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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0908 2018-03-21
一談到入侵,現在所有的人都活躍起來。啊,可以進行一場英勇的抵抗!科恩可以出錢,可以到美洲去買武器和大砲——克拉夫特當即獻出了他收藏的一套十六世紀的刀劍。但是,將軍怎麼辦?出錢去僱,比方說麥克馬洪,價錢可能很便宜..“克拉夫特和我組織一支游擊隊,”埃戛嚷道。 “悉聽尊命,我親愛的上校。” “阿連卡,”埃戛接著說。 “你到鄉下去,負責用歌曲和詩篇宣傳愛國主義!” 於是,這位詩人放下了酒杯,象獅子晃脖子那樣動了動:“我這可是一把老骨頭了,孩子埃不過,這把老骨頭不光會寫詩,還能扛槍,又有好槍法,可以搬倒一雙加里哥人①..真的,孩子們,想起這樣的事,我的心就非常沉重!在談論這類涉及到國家,涉及到誕生我們的這塊國土的問題上,你們怎麼竟然還笑得出來,見鬼了!我同意,也許我們的國土貧瘠,但是,這又何妨。我們只有她,別無所有!我們在這裡生,在這里長..算了,談別的事吧,談談女人吧!”

他推了一下盤於,雙眼噙著愛國主義的激動淚花。 達馬祖打從談論愛米丁尼亞那位姑娘的情況後,就一直不吭聲,而且恭敬地看著卡洛斯。就在這沉寂之中,達馬祖慢慢地抬高了聲音,用一種明事理而又狡猾的聲調說:“如果事態演變到了這個地步,如此糟糕,那我還是小心為妙,跑到巴黎去..”埃戛這下可得意了,開心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瞧,從達馬祖嘴裡出來的,就是葡萄牙尊嚴的自然而真實的聲音!逃跑,溜走! ..里斯本自上而下就是這麼想的! “孩子們,只要第一個西班牙士兵出現在我國的疆土上,全國上下就會像兔子那樣逃竄!這將成為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大潰逃!” 此時,群情激憤;阿連卡高呼道: “打倒叛徒!” 科恩插話說,葡萄牙士兵是勇敢的,象土耳其人一樣,雖然紀律性差,但很頑強。卡洛斯也嚴肅他說:①加里哥是西班牙加里西亞省人;此處就是指西班牙人。

“不..誰也下會逃跑的,一定會光榮殉國。” 埃戛怒不可遏。他們裝出這副英雄相是為什麼?經過五十年的憲制政體,這個民族生長在繁華市區的貧民窟裡,受的是拙劣的中學教育,梅毒纏身,在發霉的辦公樓裡消耗著生命,到星期天,偶爾才被弄到人行道上透透風,撣撣塵土。他們骨瘦如柴,沒有個性,是歐洲最懦弱,最膽小的民族。 難道在座的各位對這些全然視而不見嗎? “這些是里斯本人的毛病,”克拉夫特說。 “里斯本等於葡萄牙,”另一個人嚷道。 “里斯本以外等於零。我們整個國家都集中到了亞卡達宮和聖本托宮①之間了!” “這是歐洲最可卑的民族!”埃戛還在叫喊著。 “什麼樣的軍隊呀!經過兩天的行軍,一個團竟然有成批的人住進醫院!在議會開幕那天,親眼看見一個瑞典水手——一個壯實的北歐人——赤手空拳把一個連的士兵打得抱頭鼠竄。當兵的拔腿就跑,子彈袋在腰間甩來甩去;當官的驚恐萬狀,躲在台階的一角,嘔吐不止!”

對他這席話,在座的人部紛紛抗議。不,不可能有這種事..可是,他既親眼目睹,真是見鬼了! ..也許,真見過,但是那是眼睛的幻覺..“我以我母親的健康發誓!”埃戛惱火地叫道。 但是,他住了嘴。科恩碰了碰他的胳膊。科思想說話。 科恩想說,未來是由上帝主宰的。但是,在他看來,西班牙人肯定打算入侵,特別是一旦它失去了古巴,更會這麼做。在馬德里,誰都跟他這麼說,甚至部在商談軍需給養的事了。 “這些西班牙鬼子,加里西亞鬼子!”阿連卡咬牙切齒地咒罵著,面色陰鬱,用手捻著胡於。 “在馬德里的巴黎旅館,”科恩接著說。 “我認識了一位西班牙長宮,他用肯定的口氣對我說,他對有朝一日到里斯本定居並未喪失信心。我認為,西班牙人早就期待著擴張它的領土,以解決就業問題!”

於是,埃戛不知所措地把雙手貼在胸前。啊,講得多好!多麼精闢的評論哪! “科恩真了不起!”他對周圍的人嚷道。 “多麼細緻的觀察!多麼精彩的講話!你說呢。克拉夫特?嗯,卡洛斯?講得好!” 對科恩的精闢見解,大家都彬彬有禮地表示敬意。他也以激動的目光回報各位,用那隻閃著鑽石寶光的手撫摸著鬍鬚。這時,侍者端上一盤白汁青豆,並低聲他說:“科恩式小青豆。” 抖恩式?每個人都留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菜單。就是這道菜,一道蔬菜:科恩青豆。達馬祖興奮他說,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高檔貨”。香擯打開了,大家首先為科恩乾了一杯! 破產,入侵,祖國,又被忘得一干二淨——晚餐在歡樂中結束了。在一片熱烈的喧鬧聲中,酒杯此起彼落。埃戛閃著一雙醉眼,作了一次復雜的祝酒,提議為“革命”,為“無政府主義”乾杯。科恩帶著對任性孩童讓步的表情,笑瞇瞇地為此乾一杯。桌布上,水果、點心,比比皆是。阿連卡的盤子裡,香煙頭同嚼過的菠蘿渣摻合在一起。達馬祖向卡洛斯躬著腰,讚揚他①亞卡達官是大臣們辦公的場所;聖本托宮為議會所在地。

的英國種馬和四輪馬車可稱得上是里斯本之最。埃戛莫明其妙地做了那番煽動性的祝酒之後,又向克拉夫特發動了進攻。他大罵英國,並把英國開除出文明國家之列;他威脅說,英國要進行一場流血的社會革命。克拉夫特鎮定自若,微微點著頭,一面敲核桃吃。 侍者送上了咖啡。由於在桌旁已經坐了近三個小時,此時大家都站起身來,夾著雪茄煙蒂,乘著香擯的餘興,熱烈地交談著。客廳不高的天花板上懸著五盞明亮的煤氣燈,蕁麻酒和烈性甜酒的濃郁香氣與灰白色的煙霧混雜在一起,使室內很是悶氣。 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憋得難受,就走上涼台透透氣。他們是在這場歡樂的社交活動中加深認識的,這時他們又談起了阿勒克林街收藏的一套珍貴的奧里威斯莊園的家具和古董。克拉夫特進一步說,最貴重、最罕見的是個十六世紀的荷蘭櫃櫥。其他,還有幾個青銅器和一些兵器..但是,就在這時,他們又聽見了靠近桌子的那群人在喧鬧和尖叫,又是一場衝突:阿連卡搖頭晃腦,叫嚷著要反對“混蛋哲學”;另一頭,埃戛千里舉著香檳酒杯,面色蒼白,在強作鎮靜,說著:已經發表的所有那些冗長的抒情文章都應該送交司法警察定罪!

“又乾起來了,”正朝著涼台走來的達馬祖對卡洛斯說。 “是為了克拉維洛。這兩個人真夠意思!” 果真是為了西蒙?克拉維洛的現代詩,就是他那首《撒旦之死》。埃戛激動地背誦著這首詩中的段落,描述象徵恐怖的骷髏從陽光明媚的大街上走過,它身上那件絲綢的拖地長袍沙沙作響:在兩根纖細的肋骨之間,用一束玫瑰裝點! 阿連卡討厭這位“新世紀”人物——克拉維洛,他是現實主義的宦官,誇誇其談,剛愎自用,在這短短的兩小行中,就出現了兩個語法錯誤,這是一首錯誤百出的詩,人物全是剽竊波特萊爾的作品! 這時,埃戛接連喝了兩杯香檳,變得目空一切,到處尋釁。 “我明白,阿連卡,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他說。 “你有見不得人的原因。是因為他挖苦了你:阿聯格①的阿連卡,春天到,春情動..”“啊,你們全沒聽說過?”他轉來轉去不停地對人們說。 “有意思得很,這是克拉維洛的傑作。卡洛斯,你從未聽說過?真妙,特別是這一段:阿聯格的阿連卡何欲之有?

既不採摘綠茵茵原野的嫩菊, 也不去探詢金盞草.. 他要什麼? ①阿聯格是里斯本的一個區。 在綠茵茵的原野上, 阿聯格的阿連卡, 他追求的就是姑娘! 其餘的部分我記不得了,但是,這首詩最後以理智的呼聲結尾,這是對不值錢的抒情情調的地道批評:阿聯格的阿連卡。 要的是警棍的教訓! ” 阿連卡用手抹了抹蒼白的額頭,深陷的眼睛緊緊盯住對方,操著嘶啞的嗓子,慢吞吞他說:“餵,若昂?埃戛,我告訴你一件事,小伙子..所有這些打油詩,那個瘦鬼和他的追隨者們粗俗的譏諷,就像是流經我腳下小水溝裡的污水一樣,我的辦法是:捲起我的褲腿!卷一下褲腿,如此而已..親愛的埃戛,捲捲我的褲腿吧!” 他突然惱火地把褲腿捲了起來,襯褲都露出來了。

“好啊,你遇到這樣的小水溝時,”埃戛衝著他嚷道。 “你就蹲下,喝溝裡的水!它會補充你的血液,激發你抒情!” 但是,阿連卡不再聽他說什麼,而是揮舞著拳頭,衝著別人叫嚷:“要是克拉維洛這個鬼東西不是個瘦鬼,也許我們踢著他沿施亞都街取樂,把克拉維洛和他的詩篇,把這些糞土不如,使撒旦都心煩的東西,統統當做腳下的玩物!然後抹他一臉稀泥,再砸碎他的腦袋!” “別這樣砸碎他的腦袋,”埃戛冷言冷語地諷刺說。 阿連卡朝他轉過頭,臉色非常難看。惱怒和白蘭地酒使他兩眼冒火,全身發顫:“不,要砸碎你的腦袋,要砸碎你這個若昂?埃戛!我可以這樣砸爛你的腦袋,瞧,就這樣!”他使勁用腳一跺地板,震得整個大廳都動搖,玻璃和瓷器碰得叮噹響。 “不過,我不想砸爛它,孩子們!因為這腦殼裡裝的盡是糞便,盡是令人作嘔的殘渣,濃血,霉爛的東西,如果把他的腦殼砸碎,孩子們,要是砸碎了他的腦殼,所有的腐爛腦漿都將迸發出來,全市就要傳上瘟疫,咱們都會染上霍亂。天哪,咱們都會得了瘟疫!”

卡洛斯見他太激動,就位住他的胳膊,想使他冷靜下來:“哦,阿連卡!別這樣..不值得這樣!..”對方掙脫開他,氣喘吁籲地解開了外套衣扣,使勁地嚷道:“的確,誰也不值得為克拉維洛這個'新世紀'的鬼東西生氣,這是個無賴之徒!他忘了他那個邋遢的姐姐是波爾圖市馬古?卡納維澤斯區的一名價值兩個小錢的妓女!” “不許說了,這太過分了,你這個畜生!”埃戛叫起來,怒氣沖沖地揮動著拳頭。 科恩和達馬祖驚恐地抱住了他。卡洛斯馬上把阿連卡拉到窗前。後者兩眼赤紅,拚命把領帶解鬆了,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個擺著雕花的羊皮沙發和山茶花的講究客廳,此刻卻像個酒館,惡棍們互相咒罵,煙氣瀰漫。達馬祖面色蒼白,用沙啞的聲音挨個地請求道:“各位少爺,各位少爺,這是在中央大飯店!耶穌吾主呀..這是在中央大飯店吶!..”埃戛被科恩抱住了,他還繼續在用沙啞的嗓子叫道:“你這個畜生,你這個膽小鬼..放開我,科恩!不,我非揍他一記耳光不可!..安娜?克拉維洛太太真是個天神般的好人!..你這個誹謗之徒..不,我一定得掐死他!”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克拉夫特一直是無動於衷地大口喝著沙特勒茲①。 對於兩種文學學派之間的爭吵、搏鬥、叫罵,他已司空見慣。阿連卡對另一位詩人的姐妹的粗俗態度,在葡萄牙文學批評中已屢見不鮮。這一切只是使他冷冷一笑,泰然處之。另外,他也知道,很快他們就會和解,會熱烈地擁抱。果真如此。阿連卡跟著卡洛斯從窗台前轉回米,一邊扣著外套的釦子,臉色陰沉,像是有點後悔。客廳的另一角,科恩以老子的架勢,嚴肅認真地同埃要談著話。然後,他轉過身來,舉起手,提高嗓門說,在場的各位全是君子,阿連卡和埃戛是兩位天才,都具有崇高的心靈,他們應該互相擁抱..“去,握握手,埃戛,為了我,請這樣做吧!..阿連卡,來,我請求你這麼做!” 《愛維拉》的作者往前邁了一步,《一顆原子的回憶》的作者伸出了手。但是,第一下握手是勉強的,無力的。接著阿連卡大大方方他說,他和埃戛之間不應籠罩著烏雲!剛才做得過分了..是他脾氣壞,一時動了肝火,這種火氣給他的一生帶來過多少傷心的淚水啊!他還要藉此機會高聲宣布,安娜?克拉維洛夫人是位聖潔的女子!他是在馬古?卡納維澤斯的貝索度家裡認識她的..安娜?克拉維洛夫人是位賢慧的妻子,慈祥的母親。他從心底承認,克拉維洛才華洋溢! ..他斟上一杯香檳,象祭神似地在埃戛面前高高舉起:“若昂,祝你健康!” 埃戛也落落大方地回敬說: “托馬斯,祝你健康!” 兩人擁抱了。阿連卡發誓說,就在前一天晚上,在若安娜?科丁紐夫人家,他還說過,他還沒見過有什麼人的才華超過了埃戛!埃戛馬上說,就優美抒情而言,沒有任何人的詩能與阿連卡的詩歌相比。他們再一次擁抱,井相互拍拍肩膀。他們是“藝術兄弟”,是天才! “這是兩位超人,”克拉夫特低聲地對卡洛斯說,一邊在找自己的帽子。 “他們讓我■心。去透透氣去!” 夜深了,已是十一點鐘。人們還在喝著白蘭地。過了一會兒,科恩拉著埃戛走了。達馬祖也和卡洛斯一同離去。卡洛斯準備穿過阿泰羅步行回家。 來到門口,詩人停止了腳步,鄭重他說:“孩子們,”他叫起來,一邊脫下帽子,使勁地擦擦前額。 “怎麼樣? 我覺得我的表現可以稱得上是有君子風度了吧? ” 卡洛斯同意,並誇獎他的氣度寬宏.. “我很高興你對我說的這席話,因為你深知何謂君子!好,現在咱們就一起朝阿泰羅走吧..但是,我得先到那兒去買包煙..”①沙特勒茲是一種混合配製的法國烈酒。 “真是個人物!”看著阿連卡遠去了,達馬祖大聲說。 “事情差點弄得不可收拾..”他隨即又讚揚起卡洛斯來。馬亞先生是不會想到的,他達馬祖多久以前就渴望認識他了。 “哦,是嗎..” “清閣下相信..我不是個溜鬚拍馬的人..但是,閣下可以問問埃戛,我曾說過多少次:閣下是里斯本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 卡洛斯低頭不語,只是抿著嘴笑。達馬祖再次抒發了自己的情懷說:“馬亞先生,這是真誠的話。請閣下相信,完全是肺腑之言!” 他的確是真誠的。自從卡洛斯在里斯本住下,這位顴骨高高的肥胖青年就默默地、深深地對他懷著欽佩。而卡洛斯卻全然不知此情。他那雙鋥亮的漆皮鞋和手套的顏色,都引起了達馬祖的敬慕,就像信條、原則一般重要。 他把卡洛斯視為瀟灑風度的最高典範,是他喜歡的那種瀟灑。他把卡洛斯當做布魯梅爾①00100750_189_1,多爾賽②00100750_189_2,莫爾尼③——視為他常常瞪著大眼睛說的那種“只有國外才能見得到的東西”。這天下午,當他知道要同馬亞一道共進晚餐,能和馬亞相識時,他就在鏡子前擺弄領帶,灑香水,折騰了有兩個小時,就像要和一個女人去幽會一樣——也是為了卡洛斯;他命令十點鐘就要備好馬,車夫胸前還別了一枝花。 “如此說來,那位巴西女士就住在這兒?”卡洛斯問道,並往前邁了兩步,眼睛盯著三樓亮著燈的窗戶。 達馬祖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她住在另一頭。他們十五天前到這兒來的..是些很有風度的人。她真迷人,閣下注意到了嗎?在船上,我緊追著她..她也跟我聊聊!但是,從我到達這里後一直很忙,這裡吃飯,那裡晚會,還有些小小的奇遇..我一直沒能來這兒,只給他們留過幾張條子。可我眼前總是她的形象,但願她多住些時候..也許我明天來,現在我就感到渾身癢癢了..如果我單獨碰上她,一定當即給她熱烈的一吻。我不知道閣下是否也這樣。而我,對女人的理論是:吸引住她!我的辦法是,毫不遲疑地把她抓住!” 這當兒,阿連卡從香菸商店回來了,嘴裡還叼著根雪茄。達馬祖告辭時,大聲對車夫說著聖卡洛斯劇院的台柱莫萊莉夫人的住址,為的使卡洛斯聽見。 “這位達馬祖是個好青年,”阿連卡說著挽起卡洛斯的胳膊,一起沿著阿泰羅街走去。 “他是科恩家的常客,在社會上很受寵愛。這小伙於家資萬貫,是放高利貸的老西爾瓦的兒子,那老頭子把你父親刮得好苦啊,對我也一樣。但是,他用薩爾塞德簽名,也許這是他母親的名字,或者是他編造的。他是個好青年..他父親卻是個惡棍!我簡直都好像聽見彼得羅帶著那種高雅的貴族風度對他說:'西爾瓦,你這個老猶太,錢,大量的錢!..'這就是過去的時代。我親愛的卡洛斯,是難忘的時代。我們引為驕做的時代!” 長長的阿泰羅街,一排暗淡無光的煤氣燈像出殯的行列;就在沿路走著的當兒,阿連卡談起了他和彼得羅年輕時代那些“難忘的時刻”。從他的抒情話語裡,卡洛斯感到了從那個已經成為過去的世界中發出的一股奇異的芳香..那時男人們對內戰的熱情猶存,他們成群結隊地擁向酒館,鬧得天翻地覆,或是揚鞭修馬駕著兩輪獨座馬車拚命奔向辛德拉。當時辛德拉是個談情說愛的幽會之地。在浪漫的樹叢中,高貴的淑女們偎依在詩人們的懷抱裡。她們就是愛維拉們,而他們則是安東尼們。當時,錢財富足,王室歡樂,繁榮的文學復興使這個素有歐洲美麗花園之稱的國家更加絢麗多彩。來自科英布拉的畢業生們能言善辯,宮廷的大臣們在鋼琴伴奏下吟而詩篇,連頌詞和法律草案也充滿了抒情的色彩..“當時的里斯本顯然更歡樂,更有趣,”卡洛斯說。 “那倒是另一回事,我親愛的卡洛斯!當時,人們過得還可以!沒有這些科學的派頭,也全然沒有這些哲學上的誇誇其淡和這幫實證主義的紈褲子弟..但是,孩子,當時人們心腸好!人們靈感多!就是在政治上也是如此..看看現在這班人,這群無恥之徒..那時候,人們可以到議會去,受到鼓舞,增長智慧!..那些人的頭臨清醒、透亮!..除此之外,孩子,還有非常美妙的女人。” 他有氣無力地垂下肩,完全沉浸在對這已經失去的世界的懷念之中。他那詩人的蓬散頭髮,在他那寬簷的舊帽子下垂著,這更給他增添了幾分寒酸相。他的外套破舊,做工粗劣,勉勉強強地裹住了腰。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程。走到詹?維德斯街後,阿連卡想“清醒清醒”。 兩人走進一家小店。地下室裡一盞煤油燈的暗淡的黃光照著櫃檯那潮濕的鉛板和貨架子上的瓶子。老闆娘蒙了塊頭巾,燈光下她那身影更顯得淒涼。阿連卡對這家店鋪似乎很熟悉,甚至知道岡迪達太太牙疼。他勸她馬上去診治。他親切地穿過朦朦的煙霧往下走,然後雙肘支在櫃檯上。當卡洛斯要為白朗姆酒付錢時,他生氣了。他往發亮的櫃檯上摔了兩枚硬幣,認真地嚷道:“在酒店裡,我要爭這個做東的榮譽,親愛的卡洛斯!在官廷大廈讓別人掏錢..在這兒,酒店裡,我付!” 走到門口時,他挽住卡洛斯的胳膊。在街上默默無語地慢慢走了幾步後,他又停了下來(眼睛盯住漆黑的夜),用那種好像被這深沉的夜幕吞噬了似的含糊不清的聲音,沉思他說:“孩子啊,那位拉結?科恩太太真如天仙般美貌!你認識她嗎?” “見過面。” “她沒使你想起《聖經》裡的一位女性?我不是指朱蒂思和大利拉①這類男性化的婦人,而是指《聖經》中詩意般溫柔的女性..她是個絕代佳人!” 拉結是阿連卡的精神的激情,是他的情人,是他的貝婭特麗齊..“你看過我寫的曾在《國家日報》上發表的那幾句詩嗎? “四月來到了!你是我的, 風對玫瑰說道。 這兩句寫得不錯!在這兒,耍了一個小花招:四月來到了,你是我的..但是馬上又說:風對玫瑰說道。你懂這裡的意思嗎?前後呼應。但是,你想像不出裡面還有別的意思,或者說,我在向她求愛..科恩是位朋友,是個兄①大利拉是《聖經》中參孫的情婦,參孫被她出賣;後人往往稱下忠誠的女人為大利拉。見《舊約》《士師記》第十六章。 弟,而他的妻子——拉結真有點像我的姐妹一樣..但是,她是位天仙。那雙眼睛,孩子,溫柔明亮,就像柔和的天鵝絨! ” 他摘下帽子,擦擦寬寬的額頭。然後,語調也變了,吃力他說:“那位埃戛還是很有才華..他常去科恩家..拉結覺得他是個頂頂有趣的人物..”他們來到了葵花大院門前,卡洛斯停住了步。阿連卡看了一眼這幢房子修道院式的莊嚴外表,裡面一片寂靜,沒有一絲亮光。 “你們這幢房子外觀頗為雄偉..好,請進去吧,孩子,我也要慢慢溜達回我的家了。你要是想找我,孩子,請到卡瓦留街五十二號四層。那座樓是我的,但我住在第四層。開始我住二層,慢慢往高處爬..親愛的卡洛斯,我唯一攀登的就是樓梯。” 他做了個手勢,似乎不在乎那些苦難。 “找一天你來我家吃晚飯。我不能設宴請你,但是,你一定能喝上一碗湯,嚐一只烤雞..我的用人馬竇斯是個黑人,也是我的朋友;他已經幫我多年了,做一手好菜,到時候一定請他做!他過去經常給你父親——我可憐的彼得羅做飯吃..那個時候,我的孩子,我那個家熱鬧非常。我讓他們住,讓他們吃,還給他們錢花。今天那幫傢伙中的許多人坐上了闊氣馬車兜風,後面還帶個聽差的..現在他們看見我都把臉一扭..”“這是你自己的想像,”卡洛斯安慰他說。 “不,卡洛斯,”詩人非常認真而且痛心地回答說。 “不是我想像的。 你不了解我的命運。我已飽經滄桑,孩子。我不該有這等遭遇。真的,不該..”他一把抓住卡洛斯的胳膊,顫顫巍巍地說:“瞧,現在這些名流,過去他們同我一道大吃大喝。我慷慨地借錢給他們,通宵達旦地款待他們..可是現在,他們當了大臣,大使,成了名流雅士,成了一群魔鬼。他們把手中的餅子分點給你嗎?不,連我都不給。真痛心哪,卡洛斯,真癰心,我親愛的卡洛斯。真見鬼,我不要他們授予我什麼伯爵頭銜,也不要他們給我個使館..而只要在哪個機關里給點兒事做..但是,這個看門的份兒都沒有!好在我還有那麼點麵包,還有那麼幾兩菸絲..但是,這夥忘恩負義之徒氣得我頭髮都白了..好了,我小想再打攪你了,願上帝保佑你幸福,你應該幸福,我親愛的卡洛斯! ” “你不上去坐一會兒嗎,阿連卡?” 如此誠懇的心意感動了詩人。 “謝謝,孩子,”他擁抱著卡洛斯說。 “我很感謝你,因為我知道,這是發自內心的..你們家的人心都好..你父親心腸好;他的心又寬宏又實在,象顆獅子的心!請你相信,我可以做你的一個朋友。這不是空話,是發自這裡面..好,再見了,孩子。你要支雪茄嗎?” 卡格斯,就像對待一件上天的賞賜那樣,馬上接受了。 “好,給你一支雪茄,孩子!”阿連卡興奮地叫起來。 這支雪茄是送給一位富有的人,送給葵花大院的主人,這使他立時回憶起在麻萊咖啡館的時刻,那時他曾像個多愁善感的曼弗雷德①,端著滿滿一盒雪茄向四周的人敬送。於是,雪茄激發了他的興致。他親自劃了根火柴,①拜倫寫的同名詩劇《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一個悲劇式的人物。 看著雪茄燃著,青煙繚繞。怎麼樣,這雪茄還可以吧?卡洛斯覺得雪茄味道極好! “還好,我給你的是支好雪茄!” 他再次擁抱了卡洛斯。當他終於心滿意足地哼著一段法多民歌慢慢移步離去時,時鍾正敲打一點。 回到房內,卡洛斯躺在長沙發靠椅上,把阿連卡給的那支糟糕透頂的雪茄抽完。巴蒂士塔給他泡了一杯茶。在睡覺前,他又回憶起那位年邁的詩人對他講述的奇異的往事..可憐的阿連卡,人倒可親!他談到彼得羅,亞羅友斯區,提到過去的友人和往日的風流韻事時,是如何地想方設法避而不涉及瑪麗亞?蒙弗特的名字啊!在阿泰羅街謾步時,卡洛斯不止一次地問他:“好阿連卡,你說說我媽媽的情況,我完全知道,她是跟一個意大利人跑了!” 這使卡洛斯朦朦朧朧地想起了在科英布拉他聽到的這樁可悲的往事的情景。那天晚上,一切都那麼做作,簡直漏洞百出。因為遵照彼得羅的遺書,爺爺綸他講的是個冠冕堂皇的故事:熱戀的婚姻,性格的不和,友善的分手。然後媽媽又和姐姐遷往法國,並且在那兒故世。就這麼回事。父親的死一直被說成是長期神經官能症突然惡化的結果。 但是,埃戛對事情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從他叔叔怕怕們那兒聽說的..一天晚上,他們一起吃過夜宵,埃戛喝得酊酩大醉,高談闊論,說起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披露出了內心的想法。他鄙視女人的誠實,認為這是婦女退化的起因;他列舉私生於總是聰明、勇敢、有出息為證!如果埃戛的媽媽,他的親生母親不是個資產階級的聖潔婦女,成天捧著念珠在火爐旁禱告,而是像卡洛斯的母親那樣,是個風流女郎,因為愛上一個流亡者可以拋棄資財、尊嚴、榮譽、生活的女人,那他會是很自豪的!在寧靜的夜色中,卡洛斯一聽這話,就呆若木雞地停在了他們正在走過的一座橋中央。但是又不能問埃戛,因為他正滔滔不絕地講著。沒過多時,他就出了洋相,吐了卡洛斯一手一身。卡洛斯還得把他連拉帶拽地弄回塞沙斯的住處,幫他脫了衣服,還得忍受醉漢的親呢和親吻,甚至在走廊上埃戛擁抱他時還滿口飛沫地嘟囔說:“我要做個私生子;我希望我的媽媽是個蕩婦!..”這天晚上,卡治斯難以成眠,一直在想,這個媽媽同別人對他說的完全不同;她競會投入一個流亡者的懷抱——也許是個波蘭人!第二天,他到埃戛房內,求他看在好朋友份上,講出全部實情。 可憐的埃戛病倒了,面色蒼白,頭上紮了塊濕布。這個可憐人尷尬非常,不知說什麼是好!卡洛斯坐在床邊,就像以往晚上聊天那樣,安慰著他。他此次來並非因為感到受了侮辱,而是出於一種好奇!人們對他隱瞞了他親人的如此重大的事情,真是見鬼了;他要了解事情的原委!其中一定有個浪漫故事!他要聽聽這段羅曼斯! 於是埃戛又恢復了勇氣,慢慢他講出了這個故事——這是他從叔叔處聽來的——瑪麗姐怎樣愛上了一位親王,如何與他私奔,後來又多年沒有了她的消息..這時,假期開始了。在聖奧拉維亞,卡洛斯告訴爺爺,埃戛如何醉酒,如何胡言亂語慷慨陳辭,如何一邊打著嗝一邊說出了那件事。爺爺不知所措了,一時無言以對——最後,他無力而痛苦地講了出來,聲音是那麼微弱,就像心臟在胸腔裡已經停止了跳動。但他還是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卡洛斯這樁不光彩的浪漫史的全部始末,一直說到那天下午彼得羅來見他,臉色蒼白,渾身是泥,撲倒在他懷裡,像個孩子那樣痛苦地放聲大哭。爺爺接著說,這樁幽情的結局導致他母親在奧地利的維也納亡命,以及他從未見過面的孫女的死亡,當時蒙弗特是帶了她山逃的..情況就是這些。這樣,家庭的羞恥如今部埋進了聖奧拉維亞的陵墓,以及遙遠的異國的墓地..卡洛斯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同爺爺進行了這場悲傷的談話之後,他試騎了一匹英國母馬。晚餐時,席間只談論了這匹叫蘇旦娜的母馬。事實上,不幾天,他就忘卻了那個媽媽。他對這齣悲劇的感受只不過是一種虛無飄渺的像對文學一般的興趣。這件事發生在二十幾年前,一個實際上已經完全消逝了的社會裡,就像是一個古老的家族史上一樁微不足道的軼事,就像一個祖先死在了亞爾卡塞?吉比或像他的祖母曾在御榻上躺過一樣。這件事沒使他流過一滴淚水,也沒使他臉紅。的確,他似乎寧願為自己的母親感到自豪,猶如得到一株罕見的珍貴花朵,因為他不能為她的過錯而終身自責。為什麼要那樣?他的榮譽不取決於她由於內心衝動而犯下的過失。她有罪孽;她已經故去,也就完結了。該想的倒是父親,他因為戴了綠帽子而絕望,倒在了血泊中,死於非命。但是,他沒見過父親,對他所有的印象,以及慈樣的記憶,就是那幀沒有表情的拙劣的畫像,這幀油畫掛在穿衣室裡,畫上是一位膚色棕褐、眼睛大大的,戴著一副黃鹿皮手套、手持皮鞭的青年..對於母親,他毫無印象,既沒照片連個鉛筆的素描都沒有。爺爺告訴他,她是個金發女郎。除此之外,他就毫無所知。他沒見過雙親,沒枕過他們的臂膀睡覺,也從未得到過他們的愛撫和溫暖。父親、母親,對他來說,不過是通常崇敬的象徵。爸爸,媽媽,天倫的慈愛全都集中在爺爺一人的身上了。 巴蒂士塔端來了茶,阿連卡給的那支雪茄燃盡了,他仍然靠在長沙發上,沉湎在回憶之中。由於這頓晚餐時間過長,疲勞使他慢慢地進入了夢鄉..於是,在他合上了眼睛之後,逐漸出現了一幅瑰麗景象,五彩繽紛,充滿了整個房間。流淌的河水上空,黃昏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消逝。中央飯店的大柱子仍清晰可見,顯得更加粗了。一位頭髮花白的黑人懷抱著一隻小狗走了過來。一位身材頎長的女人走了過去,膚色潔白如玉,女神般的美麗,身著一件熱那亞自外套。克拉夫特在他身旁說:“真美。”他微微一笑,陶醉在那胸部凸起,線條有起有伏,色彩艷麗的形象之中了。 他上床時已經凌晨三點。沒等他在那圍在綢緞窗簾之內的昏暗氣氛中人睡,又一個風和日麗的美好冬日消失了。日落之前,中央飯店粗俗的大柱子在變大;那個膚色黝黑的用人,懷抱著小狗又走了回來;身著熱那亞白外套的女人顯得異常高大,在雲層中行走,她有著朱諾①般的高貴氣派,攀登著奧林匹斯②山。她那漆皮的鞋尖插入了藍光之中,裙子在她身後拂動,像是隨風飄揚的旗幟。她一直在走來走去..克拉夫特說:“真美。”然後,一切都變得亂亂糟糟,只有阿連卡一個人,高大得像個巨人,頂天立地;他那件做工粗陋的黑外套都遮住了星星的光輝,隨著感情的激盪,他的鬍子也飛舞了起來;他舉起雙臂,在空中高呼著:四月來到了,你是我的! ①朱諾是羅馬神話中朱庇特之妻,氣派高貴的美人。 ②奧林匹斯山,在希臘北部,相傳古希臘諸神居住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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