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馬亞一家

第5章 第5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7485 2018-03-21
卡洛斯學了醫。真如特里蓋洛斯博士所說的,這孩子一向顯露出埃斯庫拉比阿斯①的才智。 一天,在閣樓上,他從一堆舊書裡找到了一卷污跡斑斑的解剖學插圖,他的這種“天賦”一下子就顯現了出來。他花了整天整天的時間,把它們剪下來,釘在他臥室的牆上——有肝臟的圖片,一串串的腸子,“露出大腦”的人頭剖面圖。一天晚上,他竟得意洋洋地衝進了客廳,把一幅畫著母親子宮裡六個月胎兒的可怕的石版畫拿給希爾維拉家幾位女士和歐澤比奧看。堂娜安娜太太尖叫一聲朝後仰去,用扇子遮住了臉。那位檢查官博士也漲紅了臉,猛地把歐澤比奧拉到兩膝之間,用手擋住他地臉。但最使這些女士們憤慨的是阿豐蘇對那孩子的縱容。 “怎麼,怎麼啦,怎麼回事兒?”他笑著問道。

“怎麼回事兒,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安娜太太叫道。 “這可太不體面了!” “對人體來說,毫無不體面可言,親愛的夫人。無知才不體面呢..讓這孩子去幹他的!他是好奇,想知道這可憐機器的功能。沒有比這更可讚美的了。” 安娜太太煽起了扇子,覺得挺憋氣。竟然允許一個孩子乾這種可怕的事兒! ..在她看來,卡洛斯是個浪蕩子,他都“懂那些事兒”了,她可不能再讓小黛萊澤和他單獨在聖奧拉維亞的走廊裡玩了。 然而嚴肅的人們——那位法官博士,甚至修道院院長本人,誠然,也都因為這種不夠謹慎而感到遺憾,但是都同意這種看法,即這孩子顯示出了對醫學的非凡天資。 “要是真這樣下去,”特里蓋洛斯博士做了個預言家的手勢說。 “我們這兒可真要有了不起的事兒了!”

看來會這麼繼續下去的。 在科英布拉,卡洛斯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就寧願把邏輯學和修辭學丟在一邊,全副精力都傾注在解剖學上。有一個暑假,他的老保姆吉特魯德絲打開他的行李時,在衣服中間找到了一個白晃晃的東西,是個獰笑著的骷髏。幾乎把她嚇壞了。要是大院裡有僕人病倒,總是卡洛斯立刻從書房的舊醫書中去研究這個病例;他寸步不離病人的床邊,然後做出診斷,好心的特里蓋洛斯博士會在一旁謙恭地、仔細地聽著。這位醫生已經對那位祖父說過:這孩子是“他天才的同事”。 這種對卡洛斯來說意想不到的前程——人們一直期望他學法律——可沒在聖奧拉維亞最好的朋友之間得到讚許。尤其是那些夫人們,更感到惋惜,長得如此英俊的小伙子,這麼一個紳士,竟會把生命浪費在開藥方上,讓湧出來的血弄髒他的雙手。法官博士有一天甚至坦率他說,他不相信卡洛斯?達?馬亞先生想成為一個“嚴肅的醫生”。

①羅馬神話中的醫神。 “虧你想得出!”阿豐蘇嚷道。 “他為什麼不會成為嚴肅的醫生呢?如果他選擇了一個職業,他就會像任何人一樣,認真地、雄心勃勃地干下去的。我不是要把他培養成為浪子,更不是個半瓶子醋。我要把他教育成對自己祖國有用的人..”“不管怎麼說,”法官博士謙恭地笑了笑,壯著膽子說。 “閣下不認為還有其他一些更重要、更合適的職業,可使您的孫子成為有用的人?..”“我個這樣看,”阿豐蘇答道,“在一個生病都成了普遍的職業的國家裡,毫無疑義,最能報效國家的就是會治玻”“閣下,您凡事都有個道理,”這位法官恭敬地悄沒聲地說。 吸引卡洛斯學醫的,正是那種“嚴肅”的,實際的,而且有益的生活——在繁忙、擁擠的大診所匆匆跑上樓去看病人,用手術刀去拯救生命;守候在病床前的一個個夜晚;被擔驚受怕的家屬們圍住;和死亡的搏鬥。像他在孩提時代被那逼真的五臟六腑的圖畫迷住了一樣,現在,科學的那種戰鬥的、冒險的情景又在吸引著他。

他滿腔熱情地報了名。為在這幾年裡能使他安靜地學習,祖父給他在賽拉斯①區準備了一幢舒適的房子。這幢孤零零的房子像一幢英國鄉間小別墅那樣幽靜,裝著綠色的百葉窗,在樹叢中顯得生氣勃勃。卡洛斯的一個叫若昂?埃戛的朋友給這幢房子起名為“賽拉斯宮”,因為它的奢華當時在大學生圈子裡是頗為罕見的:客廳裡舖的地毯,軟皮於安樂椅,古代兵器,還有一個穿號衣的佣人。 開初,這種富麗堂皇使卡洛斯成了阿諛獻媚者們的崇敬人物,使那些民主主義者都對他不信任。但當人們得知這些舒適家具的主人讀蒲魯東②、孔德和和赫伯特?斯賓塞④的著作,而且也認為這個國家是由“一幫無恥之徒”統治著時,那堅強的革命者也開始拜訪“賽拉斯宮”,就像他們常去波希米亞詩人特魯旺家那樣了。特魯旺是位堅定的社會主義者,他的家具只有一張草墊子和一本《聖經》。

幾個月後,和大家相處融洽的卡洛斯已經結交了一些紈褲子弟和哲學家。經常與他井排同乘他的四輪馬車的有塞拉?多萊士,是個怪人,他已經謀取了駐柏林榮譽專員的職務,每晚都穿著夜禮服;另一位是克拉維洛,穿著他的阿威羅斗篷,戴一頂大大的水獺帽,正在撰寫《撒旦之死》一書,這座帶有慢悠悠的、鄉村色彩的“賽拉斯宮”,成了一個活躍的熱鬧天地。花園裡有當代科學的體育活動,一間舊廚房改成了一座擊劍廳,因為在這群人中,擊劍被視為社交上必不可少的。夜晚,餐廳裡,年輕人玩嚴肅的惠斯特紙牌。客廳中,耀眼的玻璃吊燈下,《費加羅報》,《泰晤士報》以及巴黎、倫敦來的雜誌散在桌子上,鋼琴前夏瑪蘇彈著蕭邦或莫扎特的樂曲,博學多才的人們靠在沙發上——人們高聲熱烈地談論著民主、藝術、實證主義、現實主義、天主教制度、俾斯麥、愛情、雨果和進化論,一切都是在煙霧之中進行,這一切也都像那吐出來的清煙一樣,虛無飄渺。抽象的討論和對革命的堅定信念,又因為眼前有個身穿制服的僕人在開啤酒和送炸丸子而①葡萄牙科英布拉市的一個居民區。

②蒲魯東(1809— 1865),法國社會學家,經濟學家。 和赫伯特?斯賓塞的著作,而且也認為這個國家是由“一幫無恥之徒”統治著時,那些堅強的④斯賓塞(1802一1903),英國哲學家。 帶上了一種更加高雅的勁頭。 不久,卡洛斯就很自然地把他的醫學書丟在桌上,連翻都不翻。文學、藝術,以它們各種的形式,深深地把他吸引住了。在《學院》雜誌上,他還發表過幾首十四行詩和一篇關於巴特農①的文章。他在一間臨時畫室裡試著畫油畫,在福樓拜的的影響下,他還編寫了一些考古學的短篇小說。此外,每天下午,他都在馴他的那兩匹馬。要不是因為他這麼出名,這麼富有,二年級他肯定會留級的。一想到祖父要對自己失望,他不禁毛骨悚然,因此他對這種智力上的浪費注意節制了,以便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他選擇的科學上。他這樣立刻見了效。但那種業餘藝術愛好的毒素已經流進了他的血管:正如若昂?埃戛所說,卡洛斯命中註定是一個那種筆頭醫生,他們編造出疾病,並且很快就害死了那些無知而偏信的人們!

他的祖父有時也到賽拉斯來住兩週。開初,他的出現深受那些玩惠斯特的紳士們的歡迎,但瓦解了有關文學的交談。年輕人簡直不敢去伸手要杯啤酒,而且這兒也“閣下”,那兒也“閣下”,客廳的氣氛十分拘謹。但是,他們看到他穿了雙拖鞋,叼著煙斗,像個和善的波希米亞長者一樣,往沙發上一靠,並且也談論起藝術,文學,講述他住在倫敦和意大利時的一些軼事,這時,他們漸漸地把他看成是自己的一位志同道合的人,只是長了一捋白髯而已。他們在他的面前談論女人,談論尋歡作樂。這位富有的,讀過米歇烈①的著作井敬慕其人的老貴族,甚至激起了那些民主主義者們的熱情。 而阿豐蘇,看到他的卡洛斯成了這群勤奮、有理想、熱情的年輕人的中心,自己也感到在他們中間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

卡洛斯的暑假在里斯本度過,有時也在巴黎或倫敦度過。但到了聖誕節和復活節,他總回到聖奧拉維亞,因為爺爺更加孤單了,就是靠著精心裝飾那座莊園住房來解悶。一個個廳裡掛滿了阿拉斯②的花毯,盧梭③和多比尼④的風景畫,還有豪華精美的家具。從窗子往外望去,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座英國式公園的美景,平整嫩綠的草坪被優美的沙石曲徑分割開來;綠樹叢中矗立著座座雕像;栗子樹下純種的肥綿羊正在打盹。但在這闊綽的環境裡,生活不再象往常那樣輕鬆愉快。子爵夫人比過去更發福了,而且晚飯一過,她就打起瞌睡,專心化食。先是德賽拉,接著是吉特魯德絲,都在狂歡節期間死於胸膜炎;桌旁再也看不到修道院院長那仁慈的面容,他已經安息在紫羅蘭和長年開花的玫瑰叢中的石頭十字架下了。那位法官博士,帶著他的手風琴,進了波爾圖高等法院。安娜?希爾維拉夫人現在身患重病,已經閉門不出;小黛萊澤長成了醜姑娘,皮膚象枸櫞樹那樣焦黃;小歐澤比奧軟弱無力,鬱鬱寡歡,完全喪失了當初那種對古書和知識的熱情,現在要在雷瓜結婚了。只有那位被遺忘在小區的檢察官依然如故,也許頭頂更禿了,但還是那麼溫柔,那麼熱戀著那位懶洋洋的堂娜歐仁妮亞。再有,每天下午,老特里蓋洛斯博士總要騎著他的白馬到門口下來,找他的同事聊聊天。

說實話,假日對卡洛斯來說,只有當他把摯友和知交若昂?埃戛帶回莊①巴特農是祭雅典娜女神的神殿。 ①米歇烈(1798一1874),法國歷史學家。 ②阿拉斯,法國北部一城市。 ③皮埃爾?盧梭(1812一1867),法國著名風景畫家。 ④多比尼(1817一1878),把浪漫派和前印象派結合起來的法國著名風景畫家。 園時才真正有趣。阿豐蘇?達?馬亞非常喜歡這位埃戛:喜歡他的為人,也喜歡他與眾不同的談吐,此外,他又是阿豐蘇年輕時的老友安德烈?埃夏的侄兒。當初,安德烈就是馬亞家的常客。 埃戛攻讀法律,但學業進展十分緩慢——他忽而留級,忽而休學一年。 他的母親,一個虔誠的闊寡婦,帶著一個女兒在塞洛利庫?巴士都①山腳下的一莊園裡隱居,那女兒也是個虔誠且有錢的寡婦;母親對小若昂在科英布拉期間的所作所為只模模糊糊地略知一二。她的神父對她保證說,最終一切都會使人滿意。那小伙子期望和自己的父親及叔叔一樣,成為法律博士。這個保證足以使那位賢明的夫人滿意了,她主要關心的是自己內臟的疾病和那位塞拉芬神父的歡樂。她甚至寧願讓兒子留在科英布拉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只要離開她的家遠遠的,因為他常常因褻瀆神明和使用異教徒的戲言而乾犯眾怒。

事實上,若昂不僅僅在塞洛利庫,就是在學校,他那大膽的言行都使人為之一震。他被認為是最偉大的無神論者,是人類社會中絕無僅有的最大的煽動家。使他得意的是:實際上,他把自己對上帝、對所有的社會秩序的仇恨誇大了。他想把中產階級都殺光,渴望擺脫了虛偽婚姻的自由愛情,平分土地,崇拜撒旦。他朝著這個方向施展的聰明才智,到頭來也影響了他的舉止和外貌。他那乾癟瘦削的身軀,鷹鉤鼻子下那撮硬鬍髭,再加上卡在右眼上的那單片眼鏡,使他看上去真有點反抗性,像個惡魔。他一進入大學的校門,就恢復了他那往日波希米亞人的積習:黑色的學生長袍,綻線處用白線縫著;便宜酒喝得爛醉;夜間站在橋上,舉起雙臂咒罵上蒼。在內心裡,他卻頗為多情,總是糾纏到與十五歲少女的戀愛事件中——都是些職工的女兒——偶爾,他也與她們共度一個良宵,給她們帶一小袋糖果。有錢貴族青年的名聲使得他在她們的家中備受歡迎。 卡洛斯拿這種田園式的窮酸愛情取笑,但他本人也捲入了一場和一個民政廳職員妻子的浪漫愛情之中。那是個小巧玲瓏的里斯本女人,洋娃娃般的輕盈身材和一雙碧眼迷住了他;吸引了她的,則是他的奢侈、富有,他的馬伕和那匹英國種母馬。他們互遞情書,一連幾個里期他都沉浸在第一次偷情的蹩腳但撩人心弦的詩句中,不幸的是,這女人有個粗野的名字:埃門加黛,卡洛斯的朋友發現了這一秘密之後,立即稱他是“歐里神父”①,並用這個名字通過郵局往賽拉斯給他一封封地寄信。 一天,卡洛斯正乘車在集市兜風,那位民政廳職員拉著他小兒子的手正從他身旁經過。這是卡洛斯第一次這樣近看見埃門加黛的丈夫。他看到他衣著寒酸,面色蒼白,可那小男孩倒挺可愛,胖乎乎的,看上去像個小圓球兒,在那個春日里,穿了件藍色羊毛外衣,兩條凍得發紫的小腿直打顫,可還笑得很歡——眼睛在笑,酒窩在笑,紅撲撲的臉蛋也在笑,哪兒都在笑。 他的父親把他扶直——那種撫愛勁兒和年輕父親領著兒子走路時小心翼翼的樣子感動了卡洛斯。那時他正在讀米歇烈的書——他的心靈充滿了對家庭神聖感情的真正尊重。他感到自己坐在雙輪馬車裡冷酷地籌劃著讓那個衣衫襤樓、毫無惡意的可憐父親受侮辱和流眼淚,真太可恥了!對埃門加黛寫來的①葡萄牙北部的一座山和一個行政區的名稱。 ①《歐里神父》是十九世紀葡萄牙著名作家德里?埃古拉諾的著名小說,描寫歐里神父內心中,宗教感情和世俗愛悄的激烈鬥爭;埃門加黛是其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封封把他稱為她的“理想的人”的信,他不再作复。肯定是那女人為了報復,說了他不少壞話,因為自那以後,行政廳職員就開始對他怒目而視了。 不過,正如埃戛所說,卡洛斯“摔了多情的一跤”是在一次假期之後。 他從里斯本帶回來一個出眾的西班牙美人兒,把她安置在賽拉斯宮附近的一幢房子裡。她名叫英格拉娜希恩。卡洛斯特地為她按月包了一輛四輪馬車和一匹白馬。英格拉娜希恩象茶花女的化身,是一枝從高度文明國家來的艷麗花朵,轟動了科英布拉。當她從卡爾薩達和貝拉大路上經過時,總是懶洋洋地傲慢地靠在四輪馬車裡,特意露出一隻緞子鞋和一截絲襪,一隻小白狗趴在她的腿上,於是,大學生們都會停住腳步,激動得臉色發白。 學校的詩人們為她作詩,把英格拉娜希恩稱為“以色列的百合”“方舟上的白鴿”和“早晨的浮雲”。有個神學院學生,一個從北部山區來的粗野而齷齪的傢伙,一心想娶她。儘管卡洛斯一再說情,英格拉娜希恩還是拒絕了。那個神學院學生就開始拿著一把刀子在賽拉斯宮附近轉來轉去,要“喝馬亞的血”。卡洛斯不得不用手杖揍了他一頓。 但是那女人變了,變得不可一世了。她沒完沒了地講她在馬德里和里斯本引起的那些桃色事件,講某伯爵或某侯爵如何對她傾心,講她的家庭是名門望族和梅丁納?柯麗家族有親戚關係。但是她的綠緞子鞋就和她那卿卿喳喳的聲音一樣讓人討厭。一聽到在談論她,她就想方設法參加到這些談話中去,這時,她就會把共和黨人稱為賊,並大施讚揚堂娜伊薩貝爾①的時代,讚美她的魅力和精神——和所有的妓女一樣,她是個頑固的保守派。若昂?埃戛非常討厭她;克拉維洛宣布,如果這個像母牛一樣用英鎊標價的胖子還在場,他就不會再回賽拉斯宮。 終於在一天下午,卡洛斯那個頂呱呱的佣人巴蒂斯塔把在學校劇場扮演貴婦人的一個叫茹卡的人帶了來,給了她一個出其不意。現在總算有了藉口!得到了適當的一筆錢後,這位梅丁納?柯麗家族的親戚、“以色列的百合”、波旁王朝的崇拜者,給遣回到里斯本聖魯克路她原來的窩兒裡去了。 八月,卡洛斯畢業了,賽拉斯宮舉行了一個熱鬧的盛會。阿豐蘇從聖奧拉維亞,曼努埃爾?威拉薩從里斯本分別趕來。整整一個下午,人們呆在花園的槐樹林中,舒適的樹蔭下,一束束禮花沖上天空;在最後一學年又留了級的若昂?埃戛,這會兒穿了件襯衫四處忙乎,在樹枝上,鞦韆上和噴泉四周,都掛上了威尼斯式的燈籠,為夜間照亮。在教授們都參加了的晚宴上,威拉薩緊張得顫顫巍巍他講了一席話。他正要引幾句我國不朽詩人卡斯迪留①的詩句,從窗子裡突然傳出了喧鬧的鼓饒聲,那是在奏校歌。校歌是首小夜曲。埃戛滿臉通紅,敞著衣扣,單片眼鏡耷拉到背後,朝著陽台跑了過未,一邊喊道:“現在,我們的馬亞,卡洛斯?愛杜亞篤?達?馬亞正踏上他的錦繡前程。他已全副武裝,要去拯救患病的人類——或是毀滅它,要量情而定!在這個國家,即便在窮鄉僻壤,誰人不知道他的天才,不知道他那輛雙輪馬車,不知道給他的過去抹過黑的低劣成績以及這一八二0年的當代英雄波爾圖酒,這對於我這個革命者加醉漢,我,若昂?埃戛..”從站在下面黑鴉鴉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管弦樂隊和其他的學生①西班牙女王。 ①卡斯迪留(1800一1875),葡萄牙著名詩人和散文家。 全湧進了這幢房子。在花園的樹蔭下,在四處擺著一摞摞盤子的客廳裡,僕人們托著一盤盤甜食跑前跑後,香檳酒一瓶瓶砰砰地打開,直到深夜。威拉薩一邊擦著前額和脖子上的汗,一邊四處轉悠著,對著別人也是對自己,說道:“學習結業啦,可真了不起!” 卡洛斯?愛杜亞篤開始了他漫長的歐洲之行。一年過去了。一八七五年秋天來臨了。他的祖父最後在葵花大院定居下來,熱切地等待著他。卡洛斯最後一封信是從英國寄來的。信中說,他正在研究那裡的兒童醫院那種令人讚嘆的組織機構。不過,他也去過布萊頓①,在賽馬場上賭過賽馬,還帶著一個和丈夫分居的荷蘭貴婦人沿著蘇格蘭的湖泊做了一次充滿詩意的漫遊。 這位夫人的丈夫是海牙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官。她叫魯蓋爾夫人,是個妙不可言的女人,長了一頭金褐色的頭髮,身材高大,皮膚白皙得就像魯本斯畫筆下的仙女。 一箱箱的書開始運到葵花大院,還有其他成箱的儀器和器皿,足以裝備一個圖書館和實驗室——這些害得威拉薩在海關倉庫裡頭昏腦脹地整整度過了好幾個上午。 “我那小伙子要回來了,準備乾一番大事業,”阿豐蘇告訴朋友們。 卡洛斯從米蘭寄回過一張照片,看到的人都說他瘦了,並且顯得鬱鬱寡歡。除了這張照片,他已經有十四個月沒見到“他那小伙子”了。一個晴朗的秋天早晨,他站在葵花大院院內的高壇上,手拿望遠鏡,看到那艘載著孫子歸來的皇家大郵船,從他面前的高大建築後面漸漸地進入了視野。他的心激烈地跳盪著。 那個夜晚,這家的朋友們——老謝格拉,堂蒂奧古?科丁紐和威拉薩——不住地讚歎“此行給卡洛斯帶來的好處”。他和照片上多麼不同啊!看上去他多麼結實,多麼健康啊! 無可懷疑,他出落成了一個儀表堂堂的青年:個子頎長,身材勻稱,寬寬的肩膀,黑色的鬈髮下面是個大理石般的前額;馬亞家的眼睛——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一雙極為誘人的黑眼睛,也那麼溫柔、清澈,但是更為深沉。 他留起了鬍鬚,細軟、油亮,呈深褐色,短短地貼在兩腮上,下巴處成尖形,嘴角上是彎彎的八字胡,這使他顯出一種文藝復興時代高貴騎士的風度。他的祖父喜氣洋洋,兩眼含著激動的淚花,望著這個年輕人,聽他生動地描述自己的旅程:羅馬度過的美好日子,在普魯士時的不好心境,別具一格的莫斯科,荷蘭的風光..“現在怎麼樣?”謝格拉乘卡洛斯喝著蘇打白蘭地,沉默的片刻問道。 “你打算做什麼?” “將軍,您問的是現在?”卡洛斯放下酒杯微笑著說,“首先我想休息一下,然後我要從事一項對國家來說是榮譽的事業!” 果然,第二天,阿豐蘇就發現他穿了件襯衣在放行李的台球室拔釘子開箱,一邊還愉快地吹著口哨。一冊冊的厚書,一堆堆地舖了滿地、滿沙發,在稻草中間和折縫的油布下,到處可以看到閃亮的玻璃和反光的油漆,還有擦得鋥亮的金屬儀器的部件。阿豐蘇好奇地、一聲不吭地盯著所有那些反映知識的講究的裝備。 ①英國南部的海濱浴常 “可你準備在哪兒佈置這個博物館呢?” 卡洛斯想在這個地區附近建一個大實驗室。它要擁有:製藥的爐灶,一間設備齊全的生理解剖研究室,他的圖書館,他的儀器;也就是他進行研究所需要的一切設備都要井井有條地集中在那兒..聽著他講述這一宏偉的計劃,爺爺的眼睛裡閃著光彩。 “不要因為考慮錢而拖了你的腿,卡洛斯!最近這幾年,在聖奧拉維亞,我們設法攢了些錢..”“說得太好了,爺爺!勞駕把這些話再對威拉薩說說。” 一連幾個星期,按著這個計劃進行佈置。卡洛斯回來果真要誠心誠意地工作:科學僅僅是頭腦裡的一種裝飾品,對別人來說還不如他房間裡的窗簾用途大,對他似乎也只是一種孤獨者的奢侈品。他渴望有些作為,但是他那勃勃奮起而又虛無飄渺的雄心總是飄浮不定。一忽而他決心要創建一個大診所;一忽而他又打算編寫一部有份量的啟蒙書籍;還有的時候他又想從事耐心而又有所發現的生理學實驗..他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深處,也許他是自以為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股奔騰的力量,但他找不到發揮這種力量的方式。如他所說,他想完成“某種輝煌的業績”。對他這樣一位當代名流和學者融為一體的人物來說,這意味著社會地位與科學活動相結合;意味著思想在財富的微妙影響下發生了深刻變化;意味著高貴的空泛哲學和文雅的運動以及趣味,混雜到了一起,他既是一位克勞德?伯納①,但同時又是一個莫爾尼②..從根本上說,他是藝術的愛好者。 在哪兒建實驗室合適,徵求了威拉薩的意見。這位總管受寵若驚,起誓發願地要竭盡全力。第一件事,他想知道,是否我們的大夫要開個診所? ..卡洛斯尚未下定決心是否“專門”致力於臨床門診,但是他願意給病人治病,甚至不計報酬,只是出於慈善之心,以及為了取得經驗。為此,威拉薩建議門診部要和實驗室截然分開。 “我的理由是,一看到醫療器械和儀器之類的東西,病人就會害怕。” “你說得有道理,威拉薩!”阿豐蘇嚷道。 “我父親總是說,別讓牛看見槌子。” “分開,要分開,少爺,”總管一本正經地重複道。 卡洛斯同意了。威拉薩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舊倉庫當實驗室;那個寬敞而荒廢的倉庫就在奈賽希達德廣場附近的一個天井後面。 “診所嘛,少爺,不能設在這附近,也不要在遠處,而要設在羅希歐①,設在羅希歐廣常”威拉薩這一主意並非沒有私心。小威拉薩對政治還挺關心,是進步中心黨的成員,他曾立志當個市政廳的議員,而事實上,在那些特別得意的日子裡(例如《插圖雜誌》的欄目裡提到他的生日,或是在進步中心黨集會上的熱烈掌聲中他發表有關比利時的高見時),在他看來,他本人如此多才,是值得他的黨在聖本托宮②獎賞給他一個席位的。在羅希歐開辦免費診所,馬①克勞德?伯納(1813— 1878),法國著名生理學家。 ②莫爾尼(1549一1623),法國貴族,作家。 ①里斯本市中心一個小廣常 ②葡萄牙議會所在地。 亞醫生的診所,“他的馬亞醫生”——這就像是某種對他的那些計劃有利的因素。他拼命不停地忙活,只兩天時間就把在廣場犄角的一幢樓房的二層樓租了下來。 卡洛斯花大錢把它裝備了一番。按法國的方式,一個身著制服的僕人在四周擺著皮椅子的前廳侍候。患者候診室四壁是華麗的綠色糊牆紙,上面有銀色花環圖案。魯昂③花瓶裡插著花草,牆上是栩栩如生的油畫,一組組昂貴的扶手椅放在一個花盆架的四周,花盆架上放滿畫報、雜誌、立體畫和半裸女演員的照片簿,為了驅散診斷室那種沉悶的氣氛,甚至還擺了一架鋼琴,露山了白色的琴鍵。 卡洛斯個人的房間就在邊上,樸實無華,簡直非常樸素,整個房間掛上了深綠色的天鵝絨,放著黑檀木架子。最初,聚集在卡洛斯周圍的一些朋友——科英布拉時的同學、現在的鄰居,就仕在葵花大院附近的塔維拉,格魯熱斯,以及曾與卡洛斯一同去意大利旅行過的蘇澤勒斯的侯爵——都來觀看這些稀罕的陳設,格魯熱斯用於指在琴鍵上來回滑了幾趟,然後說,這琴實在糟糕。塔維拉被女演員們的照片迷住了。唯一坦率地表示讚許的是侯爵;他打量了一番卡洛斯房間內的無靠背沙發——那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土耳其王宮裡的家具:寬大,華麗,輕軟。在試試彈簧是否舒服之後,他對卡洛斯眨眨眼說:“合適極了!” 看來他們對他的這番準備很不以為然。但這些準備可確實是認認真真的。卡洛斯甚至在報上還登了條診所的廣告。可當他看到他那黑體字的名字是出現在博阿?奧拉街的一個洗衣婦和一則尋求寄宿公寓的廣告之間時,他就叫威拉薩撤回了這則廣告。 實驗室已經設在了奈賽希達德廣場的倉庫,卡洛斯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實驗室上面。每天上午中飯前,他都要到那裡去看看工程進度。進到那兒要穿過一個寬闊的天井,那裡有一口樹蔭遮住的水井,一株常春藤攀著固定在牆上的一些鐵鉤子向上爬去。卡洛斯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這塊地方改造成一座清新、雅緻的英國式花園。這座建築物的大門吸引了他。它是一座橢圓形的宏偉建築,是一座小教堂的正門的遺址,現在成了他的科學聖殿富麗堂皇的入口。但建築物內的工作好像沒完沒了。在黃昏灰濛蒙的空中,總迴盪著一種低沉的、懶洋洋的敲打聲,總是那幾筐工具四散在刨花堆裡!一個頭髮蓬鬆、滿面愁容的木匠就像在那兒呆了幾個世紀似的,疲憊不堪,無精打采地在刨平一塊永遠刨不完的厚木板。正在擴大屋頂天窗的工人們,在冬日的陽光下,不停地吹著一支悲傷的法多①曲調。 每天卡洛斯向領班威桑特先生抱怨時,總會得到保證說:“閣下,兩三天內定有起色。”領班是個中年人,總是笑瞇瞇的,說話嘴挺甜,鬍子刮得光光的,臉也洗得乾乾淨淨。他就住在葵花大院附近,是這一帶有名的共和黨人。卡洛斯總要和他握握手,因為他喜歡這個鄰居。而威桑特先生則把這一舉動歸結為他的顧主是位“進步人士”,一個民主黨人,因而就把希望都寄託在了他身上。他最最盼望的是再來一個一七九三年,像法國那樣。 “什麼?流血屠殺?”卡洛斯問道,眼睛盯住這位激進派那張容光煥發③法國南部城市。 ①法多,葡萄牙流行的民歌,曲調憂傷。 而圓鼓鼓的誠實面孔。 “不是的,先生,是一艘船,就是一艘船..”“一艘船?” “是的,先生,一艘國家出錢租的船,人們用它把國王送出港,而且把整個王室家族和那幫子大臣們、政客們、議員們、陰謀家們,等等等等那些'下流胚'一起送走。” 卡洛斯往往會微微一笑,偶爾也和他爭論一番。 “但是,威桑特先生,您能肯定,如您說的,這幫'下流胚'出了港口,消失了,一切事情就會解決,一切就會萬事大吉了嗎?” 不,威桑特先生可不是這樣思考問題的一頭“蠢驢”。但閣下您難道看不出,一旦這幫“下流胚”除掉了,國家的障礙不就被清除了,繼而博學多識的進步人士不就可以治理這塊土地了嗎? ..“您知道咱們的毛病出在哪兒嗎,閣下?並非是那些人邪惡,而是他們太愚昧。他們一無所知,凡事不懂。他們並不壞,但他們卻是一群蠢貨!” “您是對的。可現在這兒的工程怎麼辦,朋友,威桑特?”卡洛斯會這樣接下去說,一邊掏出表看看,然後和他用力地握手道別。 “就看您能否幫我把工程安排好了。我不是以顧主身分要求您,而是以持相同政見者的身分這樣說。” “從現在起兩天,閣下,您會看到變化的。”領班一面脫下帽子一面答道。 在葵花大院,十二點吃午飯的鐘準時敲響。卡洛斯總是看到祖父已經先到了餐廳,坐在壁爐旁剛讀完他的報紙。由於十月底氣候暖和,不必生火,四周擺的暖房的花草仍然青翠欲滴。 他的四周,雕花的橡木餐具架上,古老的銀器發出柔和的光芒,華麗但又不過分;掛在嵌著一塊塊方磚的牆上的橢圓形壁毯上,展現出一幅幅傳說中故事的畫面:中世紀的獵手們在放獵鷹;一位被侍從們簇擁著的貴婦人在餵湖中的天鵝;一名身披鐵甲頭戴鋼盔的騎士沿著河邊縱馬奔馳,桌上玻璃杯間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顯得光彩奪目,同褐色雕花的天花板形成了鮮明對比。 已經獲得了教會尊稱的“波尼法希奧”和紳士們一道用餐,它已經大模大樣地坐在雪白的台佈上,在一大束花枝的影子裡。在玫瑰花的飄香之中,這只可敬的老貓總是慢慢吞吞、笨笨拙拙、有滋有味地舐著給它放在一隻斯特拉斯堡小碟子裡的麵包牛奶糊。然後,它蜷起身子趴下,把那毛茸茸的尾巴蜷到胸前,閉上兩眼,支楞著鬍鬚,舒舒服服地打起盹來,這時它真像個帶金色斑紋的圓滾滾的白球。 阿豐蘇——如他自己謙遜地微笑著承認的——上了年紀,已經成了個貪婪的大肚漢。他不顧強烈的反對,接受了他們現在的法國廚師做的藝術品。 那人名叫特奧多爾先生,是個性情暴躁的紳士,一個狂熱的波拿巴主義者,和那位皇帝非常相似。在葵花大院,午餐頗為豐盛而且時間總是拖得很長,飯後,喝咖啡時,人們繼續聊天。時鐘敲了一點,然後,一點半,這時卡洛斯會猛地大叫一聲奔到鐘前,總算想起了他的診所。他會一口喝下杯中的蕁麻酒,匆匆忙忙點了一支雪茄。 “上班了!上班了!”他喊道。 祖父慢慢地裝上煙斗。他真羨慕卡洛斯的那個職業,而他卻要呆在這個地方,每天早上的時光都晃蕩了過去..“等你們那個修不完的實驗室完了工,或許我也到那幾呆上一陣子,干點兒什麼化學工作。” “說不定您會成為偉大的化學家的。您完全是乾那行的樣兒,爺爺。” 老頭子微微一笑。 “我這把老骨頭如今幹不了多少事兒了,孩子。準備進棺材了。” “您要從城裡、從鬧市帶什麼東西嗎?”卡洛斯問道,一邊匆匆忙忙地扣上手套。 “祝你一天工作順利。” “可不怎麼像..” 然後,卡洛斯就會坐上那匹可愛的母馬杜南蒂拉的雙輪馬車或是那輛使里斯本眼花綜亂的兩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神氣活現地進城去“上班”。 在他的診所,在四面掛著的可以拉動的綠色絲窗簾的遮掩下,在厚厚的深綠色天鵝絨中間,他那間診所靜靜地、懶洋洋地酣睡著。但是接待室里三面敞開的窗子把明亮的陽光迎了進來。這裡一切都喜氣洋洋:花盆架四周的安樂椅親切地伸出歡迎的手臂;鋼琴上白色的琴鍵微笑著,迎候人們,上面還放著打開的古諾①的《歌曲集》樂譜。但是還沒來一個病人。就像這會兒閒坐在大廳裡的一張椅子上,蒙著一張《新聞日報》打盹的僕人一樣,卡洛斯也點上一支拉非梅牌香煙,拿起一本雜誌,伸展開身子靠在長沙發上。但是和那間診所一樣,一欄欄的文章也同樣沉悶、無聊。沒多久,他就會打起哈欠,雜誌從手裡掉了下去。 一陣陣馬車聲,商販的沿街叫賣聲,鐵道馬車的喧鬧聲,都從羅希歐那邊傳了過來,在十一月清新的空氣裡清晰地震盪著。無力的陽光從湛藍的天空柔和地灑下,使得齷齪的房子門面、市政廳外枝葉稀疏的樹木的枝頭和懶洋洋地坐在長凳上的人們都披上了金光,懶散城市低沉的嗡嗡聲,晴朗天空的清爽空氣,都好像漸漸地滲入到這間憋悶的診所裡,悄悄地拂過厚厚的天鵝絨和光亮的家具,把卡洛斯捲入了無精打采的睡意之中..他頭靠著墊子,象午休似的躺著抽煙,而恩緒卻像那縷從行將熄滅的煙頭升起的青煙一樣,不知不覺地慢慢在升騰;然後,他竭力驅趕掉睡意,在室內來回踱著步,順手在書架上翻翻書籍,在鋼琴上彈奏兩節華爾茲,再伸伸懶腰,最後兩眼盯住地毯上的花紋,得出結論:在診所,這兩個小時是荒唐的浪費時間! “馬車在外面嗎?”他問僕人道。 他會很快地再點上一支雪前,戴上手套,走下樓,深深吸一口陽光和空氣,把韁繩一拉,出發了,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又一天白搭了!” 就在這樣的一個早晨,他正拿著一本《兩世界雜誌》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時,聽到門廳裡一陣喧嘩,接著幔帳後面響起了一個十分熟悉的、可愛的聲音:“殿下見客嗎?” “喲——埃戛!”卡洛斯喊著從沙發上跳下來。 他們擁抱在一起,高興地親吻著彼此的面頰。 ①古諾(1818一1893),法國作曲家,歌劇《浮士德》的作者。 “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我的上帝!”埃戛嚷道,在胸前,肩上,到處摸索他的眼鏡,最後總算把它戴到了眼睛上。 “我的上帝!看來你像是從倫敦,從那些高度文明的社會載譽而歸的埃你帶著一副文藝復興時代的派頭兒,瓦羅亞①時代的風度..什麼都比不上這把鬍子!” 卡洛斯微笑著,再一次擁抱了他。 “你從哪兒來?塞洛利庫?” “什麼塞洛利庫!我是從佛斯②來,可我是個病人,伙計,一個病人。 肝,脾,一大堆有毛病的器官。這是十二年喝葡萄酒和烈酒的結果。 ” 後來,他們談到了卡洛斯的旅行,談到了葵花大院,以及埃戛要在里斯本住多久。埃夏來這兒不走了。他已經從四輪馬車上向塞洛利庫的田野揮手永別了。 “你根本猜不出,親愛的朋友卡洛斯,在我和我母親之間發生的那種微妙的事情。在科英布拉學完之後,當然我試探了媽媽的口氣,看我能不能舒舒服服地到里斯本來住,並且要有一筆像樣的生活費。不行!來不成!我只好呆在鄉下寫諷刺詩罵神父塞拉芬和所有那些天上的聖人。到了六月,附近發生了一種咽喉傳染病!太可怕了!我想你們學醫的把這種病叫白喉。媽媽立刻得出結論,說因為我在這兒,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一個激進派,既不齋戒,又不去望彌撒,把'我們的主'激怒了,招來了災難。我姐姐也同意她的話。她們還和塞拉芬神父商量了。那個人根本不願意在家裡看見我,他也同意說,完全可能是'我們的主'溫怒了。這樣,我母親來找我,幾乎要下跪,手裡拿著打開的錢包,求我到里斯本來。她說,使她破產都行,但我不能留在那兒惹神發怒。所以第二天我就到佛斯去了..”“那白喉呢?” “立刻就消失了。”埃戛說著,一邊慢慢地把金黃色的長手套從他那纖細的手指上拽下來。 卡洛斯打量著埃戛的那副手套,那開士米的綁腿;他那留長的頭髮,在額前還垂下一個燙彎了的發鬈;還有那錦緞圍巾,上面別著一隻馬蹄形的別針!這可完全變成了另一個埃戛,一個公子哥兒般的埃戛,服飾華麗,講究打扮,矯揉造作,油頭粉面——那句讚歎的話在卡洛斯嘴邊轉了半天,最後還是按奈不住,衝了出來。 “這件外套可真別緻!” 埃戛——這位過去總穿著一件寒酸學生裝的波希米亞人——此刻在溫暖的葡萄牙的秋日陽光下,穿了一件夠得上裝扮俄國王子的雍容華貴的皮外套,一件滑雪橇時穿的披風,上面有勃蘭登堡①的衣服上那樣的帶條紋的飾帶;他那瘦削的脖子和皮包骨頭的手腕上圍著厚厚的名貴紫貂皮。 “是件不錯的外套吧?”他立刻接下來說,並站了起來,解開衣扣,顯示一下那華麗的襯裡,“我是通過斯特勞斯弄來的..是傳染病的恩典。” “你怎麼受得了?” “是厚了點兒,不過我感冒了。” ①瓦羅亞王朝(1328一1389),法國歷史上一王朝,路易十一在位時完成法國統一,後為波旁王朝代替。 ②即菲格拉?達?佛斯,葡萄牙中部一港口。 ①德國東部一地區。 他又靠在沙發上,把一隻穿著尖頭漆皮鞋的腳伸出來,用戴著單片眼鏡的眼睛欣賞著這間診所。 “你在做什麼?把一切都對我說說..這兒簡直佈置得太妙了!” 卡洛斯把他的計劃,他對工作的龐大設想和實驗室的修繕工程都對埃戛談了..“等等。這些一共花了你多少錢?”埃戛嚷著打斷了他的話,他站起來摸摸掛著的絲絨,又把那黑檀木寫字台端詳了一番。 “我不知道,威拉薩該知道..” 埃戛把雙手深深地插進皮外套的大口袋裡,仔細地打量著這間診所,評論說:“這天鵝絨給人一種嚴肅的氣氛..而深綠是最高雅的顏色,非常雅氣的顏色..它有自己的含意,能引起人的興致,使人沉思..我喜歡這個長沙發,是件漂亮貨..”他戴著單片眼鏡,慢慢朝患者候診室走去,一邊細細地查看那些擺設。 “你真是個偉大的所羅門①,卡洛斯!”這糊牆紙真漂亮..這印花棉布的顏色我也喜歡。 ” 他也用手去摸了摸。一株放在盧昂花盆裡的海棠葉子染上了一層銀色,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想知道所有這些東西的價錢。到了鋼琴前面,看到那打開的樂譜——古諾《歌曲集》,他大為感動。 “伙計,有意思..竟有這個!洞琛發伲∶蘭耍圓唬?.”告訴我,年輕的美人兒,你要上哪兒去? 那紗巾..② “我嗓子有點兒啞..這是我們在佛斯唱過的歌!” 卡洛斯在朋友面前,把雙手在胸前一抱,驚奇地喊道:“你可真了不起!埃戛,你完全變了個人。說起佛斯..那位科恩夫人是誰?她也在佛斯?你不是給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都是關於她的嗎?那可是真正的詩,這些信,我從柏林到海牙到倫敦都收到了——你都是懷著《所羅門之歌》③的激情寫給我的。” 埃戛的兩頰泛起一片紅暈。他漫不經心地用一塊白色絲手帕擦起他那單片眼鏡來。 “她是個猶太人。所以我引用了《聖經》的抒情詩體。她是科恩的妻子——你一定會認識他——就是國家銀行行長..我們時常來來往往。她非常可愛..可那丈夫是個畜生..一種假日海邊的調情。瞧,就這麼回事兒④。” 他吸著雪茄,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斷斷續續地一句句說著,臉還羞得發①所羅門(公元前1033—公元前975),以色列的賢明國王。 ①指意大利威尼斯的船歌。 ②原文為法文。 ③《舊約》中的一部分,是一首愛情長詩。 ④原文為法文。 紅。 “對我講講你自己吧。你們在葵花大院都做些什麼?阿豐蘇爺爺好嗎? 都有準到那兒去了? ..” 在葵花大院,爺爺還是和他的老搭擋們玩惠斯特。去的有堂迪亞戈,就是那頭老朽的獅子,總在衣扣上插朵玫瑰,手老是捻著鬍子..謝格拉也常去,比以往更發福了,血都要崩出來了,等著中風呢..另一位客人是斯但因布羅肯伯爵..”“我不認識。他是個流亡者?是波蘭人? ..”“不,是芬蘭公使..他想從我們這兒租馬車房,可由於過多的外交禮節,過多的證件,以及要蓋那麼多芬蘭皇家印章,簡單的事倒複雜化了。可憐的威拉薩都嚇呆了,他為了自己脫身把公使帶到爺爺那兒。爺爺也不知所措,乾脆無償地把幾間馬車房給他用。斯坦因布羅肯把這看成是對芬蘭國王和芬蘭國家的幫助,因而鄭重其事地帶著公使館秘書、領事和副領事來拜訪爺爺..”“這可真不尋常! ” “爺爺請他吃晚飯,因為此人溫文爾雅,是位紳士,很喜歡英國,對葡萄酒也很在行,又是個玩惠斯特的能手,爺爺就同他交上了朋友,他也就常來葵花大院了。” “年輕夥伴呢?” 年輕夥伴中常來的有塔維拉,他還是那麼奉公守法,現在在審計法庭任職;一個埃戛不認識的叫格魯熱斯的人,是個瘋鬼,音樂大師,小有天資的鋼琴家;再有就是蘇澤勒斯的侯爵..“沒有女士們?” “沒人款待她們。這是個單身漢的窩兒,那位子爵夫人真可憐..”“噢,對,我聽說了,中風了..”“是的,腦溢血。啊,當然還有小希爾維拉那傢伙。他是最近到這兒的..”“你是說那個從列鎮德區來的呆子?” “對,就是那個呆子。他是個鰥夫,才從馬德拉①回來,還有點兒虛弱,穿一身喪服..是個喪氣鬼!” 埃戛又坐回扶手椅,還是那麼一副從容不迫、稱心如意的派頭,這點卡洛斯已經註意到了。他一邊慢條斯理地抻抻袖口,一邊說道:“我們得重新安排一下生活。我們需要在自己周圍團結一圈人,組織一批歡樂的流浪漢,安排些有藝術、文學內容的冬季晚會..你認識克拉夫特嗎?” “是的,我想我聽說過..” 埃戛把雙手往上一揮,認識克拉夫特非常關鍵!克拉夫特可是葡萄牙最了不起的傢伙..“他是個英國人?有點兒瘋瘋顛顛?..”埃戛聳了聳肩。一個瘋子! ..是的,芳蓋魯斯大街的人都這麼看,因為本地人看到像克拉夫特這樣顯眼的離奇人物,只能把他解釋為發瘋,克拉①葡萄牙位於大西洋上的一個群島。 夫特是個與眾不同的傢伙!他剛從瑞典回來,在那裡他在烏普薩拉②的大學生中間生活了三個月。他也在佛斯呆過..是個第一流的人物! “他是個波爾圖葡萄酒商?” “去他媽的波爾圖酒商!”埃戛嚷著跳了起來,對如此無知感到厭煩;他皺了皺眉頭。 “克拉夫特是波爾圖英國教堂一個牧師的兒子。他是在加爾各答還是在澳大利亞有個叔叔,是個商人。那人是個大富翁,留給他一筆財產。好大一筆錢哪!但他不經商,或者說,實際上,他對此一竅不通。他任自己那拜倫式的性格自由發展,就是這樣。他遊遍了全世界,他收集藝術品,志願參加了在阿比西尼亞①和摩洛哥的戰爭;簡而言之,他過著,過著一種偉大、堅強、英雄主義的生活。你應該見見克拉夫特。你會迷上他的..你說對了,是的,是挺熱。” 他脫掉皮外套,只剩下了一件襯衫。 “怎麼!你裡面什麼也沒穿?”卡洛斯驚奇他說。 “連件背心也沒有?” “沒有,我穿那玩意兒受不了。這樣是為了達到精神效果,給當地人一個深刻印象..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它是夠沉的!” 他立刻又轉回原來的話題。克拉夫特從波爾圖回來,他們就見了面,打算組成一個社交圈子,一個藝術和藝術愛好者的②,包括青年男女——要三、四個女人,她們袒胸露背的魅力可以使嚴肅的哲學變得輕鬆一些..對埃戛的這種想像,卡洛斯報之一笑。要三個里斯本的風雅時髦女人來點綴一個文人的社交界?這是一個來自塞洛利庫的人的可憐的幻想!那位蘇澤勒斯的侯爵曾經試過——就試過一次——組織了一項簡單的活動:想同幾名女演員一道到鄉間舉行一次野餐,結果成了最滑稽、最獨特的一件醜聞。 其中有個女演員沒有女僕,就想帶上嬸娘和五個孩子參加野餐會!另有一位唯恐自己接受了邀請,那位收留她的巴西人會斷了她的供養金:有一位演員同意來,可她的情人一聽說這事,立刻揍了她一頓;有一個人沒有赴會的服裝:還有一個人堅持要保證得到一英鎊的報酬;可還有一個把這次邀請無禮地認定是個侮辱。接著,保護她們的男人,她們的相好,她們的情人,令人討厭地把這件事複雜化了。他們之中有的人還提出應該被邀請,另一些人想破壞掉這次聚會,他們進行密謀和串連。最後,這件很平常的事——與女演員們聚餐——以一名喜劇演員挨了一刀而告終..“這就是里斯本!” “總之,”埃戛嚷道。 “要是沒有女人,就進口吧。在葡萄牙,這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自然辦法。這兒什麼都進口:法律,思想,哲學,理論,題材,美學,科學,風格,工業,時新式樣,風度,詼諧;一切都包裝好,用郵船運到咱們這兒。加上關稅;文明要咱們的代價太大了。再有,這都是二手貨,不是為咱們創造的,對咱們不適合..我們以為自己文明化了,就像聖多美的黑人,他們在他們的遮羞布上罩了他們主人的舊燕尾服時,就認為他們是紳士和白人一樣..這群無恥的賤民。我把那雪茄盒子放哪兒了?” ②瑞典東南部一座城市,在斯德哥爾摩以北。 ①即埃塞俄比亞。 ②,意大利著名小說家薄伽丘(1313— 1375)的名著,諷刺中世紀觀念的虛偽。 剝去那件名貴的皮外套,原來的埃戛又重現了。他像快樂的靡非斯特弗里茨①那樣,迅速地打著手勢,高談闊論。他在屋子裡晃來晃去,好像要飛起來,帶著那些華麗的空話升上天去。他不停地拼命去扶那個單片眼鏡,因為它老是從眼睛上掉下來,他得歪來扭去地在胸前、肩上摸索它,就像被一群小蟲子叮了似的。卡洛斯也激動了,這間冷清的客廳頓時熱烈了起來。他們談論了自然主義、甘必大①、虛無主義:然後,氣憤地,而且是完全一致地開始抨擊這個國家..身邊的時鐘敲了四點。埃戛立刻走過去拿起皮外套往身上一披,又對著鏡子捻了捻他的小鬍子,整整自己的儀表,然後掛上帶穗的飾帶,帶著一副略顯豪華又有些冒險的氣派,離去了。 “若昂,”卡洛斯叫道,他告訴埃戛,說他看上去真神氣極了,一面跟著他走到門廳。 “你住哪兒?” “住在神殿——宇宙飯店!” 卡洛斯討厭這個宇宙飯店,希望他住到葵花大院來。 “我覺得不太方便..” “不過至少你今晚去那兒吃晚飯,看看爺爺埃”“不行,我跟那個傻瓜科恩約定了。但是明天中午我去吃午飯。” 他已經走下樓梯,又轉回頭來,用手扶扶眼鏡朝上喊道:“我忘了告訴你——我要出版一本書了”“怎麼?已經完成了?”卡洛斯吃驚地說。 “草稿出來了,一個總的輪廓..” 埃戛的一本書!那是在科英布拉最後的兩年裡,埃戛開始談到他的書,描述了他的計劃,還引了一章一章的標題,喝咖啡時還背湧過一些響亮的句於。埃戛的朋友中已經在談論他的書了。從它的形式到它的構思,這本書可能會開創一個新的文學運動。在里斯本(他到那兒度假期,井在希爾瓦餐廳設晚宴請客),這本書是做為一個重要事件宣布的。畢業生們,同齡人和同學們,從科英布拉把這本書的名聲傳到了所有的省份和島嶼。通過某種辦法,這消息也傳到了巴西!就這樣,埃戛感到,對他的書有這種熱切的期望,終於下了決心寫出這本書來。 他說,這是本散文體裁的史詩,而且要通過一連串象徵性的情節來描寫世界和人類一些偉大的歷史時期。書名定為《一個原子的回憶》,是自傳體。在第一章,這個原子(埃戛原子,在科英布拉人們都真心誠意地這樣稱呼他),還依然在原始星雲的朦朧之中游盪。接著,它是顆燃燒的小火星,被後來變成地球的火球包著,最後,它變成了仍然還很柔軟的地殼上長出的一棵植物上的第一個葉片的一部分。在這以後,經過了不斷的質的變化,埃戛原子進入到人類祖先猩猩的原始組織之中。再以後,它就靠柏拉圖式的嘴皮子過活了。在聖人們粗糙的喪服上它變黑了;在英雄的寶劍上它門爍著光彩;在詩人的心中它跳動著;黃昏將逝,當弟子們聚集在自己的窩裡時,它是加利利海①的一小滴水,聆聽著耶穌的教誨;在法國議會講壇的木料上,①歌德的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 ①甘必大(1838— 1882),法國政治家、律師。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的共和派左翼領袖,1870年九月革命後任“國防政府”內政部長,1881— 1882年任總理兼外長。 ①加利利海即太巴列湖,在以色列東北部。 它觸到了羅伯斯庇爾那冰冷的手。它遨遊了土星的碩大光環;它成為一朵懶洋洋的昏昏欲睡的百合花那耀眼花瓣的一部分,大地的曙光把清新的露水灑到了它身上。它無處不在,無所不知。它最終停在了埃戛的筆尖上;他對自我生存所做的旅行厭倦了,就停下來休息,寫它的《回憶》..這就是一部不可等閒視之的傑作。埃戛在科英布拉的崇拜者們沉思著談論這部書時,全都為之傾倒了:“這是一部《聖經》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