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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1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5132 2018-03-21
這天下午,卡洛斯突然去看埃戛的房子,就是那幢有名的巴爾扎克別墅。這位空想家一到里斯本就盤算著要租下它,並且終於在這兒住下了。 埃戛給它起了這麼個富有文學色彩的名兒,與他在遠處郊區,幽靜的奔尼亞?弗朗薩租下這幢房子,是出於同樣的動機——為了讓他所崇拜的巴爾扎克的名字,郊外的寧靜,新鮮的空氣,以及那裡的一切一切,能有助於他的學習,有益於他把時間獻給藝術創作和理想,因為他打算隱避起來,象躲進一個文學的修行之地,完成他的《一個原子的口憶》!因為路途遙遠,他還租了一輛包月的雙座四輪馬車。 卡洛斯找到巴爾扎克別墅,費了一番周折。它並非象埃戛在葵花大院說的那樣,是幢瑞士農舍式的小別墅,就坐落在感恩廣場的前面,偏僻,幽靜,空氣新鮮,四周林木茂密,綠葉成蔭。

首先你得經過四叉路街,然後穿過一條兩旁是一個個庭院的寬敞小路,那是條容得下四輪馬車通過的丘陵坡道,然後,在一個拐角處就可以看見一幢周圍有圍牆,四壁陳舊的房子,門前有兩級台階,門上新的紗簾是鮮紅色的。 但是,那天上午,卡洛斯拼命地拉門鈴,敲打門環,隔著圍牆和樹梢扯著嗓子喊埃戛的名字,部沒有用——巴爾扎克別墅象郊夕一座荒無人蹟的宅子,始終沒人答理。然而,卡洛斯在敲門之前似乎聽見了開香檳酒的聲音。 埃戛聽說了這事,對僕人們人發雷霆,那些僕人也為此離開了這所房子,依他們看,這幢房子真像一座魔窟..“你明天去,如果沒人答理,你就從窗戶跳進去,放把火把房子燒了,只當它是杜依勒宮①。” 第二天,卡洛斯來到時,巴爾扎克別墅披上了節日般的盛裝迎接他:大門口一個長相醜陋的小男孩,身穿藍色雙排金屬扣的背心,係了一條潔白而硬挺的領帶,一身古代侍從的打扮,站著迎候他;上面的兩扇窗子敞開著,露出了綠色絲絨窗簾,郊外的新鮮空氣和冬日的溫暖陽光湧了進去;狹窄的台階鋪上了紅地毯,埃戛穿著一件十八世紀淡紅色緞子衣料縫製的華麗長袍——這本是他的一位祖母參加宮廷盛會的服裝——站在台階的最上一層,躬著腰,頭幾乎都觸到了地,大聲呼喊道:①杜依勒宮,巴黎一所著名古皇宮中的花園,始建於1564年,部分於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時燒毀:此宮亦稱磚瓦窯公園。

“歡迎親王光臨哲學家的寒舍!” 他用一個誇張的動作,撐開綠色的絲絨門簾,那是種既難看又使人不舒服的綠色,他把“親王”引進大廳,那裡也是一式綠色:胡桃木家具上蒙的絲絨是綠色,木結構的天花板是綠色,糊牆紙的豎條紋是綠色,桌面台佈是綠色,連掛在長沙發上方的圓鏡於反射出來的也仍然是綠色。 這裡沒肩一幅畫,一朵花,一件裝飾品,一本書。只是在一座花瓶架上擺了一尊拿破崙一世的雕像,正站在地球儀上,挺著肚子,非常傲慢,一隻手藏在背後,另一隻手深深地插進了背心。這是人們熟悉的這位英雄的姿勢。在它旁邊,有一瓶香檳酒,瓶嘴用金紙封住,兩側是兩隻細長的酒杯。 “若昂,你為何把京破崙擺在這兒?” “作為咒罵的對象,”埃戛說。 “我就是拿他來練習評論暴君的..”他高興地搓搓雙手。這天上午他心情愉快,興致很高。他想即刻讓卡洛斯看看他的臥室,那裡全部用紅底、印有微微發白的樹枝圖案的棉布裝點,床上也是這種布。似乎這就是巴爾扎克別墅的主題,它的中心,埃戛為此耗盡了他的藝術想像力。這是張木床,低矮得像張長沙發,欄杆卻很高,帶花邊的床帷,床的兩側鋪著毛絨絨的粉紅色地毯,一塊紅色印度絲質幔帳遮住床的四周,看上去像個神龕。裡面,床頭像妓院一樣肩一面閃光的鏡子。

卡洛斯非常認真地,勸他把鏡子挪開。埃夏默默地把整張床親切地看了一眼,然後,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說:“有它的妙處..”床頭桌上放了一堆書:斯賓塞①的《教育學》和波特萊爾②的著作擺在一起,斯圖亞特?米爾③的《邏輯學》上面放著《大紅房子的騎士》。在大理石面的小台几上,放著另一瓶香檳酒和兩個杯子。梳妝台有點兒零亂,在埃戛襯衣的胸飾與白領結當中,有一大盒香粉,一些捲髮器邊上放著一盒發卡。 “你在哪兒工作,埃戛,在哪兒創作你偉大的藝術?” “那兒,”埃戛樂呵呵地指著床鋪說。 接著,他請卡洛斯看看他的學習小天地。那是靠著窗戶,用屏鳳隔開的一小塊地方,被一張三腳桌佔滿了。卡洛斯在一堆漂亮的信紙中驚訝地發現了一本《詩韻辭典》..對這幢房子的參觀還在繼續。

餐廳是黃色的,幾乎空空如也,一個松木玻璃拒裡稀稀落落地擺了一套不值錢的新瓷器餐具。窗戶的掛鉤上,掛著一件紅衣服,象女人的外套。 “是很簡樸,”埃戛高聲說。 “完全適宜靠理想之花和哲學的營養生活的人。現在去看看廚房!” 門一打開,一股郊外的新鮮空氣就從敞開的窗口撲面而來。可以瞥見庭院裡的樹木,空地上的綠草:再往下,是陽光下一排排耀眼的白房子。一位抱了隻貓搖晃著的滿臉雀斑的壯實姑娘,這時站起身未,手中還拿了份《消息日報》。埃戛打趣地介紹說:“這位是約瑟弗女士,未婚,性格豪爽,是巴爾扎克別墅的烹調藝術大①斯賓寒(1820一1903),英國哲學家。 ②波特萊爾(1821— 1867),法國現代派詩歌的創始人、散文家、文藝評論家。

③斯圖亞特?米爾(1806— 1873),英國實驗派哲學家。 師。她手持報紙,可見她文化修養很高! ” 姑娘無拘無束地笑著,顯然她已經習慣了這種隨隨便便的逗趣。 “今天我不在這兒吃晚飯,約瑟弗小姐,”埃戛用同樣的語調說。 “這位陪伴我的年輕英俊公子是葵花大院的公爵,聖奧拉維亞莊園的親王;他今天招待你的哲學家朋友..我回來時,也許約瑟弗小姐已經進入了天真無邪的夢鄉,或者正睜著眼睛遐想。現在,我命令體,明天午飯,給我做兩隻可口的鵪鶉。” 然後,他突然換了個口氣,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對她說。 “烤得透透的焦焦的兩隻鵪鶉。當然,應該是涼著吃..象平時那樣。” 他挽住卡浴斯的胳膊,一起回到客廳。

“說真話,卡洛斯,你覺得巴爾扎克別墅怎麼樣?” 卡洛斯的回答就和那次談論戲劇《希伯來女人》一樣,”令人興奮。” 但是,他讚揚了埃戛的想法,房子周圍的景緻和圖案新穎的印花布。再說,這是給一個小伙子住的房子,是個工作處所..“我,”埃戛在客廳裡踱著步說,兩隻手插在他那別緻的長袍口袋裡。 “我討厭那些裝飾品,古玩,古色古香的椅子這類藝術陳設和家具..家具難道不該同使用它們的人的思想和感情一致嗎!我不是,也不想成為一個十六世紀的騎士,為什麼我要用十六世紀的東西來把自己禁錮住?最使我心裡難受的莫過於在一個客廳裡看到人們在弗朗西斯一世①時代的珍品的陳列櫃前高談闊論選舉和金融界行情上漲這類事了。這簡直就像是看到一位滿身盔甲的英俊武士,帽簷耷拉著,滿腹虔誠的信念,坐在牌桌旁玩紙牌一樣。每一個世紀都有自己的精神,自己的風格。十九世紀的思想是民主,那麼它的風格也應該是民主..”說著,膨地一聲,他躺倒在長沙發上,兩條細腿伸向半空。 “但是這種風格在葡萄牙早期先王們的踏腳凳上是創造不出來的。

少爺,請喝香檳酒。 ” 看到卡洛斯盯著酒瓶子的那種懷疑目光,埃戛嚷道:“是好酒,你以為怎麼啦?是從埃伯內②最好的一家酒廠直接弄來的,是雅各給我的。” “哪個雅各③?” “就是雅各?科恩,那個雅各。” 他正要割斷瓶塞上的細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又放下酒瓶,正了正單片眼鏡,說道:“對了,那天在勾瓦林紐家是怎麼回事?很可惜,我沒能去。” 卡洛斯描述了一番那天晚會的情況。共有十個人,分散在兩個客廳裡,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下,懶洋洋地交談。伯爵不加思索地用政治話題來糾纏卡洛斯,愚蠢地大談他敬佩的一位能言善辯的演說家,麥桑?弗里奧地區的一位議員;他還沒完沒了他講述教育改革問題。伯爵夫人那天感冒厲害,雖然她是英國人,但談起英國,她的看法和對波爾圖塞多費達街的看法一樣,很使卡洛斯驚訝。她認為英國是個沒有詩人,沒有藝術家,沒有理想的國度,①弗剛西斯一世是1515至1547年的法國國王。

②埃伯內,法國城市,盛產葡萄酒。 ③雅各,本是《聖經》中人物,而書中的科恩伯爵也是此名。 終日忙碌地在積攢英鎊..總之,很讓他厭煩..“見鬼!”埃戛低聲他說,語調露出明顯的失望。 瓶塞砰地響了。他一聲不吭地把杯子倒滿。在無聲的祝愿中,兩位朋友喝著香檳酒—一這酒是雅各給埃戛弄來的,為了埃戛能同拉結①碰杯! 不久,埃戛站起身來,眼睛盯住地毯,輕輕地晃著又一次斟滿了的酒杯,杯中的泡沫在慢慢地消失。埃戛低聲地咕噥著,語調憂傷而失望:“真是可惜!..”過了片刻,埃戛又說:“對了,少爺,我看那個勾瓦林紐夫人愛上你了..”卡洛斯承認,在埃戛最初向他介紹這位夫人時,她確實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很喜歡她那火紅的頭髮..“現在呢,剛剛相識,她那迷人的勁兒卻消失了..”埃戛拿著杯子坐下,盯著看了一會兒自己那雙主教式的紫紅色襪於,然後非常認真他說了這麼幾個字:“這是個相當夠味兒的女人,親愛的卡洛斯。”

卡洛斯聳聳肩。埃戛又說:勾瓦林紐夫人是位聰明而有趣的女性,有膽略,還有那麼點兒浪漫、誘人的..“就憑她的身材,從巴達霍斯①以西再也找不到一個女人能和她相比了!” “去你的吧,靡菲斯特。” 埃戛自得其樂地哼了起來: “我是摩菲斯特, 我是摩菲斯特..! ” 卡洛斯懶洋洋地吸著煙,還在談論那個勾瓦林紐夫人:他同她在一個客廳裡還沒說上三句話,就被她勾起了強烈的慾望。他產生這種捉摸不透的感情衝動,不是第一次了,這種慾望簡直象愛情向他襲來,至少在某個時候左右了他整個靈魂,最後變得厭煩了,“乾枯”了。就像撒在石板上的火藥,一點點火星點燃了它,很快就變成了熊熊烈焰,好像要吞噬整個宇宙,但最後它只在石頭上留下了一片黑色的印記。難道他這顆弱者的溫情脈脈的心卻不能存住一種感情,而是讓它像透過織得稀疏的次佈那樣溜走了?

“我是個枯燥無味的人!”他笑著說。 ”在感情方面,我同魔鬼撒旦一樣,是個乾癟無能的人..據神父們說,撒旦的最大痛苦是他不能去愛。” “你這是什麼話,少爺!”埃戛低聲說。 什麼話?這是嚴酷的現實!生活中他經歷過許多次感情的衝動,而這些感情在他身上卻像手中的火柴一樣,轉瞬即逝。同維也納,那位騎兵上校的夫人,即是一例!當她第一次失約時,他把頭埋進枕頭,腳踢被單,痛哭流涕。但兩個星期後,他命令巴蒂斯塔在飯店窗口觀望,以便那可憐的上校夫人從街角轉過來時,他能及時躲開!然而同那個荷蘭女人,那位魯蓋爾夫人的情況就更加糟糕了。最初,他愛得發了狂:他都打算在荷蘭永久定居,同①拉結是《聖經》中雅各的第二個妻子,美貌的猶太人。此處指伯爵夫人,因伯爵夫人與她同名。 ①巴達霍斯為葡萄牙與西班牙交界處的西班牙城市、已達霍斯以西指整個葡她結婚(只要她離了婚),還有其他一些瘋瘋癲癲的蠢事。不久,她那雙曾經摟抱過他的脖頸的那麼可愛嬌嫩的手臂,在他看來,卻變得有千斤重了..“算了吧,學究!你還在給她寫信呢!”埃戛尖聲嚷道。 “那是另一回事。我們成了朋友,純粹是精神上的關係,魯蓋爾夫人是位靈感豐富的女人。她寫過一部小說,就像布勞頓①小姐的作品一樣,是一種深刻而細膩的探索,書名是《凋謝的玫瑰》。我從來沒看過,因為是荷蘭文的。” “《凋謝的玫瑰》..荷蘭文的!”埃戛大聲說著,兩手使勁按住自己的頭。 後來,他戴上單片眼鏡,走過來站在卡洛斯面前說:“你真了不起,伙計!但是你的情況簡單,就和堂璜②的情況一樣。堂璜也有過這種火焰和灰燼的轉化。他不斷追求自己的理想,尋找“自己的妻子”——然而好像主要是在他人的妻了子中去尋找。然而睡過覺後卻,卻說,他弄錯了,她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他會表示一下歉意,一走了之。在西班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做。你跟他一樣,是個地地道道、放蕩下羈的公子哥兒,最後你也會像他一樣,以可怕的悲劇告終!” 他把杯中的香檳一飲而盡,然後在客廳里大步地走著:“我心愛的小卡洛斯,一個男子到處亂找'自己的妻子',真是枉然。 她會找上門來的。每個男人都有'自己的妻子',而且必定會找到她。你在這兒,在四岔路街,她也許在北京;你在這兒,用我的絲線擦你的皮鞋,她卻正在孔廟裡,叩頭禱告,你們兩人不知不覺,難以抗拒地,命中註定將碰到一起! ..我今天可算得上是口若懸河了。不過,咱們也談了些愚蠢的事。穿衣服吧。我穿衣戴帽的當兒,你再準備幾句關於撒旦的話。 ” 卡洛斯呆在綠色大廳裡吸完了他的雪茄,與此同時,埃戛在裡邊翻騰抽屜,扯著嘶啞的嗓子唱著古諾的《船歌》。出來時,他已經穿上了禮服,繫著白領帶,正在穿外套——一雙眼睛因為喝過香檳酒而放著光彩。 兩人朝樓下走去。僕人已在門口,等候在卡洛斯的馬車旁。僕人那配上金黃鈕扣的藍色短制服,一對皮毛象錦緞般閃亮的漂亮栗色馬,銀質的馬俱,號衣上戴著鮮花的車夫,所有在巴爾扎克別墅附近的這一切,繪成了一幅豐富多采的畫面,使埃戛心醉神迷。 “生活是美好的,”他說。 馬車出發了。當它正要進入感恩廣場時,一輛敞篷的四輪馬車飛快地與它交錯而過。那輛車上,有個人帽子壓得低低地,正在看一張報紙。 “是克拉夫特!”埃戛倚在窗口嚷道。 馬車停住了。埃戛跳下車,在人行道上邊跑邊喊著:“餵,克拉夫特!餵,克拉夫特!” 過了片刻,聽到那兩個人說話聲近了,卡洛斯也下了車。他看見一位個子不高,滿頭金發,皮膚紅潤、細嫩,表情冷漠的男人,在那件合身的燕尾服卜是肌肉發達的身體。 ①布勞頓(1840— 1920),英國小說家。 ②英國詩人拜倫的長詩《堂璜》中的主人公。 卻說,他弄錯了,她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他會表示一下歉意,一走了之。在西班牙,他一而再,再“餵,卡洛斯,這位是克拉夫特,”埃戛以一種古樸的方式介紹說。 兩人微笑著握握手。埃戛堅持要大家回到巴爾扎克別墅,再喝上一杯香檳,以慶祝“耶穌的降臨!”克拉夫特以他那特有的平靜安詳的方式表示了謝絕。他昨天晚上從波爾圖來,已經見到過豪爽的埃戛,現在他利用來到這離城較遠的住宅區的機會,去看望他的一位德國老朋友謝爾根,他住在奔尼亞?弗朗薩。 “那麼,這樣辦!”埃戛嚷著說。 “為了大家能談談,也增進你們兩位的了解,你們明天跟我一道去中央飯店吃晚飯。說定了,嗯?好極了,六點鐘。” 馬車剛一起動,埃戛就開始他那老一套的對克拉夫特的讚美。他對這次相遇很感高興,這使他的歡樂又增添了光彩。克拉夫特最使他著迷之處是他那舉止端莊的紳士氣派。他無論打台球,在棋盤廝殺,同女人交往,還是動身去巴塔哥尼亞草原,都保持著這種風度。 “他是里斯本的一傑。你會非常喜歡他的..他在奧里威斯的房子簡直是個奇異的古玩店!” 他突然停了一下,然後緊蹩眉頭,神情不安他說:“見鬼了,他怎麼知道的巴爾扎克別墅?” “你並沒對此保密,對吧?” “沒有..可是我也並沒張貼廣告宣傳啊!克拉夫特是昨天到的,也沒見過我認識的什麼人..有意思!” “在里斯本,什麼都可以知道..” “這個鬼地方!”埃戛嘟噥著說。 中央飯店的晚餐推遲了,因為埃戛逐漸把他的想法豐富了,現在他把這次晚餐變成了一次歡迎科恩的晚會。 “我常到那兒吃晚飯,”他對卡洛斯說。 “每個晚上都去..總得禮尚往來嘛..在中央飯店一頓晚餐也就夠了。為了道義上的效果,我要把侯爵和斯坦因布羅肯那老傢伙給拉來陪客。科恩是喜歡這類人物的..”但是,計劃又不得不再次改變,因為侯爵到戈勒幹去了,可憐的斯但因布羅肯腸胃不適。埃戛想請格魯熱斯和塔維拉,但是,他又擔心格魯熱斯那頭蓬亂的長發和他一發脾氣就出口傷人,會把這頓晚餐攪得不歡而散。最後他決定請兩位科恩的摯友,這麼一來也只好不請塔維拉了,因為他曾同這兩位先生中的一位在“胖羅拉”家拌過嘴。 客人定了,晚餐也安排在星期一,於是埃戛同中央飯店老闆商談了一次。他向埃戛建議多擺些鮮花,再用兩隻菠蘿裝飾餐桌,還提出把菜單中的一道菜註明力“科恩式”的菜,具體建議是:科恩式肉餡西紅柿..這天下午六點鐘,卡洛斯去中央飯店路過阿勒克林街時,在亞布朗大叔古玩店裡看見了克拉夫特。 那猶太老頭正在拿個偽造的拉度宮的瓷器給克拉夫特看,見卡洛斯走進店來就趕緊脫下那頂齷齪的無簷軟帽,雙手貼在胸前,對卡洛斯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然後,他用夾著英文的、帶外地人腔調的葡萄牙語請堂卡洛斯?達?馬亞先生(他稱之為“尊敬的老爺”,“漂亮的紳士”)看看他為馬亞先生保留的一件珍寶,慷慨的紳士只需稍稍動一下眼睛,那件珍寶就在旁邊的倚子上。那是一個西班牙女人的畫像,著筆粗放,在淡淡的玫瑰色背景上畫著一張失去了姿色的美人的面孔,塗了白堊的臉上斑斑點點,是放蕩生活的印記,嘴角掛著一絲不懷好意的誘人的微笑。 卡洛斯不動聲色地給了十個托斯當。克拉夫特對如此大方感到十分驚訝。善良的亞布朗默默一笑,咧開了花白鬍子下那張只有一顆牙的大嘴,慢慢地品味著“闊老爺們開的玩笑”。真給十個托斯當!如果這幅畫下方署上佛圖尼①的名字,至少價值一萬雷亞爾②。但是,這幅畫沒署這位名家的大名..就是現在這樣也值十張兩萬雷亞爾的票子啊..“值十根上吊繩,你這個沒心肝的猶太人!”卡洛斯嚷了起來。 他們走出古玩店,奸詐的老頭兒站在門口,躬著九十度的腰,雙手貼在胸前,對兩位大方的貴人千祝福萬祝福..“亞布朗這老頭沒有一件好東西,”卡洛斯說。 “有個姑娘,”克拉夫特說。 卡洛斯認為她長得倒是不錯,就是臟得讓人噁心。藉著談論亞布朗,卡洛斯向克拉夫特問起了他在奧里威斯收藏的珍貴古董,埃戛曾說,那都是些高雅的古玩和有藝術價值的家具,儘管他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 克拉夫特聳聳肩膀。 “埃戛一竅不通。就是我在里斯本的那些東西也談不上是收藏,是些偶爾弄到的小玩意兒..再說,我也準備把它處理掉!” 這番話可真使卡洛斯感到意外。他從埃戛那兒聽說,那些古董都是花費了多年心血精心收集的,反映了一個人對生活的熱愛與關心。 克拉夫特對這種說法一笑置之。其實,他是一八七二年才開始對古玩產生興趣的。那時,他剛從南美回來。隨處看到一點兒就買一點兒,都存放在奧里威斯那所房子裡。當時,租那所房子也出於偶然。一天早晨,他發現這所空空蕩蕩的舊房子和它周圍那個小花園,在四月的陽光下還挺雅氣,於是就租下了。現在,如果能把現有這些東西脫手,他打算專門收集十八世紀的藝術珍品。 “保存在奧里威斯?” “不,放在我的波爾圖附近的一個莊園裡,就靠近河邊。” 兩人走進中央飯店的院內——這時,一輛馬車從旁邊的阿森納街飛速駛來,在飯店門口停下。一個身著外套和肥大褲了的頭髮花白、長相不俗的黑人,馬上跑到車窗前。車內一個蓄著黑鬍子、乾瘦的年輕人把一隻可愛的蘇格蘭小母狗遞到他懷裡。這隻狗蓬鬆鬆的毛,細長發亮,全身銀白色。他下車後,旁若無人、裝模作樣地把手伸給了一位身材頎長的金發女子。她頭上是一塊烏黑的面紗,半蒙住臉,就更襯托出她那白皙膚色的光潔。克拉夫特和卡洛斯閃到一旁,這位女士邁著女神般傲慢的步子,從他們面前走過。她身材勻稱,嫵媚婀娜,走過以後,她那頭金髮留下了華麗的光輝,空中飄溢著一股香氣。她穿了一件合身的熱那亞白天鵝絨外套,那雙漆皮靴子,頃刻之間,使院內的石板地上掃過一片光芒。那位年輕人走在她旁邊,穿著一套英國格子料服裝,漫不經心地打開一封電報。那個黑人抱著小母狗跟隨在後。在一片寂靜中,克拉夫特低聲他說:“真帥。” ①沸圖尼(1838— 1874),西班牙著名畫家。 ②托斯當與雷亞爾均為葡萄牙古幣單位;一百個雷業爾等於一個托斯當。 到了樓上,侍者引他們到了那個房間,埃戛已經坐在皮沙發上等候了。 他正同一位青年交談。那人身材矮胖,頭髮象農村的新郎那樣呈波紋型,胸前還插了朵茶花,係了一條天藍色的領帶。克拉夫特認識他。埃戛向卡洛斯介紹了這位達馬祖?薩爾寒德先生,然後吩咐上苦艾酒,因為他覺得這個喝著苦艾酒的文學界和撤旦的高雅聚會,時間已經不早了。 這是一個天氣晴朗而溫暖的冬日,兩扇窗戶仍然敞開著。河面上遼闊的天空裡沒有一絲微風,黃昏在漸漸消逝,一派世外仙境的寧靜。遠處,高空中飄浮的白雲披上了幾縷玫瑰色的霞光,紋絲小動。對岸,河畔的草地已經開始籠罩在一片輕柔的霧靄之中。河水緩緩流動,泛著銀光,就像一塊美麗的嶄新的鋼板。廣闊的錨地,到處停泊著巨大的貨輪,長長的外國郵輪,還有兩艘英國的鐵甲艦。船隻的桅杆一動不動,像是在懶洋洋地領受著溫柔的大氣的愛撫..“剛才在下邊,我們看到了一位美貌的女人,”克拉夫特邊說邊在長沙發上坐下。 “帶著一隻漂亮的小母狗和一個長相不俗的黑人!” 眼睛死盯著卡洛斯的達馬袒?薩爾塞德先生馬上點點頭說:“'我知道,是卡斯特羅?戈麥士他們..我同他們很熟..我是跟他們一道從波爾多①來的..他們住在巴黎,非常富有。” 卡洛斯轉過來望著他,親切而好奇地問道:“薩爾塞德先生剛從波爾多港來?” 這些話像是給了達馬祖天大的恩惠,他立即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挨近卡洛斯:“我是十五天前乘'奧林諾格號'從巴黎來這兒的..我這個人喜歡到處逛逛!在波爾多港我認識了他們。真的,是在船上認識的,當時我們都住在南特旅館。他們很有錢,有隨從,有一個英國保姆照看小姑娘,還有個僕人,二十多件行李..真闊氣!他們是巴西人,但是令人驚訝的是女的說話同咱們一樣,沒一點兒口音。男的有口音,還很重..也長得很俊秀,您不覺得嗎?” “您要苦艾酒嗎?”僕人舉著托盤問他。 “要,喝一點開胃。您不喝嗎,馬亞先生?我呀,只要可能,馬上就去巴黎!那才是個好地方!這兒是個鬼地方..您知道,我要是一年不去一趟,立刻就得生玻法國的街道多美啊!..真的,我喜歡那裡的一草一木!..我懂得享受,我會享受。我對那兒瞭如指掌..我在巴黎還有個舅舅。” “多了不起的舅舅!”埃戛嚷著走過來。 “是甘必大的密友,管法國的..達馬祖的舅舅管法國,懂嗎,伙計?” 達馬祖臉漲得通紅,對這種挖苦很是惱火。 “嗯,影響還是有點兒。是甘必大的密友,他們之間以'你'相稱,甚至都要住在一起了..他不僅和甘必大熟,跟麥克馬洪、羅塞弗①,還有其他什麼人,我一下子記不起名字了。總之,他跟共和國派人都很熟!..他要什麼有什麼。您不認識他?他.臉白鬍子..是我母親的弟弟,叫吉瑪萊斯。但是,在巴黎大家都稱他吉馬朗先生..”①波爾多是法國西南部一港口,附近以產葡萄酒著名。 ①羅塞弗(1830— 1913),法國政治記者。 這時,鑲著玻璃的門猛地敞開了,埃戛歡呼道:“向詩人致敬!” 一個身材頎長的人出現了。他穿了件黑外套,鈕扣從上封到下,面部乾瘦,雙眼凹陷,鷹鉤鼻子下蓄著羅曼蒂克的花白鬍子,腦袋的前半部已經禿光了,蓬亂的鬈髮別緻地垂到衣領上;整個人的氣質有點不合時宜,挺做作,還帶點兒喪氣勁兒。 他不聲不響地向達馬祖伸過兩個手指。對克拉夫特,他慢慢地張開雙臂,象演戲似地用一種有氣無力的沙啞嗓子說:“啊,是你,我的克拉夫特!你什麼時候到的,小伙子!讓我看看貴體如何,你這位高貴的英國人!” 他一眼都沒看卡洛斯。埃戛走上前來,給他們介紹:“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已經認識。這位是卡洛斯?達?馬亞..這位是托馬斯?阿連卡,我們的詩人..”是他!獨杳髦返氖髡擼礎棟返奈奶寮遙鍍纜奐業拿鼐鰲芬晃鏡淖髡摺K冉〉爻逅孤趿肆講劍匚樟稅胩燜氖幀S捎詡ざ⒘u納ぷ穎淶酶逞屏耍骸案笙隆熱簧緇嶸矸菀笪頁頗笙攏峙履疾恢澇諭帳?.”卡洛斯急忙低聲說:“我已久仰大名..”那一位眼神恍惚,雙唇顫抖:“我可憐而勇敢的彼得羅,我的伙伴,我親密無間的彼得羅?達?馬亞! ” “來,擁抱吧!”埃戛嚷道。 “按照慣例,歡呼擁抱吧..”阿連卡已經把卡洛斯緊緊摟在胸前。放開他後,又抓住了他的雙手,搖晃著,親暱地說:“咱們別稱什麼閣下啦,我是看著你生下來的,我的孩子!我常常抱你,你還尿髒了我好幾條褲子呢!來吧,再擁抱一下!” 克拉夫特無動於衷地看著這個熱烈場面。達馬祖看來很是感動,埃臭給詩人一杯苦艾酒。 “多激動的時刻啊,阿連卡!耶穌,主啊!喝吧,喝了就能平靜下來..”阿連卡把酒一飲而荊他對朋友們說,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卡洛斯,過去好幾次他曾有幸看見過卡洛斯,坐著那輛由幾匹漂亮的英國馬拉的敞篷馬車。但是他不願讓人認識自己,除了女人,他從不投入任何人的懷抱..他又斟了一杯苦艾酒,舉著站到卡洛斯面前,用感傷的語調說起來:“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孩子,是在波斯?阿馬斯街!我當時在羅德里格斯書店,正在找那些如今已不被人看重的古典文學作品..我還記得,那是咱們喜歡的詩人羅得衛格斯?洛保①的《田園詩》,他是位真正的詩人,是貨真價實的葡萄牙夜鶯,但是,今天顯然被人們遺忘了,因為出現了惡魔主義,自然主義,頹廢主義和其他什麼糞土不值的'主義'..正在那個時候,你路過那兒,人們告訴了我你是誰。頓時,我手上的污都掉到了地上。我大約在那兒呆了一個小時,想著、回憶著過去..”①葡萄牙十七世紀詩人,散文家,生卒年月不詳。 他一口喝乾了苦艾酒。埃戛焦急地看了看表。一個侍者進來點著了瓦斯燈,桌子從昏暗中清清楚楚地顯了出來。燈光下,桌上的玻璃杯與瓷器碗盤的光輝相互映照,還有一束枝葉茂盛的山茶花。 這時阿連卡(在燈光下,更顯得蒼老了)開始講了一段長長的故事——卡洛斯出生後,他是怎樣第一個見到的,卡洛斯,他又是如何給卡洛斯起的名字。 “你父親,”他說,“我親愛的彼得羅,要給你起名叫阿豐蘇,那是個古代聖人,一個男於漢的名字,叫阿豐蘇?達?馬亞!但是你母親有自己的想法,她堅持要叫卡洛斯。這是因為我借了一本小說給她看的緣故,當時可以藉小說給女士們看,井沒有不好的影響..那是一本關於最後一位斯圖亞特的小說,就是那個美貌的王子卡洛斯?愛杜亞篤。你們這些孩子都熟悉那個人,他是在蘇格蘭,是路易十四的年代..不過這無關緊要,反正你們都知道!應該說,你母親很有文學修養,而且是女中文傑。她找我,同我商量時,我已經小有名氣了。我記得我回答了她——都過了二十五年了,不,二十七年了,我還記得!孩子們,你們瞧,二十七年了。後來,我又到你母親那兒,原話是這麼對她說的:給他起名叫卡洛斯?愛杜亞篤吧,我親愛的夫人。卡洛斯?愛杜亞篤可以作為一首詩的標題,喚起對英雄業績的嚮往,也是個能贏得女人愛的好名字!” 一直目不轉睛仰慕地看著卡洛斯的達馬祖,大聲地歡呼叫好。克拉夫特輕輕地敲打著手指。埃戛在門口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手裡拿著表,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很好”。 阿連卡對自己這番談話獲得的效果頗為滿意;他對四下里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殘缺不齊的牙齒。他又一次擁抱了卡洛斯,然後拍了一下胸脯說:“真的,孩子們,我感到這裡面亮堂了!” 大門開了,科恩匆勿走了進來,一面對自己的遲到表示歉意。埃戛立即迎了上去,幫他脫下大衣,然後又把他介紹給卡洛斯——他是在座的人中科恩唯一不認識的。埃戛一邊按著電鈴一邊說:“侯爵不能來了,小伙子。可憐的斯坦因布羅肯,他得了痛風病,一種外交官、爵士、銀行家得的痛風病..死鬼,將來有一天你也會得痛風病的。” 科恩個子矮小,風度翩翩,長了一雙動人的眼睛,兩鬢的鬍鬚黑亮,象抹了漆似的。他一邊脫下手套,一邊微笑著說,按英國人的說法,窮人有窮人的痛風病,而他自然就是屬於這類人的行列..埃戛拉住他的胳膊,親切地把他拉到桌旁,坐在自己的右手,然後,又從花束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給他。阿連卡也摘了朵花。侍者們端上來了蠔肉。 人們接著談起了穆拉麗婭案件,這位法多歌星的慘案轟動了里斯本。一位姑娘被她的女伴用刀子把肚皮割開了,只穿著一件遮體的單衣躺在街上等死。兩個法多歌星動刀子,血洗了整條街道——真是亂成了一團,科恩一邊笑著說,一邊呷著布塞拉酒。 達馬租興致勃勃地補充著細節:他認識那個殺人的姑娘,當時她是艾密丁尼亞子爵的情人..她是不是漂亮?非常漂亮。她有一雙公爵夫人的手..這麼個漂亮人兒怎麼能唱法多!糟糕的是,當她還很漂亮的時候,就是當她還是子爵的情人的時候,她就經常喝得爛醉..子爵對她也是一片忠心,一直同她交朋友,尊重她,就是在他結婚後還常去看她,並答應說,如果她不再唱法多,他就在中心大教堂附近給她籌辦一家糖果店。但是她不願意;她喜歡那些東西,喜歡白羅?阿托遊樂場,喜歡不三不四的咖啡館,喜歡粗魯的言談..在卡洛斯看來,唱法多的歌星很值得琢磨一番,可以寫一部小說..他這想法使話題馬上轉到了談論左拉的《小酒店》和現實主義。阿連卡擦去沾在鬍髭上的湯,馬上請求別在晚餐興致勃勃的時刻討論“污穢”文學。在場的全是清白的男子漢,可以登大雅之堂的男子漢,不是嗎?所以不要談這些“糞土渣滓”。 可憐的阿連卡!自然主義又怎麼樣,這些書都是好作品,寫得生動,成千上萬冊地出版。這些書抓住教會、王室、官府、金融界以及一切神聖的東西進行尖刻的剖析,無情的揭露,亮出病痛的癥結所在,就像在階梯教室年解剖屍體一樣。這些書風格新穎、準確而且活生生地抓住了生活的色調,乃至生活的脈搏。所有這一切,在他糊塗的腦子裡都被冠以“新思想”,使那羅曼蒂克的聖殿猛然坍塌下來,成了一片瓦礫,使阿連卡暈頭轉向,造成了他晚年在文學上的失意,因為多年來他就是在這個聖殿的祭壇前祈禱,在那裡望彌撒。起初,他反抗。像他在學院大會上說的那樣,“要建造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堤壩,擋住這股邪惡的潮流”。他寫了兩本無情的小冊子,但沒有讀者,那可怕的潮流洶湧奔騰,更深、更廣。於是,阿連卡就在“倫理道德”中尋求庇護,就像躲到了堅固的岩石之中,自然主義不正是以它那來勢兇猛的淫猥使體面的社會腐爛墮落的嗎?好吧,他,阿連卡就是倫理道德的衛士,就是高尚習俗的憲兵,這位《黎明之聲》的作者,當初有二十年的時間在短詩和讚歌中向首都的貴夫人們宣揚過性愛;小說《愛維拉》的這位作者,當年在他的小說和戲劇裡也曾宣揚過私通,把夫妻間的義務看成是使人厭惡的屏障,而為所有的丈夫提供了繁多而又狡詐的手段,為一切情人帶來了歡樂、光輝和古代阿波羅的聰慧;托馬斯?阿連卡(他在自傳體小說《兩蕃蓮》中承認),當年他本人也在天鵝絨和塞浦路斯葡萄酒之中經歷過通姦、醉生夢死的淫逸生活——從現在起,他嚴肅了,純潔了,他整個人就是一座廉正的豐碑,他要轉而去嚴格地監視報紙、書刊和戲劇。他根本看不出在響亮的親吻中,高高撩起的裙子下裸露的沾白大腿上,有任何現實主義的跡象。然後,我們的阿連卡就會向全國吶喊警告,疾筆著說,他的詛咒(使那些才疏學淺的學者)想起了以賽亞①的吼聲。但是,有一天,阿連卡做了這樣的供認,使最冷靜的人也為之震驚,那就是他越是揭露一本書寡廉鮮恥,這本書就更會被搶購一空!在他看來,世界上的事物全都顛倒了,《愛維拉》的作者到處碰壁..這一來,他的火氣倒也變小了;他只是厭惡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孩子們,請別提這種'糞土渣滓'了!” 但是這天晚上,使他高興的是遇到了知音。克拉夫特也不能容忍自然主義,因為它把見不得人的東西,社會的醜惡真相,原原本本地在書本里亮了出來。藝術是理想的昇華之物!因此它應該介紹人類最完美最高尚的東西,並且用生活和感受到的最美的形式表達出來..埃戛厭煩地用雙手抱住頭——這時卡洛斯在另一端說,現實主義最不能容忍的是它裝腔作勢的科學架①以賽亞,《聖經》中人物,希伯來預言家。 勢,是它從外來哲學演變而來的自命不凡的審美觀,為了描述一個洗衣婦同一個木匠睡覺,它要引證克勞德?怕納②、實驗論、實證論、斯圖亞特?米爾和達爾文! 於是,埃夏受到兩面夾攻。他大聲嚷道:現實主義的弱點恰恰在於它尚不夠科學,在於它臆造內容,捏造情節,為文學的想像所左右。自然主義藝術的純潔形式應該是專題著作,單純地研究一個人,一種惡習,一種激情,就像是處理一個病歷那樣,無需生動、華美的描繪,也無需風格..“這是荒唐的,”卡洛斯說。 “只有通過情節才能描繪出人物..”“再說,藝術作品,”克拉夫特補充說。 “它的生命力正是在於它的形式..”阿連卡打斷他們的爭論說,講如此多的哲學毫無必要。 “孩子們,你們是為惡魔白費蠟燭。應該這樣批判現實主義:用手摀住鼻子。我要是看到這種書,馬上就把它泡列花露小瓶子裡。咱們別再爭論這種'糞上渣滓'了。” “上諾曼第扁魚嗎?”一個侍者問埃戛,遞過來一隻大盤子。 埃戛正要向阿連卡開火,但是當他看到科恩對這場文學爭論露出的那種厭煩而又傲慢的微笑,就又忍住了。他全神貫注地對著科恩,想了解他覺得聖艾米里恩酒怎麼樣。當看到科恩愜意地品嚐著諾曼第扁魚時,埃戛興高采烈地問道:“餵,科恩,請告訴我,這筆款子借還是不借?” 他對大家說,貸款可是個嚴肅的問題,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這是一宗大交易,真正是一樁歷史性的事件! 科恩在盤子邊上倒了點鹽,用權威的口氣回答說,款是“絕對”要貸的。今天在葡萄牙,貸款同稅收一樣,也是正常的,必不可少的,家喻戶曉的收入來源之一。實際上政府部門唯一的工作就是這個——“收稅”、“借貸”。將來肯定仍是如此..卡洛斯對金融問題一無所知,但是他感到,如若果真如此,那麼這個國家就將高高興興、順順噹噹地走向破產。 “而且會奮力奔馳,步子非常穩健,目標非常準確,”科恩微笑著贊同說。 “啊,親愛的先生,對這點誰也沒有幻想,就是財政大臣也是如此!破產是必然的:好比一個人做加法算出的總和那樣!” 埃戛顯得很驚訝。嗯,可真嚴重!所有的人都在聽科恩講話。埃戛又給他斟上一杯酒,然後,用胳膊托著兩腮,撐在桌子上聽著他講話。 “破產已經肯定無疑了,事態趨勢就是如此。”科恩接著說。 “要使國家在兩、三年內破產,這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做到..”埃戛迫不及待地開出了“藥方”,這就是:不斷地進行革命的鼓動;在發放貸款的前夕,讓二百名堅定的流浪漢在市政廳廣場混戰一場,在共和國萬歲的歡呼聲中砸爛路燈;把這些消息發到巴黎、倫敦和里約熱內盧,作為當地報紙的粗體大字標題;恐嚇市場,恐嚇巴西人,破產就成為現實了。只是,正如科恩所說,這對準都沒有益處。 但是,埃戛又強烈地表示異議。怎麼能說對誰都沒有益處?怎麼這樣說!這恰恰對所有人都有益處!破產後隨之而來的必然是一場革命。一個靠②克勞德?伯納(1813— 1878),法國著名生理學家。 著不打算償付的“債券”生存的國家,現在拿起了警棍。不論是按原則行事,還是僅僅從復仇著想,首要的就是要掃除象徵債務的君主制度,和那一大批立憲主義者。克服了這場危機,葡萄牙就清算了舊債,擺脫了那些舊人員,擺脫了這一幫粗俗無知的災星..埃戛的聲音鏗鏘有力..但是,科恩看到他的朋友把振興銀行的人都說成是“粗俗無知者”,是“災星”,就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他該理智些。顯然,他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在一八四六年後湧現的人物中,有庸才,有蠢貨,但是也有偉人! “有天才,有博學者,”他以老練的口氣說。 “你應該承認這一點,埃戛..你言過其實了!是的,有天才,有博學者。” 埃戛想起這些災星中,有的是科恩的朋友,他承認這些人是有天才、有知識的。在這段時問裡,阿連卡無精打采地捻著鬍子。近來,他在向激進的思想,向一八四八年民主人道主義靠攏。看到浪漫主義在文學上威望掃地,他就本能地躲進了政治浪漫上義,好像是進了穩妥的避難所。他祈望一個由天才治理的共和國,希望各國人民和睦相處,並建立歐洲合眾國..此外,他對政客們怨言滿腹,這些今天的從政者,正是他昔日編輯部的同行,咖啡館和賭場的伙伴..“這個..”他說。 “什麼天才啊,博學啊!..都是謊言..我了解這些人,親愛的科恩..”科恩搖搖頭:“不,阿連卡,你不了解!你也是屬於那一類的..你這樣說,怕是不怎麼相當..那樣過價了點。確實,有天才,有博學多識者。” 科恩是國家銀行可敬的行長,是天仙般美貌的拉結夫人的丈夫,是你可以去美餐一頓的費勒吉亞爾街上那個好客之家的主人,對於他的譏諷,阿連卡只好克制自己的忿懣,承認當然存在天才和博學的人。科恩藉著他的銀行,他妻子的美麗眼睛和他廚子的好手藝的力量,征服了那些叛逆的情緒,喚起了人們對議員的尊敬,對法制的尊重。於是,他又輕聲細語,以和解的口氣說,國家需要改革..但是,埃戛這天頑強得很,他又說了一句驚人妙語:“葡萄牙不需要改革,科恩,葡萄牙需要的是西班牙入侵。” 阿連卡是一位古典式的愛國者,一聽此話就憤怒至極。科恩露出一副上層人士寬容大度的微笑和潔白的牙齒,把這番活只看作是“咱們埃戛自相矛盾的謬論”。但是埃戛講得很認真,理直氣壯。他說,當然入侵並非意味著主權損失殆荊只有鬧“十二月一日”①光復的那班人,才是如此庸人自擾,一個僅有一千五百萬人口的國家,一口氣吞下了六百萬居民,尚未有過此種先例。再說,誰也不允許美麗的葡萄牙海岸落入軍事航海民族——西班牙的手中,我們用殖民地可能換來的盟國的支持,還沒有計算在內,這些殖民地對我們的用場,就像敗了家的繼承者們把手中的家傳財寶,在手頭據拮進,可以拿去典當..沒什麼危險。果真在一場歐洲發生的戰事中,我國遭到入侵,臨到我們頭上的不外乎挨一頓狠揍,付一筆巨額賠款,丟掉一兩個省份,也許會看到加里西亞省的地盤擴展到杜羅河一帶..①“十二月一日”為葡萄牙光復節。一六四○年十二月一日,經過鬥爭,葡萄牙終於從西班牙六十年的統治下重獲獨立。 “香菇燉雞,”侍者低聲他說,向他遞過盤子。 在他撿菜的當兒,四座的人向他提了一串問題,問他國家如何從這場會使塞洛利庫?巴斯都,高貴的塞洛利庫,這個英雄們的誕生地,埃戛家族的誕生地,變成西班牙的小鎮的浩劫中解救出來? “這就在於重振葡萄牙人的報國精神和聰明才智!一旦挨打、受辱,遭到洗劫,面臨著被摧毀,我們就會拼死奮鬥。那時我們面前的形勢將會何等美妙啊!沒有了君主帝王,沒有了這幫政客,沒有了沉重的公債負擔,因為這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我們將會像一張沒有寫過字的紙,潔白無瑕。這樣,一頁新的歷史將會開始,一個新的葡萄牙,一個嚴肅、聰慧、強大、莊重,善於學習,勤丁思考,象過去那樣創造文明的葡萄牙..小伙子們,只有一頓棒打才能使一個國家復甦..啊,神哪,讓西班牙人來吧!你,科恩,清把聖艾米里恩酒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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