我要和他們共進晚餐,而且還有另外兩個巴西人出席,是他們的朋友,幾天前才到此地,他們要和他同船走,其中的一個人很瀟灑,是巴西駐倫敦公使館的。所以這是一次正式的晚宴。卡斯特羅?戈麥士什麼也沒告訴我,但是你怎麼想,我該穿晚禮服嗎?” “是的,穿晚禮服,在領子上別一朵美麗的玫瑰花!” 達馬租默默地看著他。 “我還一直在考慮要戴上基督勳章。” “基督勳章!對,把基督勳章套在脖子上,並在扣眼上插一朵玫瑰!” “但是那樣可能太過分了,卡洛斯!” “不,這適合你的身份!” 達馬祖令那輛一直走在他們旁邊的馬車停下來。最後握住卡洛斯的手說:“晚上你還是戴著假面具去科恩家嗎?我那套野人衣服妙極了。今天晚上我要讓那位巴西女人看看它。我打算裹上一件大衣進入飯店,然後突然變成一個野人,就像內魯斯科出現在客廳一樣,一邊唱著:水手注意,起風了..真是妙極了!..再見!” 十點鐘,卡洛斯開始為參加科恩家舞會穿著打扮。外面,夜朦朦朧朧,陣陣狂風夾著暴雨不停地猛烈沖刷著花園。他的穿衣間飄溢著肥皂和上等香煙的淡淡香味。放在兩個像牙嵌花的烏檀梳妝台上面的兩盞枝形青銅燭台上燃著的蠟燭,把大片柔和的燭光投到牆壁那栗色的絲綢上。高高的穿衣鏡旁,那把扶手椅上攤放著那件配有一條淺藍色綢帶的黑緞子長袍。 巴蒂士塔手中拿著卡洛斯的燕尾服,在一旁侍候主人。卡洛斯穿著襯衣,戴了一個白領結,站在那兒把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喝著的紅茶喝完。突然,便門的鈴響了起來,響得又急,聲音又大。 “或許又是一個意外事情,”卡洛斯輕輕地說。 “今天是個發生意外事情的日子。” 巴蒂士塔咧嘴微微一笑,正要放下燕尾服去開門,只聽得外面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鈴聲,那麼急不可待。 卡洛斯很是納悶,就朝外面大廳走去。門開了,一般夜間逼人的寒氣湧進來,在那因櫻桃色夭鵝絨的映襯而變得暗淡的卡賽燈的朦朧燈光中,突然出現一個瘦長的紅色人影,還伴隨著含混不清的鐵器玎璫聲。接著,樓梯上出現了兩根顫動著的黑色雄雞羽毛,一件緋紅披風飄動著——埃戛站到了他面前,臉上化了妝,穿戴打扮成靡菲斯特的模樣。 埃戛的樣子真使卡洛斯驚呆了,連句“妙極了”都沒能說出來。儘管臉上濃重的化妝幾乎使人認不出——魔鬼式的眉毛和兩撇鬍子過分誇張了——人們還是很容易看出埃戛那副不安的神態。他二目圓睜,臉色慘白。他示意卡洛斯到書房去。巴蒂士塔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拉上了身後的門簾。 就剩下他們兩人了。埃戛絕望地把雙手交叉在一起,用一種沙啞而極度痛苦的聲音說:“你知道我出了什麼事嗎,卡洛斯?” “但是因為哽咽和全身顫抖,他說不下去了。卡洛斯面對他站著,一雙眼睛盯住他,也在發抖,臉色也變了。 “我到了科恩家,”埃戛好不容易又接著說下去,幾乎結巴了。 “象咱們原來預定的那樣,到得較早。當我進到客廳,那兒已經有了兩、三個人..他徑直朝我走來,說,'你,你這個臭名遠揚的壞蛋!滾出去..立刻..滾出去,不然,我就當著這些人的面,把你踢出去!'而我,卡洛斯..”憤怒又使他哽住了。他站了片刻,咬著嘴唇,忍住嗚咽,眼裡含著淚水。 待他又說出話來時,那腔調十分粗野: “我要和那頭蠢豬決鬥,五步遠的決鬥,我要用一顆子彈打穿他的心臟!” 被抑制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裡進了出來。他發狂地跺著地板,在空中揮舞著拳頭,不停地嚷著,好像他全身都充滿了那刺耳的聲音。 “我要殺死他!我要殺死他!我要殺死他!” 接著,他看也不看卡洛斯,像個恍惚的人一樣開始繞著屋子踱步:他跺著腳,大衣向後敞開,那把沒扣緊釦子的劍碰撞著他那緋紅色的脛骨。 “這麼說,他什麼都知道了。”卡洛斯輕聲說。 “當然他什麼都知道了!”埃戛嚷道,一面發狂地踱著步,向空中揮舞著手臂。 “他怎麼發現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這已經夠了。他把我趕了出來!..我要用一顆子彈射穿他!以我父親的靈魂起誓,我要射穿他的心臟!..我希望你和克拉夫特一清早就去那兒——條件是:用手槍,相隔十五步!” 此刻已經恢復了平靜的卡洛斯喝完了那杯茶,然後不動聲色地說:“親愛的埃戛,你不能向科恩挑戰!” 另一位突然呆住了,一雙眼睛氣得直冒火,那嚇人的黑眉毛和帽頂上顫動著的兩根公雞羽毛,使他的火氣帶上一種戲劇性的滑稽的凶狠相。 “什麼?我不能向他挑戰?” “不能。”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把我趕出他的家!” “他有這個權利..” “有這個權利!..當著眾人的面..” “難道在眾人面前你不是他妻子的情人?” 埃戛站在那兒盯著卡洛斯看了片刻,就像被打惜了一般。接著,他迅速打了個手勢說:“這和他妻子沒關係——沒提到過他的妻子!對我,這是個榮譽問題。 我要向他挑戰,並且要殺死他。 ” 卡洛斯聳聳肩膀: “你現在腦子不正常!你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明天呆在家中,看看他是否向你挑戰..”“什麼?科恩?”埃戛嚷起來。 “他是個膽小鬼。他是頭蠢豬..要么我殺死他,要么我就用鞭子抽他的臉。向我挑戰!他!你瘋啦!” 他又開始快速地踱起步來,從鏡子走到窗前,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忽地把大衣向後一撩,把那燭台上蠟燭的火焰搧得顫抖起來。 卡洛斯站在桌旁,慢慢地斟滿茶,一言不發。整個這樁事,這時在他看來,簡直既不嚴肅,也並不高雅:那個丈夫攆人的威脅,埃戛那種過於誇張的憤怒——站在這位瘦骨鱗峋的靡菲斯特面前他也難忍住不笑。這位靡菲斯特的天鵝絨外衣在屋內閃動著紅光;他戴著假眉毛,腰上掛著皮錢包,發狂地大嚷大叫著榮譽和死亡。 “咱們去找克拉夫特談談!”埃戛忽然嚷道,突然下定決心,猛地停住步。 “我想看看克拉夫特會怎麼說。我租的馬車在下面,咱們一會兒就可以到那兒!” “半夜三更到奧里威斯去?”卡洛斯看了看鐘說。 “你要是我的朋友,卡洛斯!..” 卡洛斯沒喚巴蒂上塔,就立即穿好衣服。 與此同時,埃戛倒了一杯茶,加進朗姆酒。他依然那麼激動,幾乎都拿不住瓶子。然後,他嘆了口氣,點上一支煙。卡洛斯走到旁邊那間點著一盞嗞嗞作響的煤氣燈的盥洗室。屋外大雨滂沱,使人心煩。屋簷上的雨水落到花園鬆軟的土地上。 “你說那馬車能受得了嗎?”卡洛斯在裡面問道。 “受得了。是'魔鬼'駕的車。”埃戛說。 這時他注意到了那件長袍,就走過去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那華麗的緞子和那漂亮的藍帶子。然後,他站到穿衣鏡前,在眼上夾好單鏡片,向後退了一步,從頭到腳把自己打量一番,最後,把一隻手插進腰帶,另一隻手瀟灑地放到佩劍的把上。 “我看上去不錯吧,卡洛斯?” “真太神氣了!”卡洛斯從小屋裡說。 “要是把一切都弄糟了,可實在可惜——她怎麼打扮的?” “她扮成茶花女。” “他呢?” “那個畜生!?扮成游牧的阿拉伯人!” 埃戛依舊站在鏡子前,欣賞著自己那瘦高的身材,帽子上的羽毛,天鵝絨尖頭鞋和那把鋥亮的寶劍劍頭,這劍從背後把大袍挑起了一個騎士裝的皺褶。 “不過,還有,”卡洛斯說,一面擦著手走出來。 “你知道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他對妻子說了什麼,那醜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埃戛說,此刻平心靜氣些了。 “我走到第一間客廳,他正在那兒,化裝成一個游牧的阿拉伯人。還有另外一個人扮做狗熊,一位女士打扮成,我也叫不出是什麼——我想是提羅爾人。他向我走過來說:'滾出去!'別的我都不知道..我無認理解!這頭蠢豬!..要是他發現了什麼,他自然對拉結什麼也下會說的,為了不使這個晚會煞風景。 然後再算帳嘛。 ” 他向老天舉起了雙下,嘟噥道:“真太可怕了!”他又在屋內走了一圈,然後皺起眉頭換了個聲調說:“我不知道戈德弗羅伊到底把什麼給我粘到了眉毛上。簡直癢得受下了!” “把它拿掉了!” 埃戛對著鏡子,不怎麼情願地卸去他這個兇殘的撒旦裝。最後,他還是把眉毛撕掉了,脫掉了那頂把他的頭箍得發燒的帶羽毛的帽子。接著卡洛斯又建議他脫下那件大袍子和佩劍,暖暖和和地裹上一件卡洛斯的外衣,以便到克拉夫特家去。埃戛又盯住那身魔鬼的服飾看了好長時間,然後長嘆一聲,解開了劍帶。但是那件外衣又肥又大,他不得不捲起袖子。卡洛斯讓他戴上一頂蘇格蘭無檐帽。這樣一芽戴:大衣下露出那雙魔鬼的猩紅色長襪,衣領上露出卡洛斯九世①時那種寬而硬的輪了狀皺領,頭上是頂古舊的旅行帽,倒楣的埃戛此刻倒像個冒充富人的撒旦,承蒙一位紳士施捨,穿了一套人家的舊衣服,一副可憐相。 巴蒂士塔莊重、謹慎地為他們照路。當他從埃戛身旁走過時,埃夏輕聲說:“事情糟糕透了,巴蒂士塔,事情糟糕透了!” ①卡洛斯九世(1550— 1611),瑞典國王,1604年繼承王位。 這位老僕人也難過地聳聳肩膀,似乎在表示,如今的世界上沒任何事情進行得順利。 漆黑的大街上,那兒匹停歇的馬在雨中低著頭。那位出租馬車車夫一聽說給一英鎊車費,就立即揚起了鞭子,隨著震耳的喧囂,這輛老爺車飛著上了路,四處賤起了水花,把石子路軋得隆隆作響。 偶爾,一輛私人馬車從他們身邊走過,車夫身上的膠皮上衣在街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埃戛想到了此刻正達到高潮的晚會,“茶花女”什麼也沒有發覺,正在別人的懷抱中跳華爾茲,並且焦急地等著他;接著還要有晚宴,香檳酒,他本來要講的一些精彩的軼聞趣事——所有這一切失去的歡樂都痛苦地折磨著可憐的埃戛的心,使他發出一聲聲詛咒。卡洛斯默默地吸著煙,腦子中想的是中央飯店。 過了聖阿波羅尼亞火車站,一條大路展現在眼前,望不到盡頭,沒有任何遮擋,從河面吹來的狂風橫掃著路面,他們都一言不發,各自坐在一個角落。從車廂縫隙透進來的冷風凍得他們索索發抖。卡洛斯簡直無法下去想那件白天鵝絨的長袍,那兩隻攤開的袖於就像是伸出來的一雙手臂..他們到達奧里威斯時已經一點多了。渾身濕漉漉的車夫拽了門鈴,那鈴聲在這鄉間寂靜的夜空發出了悲切的迴響。一隻狗狂吠起來;遠處,別的狗也跟著叫起來,他們等了半天,才有一個睡意朦朧的僕人拿了盞燈嘟囔著走出來。通往那幢房子的是一條槐樹成行的林蔭道,當埃戛那雙漂亮的天鵝絨鞋陷進了泥濘之中時。他又詛咒起來。 被這陣喧囂聲弄得不知所措的克拉夫特在走廊上迎接了他們。他身芽晨衣,腋下挾著《兩個世界雜誌》。他立刻意識到出了什麼倒楣事,隨著默默地把他們引到書房。書房中,暖烘烘的炭火的火光,使得這間掛著淺色棉布帷饅的房間顯得十分喜人。他們徑直朝著爐火走去。 埃戛立即講起自己的故事,這期間,克拉夫特既不驚訝也不吭聲,站在桌旁慢條斯理地調製三杯法國白蘭地加檸檬。卡洛斯坐在壁爐旁暖自己的腳。克拉夫特也走過來坐在爐火另一邊他的扶手椅裡,嘴中叼著香煙,聽著埃戛講述。 “好啦,”埃戛喊著站起身來,抱著胳膊。 “你說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你可做的事只有一件,”克拉夫特說。 “就是明天呆在家中,等著他派他的決鬥助手來..這一點,我確信他不會這麼做..冉有,如果你們真決鬥,那就讓你自己受傷或被打死。” “我就是這樣說的,”卡洛斯輕聲說,一面呷著調好的酒。 埃戛看看這位,又看看那位,呆住了。接著,他迸出一串語無倫次的話,抱怨自己沒有朋友。在他遇到了危機,而且是他有生以來最嚴重的危機時,他從兒時和科英布拉求學時的同伴中得到的個是支持、團結和絕對①忠誠,而是拋棄,似乎想把他埋葬掉,而且使他成為比以往更大的笑料。他激動了,那蒙上淚水的眼睛紅了。然而,另外兩位誰也不想說一句明智的話。這時他又跺起腳來,堅持他那固執的主意——決鬥,燈死科恩,報復! 他受了侮辱。其餘都無關緊要!一句話也沒提到那位女人。首先應該是他派決鬥助手去找對方,洗刷自己蒙受的侮辱。在別人侮辱他的時候,客廳裡有一群人,有一頭熊和一個提羅爾女人..至於說,讓自己被子彈打中——不!他比科恩更有生活的權利,那個人是資產階級,放高利貸的——而他,埃戛,是個博學多識的人,是一個藝術家!他的頭腦中有書、思想、偉大的事業!他要獻身給自己的祖國,獻身給文明;如果他走到決斗場地,就是要對準目標,打死科恩,就在那裡,像打死一隻可惡的畜生..“但問題是我沒有朋友!”他最後叫嚷道,精疲力盡地一下於坐進了沙發的一角。 克拉夫特不聲不響,一口口地呷他的法國白蘭地。末了,倒是卡洛斯站了起來,顯出一本正經而且很嚴厲的樣子。埃戛沒有權利懷疑他們的友誼。 他什麼時候對不住過他?但是萬萬不可太孩子氣和過分自負。問題就是科恩發現了埃戛和自己的妻子有私情,因而他就有權利殺死埃戛,有權利把他交給法庭或是在自家的客廳里當眾侮辱他。 “還有更糟的,”克拉夫特插言道。 “他還可能把那位夫人送到你這兒,隨帶便條一張,寫上:'收下她,!” “噢,這樣!”卡洛斯接著說,“不會,先生,他只會做到拒絕你進他家的門。他或許是厲害了點兒,但這樣做表明他不想把事情弄得過分激烈或太引人注目。所以他這是克制的做法。可你卻為此要和他決鬥?” 埃戛又憤慨了。他跳起來,沿著房間大步走著,此時他已脫掉了外衣,頭髮蓬亂,只穿著那件絆紅的緊身上衣,和沾滿泥巴的天鵝絨鞋子,兩條象鶴一般的長腿裹著紅色的絲綢。那樣子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要古怪。他堅持說,事情井非如此!不,和那女人無關!是另外一碼事..卡洛斯發起火來:“那麼,他到底為什麼要把你從他家中趕出去?伙計,別發謬論了!我們是在教你該怎樣做一個有理智的人。你要費這麼大勁兒才能懂得要有理智,真太可悲了。你背叛了友情..這,咱們得說清楚!是你高喊過你和科恩的友誼。你背叛了他,就該罪有應得——如果他想打死你,你就得死。如果他什麼都不想幹,你也就不好做什麼。如果在街上,他從背後大罵你是流氓,你也只好俯首承認醜行。” “就是說,我得乾受這個侮辱?” 兩位朋友對他解釋說,一定是那套撒旦的行頭害得他無法以塵世間的標準去判斷事物。然而談什麼侮辱之類的話對埃戛來說是不光彩的。 埃戛又癱坐在沙發里,他的勇氣消失了,他用手撐著頭呆了片刻。 “我真不知該如何辦是好了!”末了,他說道。 “你們可能是對的——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白痴..那麼,我得怎麼辦呢?” “你的馬車在等著嗎?”克拉夫特平心靜氣地問道。 卡洛斯已經吩咐過把馬俱卸下井照看好那幾匹淋濕的馬了。 “好極了!好,親愛的埃戛,在明天你可能死去之前,你可以做另外一樁事,就是今晚吃頓宵夜。我正準備吃宵夜,而且剛巧家裡有一隻凍火雞。 為什麼會有隻火雞,一兩句話可說不清楚。還得來一瓶勃良第的葡萄酒..”不消片刻,他們已經圍坐在克拉夫特那漂亮餐廳的餐桌旁了。餐廳中,那繪著孤寂的林中空地景色的橢圓形掛毯,那彩釉的樸素的波斯瓷器,那每個側面都有一個玻璃眼珠閃光的黑色努比亞人的別具一格的煙囪,這些總是博得卡洛斯的喜愛。卡洛斯早就宣布他都餓壞了。此刻他已經在切火雞,在這同時,克拉夫特一本正經地開了兩瓶家藏的香貝丁酒用以安慰那位靡菲斯特。 但是這位鬱鬱寡歡,眼睛發紅的靡非斯特推開了盤子,開始把酒杯也推開了,後來只好屈就嚐了嚐香貝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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