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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8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0701 2018-03-21
葵花大院的午飯開過了。書房的三扇窗戶全敞開著,把陽春三月溫暖的日光都收了進來。阿豐蘇?達?馬亞和克拉夫特在爐邊下象棋,壁爐現在不升火了,但擺滿了樹木花草,那麼鮮嫩,生氣勃勃,就像家中的一個聖壇。 在斜射到地毯上的一縷陽光裡,那隻毛蓬蓬的老貓尊敬的波尼法希奧舒服地趴在那裡打盹。 幾週的時間裡,克拉夫特竟成了葵花大院的密友。共同的愛好和思想——都熱衷於收集藝術珍品,酷愛劍術,都是精神上的業餘藝術家——使卡洛斯和他頃刻間變得親密無間,關係是那麼不尋常:融洽而親切。而阿豐蘇也立刻愛上了這位出身英國望族的紳士,幾乎對他的一切都極為欣賞——教養有素,剛直不阿;風度莊重,嚴格律己;感情細膩,思想純正。他們發現,兩人對塔西佗①麥考利②伯克③甚至湖畔派詩人都有著同樣的熱情。克拉夫特擅長棋藝,經過無數次漫長艱險的遊歷,他的性格練就得堅強如鋼,正如阿豐蘇?達?馬亞所說,克拉夫特是個“真正的人”。克拉夫特黎明起床,往往在清晨縱馬離開奧里威斯:可有時又會乘人不備來到馬亞家吃午飯。阿豐蘇真希望他總來吃飯;不過,他至少常在葵花大院過夜,照他自己的說法,至少他可以在里斯本找到一個角落,在那里人們可以在一個有思想,有禮貌的環境中無拘無束地交談。

卡治斯極少外出。他正在撰寫一本書。那些使他有望在事業上獲得一個繁忙而且孜孜不倦的前程的病人們都相繼離去了。只有附近的三個病人留下。現在,他感到,他的馬車,他那些馬匹,葵花大院,他那些奢華的癖好,所有這一切都注定使他成為一個半瓶子醋的藝術家。那位聰明的迪奧都西歐博士一天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你太漂亮了,當不了醫生。你那些女病人肯定要向你賣弄風情!沒有哪個傻瓜會放心讓他的夫人到你的小房間裡去!..你會嚇壞她們的男人的!”甚至連實驗室都成了破壞因素。他的同事們說,馬亞有錢、聰慧,熱衷創新和希奇古怪的思想,他拿病人的生命做試驗。他們也嘲弄他在《醫學雜誌》上提出的用接種病毒的方法防止傳染病的理論。他們認為他是個空想家。為此,他就在一本關於古代和當代醫學的書中尋找安慰,這是“他的著作”,是這位富有的文學家利用暇時精心杜撰的;這本著作會使他的腦子一兩年不得閒。

早晨,屋內正在安靜、嚴肅地下棋,這時卡洛斯則在陽台上靠著一張印度大竹椅,在涼篷下抽雪茄,在溫暖的春風吹拂下,專心地讀一本英文雜誌。春風使空氣變得柔和清新,使得樹木青草也生機勃勃..他身旁,另一張竹椅上,坐著達馬祖?薩爾塞德先生,嘴裡也叼了支雪茄,正在看《費加羅報》。他的兩條腿懶洋洋地往外伸著,他的朋友卡洛斯就在身旁。邊上,靠近陽台處,可以看到阿豐蘇種的玫瑰樹上朵朵花兒,身背後,透過敞開的窗於是葵花大院那富麗、高雅的內室。放債人的兒子此刻止陶醉在自從他最近成了馬亞家的摯友以來就一直享受著的甜蜜的時光之①塔四佗(?155—?120),古羅馬歷史學家。 ②麥考利(1800— 1895),英國歷史學家,作家及政治家。

③伯克(1729— 1779),英國政治家及作家。 中。 在中央飯店晚宴後的翌日清晨,薩爾塞德先生來拜訪葵花大院,留下了幾張名片。那是些相當複雜又煊耀自誇的名片,在一個看上去像是折疊夾子的一角,放著他本人的一張小照。在他的名字“達馬祖?康蒂杜?薩爾塞德”的上方是個帶羽飾的頭盔,名字下方是他榮獲的基督大勳章,最下方是地址:“拉巴區,聖多明哥路”,但這行字又被叉掉了,旁邊用藍墨水寫著更加醒目的地址:“卡波希內大街,大飯店103號房間。”這以後,他也到卡洛斯的診所去找過他,也留給僕人一張名片。終於一天下午他在阿泰羅大街看到了卡洛斯走過,就跑上前去,摟住他,陪伴他走到葵花大院。 從走到門口那刻起,他就像進了博物館一般,著了迷,讚歎不已。面對著眼前的地毯、瓷器和油畫,他使出了最高級的讚美字眼:“別緻,再沒這麼別緻的了!”卡洛斯帶他到吸煙室,達馬祖在那裡接過一支雪前,兩腿一搭,開始闡述他的看法和愛好。他認為里斯本俗不可耐,只有在巴黎他才感到舒暢,特別是那裡的女性,而在里斯本你就得不到她們。雖說在這一點,上帝現在對待他還不算不仁慈。他還喜歡古董,可是只能揀到一大堆破爛貨,譬如那些老式椅子,他認為坐上去就不會舒服。讀書是他的樂趣,他的床頭櫃上總少不了書。最近他一直想研究都德①的書,聽說此人很了不起,但他發現他有點兒使人摸不著頭腦。年輕時,他總是一玩就是通宵,到凌晨四五點!可現在,他變了,沉靜了。當然,他還不能說,不管什麼時候,他都不會放縱一下自己,不過,那隻是在假日..但是他提的問題都挺厲害。

馬亞先生認為有輛英國馬車“了不起”嗎?對一個想到國外度夏的社交界男人來說,什麼地方最美?是尼斯還是特魯維爾①?然後,告別時,他又帶著一副極為嚴肅,簡直是很激動的表情要求馬亞先生(如果馬亞先生不保密的話)把自己裁縫的名字告訴他。 自打那天起,他就沒離開過卡洛斯。卡洛斯一在劇場露面,達馬祖就會立即從座位上站起來。有時即便是正在演奏一些優美的樂曲,他也會不顧踩了先生們的皮靴,擦過女士們的衣裙,急忙跑過來,坐到卡洛斯旁邊的包廂來。他雙頰緋紅,衣領上別著朵茶花,袖口上露出兩顆大圓球形狀的鈕扣。 有過一兩次,卡洛斯偶然來到文人俱樂部②,達馬祖立刻不玩牌了,根本不顧他的牌友們臉上的怒氣,為的是走過來,到馬亞身旁送上一杯櫻桃酒和幾支雪茄,象條狗一樣尾隨著他從一個廳走到另一個廳。有那麼一次,卡洛斯說了個小小的笑話,達馬祖笑得前仰後合,在沙發上扭來扭去,雙手按住兩肋,大叫著說,他的肚子都要笑裂開了!俱樂部成員都聚攏過來,笑得喘不上氣來的達馬祖又重複了一遍這個笑話——此時卡洛斯則厭煩了,只得溜走。他開始討厭達馬祖了,答他的話時只是冷冷的一兩句;若從遠處一看見他那胖嘟嘟的臉和圓滾滾的屁股,卡洛斯就把他那兩輪馬車拼死命地一調頭。可是這也無濟於事,達馬祖?康蒂杜?薩爾塞德已經纏上了他,而且要永遠纏著他。

後來有一天,塔維拉來到葵花大院,講了個不尋常的故事。頭天晚上,在文人俱樂部(因為他本人當時並不在場,這事是聽來的),一群人正在談①都德(1840— 1897),法國小說家和劇作家。 ①尼斯是法國東南部避寒地。特魯維爾是法國西北部休養勝地。 ②位於里斯本市中心,原為文人創辦,後為上流社會的聚會場所。 論馬亞家的事,一個叫戈泰士的傢伙扯著嗓子叫道:卡洛斯是頭蠢驢子!正在一旁看雜誌的達馬祖立即跳了起來,臉色氣得煞白。他說他本人有幸是卡洛斯?達?馬亞先生的朋友,如果戈麥士先生膽敢再說一句傷害那位紳士的話,他就用手杖揍他的嘴巴。戈麥士先生兩眼盯著地板,只好把這侮辱人的話吞了下去,因為他天生是個草包,再說,又是達馬祖的房客,而且還拖欠了好久的房租。阿豐蘇?達?馬亞認為這是了不起的功勞,於是遵照他的願望,一天下午,卡洛斯帶著達馬祖先生到葵花大院來吃了頓晚飯。

這一天對達馬祖來說,簡直如同用金絲藍線織出來的一般,真是光輝燦爛。而更美的事還在翌日清晨,當時卡洛斯有些不適,躺在床上,就在臥室裡接見了他,好像他們是莫逆之交。他倆的親呢就從此開始。這以後達馬祖對卡洛斯的稱呼也不那麼正式了。就在那一周裡,他顯示出了超群絕倫的才幹。在威拉薩去阿連特茹的時候,他通過海關替卡洛斯領出了一箱衣物。 在卡洛斯謄寫給《醫學雜誌》的文章時,他來了,以他那瀟灑的書法,那種象刻石板般漂亮的字體代替卡洛斯抄完。從那時起,他往往要在卡洛斯的書桌旁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面頰通紅,全神貫注,伸出舌尖,瞪圓了眼睛,抄錄筆記和評論上的精華章節,摘錄那本書需要的資料,如此忠心耿耿,該換得一個“你”的親密的稱呼了。卡洛斯果真這樣稱呼他了。

與此同時,達馬祖在任何事情上都用盡心思學著卡洛斯的樣兒,從那剛剛留起的鬍子到他腳上穿的鞋。他也開始收集藝術品。他那輛雙輪四座的馬車裡總是滿載著亂七八糟不值錢的古董,破銅爛鐵,磚頭瓦片,一隻破茶壺把兒..要是遇上個熟人,他就會停下車,打開車門,把他精心收集的寶貝顯示一番。 “你的評價如何?太難得了!..我要拿給馬亞看看。看看這件,怎麼樣?真正的中世紀貨,是路易十四時代的。卡洛斯會羨慕得紅了眼!” 但是達馬祖也同樣在這樣幸福的親密的日子裡過了一些無聊的時光。當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沒完沒了地討論藝術和科學的時候,他那麼不聲不響地干坐在扶手椅裡可就沒趣了。如同他以後承認的,當他們把他帶進實驗室,在他身上用電器做一些試驗時,他可真有點嚇壞了。 “他們就像兩個魔鬼,死抓住我,”他對勾瓦林紐伯爵夫人說。 “我這個人可受不了招魂術!..”不過這一切後來都得到了極大的報償。以後無論晚上坐在文人俱樂部的沙發里還是在朋友們的家中喝茶,他都會一邊用手指理著頭髮一邊說:“今天我可是和馬亞度過了不同尋常的一天。我們鬥了會兒劍,然後鑑賞些古玩,後來就討論問題..真是了不起的一天!明天早上我還要和馬亞一同幹事兒..我們要挑選幾幅床單。”

正好就在那個星期天,他們要到盧米亞區去買床單。卡洛斯有個打算,想把一間小臥室完全用金銀兩種特別顏色繡的古式錦緞床單裝飾起來。亞布朗大叔替他們在里斯本和郊區尋了個遍,那天早上,他來找卡洛斯,對他說有兩條這樣的珍品,嗬,真漂亮極了!太精緻了! ①是在一位莫黛露斯太太的家中發現的,這位太太下午兩點等候卡洛斯先生..達馬祖咳了三陣,然後看看鐘。可是當他看到卡洛斯還是那麼安然地全神貫注在那本雜誌裡時,也就又懶洋洋地繼續研究他那份《費加羅報》了。 最後,屋內那座路易十五時代的大鐘總算清脆地敲了兩點..①這兩句原文為英文。 “真太好了!”就在鐘響的當兒,達馬祖把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 “你看這是誰!蘇珊娜!我的蘇珊娜!”

卡洛斯的眼睛並沒離開雜誌。 “餵,卡洛斯,”他接著說。 “勞駕,你聽聽!聽聽!這是個好姑娘。 這個蘇珊娜是我在巴黎認識的姑娘..還有段羅曼史呢!她愛上了我,後來要服毒自殺..這兒,《費加羅報》上說,她在弗瓦?貝爾吉爾第一次登台演出,他們還寫了她..這能不讓人吃驚嗎?她是個漂亮小妞兒。 《費加羅報》說她曾經有過風流艷史,顯然,他們知道她和我的事了..巴黎的人都知道。這個蘇珊娜!她長了兩條漂亮的大腿。讓人真沒法兒擺脫她! ” “女人嘛!”卡洛斯輕輕說了一聲,更專心地埋頭在雜誌之中。 達馬祖只要談起他那些風流韻事,就陶醉了,所有的女人,可憐的寶貝兒們,都無法抗拒地被他的人品,他那副打扮迷住了。每當這種時候,他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且事實上,他在里斯本也確實如此。因為他有錢,在社交界頗受敬重,而且還有一輛四輪雙座馬車和兩匹好馬,所有的姑娘都向他遞送秋波。他說,在煙花柳巷裡,他可享有“真正的威望”。從少年時起,因為他收留過一些西班牙女人,在首都就受到人們的讚揚;他甚至還給個姑娘包過幾個月的出租馬車。這種少有的慷慨,很快使他成為妓院中的堂璜五世。使他譽滿全城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和戛法妮亞子爵夫人之間的關係,她的身軀就像頭獵狗那麼瘦長,總是濃妝豔抹,酩酊大醉,這個國家強壯的男人們把她弄得精疲力盡,輪到達馬祖的時候,她已年近半百了!雖說懷裡抱著那麼一個渾身嘰嘎作響,骨瘦如柴的蕩婦,說不上快樂,可人們說,地年輕時可是在王宮裡的一張禦榻上睡過,那赫赫威風的鬍子可是蹭過她的藹—這種好名聲使達馬祖有點心醉神迷。他就像一條忠實的哈巴狗,賴在她的裙子上。這個老朽女人很快就膩味了,厭煩了,不得不連打帶罵地把他甩開。這之後,他又嚐過一次痛苦的歡樂。一位皇家王子劇院的女演員,一堆胖肉,戀上了他。一天晚上,她醋性大發,酗了許多杜松子酒,然後又吃了一盒火柴頭;當然,沒過幾小時她就恢復了過來,達馬祖伏在她床邊哭的時候,她把他的一件背心上下吐得一塌糊塗,從這以後,這位情場人物就自認為使女人無法抗拒了。他曾對卡洛斯說過,在幾經這樣的愛情悲劇之後,如今一看到女人就真要發抖..他停了片刻,一面不斷地用手把嘴唇上的皮撕下來,然後低聲他說:“蘇珊娜也有過許多情場艷事!”

接著他嘆了口氣,又繼續看《費加羅報》。涼台上再一次沉靜了。屋內在繼續下棋。室外,涼篷蔭影的外面,灼熱的陽光此時已射到石頭上和白陶瓷花瓶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一群首批_到來的蝴蝶在尚未開放的石竹花叢中飛來飛去,它們的翅膀在金光下揮舞著。下面,陽光下的花園綠茵茵、靜悄悄,連樹梢都紋絲不動。那低聲歌唱的噴泉,那清澈的池塘里的流水,四處盛開的黃色紅色玫瑰,和最後一撥粉色的山茶花,使整個這座花園顯得生氣勃勃..從建築物之間可以看到的那一片河水,像天空一樣湛藍;青天碧水之間的山巒猶如築起了一段深綠色的巨大柵欄,在光輝照人的白晝,幾乎呈現出黑色;山頂上有兩個停轉的風車,山下有兩幢閃著白光的小房,那麼燦爛奪目,色調歡快,真像要活起來,這一地區沉睡在星期天那懶洋洋的寧靜之中;高高的天空裡迴盪著清脆的鐘聲。 “諾福克①公爵剛到巴黎,”達馬祖蹺起了腿,意味深長地說。 “諾福克公爵可是了不起,你不這麼認為嗎,卡洛斯?” 卡洛斯都沒抬眼皮,只是向空中做了個手勢,好像是表示非常了不起。 達馬祖放下《費加羅報》,在煙嘴上塞了一支雪茄,然後解開了背心上最後幾隻鈕扣,把襯衣拽了拽,使繡在上面的字看得更清楚——那是在伯爵紋徽下一個特大的“S”。他闔上了眼,下嘴唇往外努著,一本正經地抽著雪茄。 “你今天看上去非常神氣,達馬祖,”卡洛斯也放下了雜誌對他說,並且憂鬱地看著他。 達馬祖高興得臉都紅了。他的視線移到自己那雙漆皮鞋和那雙肉色襪子上,然後那對鼓起的藍眼睛又轉回到卡洛斯身上。 “我一切都好..就是太疲倦了。” 確實,他帶著精疲力盡的樣子,站起身來走到放著報紙和雪茄的桌子前,“為了看看這個祖國發生了什麼事。”他剛瞥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又有什麼人露面了?”卡洛斯問道。 “沒有!就是那個畜生,卡斯特羅?戈麥士!” 《插圖雜誌》報導說:“卡斯特羅?戈麥士先生,就是那位在波爾圖新新廣場那次不幸事件中由於英雄行為而受傷的巴西紳士(我們的記者J.T.曾十分全面而生動地報導過此事),現在康復,今天將回到中央飯店。我們僅向這位無畏的先生表示祝賀!” “這麼說,這位大人康復了,對吧?”達馬祖吼著說。把報紙甩在一旁。 “好,好啦!現在我該當面告訴他,我是怎麼看他的..這個下流胚!” “你太言過其實了,”卡洛斯低聲說。他很快地拿起了報紙,又重新看著那篇報導。 “那好!”達馬祖喊著站起來。 “好吧!我倒要看看,要是發生在你身上,事情會怎麼樣..他是頭野獸,是個野人!” 他把那個如此刺痛了他的故事又給卡洛斯講了一遍。他從波爾多到這兒,等卡斯特羅?戈麥士在中央飯店住下,已經送去過兩次名片——最後一次是在埃戛家晚宴後的第二天清晨。哼,可倒好,這個傲慢的傢伙連理都不理!後來他就去了波爾圖。一次卡斯特羅?戈麥士獨自在新新廣場散步的時候,看到拉著一輛四輪馬車的兩匹馬韁繩斷了,兩位夫人驚叫起來,他就抓住了馬嚼子,但被馬甩到欄杆上,一隻胳膊脫了臼。他不得不在波爾圖的旅館里呆了五個星期。而達馬祖(一直在盯著他的妻子)立刻發出兩封電報:一封表示慰問,另一封詢問傷勢。可這個畜生對這兩封電報竟置之不理。 “這樣可不行!”達馬祖喊著說,一面在涼台上踱來踱去,回憶著遭受的這種侮辱。 “我要給他點兒厲害!可我還沒想出來怎麼辦。但是我要讓他為此付出代價。要是故意冷落我,我可不吃這一套!不管是誰!” 他嚇人地睜大了眼睛。自那次在文人俱樂部把那個草包在他面前嚇得目瞪口呆之後,達馬祖就變得凶狠了,動不動就要說“砸爛他的腦袋”。 “誰的都不受!”他使勁拽著背心,又重複了一遍。 “誰的冷落我都不①諾福克是英國的一個郡。 受! ” 從書房那兒傳來了埃戛那爽朗的聲音,緊接著,他就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地出現了。 “你好,達馬祖。親愛的伙計——卡洛斯,我可以和你到外面說句話嗎?” 他們走下涼台,進到花園,走到那兩棵開花的洋蘇木旁。 “你有錢嗎?”埃戛立刻焦急地問道。 接著他說出了自己的倒楣事兒。他有一張九十英鎊的賬單,明天到期,此外,他還欠小歐澤比奧二十五英鎊,後者寫了一封很粗暴的信討債了。埃戛就是為了這件事狼狽不堪..“我要把錢還給那個惡棍。見到他的時候,我要把他那封信唾口吐沫貼到他臉上。然後,還有這張賬單!要付清所有的錢,可我手裡只有幾個小錢..”“小歐澤比奧是個討債鬼..好吧,你是要一百五十鎊吧?”卡洛斯問。 埃戛猶豫著,臉漲得通紅。他已經欠卡洛斯錢了。他總是向這個朋友伸手,就像他是個取之不盡的錢櫃。 “不,八十就夠了。我打算把表和皮上衣當了。現在天不冷了..”卡洛斯咧嘴一笑,立刻到樓上臥室去開支票,這當兒埃戛精心地找了一朵漂亮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別到上衣上。沒多久,卡洛斯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張支票——他開了一百二十英鎊,這樣埃戛就可以“武裝”起來了。 “上帝保佑你,親愛的小伙子!”埃戛說罷如釋重負地長出了口氣,把支票放進衣服口袋。 他當即又開始抨擊起那個惡棍小歐澤比奧來。他已經想好瞭如何報復。 他要把欠的全部錢用小硬幣還他,放進一個裝煤的麻袋,裡面還要裝上一隻死耗於,寫上個字條,開頭這麼寫:“可惡的蚯蚓,醜惡的爬蟲,我現在扔到你的豬嘴前,等等,等等。”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允許他到這兒來,使用你的家具,呼吸你這裡的空氣——那麼個討厭鬼!..”就連提提小歐澤比奧的名字都不體面!他想了解一下卡洛斯的工作,那本偉大的著作。他也談起了他那本《原子》。最後,他透過那單片眼鏡端詳著卡洛斯,用一種異樣的聲音說:“告訴我點兒別的事吧。為什麼你沒再去勾瓦林紐家?” 卡洛斯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那裡他並不愉快。 埃戛聳聳肩膀。在他看來,這可真是孩子氣。 “你是沒悟出其中的奧妙!”他嚷著說。 “那個女人可是迷上你了..只要一提你的名字,她臉就漲得通紅。” 卡洛斯不相信地大笑起來。埃戛立即嚴肅地發誓說他說的全是真話。就在昨天晚上,有人提到卡洛斯的名字時,他留心地看過她。他不必做巴爾扎克或是風水先生;他的眼力好極了。單就從她的臉上和眼睛裡,他已經看出了一種真摯的激情..“我不是在編造故事,親愛的少爺..她喜歡你,我發誓!只要你想,任何時候都可以得到她。” 卡洛斯認為很有趣,埃戛竟這麼自然地用這種惡魔式的辦法來誘惑他去打破宗教、道德、社會和家庭的法律界限..“那麼,好吧,”埃戛嚷道。 “如果你還要對我大談特談這種教義問題和道德法規,那咱們就不談這件事了!如果在每件小事上你都小心翼翼地想保持住美德,那就像從前有過一個男人那樣,去參加特拉比修士會①,讀傳道書去吧!..”“不,”卡洛斯邊說邊在樹下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仍然帶著剛才在涼台上那副懶洋洋的樣子。 “我的動機還沒這麼高尚。我不想去那兒,是因為我感到勾瓦林紐挺讓人討厭。” 埃戛默默一笑。 “難道由於女人有討厭的丈夫,我們就都躲著她們...”他在卡洛斯身邊坐下,一聲不響地在沙土地上畫著。接著,他頭也沒抬,鬱鬱不樂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前天整個一晚上,從十點到深夜一點,我腳都沒挪位,聽完了對國家銀行起訴的事兒!” 這幾乎是一次推心置腹地傾訴,就像把他內心中那種痛苦的隱私一古腦兒地發洩出來,這種隱私使得他那藝術家的喜怒無常的脾氣在科恩家的天地中時時暴露。卡洛斯的心軟了。 “我可憐的埃戛!是從頭到尾的起訴?” “從頭到尾!讀了整個一份議會報告!使我很感興趣!我還有看法呢!..生活是一座活地獄。” 他們走上涼台。達馬祖坐在他那張藤椅子裡,正用一把珍珠柄的小刀修指甲。 “決定啦?”他當即問埃戛道。 “昨天就定了!沒有八人舞!” 他們指的是科恩家為慶祝拉結生日將要舉行的一次盛大蒙面化裝舞會。 這主意是埃戛出的。最初打算辦成一次大規模的藝術家們的盛會,是歷史上堂曼努埃爾①時代節日盛況的複現。後來了解到,這種樣子的慶祝活動在里斯本是無法實現的,就把原定的規模大大簡化了,縮小了。就辦一次普通的化裝舞會,但要盡善盡美..“卡洛斯,你想好要穿什麼了嗎?” “黑色面具——一副嚴肅的黑面具,這和一個科學家的身份相稱..”“可是,”埃戛嚷道,“如果這是個科學問題,那盡可去穿一件罩袍和一雙布拖鞋!科學是在屋子裡穿著布鞋進行的。什麼時候有人戴著黑面具發現過宇宙間的定律?多沒意思,帶個假面具!..”事實上,堂娜拉結夫人希望在她的舞會上避免千篇一律的黑面具。卡洛斯也沒有理由這樣做。他又不在乎二、三十個英鎊。就憑他那副文藝復興時代式的非凡長相,他也有責任為這幢房子增光添彩,至少要扮成一位威武顯赫的弗朗西斯一世。 “這正是化裝舞會的美妙所在!”埃戛又興致勃勃地說。 “你同意嗎,達馬祖?每個人都應該把他最有特色的儀態顯示出來,象勾瓦林紐夫人的扮①特拉比修道士會是1140年在法國特拉比創建的修道士會,會員均遵守特別嚴格的會規。 ①堂曼努埃爾(1469— 1521),葡萄牙第十三位國王,其在位時為葡全盛時期,葡發現通向印度的航線及發現巴西均在這一時期。 相就恰到好處。她有一種迷人之處:那頭紅發,塌鼻子,高顴骨,就是瑪格麗特?納瓦利..”“瑪格麗特?納瓦利是誰? ”阿豐蘇?達?馬亞問道,他正和克拉夫特來到涼台上。 “瑪格麗特是昂古菜姆①的公爵夫人,弗朗西斯一世的姐妹,瑪格麗特姐妹中最傑出的一位,是瓦魯華家的珍珠,文藝復興時期的讚助人,勾瓦林紐伯爵夫人..”他拼命地笑著,走上前去擁抱了阿豐蘇並且解釋說,他們正在談論科恩家的舞會。他現在就听聽阿豐蘇,當然還有克拉夫特,對於卡洛斯那討厭的黑面具的看法。這位了不起的小伙子,憑著他那騎士風度,難道不該特別裝扮成在輝煌的馬利格南②戰鬥中威武的弗朗西斯一世嗎? 老人慈愛地瞥了漂亮的孫子一眼。 “聽我說,若昂,可能你是對的。但是弗朗西斯一世,法國的皇帝,是不能一個人單獨走下馬車,進到一間客廳去的。他得有王室、傳令官、貴族、貴婦人、弄臣、詩人..這一切可都不好辦啊!” 埃戛一鞠躬。是的,的確如此!他同意!這是理解科恩家舞會的最明智的辦法! “你呢,你怎麼去呢?”阿豐蘇問道。 這是個秘密。他有個理論:在這種場合,出其不意是最大的快樂——譬如,兩個人都穿著晚禮服在布拉甘薩飯店一同用餐,後來他們又相會,一位穿著卡洛斯五世的紫色皇袍,另一位帶了一支卡拉伯利亞①強盜的短槍..“至於我,沒什麼秘密可言,”達馬祖嚷道,“我要扮個野人!” “一絲不掛?” “不。就像《非洲女人》②裡的內盧斯科那樣。阿豐蘇?達?馬亞先生,您以為如何?您不認為這很別緻嗎?” “也許別緻這個詞並不十分確切,”阿豐蘇笑笑說。 “但是,'壯觀'是肯定的。” 接著大家都想知道克拉夫特的打算。克拉夫特根本不想去,他就穿著睡衣,呆在奧里威斯。 埃戛不怎麼高興地聳聳肩膀,他簡直都惱火了。對科恩家的舞會如此漠然,真傷了他,就像是對他的人身侮辱。把他大部時間都用到這次活動上——到圖書館去研究,絞盡腦汁地設想——慢慢地,他眼前出現了一個藝術的盛況,這會顯示出一個城市的才能。那些戴“黑色面具”的人,缺席者,在他看來,都證明了他們精神境界的卑微。他接著舉出勾瓦林紐為例:他是個忙人,有政治地位,一個將要成為大臣的人;他不僅要參加舞會,而且還考慮瞭如何化裝。他研究了一番,而且做了一個極好的選擇——他將化裝成彭巴爾①侯爵! “這是為他即將就任大臣做廣告!”卡洛斯嚷道。 “那不需要,”埃戛說。 “他當大臣各方麵條件都具備:他聲音洪亮,①昂古萊姆是法國西部城市。 ①指意大利南部沿海地區,西西里島對岸。 ②《非洲女人》,德國作曲家梅耶貝爾(1791— 1864)所作歌劇。 ①彭巴爾(1699— 1782),葡萄牙首相,曾負責重建1755年地震後的里斯本。 讀過莫里斯?布浴克②;他負債累累,而且是頭蠢驢! ”在眾人嬉笑中,他後悔如此詆毀了一個支持科恩家舞會的紳士,因而很快加了一句:“但他是個挺好的人,一點兒不擺架子。他是個真正的天使。 ” 阿豐蘇微笑著,慈父般地指責他說: “看,若昂,你什麼都不尊重..” “非禮是進步的條件,阿豐蘇?達?馬亞先生,那些敬重人的人都失敗了,一個人先是羨慕勾瓦林紐,進而慢慢不知不覺地變成敬重君主,然後,他就不由自主地墮落到去崇敬萬能之神!..得小心哪!” “你算了吧,若昂,算了吧!你是個地道的反基督分子。” 埃戛青筋暴起,激烈地進行著辯駁,屋內那路易十六時代的掛鐘玎玲玎玲地響起來,柔和的小步舞樂曲使他啞然了。 “怎麼,都四點了?” 他大吃一驚,看了看自己的表,然後匆忙與現場的人默默地一一握手,接著像一陣清風,從這裡消失了。 其他人也沒想到都已經是這個時辰。要到魯米亞去看莫黛露斯夫人家的古式床罩,可又太晚了。 “你願意練半小時劍嗎,克拉夫特?”卡洛斯問道。 “好主意。而且達馬祖還要學一課呢。” “一點兒不錯,是要上課..”達馬祖低聲說,毫無熱情但又要強作笑臉。 擊劍房是一樓的一間屋子,在卡洛斯住房的下面,面向花園的窗子部裝著鐵欄杆,穿過樹叢,那淡綠色的光線從窗子溜了進來。霧氣濛濛的白天,屋內的四個煤氣燈都得點上。達馬祖像一頭疑慮重重的老牛,慢騰騰地跟隨在那兩位的後面。 他原是出於喜好獵奇,非要上這些課,可現在這些課真讓他討厭。這天下午,他剛披上皮護胸,戴上鐵絲麵罩,就出汗了,接著臉色發白。克拉夫特一手持劍面對他站著;他有一副沉著的赫刺克勒斯①那樣的肩膀,寒氣逼人的銳利目光,看上去如此冷酷無情。一對鋼劍才開始交鋒,達馬祖全身就顫抖了起來。 “站穩,”卡洛斯沖他嚷道。 這倒楣蛋兒又在那墩實的腿上把身子穩了穩。克拉夫特的劍抖動著,銀光閃爍,在他頭上飛舞。達馬祖後退著,氣喘吁籲,搖搖晃晃,胳膊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站穩,”卡洛斯又沖他嚷了一聲。 達馬祖精疲力盡,垂下了武器。 “餵,你們要怎麼樣?這麼精神緊張!這是鬧著玩兒嘛..如果是真好,那你們就看吧!” 每堂課都這樣結束。然後,他垂頭喪氣地縮到一張小皮凳子上,用手絹搧著,臉色有如牆壁上的白灰一樣蒼白。 “我要回家了,”他過了片刻說道,玎玎璫璫地擊了半天劍,現在可真②英里斯?布洛克(1816— 1901),經濟學家,生於柏林,後定居法國,成為法國公民,著有《歐洲的政治與社會》。 ①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以力大聞名。 累了。 “你還想幹什麼,小卡洛斯?” “希望你明天來吃晚飯。侯爵要來。” “太棒了!我一定來!” 但是他沒來。整整一個星期他沒在葵花大院露面。卡洛斯可是真正不安起來,以為他要死了,一天清早就到拉巴區他的家中去看望。但是那個僕人,一個愁眉苦臉、粗野的加里西亞人,從和馬亞家相識之後,達馬祖就非讓他裹上一件燕尾服,還受罪地穿了雙漆皮鞋,一瘸一拐地走上來說,達馬祖先生安然無恙,而且已經騎馬外出了。因此卡洛斯又去看望阿布朗大叔。 阿布朗大叔也有幾天沒看到這位漂亮的紳士①、好心的達馬祖先生了!好奇心把卡洛斯帶到了文人俱樂部——那裡的僕人們最近也都沒見過達馬祖先生。 “他一定在什麼地方和那個安達盧西亞②美人度蜜月呢。”卡洛斯尋思著。 他走到阿勒克林街的盡頭時見到了斯坦因布羅肯伯爵。伯爵正朝阿泰羅走去,他的馬車跟在後面。這是自從那次倒楣的腹痛病之後,這位外交家第二次鍛煉身體。但是此時已經沒有任何病容。他滿面紅光,那件軍服式的上衣緊綁綁地裹在身上,鈕扣上別了一朵可愛的庚申薔薇。他甚至向卡洛斯宣布他“挺結實”。病了這一場,他並不覺得遺憾,因為這使他有機會了解他在里斯本的一些朋友。他真感動極了。特別是國王陛下的關懷,國王陛下的恩典“比藥房裡所有的藥物”都要有效!確實,葡萄牙和芬蘭這兩個親密的盟國之間的關係,從來沒像他鬧肚子痛這段期間“這麼牢固,也就是說,這麼親密過”。 接著,他挽性卡洛斯的胳膊,激動地提到了阿豐蘇?達?馬亞的美意,說聖奧拉維亞可以任他使用,以便他能在杜羅河畔健康、清新的空氣中恢復健康。噢,這一邀請真使他感動極了,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 ①但遺憾的是聖奧拉維亞太遠,太遠了!辛德拉就很中他的意,一周裡他可以從那兒去查看一兩次公使館。 “太乏味了,可是..”②歐洲正處在一種危機的時刻,政治家和外交官們都不能享受幾天的假期,他們得在現場,在第一線觀察、呈報,這很是重要..“很嚴重,”③他輕聲他說,然後停了一下,那雙藍色的眼睛露出一種使人莫測的恐懼神情。 “極端地嚴重!”④他請卡洛斯觀察一下自己四圍的歐洲,到處一片混亂,動盪不安。有東方問題,有社會主義,然後又出來了個教皇凌駕一切之上,他使事情更複雜化了。啊,很嚴重⑤! “以法國為例..首先有個甘必大。嗯,當然,我不否認,他是個強者——他真是非凡的強者..但是..就是這麼回事,這太嚴重了..”⑥①原文為英文。 ②西班牙南部一個地區。 ① ② ③ ④ ⑤原文為法文。 ⑥ 另外,還有那些激進分子,就是那新聯盟派..這太嚴重了..“現在我要和你談點兒別的,就在咱倆之間說!”⑦可是此刻卡洛斯既沒笑容也沒聽他說。一位貴婦人從阿泰羅街的另一端匆匆地走來。她那猶如女神在凡間漫步般的走路姿態,那隻在她裙邊一顛一顛跑著的白色小母狗,那秀麗的身材,在古代的大理石般豐滿的線條下浮動著一種多情、飄逸而又有些神經質的魅力,從這些,他立刻認出了她。她穿了件黑衣服,那是件十分樸素的斜紋嘩嘰的衣裙,好像與她整個人成為自然的一體。那衣裙裁剪得頗為合體,適時的樣式給了她一種高雅、富有的神氣。她手持一把英國雨傘,那傘有如一根手杖那麼精細、輕巧、堅固。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下,她這樣沿著這座古城淒涼的碼頭行走的時候,整個人帶著一種異國的氣質,那種高貴文明世界的過分的文雅。這天她沒戴面紗,但卡洛斯看不清她的面容。不過,從她那閃著異彩的象牙般的膚色中,他感覺到了那雙深邃的黑眼睛正對住了他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後面邁了一步,在他身旁的斯坦因布羅肯什麼也沒看出來,此刻他正在思忖著令人懼怕的俾斯麥。她遠去了,這時在卡洛斯看來,她似乎更高大,更漂亮了。那個臆想的、漫步塵世的女神的文學形象,使他完全陷入了遐想。斯坦因布羅肯依然沉溺在對那位首相在德國國會的講演的恐懼之中..是的,她當然是位女神。她那帽子下挽成髮髻的褐色的辮子,在陽光下幾乎變成了金黃色;那隻小白狗豎著耳朵在一旁顛儿顛儿地跑著。 “當然,”卡洛斯說。 “俾斯麥是個擾亂者。” 斯坦因布羅肯總算不談俾斯麥了。這會兒他又攻擊起了比康斯菲爾德爵士①。 “他很強硬..這點,我同意你的看法,他十分強硬..但是..他要向何處去?”②卡洛斯望著索德雷碼頭。到處看上去都那麼荒涼。斯坦因布羅肯在自己生病之前就對外交大臣說過那些話——比康斯菲爾德爵士非常強硬,但是他會走向何處呢?他想幹什麼? ..但大臣閣下只是聳聳肩膀,大臣閣下一無所知..“是的,確實如此!比康斯菲爾德非常強硬..你讀過他在市政廳發表的演說嗎?真是觸目驚心,我親愛的朋友,觸目驚心啊!但是,就是這個問題..他要向何處去呢?”①“要知道,斯坦因布羅肯,我認為您太不在意了,站在這兒,在阿泰羅街上會著涼..”“真的?”外交官高聲叫道,一面用手迅速地撫摸一下胃和腹部。他可不能再多呆一分鐘了!由於卡洛斯也是朝家走,他就邀請卡洛斯乘他的四輪敞篷馬車回葵花大院。 “那麼,你就來和我們一道吃晚飯吧,斯坦因布羅肯!” ⑦原文為法文。 ①比康斯菲爾德爵土,即本傑明?迪斯雷利(1804— 1881),英國政治家、作家,1874— 1880年任英國首相。 ②原文為法文。 ① “很高興,親愛的,很高興..”② 馬車出發了。外交官用一個蘇格蘭大披風把自己的兩條腿和胃部裹住,然後說:“晤,馬亞,咱們可是做了一次愉快的郊遊藹—不過,這個阿泰羅可不是個使人愉快的地方!” 阿泰羅沒有引人入勝之處!可是這天下午,卡洛斯就發現它是地球上最美妙的地方! 第二天,他回家較早,在樹林中他還沒走上幾步就看見了她。她不是獨自一人,旁邊走著她那位衣冠楚楚的丈夫;他穿了件近似白色的開士米上衣,黑色的錦緞領帶上別了一隻U型鑽石別針,懶洋洋,無精打采地抽著煙,腋下夾著那隻小狗。當他從卡洛斯身邊走過時,吃驚地瞥了他一眼,好像在那粗野的環境裡,他終於發現了一個風度翩翩的文明人。接著他低聲地對他的伴侶說了些什麼。 卡洛斯的目光又和她那深沉、嚴肅的目光相遇了,但在他看來,她此刻沒有那麼美了。她換了件衣裙,已經不那麼樸素了。那是件灰色和奶油色的兩色衣裙,在她那頂英國式的寬檐帽子上有個紅色的東西——或許是朵花兒,也許是根羽毛。這天下午,她不再是位從大海上空飄浮而過的金色彩雲上下凡的女神,而只是一位正在返回旅館的漂亮的外國女人。 以後他又去了三次阿泰羅街,但三次都沒遇見她。他開始對那種浪漫的好奇心感到羞恥和屈辱。是這種好奇心驅使著他像一隻迷途的小狗一樣焦躁不安地從朗柏?桑托斯街到索德累碼頭找來找去,希望見到那正在里斯本遊覽的一雙黑眼睛和金色的頭髮,它們可能會在任何一個早晨被一艘定期皇家郵輪帶走..想想看,整整一個星期他把工作都丟在辦公桌上了!每天下午在出去之前,他都要在鏡子前逗留一陣,端詳一番領帶!哦,可悲啊,可悲的本性..週末到了。卡洛斯已經戴好手套正準備離開診室,這時僕人拉開了簾子,興奮地低聲說:“來了一位夫人!” 一個面色蒼自,滿頭金色鬈髮的男孩兒出現了。他穿著黑色天鵝絨衣服,跟在他後面是一個女人,一身黑衣裙蒙著面紗,面紗那麼厚,戴得那麼緊,真像個假面具。 “我怕是來晚了,卡洛斯?達?馬亞先生,”她猶豫地站在門旁說。 “您要走了..” 卡洛斯認出了是勾瓦林紐伯爵夫人。 “哦,伯爵夫人!” 他立即從長沙發上把報紙和小冊子拿開。她猶豫不決地對那張寬敞的長沙發凝視了片刻,真夠軟的,可以在土耳其皇宮裡用。然後她輕輕地坐在沙發邊緣,孩子站在她身邊。 “我給您帶來了病人,”她說,並沒有摘掉面紗,聲音好像是發自那件裝扮著她的黑色衣服的深處。 “我沒請您去,因為,事實上並不怎麼嚴重,而且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經過這兒。這樣,就像是來串個門兒——你不怕,②原文為法文。 對吧,查理? ” 那孩子沒答話,安靜地站在媽媽身邊,頂一頭天使般的披肩鬈髮,顯得那麼纖細、虛弱,睜著悲哀的大眼睛盯著卡洛斯。 “他哪兒不舒服?”卡洛斯帶著親切的口吻問道。 幾天之前,他脖子出現了一塊挺粗糙的皮膚,耳後也長了一塊硬東西,像是腫了。這使她很擔心。她很強壯,有好血統,家族裡出了不少運動員和長壽的人,但她丈夫的家族有遺傳的貧血症,勾瓦林紐家的人都有這毛玻伯爵本人,雖然表面看上去挺健壯,可實際身體虛弱。她擔心里斯本使人衰弱的影響對查理不相宜;她初步打算把他送到弗莫賽利亞鄉下,他祖母家中去住些日子。 卡洛斯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向查理伸出手臂:“好,現在到這兒來,可愛的小朋友,讓我看看。他的頭髮多漂亮,怕爵夫人。” 她笑了。而查理,嚴肅、有教養,根本不像他母親說的那麼害怕醫生。 他立刻走過來,斯文地解開高領子上的鈕扣,站到卡洛斯的兩腿之間,彎下那像水仙般白皙、光滑的脖子。 卡洛斯只找到了一塊就快消失的粉紅色斑痕。至於說硬塊,連影子都沒有。於是他臉上泛起了紅暈,很快地朝伯爵夫人的眼睛望去,好像一切都明白了,並且希望看到那種感情的真實流露,就是那種感情驅使她找了個幼稚的藉口,穿上黑色衣裙,蒙著面紗來到這裡..但是她依然不動情地坐在沙發上,交叉著雙手,像是在專心地聽著他講話,帶著一個母親那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卡洛斯系上孩子的衣領時說: “什麼毛病也沒有,伯爵夫人。” 不過他還是按照醫生的常規,問了查理的生活習慣、脾氣性情,伯爵夫人用低沉的聲調抱怨說,這孩子的教育、培養都不合她的意——她希望他更壯實些,更男子氣點兒——可他的父親反對冷水寓戶外鍛煉和體操一類的活動,稱這些是“英國人的胡鬧”。 “冷水浴和體操,”卡洛斯微笑著說。 “可是有它們受之有愧的名聲..他是您的獨生子嗎,伯爵夫人?” “是的,正因為如此,他都給寵壞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理著那孩子的金發。 卡洛斯請她放心,說那孩子除了神經緊張和外表單薄些,沒什麼可讓她擔心的,也不需要把他趕到弗莫賽利亞的新鮮空氣中去..接著,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您一定想像不出,您可真使我放下了心,”她說著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面紗。 “特別是來到這兒,請您看病,真太高興了..因為這裡一點兒也沒有疾病和醫藥的氣味兒..這裡確實佈置得美極了,”她又加了一句,一邊慢慢地環視了一下這個診室裡的天鵝絨。 “這正是它的弱點,”卡洛斯笑著解釋說。 “這絲毫不會引起人們對我的學識的尊敬。我正在考慮要把一切都更換了——放上製成標本的鱷魚、貓頭鷹,試管,一個骷髏,一摞紙本..”“浮士德的密室!” “一點不錯!是浮士德的密室!” “那可少一個靡菲斯特,”她快活地說,面紗下面的臉上泛起了光彩。 “不!我倒是缺少一個瑪格麗特!” 伯爵夫人以一個優美的動作聳了聳肩膀,像是有點兒不大相信。然後,她握住查里的手,慢慢地朝門口移了一步,又正了正面紗。 “既然夫人您對我的佈置如此感興趣,”卡洛斯說。 “那就讓我帶您去看看別的房間。” 他拉開了幔帳。她走過去,低聲說了幾句話,對提花家具罩布的清新色彩和和諧的淡淡的色調很是讚賞。後來,看到鋼琴時她笑了。 “您的病人跳四對舞嗎?” “我的病人,夫人,”卡洛斯答道,“還不夠跳四對舞的數。事實上我連找兩個人來跳華爾茲都很難..這架鋼琴只是為了使人產生些愉快的印象,含蓄地意味著健康、未來的社交晚會,和在家庭聚會時歌唱一曲《行吟詩人》①中優美的詠嘆調..”“真聰明,”她說著隨隨便便地在屋子裡走了幾步,查理緊緊拽著她的裙子。 卡洛斯走在她身邊。 “您不知道我有多聰明,伯爵夫人!” “那天您說過..您怎麼說的?啊,對了,您說當您恨的時候,您是很有創造性的。” “我愛的時候,創造性就更大了。”他大笑著說。 但是她沒答話:她在鋼琴旁停住步,翻了翻那些零散的樂譜,然後又在琴鍵上彈了兩個音符。 “這像個牛鈴聲。” “,伯爵夫人!” 她繼續走著、看著,仔細地欣賞著一幅蘭西爾①油畫的複製品一—一隻雪山救人犬的頭像,一隻善良的大狗趴在爪子上睡覺。卡洛斯輕輕地蹭到了她的衣裙,這時他聞到了那種馬鞭草的芳香;她總是大量地用這種香水的。 在她那身黑衣裙的映襯下,她的皮膚使人看了顯得那麼清爽、可愛,就像緞子一樣誘人。 “這幅畫真讓人討厭,”她轉過身來,輕輕地說道。 “可是埃戛告訴我說,在葵花大院有許多漂亮的畫,他還特別提到了一幅格雷澤②和一幅魯本斯的畫..真遺憾我不能看到那些稀世之寶。” 卡洛斯也感到遺憾,因為單身漢的生活使他和祖父都無法接待女士們。 葵花大院真有一種修道院那般淒涼的氣氛。如果那裡還要長久這樣下去,沒有裙服的熱氣,沒有女人的芳香,那麼地毯上就要開始長草了。 “這就是我堅持要祖父再次結婚的原因。”他十分嚴肅地加上一句。 伯爵夫人大笑起來,黑色的面紗下,她那排漂亮的潔白牙齒閃著光。 “我真喜歡您的這種無憂無慮。”她說。 “這也是養身之道的問題。難道您不是無憂尤慮嗎,伯爵夫人?” 她聳聳肩膀;不知道..接著她用陽傘的尖頭輕輕地敲打著她那雙在白①威爾第作曲的四幕歌劇。 ①蘭西爾(1802— 1873),英國名畫家,以畫動物著稱。 ②格雷澤(1725— 1805),法國畫家。 色地毯襯托下顯得更加油黑鋥亮的漆皮鞋,並且垂下眼睛,用一種親呢、信任的聲調輕聲地說:“人們都不這麼看我。他們說我憂鬱,還說我消沉..”卡洛斯的目光追隨著她的目光停在了鞋上,那雙精工細做的鞋正合那雙秀氣的腳。查理這時自己在按琴鍵玩兒——這時卡洛斯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那是因為您遵循著一個很糟糕的生活方式,伯爵夫人。您得治療一下。再回到這兒來,讓我給您看看..或許我還有好多話要對您講!” 她抬起了眼睛望著他,從這雙眸子中閃出一種溫柔、喜悅的光彩。但她立即打斷了他的話:“別,我寧願您到我家來說那些話。找一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到我那兒去喝茶..查理!” 那孩子立即跑過來抓住她的胳膊。 卡洛斯陪她走上大街,一邊為房子石階的簡陋表示歉意。 “不過,在伯爵夫人您下次賞光來本診室看病之前,我一定差人鋪上地毯。” 她高興地微笑著答道: “啊,不要!卡洛斯?達?馬亞先生,您已經說了,我們都挺健康..自然,您就不會期待我到這兒和您一道喝茶了..”“呃,親愛的夫人,一旦我開始懷上了希望,那我絕不會對我的希望加以限制的..”她拉著孩子站住了,望著他,好像對他這樣過分的自信感到又驚又喜。 “如此說來,您做事是要一干到底啦?..”“我是乾什麼就要幹到底的,伯爵夫人!” 他們下到最後一級台階,眼前是和煦的陽光和喧鬧的街道。 “請替我叫一輛馬車。” 卡洛斯打了個手勢,一個車夫立即把車駕了過來。 “現在請告訴他到感恩大教堂去。”她微笑著說。 “您要到耶穌受難像前去默禱嗎,夫人?” 她臉上泛起了紅暈,輕聲地說: “我去祈禱..” 接著她就輕捷地上了馬車,卡洛斯把查理抱起來,慈愛地把他放在她身旁。 “願上帝保佑您,伯爵夫人!” 她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表示感謝——這兩個動作都帶著柔情和愛戀。 卡洛斯又走上台階,返回房內。他帽子也沒脫,呆在屋內,一面繞著房間踱步,一面搓著一根香煙。這間一向那麼冷清、空蕩的屋子,此刻留下了她身上的暖氣和她的芳香..確實,他喜歡她那種大膽舉動——她就那樣來到了他的診所,喬裝打扮起來,實際上是化了妝,一身時髦的黑色衣裙,而且還編造說查理那健康的脖子上長了個小鼓包,這是為了來見他。那次萍水相逢之後,他們的關係有如一根不結實的細線,他漫不經心地就把它丟下了,讓它斷掉了,她卻要急忙在那根線上打一個緊緊的結。 這次埃戛可沒有胡謅瞎編。那美麗的身軀奉獻了出來,是那麼清清楚楚,真如同脫掉了衣裳。啊!但願她水性楊花,感情輕釜—一朵多麼嬌美的花,採下它,玩賞它,然後把它拋掉!但是,不能!巴蒂斯塔說得對,伯爵夫人從來不喜歡見異思遷。他不希望自己陷入一種深切的感情之中,那是一種三十歲女人熾烈而溫柔的感情,一旦陷入便難以自拔..儘管躺在她的懷裡,他的心也將無動於衷:當那最初的新奇一旦得到滿足,他就會感到那些並不渴望的親吻冗長而乏味,那是極其令人厭煩的毫不動情的作樂。再說,他還會不得不成為那家的摯友,任伯爵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肩膀,聽他用那沉悶的聲音說教..這一切都使他害怕..可是,他愛她的膽略!那裡面有一點兒浪漫主義,那是頗不尋常和使人興奮的..她那勻稱的身體一定是妙不可言..他想像著她脫光了衣服,他與那光滑的曲線挨在一起,就在這時,他感到了某種既成熟又純潔的東西..然後,就像在聖卡洛斯劇院那最初幾個夜晚,又是那些鬈髮,那麼紅,那麼捲曲,那麼溫暖,在引誘著他了。 他走了出去。在街上他沒走幾步,就看見了坐在拼命奔跑著的馬車裡的達馬祖。他的臉靠著窗子,滿面紅光,一面向卡洛斯打招呼,一面令車夫停了車。 “我沒能去看你,”他喊道,待卡洛斯一走過來就使勁握住了他的手。 “我經歷了一場風波。不過,以後再告訴你。一段美妙的羅曼斯。我會全告訴你的!..當心車輪!咱們走吧,餵,'短褲衩'!” 馬車走了,達馬祖依舊把身子探出窗口,揮動著手臂穿過喧鬧的街道大喊著:“一段美妙的羅曼斯,實在妙極了!” 幾天之後,在葵花大院的彈子房,克拉夫特剛剛贏了侯爵,他放下彈子桿,點上煙斗,問道:“咱們的達馬祖有消息嗎?他這種令人遺憾的失踪弄清楚了嗎?..”於是,卡洛斯講述了他如何在阿爾馬達大街遇見了滿面春風、喜氣洋洋的達馬祖,以及達馬祖隔著馬車的窗子告訴他有樁“美妙的羅曼斯”的事。 “我知道這件事。”塔維拉說。 “你怎麼知道的?”卡洛斯驚訝地問道。 頭一天晚上,塔維拉看見他坐在一輛敞篷四輪馬車裡,身邊是位身材苗條,非常俊俏的女人,看上去是個外國人。 “天哪!”卡洛斯嚷道。 “還帶著一隻蘇格蘭小母狗?” “不錯,是一隻蘇格蘭的母狗,一隻雪白的小狗!他們是誰?” “還有個瘦瘦的年青人,留著漆黑的鬍髭,帶著一種英國派頭?” “對,一點不錯,有一股放蕩勁兒。他們是什麼人?” “我想是巴西人。” 肯定是卡斯特羅?戈泰士夫婦!在他看起來這事可太意外了。那次達馬祖在平台上攥著拳頭痛罵卡斯特羅?戈泰士夫婦,罵他們“冷冰冰”,事距現在才只兩個星期!卡洛斯正要向塔維拉再打聽些消息,侯爵的聲音從扶手椅中傳了過來。他正伸直身子靠在椅子上,想听聽卡洛斯對這天上午《插圖雜誌》上重要消息的評論。 《插圖雜誌》上的? ..卡洛斯可不知道。這天早上他沒看任何報紙。 “那就別對他說,”侯爵嚷道。 “讓他大吃一驚!恫逋莢又盡吩諛畝空頁穌夥菰又糾矗? 塔維拉拽了拽鈴鐺拉手。僕人把《插圖雜誌》找來了。他接了過去,準備一本正經地讀一讀。 “先讓他看看照片,”侯爵嚷著站起身來。 “別!先看那篇文章!”塔維拉把雜誌藏在身後,嚷道。 不過他讓了步,把雜誌象攤開的手帕一樣,在卡洛斯面前打開。卡洛斯立刻認出了科恩的照片..照片四周是一篇文章框著那張長了一臉黑乎乎連鬢鬍子的黝黑的臉。那篇文章有六欄,用花體印刷,詩的形式,把科恩的家庭道德,科恩的金融天才,科恩的智慧名言以及科恩家客廳裡的擺設,都捧上了天,甚至還有一段提到了即將舉行的晚會,科恩家那個盛大的化裝舞會,這一切之後,署著“若?德?埃”——若昂?德?埃戛名字的縮寫! “真是一派胡言!”卡洛斯不耐煩地嚷道,一面把雜誌扔到彈子球檯上。 “比胡說八道還要糟糕,”克拉夫特說。 “這是缺乏道德感!” 侯爵反對這些說法。他喜歡這篇文章。他認為這文章滿篇生輝,尖酸刻薄! ..再說,在里斯本,誰在乎道德感? ..“你不了解里斯本,克拉夫特!任何人都把這種事視為自然。他是這一家的密友,所以讚美了主人們。既然他是那女人的崇拜者,當然就要去奉承她的丈夫。這是本國的邏輯..你等著看這手法會有多成功吧..至於文章的優美,那是不容懷疑的!” 他從球檯上拿起那份雜誌,大聲地讀起一段來,那是關於科恩夫人粉紅色的閨房的:“那裡有一股芬芳,親切而且高雅,好像那兒所有一切的玫瑰紅色,都散發著玫瑰花才有的馨香。” “呵!”侯爵喊起來。 “從哪方面講,這都寫得美極了。他真是天才,這個鬼傢伙!但願我也能像他那麼有天才!..”“什麼也掩蓋不住那種對道德感的極端缺乏。”克拉夫特堅持他的意見說,一邊慢慢地抽著煙。 “那是地地道道的愚蠢!”格魯熱斯說,為把這有份量的意見一個一個音節他說出來,在沙發的角落裡伸展開了身子。 侯爵打斷了他的話: “藝術家,這類事你懂得什麼?這篇文章是傑作!讓你再多懂一點兒:這也是出於狡猾!” 藝術家感到那麼心灰意懶,不想辯了,就又不聲不響地在沙發的另一端縮起身子。 接著侯爵站起身來,揮動著手臂請求卡洛斯,他想知道克拉夫特所謂的“道德感”的原則指的是什麼。 卡洛斯沒回答,不耐煩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挽起塔維拉的胳膊,把他帶到屋外的走廊上去。 “告訴我,你是在哪兒看到達馬祖和那些人的?他們往哪兒去了?” “他們正沿著施亞都走,在前天下午兩點鐘..我想他們是去辛德拉。 在那輛敞篷馬車裡,他們帶了一隻箱子。後面跟著一輛四輪馬車,裡面有一名使女和一隻大點兒的箱子..看上去很像是去辛德拉。那女人可真是非同一般!那身裝束,那副神氣,真漂亮!小伙子,她是個維納斯!他怎麼會認識她的? ” “在波爾多,也許是在船上。我不知道在哪兒。” “我喜歡他沿著施亞都走時的那副派頭!他向左邊點點頭,向右邊點點頭..他躬著身子和那女人講話,聲音非常低,眼裡露出柔情,在顯示他的獵獲物。” “真是個下流胚!”卡洛斯用腳跺著地板嚷道。 “下流胚,說得好!”塔維拉說。 “一位教養有素,外表體面的女人碰巧來到里斯本,和她相識的是他!陪伴她去辛德拉的是他!應該把他稱做下流胚;..走,咱們去打一局骨牌。” 塔維拉最近把骨牌遊戲介紹給了葵花大院的人,現在,這兒常常玩得很熱鬧,尤其是侯爵一來,因為塔維拉有股要擊敗侯爵的強烈慾望。 但是,得等侯爵停下來,而他正揮舞手臂,振振有辭地對克拉夫特進攻。那位英國人則手裡拿著煙斗坐在扶手椅裡,懶洋洋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回答他。他們是在討論埃戛的文章和“道德感”的定義。侯爵談到了上帝、加里波的,甚至談到了他自己那隻有名的獵犬芬諾里奧。現在他在給良心下定義:依他之見,良心只不過是對警察的恐懼。老朋友克拉夫特看見過經受著悔恨痛苦的人嗎?當然沒有!只是在劇院,在情節劇中看見過! “你要相信一點,克拉夫特,”他對把他拽向牌桌的塔維拉讓步了。他最後說:“良心這玩藝兒同教育有關。得到它就和學到翩翩的風度一樣;為出賣朋友而默默自責,做到這一點就像一個人學會不用手指挖鼻孔一樣。這是個教育問題..對多數人來說,只是害怕蹲監獄,或是害怕挨棍子..啊!這麼說,你們想和上星期一樣,玩骨牌時再挨一頓打?妙極了,我完全奉陪。” 卡洛斯又看了一遍埃戛的文章,之後,也走向牌桌,他們正坐在那兒洗牌,斯但因布羅肯伯爵這時在門口出現了。他穿著晚禮服,佩著勳章,那像麥子般金黃色的大十字勳章戴在白色的馬甲上,衣冠楚楚,光彩照人。他是在皇宮裡吃了飯,然後來到葵花大院無拘無束地消磨夜晚的時光..侯爵自從斯坦因布羅肯鬧了那次眾所周知的肚子痛病之後,就沒見過他。現在,他立刻放下骨牌,匆匆走上前去使勁地擁抱他。不等他坐下,不等他去和別人握手,侯爵立即請求他唱一首優美的芬蘭歌曲,就唱一支,一支使他心醉的歌! ..“就唱支《民謠》,斯但因布羅肯。我不能呆太久了,還等我玩牌呢。 就唱《民謠》!來,格魯熱斯,進去彈鋼琴! ” 外交官微笑著說,由於他在皇宮裡國王陛下御前表演過了美妙的音樂,已經累了。但是他從來不肯掃侯爵的興。然後他們就手挽著手走向音樂室,後面跟著格魯熱斯,他是費了不小勁兒才從那個沙發角落里挺起身子來的。 過不久,穿過那半掩的帷幔,外交官那甜美的男中音隨著低沉的鋼琴聲,飄進了各個房內。那首《民謠》的低沉曲調催人欲睡,侯爵欣賞的那首抒情歌詞已經澤成了法文。 《民謠》中唱到了那悲哀的北方薄霧,唱到了冰冷的湖泊和金發的美女們..在這當幾,塔維拉和卡洛斯已經開始了一局骨牌。玩一個點兒一托斯當的。不過,這天晚上卡洛斯沒一點兒興致,玩牌心不在焉,他一直在輕聲地哼著那《民謠》的淒涼曲調。後來,當塔維拉麵前只剩了一張牌的時候,他立刻把剩下的牌全買了過來。然後,他轉過身子問克拉夫特辛德拉的勞倫斯飯店是否全年營業。 “達馬祖的辛德拉之行把你惹火兒啦,”塔維拉不耐煩地咕味著說。 “接著玩兒呀!” 卡洛斯沒吭聲,無精打采地出了一張牌。 “贏了!”塔維拉喊道。 接著,他得意地跳起來,數著卡洛斯共輸了六十八個點兒。 就在這時,侯爵走了進來。塔維拉贏了牌很使他惱火。 “現在咱們來!”他嚷道,使勁拉過來一把椅子。 “餵,卡洛斯,讓我來把這個強盜揍一頓。然後咱們玩三個人的。你說來多少錢的,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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