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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9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1047 2018-03-21
第二天情晨八點整,卡洛斯的四輪馬車停在花街,人們熟悉的格魯熱斯家大門前。但是他差去拉四樓門鈴的那個車夫回來時,帶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格魯熱斯先生已經不住此地了。那麼那個該死的格魯熱斯先生住在哪兒呢?女僕說,格魯熱斯先生現住在聖佛朗西斯科大街,與文人俱樂部隔四個門。當時,卡洛斯覺得無望了,真想獨自去辛德拉了。但後來他還是驅車前往聖佛朗西斯科大街,一邊咒罵那位藝術家搬家都不告訴他,總是那麼神出鬼沒,難以揣測!幹什麼事他都如此。對於格魯熱斯的過去,他的性格,他的喜好和習性,卡洛斯一無所知。是侯爵有一天晚上把他帶到了葵花大院,並對著卡洛斯的耳朵悄悄說:這是個天才,不久,他那謙遜的風度和高超的鋼琴演奏技巧,把所有的人都迷住了。葵花大院的人都開始稱格魯熱斯為藝術家,把他說成一個天才,還說連蕭邦都沒創作出可以和格魯熱斯的《秋思》相媲美的曲子。人們對他就了解這麼多。卡洛斯是從達馬祖那儿知道了格魯熱斯的住所,並得知他和他母親住在那兒,那位母親是位年紀尚輕的孀居的貴婦人,在城裡有房產。

卡洛斯在聖佛朗西斯科大街那所宅院的門前,不得不等了一刻鐘。開始,一個沒戴帽子的女僕悄悄出現在台階下,偷偷地看了看那輛四輪馬車和穿著號衣的僕人,然後跑上了台階;接著,一個穿襯衫的男僕走過來,手中提著主人的旅行袋和一條毛毯;最後,藝術家跑了下來,差點兒絆了一跤。 他手裡拿了條絲圍巾,胳膊下挾著雨傘,忙忙道道地繫著外衣鈕扣。在他跳下最後幾級台階時,樓上一個女人尖著嗓門嚷道:“別忘了奶酪餅!” 格魯熱斯匆匆進入車廂,坐在卡洛斯旁邊,一邊嘟噥著說,他幾乎整夜沒J眼,因為惦記著要起個大早。 “伙計,你這是什麼鬼主意,搬家都不讓人知道?”卡洛斬喊著說,一面把他裹著的那條格子呢毯子的一邊蓋住藝術家的膝蓋,因為格魯熱斯像是在發抖。

“這所房子也是我們的,”格魯熱斯只說了這麼句話。 “當然,這也是個理由!”卡洛斯低聲說,一邊笑著聳了聳肩膀。 他們出發了。 那是一個空氣非常清新、萬里無雲的早晨,天空一片碧藍,可愛的太陽照得一切發白,它並沒給人以溫暖,而是把那明亮的金色陽光一片片灑到大街上和房子的牆壁上。里斯本慢慢地甦醒了,活躍起來了:賣菜的女人們帶著青菜籃子走門竄戶;商店門前漸漸打掃乾淨;遠處教堂裡喚人去望彌撒的鐘聲在柔和的微風中慢慢消逝。 格魯熱斯正了正他的圍巾,扣緊手套的釦子。他瞥了一眼那兩匹在馬俱閃閃的銀光映照下象緞子一樣發亮的漂亮的駿馬,瞥了一眼那幾個身著特殊號衣佩戴花枝的僕人和所有那些有節奏地滾動著的奢侈豪華的東西——看來,他的那套外衣相形失色了。但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卡洛斯那光彩照人的外貌——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那悅目的膚色,那動人的微笑。當他就這樣坐在那輛四輪馬車的精美座墊上時,在那件樸素的棕色小方格的上衣下面,有著一種充滿活力、閃爍著光彩的東西——使他顯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好像是一個駕馭著戰車的春風滿面的勇士..格魯熱斯猜測到這是一次不尋常的外出,接著,昨天晚上就一直轉在他嘴邊的問題,蹦了出來:“你說實話,現在就咱們倆。去辛德拉你是打的什麼主意?”

卡洛斯開了個玩笑。藝術家能以莫扎特那旋律的靈魂和巴赫的《賦格曲》起誓保守秘密嗎?那好,這個想法就是要去辛德拉,呼吸一下辛德拉的空氣,在辛德拉過一天。不過,看在上帝的面上,這可不能向任何人洩露。 然後他又大笑著加上一句: “沒關係,你不會後悔的!” 是的,格魯熱斯沒有後悔。他甚至覺得出去遊玩是件美事,因為他一向很喜歡辛德拉。不過,對這地方他沒有什麼概念——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兒有巨大的岩石和突突外冒的泉水。最後,他承認,九歲以後他就沒再去過辛德拉。 怎麼!藝術家不熟悉辛德拉?那麼,他們可一定得留在那兒進行一次傳統的朝聖,爬上貝納宮,去唱“愛情泉”裡的甜水,還要沿著河邊在草地上散步。

“我所嚮往的是塞特艾斯宮①和新鮮黃油!” “不錯,黃油多得很,”卡洛斯說。 “還有驢子,好多好多的驢子..總之,是一首田園詩般的地方!” 四輪馬車沿著奔菲卡大路行進。他們路過了一些牆上爬滿鮮花的舊莊①葡萄牙國王在辛德拉的行宮。 園、宅院,那一幢幢窗戶破碎不全的、淒涼的高大建築物,一個個門口用繩子吊著一包香煙的小旅館,一棵棵未成年的小樹,一塊塊長滿罌粟花的草地,瞟一眼就望得見的遠處的青山,這一切都使格魯熱斯著了迷。他有多久沒看到鄉下啦!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藝術家解下了那條大圍巾。接著,因為熱得悶氣,他又把外衣脫掉並且說他快餓死了。 幸運得很,他們已經走近波卡略塔餐館。 他可真想吃一次這地方久負盛名的清燉兔肉——可是吃這種佳餚,時間還太早。想了半天,他決定來一盤可口的香腸炒雞蛋,這道菜他可有幾年沒吃了,而吃這道菜真會使他感到已經到了鄉間!店主人一副了不起的神氣,好像他是在施捨,把盛著那道美味的大盤子放到那光禿禿的木頭桌子上。格魯熱斯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這可真是迷人的鄉村風味。

“咱們在里斯本把身體都糟踏了!”他說道,一邊把一大塊香腸炒雞蛋撥到自己的盤子裡。 “你什麼都不吃嗎?” 卡洛斯為了陪他,要了杯咖啡。 格魯熱斯狼吞虎咽地吃著。過了片刻,他嘴裡鼓鼓囔囔地嚷起來:“萊茵河也一定漂亮極了!” 卡洛斯吃驚地看了看他,然後格格地笑起來。到底是什麼使他想起了萊茵河? ..這是因為他們一出城,藝術家滿腦子想的就是旅行和山川美景。 他真想看看峰頂積雪的雄偉高山和歷史上著名的河流。他夢想著去德國旅行,而且要背著旅行袋徒步走遍他的上帝——貝多芬、莫扎特、瓦格納..的神聖國土。 “不久,你不是要去意大利嗎?”卡洛斯問道,一麵點了支雪茄煙。 藝術家不屑地打了個手勢,並說出了一句那種故弄玄虛的話:“那裡一無所有,只有鄉村舞蹈!”

接著,卡洛斯講到了他打算冬天和埃戛一同去意大利的計劃。依埃戛之見,去意大利是一種智力健康術,他需要在寧靜、壯觀的大理石中間,使神經質的伊比利亞半島上那種激蕩的夢想平靜下來..“他最需要的是一頓鞭打!”格魯熱斯吼著說。 他又回到頭一天晚上的題目和《插圖雜誌》上那篇出名的文章。他反复講述自己的觀點,說那純屬真正的胡說八道,不高明的拍馬屁。使他難過的是,埃戛有那樣的才能和那麼非同一般的敏銳靈感,競如此無所作為..“每個人都無所作為,”卡洛斯說著伸了個懶腰。 “就說你吧,你做了什麼?” 停了片刻,格魯熱斯聳了聳肩膀嚷道: “就算我寫了一出好戲,誰給我演?” “如果埃戛寫出一部好書,誰又會去讀它呢?”

“這是個無可救藥的國家..看來我也得要杯咖啡。”藝術家說。談話就此結束了。 馬歇了過來。格魯熱斯付了賬,他們離去了。不久,車駛到了一片荒野,他們真感到這片土地無邊無垠,兩側,目光所及,全是黑乎乎的荒涼土地;頭頂是一望無際的藍天,似乎孤寂中也顯得那麼幽傷。沉重穩當的馬蹄踏在路上,發出單調的聲響,除此之外,聽不到別的聲音。偶爾,一隻小鳥從那開闊的荒野飛來,急匆匆地穿過天空。四輪馬車裡,一個僕人睡著了。 格魯熱斯被雞蛋和香腸撐得難受,悲哀的雙眼茫然地望著那兩匹馬油光發亮的臀部。 這當兒,卡洛斯正琢磨著自己辛德拉之行的動機,他確實說不清為什麼去。自從他看見那步履猶如女神在塵世漫步的身軀,自從他遇見了那雙盯住自己的烏黑深邃的眼睛,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現在既然認定她是在辛德拉,他也就匆匆趕到這兒來了。他無所期望,也無所要求,他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她,也許她已經離開了。但他此刻正在途中——一路上這樣想著她,並懷著絲絲的甜意,在辛德拉幽靜的綠樹蔭下穿行,這就夠使他心滿意足了..很可能,一會兒在老勞倫斯旅館,他會突然在走廊上遇見她,也許會蹭到她的衣裙,說不定還能聽到她的聲音。她要是住在那兒,肯定會在餐廳用飯。那個餐廳他太熟悉了,便宜的細紋布的窗簾,桌上一束束隨便擺上的鮮花和舊式的銅吊燈。他可真是在盼著埃她會帶著金發碧眼的狄安娜①那樣光彩奪目的迷人風度,走進餐廳。好心的達馬祖會把自己的朋友馬亞介紹給她。而她那雙他從遠處看見過的,像兩顆星星般明亮的黑眼睛,會對他的眼睛望上片刻。她會非常自然地,按英國方式把手伸給他..“好了,我們總算到了!”格魯熱斯嚷道,舒了一口氣,心也安定了下來。

他們看到了辛德拉的第一批住宅,現在道路兩旁鬱鬱蔥蔥,一股強烈的清新氣息從山上朝他們撲面而來。 馬兒小跑著,四輪馬車駛進了拉馬里昂叢林。在那片寧靜、茂密的綠樹蔭下,他們四周漸漸地枝葉颯颯,動人地在輕聲細語,還隱約可聽到那種潺潺的流水聲。牆壁上,覆蓋著長春藤和鮮苔。太陽細細的光柱透過樹葉照射下來。他們周圍的空氣清新而柔和,飄溢著育青翠草的馥郁芳香。背陰的樹枝上,到處有啁啾的鳥鳴。在這段灑滿點點陽光的普通道路上,雖然看不見,但已經可以感覺到這茂密叢林的神聖莊嚴,那遠處滾滾流動的清涼泉水,那從高高的岩石之巔投下的憂傷和夏日里座座宅院那氣派十足的寧靜..格魯熱斯用勁呼吸著,深深地陶醉了。 “勞倫斯旅館在哪兒?是在山上嗎?”他問道。他突然起了個念頭,想在那個樂園裡住上個把月。

“我們不到勞倫斯去,”卡洛斯突然開口說,一面把馬往前趕。 “咱們去努內斯飯店,那裡更好。” 這個主意是在他們路過聖彼得區的頭幾間房子,那輛四輪馬車駛上那些隨時可能遇見她的大路時,他突然想起的。他覺得自己被一種羞怯而又夾雜著一絲傲慢的感情攫住了,那是一種使人心慌意亂的恐懼和擔心。這樣追踪她到辛德拉來未免過於輕率,她甚至對他還毫無所知,而他就要和她在同一個屋頂下住著,在同一張餐桌上佔一席座位..就在這時候,他想到要由達馬祖把自己介紹給她,簡直令人作嘔:他好像已經看見了達馬祖,那圓鼓鼓的臉蛋,一身鄉村人的打扮,用一個彬彬有禮的手勢來炫耀“他的朋友馬亞”,親熱地以“你”相稱,裝出一副和她頗為熟悉的樣子,柔情地望著她..這簡直使人難以忍受!

“咱們去努內斯飯店。那兒的飯食好些。” 格魯熱斯沒搭腔;他默然不語,若有所思,虔誠地沉醉在眼前的一切①狄安娜,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 裡:那威嚴的鬱鬱叢林,那瞬間瞥見的聳入雲端的高高山峰,那欣然吸進的濃郁芳香和那流向溪谷緩緩低吟的清清泉水。 只是當那座宮殿進入眼瞼時,他才開口。 “啊不錯!有它的風格!” 這是最使他稱心如意的——這座宏偉、寧靜的宮殿,沒有花形裝飾,沒有塔樓,威嚴地坐落在一排別墅之中,那些可愛的曼努埃爾時代式的窗戶使它顯出一副高貴的宮廷式外表,溪谷在它腳下,樹木茂密,空氣新鮮,而高處兩個大而怪的煙囪使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好像這整幢房於是一個廚房,建成如此規模是為了迎合一個貪吃的國王的胃口,而這個國王每天能吃掉整整一個王國..四輪馬車剛駛到努內斯飯店,格魯熱斯就立即從遠處把它打量了一番,像是害怕門衛對他說上一句粗話。 與此同時,卡洛斯從車廂裡跳下來,把前來接行李的飯店僕役拉到一邊。 “你認識達馬祖?薩爾塞德先生嗎?他是不是住在辛德拉?” 那僕人太熟悉達馬祖?薩爾塞德先生了。就在昨天,他還看到達馬祖先生進彈子房呢,和一個黑鬍髭的老爺對局。不過他肯定是住在勞倫斯,因為達馬祖先生只有在陪姑娘們大吃大喝時才來努內斯。 “好了,快點兒!要兩個房間!”卡洛斯象孩子般高興地喊道。現在可以斷定她在辛德拉了。 “我們還要一個單間小餐廳,吃中午飯用!” 格魯熱斯已經來到他們中間,他反對單獨用午飯。他願意在一張圓桌子上就座,因為在圓桌子上你總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好吧,”卡洛斯一邊笑一邊搓著手喊道。 “午飯可以送到餐廳,甚至都可以送到廣場去,..再給格魯熱斯先生大量的新鮮黃油!” 車夫把車趕走了。僕役把旅行袋拿了進來。格魯熱斯懷著對辛德拉的滿腔熱情,吹著口哨,跳著跑下了樓梯——大圍巾搭在肩上,因為他可不願意與它分開,那是媽媽借給他的,他剛踏進餐廳的門,就突然站住了,舉起了雙臂叫道:“小歐澤比奧!” 卡洛斯也瞪大了眼睛跑上前去。可真是那個鰥夫,他就快吃完飯了,陪伴他的是兩個西班牙女郎。 他像是做東,坐在首席,面前是吃剩的布丁和幾盤水果。看上去,他臉色發黃,頭髮蓬亂,仍然穿著喪服,那副黑眼鏡的寬帶子搭在耳後,脖頸上用一小片薄薄的黑色塔夫綢蓋著一個穿孔的膿瘡。 一個西班牙女郎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臉上有斑斑痘痕;另一位是個身材苗條的小東西,目光柔和,臉色絆紅,連擦的粉都遮不住那紅色,兩個人都穿著黑緞子衣裙,抽著香煙。在從窗子進來的陽光和微風中,她們看上去顯得更加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還帶著在床上那種懶洋洋的親呢勁兒,而且身上還散發著寢室的霉味。在座的還有個不三不四的人,一個脖子都看不出來的矮胖子,背朝著門,頭俯在盤子上,吮著半個桔子。 剎時間,小歐澤比奧手舉著又子呆住了。接著他站了起來,拿著餐巾走過來握了握朋友們的手指,一面嘟噥個不停,解釋著讓人費解的原因,說什麼醫生讓他變換一下空氣,他那位夥伴一定要他帶上這兩個姑娘..他從來沒象現在這樣,不敢正眼看卡洛斯,憂心忡忡,低聲下氣地嘟味著說假話。 “你挺明智,小歐澤比奧,”卡洛斯終於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里斯本是個可怕的地方,而愛情是甜蜜的。” 那一位繼續訴說著他的理由。這時,那個坐著抽煙的西班牙女郎把椅子從桌邊往後拉了拉,一條腿架到了另一條腿上,插進來問格魯熱斯願不願意和她談談話,藝術家看了她片刻,就伸開雙臂匆匆朝著自己這位朋友羅拉走了過去。然後,在桌子的另一角就出現了熱烈的握手,用西班牙語的互相熱情問候。餵,怎麼好久沒見到你!哦,我想起你來了!見鬼了,你真神氣嘛①..接著,羅拉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面孔,介紹了那個人個子女人——貢莎女士..見此情景,那個胖傢伙深為這種親熱所感動,簡直連頭都沒從盤子上抬一下,決定仔仔細細地看看歐澤比奧的這些朋友。他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前額和脖子,費勁地把那副鏡片厚厚的大眼鏡,架到鼻子上,仰起那張寬大、蘋果酒色的虛胖的臉。他先是盯住格魯熱斯看,然後又帶著一種鎮靜、傲慢的態度盯住卡洛斯看。 小歐澤比奧介紹了他的朋友帕爾馬,而帕爾馬一聽到卡洛斯?達?馬亞這個盡人皆知的名字,立刻就想在一位紳士面前顯示一下他也是個紳士。於是把餐巾扔到一旁,往後拉了拉椅子,站起身來,把那咬壞了指甲的柔軟的手指伸給卡洛斯,並朝著那剩下的甜食指了指,嚷著說:“您和我們一道吃點兒吧,先生,別客氣..我們到辛德拉是來開開胃口和服侍一下我們的肚子的..”卡洛斯道過謝就想告辭。但是這時格魯熱斯變得更加活躍,和羅拉開起了玩笑,並從桌子的另一端介紹道:“卡洛斯,我希望你見一見這位最漂亮的羅拉,我的一個老朋友。這位是貢莎女士,我剛剛才榮幸地..”卡洛斯一一問候過兩位女士。 胖貢莎只是乾巴巴地哼著說了聲:“早安。”她好像心情不好,吃多了,昏昏欲睡,一聲沒吭地把臂時貼在桌於上,那雙睫毛濃密的眼睛低垂著,一邊抽煙,一邊剔牙齒。但羅拉和藹可親,一副高貴女人的神氣。她站起身來,把那濕潤的小手伸給卡洛斯,然後又拿起香煙,拽了拽她的金手錫,那雙眼睛問動了一下,表示卡洛斯的名字她早有所聞..“您沒見過英格娜希恩嗎?”①是的,卡洛斯有幸與她有過交往..她怎麼樣了,那個美麗的英格娜希恩? 羅拉詭秘地笑了笑,碰了碰藝術家的胳膊。她簡直不能相信卡洛斯對英格娜希恩的情況一無所知——最後她說出了英格娜希恩現在和薩旦尼亞在一起。 “別和薩旦尼亞公爵弄混了!”帕爾馬嚷道;他仍然站在那兒,煙草袋打開著放在桌上,正在搓一根長煙卷。 羅拉冷淡他說,薩旦尼亞可能不是位公爵,不過他是個非常體面的人。 “嘿,”帕爾馬慢條斯理他說,一邊把煙送到嘴裡,從衣袋裡拿出個火石,“不到三星期之前,我還摑了他一記耳光..你問問加斯巴,加斯巴正①這兒句原文為西班牙文。 ①原文為西班牙文。 在場!那是在蒙泰尼亞咖啡館..兩巴掌打得他的帽子都飛到了街上。馬亞先生,您一定認識薩旦尼亞..是的,您一定認識他,因為他弄到了一匹小馬,還有一輛輕便馬車! ” 卡洛斯做了個手勢,表示他不認識。然後他再次告辭,向小姐們鞠了一躬。但是格魯熱斯又再次叫住了他,希望他多呆一會兒,這樣可以使他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他想知道,兩位年輕女士之中哪一位是“友人歐澤比奧的妻子”。 經這麼一問,那位鰥夫瞠目結舌,把那雙戴著眼鏡的眼睛從剝著皮的桔子上抬起來,用一種鬱鬱不樂的聲調哼著說,他沒有妻子,那兩位年輕女士愛慕的是他的朋友帕爾馬。 沒等他把那最後幾個字咕噥完,正坐在那兒伸著腿吃飯的貢莎突然挺直了身子,那架勢像是要跳起來似的,她用拳頭敲打著桌子邊,眼睛冒著火。 她要歐澤比奧把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一遍!她希望他再說一遍!她倒想听他說,他為她感到難堪,和不好意思承認是他把她帶到辛德拉來的..歐澤比奧臉色都變了,想開個玩笑哄哄她,這下子她可大發起雷霆,使勁不停地敲打著桌上,撒潑地用非常難聽的話罵他,連嘴都氣歪了,黝黑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羅拉感到很難為情,就拉她的胳膊,然而那另一位把她推開了。貢莎那刺耳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她把自己的怨氣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罵他是頭豬,是個吝嗇鬼,把他罵得一錢不值。 帕爾馬發了愁,把身子探過桌子焦急地嚷道:“餵,貢莎,靜靜..聽我說呀!貢莎,讓我解釋一下..”她猛地站起來,把椅子碰倒在一旁。這個大個子女人猝然離開了餐廳,那緞子衣服的長長拖裙噌噌地擦過了地板。接著是砰地一下關門聲。地板上留下了一塊有花邊的黑絲披中。 侍者拿著咖啡壺正從另一邊進來;他停住腳步,眼睛好奇地閃動著,這場丑劇正讓他碰上了。然後,他輕輕地、不動聲色地給每個人倒了咖啡。 沉默了片刻。侍者剛剛退下,羅拉和帕爾馬就一同攻擊起歐澤比奧,他的舉止行為糟透了!真不像個紳士!既然把那姑娘帶到了辛德拉,就該尊重她,不該當著眾人之面竟如此無禮地拒絕承認她..“您不該做出這樣的事!”羅拉說著站了起來,一邊用手比劃著。她那雙眸子一轉向卡洛斯,頓時亮了起來。 “那樣做大惡劣了!” 格魯熱斯微笑著表示歉意,因為他是這場災難的不自覺的引起者。這時羅拉放低了聲音告訴他貢莎是多麼惱火,還告訴他,她本不願來辛德拉,從清晨起她的心情就極壞..可是希爾維拉對她耍了個可恥的花招..①那個可憐蟲低頭坐在那兒,兩隻耳朵漲得通紅,沮喪地攪著咖啡。雖然看不見那副厚厚的黑眼鏡後面的眼睛裡的表情,但是可以聽見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哽噎,接著帕爾馬放下了杯子,舐舐嘴唇,紅光滿面地站到屋子中間,背心的釦子都敞開了。他用一種恰到好處的語調總結了這場不愉快的事:“這都是出自一個原因,請您原諒我直言,希爾維拉——只因為您不知道怎樣對待西班牙女人!” 聽了這樣冷冰冰的話,那位鰥夫屈服了。匙子從他的手指間掉了下去。 他站起身,朝著卡洛斯和格魯熱斯匆匆走過去,好像是尋求他們的庇護,想①原文為西班牙文。 從他們的友誼中獲得溫暖。然後,他說了幾句痛心疾首的話,來發洩自己的感情:“你們看!我們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為的是享受一點充滿詩意的歡樂,可卻發生了這種事..”卡洛斯憂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就是生活,歐澤比奧。” 格魯熱斯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說: “別光指望著歡樂,小希爾維拉。” 但是比較講究實際的帕爾馬說,平息這件事是當務之急。到辛德拉來不是為了吵嘴和找氣惱,絕對不是!像這樣出外遊玩,就需要融洽,開開玩笑和樂上一樂。別吵架。那樣就不如呆在里斯本,還省錢呢。 他站起來向羅拉走過去,愛憐地用手指撫摸著她的臉蛋說:“餵,羅拉!進去找貢莎,告訴她別犯傻,到這兒來喝咖啡..嗨,你知道怎麼勸她。告訴她是我請她。” 羅拉停了片刻,揀了兩個好桔子,然後走到鏡子前理了理頭髮,提起她的裙據走了出去。在離開餐廳的時候,她瞟了卡洛斯一眼,莞爾一笑。 待到只剩下他們幾個人的時候,帕馬爾轉向歐澤比奧,繼續十分嚴肅地教他對待西班牙女人的辦法。對她們得以禮相待,正因如此,她們才和葡萄牙人交往,因為在西班牙,她們總是受虐待的。當然,他並不是說,在有些情況下打兩巴掌,甚至是打幾棍子沒有用處——譬如,朋友們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揍女人嗎?當她們不愛你了,而且還撒潑,那時候當然要揍,那時候要狠揍一頓。過不多久,她們就又會親你吻你了..但事情過後,你得體貼些,斯文些,就像對法國女人那樣..“您可以相信我,希爾維拉!要知道,我有經驗。馬亞先生可以告訴您是不是這樣。因為他也有經驗,知道該如何對待西班牙女人!” 說這番話時他是那麼熱心,那麼自信,格魯熱斯忍不住大笑起來,卡洛斯也被這番話逗笑了。 帕爾馬先生有點吃驚,他正正眼鏡,然後看了他們一眼說:“先生們,你們笑什麼?你們以為我在開玩笑嗎?告訴你們,我十五歲起就和西班牙姑娘打交道!別,別笑。在這一點上沒人能勝過我。說到懂得如何對付西班牙姑娘,可要數我了!咱們得承認,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你得有點能耐!..看吧!艾古拉諾①可能會寫漂亮文章,文風華麗..可是你讓他試試交個西班牙姑娘,咱們看看!不會有半點結果..”在這段時間,小歐澤比奧兩次走到門前去聽聲。整個旅館一片寂靜,羅拉還沒回來,帕爾馬建議採取決定性的一招。 “你進去,希爾維拉。到房間裡去,然後,不必囉嗦,徑直走到她身邊..”“去揍她?”格魯熱斯用非常認真的語氣問道;他是在拿帕爾馬開心,自己很得意。 “胡說!跪下來請求寬恕..這次得求她原諒。好,希爾維拉,你親自拿了這杯咖啡到她房間裡去!” 小歐澤比奧用一種焦慮的目光,默默地、詢問地看看自己的朋友們。不①亞歷山德里?艾古拉諾(1810— 1878),葡萄牙著名文學家。 過他的決心已下。一分鐘後,他一手拿著那塊黑絲披肩,一手拿著咖啡,邁著緩慢的步子,懷著激動的心情,羞怯地走去向貢莎求饒。 卡洛斯和格魯熱斯在他之後離開了餐廳,甚至都沒向帕爾馬先生告辭,不過這位先生倒也無所謂,他已經坐到桌旁,調他的摻水烈酒了。 那兩位朋友最後離開飯店到塞特艾斯宮散步,去的時候已經是兩點鐘了。那個地方,從他們離開里斯本起,就一直在吸引著藝術家,在那些冷清、安靜的商店前面的廣場上,幾隻遊蕩的野狗在陽光下睡覺;監獄鐵欄杆後面的犯人們在乞求施捨。街角上,一些衣衫檻樓、骯髒的孩子在玩耍!那些最闊綽的房子,窗戶依然緊閉,在綠色的樹叢中繼續著它們的冬眠。偶爾可以瞥見一小片高山,雉堞穿越山岩,還可看到屹立在高山之巔的貝納宮城堡。春光明媚的四月把它的溫柔灑向了人間。 來到勞倫斯飯店前面,卡洛斯放慢了腳步,井把飯店指給格魯熱斯看。 “看上去它要更舒適,”藝術家說,“不過,就是為了看看那幕吵架的丑劇,去努內斯一趟也值得..這麼說,卡洛斯?達?馬亞先生,您有和西班牙姑娘交往的經驗了?” 卡洛斯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無法從旅館那簡陋的正面移開。那房子的正面只有一扇窗子敞開著,那兒晾著一雙膠底帆布鞋。大門口有兩個穿燈籠褲的年輕英國人,默默地站在那兒抽煙斗。前方,在一個石頭板凳上,坐著兩個趕驢的,身旁有兩頭驢。他們笑瞇瞇地盯著卡洛斯和格魯熱斯,好像在逗引兩個獵物。 卡洛斯正要往前走,他彷彿聽到遠處,從寂靜的旅館裡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憂鬱的笛聲。他又站住不動了,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不錯,達馬祖對他講過,卡斯特羅?戈麥士在船上吹過笛子..“簡直太好了!”格魯熱斯在他身邊叫道,動了感情。 他在那排可以眺望山谷的欄杆前站住了。他驚奇地朝著下面那廣闊茂密的森休望去,只看得見那些圓圓的樹冠。樹林佈滿了一面山坡,像是一座牆壁長滿了苔蘚。從遠處望去,在明亮的陽光下,它真猶如一大片深綠色的苔蘚那樣柔和、光滑。在這深綠色的茂密樹叢之中,一幢房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幢房子白得發亮,隱蔽在樹葉間,在那參天古樹的陰影下,帶著一副高貴、恬靜的風韻。 ..頃刻間,他陷入了一個藝術家的遐想之中:他渴望著與一個女人,一架鋼琴和一隻紐芬蘭狗,生活在那幢房子裡。 但最使他心醉神迷的還是那空氣。他張開雙臂,甜美地呼吸著。 “多新鮮的空氣!這真正有益健康,小伙子!這可以使人死而復生!..”為了更充分地享受一番,他坐到一段矮牆上,面對著一個帶欄杆的高高陽台。那裡,參天的古樹用蔭影遮住了花園中的長凳,並把樹葉的清新的芬芳送到了大路上,樹叢中處處囀囀鳥鳴。卡洛斯衝著格魯熱斯指指表,時光悄悄溜走了,該去看看貝納宮和辛德拉的其他美景了。可藝術家聲稱,他寧願留在這兒傾聽那瀑漏的流水和觀賞那堅實的紀念碑..“辛德拉既不是些古老的石碑也不是哥特式的廢墟..辛德拉是這樣的:一灣灣流水和一片片苔蘚..這是個天堂!..”一種滿足的感覺使他話多了起來,他反复地開著玩笑:“閣下應該知道,因為您已經和西班牙女人交往過了..”“饒了我吧!尊重一點兒天地萬物,”卡洛斯低聲說,一邊沉思地用手杖在地上劃著。 兩人都沉默了。格獸熱斯正在欣賞他坐著的那段牆腳下的花園。那裡是一片茂密的綠色世界,有灌木,有鮮花,有大樹,擁塞在一大片森林之中,只有圓圓的水塘一處是塊空地。塘內水已個多,冰涼的水面紋絲不動,浮著兩三朵睡蓮,塘水映照著密密麻麻的葉片,一派碧綠。這雜亂而優美的枝葉中,不難辨出有高雅的人工整修:一條曲徑宛如帶子,在陽光下十分醒目,或是一尊粗俗的白石膏像點綴其間。在另一些角落,這個人人都可看到的富翁花園,有著珍貴植物園的特點:種有蘆薈和仙人掌,南洋杉傘狀的枝杈同粗狀松樹的烏黑針葉相交錯,棕櫚樹的葉片帶打一副寄居植物的憂傷表情,輕輕蹭著粉紅色花狀的洋蘇木那輕盈並帶清香的枝葉。不遠處,有棵茂密的雛菊,白花盛開,優雅不俗;還有棵獨枝的玫瑰,吸引著成雙成列的蝴蝶在它周圍翩翩飛舞。 “真太遺憾了,這不是屬於一個藝術家的!”藝術家輕輕他說。 “只有藝術家才知道如何去愛這些花,這些樹,這沙沙的細語..”卡洛斯笑了。藝術家,他說,只愛自然界的線條和顏色的效果,為了關心鬱金香的死活,為了照料石竹花不缺水,為了感受在霜打洋槐的第一批花蕾時的哀傷——為了這些,只有資產階級和有產者才會每天清晨走到他的花園,提著一把噴壺和一頂舊帽子,把這些樹木花草看成為一個不會說話的、需要他關懷的另一部分家庭親人。 一直心不在焉聽他講話的格魯熱斯,這時大叫了起來:“天哪!我可別把那個奶酪點心給忘了!” 滾滾車輪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輛敞篷馬車從塞特艾斯宮方向疾駛而來。卡洛斯立刻站起身來,猜想那準是“她”。這樣,他就能看到她那雙象星星般閃光的可愛的眼睛了。馬車駛了過去,上面坐著一位留著主教式鬍子的老人和一位英國老婦人。她的腿上放滿鮮花,一塊藍色的面紗隨風拂動著。就在他們後面,簡直就在他們的馬車揚起的塵土之中,沉思地走宮一個男人,他背著雙手,身穿一套黑色衣服,一頂巴享馬大帽壓到眼睛上。格魯熱斯認出了來人那長長的帶著浪漫色彩的鬍髭,便人叫起來:“看!是阿連卡!噢,偉大的阿連卡!..”霎時間,詩人伸出雙臂,呆呆地站在了馬路當中。接著他激動地把卡洛斯緊緊地摟在胸前,又吻了吻格魯熱斯的臉——因為從格魯熱斯的孩提時代,阿連卡就認識了他,格魯熱斯就像是他自己的兒子。天哪!這真太意想個到了,真比給他個公爵頭銜還意外!在這兒見到他們可是太高興了!他們怎麼會到了這個地方來的? 不等他們回答,他就講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嗓子又犯病了,還發了燒。所以梅洛,好心的梅洛,建議他換換空氣。對於他,這只能是到辛德拉了,因為這裡不光人的肺部可以深呼吸,而且對一個人的心臟也有益,小伙於們! ..所以他就來了,昨天坐公共馬車來的。 “你住在哪兒,阿連卡?”卡洛斯立刻問道。 “孩子,你想我會住在哪兒?還是在我的老'勞倫斯'。可憐的老地方!它老了!不過對我來說,它永遠是個朋友,簡直是個姐妹..你們呢? 領子上別著那些花兒,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 “去塞特艾斯宮..我要帶藝術家去看看塞特艾斯宮。” 那好,現在他也要回塞特艾斯宮去!他沒什麼別的事可干,就是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和幻想一番..整個早上他都在這兒閒逛,朦朦朧朧地看著那些樹枝想入非非。不過現在他可不能離開他們了。不錯,他自己本來就得去那兒,而且應該在塞特艾斯宮對藝術家盡地主之誼。 “知道嗎,小伙子們,那可是我心中最寶貴的地方!那兒的一草一木都認識我..我並不想此刻就賦詩來對你們施加影響,不過事實上你們也許還記得我在塞特艾斯宮寫過的東西,好像是這樣的:在那裡我度過了多少個月夜? 多少個四月溫柔的清晨? 在那裡我感嘆的次數, 並非七次而是一千! 所以,你們看,小伙子們,我有熱戀塞特艾斯宮的理由..”詩人毫無表情地嘆了口氣,然後三個人默默不語地走了一程。 “告訴我,阿連卡,”卡洛斯停住步,碰了碰詩人的胳臂,壓低了聲音說。 “達馬祖在勞倫斯嗎?” 據他所知,沒有。事實上,頭一天晚上,他一到就累得上了床。今天早晨他吃早飯時,只有兩個年輕的英國人孤零零地和他作伴。他看到的唯一動物就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在走廊上汪汪叫。 “你們住在哪兒?” “在努內斯。” 詩人又住口了,同情地看著卡洛斯。 “你拉藝術家到這兒來是做對了,小伙子。我不知道和那個鬼傢伙說了多少遍,要他乘公共馬車到辛德拉住上兩三天!可誰都沒能拉動他,不讓他去捶那架鋼琴。不過請記住,就是為了音樂,為了作曲,為了懂得莫扎特和蕭邦,也應該看看這裡,聽聽這些聲音,這些樹枝的旋律。” 他壓低聲音,指了指正在他們前面興沖沖地走著的藝術家。 “他才華洋溢,滿腦子的旋律!..要知道,我曾經讓他騎在我肩上..而且他的母親,小伙子,曾經是個絕妙的女人!” “你們看這兒!”格魯熱斯已經停下來等候他們了這是最高峰等! ” 那隻是一小段道路,夾在兩面爬滿常存藤的破舊的牆壁之間,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把這段路遮住了,樹葉搭成的涼篷,在陽光下象花邊一樣;地面上一片片太陽的光點在閃動;在這清斬、靜謐的環境之中,不知何處有幾股看不見的泉水唱著歌悄悄地在流動。 “如果你想到最高峰,格魯熱斯,”阿連卡叫嚷著。 “那你就得爬到山上去。在那裡你可以得到開闊的天地、雲彩和藝術。” “不知道,也許我更愛這裡,”藝術家低聲說。 他那樣怯懦的性格當然會更喜歡這些不起眼的,環繞在青青綠綠之中的角落,一段長滿苔鮮的殘牆斷壁和一片寧靜的綠蔭,這是懶漢們可以更加舒舒服服地躲在那兒進行邏想的地方..“事實上,小伙子,”阿連卡繼續說。 “辛德拉的一切都是絕妙的。連一個偏僻的角落都是一首詩..你看,譬如,舉這朵可愛的藍色花朵為例,..”他輕輕地摘下了那朵花。 “咱們走吧,走吧,”卡洛斯不耐煩地低聲說。自從詩人提到了那隻漂亮的小狗,這會兒他更肯定她準住在勞倫斯飯店,很快他就要見到她了。 但是當他們到了塞特艾斯宮的時候,看到眼前那長滿青草的大院子和在盡頭的那所宅子——骯髒不堪、破碎的窗子和高聳在拱門上藍天之中神氣活現的紋章盾牌,格魯熱斯大大失望了。從孩提時代,他就認為塞特艾斯宮風景如畫,多岩石的山,矗立在深邃的峽谷之上。除此之外,他還朦朦朧朧地記得有月亮和吉他,可是此刻他見到的情景真是令人失望。 “生活就包含著失望,”卡洛斯說。 “走啊!” 他疾步穿過院子,此刻興致越來越高的藝術家大聲嚷著向他提起這天鬧的笑話:“馬亞先生,閣下應該知道,因為您知道怎麼對付西班牙女人!..”因為點煙而落在後面的阿連卡好奇地豎起了耳朵,想知道這西班牙女人是怎麼回事。藝術家談起了在努內斯的邂逅以及貢莎大發雷霆的事。 他們沿著邊上一條空氣清新、鬱鬱蔥蔥的小徑走去,這里安靜得就像一個綠樹成蔭的修道院。花園荒蕪了,滿園的草地沒人修整,四處長滿了白色的雛菊和點點在陽光下變成了金色的花蕾,樹葉紋絲不動,一束束金燦燦的陽光透過輕輕的枝條射下來。蔚藍的天空好像離得無限高遠,眼前是一片燦爛光輝,寧靜非常。圍圍只能聽到栗子樹叢中一隻布穀鳥時而發出的單調的懶洋洋的啼叫聲。 整座住宅,連同那面向大路的生了鏽的鐵欄杆,那因雨水沖刷磨損了的花形石雕飾物,那笨重的古老的紋章,佈滿蜘蛛網的窗戶,這一切都好像在這綠色的僻靜地方慢慢地安然逝去——從那英武滿灑的三角帽,佩劍,和拖在草地上的鯨骨框撐起的裙子永遠消失的時候起,這所住宅就失去了生活的歡樂..格魯熱斯此刻正向阿連卡描述小歐澤比奧端著一杯咖啡去找貢莎討饒時臉上的表情。與此同時,那位詩人戴著他的巴拿馬帽,蹲著不停地採摘野花。 穿過拱門時,他們發現卡洛斯正坐在一條長凳上,抽著煙沉思默想。宅院那幾面悲哀的牆壁的影子這時正投向了平台的這一側。一陣清風和一股巨大的氣流從山谷升騰而起;可以聽到山下某個地方有股清泉在低聲啜泣。詩人坐在朋友的身旁,用厭惡的口氣談論著小歐澤比奧——那可是一種真正的醜惡伎倆,他可從來沒幹過這種事,帶娼妓到辛德拉來!既不能帶到辛德拉,也不應帶到任何別的地方!而最最不該帶到辛德拉!他一向崇敬這些樹木和熱愛這些綠蔭,所有的人都應如此..“至於那個帕爾馬,”他又說。 “他是個下流胚!我了解他。他辦了一家甚麼報紙,而且我在阿勒克林街已經當眾給了他幾次教訓..那真是個希奇的故事..我會講給你聽的,卡洛斯..那個卑鄙的傢伙!我一想起就火冒三丈..那是個爛肉上的小疙瘩!..是根灌滿濃汁的小腸子!” 他站起身來,神經質地捻著他的鬍髭;這會兒因為想起了過去的那次爭吵,他又激動起來,用惡狠狠的話罵帕爾馬,沸騰的血忽地都湧了上來,這一向是他的不幸。 在這當兒,格魯熱斯倚在欄杆上,望著展現在下面的遼闊的田野,綠綠茵茵,平平整整,分成了淺綠色和深綠色的一個個方塊,不由使他想起了一塊縫綴起來的各色布片,就像他房間內桌於上舖的那塊布一樣;公路的一個個白色岔道盤旋而下,樹叢中到處可以看到一幢幢耀眼的白房子;而那澆透了的田地上一棵棵小榆樹問,不時地會露出一條清澈的小溪,從草地上閃閃流過,遠處,大海與天空一線相連,籠罩在瀰漫著薄薄的藍色霧靄中。頭頂上是明朗的天穹,就像一塊精美的琺瑯製品,只有一抹被忘卻了的殘雲懶洋洋地浮在高高的天空,在陽光下紋絲不動..“我都噁心了!”阿連卡嚷道,憤憤地結束了他的故事。 “我發誓,我真感到噁心了!我把手杖朝他的腳扔了過去,抱起胳膊對他說:'給你手杖,你這個膽小鬼,我有手就夠了!'”“記仕點兒,我叮別忘了那奶酪點心!”格魯熱斯自言自語著離開了欄杆。 卡洛斯也站起身來,看了看表。但是格魯熱斯想在他們離開塞特艾斯宮之前去看看另一個台地。他剛走上兩段古老的石階,上到頂端,就禁不住狂喜地喊起來:“我說對了!它們在這兒..可你們還說不會有呢!” 他們高高興興走到他那兒,看到一堆已經磨得發亮的岩石,隱隱約約可以看得出眾人坐過的痕跡,這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饒有詩意地給了這塊台地一種原始叢林的野性魅力。是啊,他難道沒有說過?他說對了,在塞特艾斯宮有許多岩石。 “我對它們記得清清楚楚。是'思念岩'!難道不是這麼叫的嗎,阿連卡?” 但詩人沒有回答。他抱著兩臂站在這些石頭前,淒然地笑了笑,他一動不動,表情憂鬱,身上穿著那身黑衣服,頭上的巴拿馬帽低低地壓在額前。 他那緩緩、哀愁的目光把麵前的一切景色都收進了眼底。 隨後,寂靜之中,響起了他的聲音,充滿了思念和悲傷。 “小伙子們,你們記得《西番蓮》那組詩嗎?其中最好的一首是《八月六日》,自由韻。可能你們記不起了..我背給你們聽小伙子們..”他下意識地從衣袋裡拿出一塊手絹,把卡洛斯拉到身邊,叫格魯熱斯站到他的另一邊。他手裡搖晃著手絹,像是要吐露一樁嚴肅的隱私一樣,壓低了聲音,抑制住感情,帶著那種神經歷的激情,聲音顫抖著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開始背誦:你過來了!我把你摟在懷中。 四周一片茫茫黑夜! 臥榻沒有鑲花邊, 床架也非精雕細刻, 有的只是堅硬的岩石.. 遠方一隻吉他 在低聲哀唱.. (你看,她沒遺忘我).. 我們熱烈地親吻, 也溫暖了堅硬的岩石! 他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到太陽直射著的白色石頭上,然後,他傷感地向他們打了個手勢,低聲說:“就在那兒!” 他走開了,那頂大巴拿馬帽下的身子佝僂著,手裡拿著白手絹。一向愛為這種浪漫主義的故事動情的格魯熱斯,站在那兒,盯著那幾塊岩石,就像看著一個歷史勝地。卡洛斯忍不住笑了。當他倆都離開那個角落時,詩人正蹲在拱門附近繫著內褲的帶子。 詩人很快直起了身子,所有的激情都從他身上消失了,他友好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難看的牙齒,指著拱門大聲嚷道:“餵,格魯熱斯,伙計,你看那幅壯觀的畫面!” 藝術家驚呆了。穿過拱門出現了一幅驕陽映照下的午後美景,猶如嵌在石頭框子裡一樣,構圖真是奇異,像一幅英雄美人的美麗傳說中的插圖,最前面一片平地是塊蔓草叢生的綠色荒野,到處是點點黃色的花蕾;往遠去,有一排茂密的參天古樹,樹身纏繞著常春藤,那些閃光的樹葉沿著欄杆形成了一道圍欄;在這陽光燦爛的時光,突然,那沐浴在日光中的茂密古樹頂上出現了那座壯麗的山峰,在淡藍色天空的映襯下輪廓鮮明。山峰呈黑紫色,頂端是貝納宮,它聳立在高山之巔顯得那麼浪漫,那麼獨特,腳下是個幽靜的花園,宮殿那優美的尖頂聳入天際,圓屋頂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真好似金了鑄成..格魯熱斯覺得這幅圖畫真可稱得上是古斯塔?多雷①之作。阿連卡已經想山了一個關於阿拉伯人想像力的詩句。卡洛斯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快走。 但這時已經陶醉了的格魯熱斯很想登山去貝納宮。而阿連卡也欣然願意陪同前往,對他來說,貝納宮是其他一些記憶的隱蔽所。隱蔽所?他寧肯講那是個墓地..卡洛斯猶豫了,靠近欄杆停住腳步。或許她也在貝納宮?他看了看那條大路,看了看那片樹林,好像他能夠從那塵土中的足跡或是從瑟瑟的樹葉聲中,猜測出他追尋的人們是朝哪個方向走去的..最後他總算拿定了主意:“咱們先去勞倫斯。然後,如果想去貝納宮,咱們可以從那兒租幾頭驢..”阿連卡也有了主意,他談到了古拉列斯酒和打算去拜訪他們的朋友卡瓦留澤,可卡洛斯簡直都不願聽他說,就加快步伐朝勞倫斯走去,在這當兒,阿連卡又係了一次內褲帶子,藝術家帶著牧人般的熱情用幾個長春藤的葉子裝飾了一番他的帽子。 勞倫斯旅館門前那兩個趕驢人,因為沒拉上英國人的生意,此時正叼著煙斗懶洋洋地在曬太陽。 “你們知不知道有一家住在這個旅館的人到貝納宮去了?”卡洛斯問他們道。 兩人中的一個想了想立刻大聲嚷起來,一邊脫下貝雷帽:“是的,先生,他們走了一會啦。這兒還有頭驢供您騎,先生!” 但另一個人比較老實,他否認了這件事。不,先生,去貝納宮的人是住在努內斯旅館的..“您剛才說的那家人,先生,現在已經到了下面那所大房子去了..”“有個高個子的夫人?” “是的,先生。” “還有一個黑鬍子的男人?” “是的,先生。” ①古斯塔?多雷(1832— 1883),法國著名畫家,雕刻家。 “還有一隻小母狗?” “是的,先生。” “你認識達馬祖?薩爾塞德先生嗎?” “不,先生..他是那個照像的嗎?” “不,他不照像..拿著這個。” 他給了那人五個托斯當的硬幣,然後轉身對另外兩個人說,現在爬貝納宮確實晚了。 “格魯熱斯,現在你應該看的是那座小宮殿。那地方才獨具一格,非凡不俗。不是嗎,阿連卡?” “我來告訴你們,小伙子們,”這位《愛維拉》的作者開腔了。 “從歷史上講..”“我得去買那些奶酪點心,”格魯熱斯輕聲說。 “對呀!”卡洛斯嚷了起來。 “你還得去買奶酪點心。咱們得抓緊時間。走吧!” 他離開了那兩個尚未拿定主意的人,朝著那座小宮殿走去,只四人步就到了。一到小廣場,他一眼就看到了住在勞倫斯旅館的那個有名的家庭和那隻名貴的小狗。他們已經離開大門,走到門衛的附近。那人果真是個留著黑胡於的傢伙,穿者白帆布鞋。他身邊是位身材高大的婦人,她頭戴一頂絲織的帽子,胸前和頸上垂掛著金器飾物,胳膊裡抱著一條毛茸茸的小狗。他們走過去時,彼此惱火地用西班牙語嘟囔著什麼。 卡洛斯停住步看著這對男女,滿臉失望的神色,就像一個人看到了一件可愛的大理石雕像的碎塊那副模樣。他沒等另外兩個伴兒,他也不想見到他們,便從另外一條路匆匆走回勞倫斯,只是盼望著能弄個明白。到了那兒,一個前來招呼他的侍者說,薩爾塞德先生和卡斯特羅?戈麥士夫婦在昨天就離開此地去馬弗拉①了。 “那麼從那裡再去哪兒?” 這位侍者聽達馬祖先生說,他們從那兒返回里斯本。 “好!”卡洛斯說著把帽子往桌上一丟,“給我來杯法國白蘭地加點兒冰鎮的礦泉水。” 突然,他感到辛德拉好像變得使人難以忍受的淒涼。他沒有心思返回貝納宮了,也不想再出去。他拽下手套扔到餐桌的一邊,桌上昨天擺的鮮花開始凋謝了,他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奔回里斯本,衝到中央旅館,闖進她的房間去見她,親眼欣賞她的美! ..在那個人人總會彼此碰到的小小的里斯本,他卻不能見到白己如此熱切想我的女人,這很使他氣惱。兩個星期以來,他像一條迷了路的狗在阿泰羅遊蕩。他可笑地從一個劇院轉到另一個劇院。有個星期日的早晨,他每個教堂的彌撒都去了!可還是沒見到她。這次,得知她在辛德拉,他又趕到了辛德拉。在這兒,還是沒見到她。一天下午在阿泰羅,她從他身邊走過,就像一位漫遊的女神那般可愛,然後又消失了。她消失了,宛如真又返回了天堂,從此就不見了,超離了凡間。可他還留在世上,那一瞥印進了他的心頭,使他不得安寧,俏悄地使他的思想、慾望、好奇心和他的整個內心世界都轉向了一個可敬慕的陌生女人。對於她,他一無所知,只知道她身材苗條,滿頭金發,帶著一條蘇格蘭小母狗..這①馬弗拉,里斯本北面一座古王宮所在地。 就像是見到的天上偶爾出現的星星!它們沒有任何區別,它們也不比別的星星更明亮,但是就因為如此,它們悄然閃過,消失了,好像發出了更加神聖的光芒,而她們留在人們眼中的光亮使你更加眼花繚亂,經久不息..他再沒看見她,而別的人見過她:塔維拉見過她;在文人俱樂部中他聽見一個槍騎兵少尉談到她,還打聽她是何人,因為他每天都看見她。這個少尉每天看見她!他看不見她,所以他無法安寧..侍者拿來了白蘭地。卡洛斯一邊慢慢地調他的飲料一面和侍者交談,談了一會兒那兩個年輕的英國人,接著又談到那個肥胖的西班牙女人,最後他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幾乎是紅著臉,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問了幾個關於戈泰士家的問題。每一個回答都使他如獲至寶。那位夫人起得很早,侍者說,七點鐘她已洗過澡,穿好衣服,然後獨自走出去。卡斯特羅先生住在另一個房間,中午之前他從不活動,晚上,他會沒完沒了地坐在桌子旁抽煙,一杯杯地喝摻了礦泉水的法國白蘭地,嘴唇總是濕潤潤的。他和達馬祖先生一道玩骨牌。那位夫人房間裡的鮮花堆成了山。他們原打算呆到星期天,但是她急著要早離去..“啊!”卡洛斯沉默了片刻說,“催促著早些離去的是那位夫人?” “是的,先生,她是惦記自己留在里斯本的小女兒..您還再添點兒法國白蘭地嗎,先生?” 卡洛斯做了個不要的手勢,然後,繼續坐在陽台上。已是下午時光,寧靜,陽光燦爛,樹葉都不作響,萬物部披上了金色的陽光,一切都沉浸在沁人心靈的寂靜之中,如果不是她急著要回去看望那個留給保姆照看的金發小寶貝,他就會這樣見到她也在這個平台上凝望著黃昏的來臨。如此說來,這位美麗的女神也是一位慈愛的母親。這又使她更增添了幾分魅力。正因為在她那美麗的大理石般的軀體中蘊藏著人類最慈愛的溫存,他就更加喜歡她了。此刻,她已經到了里斯本。他想像她穿著鑲花邊的睡衣,匆忙挽起來的頭髮,頎長的身材,白淨的皮膚,那雙朱諾①般的手臂上舉著一個嬰兒,並且帶著那最甜蜜的微笑對那嬰兒講話。他覺得她這副樣子真是可敬可慕,因而他整個的心都飛向了她..啊,要是有權力接近她該多好,在那親密的時刻,挨得那樣近,都可以聞到她皮膚的芳香,也能對著那個娃娃微微笑一笑。漸漸地,在他心目中出現了一個虛構的浪漫情景,既絢麗多彩又頗為荒唐:一陣比人類通常感情更為強烈的激情,把他和她的命運緊緊地拴在一起,引向一處;然後又是多麼美妙的生活,隱居在一簇簇鮮花之中,陽光之下,在遙遠的意大利的某個僻靜的地方..各種各樣對於愛情,對於無限忠誠和獻身精神的遐想,悄悄地向他襲來,令人欣喜──此時,他的一雙眼睛出神地望著,一切都視而下見,沉醉在這美麗、神聖、莊重的黃昏中。從海的那面,出現了一片奇異的淡淡的金色,那色彩漸漸升起,抹淡了那藍色的天空,使它呈現出模糊的珍珠白,一種可愛的蒼白的色調;樹木山染上了金色,那麼優雅、安靜。一切聲響都變成了柔和的難以聽清的低吟。萬籟俱寂,一切都似沉醉在入迷的狀態。那些面朝西的房子,已有一兩扇窗戶亮起了紅燈。簇擁在一起的那些喬木的圓圓的樹冠,茂密地蓋滿山坡,一直鋪向山谷。當他凝視著那徐徐沉入海中離去的太陽的時候,萬物都像突然靜止了,嚴肅而憂鬱地隱退了..①朱諾,羅馬神話中朱庇特之妻,指氣派高貴的美人。 “卡洛斯,你在那兒嗎?” 下面大路上傳來阿連卡呼喚的沙啞喊聲。卡洛斯在欄杆前出現了。 “你到底在那兒乾什麼,小伙子?”阿連卡嚷道,高興地搖著他那頂巴拿馬帽。 “我們一直在那個王室書齋裡等你..我們去過努內斯了..現在正要到監獄裡去找你呢!”詩人為自己這個玩笑開心地笑了。這時,格魯熱斯則站在他身旁,背著雙手,臉朝著平台仰望著,鬱鬱不樂地打了個哈欠。 “像你說的那樣,我來提提神,找點兒法國白蘭地喝,我渴了。” 法國白蘭地?自從來到塞特艾斯宮,可憐的阿連卡整整一個下午就是想喝點兒法國白蘭地。他立刻跳上平台的台階──然後朝著裡面,朝著他親愛的老勞倫斯嚷著,讓人給他拄平台上送大半杯白蘭地。 “這麼說你去過那個小宮殿了,格魯熱斯?”當藝術家拖著步子出現在平台上時,卡洛斯問他。 “那麼,依我看,咱們剩下該做的就是吃晚飯和開路了。” 格魯熱斯同意了。從那座小宮殿回來,他看上去精疲力荊那個有歷史價值的建築物和導遊乾巴巴的聲音都使他厭煩。導遊指給他們看了國王陛下的床鋪和皇后陛下臥室的窗簾,“比馬弗拉的那些還要好”,還有王子殿下的脫靴具。他還把王室住宅所特有的那種沉悶的氣氛帶了點兒回來。他說,暮色中辛德拉的自然景色已經開始使他憂傷了。 他們決定留在勞倫斯用膳,免得看見帕爾馬和那兩位女士的討厭模樣。 他們還決定把馬車叫到門口,以備月亮一升起就離開此地。阿連卡可以搭卡洛斯的馬車一同返回里斯本。 “為了使此行盡興,”他一邊抹去鬍子上沾的酒一邊嚷著說。 “在你們去努內斯付賬和叫馬車的時候,我就下樓到廚房去給你們準備阿連卡鱈魚,這是我的烹調法..你們就會看到一道真正的鱈魚!因為,小伙子們,儘管別的人可能寫出更好的詩篇,但鱈魚,可沒人行!” 他們穿過廣場時,格魯熱斯乞求上帝別再讓他們碰見小歐澤比奧。但是他們剛剛踏上努內斯的第一級台階,就听到上面那群尋歡作樂的傢伙們的吵鬧聲。他們都在前廳,此刻已經和解了,貢莎也滿意了,大家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玩牌。帕爾馬拿著一瓶杜松子酒,正在和小歐澤比奧賭錢。女士們嘴唇上叼著煙,懶洋洋地在玩比施卡①。 那鰥夫輸了,面色蒼白。莊家的賭本開始只是可憐的兩個克朗②,現在已經金光閃閃了。帕爾馬高興極了,開著玩笑,一次次地吻著他的心上人。 不過與此同時,他還是擺出了騎士風度,說是要給對方翻身的機會,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一直奉陪到清晨。 “餵,先生們,你們不眼饞嗎?我們是在消磨時光..在辛德拉幹什麼都行..J!那個老K又讓你丟了個小錢,又是十五個托斯當,希爾維拉先生!” 卡洛斯從他們旁邊上過,沒有答話;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僕人。小歐澤比奧這時火了,起了疑心,他要求當即攤牌,查看一下是否所有的老K都在那兒;他那副厚眼鏡幾乎碰到了那副牌上。 帕爾馬一點兒沒惱,乎心靜氣地把牌攤了出來。見鬼,朋友之間什麼都①一種用木板記分的紙牌遊②葡萄牙古金幣單位,等於十個雷亞爾。 得忍受!但他的西班牙女郎很是氣憤,而且起來維護她的情人的榮譽:難道帕爾馬要把老K藏起來不成?不過貢莎可是在保護著那鰥夫的錢財,她嚷道,也許老K丟了..。但是所有的老K都在。 帕爾馬猛地喝下一杯杜松子酒,然後一本正經地開始洗牌。 “餵,你不想玩一把,先生?”他又問了一遍藝術家。 格魯熱斯事實上已經停住步,側身挨著桌子,兩眼看著牌和賭注上的金幣。他已經有點兒動心了,把衣袋裡的錢弄得叮噹直響。突然一個A使他下了決心。他用顫抖的手把一個英鎊壓到下面,賭五個托斯當。可是立刻就輸了。當卡洛斯和拿行李下去的僕人從房間裡回來時,藝術家已經不能自拔,把一整個英鎊金下了賭注,兩眼直冒火兒,一副狼狽相。 “你怎麼啦?”卡洛斯嚴肅地問道。 “我就來,”藝術家嘟噥著說。 他匆忙出了三張牌抵K。如帕爾馬所說,那背氣的手:他激動地開始出牌,慢騰騰地把牌一張張擠出來。當出現張小牌時,他罵了聲娘。那隻是一張二,小歐澤比奧又輸了一個硬幣。帕爾馬放心地出了一口氣,他用雙手擋住牌,抬起那雙戴著夾鼻眼鏡的眼睛,朝藝術家望去:“怎麼,你想把整個一鎊都都賭了?..”“整個一鎊。” 帕爾馬又川心地嘆了口氣。這時他臉色更白了,突然他把牌翻了過來。 “K!”他嚷道,把餞都摟到自己面前。 那是張梅花K。當藝術家發火地走開時,帕爾馬的西班牙姑娘拍起手來。 在勞倫斯,晚飯一直吃到八點鐘,早就掌燈了。阿連卡一直不停地談話。生活中幻想的破滅以及文學上的積怨,全部忘卻了,他現在情緒非常好。辛德拉往日的軼事,對他愉快的巴黎之行的回憶,那關於女人們的津津有味的故事,復興黨①那零零星星的內幕新聞——講述所有這些事的時候,他的聲音抓是那樣刺耳,而且總是“小伙子們,這!”“小伙子們,那!” 地,一邊指手劃腳,把燭光搧得直晃,一邊一大杯一大杯地喝著古拉列斯酒。桌子另一端,兩位身著體面的黑色禮服,鈕扣上別著白石竹花的英國人,對南歐人的這種誇誇其談的風氣很是驚訝,露出一種困惑個解的神情,多少還帶點兒鄙夷。 鱈魚上來了,真妙極了,詩人太滿意了。 ,小伙子們,他真巴不得埃戛也能在場! “我真希望他來嚐嚐這道鱈魚!就算他不欣賞我的詩,那至少他會欣賞我的烹調,因為這在哪兒都說得上藝術家做的鱈魚!..兒天前在科恩夫婦家我也做過這鱈魚,而且那可人疼的拉結還走上來吻了吻我。因為詩和烹飪法,小伙了們,是同胞姐妹!就拿大仲馬來說吧..也許你們認為大仲馬不是詩人——那麼達塔尼昂呢②?達塔尼昂是一首詩..那是個火花,一個幻想,一種靈感,一場夢,一種感情!所以,你們叮以看到他是一個詩人..好,哪天你們一定得來和我一同吃飯,埃戛也會來的。我給你們準備幾隻西班牙鷓鴣,那會使你們手指尖上打起響板來的!..請相信,我愛埃戛!至①葡萄牙當時的一個政黨。 ②達塔尼昂是法國作家大仲馬小說及《二十年後》中的主人公。 於那些關於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問題,全是瞎說。一技百合就像一隻臭蟲那樣是很自然的東西——有人就喜歡水溝裡的臭味兒。好!就讓公共的陰溝揭開吧!而我呢,我喜歡雪白的酥胸上的香粉,我喜歡開闊的胸懷。祝你們健康!需要的是真實感情!而埃戛有它,他也有靈感,有天賦,有風格..要知道,這就是人們所需要的。好,為埃戛的健康乾杯! ” 他放下酒杯用手捋了一下鬍子,然後輕輕地說:“如果那兩個英國人還盯住我看,他們臉上就將挨一酒杯,這就會有一場軒然大波,讓大不列顛領教一下葡萄牙的詩人們是什麼材料構成的!..”但是沒發生風波。對於葡萄牙的詩人是由什麼構成的,大不列顛仍然不知道,晚飯最後以默默地喝咖啡告終。已經九點,卡洛斯拿起韁繩時,月亮已經升起。 阿連卡裹了一件真正的鄉村伸父的大衣,手中還拿著一束玫瑰,那頂巴拿馬帽已經放進了箱子,換戴了一頂水獺帽。那藝術家晚飯吃得太飽,已經沒了精神,一聲不吭地縮在馬車的一個角落,縮進了大衣領於,膝蓋上蓋著媽媽的毯子。他們出發了。辛德拉在月光下安睡著。 四輪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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