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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0538 2018-03-21
儘管時間已經不早,但阿豐蘇書房裡還在玩惠斯特。壁爐里通紅的炭火上,火苗漸漸熄滅。那張牌桌還擺在壁爐旁的老地方,用一面日本屏鳳擋住,因為堂迪奧古有支氣管炎,怕過堂風。 那個老花花公子——過去貴婦們都稱他為“漂亮的迪奧古”——一位曾睡過禦榻的瀟灑鬥牛士,這會兒剛咳嗽得喘過氣來。這陣悶咳震得他胸發痛,像要把他震垮似的。他用塊手絹摀住嘴想不讓它發作;他血管發脹,直到頭髮根都憋得發了紫。 總算發作過去了,可他的手還在發抖,這頭衰老的獅子擦去了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的淚水,正了正別在扣孔上的薔薇花兒,喝了口淡茶,接著用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問他的牌友阿豐蘇:“是黑梅花,對吧?” 牌又一張張地攤在綠色的粗呢台佈上。堂迪奧古的陣咳一發作,就總是帶來一陣沉默。這時只能聽見謝格拉將軍噓噓的,幾乎是嘶嘶的呼吸聲。這天夜晚他是個大倒楣鬼,對牌友威拉薩簡直惱火了,臉都急紅了,嘴裡嘟嚷著。

這時響起了一陣悠揚的鐘聲,是路易十五時代的鐘敲了午夜十二點,接著是一段玎玲玎玲的小步舞曲,響了一陣,然後就慢慢消失了。接下來又是一陣沉寂。搭在兩盞卡賽①枝形吊燈上的鮮紅的緞帶,映到四壁紅色錦緞上和倚子上的幽暗的燈光,現出一種柔和的玫瑰色,使整個房間沉浸在一種朦朧的氣氛之中。只是在那些暗色的櫟木的架子上,處處可以見到法國塞福爾陶器上塗的金色,潔白的象牙或古代意大利陶器上塗的某種琺瑯質,在默默地閃著光彩。 “怎麼?打得這麼歡?”卡洛斯拉開帷慢走進屋子的時候叫道,遠處打台球的聲音也伴隨著他傳了進來。 正在抓牌的阿豐蘇轉過頭來,擔心地問道:“她怎麼樣?平靜下來啦?” “她好多了!” 卡洛斯是在處理他的第一樁嚴重病案———個嫁給了麵包師馬爾塞里諾的阿爾薩斯姑娘,因為一頭漂亮的總是鬆鬆地結成髮辮的金發而在這一帶出了名。她得了肺炎,差點兒喪命。雖然她後來病情好轉,但麵包房離得不遠,卡洛斯仍然有時在晚上過街去看看她,並安慰安慰馬爾塞里諾,那丈夫總是披著件短斗篷坐在床邊,不讓妻子啜泣,一邊在賬本上胡亂地記著。

①法國一家著名珠寶和珍品店的產品。 阿豐蘇對那種肺炎顯示出極大的關心。現在他確實因為卡洛斯把馬爾塞里娜救活了而替她高興。他總是滿懷深情地談起她,稱讚她的美貌,她那阿爾薩斯人的潔淨,和她給麵包房帶來的財富。為祝她早日痊癒,他甚至送了她六瓶法國葡萄酒。 “那麼,她脫離危險期了,完全脫離危險了?”威拉薩手指摸著鼻煙盒問道,也特別顯示出他的關心。 “是的,就快好了,”卡洛斯答道,一面搓著手發抖地向壁爐走去。 外面,夜挺寒冷。從入夜就有了霜凍。晴朗、冰冷的天空,星羅棋布,星星就像磨亮的鋼刀尖一閃一閃。誰都沒注意到從什麼時候氣溫變得這樣低。威拉薩想起了一八六四年有過寒冷的一月..“咱們來點兒混合酒怎麼樣,將軍?”卡洛斯高興地拍著謝格拉那堅實的肩膀叫道。

“我不反對,”這位將軍哼著說,懊惱地盯住攤在桌上的紅心J。 卡洛斯還感覺冷,就站在那兒撥弄火裡的木炭,一堆火星兒落下來,旺盛的火苗跳了起來,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把“尊敬的波尼法希奧”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烤火取暖的那塊熊皮照得通紅。 “埃戛準得高興了,”卡洛斯說著把腳伸到火苗的近旁。 “他總算為那件外套找到了藉口。順便問一句,哪位先生最近見到過埃戛?” 沒人回答,人們的興致突然又回到了牌上。堂迪奧古的大長手慢慢地收起這圈牌,然後無精打采地出了一張梅花。 “喲,迪奧古!迪奧古I”阿豐蘇喊道,好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扭臉轉身子。 不過他又忍住了。那位將軍,眼裡一亮,出了他的老J。這時阿豐蘇大為惱火,把他的梅花K攤了出來。威拉薩扔出來一張A。他們頓時為迪奧古出錯牌爭論了一番。這時一向討厭玩牌的卡洛斯彎下了身子,搔著那隻“尊敬的波尼法希奧”毛茸茸的肚子。

“你說什麼來著,孩子?”阿豐蘇站起身來取煙裝煙斗時終於問道,這時他還有點兒不痛快,那煙是他輸牌時的安慰。 “是問埃戛嗎?不,沒人見過他。他一直就沒露面,他是個忘恩負義之徒,那個若昂..”一聽到提埃戛的名字,威拉薩牌也不洗了,好奇地抬起頭。 “那麼他是真的要安家嗎?” 倒是阿豐蘇笑瞇瞇地一邊點煙斗一邊回答了他的問題:“安家,買一輛四輪馬車,僱幾名僕人,舉辦文學晚會,出版一首詩——鬼知道幹什麼!” “他到過我辦公室,”威拉薩一邊開始洗牌一邊告訴大家。 “他來打聽過,這個診所花了多少錢,還有那天鵝絨啦,家具啦什麼的,他挺喜歡那綠天鵝絨..因為他是家裡的朋友,我就把價錢告訴了他,連賬單都拿給他看了。”接著在回答謝格拉提出的一個問題時,他又加了一句:“他媽有錢,我想她給了他足夠的錢。依我看,他是要搞政治。他人挺聰明,能說會道,他爹是個了不起的改革家..他有他的抱負。”

“是為了女人,”堂迪奧古煞有介事地說,為了加重這話的分量,還慢條斯理地捋了捋那向上捲著的白鬍髭尖。 “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你只要看看他的臉就行了..這都是為了女人。” 卡洛斯微微一笑,讚揚堂迪奧古的慧眼,那雙真正的巴爾扎克式的眼睛。而謝格拉,完全是帶著一名老兵的那種直率,即刻就想知道那情婦的名字,但是那位老紈褲子弟,憑著他的豐富經驗,大言不慚地說,這類事是永遠不會知道的,最好是聽其自然。他用纖細的手指在臉上慢慢地撫摸著,一副屈就的神情,做出了這樣的結論:“我喜歡埃戛,他儀表堂堂,而且首要的是他有自信心..”人們又接著玩牌,牌桌上一片寂靜。將軍一看手中的牌不由得哼了一聲。他從煙灰缸上拿起那支香煙,拚命地抽起來。

“各位先生實在太像賭徒了,我要回彈子房去了。”卡洛斯說。 “我把斯坦因布羅肯丟給侯爵了,那傢伙已經從他手裡贏了有四千雷亞爾了。要把酒給你們送到這兒來嗎?” 牌友們都沒吭氣。 卡洛斯發現彈子台上也是同樣一本正經,聚精會神。那位侯爵,身子探到台子中間,一條腿半懸著,禿頭頂被瓷燈射下來的寒光照得發亮。這會兒他正準備著決定性的一擊。做他後援的格魯熱斯已離開了長沙發,放下了土耳其水煙袋,開始不安地跟著球兒轉,一雙眼睛半閉著,鼻子朝天,一邊神經質地抓弄著那垂到外衣領上的波浪式厚厚的鬃發。屋子後面,黑影裡是穿著喪服的小希爾維拉——聖奧拉維亞莊園的小歐澤比奧。他的脖子也從那條圍巾裡伸出來,穿了件沒有衣領的鰥夫穿的黑美麗奴呢衣服,和往常一樣鬱鬱寡歡,而且比以往更沒有生氣。他兩手深深地插到衣袋裡——那麼喪氣,好像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他深重悲痛的組成部分:從他那頭黑黑的直發到那副黑色的墨鏡。台球桌旁邊,侯爵的對手斯坦因布羅肯伯爵在等待著。雖說他有些怕;有愛財如命的北方人的那種激動情緒,但是還挺會克制自己,倚著台球桿微笑著,沒改變他英國式的外表,他的穿著打扮都像個英國人,一副傳統的英國人相貌,一件袖子稍短的緊身燕尾服,寬寬的格子褲下面是一雙矮跟大皮鞋。

“萬歲!”格魯熱斯突然叫起來。 “給我們十個小錢,小希爾維拉!” 侯爵贏了這一盤,歡呼起來。 “你給我帶來了好運氣,卡洛斯!” 斯但因布羅肯立刻放下球桿,慢慢地在記分牌上把輸的四個硬幣一個個擺好。 但是,手裡拿著粉筆的候爵很想再贏個芬蘭金幣,要求再來一盤。 “不來了..你今天太厲害了!”這位外交家用流利的,但語調不標準的葡語說道。 侯爵還堅持說,並且把球桿像個農民的棍子一樣往肩上一扛,在斯坦因布羅肯面前一站,那麼個大塊頭和氣勢壓人的樣子,把斯坦因布羅肯鎮住了。侯爵以他那通常會在開闊地發出迴響的洪亮聲音威脅說,斯坦因布羅肯要倒運,還說要讓他在彈於球檯上破產,非逼他去當掉那些金光耀眼的戒指不可,還要讓他這位芬蘭公使,強悍王族的代表,到康德斯街去賣戲票!

在場的人都哄然大笑,斯坦因布羅肯也不例外,不過他的笑頗有些拘謹不安,一雙眼睛緊叮住侯爵而不能自拔——那雙淺藍色的眸子,明亮、冰冷,好像在那雙近視眼後面的某個地方有著一種金屬般的冷酷。儘管他很喜歡這個賦有盛名的蘇澤勒斯家族,但他發現,這種親密無間,這些過分的玩笑,是與他的尊嚴,與芬蘭的尊嚴不相容的。不過,侯爵有顆金子般的心,這時他已親熱地摟住了斯坦因布羅肯的腰。 “你要是不想再打彈子球,那麼唱唱歌怎麼樣,斯坦因布羅肯老朋友?” 公使欣然同意了這個建議,並且立刻就做準備,輕輕地摸了摸兩鬢的鬍髭,撫弄了一下那頭淡黃色的鬈髮。 斯坦因布羅肯一家,從父親到兒子都是優秀的男中音(有一次他曾告訴過阿豐蘇),正是這一點給這家人在社交上帶來了不小的成功。他的父親以他那歌喉迷住了老王魯道夫三世,父親被封為養馬官,並能整夜不停地在國王內室的鋼琴旁演唱路德教派聖詩,學校讚歌和芬蘭中部的民歌;而那位憂鬱的君主則在一旁抽煙、飲酒,直到喝足了黑啤酒,完全沉浸在宗教的情感之中,於是就會滑倒在沙發里,流著口水啜泣。斯坦因布羅肯本人,同樣也是在鋼琴旁青雲直上的:開始當隨員,後升為二等秘書。但是當他被任命為使館館長時就不再唱歌了,只是在讀了《費加羅報》反復刊登的稱頌俄國駐巴黎大使阿爾托夫王子的華爾滋和奧地利駐英國大使巴波斯特伯爵的男低音之後,他才效法這些崇高的榜樣,不時地在較為小型的晚會上試著來幾段芬蘭音樂。最後,他終於到王宮唱了歌。從那以後,他便開始堂堂正正地經常熱心履行埃戛稱之為“特命全權男中音”的職務。只是在先生們中間,而且在布簾拉上的情況下,斯坦因布羅肯才敢演唱那些他所謂的“淘氣歌曲”《阿曼達的情人》或某支英國民間小調:在這條崎嶇的路上,我的卡洛琳..噢! ①這最後一個“噢”,是拖著長聲哼出來的,隨帶還有個粗魯的手勢,很富於表情又挺得體..這當然只是在先生們之間,而且關著百葉窗。

這天晚上,不管怎麼說,侯爵拉著他的胳膊朝鋼琴室走去,他想听一首那種情意綿綿,可以給人的靈魂以美的享受的芬蘭歌曲..“有支歌,其中有幾句,我頂喜歡,鮮嫩、濃郁②..哈啦,哈啦啦。” “那是《春之歌》,”外交官微笑著說。 但在進入音樂室之前,侯爵放開了斯坦因布羅肯的胳膊,對小希爾維拉做個暗示,讓跟著他到走廊的盡頭——那兒有一幅色調昏暗的畫板,描繪了抹大拉的馬利亞①在荒野上懺悔的情景,完全展示出了一個艷麗的少女那豐滿的裸露的身體。來到這幅畫下面,侯爵提高了嗓門問小希爾維拉:“現在我希望得到答复!這件事定沒定下來!” 這是在他倆之間醞釀了幾週的一筆交易,涉及到一對牝馬。小希爾維拉很想添置一輛馬車,侯爵想把他的兩匹白馬賣給他,還說儘管“這是兩匹貴重的馬”,但他不喜歡了。他要賣一個康托五十萬雷亞爾。小希爾維拉得到了謝格拉、特拉瓦蘇兄弟和其他一些精通這類交易的人的忠告,說這是個騙局。侯爵有他自己買賣牲畜的一套道理,也愛欺騙一個新手。可儘管有著那①這幾句原文為英文。

②原文為古芬蘭文。 ①抹大拉的馬利亞,一個改邪歸正的妓女。見《新約?路加福音》第8章第2節,第7章第37— 39節。 些警告,歐澤比奧還是被侯爵那渾厚的聲音,那強大的體魄和他古老的封號迷住了,不敢反駁。但他施了個緩衝計。這天晚上,他還是如往常那樣謹慎地做了回答,一邊抓抓下巴,把身子貼在牆上。 “我得想想,侯爵..一個康托五十萬雷亞爾是個大數..”侯爵把兩臂一揮,真像兩根頂門柱那麼嚇人。 “行還是不行,伙計!究竟幹不干!..像這麼棒的兩匹馬..說呀! 行還是不行! ” 歐澤比奧正了正眼鏡,低聲說道: “我得想想..錢數太大了。您知道,那麼一大筆錢..”“也許你想付給我黑豆吧?你可太讓我不痛快了,知道嗎?” 鋼琴在格魯熱斯的手下奏出兩聲強烈的和弦,侯爵這個音樂迷立刻丟下了馬的話題,懾手懾腳地走回來。小歐澤比奧呆在那兒,抓抓下巴,想了片刻。末了,等斯坦因布羅肯的第一組音符一唱出來,他就像個無聲的影子那樣轉回來,站到門柱和帷幔之間。 格魯熱斯總是習慣坐得離開鋼琴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伴奏。他彎著身子,頭髮披在肩上,兩眼盯住那本《芬蘭旋律》。他的身旁,幾乎是一本正經地、筆直地站著斯坦因布羅肯,那隻拿著絲手帕的手貼在胸前,正以一種勝利號角般的節奏高聲唱著一首節日歌曲。歌裡唱出了侯爵喜歡的親愛的、美麗的、濃郁的①這幾個字。就像石子在互相撞擊。這是《春之歌》——清新爽快,富有田園色彩,一個北部山鄉的春天,此時整個村莊在濃密的樹下,一起歡歌起舞;積雪融成了小瀑布,無力的陽光照耀著絲絨般的蘚苔,微風帶來了樹脂的芳香..在唱到強低音時,他的臉漲得通紅,但一唱到高音時,他就提起腳跟,像那輕快的旋律要把他帶走似的。這時,他把手從胸膛移開,向前一揮,做了一個大的手勢,手上那些華美的珠寶戒指光彩耀眼。 侯爵雙手放在膝蓋上,象陶醉在這首歌曲之中了。卡洛斯的嘴邊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思緒轉到了魯蓋爾夫人身上。她曾到過芬蘭旅行,有時,當她沉湎在懷念芬蘭的傷感之中時,也唱唱這首《春之歌》..斯坦因布羅肯突然一個斷音,就像一個孤伶伶的聲音停在了高空——接著立即離開了鋼琴,用手帕擦著兩鬢和脖頸,聳聳肩膀,抻抻衣服,然後默默地和他的伴奏格魯熱斯握手,表示感謝。 “妙極了!妙極了!”侯爵高喊著,一邊拼命地鼓掌。玩牌的人們的熱烈掌聲也立刻從走廊傳了過來,他們剛玩完一盤,幾乎就在這同時,僕人端上來了冷盤炸丸子和三明治,並給每人斟上聖艾米里恩酒和波爾圖葡萄酒。 桌上,在一排排的玻璃杯中間,混合酒缽散發出白蘭地和檸檬的沁人芳香。 “好了,我可憐的斯坦因布羅肯,”阿豐蘇站起身來,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高聲說道。 “你還這麼樂意給這幫鬼傢伙唱你那美妙的歌曲?他們在彈子台上可把你整苦了!” “是的,我輸光了,一點兒不錯。謝謝,不,我來點兒葡萄酒。” “今天我們是受害者,”將軍對他說,一邊美滋滋地呷著他的混合酒。 “你也輸啦,將軍?” “一點不錯!他們讓我破產了!” ①原文為古芬蘭文。 “親愛的斯坦因布羅肯,說說今天早上有什麼新聞來著?”阿豐蘇問道。麥克馬洪①垮台了,格萊威②當選了——而這之中最使他高興的是那討厭的布羅格里③先生之流永遠消聲匿跡了。那麼個小集團競驕傲地要把兩三個沙龍里得出的意見強加給全法蘭西,強加給整個民主!連《泰晤士報》也頌揚這些意見! “《笨拙》④怎麼樣?你看了嗎?真是妙極..”公使先放下酒杯,穩重地搓了搓手,然後,以嚴肅的口吻說出他的看法,這是他在電報中對所有事物的最後評論:“很嚴重..極為嚴重..”話題轉到甘必大身上,因為阿豐蘇把他視作一位有仲裁者素質的人。那位外交家神秘地捏了捏謝格拉的胳膊,而且用他描述所有傑出的人物一——政治家,詩人,旅行家和男高音歌唱家時慣用的字眼,輕聲地說道:“一個有魄力的人。非常有魄力的人!” “他是個狡猾的傢伙,就是那麼個東西!”將軍嚷道,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三個人都離開了房間,還在熱烈地談論著法蘭西共和國,只有格魯熱斯仍然坐在鋼琴前,吃完一盤炸丸子之後又隨便彈著門德爾松①和蕭邦的一些樂曲。 候爵和堂迪奧古井坐在沙發上,一個在喝病人飲用的淡茶,另一個在品嚐著杯中芳香的聖艾米里恩酒。他們倆也在談論甘必大。侯爵喜歡他。甘必大是在這場戰爭中唯一顯示出勇氣的人。人們所說的他做過的那些事或他想做什麼,侯爵既無所聞也無所謂。可那人實在剛毅!而格萊威先生似乎是位嚴肅的公民,國家元首當之無愧的人選..“是上流社會的名人嗎?”那位當年的勇士問道。 侯爵只見他主持過議會,風度威嚴.. 堂迪奧古低聲說道:“侯爵,那幫傢伙唯一使我羨慕的是他們的健康。”那聲音、手勢和眼神都帶著點兒輕蔑,然而又有些自憐。 侯爵微笑著,親切地安慰他一番。所有那些人之所以顯得強壯,是因為他們忙於大事。而在內裡,他們也患有氣喘並膽結石、痛風病..可我們的堂迪奧古本人可是一個赫刺克里斯①。 “是的,一個地道的大力士!毛病就是出在你過分保養自己——疾病是人們自找的壞習慣。你應該振作起來..做做體育活動,在脊背上多澆點兒冷水。實際上,你真是鐵打的!” “我就是有點兒生鏽了,有點生鏽!”老人美滋滋地笑著答道。 “生鏽,瞎說八道!假如我是匹馬或者是個女人,我寧可要你而不要那些到處亂逛,半死不活的小伙子,再沒有你這樣強壯的男人了,可愛的迪奧古!” ①麥克馬洪(1808— 1893),法蘭西共和國第二任總統(1873— 1879)。 ②格萊威(1870— 1891),法國律師和政治家。法蘭西共和國第三任總統。 ③布羅格里為法國一著名家族,該家族中出過將軍、大臣、學者,從18至20世紀頗有重要影響。 ④英國著名的幽默插圖雜誌。 ①門德爾松(1809— 1847),德國著名作曲家。 ①赫刺克里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 “再也沒有了。”那一位嚴肅地附和道,就好像他是留在世界廢墟上的最後一個活人。 天色已晚,喝完茶他就得穿戴好立刻回家。侯爵還呆在那兒,歪靠在沙發上,慢慢地裝上煙斗,眼睛四下里打量著這間屋子,室內那路易十五時代的豪華使他著了迷:房子的花式圖案,鍍金鑲邊,那專為穿寬大的帶鯨骨框衣裙安坐而設計的法國博韋造的扶手椅;褪了色的高布林掛毯②,上面全是些漂亮的牧羊女,遼闊的獵苑,繫著緞帶的毛茸茸綿羊,還有恬靜的田園風光。這些全部是用絲線描繪出來的..這時間,在殘燭閃動著的柔和而溫暖的光芒下,那使人困倦欲眠的氣氛裡帶有另一個世紀的寧靜和諧和。侯爵請格魯熱斯彈一支小步舞曲,一支加伏特舞曲或是任何一首可以使人回憶起凡爾賽,瑪麗?安東妮③和那些風度翩翩粉脂芳香的美人們起舞的旋律。格魯熱斯讓那憂傷、朦朧的樂曲緩緩地消失在他的指間,然後他放下雙臂,振作精神,使勁踩了一下踏板,用力彈起了《自由讚歌》。侯爵溜走了。 威拉薩和小歐澤比奧同坐在走廊裡的一隻櫟木雕花矮櫃上聊天。 “談政治呢?”侯爵從他們面前走過時問道。 兩人都笑了笑。威拉薩開玩笑答道,“必需要拯救祖國呀!” 小歐澤比奧也是“進步中心黨”的成員,他立志要在列鎮德選區施加選舉影響,因而,夜晚在葵花大院他們總暗暗地策劃一番。此時,他們正在談論馬亞家。威拉薩豪不猶豫地向小希爾維拉——一個富翁,聖奧拉維亞的鄰居,實際上同卡洛斯一起長大的人——透露一些這個家使他不高興的事。在這個家,他的話已越來越沒有權威了,例如,他就不同意卡洛斯在劇院訂季度包廂。 “為了什麼,”這位可敬的總管嚷道。 “為了什麼呢,我親愛的朋友? 他從來就沒到那兒去過,晚上都是在這兒過的..今天,他說興致高,可是卻呆到這兒來了。我知道他去過兩、三次..可他花了不下幾十萬雷亞爾。 他本可以花幾英鎊就行了嘛!這不是乾事的樣子。其實,這包廂是為埃戛、塔維拉和格魯熱斯訂的..連我都沒用過,你也一樣。當然,你現在守喪呢。 ” 歐澤比奧忿忿地想,如果邀請他,至少他可以在包廂的後排坐坐。他不禁笑了笑,悄悄地說:“要是這樣下去,他們最後都得負債..”用這種話侮辱馬亞家的人,談論他監管的這個家庭,可把威拉薩惹惱了。負債!哼! “朋友,你沒聽懂我說的..是有些不必要的花費,但是多謝上帝,這個家還付得起!確實,收入的全都開銷了,連最後一個子兒都留不住;支票象幹樹葉滿天飄舞。以前,這個家的習慣一直是儲蓄、攢錢,以備後用,現在錢慢慢地外流了..”歐澤比奧嘮叨了幾句關於卡洛斯的馬車,那九匹馬,那英國車伕和那些僕人..總管打斷了他的話:“朋友,這倒是該有的。他這樣的人家就得體麵點兒,外表得像個樣。 有社交應酬..就像阿豐蘇老爺一樣..他花了不少錢,的確是大筆大筆地②巴黎高布林工廠所製的花紋織品。 ③法王路易十六之妻。 花。不是為他自己,我知道他那件上衣都穿二十年了..錢都花在施捨,給人家養老和借貸出去,但沒見過還回來的..”“全瞎花了..”“我不責怪他這樣做..這是這個家的傳統。就像我爹對我說過的,從來沒人離開馬亞家時是空著手的..但劇院裡的包廂誰也不用,只是給格魯熱斯和塔維拉用! ” 他不得不住了口,因為這當兒塔維拉正巧在走廊的那一頭出現了,那件阿爾斯特大衣①的高領子一直豎到眼睛下邊,還露出來點兒白絲圍巾。僕人幫他脫掉大衣,裡面是燕尾服、白背心。他擦了擦因為蒙了層霜而濕潤了的漂亮鬍髭,走上前來跟親愛的威拉薩和友人歐澤比奧握手。他冷得發抖,但又覺得冷點兒有意思;他希望有雪的美景..“別!別!”威拉薩滿臉堆笑地說,“我們葡萄牙的陽光永遠是最美好的..”他們一道走進吸煙室,在那裡可以聽到公爵和卡洛斯的聲音,他倆又很在行地、沒完沒了地在談論馬和體育運動。 “餵,怎麼樣?那個女人如何?”一見面,人們就用這個問題歡迎塔維拉。 在向大家介紹那位新星莫萊莉初次登台表演的情況之前,塔維拉要了點熱飲料。他縮在壁爐旁的一隻扶手椅裡,一雙穿漆皮鞋的腳朝爐火伸著,一邊品嚐著芳香的混合酒,一邊吸煙,最後才說,那場演出並非很糟。 “依我之見,當然啦,她微不足道,沒什麼獨特之處。——既沒嗓子,也沒受過訓練。而且這小可憐的又那麼怯場,我們都同情她了。人們可真寬宏大量,還有鼓掌的..我到台上時,她很高興..”“那麼,現在讓我們聽聽,塔維拉,她長得怎麼樣?”侯爵問道。 “豐滿,”塔維拉就像用畫筆一筆筆劃畫似的,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出來。 “高個子,皮膚白皙,漂亮的眼睛,整齊的牙齒..”“那雙小腳呢?”侯爵用手慢慢地撫摸著他那禿頂,眼睛閃現出光采。 可是塔維拉沒注意她的腳。他不是鑑賞腳的行家..“都誰去了?”卡洛斯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問道。 “和往常一樣——對了,你知道是誰佔了你旁邊的包廂嗎?是勾瓦林紐夫婦。他們今天在那兒露面了。” 卡洛斯不認識勾瓦林紐一家,周圍的人就介紹起來:勾瓦林紐伯爵是位皇族,一個高個子男人,戴副眼鏡,很會裝腔作勢;伯爵夫人是英國人,紅頭髮,身材很勻稱..可卡洛斯不認識他們。 威拉薩在“進步中心黨”見過這位伯爵,他是那個團體的台柱。據威拉薩說,是個挺有天才的人。使威拉薩吃驚的是,他經濟拮据還能在劇院訂個包廂。不到三個月之前,他還為了八十萬雷亞爾的債在商業法庭被告了一狀..“一頭蠢驢!一個騙子!”侯爵憎惡地叫道。 “每星期二他們都過得非常愉快!..”塔維拉的眼睛瞧著自己的絲襪說。 接著,人們談起了《輿論》雜誌的記者阿澤維杜和一位新近上任的海軍①一種有帶子的寬鬆的大衣。 大臣——當前伯爵大街最暢銷的書《博拉查國王》的作者——薩?努內斯之間即將進行的一場決鬥。這兩位惡狠狠地在報上對罵,稱對方是流氓和盜賊,可是從他們互相挑戰起,冗長的十天已經過去,震驚的里斯本人都在等著流血事件。格魯熱斯聽說薩?努內斯不想鬥了,因為他在為一個姑母守喪。與此同時,也有人說阿澤維杜已經匆匆趕到阿爾加威①去了,可威拉薩說,實情是:阿澤維杜的表兄弟,那位內務大臣,為了阻止這場決鬥,派警察把兩位名人的房子圍了起來..“飯桶!”侯爵嚷道,在自己那些橫掃一切的最野蠻的詞兒裡選了這麼一個。 “那位大臣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威拉薩評論道。 “這種決鬥,最後往往都是悲劇..”人們沉默了片刻,剛才一直困得打盹的卡洛斯又打了個呵欠問塔維拉,在劇院是否看見了埃戛。 “當然啦!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科恩的包廂裡,在他的崗位上值班呢..”“如此說來,關於埃戛和科恩妻子的事情看來是真的啦。”侯爵說。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鐵定無疑!..”卡洛斯站起身,點上一支煙驅趕一下自己的困勁,然後引用了堂迪奧古的名言:這種事永遠不會讓人知道,而且最好是永遠不被人們知道!但是對此,侯爵卻發了一通議論,說他很高興埃戛發動攻勢:他認為這是個社會報復問題,因為科恩是猶太人又是銀行家。一般來說,他不喜歡猶太人,而銀行家的頭腦和愛好又最使他討厭。他能理解那些躲在松林裡的持槍攔路強盜,他敬慕共產黨人設路障冒險拚命的做法,但是那些有錢人,某某和某某公司,這些都使他討厭! ..而且他認為,破壞他們家庭的安寧是值得讚許的行為! “兩點一刻了!”塔維拉一看鐘,驚叫了起來,“本人是政府官員,明天早晨十點還要為國效勞!” “在審計法庭有什麼可做的?”卡洛斯問,“賭錢?瞎扯?” “什麼都做點兒,好消磨時光..記賬的事也做!” 阿豐蘇?達?馬亞已經安歇。謝格拉和斯坦因布羅肯已經回家;堂迪奧古也鑽進他的舊馬車出發了,好去在他的廚娘和最後一個情人瑪格麗達的柔情目光下喝他的蛋酒,貼他的膏藥。不多時,其餘的人也都告別了葵花大院。塔維拉重又裹上他的阿爾斯特大衣,朝自己的住宅疾步走去,那是一幢就在左近帶美麗花同的別墅。侯爵讓格魯熱斯坐他的四輪馬車一同去他家,好為他用風琴演奏幾首悲傷的宗教曲子,直到凌晨三、四點,當他思念著自己的情人和吃冷雞加香腸的時候,那些曲子都催他淚下。那個鰥夫小歐澤比奧朝著一個妓院走去,他在那裡有個相好。他牙齒卡塔卡塔地抖著,慢慢騰騰,愁眉苦臉地在走,就像是走向自己的墳墓。 卡洛斯的實驗室已經就緒,而且非常雅觀:新舖的地板,鮮豔瓷磚砌的壁爐,一個巨大的大理石桌子,一張寬闊的馬鬃長沙發以備有了偉大發現之後休息之用,四周的小桌子和架子上是閃閃發亮的金屬和玻璃器皿。但是幾個星期過去了,所有這些試驗用的漂亮設備還未動過,仍然懶懶地睡在透過①葡萄牙南部的一個縣。 天窗射進來的白光之下。只是每天早晨,一個僕人手持撣子懶洋洋地轉一圈,為的是賺取每天的銀幣。 卡洛斯確實無暇呆在實驗室裡,他想請上帝多給他幾個星期的特別權力,去了解事務的秘密——他就是大笑著對爺爺這樣講的。清晨,他總是和老蘭敦進行兩個小時的軍械訓練,然後去探視這個區的幾個病人。就在這個區,馬爾塞里娜康復的消息,以及阿豐蘇還給了她幾瓶波爾多白葡萄酒的消息,像個美麗的傳說那樣傳播開了。作為醫生,他開始得到了承認。病人們到診所來了,但往往是些饒舌者,他學生時代的同窗學友,因為他們知道他富有,就指望著得到免費的治療。他們總是病態十足、愁眉緊鎖地前來講些編造得不甚高明的、過了時的憂傷動聽故事。他在阿泰羅區救活了一個巴西人的得了白喉的女兒,因此掙得了他的第一個英鎊,這也是他家的人靠自己勞動掙得的第一個英鎊。巴爾貝博士還請他協助做了一例卵巢切除手術。總之,(卡洛斯萬沒想到,讚美來得這樣快)當初一些看到他把時間用在騎英國馬上而稱那就是“馬亞的天才”的好心同行們,現在知道他在治些小毛小病時,又開始說“馬亞是頭蠢驢”了。卡洛斯開始嚴肅地考慮自己職業的前途。他絞盡腦汁,精雕細琢地給《醫學雜誌》寫了兩篇論文,併計劃寫一本概括性的書,取名為《古今醫學》。他的業餘時間總是在騎馬、享樂和玩賞自己的古董中度過,此外,他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就是當他埋頭於最吸引人的病理學病例時,如果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談一尊雕像或一個詩人,他也會把頭轉過去,埃戛要創辦一份雜誌的想法尤其吸引了他,這份雜誌要能夠指導鑑賞力,在政治上也要舉足輕重,能調整社交活動並成為里斯本的精神力量..但是要設法使埃戛想起這個美好的計劃,卻是徒勞。他睜開一隻無精打采的眼睛回答說:“噢,那份雜誌..是的,當然我們得考慮一下這個。咱們得談談,我會來的..”但他既沒來葵花大院也沒去診所。他們只偶然在聖卡洛斯劇院裡彼此看上一眼。在劇院,埃戛如果不在科恩的包廂,就總是躲進卡洛斯的包廂,在培維拉和格魯熱斯的身後,從那兒他不時地朝著拉結?科恩看一眼——他會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頭靠著隔板,紋絲不動,好像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他說,他整天都不得閒:找房子,選家具..但你很容易發現他在施亞都或羅雷托廣場①逛蕩,像在尋找什麼——或者會在一輛拼命奔馳著的駛往某處的馬車裡看見他。 他那紈褲子弟的勁頭比往日有增無已,他帶著一副浮誇傲慢的小白臉派頭,在白色錦緞背心外穿了件帶黃鈕扣的燕尾服。卡洛斯一天清早來到宇宙飯店,看見他正在對一個僕人尖聲吼叫,臉氣得煞白,因為皮鞋沒擦亮。現在他經常的伙伴是個叫達馬祖?薩爾塞德的人,科恩的朋友;還有一個是拉結?科恩的表弟,一個沒鬍子的年輕人,長了一雙狡猾而冷酷的眼睛,那神情活像一個收百分之三十利息的放債人。 在葵花大院,特別是在劇院的包廂裡,朋友們有時談論起拉結,看法不盡相同。塔維拉認為她“夠味兒”!而且是咬著牙說出的這幾個字:侯爵有①施亞都廣場和羅雷托廣場,均在里斯本鬧市區。 一次則認為,一個三十歲女人的豐滿肉體依然誘人;格魯熱斯說她是個“自命不凡的長舌婦”。在報上的“上流社會”版,她被譽為“我國最漂亮的女士之一”。全里斯本都認識她,都熟悉她那一端繫著金鍊於的金絲單邊眼鏡和她那由四匹黑馬拉的藍色遊覽馬車。她身材頎長,氣色蒼白,特別是在亮處,那纖弱的身軀加上那雙倦怠的眼睛,整個人顯得那麼有氣無力,帶著一種浪漫風度,像一株行將色衰枯萎的百合。她最美之處,是那頭波浪式的烏黑秀發,非常濃密,發卡都難以製服它;她巧妙地讓它鬆鬆地披在肩上,暗示出那漫不經心地裸露著的上身,據說,她學識淵博,還出口成章。那總是掛在她臉上的慘淡無力的微笑賦予她一種難以捉摸的風韻。可憐的埃戛愛上了她。 他是在佛斯的遊樂場和她認識的。那天晚上,與朋友們喝啤酒時,他還稱她為“甜蜜的山茶花”。幾天之後他就對她丈夫獻起了殷勤。而現在,這位曾經號召把中產階級集體殺光的激進派竟為了她撲倒在床,一連哭上幾個小時。 在里斯本,從“文人俱樂部”到“哈瓦那之家”,對於埃戛“愜意的小小風流韻事”已經風言風語,但他設法置自己的幸福於人類的一切猜疑之上,在他的那些複雜、謹慎的做法之中,有真心實意,也同樣有一種神秘的帶浪漫情調的歡樂,因為他常偷偷地溜到那些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到郊外或是屠宰場附近,去會那位替她捎信的僕人..但是他的每一個姿態(甚至他那種裝出來的無所謂地看表的樣子),都流露出了他對這場高雅的私情的極度驕傲。況且,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朋友們對他這一光榮的風流韻事都有所風聞,而且也完全熟悉這種事情——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原因,他從未在卡洛斯或其他人面前提過她的姓名,他甚至從不讓自己露出絲毫激動的情緒。 一天晚上,他陪卡洛斯走到葵花大院的門口。那是個寧靜的夜晚,他們一同在皎潔的月光下默默地漫步。一定是感情的波濤在內心激盪,埃戛嘆了聲氣,伸出雙臂,兩眼望著蒼穹,聲音顫抖著說:啊!盡情地愛吧;啊,愛情就是生命! ①這些話從他的嘴邊溜出來,就像是一次懺悔的開頭,他身旁的卡洛斯一聲沒吭,只是把他那雪茄冒出的青煙吹向天空。 埃戛一定是感到自己很可笑,因為他又鎮定下來,立刻轉了一個單純的文學話題,藉以開脫。 “歸根到底,伙計,不論人們怎麼說,沒有一個人像老雨果那樣..”卡洛斯默默地想起了埃戛那種自然主義者的狂怒,他那攻擊雨果的吼叫,說雨果“是個唯靈論的饒舌者”“一個張著大嘴的鬼影”,“一個抒情的小祖宗”,還有一些更難聽的凌辱的話。 但這天晚上,這位偉大的新詞句的創造者卻接下去說:“啊!老雨果!老雨果是永恆真理的英勇鬥士..需要有點兒理想!見鬼!..再說,理想能成為現實..”這種信仰的改變打破了阿泰羅區的沉寂。 幾天之後,卡洛斯在診所剛剛打發走一個叫維愛格斯的病人——他每星期都來嘮叨一遍他那沒什麼了不起的消化不良的慢性勃—埃戛就在候診室的帷幔邊出現了。他穿了件藍色的燕尾服,戴了雙銀灰色的手套,拿著一卷①原文為法文。 紙。 “忙呢,大夫?” “沒有,公子哥兒!我正要出去!” “好,我給你帶了篇文章來,關於'原子'的..你坐下來聽聽!” 他說著就坐下來,把病歷和書籍往後推了推,攤開手稿,又抻了抻自己的領子。這時卡洛斯已坐在了長沙發的邊上,雙手放在膝上,一臉驚奇的表情,感到自己突然毫無準備地被人從維愛洛斯那咕咕作響的肚子,一下子送到了那座古城海德堡①的猶太人區裡竊竊私語的百姓中。 “餵,等一等!”他嚷道。 “讓我喘口氣,當然這不是書的開頭吧?開頭不講開天闢地之前的渾沌..”埃戛往後一靠,解開了禮服的釦子,喘了一口氣。 “對,不是第一段,不是講的渾沌宇宙。這已經是十五世紀了。不過在這樣的一本書中,你可以從最末尾開始寫..我想應該寫這麼一段,叫做《希伯來女人》。” 是《科恩夫人》,卡洛斯思忖著。 埃戛把領子敞了敞,然後開始讀起來。他激動著,把每個字都讀活了,把結尾的元音盡量讀得渾厚、洪亮。緊接著海德堡一個中世紀城區的陰沉畫面的是那著名的“原子”,即埃戛原子,出現在馬克西米利安諾皇帝②的私生於、才華橫溢的詩人、騎士弗朗克王子的心中。這位勇士的心完全是為了一顆東方的燦爛明珠、猶太姑娘以斯帖而跳動。她是老阿比、偉大的法學博士所羅門的女兒,這位偉大的法學博士受到了天主教多明各會的會長神學上的忌恨。 這段敘述是原子的獨白,它如同聖母馬利亞那鑲嵌著無數繁星的斗篷一樣,閃爍著想像的光芒。而這正是他,埃戛,對科恩夫人的一段表白。接著插入一段泛神論的齊聲朗誦——花兒們的合唱,星星們的合唱,它們用光的語言或以雄辯的芬芳口才來歌唱以斯帖的美貌、文雅、純潔和她那超凡的靈魂——而這些就是拉結的..最後那幕的陰險迫害:這個希伯來家庭穿過女巫掌管的叢林和野蠻的封建村莊,逃跑了。在十字路口,弗朗克王子出現了。他高擎長槍,坐騎戰馬,前來保護以斯帖。瘋狂的暴徒們衝來,火燒阿比及他那異教徒的書籍;一場戰鬥,王子被一支長矛刺芽,倒在以斯帖的懷裡慢慢死去,她也隨著一個親吻殉了情。這些都像突然爆發的一陣攪人心緒的大聲抽泣,只是用一種現代方式表現出來,語言表達也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層層的色彩四下舖開,突出了生活的色調..結尾,“原子”以有如風琴琴鍵發出的極為莊重的聲音,高呼著:“這樣,我棲息的那位英雄的心冷卻了,停止了。而現在,隨著那生命要素的逝去,我又自由了,又帶著那永恆愛情的純潔精髓飛上天體。” “怎麼樣?”埃戛已是精疲力盡,幾乎顫抖著問。 卡洛斯只能說:“極為動人!” 接著,他又一本正經地讚美了某些段落——森林的齊誦,深夜在奧東之塔①的廢墟上朗讀《傳道書》,以及其他一些偉大的激動人心的抒情形象。 ①德國西南部一城市。 ②疑指1493— 1579年在位的德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諾。 ①古羅馬皇帝奧東所建之塔。 埃戛象往常一樣,急忙捲起手稿,重又扣上禮服的釦子,手裡拿著帽子,說:“那麼,你認為,拿得出手嗎?..”“你要發表嗎?” “不,不過,嗯..”他把話又咽了回去,兩頰漲得緋紅。 幾大之後,瀏覽了一遍《施亞都雜誌》,卡洛斯一切都明白了。他發現,雜誌上有一段關於“我們的朋友若昂?埃戛在雅各伯?科恩先生家朗讀他的《一個原子的回憶》一書中最精采的一段”的描述。記者發表個人感想說:“這是對於那個不容異教的時代中,信奉以色列教的人們過去不幸遭遇的描寫!多麼豐富的想像力!多麼流暢的文筆!其效果是驚人的。當我們的朋友在女主人公殉難時合上了他的手稿時,我們看到在座的眾多的可敬的希伯來僑民的眼睛裡,都噙著淚水!” 噢,埃戛發狂了!這天晚上他闖迸了診所,臉色蒼白,勃然大怒:“這群畜生!這些不干好事的記者。你看了嗎?'在座的眾多的可敬的希伯來僑民的眼睛裡,都噙著淚水'——這使事情變得多麼可笑!還有,'流暢的文筆',簡直是一幫蠢驢!白痴!” 正在讀一本書的卡洛斯安慰了他一番。這是談論文藝作品的民族形式..沒必要激動..“不,說實話,我真想揍這個窮筆桿子一記耳光!” “那為什麼你不揍?” “他是科恩夫婦的朋友。” 接著他大罵了一通新聞界,一邊像只老虎般地在這間診室內來回踱步。 最後,看到卡洛斯也如此漠不關心,他發火了:“你那底在那兒讀什麼呢?瘧疾病害之寄生性①..醫學真是開玩笑。 和我說說,我要睡覺的時候總感到兩臂針刺般地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跳蚤,臭蟲,蝨子..”卡洛斯眼盯著書本,低聲答道。 “是動物!”埃戛偵勁把帽子往頭上一戴,吼叫道。 “你要走,若昂?” “我走啦,我還有事要辦!”他站在帷幔旁邊,用傘怒沖沖地指著天上,簡直氣得要哭似的喊道:“這幫蠢驢記者!他們就是社會的渣滓!” 十分鐘後,他突然又出現了,這次換了個聲調,用一種認真的口氣說:“聽我說,我剛才忘了。你想認識勾瓦林紐夫婦嗎?” “不特別感到興趣,”卡洛斯沉默了片刻,從書本上抬起了頭答道。 “不過,我也不特別反對。” “好,”埃戛說。 “他們想認識你,尤其伯爵夫人還特別心切..他們都是聰明人,到那兒去是件愉快的事..那麼,就定下來啦?星期二我到葵花大院找你,然後咱們就去勾瓦林紐家一行。” 卡洛斯仍然在考慮著琢磨著埃戛的建議和他強調伯爵夫人“特別心切”時的那種口氣。這時,他想起來,她和科恩夫人交往甚密,而近來,在聖卡洛斯劇院裡,他曾為她從旁邊包廂里送來的秋波感到奇怪..照塔維拉的說法,她確實是“瞪著大眼在看他”。而卡洛斯則認為她夠迷人的,她那紅色的鬈髮、驕傲的鼻子,還有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她那炯娜多姿的體態有股①原文為法文。 魅力——她的皮膚細嫩白皙,看上去如此可愛,甚至從很遠都可以使人感到那緞子般的滑軟。 一整天陰沉的大雨天氣過去了,卡洛斯本來決定穿著舒服的睡袍在爐火旁度過一個美好的工作之夜,但是喝咖啡的時候,在雪茄的煙霧之中,勾瓦林紐夫人的眼睛又開始朝他閃動,誘惑著他,弄得他在書房中一夜不得安寧,激起了他血管中的青春熱情..這都是埃戛的過錯,這個塞洛利庫的靡菲斯特①! 他換好衣服上聖卡洛斯劇院去了。但是當他穿著白背心和佩戴著一顆黑寶石的襯衣在包廂的前座坐定時,他看到的不是紅色的頭髮,而是一個黑孩子的黑色鬈髮。那孩子約摸十二歲年紀,繃著的臉上閃閃發光,穿了件帶黃釦子的夾克,露著白色的寬領子。他身邊,站著另一個小點兒的黑孩子,穿著同樣的校服,一隻戴著白皮手套的手指摳進一個寬鼻孔裡。兩個人都用他們那鼓鼓的、無神的雙眼盯住他。陪伴他們的人躲在後面,像是得了討厭的重感冒。 義演節目《露茜》②是由見習演員演出的。科恩夫婦沒來,埃戛也沒來。許多包廂都空著,那陳舊的紅色糊牆紙顯得十分哀傷。這個雨夜帶著西南風像是滲進了這整個建築物,把它那鬱悶和不冷不熱的潮濕勁兒撒到各處。在空蕩蕩的前廳座位上,孤零零地坐著一位身著淺色錦緞衣裙的女人。 埃得加爾多和露茜亞唱得一點兒不和諧,煤氣燈若明若暗,而那些在琴弦上移動的提琴的弓子也像要進入夢鄉一般。 “這真太悲傷了,”卡洛斯對他那坐在包廂後排暗處的朋友格魯熱斯說。 格魯熱斯此刻正在無精打采地發楞,一隻胳膊放在椅背上,手指伸進頭髮裡,整個人都陷入憂鬱之中;他的答話像是從墓穴的底層發出來的:“沉悶了點兒。” 由於懶得動,卡洛斯仍然呆在那兒,他的眼睛無法從那個坐在勾瓦林紐夫人的綠色條花椅子裡的黑孩子身上移開;黑孩子那夾克袖管正擱在欄杆上,往常那隻可愛的胳膊倚靠的地方。漸漸地,這孩子把卡洛斯的思想不知不覺地引到了她的身上。他回憶起了她坐那兒時穿的衣裙。現在,雖說他不能看見她,可是她那紅色的頭髮從來沒象此刻這樣使人銷魂,那是燈光下火焰的顏色,發鬈卷得緊緊的,真像裡面的火苗把它燒焦了一般。小黑孩那濃密的鬈髮上有剪子剪過的一行深溝,這就代替了頭路。這兩個繃著臉的非洲黑孩子會是誰呢?為什麼在這兒呢? “你注意過那與眾不同的鬈髮沒有,格魯熱斯?” 那位一直保持著那憂鬱的塑像般姿勢的人,從包廂昏暗的角落輕輕地發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卡洛斯注意到了他的情緒。 突然,合唱隊最後一聲格外刺耳而走調的音符一完,格魯熱斯就跳了起來。 “這些人都該開除..這是個什麼班子啊!”他大發牢騷,氣沖沖地使勁穿上大衣。 ①歌德著名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誘惑者。 ②意大利作曲家多姆尼賽蒂的歌劇。 卡洛斯用自己的馬豐把他送到花街;格魯熱斯和他母親及一個姐姐住在那兒。在返回葵花大院的路上,卡洛斯一直為自己浪費了一個晚上的學習時間而感到心疼。 他的僕人巴蒂士塔(都叫他蒂士塔)正在“小主人房間”舒適的前廳裡一邊讀報紙一邊等著他。這些房間都掛著櫻桃色的天鵝絨,並且用畫著馬的油畫,古代兵器中的甲胄和同樣天鵝絨的沙發佈置起來。這時間,兩盞放在雕刻著葡萄藤的櫟木圓柱上的球形落地燈正在大放光明。 卡洛斯從十一歲起就由這個僕人侍奉;他是和布朗一道來到聖奧拉維亞的,這之前他在英國駐里斯本公使館當差,曾伴隨公使赫庫利斯?莫里遜爵士幾次前往英國。是在到了科英布拉“賽拉斯宮”以後,巴蒂士塔開始成了一個重要人物:阿豐蘇從聖奧拉維亞寫信給他,以後他就陪卡洛斯出洋了。 在那艘客輪上,兩人同樣暈船:在車站的小餐館裡,他們一同吃三明治。蒂士塔成了心腹。現在他已是五十歲的人,挺著腰板,結結實實。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短髭,還帶著一種不可一世的紳士風度。他走到街上,穿著那件大衣,昂首挺胸,手裡攝著一副黃手套,再加上那根印度手杖,鋥亮的皮鞋,可真有一副高級文官的氣派。他依舊那麼文雅、靈活,就像當初他在倫敦學跳華爾滋和學著在那紛亂而喧鬧的舞廳裡旋轉時一樣;也如同後來他在科英布拉學校假期中,陪卡洛斯去拉泰古,幫他翻牆越進那個有位美人兒妻子的財政廳書記官的花園時一樣。 卡洛斯進書房拿了一本書,然後口到臥室,疲憊不堪地往扶手椅中一靠。在球形燈發出的乳白色光線下,掛著絲綢帷幔的床上已經掀開了被於,露出了簡直是女人用的那種奢華的布萊頓花邊和刺繡。 “《晚報》有什麼新聞嗎?”巴蒂士塔幫他脫鞋時,卡洛斯打著呵欠間道。 “我全看了,少爺,我看沒什麼事兒。法國仍然很平靜,不過誰也說不准,這些萄葡牙報紙總是把外國名字印錯。” “他們都是些畜生!埃戛先生今天就為他們發了一通脾氣..”接著,巴蒂上塔熟練地調了杯溫酒,這時卡洛斯已經上床,舒舒服服地躺下,懶洋洋地打開書,翻了兩頁就合上了。他拿了一支香煙,躺在那兒,十分愜意地閉著眼抽煙。透過厚厚的窗簾,他能清楚地聽到西南鳳在鞭答著樹枝,雨點在敲打著窗戶。 “你認識勾瓦林紐伯爵夫婦嗎,蒂士塔?” “我認識彼門塔,少爺,他是伯爵的僕人——管收拾住房和在侍候餐桌的僕人。” “那,這個托門塔說些什麼?”沉默了片刻之後,卡洛斯用一種懶洋洋的聲調問道。 “是叫彼門塔,少爺。曼努埃爾?彼門塔。勾瓦林紐先生管他叫羅芒,因為他叫慣了過去那個叫羅芒的僕人。他這樣做確實不合適,因為每個人都有權有自己的名字。曼努埃爾就是彼門塔。而彼門塔不喜歡..”巴蒂士塔把盛著溫酒、糖罐和香煙的托盤放在枕頭邊,之後,又接著說彼門塔透露的事情。這位伯爵,你簡直無法稱他為紳士,且莫說他很討厭又很小氣了。他曾經給過羅芒,就是說給彼門塔,一套切維厄特呢①的淺色服①英國切維厄特丘陵地的羊毛織的呢絨。 裝,但這套服裝已經墨跡斑斑,破舊不堪了,因為他總愛往腿上和肩膀上擦筆。彼門塔只好把這件禮物扔了。怕爵和夫人感情不和,一次當著彼門塔的面,他們就在餐桌上吵得不可開交,她把一隻玻璃杯和一隻盤子摔到地上,砸碎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做的,因為伯爵不三不四地罵起未,吩叨個沒充的時候,真使人無法忍受。吵架總是為了錢。老湯姆遜解錢包帶子都解煥了..“誰是老湯姆遜,這個人那麼晚還去那兒?”卡洛斯問道,不知不覺地關心起這件事來。 “老湯姆遜就是怕爵夫人的老爹。這位伯爵夫人是波爾圖湯姆遜家族的一位小姐。最近湯姆遜先生一個小錢兒都不願藉給他女婿了。因此,有一次——是彼門塔來了之後——伯爵大發雷霆,對他的夫人說,她和她爹應該記住,他們當初是開店舖的,是他使她成了伯爵夫人。對不起,少爺,伯爵夫人在飯桌上就讓伯爵拿他的封號見鬼去..這種事兒,彼門塔可看不慣。” 卡洛斯呷了一口酒。有個問題在他嘴邊打了個轉,但他又拿不准。然後,他反复地想了想這些頗顧臉面的人的孩子氣行為:他們竟在吃晚飯時,當著僕人的面打碎盤子,還讓祖傳的封號見鬼去。他問道:“彼門塔對伯爵夫人怎麼看,巴蒂士塔?她自己找些事情消遣嗎?” “我想沒有,少爺,不過她的使女,那個蘇格蘭姑娘,她最清楚。伯爵夫人和她關係這麼密切可不怎麼好..”屋子裡一片寂靜。打到玻璃窗上的雨點聲更重了。 “另外還有件事,巴蒂士塔,想想看,從我上次給魯蓋爾夫人寫信到現在有多久了?” 已蒂士塔從上衣裡面的口袋掏出個筆記本,走到燈前,把鼻子上的眼鏡正了正,然後慢條斯理地道出了日期:“一月一日:巴黎香榭麗舍大街阿爾貝旅館,致魯蓋爾夫人的賀年電報。三日:收到獸蓋爾夫人打回的賀電,表示了友誼,並宣布她啟程赴漢堡。十五日:寄往德國漢堡威廉大街,給魯蓋爾夫人的信。”以後——就沒了。少爺已經有五個星期沒給魯蓋爾夫人與信了..“我明天一定得給她寫封信,”卡洛斯說。 巴蒂士塔記了下來。 接著,在這問催人入眠的靜溢的房間裡,卡洛斯慢慢地吐著煙,又開口了:“魯蓋爾夫人非常漂亮,你不覺得嗎,巴蒂士塔,她是你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吧!” 老僕人把筆記本放回上衣口袋,頗為自信而毫不猶豫地答道:“魯蓋爾夫人是個長得挺迷人的女人。似是,少爺您要是不見怪,我想說,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是那位夫人,就是那個輕騎兵上校的妻子,在維也納時她總到飯店裡來。” 卡洛斯把煙扔到托盤裡,滑進了被窩,完全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之中,他以過去在“賽拉斯宮”時波希米亞人那種有力的口氣,從幸福的內心深處喊著說:“你根本沒有審美觀點,巴蒂士塔!魯蓋爾夫人是魯本斯筆下的一名仙女,先生!魯蓋爾夫人就像文藝復興時代的女神一般光輝照人,先生!魯蓋爾夫人應該在查爾斯五世①的床上就寢..出去吧,先生!” 已蒂士斯塔把床單蓋好,關心地環顧一下房問。看到寂靜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他滿意了,然後拿上燈走了出去。但卡洛斯久久不能成眠,佔據他的思緒的既不是輕騎兵上校的妻子,也不是魯蓋爾夫人。他在帷慢上看到的那個有著閃光的蓬鬆頭髮的美人兒是勾瓦林紐夫人——勾瓦林紐夫人既不是像魯蓋爾夫人般的文藝復興時的女神,也不是巴蒂士塔親眼見過的上校妻子那樣最美的女人。但是憑她那驕傲的鼻子和大大的嘴巴,在卡洛斯的腦海裡,此時此刻她比任何女人都更加光彩奪目——因為這個夜晚他曾盼望過她,但她沒有出現。 在約定好的星期二,埃戛沒有帶卡洛斯拜訪勾瓦林紐夫婦。幾天之後,卡洛斯裝做非常偶然地來到宇宙飯店,笑著問埃戛:“餵,什麼時候咱們去勾瓦林紐家?” 當天晚上在劇院裡,《雨格諾》①演出休息時,在包廂後的走廊上,埃戛把他介紹給了勾瓦林紐伯爵。怕爵非常平易近人,並立刻記起了在他去“河間”——也是個美麗的別墅——看望他的老朋友黛丁夫婦的路上,曾幾次有幸從聖奧拉維亞的門前路過。接著,他們又談到了杜羅河和貝拉②市,還把兩處的風景做了番比較。在伯爵看來,全葡萄牙沒任何地方可以與蒙德古③河畔的田野相媲美。不過他這種偏見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就是在那片荒蕪的田野誕生,長大。過了片刻,他又談起了弗莫吉利亞④,那兒他有一所房子,他的母親,那位年老多病的老怕爵的未亡人,就住在那裡..一直在裝做專心聽著怕爵講述的埃戛,這時開始爭辯了;他舉出了米尼奧⑤那無與倫比的美景,說那是個田園式的樂園。他真像在講述一個宗教的教義。伯爵微微一笑,親切地拍拍埃戛的肩膀,一邊對卡洛斯說,在這裡,他可以發現是兩個省在爭鬥,而且照他看,這種爭鬥是有益的..“譬如,”他說。 “在里斯本和波爾圖之間就存在著嫉妒。這種真正的二童性也存在於匈牙利和奧地利之間..我聽到人們抱怨這二重性。可要是我掌權,我就鼓勵這樣,而且我還要——如果各位先生允許用這個詞的話——促使其加深。在我們王國里,兩座大城市的鬥爭中,其他人可能看到的是卑鄙的惡意,而我看到的卻是進步的成份,看到了文明!” 他好像從比凡人高得多的雕像的台座上宣布的這些判斷,毫不吝借地讓它們從他思想的寶庫中傾瀉下來,就如同千金難買的禮品一樣。他的聲音緩慢、洪亮:那副金框眼鏡閃閃發光;他那抹了蠟的鬍髭,那細短的山羊胡,頓時使人感到一種師長和穿著考究的紳士的氣度。 卡洛斯說:“您說得真對,伯爵先生!”埃戛說:“你是從高處觀察這一切,勾瓦林紐!”他把手交叉著伸到燕尾服的下面。三個人都很嚴肅地站在那兒。 隨後,伯爵打開了他包廂的門,埃戛不見了。過了片刻,卡洛斯做為①查爾斯五世(1500— 1558),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 ①雨格諾,是十六、十七世紀法國的新教徒;這裡是指梅耶培爾以此為題材而寫的歌劇。 ②貝拉,葡萄牙西北部一城市。 ③葡萄牙中部一條河。 ④弗莫吉利亞,葡萄牙中部一小鎮。 ⑤米尼奧?葡萄牙最北部的剩 “劇院裡的鄰居”,被介紹給伯爵夫人,接受了伯爵夫人熱情的握手;她那戴在有十二隻釦子的黑手套外的印度手鐲和銀手鐲發出一串玎玲玎玲的響聲。 伯爵夫人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不怎麼自然;她立刻提醒卡洛斯說,去年夏天在巴黎一家英國咖啡館的大廳裡她見過他。那一次,就是那個晚上,前面的一張桌子上有個討厭的老頭,面前放了兩隻空酒瓶,操著好大的嗓門詳細他講著甘必大先生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坐在旁邊的一個人都提出了抗議,可他還不在乎。那個人就是格拉蒙老公爵。怕爵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憂傷的表情,手指慢慢地撫過前額:對這些,他什麼都記不得了!他立刻狠狠地責怪自己沒好記性。對一個乾公務的人,好記憶力是萬萬不可缺少的!但不幸的是,他竟沒有一個記憶原子!譬如,他曾經讀過——所有的人都必須讀的——切撒爾?康圖①的《宇宙史》,精心地讀過,關在書房裡,沉浸在這部著作中。可是,先生們,他什麼也不記得了——瞧,他對歷史竟一無所知! “您記性好嗎,馬亞先生?” “我記憶力還可以。” “您可是享有一種無法估量的財富啊!” 伯爵夫人用扇子遮住了臉,顯得很不高興,好像她丈夫這一席無聊的話使她變得矮小了,傷了她的體面。卡洛斯接著談起了歌劇。潘多里扮了個多麼美妙的雨格諾啊!伯爵夫人簡直受不了那個演克切裡的男高音,受不了他那刺耳的嗓於和那看上去十分滑稽的臃腫身材。可是當今,你上哪兒去找個好男高音啊,卡洛斯提醒她說。像馬里奧一家那樣的名人,給人激勵和美的享受,總是由他們扮演最偉大的抒情角色,這些人已經逝去了。尼克里尼也在走下坡路了。這又使他們想起了帕蒂。伯爵夫人十分崇拜她,愛慕她文雅而秀麗的儀表和她那金嗓子..她那眼睛閃著光,像是含著千言萬語;在某種姿勢下她那卷得緊緊的秀發,帶上了一種金紅的色調;在煤氣燈和滿座的場子的熱浪中,她的周圍飄溢著馬鞭草的沁人芳香。她身穿黑色衣裙,按照瓦路易士的式樣,在脖子上圍了一個黑色的繡花頸巾,上面還別了兩朵鮮紅的玫瑰。她的全身帶著一種挑逗性的進攻氣派。怕爵默不作聲,十分嚴肅地站在旁邊,用合起的折疊帽拍打著大腿。 第四幕開始了。卡洛斯站了起來,目光立即落到科恩家包廂裡的埃戛身上。埃夏正拿著望遠鏡在打量他,然後又望瞭望伯爵夫人,一邊和拉結談話;拉結微笑著,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失神的表情搖扇子。 “我們一向星期二接待客人,”伯爵夫人對卡洛斯說,接著又微笑著談了些什麼,但下面的話就听不清了。 伯爵送卡洛斯到走廊。 “我一向感到很榮幸,”他走在卡洛斯的身旁說。 “能和這個國家有價值的人物結交——您就是其中的一位,遺憾的是,這種人太少了。” 卡洛斯微笑著表示了反對。但那一位還是用緩慢而洪亮的聲音,繼續往下說:“我不是恭維您。我從不恭維人..但我可以對閣下這麼談,因為您屬於天才之列。葡萄牙的不幸就在於它沒有人才。這是個沒有人才的國家。你①切撒爾?康圖(1804— 1895),意大利著名歷史學家、政治家。 需要主教嗎?就找不到一個主教!你要找個經濟學家嗎?沒有經濟學家!就總是如此。貿易上也如此。你需要一個好的家具商嗎?什麼家具商也沒有..”突然爆發的音樂聲和歌聲,以高昂的曲調,通過包廂半掩著的門傳了過來,把伯爵最後幾句關於攝影師毛病的話打斷了。他一隻手舉在半空,細聽著。 “這是《匕首合唱》,對吧?啊!咱們再聽聽..聽聽這個對人總有益處。在這段音樂中有哲理..真遺憾,它使人如此生動、形像地回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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