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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21169 2018-03-21
但是這一年過去了。又是幾年過去了。 四月的一個早晨,在復活節前夕,咸拉薩重又來到了聖奧拉維亞。 沒人想到他會這麼早來,由於這是個多雨春季的第一個晴天,主人們都出來在庭院裡散步。有時還和威拉薩通通信的大管事德賽拉,頭髮已經開始花白,此刻他看到了總管格外高興,隨即把他引進了餐廳。老僕人吉特魯德絲喜出望外,不顧一疊餐巾掉到地上,跳起來摟住了總管的脖子。 三扇鑲著玻璃的門朝陽台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陽台四周的大理石欄杆上,爬滿了青藤。威拉薩走近通向花園的台階,他幾乎認不出那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就是阿豐蘇?達?馬亞。阿豐蘇那麼壯實,滿面紅光,正手拉著孫子順著石榴樹成行的大路朝前走。 卡洛斯看到陽台上有個戴了頂高帽子,裹著一條暖和的大圍巾的陌生人,就跑向前去,好奇地盯著他看。慈樣的威拉薩扔掉了雨傘,用雙手摟住了孩子,在他的頭髮上、臉上吻了個遍,一邊喃喃地說:“喲,我的小少爺,我親愛的小少爺!長得多麼好看啊,都這麼大了..”“好啊,威拉薩,嗯,你來怎麼也不事先給個信兒?”阿豐蘇嚷道,張著雙臂走過來。 “我們還以為你得下星期來呢,老伙計!”

兩位老人擁抱了;很快地那兩雙明亮而濕潤的眼睛相對凝視了片刻,然後又再一次激動地擁抱起來。 文雅而秀氣的卡洛斯十分嚴肅地站在一旁,一雙手插在白色法蘭絨的褲兜里,漂亮油黑的鬃發上歪戴著一頂同樣料子的小帽,還在盯住威拉薩看。 威拉薩的嘴唇顫抖著,脫掉了手套,擦了擦眼鏡後面的雙眼。 “沒人到下面河邊去接你,連個僕人都沒去!”阿豐蘇說。 “可你還是來了,這是主要的。你看上去真健壯,威拉薩!” “您也一樣,老爺!”管家忍住了哽咽,結結巴巴他說。 “連道皺紋都沒有!真是鶴髮童顏,我簡直都認不出您了!我還記得上一次看到您那會兒..瞧這孩子!多可愛的孩子!..”他剛要再親親熱熱地抱抱卡洛斯,那孩子卻狂喜地笑著跑開了。他從陽台往上一躥,就吊在樹間的鞦韆上。他在上面有節奏地晃蕩著,顯得那麼結實可愛,還一邊叫道:“你是威拉薩!”

威拉薩胳膊下夾著傘,著了迷似地望著卡洛斯。 “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真討人喜歡!長得真像他爸爸。一樣的眼睛,馬亞家的眼睛,一頭鬈髮..但是他會更富有男子氣!” “他挺健壯,”老人笑瞇瞇他說,一邊捋著鬍子。 “曼努埃爾怎麼樣,你那兒子?什麼時候成親?進裡面來,威拉薩,可得好好談談..”他們進了餐廳,瓷磚壁爐裡的火焰在四月柔和明媚的陽光裡閃動著,檀香木餐具架上的瓷器和銀器閃閃發光,金絲雀高興得拼命地囀叫著。 呆在一旁觀看的吉特魯德絲,雙臂交叉著放在白圍裙下,無拘無束地走了過來。 “是啊,老爺,這可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兒,看到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又回到了聖奧拉維亞!” 她那張長了些白汗毛的圓圓白臉膛,像一輪西下的月亮;帶著一種明顯高興的表情,她又接著加了一句:“哎呀,威拉薩先生,現在事情可變化啦!連金絲雀都唱歌兒了!要是我能唱的話,我準也唱了..”說著說著她就走了出去,她是突然動了感情,真想好好哭一常德賽拉等候著,咧開那高高衣領間的嘴巴神氣而無聲地笑著。

“我想,已經把那個藍色的房間給威拉薩先生準備好了吧?”阿豐蘇問道。 “子爵夫人現在住了你原來的房間..”威拉薩趕忙詢問了子爵夫人的情況。她也是魯納家族的人,是阿豐蘇妻子的表姐妹,就在卡明尼亞①城的詩人們讚美她的時候,她嫁給了一個加里西亞的小貴族烏里古?德?拉?西埃拉子爵,那是個色鬼,蠻漢,動不動就揍她。後來她守了寡,家境中落,阿豐蘇就收留了她,盡一份親戚的情誼,當然也為的是聖奧拉維亞能有個女人。 “她最近不怎麼太好。”阿豐蘇看了看表,中斷了這一席互道的寒喧。 “威拉薩,快準備去,一會兒就該吃飯了。” 總管也吃驚地看了看表,然後又望瞭望已經擺好的餐桌,上面放了六副刀叉,一籃鮮花和幾瓶波爾圖酒。

“怎麼,您現在上午吃正餐了,老爺?我還以為這是吃午飯呢。” “我說給你聽吧——卡洛斯需要有個嚴格的製度。一清早,他就到園子裡去;他七點吃早飯,一點吃正餐。我呢,要看著這孩子的一舉一動..”“阿豐蘇?達?馬亞老爺,”威拉薩吃驚他說。 “您這個年紀還改變生活習慣!當個爺爺可真不易啊!” “別說傻話了!不是這麼回事。因為這對我也有好處。真的,對我也有好處!準備去吧,威拉薩,準備去,卡洛斯可不願意等。說不定修道院院長也會來。” ①卡明尼亞是葡萄牙北部古城。 “是古斯多蒂歐嗎?太妙了!好,先向您告退啦..”很想同老總管說幾句話的管事德賽拉,只是在走廊上才遇見了威拉薩。 他把總管的傘和大氅接了過去,問道:

“請坦率地告訴我,威拉薩先生,您覺得我們在這個莊園怎麼樣?” “我真高興,德賽拉,高興極了。人們到聖奧拉維亞莊園來是個樂趣。” 他親切地把手放到這個老僕人的肩膀上,眨了眨那雙還帶著淚花的眼睛。 “這兒的一切都圍著這孩子轉。這使老主人又有了生機!” 德賽拉謙恭地微笑著。這孩子確實是這個家庭的歡樂。 “餵,誰在那兒拉提琴呢?”威拉薩喊道,他聽到樓上有人輕輕地調提琴的音,於是就在樓梯腳下停了步。 “是布朗先生,那個英國人,是小少爺的教師。很有才華。聽他拉琴是個享受。有時候,夜晚他在客廳拉琴,那個法官先生用手風琴給他伴奏..這是您的屋子,威拉薩先生。” “非常漂亮,說實在話!”

從兩面窗子進來的陽光把油漆過的家具照得光彩奪目。地上鋪著一張帶小藍花的灰褐色地毯,印花布的窗簾也是淺底印著同樣藍色的花瓣。所有這一切清新的鄉間舒適氣氛,使慈善的威拉薩感到欣喜。 他立刻走過去用手指捏了捏那印花布,摸了摸五斗櫥上的大理石,又試試椅子結實不結實。這些都是從波爾圖買來的家具嘍?是啊,雅緻得很,而且實際上它們都不貴。他也想像不出值多少錢!他還踮起腳尖仔細看了看那兩幅英國水彩畫,畫的是肥壯的母牛臥在帶有浪漫色彩的廢墟陰影下的草地上。 德賽拉手裡拿著表,提醒威拉薩說: “您只有十分鐘的時間了,先生——小少爺是不願意久等的。” 威拉薩決定解下他的大圍巾,然後脫下他那挺沉的毛背心。從那半敞著的襯衫裡可以瞥見一件治他的風濕症的鮮紅色法蘭絨衣服和絲繡披肩。德賽拉在解他的提箱上的帶子;走廊的另一端,小提琴奏起了《威尼斯的狂歡節》。透過緊關著的窗戶,仍然可以感到那廣闊的天空,清新的空氣,寧靜的田野,以及這蔥蘢的四月。

威拉薩此刻已經摘掉了眼鏡,他一邊顫顫巍巍地用濕毛巾的一角擦了擦脖子和耳後,一邊說道:“這麼說,咱們的小卡洛斯不願等人羅,對嗎?可見他是這個家的主宰..寵上加寵,這是自然的..”不過德賽拉非常嚴肅,非常鄭重地把實情告訴了這位總管。您說寵上加寵?可憐的孩子。他是用一根鐵棍於管教的!要是說出一兩件關於他的事,威拉薩先生會感到驚訝的!這孩子還不到五歲就讓他獨自睡在一間夜裡不掌燈的屋子裡,而且每天早上他得洗冷水澡,即使外邊都結冰了,也得這樣..還有許多其他的殘酷的例子呢。要不是人們都知道爺爺對這個孩子愛得要命,準會認為他是想害死他。願上帝寬恕他,德賽拉這麼想..但是,不是這麼回事,看來這是英國方式!讓孩子跑步,摔打,爬樹,淋雨,曬太陽——就像任何一個農民的孩子那樣。然後還有嚴格的飲食規定!只准他在一定的時間,吃一定的飯食..有時候,這孩子會眼睛睜得老大,直流口水!真是非常非常嚴酷。

“這是上帝的意願,他總算長得強壯,”德賽拉又加了一句。 “不過,這種教育方法,不論我還是吉特魯德絲,都永遠不會贊成的。” 他又看了看那隻用一條黑帶子系在白馬甲上的表,然後在屋子裡慢慢踱了幾步。接著,他從床上拿起了總管的大禮服,用刷子輕輕地刷刷領子,以表示親熱。當威拉薩在梳妝台前往下壓他那禿頂上的幾根長發時,他也站了過去,說道:“您知道那個英國教師開始教他什麼嗎?教划船!威拉薩先生,教划船,就像船夫那樣划船!更甭提還有盪高鞦韆和其他一些小丑幹的雜耍了。 我簡直不願提它..不過是我第一個說的,那個布朗是個好人——文靜,整潔,一個優秀的音樂家,但是也像我幾次三番對吉特魯德絲說過的,他可能對英國人是再好不過的,但教葡萄牙貴族可不適合。確實不適合!先生,請您去和安娜?希爾維拉太太談談這個事兒..”有人輕輕敲門。德賽拉住了口。一個僕人走進來,對管事做了個手勢,恭敬地從他手裡接過大禮服,然後拿著它站在梳妝台旁邊。威拉薩臉漲得通紅,還在急急忙忙地擺弄他那不聽話的鬈髮。

德賽拉手裡拿著表,站在門口說道:“該吃正餐了。還有兩分鐘,威拉薩先生!” 不多會兒,大總管一邊繫著鈕扣,一邊匆匆下了樓。 所有的人都已經在餐廳裡。布朗在火爐旁翻閱《泰晤士報》,爐中的木柴已燒成白灰。卡洛斯騎在爺爺的膝蓋上,正在講述一個男孩子們打架的有趣故事。他們旁邊是好心的修道院院長古斯多蒂歐,他帶著父親般溫和的笑容,張著嘴聽得出了神,連手中的鼻煙盒都忘了。 “院長,瞧誰來了。”阿豐蘇說。 修道院長轉過頭來,驚訝地拍了一下大腿。 “真想不到!原來是咱們的威拉薩!都沒人告訴我!你這把老骨頭怎麼樣,伙計?..”卡洛斯在他爺爺的腿上顛上顛下,高興地看著兩個老頭久久地擁抱——一個人只剩幾根毛兒貼在禿腦頂上,另一個在一圈白髮當中有個禿圓頂。當兩個人仍然手拉著手互相打量著,查看歲月在每個人臉上留下的紋理時,阿豐蘇說道:“威拉薩!子爵夫人..”可是,總管睜大了眼睛在房間里四處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她。卡洛斯拍手大笑著——最後,威拉薩終於在一個瓷器櫥和窗子中間角落裡的一張矮椅於上發現了她。她穿了一身黑,靦腆地一聲不響呆在那兒,胖胖的雙臂放在圓鼓鼓的腰上。她那如紙一樣白的光滑而鬆弛的臉和脖子上的皺紋,突然都蒙上了一片緋紅色。她一時找不到話對威拉薩說,只是向他伸出一隻肥胖的白手,那手上的一個指頭還纏了一塊黑綢子。然後,她繼續搖著一把鑲了金屬圓片的大扇子,胸脯一起一伏,眼睛垂下去,似乎是使了這麼一下勁兒就精疲力盡了。

兩個僕人開始上湯。德賽拉在一旁侍候,直挺挺地站在阿豐甦的高背椅後面。但是,卡洛斯還騎在爺爺的膝頭,想講完另一個故事。是曼努埃爾,他手裡拿著塊石頭..開始他想講和..可是那兩個男孩子大笑起來,所以他就把他們攆跑了。 “他們個子比你大嗎?” “三個大孩子,爺爺。您可以去問彼得拉阿姨。她看見他們啦,因為她正在打穀常他們中間的一個還拿了把鐮刀..”“好極了,好極了,我的孩子!我們全明白了..好,現在下去吧,湯都涼了。快,快!” 老人微笑著,儼然是一個幸福的家長;他走過來坐在桌子的上座。 “他開始長胖啦..個子太大了,抱不動了。” 他看見了布朗,就又站起來向他介紹總管。 “布朗先生,這是我的朋友威拉薩..請原諒,我疏忽了,都是坐在桌子那頭的那位紳士——堂卡洛斯,這位重量級拳擊家給鬧的!” 教師穿著他那件扣得嚴嚴實實的長軍服,胸挺得筆直地繞過桌子走上前來使勁握了握威拉薩的手,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回他的座位,打開餐巾,捋了捋那英俊的上髭,帶著很重的英國調兒對威拉薩說:“天氣很好..光輝燦爛!” “玫瑰花開的季節,”威拉薩文質彬彬地答道。在這麼個長著運動員身材人的面前,他有點兒膽怯。 這天,他們自然談到了從里斯本到這兒的旅行,服務周到的郵政馬車,快通車的鐵路..威拉薩一直坐火車坐到卡列戛都①。 “那一定挺嚇人吧?”修道院院長問道,匙子舉到嘴邊就停住了。 這位可尊敬的人從來沒離開過列鎮德②。所有在他的聖殿及其周圍樹木之外的廣闊天地,都能引起他對通天塔③般的恐懼——尤其是那個人們不厭其煩地談論的鐵的路。 “是有點讓人發抖,”威拉薩帶著一種老練的聲調說。 “隨人們怎麼說,是讓人發抖!” 然而修道院長最害怕的是那些機器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災難! 威拉薩說起了幾起郵政馬車出的車禍。它在阿爾庫巴薩翻車,車上兩位婦女慈善團的姐妹摔死了!總之,不管怎麼說,都有危險。你在臥室裡來回走路還能摔斷腿呢..修道院長喜歡進步..他甚至認為進步是必要的。但在他看來,似乎人們想一下子把什麼事情都乾了..這個國家還沒為這樣的創造發明做好準備。現在需要的是好的道路..“還有經濟!”威拉薩說,一邊把大青菽拉到自己面前。 “要布賽拉斯酒④嗎?”一個僕人隔著他的肩頭喃喃地說。 總管舉起滿上的酒杯,欣賞著在陽光下它那鮮豔的顏色,用舌頭嚐嚐它的味道,然後對著阿豐蘇眨眨眼。 “這是自家產的!” “是老酒,”阿豐蘇說;“問問布朗..噯,布朗,是好神酒吧?” “頂刮刮!”教師情緒激昂地嚷道。 接著卡洛斯把胳膊伸過桌子,也要布賽拉斯酒,理由是慶賀威拉薩的來①里斯本遠郊的一個小村莊。 ②葡萄牙杜羅河南岸的一小鎮。 ③指《舊約?創世記》中講的古巴比倫人未建成的通天塔。 ④一種匍萄酒。 臨。爺爺不同意,這孩子可以喝一杯古拉列斯①酒,和平時一樣,而且只能喝一杯。卡洛斯把手臂交叉著放在掛在脖子上的餐巾前,真沒想到如此不公平!那麼,難道為了敬威拉薩一杯也不能喝一滴布賽拉斯嗎?那是在這個院宅里接待客人最好的方式啊!吉特魯德絲對他說過,總管來的當晚喝茶時,他可以穿上他的新天鵝絨衣服。他們說,現在不是慶典,也不是喝布賽拉斯的場合..他真不明白。 爺爺聽了他那些話呆住了,突然板起臉。 “少爺,我看你話說得太多了。只有大人才能在餐桌上說話。” 卡洛斯立刻朝著盤子低下頭,很溫順地輕聲說:“好吧,爺爺,別生氣。等到我長大了..”桌上的人都微微一笑,連子爵夫人也高興得又懶洋洋地搧起了她的扇子。修道院院長那張仁慈的面孔朝向孩子,心滿意足地笑了,把一雙毛絨絨的大手在胸前一合,這些話在他看來太有趣了。阿豐蘇好像在擦他的鬍子,用餐巾摀住嘴咳嗽著,把微笑和眼裡閃爍著的愛憐的光彩遮了起來。 這樣的生氣勃勃也出乎威拉薩所料。他想多聽聽那孩子的情況,就放下叉子問道:“告訴我,小卡洛斯,你的功課挺不錯吧?” 那孩子看也沒看他,就往後一靠,把手插進法蘭絨衣服腰帶,以一種高傲的口氣答道:“我已經能夠倒背如流了。” 爺爺忍不住靠在椅背上大笑起來。 “回答得好!哈,哈!他已經能倒背如流了!這是真的,威拉薩,他已經能了——問問布朗。是真的吧,布朗先生?小東西雖不怎麼樣,但挺機靈。” “唔,爺爺,”卡洛斯喊道,這時他興奮起來了,“來,告訴威拉薩,我是不是真的能駕那輛雙輪馬車了?” 阿豐蘇又恢復了他那嚴肅的表情。 “我不否認這點..要真讓你那樣做,你或許能夠駕那輛車了。但是,勞駕,請別自吹自擂,一個好騎手應該是謙虛的..而且,特別是別那樣把手藏在肚皮下..”好心腸的威拉薩用指頭打了個響聲,打算說幾句話。當然最好的辦法還是先了解情況..但他想說的是,是否小卡洛斯已經開始學費德魯①和迪托?利維友②的書了。 “威拉薩,威拉薩,”修道院院長舉著叉子,帶著一種調皮的聖者的微笑,提醒他道。 “在這兒可不准對我們尊貴的朋友說拉丁文——他不允許——他認為拉丁文已過時了,當然是過時了。” “來,院長,請嘗點那個墩肉,”阿豐蘇說。 “我知道你的弱點,不提拉丁文了。” 修道院院長由衷地遵命。他一邊盛了些帶汁的野禽肉,一邊喃喃地說:“應該先學拉丁文,應該從這兒開始——這是基礎,是個重要的基礎!” “不!拉丁文以後再學!”布朗做了個武斷的手勢叫道。 “首先是強壯的身體!身體!發達的肌肉..”①古拉列斯是衛斯本蘋果海灘附近的小村莊,以其釀造的紅葡萄酒著名。 ①費德魯,拉丁寓言家。 ②迪托?利維友(公元前59一公元前19),拉丁歷史上學家。 他揮舞著兩個大拳頭,把這幾個字重複了兩遍:“首先是發達的肌肉,發達的肌肉!..”阿豐蘇鄭重地表示同意。布朗是對的。拉丁文是知識淵博學者的花哨門面..最為荒唐不過的是,一開始就用一種僵死了的語言教一個孩子,誰是塞賓人①的國王法比奧,或是講格拉古斯們②的故事以及一個已經消亡了的國家的其他事情,而與此同時,他對於把自己淋得濕漉漉的雨是何物,他吃的麵包如何做成,以及他所生活的世界中的其他事務卻一無所知..“但古典的東西總是要..”修道院長膽怯地回了一句。 “讓古典的東西見鬼去吧!人的首要任務是生存。為此他必須健康、強壯。一切明智的教育應該是:促使人健康、強壯和養成良好的習慣;集中精力增加其元氣,賦予他最強健的體質,就像他沒有靈魂一樣,靈魂以後再說..靈魂是另外一種花哨的東西,是成年人奢侈的點綴..”修道院長抓了抓頭,打了個寒戰。 “一點點教育是需要的,”他說,“你說呢,威拉薩?當然,您,阿豐蘇?馬亞先生,您比我見多識廣..但受點教育..”“對一個孩子來說,教育不是背誦Tityre,tu patuIoe recu-bans③..而是知道些事情,懂點事理,知道些有用的東西,實際的東西..”他住了口。用那雙閃光的眼睛給威拉薩遞了個眼色,讓他看看他那個正與布朗用英語談天的孫子。他一定是在講動武的事,和別的男孩了打仗的故事,講得那麼慷慨激昂,邊講邊用拳頭比劃著。教師贊同地點著頭,一邊捻著鬍髭。餐桌上,先生們的叉子都舉著,僕人們胳膊上搭著餐巾站在他們身後——在座的人都肅然起敬,對那孩子講的英語大為景慕。 “一個偉大的天才,一個偉大的天才,”威拉薩俯下身子悄悄地對於爵夫人說。 那位傑出的女士微微一笑,臉都紅了。她整個身子蜷縮在椅子裡,顯得更胖了。她一聲不吭,不停地吃東西,而且每喝一口布賽拉斯酒,就懶洋洋地搧搧她那把帶著金閃閃圓片的大黑扇子,提提神。 德賽拉斟上了波爾圖葡萄酒後,阿豐蘇敬威拉薩一杯。所有人的酒杯都在一片友好的祝愿聲中舉了起來。卡洛斯真想歡呼一聲“萬歲”!爺爺以一個不贊同的手勢制止了他。然後,是一陣飲過酒後舒暢的沉靜。接著,小男孩非常肯定他說:“啊,爺爺,我喜歡威拉薩。威拉薩是咱們的好朋友。” “非常好的朋友,而且已經好多好多年了,我的少爺!”老總管高聲說,他激動得連手裡的杯子都舉不起來了。 飯吃完了。室外,太陽離開了陽台,湛藍的天空下,鬱鬱蔥蔥的花園沉浸在恬靜幽雅的氣氛之中:爐膛裡只剩下了白色的灰燼,花瓶中的紫丁香散發出濃郁的芳香,與烤焦的奶油及薄薄的一片片檸檬的香味融到一起。穿白背心的僕人在收拾桌子,偶爾發出銀器的響聲,豐盛的甜食把白色斜紋台佈都蓋滿了,波爾圖酒在放果醬的玻璃罐之間閃著光。子爵夫人熱得受不住,又搧起了扇子。古斯多蒂歐神父慢慢地捲起餐巾,黑袍袖子上的折印已經磨①塞賓人是居在亞平寧山脈的古意大利人,公元前290年被羅馬人征服。 ②公元一世紀羅馬帝國時的兩兄弟,為阻止貴族吞併土地曾提出過上改法,後被殺害。 ③拉丁文:蒂托雷,你躺著..;維吉爾牧歌第一首開頭句。 得發亮了。 阿豐蘇親切地微笑著,祝了最後一杯酒。 “重量級拳擊家堂卡洛斯,萬歲!” “堂爺爺萬歲!”那孩子說完喝乾了他杯中的酒。 那長著滿頭黑髮的小腦袋,那張鬍子雪白的老人面孔,從桌子的兩端互相祝愿;其他的人,此時都因這感人的禮儀微笑了。 接著,修道院長嘴裡叼著牙籤,低聲地禱告了一番;子爵夫人閉上眼睛,也合起雙手;篤信宗教的威拉薩看到卡洛斯對析禱毫不在意,反而從座位上跳起身來用胳膊摟住爺爺的脖子說悄悄話,心裡真不高興。 “不,不行!不行!”老人說。 但那孩子把他摟得更緊了,還在爭辯,一面低聲說著一面撒嬌地吻老人的臉,終於使他寬容了,臉也變柔和了。 “這只是因為今天是特殊情況,”他說,終於讓步了。 “不過要注意,要注意..”那孩子拍著手跳起來,拽住威拉薩的胳膊,拖著他轉圈,還按自己想出的節奏有板有眼地叫道:“多好啊,你來了,多好,多好,多好啊!..我要去找小黛萊澤,黛萊澤,黛萊澤!” “那是他的小情人,”爺爺說著從桌邊站起來。 “他已經戀愛了。她是希爾維拉的孩子..德賽拉,我們到陽台上去喝咖啡。” 戶外,舒展的藍天可愛、迷人,天高氣爽,萬里無雲。陽台前鮮紅的天竺葵已經開放,灌木叢那纖細的、依然嬌嫩的幼芽,似乎都能被微微的輕鳳吹得顫動;不時地,一陣紫羅蘭的清香混雜著田間野花的甜美芬芳飄然而過;高高的噴泉在唱著歌,兩旁栽滿了矮矮的水蠟樹的花園小徑上,那潔白的沙粒在遲到的春天陽光下無力地閃爍;遠處鬱鬱蔥蔥的公園沐浴在春光之中。在晌午時分的清新、金色的春光裡,萬物都懶懶地打著盹兒。 三個人坐在咖啡桌旁。陽台前,歪戴著蘇格蘭帽,叼著個大煙斗的布朗,把高鞦韆的橫木板推給卡洛斯,讓他上去盪。接著,膽小的威拉薩要求轉過身去;看這些體育運動,他最受不了。他明知沒危險,即使是跳木馬,轉旋轉木馬游戲或是滾鐵環,他看完離開時,往往都感到噁心,想嘔吐。 “我覺得飯後就練不合適吧..” “什麼!這只是蕩蕩..你看他!” 威拉薩一動不動地把臉對著自己的杯子。 修道院長驚訝得目瞪口呆地坐著,連小托盤上滿滿一杯咖啡都忘記喝了。 “看他,威拉薩,”阿豐蘇又說了一聲。 “不會有任何害處的,伙計!” 軟心腸的威拉薩好不容易才轉過身來。小男孩高高地盪到半空中,兩條腿硬梆梆地蹬著鞦韆的橫木板,手扶著繩子,正朝陽台衝下來,在空中劃了個孤線,他的頭髮被風吹了起來。然後,他又沉著地蕩了上去,在強烈的日光下,身子完全伸直了:他開心地笑著;他的上衣和馬褲被風吹得鼓鼓的;他在人們面前來回往返,那雙明亮的眸子那麼黑,睜得那麼大。 “這個樣兒我可沒法喜歡,”威拉薩說。 “我認為不合適。” 阿豐蘇拍起了手,修道院院長喊著:“棒極了,棒極了!”威拉薩又轉過身子去鼓掌,但卡洛斯已經無影無踪了,鞦韆慢慢地盪著停了下來。布朗把他放在那尊胸像台座上的《泰晤士報》又拿起來,走到花園去,煙斗中飄出來的一縷清煙在他身邊繚繞。 “體育鍛煉是件好事!”阿豐蘇?達?馬亞嚷道,一邊點燃上另一支雪茄。 威拉薩一聽說體育,心裡就變得緊張。然而修道院院長呷了口咖啡,舔舔嘴唇後,把他像編格言一樣想出的幾句漂亮話說了出來:“此種教育可造就運動員,但並不能培養出天主教徒。我已經說過..”“你確實說過,院長,確實說過!”阿豐蘇高興地嚷著。 “每個星期你都對我這麼講。你知道嗎,威拉薩?我們的古斯多蒂歐老在我耳邊嘀咕,要我教這孩子天主教教義。大主教教義呀!..”古斯多蒂歐坐在那兒盯著阿豐蘇看了片刻,一臉的不高興,手上的鼻煙盒依然開著。這位老貴族,這位全教區實際上的領袖的不虔誠,真是他的一件憾事。 “是的,是天主教教義,先生,儘管您以這種譏諷的口吻在說。..是天主教教義!我不想談教義了..還有其他的東西。如果說,我常常提到它,阿豐蘇?達?馬亞先生,那是出於我對這個孩子的愛!” 每當古斯多蒂歐來大院進餐,一到喝咖啡的時候,總要有一番爭論。 這位從善慈悲的長者認為實在太可怕了,像這麼個年紀,這麼好的孩子,一個大莊園的繼承者,對社會未來負有重任的人,竟然不知道他的教義。末了,他向威拉薩講述了賽絲利亞?馬塞杜太太說的故事。她是位有德行的太太,法庭書記員的妻子。有一天,她從這個莊園門口經過,看見了小卡洛斯,就用疼愛孩子的親暱口吻叫住他,讓他肯一背《悔悟書》。你猜這孩子怎麼答的?他說“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事情竟這樣叫人寒心。可是,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卻覺得有趣,大笑起來!喏,老朋友威拉薩在這兒,請他說說,這是件好笑的事嗎!不,阿豐蘇?達?馬亞先生非常博學多才而且見過世面,但有一件事說服不了古斯多蒂歐神父——雖說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神父,甚至連波爾圖都沒去過——那就是,不接受教義道德的熏陶會有幸福和優良的品德..阿豐蘇?馬亞興致勃勃地打斷了他的話:“那麼,你教他什麼呢,院長,如果我把這孩子交給你?什麼一個人不應偷他人口袋裡的錢,不要撒謊,不要虐待卑賤者——因為這都違背上帝的十誡,否則就得入地獄,對不?就這些吧?..”“還比這多些..”“我知道。你要教他的不外是不要做這做那,因為這些都是罪惡,會惹怒上帝,可他已經知道不該做什麼,因為那樣是與一個紳士,一個體面的人不相稱的..”“但是先生..”“聽著,院長,這是全部的分歧所在。我希望這孩子,由於熱愛美德而品德高尚,由於熱爱荣譽而體面誠實,並非出於怕到地獄下油鍋,或是受到上天國的誘惑。” 他站起來又笑了笑說: “不過,院長,在幾週的陰雨之後有了這麼樣的一天,正常的人應該做的是走出去到田野裡呼吸些新鮮空氣,而不是坐在這兒辯論道德。好吧,咱們出去吧。如果威拉薩不太累的話,咱們繞著田野轉轉..”修道院長嘆了口氣,就像一個聖人看到了那個邪惡的別西卜①殘忍地從他的羊群中拉走了那隻最好的羊。然後,他又看看他的杯子,津津有味地呷乾了剩下的咖啡。 當阿豐蘇?達?馬亞、威拉薩和修道院院長從教區散步回來時,已是薄暮時分,房內已燈火通明,幾位希爾維拉家的太太們已經到了,她們是拉瓜薩莊園的貴婦人。 堂娜安娜,希爾維拉,那位年長的老處女在那個家裡最有才華,在教義和禮儀方面,她是雷森德的權威。寡婦堂娜歐仁妮亞胖胖乎乎,挺討人喜歡,揭色的皮膚,長長的睫毛,是個動作遲鈍的善良女人,她有兩個孩子:小黛萊澤,就是卡洛斯的“未婚妻”,一個瘦小而活潑的小姑娘,長了一頭像墨水般的烏黑頭髮。兒子和繼承人,小歐澤比奧,是左近有名的神童。 幾乎從娃娃時代起,這個不凡的孩子就對於古書和一切與知識有關的事物顯示出了一種癖好。當還在地上爬的時候,他就逐漸形成了一種嗜好,就是在一個角落裡,裹著一塊毯子,坐在墊子上翻看那碩大的書冊,那博學多才的禿腦袋伏在那有益的教義大字母上。稍大一點兒,他就更規矩了,能夠耷拉著兩條腿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呆上幾個小時,在那兒摳鼻子。 他從來不想玩一隻小鼓或擺弄一支玩具槍:但是使他的媽媽和姨母大為吃驚的是,如果給他幾個練習本,這個早熟的小學者能整天整大地伸著小舌頭寫阿拉伯數字。 這樣,他的未來前程在家庭中已經註定:他富有,首先他得大學畢業,然後他再成為大法官。當他來到聖奧拉維亞時,安娜姨母就立刻讓他在桌旁靠著燈坐下,去欣賞一本裝璜精美的《世界各國人民習俗》大書中的圖畫。 這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樣,一副蘇格蘭人打扮,肩上披著一塊紅黑兩色鮮豔的蘇格蘭花格呢,用別針固定祝為了保持斯圖亞特家族的貴族儀表和沃特?司各特筆下的一位英勇騎士的尊容,他那頂插了一根色澤鮮豔的彎曲雞毛的神氣的蘇格蘭便帽總裁在頭上。世上再沒有比那張呆滯的小臉更憂鬱的了。那張虛胖的臉由於蛔蟲太多顯得無精打采,色如黃油;一雙淡藍色無神的眼睛,沒有睫毛,好像睫毛已經被學問耗盡了。這會兒,他正帶著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態,盯著看那些西西里的農婦或者是高山之巔的那些倚槍而立的勇猛的門德內哥羅①的武士們。 在女士們坐的長椅前面,坐著那位忠實的朋友檢查官博士,一個嚴肅而莊重的人,五年來他一直盤算著娶那個寡婦希爾維拉,可沒能下決心——年復一年地買半打床單或一塊亞麻布,把床上用品湊齊。買這些東西是在希爾維拉家圍著火爐時商量過的。她羞羞答答,但又明確地提到:兩個枕套,被單的尺寸,以及為了使正月能過得舒舒服服而需要的暖和毯子——這些非但沒能激起檢查官的熱情,反倒使他不安。接下來的幾天,他就像丟了魂兒一般,似乎實現這門神聖的婚姻就如同乾一番了不起的事業——制服一頭鬥牛或在杜羅河的急流中游泳那樣使他恐懼。因此他找了這樣或那樣的藉口,把① 00100750_71_1殘忍地從他的羊群中拉走了那隻最好的羊。然後,他又看①即黑山公國,古時的巴爾乾公國,現在為南斯拉夫聯邦共和國的一部分。 婚期推遲到下一個聖米迦勒節②。這樣,這位可敬的檢查官如獲重釋,也就心靜了,仍然陪伴希爾維拉姐妹喝茶,參加教堂的節日活動或是弔喪。他總穿著黑衣服,態度殷勤周到,笑瞇瞇地對著堂娜歐仁妮亞。他需要的只是親切相處的歡樂,別無奢求。 阿豐蘇剛一進屋就得到了幾個不愉快的消息。法官博士和夫人不能前來了,因為法官犯病了;布朗古姐妹也送信來道歉,小可憐們,因為這天是她們家一個悲痛的日子,她們的兄弟曼努埃爾逝世十六週年祭日。 “行啊,”阿豐蘇說。 “行啊!犯病,悲痛,曼努埃爾兄弟!..咱們來玩四個人的沃達雷特①,檢查官博士意下如何?” 那位可敬的人把他那禿了頂的頭一低,悄沒聲他說了句“悉聽尊便”。 “幹,幹!”修道院長叫道,激動得連連搓手。 幾個夥伴向那間用緞子帷幔在客廳裡隔出來的牌室走去,那帷幔一拉開,就露出了綠面的桌子,幾副牌象扇面一樣攤在吊燈照射下的光圈裡。過不一會兒,檢查官就笑著回來了,說他“讓他們留在那兒三個人耍錢玩笑吧”,他又坐回到堂娜歐仁妮亞旁邊的位子上,雙腳交叉著放在椅子下,兩手擱在肚子上。女士們在談著法官的病痛。他總是三個月犯一回;他那麼固執不肯去看醫生,真不能寬耍他越來越憔悴,都面黃肌瘦了——可他的妻子堂娜奧古斯塔倒發福了,氣色也好!子爵夫人那肥胖的身子陷在沙發的一角里,打開的扇子貼在胸前,她想起在西班牙也見過類似的事情——男的瘦得像個骨架子,可妻子胖得像個圓桶。不過起初情況正相反。對這類事還有人寫過詩呢。 “滑稽!”檢查官鬱鬱不樂他說。 接著,他們又談起了布朗古姐妹。大家還記得曼努埃爾?布朗古的死,可憐的孩子,青春年少!多漂亮的孩子!多懂事的孩子!堂娜安娜?希爾維拉沒忘記——她每年從不忘記——為他的靈魂點燭祈禱,井三呼“我們的上帝!”..子爵夫人不記得了,似乎為此很是傷心..她本是願意記住的啊! “是的,我想派人去告訴你!”堂娜安娜嚷著說。 “布朗古一家總是那麼感恩,親愛的。” “還有時間,”那檢查官輕聲說。 堂娜歐仁妮亞手裡一直在鉤花,這會兒慢騰騰地鉤了一針,嘆聲氣說:“每個人都有一死。” 寂靜之中,沙發的一角又傳來一聲嘆息,那是子爵夫人,她當然是想起了高貴的烏利古?德?拉?希埃拉,也小聲地說了句“每人都有一死..”可敬的檢查官若有所思地用一隻手胡嚕了一下他那禿腦袋,贊同地附和了一聲“每人都有一死!” 氣氛越來越使人困倦。螺形的鍍金燭台上,黯淡的火焰躥了好高。小歐澤比奧小心翼翼、裝模作樣地一頁頁翻看著《世界各國人民習俗》。從敞著簾子的牌室可以聽見神父此時已經不怎麼虔誠的聲音,他有點兒激動,可還是友善地發著牢騷:“不要。整個神聖的晚上我就是乾這個!” ②宗教節日,為每年九月二十九日。 ①一種紙牌遊戲。 突然卡洛斯闖進屋來,拽著他的未婚妻小黛萊澤。她玩得蓬頭散發,滿臉瑰色,頃刻間他們那東拉西扯的談話使這沉悶的長沙發上有了生氣。 這對新人剛剛才經歷過了一次別緻的、危險的旅程,卡洛斯似乎對他的未婚妻不怎麼滿意。她行為太粗野了。他駕駛著那輛郵件馬車時,她想爬上車夫位子,坐在他的身邊..可女士們是不坐車夫座位的。 “他把我推到地上了,姨母!” “瞎說!而且她是個撒謊大王!我們到了小客店的時候,她還那樣,她要上床睡覺,我不想..因為在到達旅途終點時,人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照料馬匹..馬全都淌汗了!” 堂娜安娜非常嚴厲的聲音把他的話打斷了:“夠了!夠了!別胡說八道了!惡作劇夠多的了。坐到子爵夫人身邊來,黛萊澤。看看你那髮夾子..真沒個樣兒!” 她總是一看到她的外甥女,一個有教養的十歲的小姐和小卡洛斯這麼個玩法就討厭。這個漂亮、魯莽的孩子,不懂教義,沒有禮貌訓練,使她感到可怕。在她那老處女的腦子裡,一連串五花八門的想法閃了過去;她懷疑他可能對這個小姑娘行為不軌。在家中,來聖奧拉維亞之前,她給她穿衣服時,總要警告她一定不許和卡洛斯到黑暗的角落裡去,不許他動她的衣服! ..這個眼睛無精打采的小姑娘,輕輕他說:“知道了,姨母!” 但她們一到那兒,她就喜歡擁抱她的小未婚夫。他們既然都要結婚了,為什麼不能生孩子或是開個店鋪親著小嘴過日子呢?可這粗野的男孩子就想玩打仗,把四把椅子排成一行當成奔馳的戰馬,到一些布朗告訴過他的名字很野蠻的地方去旅行。看到自己的心未受尊重,她就惱了。稱他是畜生。他就威脅說要用英國方式來揍她,這樣兩人就會鬧著彆扭分開了。 但當她依偎在子爵夫人身邊,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露出一副嚴肅的小樣兒時,卡洛斯就又立刻走到她身旁,挺著身子靠在沙發上,晃蕩著兩條腿。 “唉,孩子,規矩點兒!”堂娜安娜冷冰冰地責備他說。 “我累了。我趕了四匹馬,”他傲慢地回了一句,看都不看她一眼。 可是突然,他跳了起來,撲到小歐澤比奧身上。他想把他帶到非洲去和野人作戰;他正拽著他那漂亮的蘇格蘭呢子衣服,拉他起來,那母親嚇得趕過來解救了。 “不行,你不能對小歐澤比奧這樣,孩子!他沒那麼壯實,玩不了這種愚蠢的遊戲..小卡洛斯,我要叫你爺爺啦!” 被使勁拽起來的小歐澤比奧已經滾到地上,嚇得直叫喚。一陣混亂,媽媽哆嗦著彎下身於,認著他,讓他用那無力的小腿站起來,用手絹擦去了他的眼淚。她擦一下吻一下他,自己也幾乎哭了。檢查官沮喪地撿起那頂蘇格蘭小帽,憂鬱地捋了捋上面可愛的雞毛。子爵夫人兩手緊緊摀住那碩大的胸部,好像它的跳動會使她窒息似的。 小歐澤比奧被寶貝似的放到他姨母身旁,這位嚴厲的女士一張瘦長臉都氣紅了。她像拿著武器一樣使勁握著合起來的扇子,準備把小卡洛斯隨時趕走;這會兒,他正背著手因著沙發跳來跳去,大笑著,發狂地對著小歐澤比奧嗥叫。就在這時,鐘敲了九點,布朗那僵直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卡洛斯一瞥見他就跑去躲在子爵夫人身後,叫道:“還早呢,布朗。今天是過節嘛。我不去睡覺!” 阿豐蘇?達?馬亞——小希爾維拉尖叫時,他動都沒動一下——這時從牌桌那邊用嚴肅的聲調喊著:“卡洛斯,聽話,立刻上床去。” “喲,爺爺,今天是過節嘛;威拉薩在這兒呢!” 阿豐蘇?達?馬亞放下牌,穿過客廳,二話沒說,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走廊上——那孩子腳後跟使勁蹬著地板,不肯走,死命地抗議道:“這是特殊情況,爺爺..這太狠心了。威拉薩會笑話的..啊,爺爺,我不困!” 門關上了,叫喊聲聽不清了。女士們立刻對這種嚴厲指責起來。這簡直無法理解。爺爺允許這孩子這樣為非作歹,可不許他晚上稍稍和大家多呆一會兒..“哦,阿豐蘇?達?馬亞先生,您為什麼不讓這孩子留下?” “規律是必要的,規律是必要的,”阿豐蘇進來時低聲說,臉都氣得發白了。 走到牌桌旁,他用發抖的手拿起牌,又繼續重複道:“一個人必須有規律,到了晚間孩子必須睡覺。” 堂娜安娜?希爾維拉朝著此時讓位給檢查官又回來和女士們交談的威拉薩,懷疑地微笑著撇了撇嘴。每當阿豐蘇?達?馬亞談起“規律”時,她總帶著這樣的微笑。 然後,她又靠到椅子上,打開了扇子,用譏諷的聲音宣布說,或許是她的頭腦遲鈍,她從來沒看出“規律”有什麼益處..那是英國的方式,人們都這麼說。或許這在英國起作用。但是如果他沒錯的話,聖奧拉維亞是在葡萄牙王國。 當威拉薩手指捏著鼻煙盒靦腆地低下頭時,這位聰明的女士低聲地吐露了她的想法,這樣裡面的阿豐蘇就听不見了。威拉薩先生當然不知道,但是,小卡洛斯所受的教育從來就沒得到過這家朋友的讚同。首先,做為馬亞家的教師布朗,一個異教徒、新教徒的出現,在雷森德就引起了不滿。特別是阿豐蘇先生本可以用那位道德高尚的人,神父古斯多蒂歐,他是如此的德高望重,如此博學多才..他是不會教那孩子玩雜耍的,反之,他會給他一個貴族應受的教育,為他能在科英布拉成為出類拔萃之才做準備。 就在這時,神父覺得有風,起身離開牌桌去拉上了簾子,這樣,阿豐蘇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所以堂娜安娜又提高了嗓門說:“您知道嗎,威拉薩先生?古斯多蒂歐可不高興啦。小卡洛斯,那可憐的孩子連教義上的一個字兒都不知道..對了,我想告訴您馬塞杜的妻子出事兒了。” 威拉薩已經知道了。 “啊,您已經聽說了!你記得嗎,子爵夫人?馬塞杜的妻子和《悔悟書》的事兒..”子爵夫人嘆了口氣,默默地抬起眼睛,隔著天花板望著天堂。 “真可怕!”堂娜安娜接著說。 “那可憐女人到我們的宅子時都垮了..我印象太深了。一連三夜都夢見這樁事..”她停了一會兒。感到羞怯不安的威拉薩擺弄著手指間的鼻煙盒,眼睛盯著地毯。屋子裡又是一陣令人困倦的氣氛。眼皮都發沉了的堂娜歐仁妮亞不時地慢慢鉤上一針。卡洛斯的未婚妻已經伸直身子在沙發的一角張著小嘴睡著了,可愛的黑頭髮順著脖子垂下來。 黨娜安娜輕輕地打了個哈欠,又把話茬儿撿了起來。 “就不用說那孩子有多無知了。除了一點兒英文,他什麼都不懂..根本沒有天才!” “但他非常聰明,親愛的女士,”威拉薩反駁道。 “也可能,”聰慧的希爾維拉冷冷地回了句。 她又轉過去對著坐在她身旁,像石膏做的那樣一動不動的小歐澤比奧說:“親愛的孩子,給威拉薩先生背背你學過的那些美麗的詩句..別不好意思開口!背啊,歐澤比奧,好乖乖..”但是,這個無精打采的憂鬱的小男孩都不願從他姨母的裙子旁邊挪動一下。她不得不扶他站起來,撐著他,唯恐他那雙無力的小腿經受不住,這個幼弱的神童會摔倒,他媽媽應允說,如果他背了那首優美的詩,今晚可以同她睡在一起..這話使他下了決心。他張開嘴,慢慢地、拖著長聲背起來,那聲音就像從沒擰緊的水龍頭,一串串往下流水。 夜,望鄉之星, 艱難地穿過陰沉的夜空; 一抹濕潤的輕紗, 遮住了你美麗白淨的面孔.. 他毫無表情地背完了,小手向下垂著,無神的眼睛盯著姨母。他媽媽用鉤針打著拍子。子爵夫人帶著疲倦的微笑沉浸在這種單調、無力的節奏中,慢慢地眼皮垂了下來。 “好極了,好極了!”小歐澤比奧滿身大汗地背完時,威拉薩稱讚道,聽得出,他是感動了。 “多好的記性!多好的記性!他真是個天才!..”僕人進來送茶。牌友們也玩完了。古斯多蒂歐手端茶杯站在那兒使勁地抱怨另外兩個紳士佔了他的便宜。 翌日是星期天,有早彌撒,因此女士們九點半就退席了。殷勤的檢查官把胳膊伸給堂娜歐仁妮亞。莊園的一個僕人打燈在前面引路,希爾維拉的一個年輕僕人抱著小歐澤比奧,那孩子像個黑色的包裹,頭上用條大圍巾裹得嚴嚴實實。 晚飯後,客人們都離去了,威拉薩陪伴著阿豐蘇走到書房,在那兒他總是按英國的方式在休息前喝杯白蘭地摻蘇打。 黑檀木的書架使這間屋子顯出一種憂鬱的氣氛。窗幔拉上了,煙囪裡繚繞著爐火的餘燼,枝形吊燈的玻璃罩透出的柔和燈光灑到攤滿書籍的桌子上,整個房間暖烘烘地沉浸在朦朦朧朧的寧靜之中。下面庭院裡,靜謐的夜幕中,只聽得噴泉噗噗的吐水聲。 僕人把一個放著玻璃杯和蘇打水瓶的小輪桌朝著阿豐甦的扶手椅推了過來。威拉薩手揣在口袋里站著,盯住那白色灰燼裡正在慢慢熄火的圓木,沉思著。然後,他抬起頭,好像偶然地輕輕說了句:“那小男孩是聰明..”“誰?小歐澤比奧?”阿豐蘇問道,這時他已經坐到壁爐旁邊,在興沖沖地裝煙斗。 “我一在這所房子裡看見他,就發抖,威拉薩!卡洛斯不喜歡他,為這我們可是鬧了一場嚇人的事..說話已經有幾個月了。有一次遊行①,小歐澤比奧打扮成天使。希爾維拉姐妹——這些出類拔萃的女人,可憐蟲們——讓他穿著天使的衣服給子爵夫人看看。好了,我的老伙計,我們沒留神,正在到處轉悠的卡洛斯一把抓住了他,把他拉上了閣樓,親愛的成拉薩,..一開始他就要打死他,因為他受不了天使。這還不是最糟的哪。你想想看,我們嚇成什麼樣子。當我們趕到的時候,小歐澤比奧正哭著叫姨母。他蓬頭散發,狼狽不堪,一隻翅膀丟了,另一隻就剩一根線連著,耷拉到腳根上;玫瑰花冠纏在脖子上;他那金色的穗帶,蒙面紗和金色光片——天使的整套衣服都成了碎片!一句話,一個天使給拔了毛,揍壞了!..我幾乎把卡洛斯揍了個半死。” 他喝了半杯蘇打水,用手捋捋鬍子又頗為滿意他說:“他是個小魔鬼,威拉薩!” 這時已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的總管輕聲笑了笑,然後又一聲不吭地瞧著阿豐蘇,雙手放在膝上,象把什麼都忘了似的出神。他剛想開口,又猶豫了一下,就輕輕地咳了聲,繼續對著圓木上一個個閃滅的火星沉思冥想。 阿豐蘇?達?馬亞把腿朝著爐火伸了伸,又接著講起希爾維拉家的孩子。他比卡洛斯大三、四個月,但是很單雹虛弱。這麼大了還和保姆睡在一張床上,從來不洗澡,怕著了涼。他總裹著一圈法蘭絨!他天天拽著姨母的裙子過日子,背誦詩句和整頁整頁的《堅定信念教義問答手冊》。出於好奇,一天阿豐蘇打開了這個小冊子,上面有“太陽繞著地球轉(在伽里略之前就這麼說了),每天清晨我們的主給太陽發命令,應何處去,應何處歇,”等等,等等。他們就是這樣來訓練這孩子,讓他有一顆哲人的心靈..威拉薩又是一聲不吭地微微一笑。接著,像是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把指頭按得嘎嘎直響,說了下面一句話:“老爺,那個蒙弗特又出現了,您知道嗎?” 阿仁蘇頭都沒回,往扶手椅上一靠,煙斗裡飄出的青煙包圍了他。他平靜地問道:“是在里斯本嗎?” “不,老爺,在巴黎。阿連卡,就是經常到亞羅友斯區的那所房子去的,寫書的那個年輕人,他在巴黎見到了她..他連她的家都去過啦!” 兩個人都沉默了。他們之間已經多年不提瑪麗婭?蒙弗特了。起初,阿豐蘇回到聖奧拉維亞時,最急切關心的就是找到她帶走的女兒。可那時候,沒人知道瑪麗婭和她的親王逃到哪兒去了。就連通過葡萄牙駐國外的使館,甚至不惜對在巴黎、倫敦或馬德里的秘密警察出大錢,他也沒發現她們的“藏身處”——那時威拉薩就是這麼說的。那兩個人一定改名換姓了。就憑他們那種波希米亞人的脾性,他們那會兒是不是正在美國、印度和那些最富有異國情調的他鄉遊蕩呢?後來,阿豐蘇漸漸被這些徒然的努力弄得失去了信心,他就和小孫子相依為命了。那孩子在他身邊逐漸出落得英竣健壯;他的全部感情有了寄託,也就開始忘掉那個蒙弗特和他那個孫女兒了;她是那麼遙遠,那麼模模糊糊,他不知道她的長相,連名字也已記不起來。現①指天主教的聖像遊行。 在,突然,這個蒙弗特又一次出現了,在巴黎!可他那可憐的彼得羅已經死啦!而現在睡在走廊另一端的那個孩子從來就不知道他的母親..他站起身來,低著頭在書房裡沉重地但是慢慢地來回踱著步,桌子旁,燈下的威拉薩在一張張地翻著他錢包裡的紙條。 “她是和那個意大利人在巴黎嗎?”阿豐蘇從屋里黑暗的角落問道。 威拉薩從錢包上拾起頭來,說: “不是,老爺,誰給她錢,她就和誰在一塊兒。” 阿豐蘇一聲沒吭地走到桌旁,這時威拉薩給了他一張折著的紙,說道:“所有這些都是很重要的情況,阿豐蘇?達?馬亞先生,我不想只相信自己的記憶,所以就求阿連卡這個好小伙子把他對我說的都在信裡寫給我,這樣咱們就有了憑證。除了信上寫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老爺,您可以看看信..”阿豐蘇打開了折著的兩張紙。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但經過這位詩人、《黎明之聲》的作者、文體家、《艾爾維拉》的作者阿連卡用鮮花和鍍金飾帶一點綴,就像節日的小教堂般絢麗多彩了。 一天晚上在離開“金屋”的時候,他看見了蒙弗特和兩個打著白領結的男人一同從一輛四輪馬車上下來。他們立刻互相認了出來。但在那一剎那,在煤氣燈下的人行道上,兩人相對猶豫了片刻,接著是她拿定了主意,大笑著把手伸給了阿連卡,請他去看望她,並告訴了他地址及姓名,讓他找勒斯多拉德夫人。翌日清晨,在她的閨房裡蒙弗特對他講了許多關於自己的事:她和丹格勒杜親王及父親在維也納住了三年——父親後來也到了他們那兒,依然像在亞羅友斯時一樣,在房間的角落裡躲著,替女兒付服裝費,慈愛地拍著她情人的肩膀,就同以前拍她丈夫的肩膀一樣。以後,他們到了摩納哥,在那兒,據阿連卡講,“她暗示說,在一場憂傷的愛情悲劇中,”那個那不勒斯人在決鬥中死去。同年,她父親也去世了。他的家產所剩已廖廖無幾,還留下了在維也納那所房子的家具。女兒的奢侈揮霍,一處處的旅行及親王玩牌輸錢,使老人破了產。後來,她到倫敦住了一段時間,從那兒又跟著勒斯多拉德先生到了巴黎,那人是個賭棍,又好決鬥,他毀了她,然後又拋棄了她,只留給了她一個勒斯多拉德的姓氏,而這個姓氏對他本人已無用了,因為他又用了一個更響亮的姓氏,蒙得威子爵。最後,貧窮、美貌、愚蠢、奢侈的她走上了那些女人的道路,阿連卡說,“那位蒼白的馬格麗達?戈蒂埃,那位可愛的'茶兒女'是這類女人中最傑出的典範,是詩的象徵,人們愛她越深,她就越能得到原諒。”但詩人在結尾寫道:“她仍是如花似月的年華,但皺紋將會出現,以後,她將在自己的周圍看到什麼?那枯萎的、血跡斑斑的、做新嫁娘時的玫瑰花環。我是帶著一顆痛苦的心走出那芳香的閨房,我親愛的威拉薩!我是在想我那可憐的彼得羅,此刻他已經躺在那披著月光的柏樹下。殘酷的生活把我喚醒,我走到那林蔭路上的苦艾樹間,度過了忘卻一切的一個小時。” 阿豐蘇?達?馬亞把信往旁邊一扔。這位作者裝腔作勢的情感比信裡講的下賤故事更使他噁心。 他又開始來回地踱步,這當兒,威拉薩虔誠地撿起這紙證辭,他把它已經反复讀過多遍,欣賞著那紙上表達的感情、風格和想法。 “那女孩兒呢?”阿豐蘇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阿連卡沒和她談到她的女兒,因為他並不知道她把女兒帶走了。在里斯本沒人知道這事。那件醜聞流傳的時候,就是這個細節被人們疏忽了。不過依我看,那孩子一定死了。要是沒死——您明白我的推測吧,老爺——要是那小姑娘還活著,她媽媽是可以提出這孩子的合法繼承權的..她知道您的財產。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她感到連一個英鎊也是好的,因為這類女人的生活常常是這樣..以教育或是扶養那孩子為藉口,她早就會找咱們了..她什麼都乾得出來。如果她沒這麼幹,那一定是因為女兒已經死了。您說對嗎?”“或許是這樣,”阿豐蘇答道。 然後,他站到威拉薩面前;後者此時又盯住那熄滅的炭火,按著手指關節,又加了一句:“或許..咱們就當她們倆都死了,別再談這件事了。” 鐘敲了午夜十二點,兩位老人就歇息了。 威拉薩以後在聖奧拉維亞度過的幾天裡,再沒提起過瑪麗婭?蒙弗特。 但在總管啟程赴里斯本的前夕,阿豐蘇來到威拉薩的房間,把卡洛斯送給小威拉薩的複活節禮物,一隻鑲著華麗的藍寶石的領帶別針,交給他。激動的老威拉薩結結巴巴地道了幾聲謝,這時阿豐蘇又說道:“還有件事,威拉薩,我想了想,我要給我的表弟諾羅尼亞,就是那個安德烈寫封信,你也知道他住在巴黎,讓他找找那個女人,給她十至十五個康托①,如果她能把女兒給我..當然,她還活著的話..我想請你從那個阿連卡那兒弄到那女人在巴黎的住址。” 威拉薩沒有立刻回答,他正忙著往箱子最底層的襯衫中放那個裝著別針的小盒子。之後,他才面對著阿豐蘇,若有所思地抓了抓自己的下巴。 “餵,你怎麼想,威拉薩?” “在我看來,這太冒險了。” 他列舉了原因。那女孩兒該有十三歲了,差不多是個大人了,她的氣質已定,性格也顯露出來了,或許甚至還有她的習慣..是啊,她可能連葡萄牙語都不會講。她會非常想念她的母親。結果,阿豐蘇先生可能會把一個陌生人弄到家中..“你的話有些道理,威拉薩。但是這個母親是個妓女,而孩子可是我的骨肉。” 就在這時,剛才在走廊裡喊爺爺的卡洛斯闖進屋來,他蓬頭散發,臉紅得像個石榴。布朗找到了一隻小貓頭鷹!他想讓爺爺去看看;他在屋子裡都把爺爺找了個遍。真要笑死人啦!非常小,非常醜,光禿禿的,兩隻像大人一樣的眼睛..而且他還知道它的窩在哪兒..“快來,爺爺!快點兒,我們得把它放回窩去,不然老貓頭鷹可要傷心啦。布朗給它橄欖油喝呢。餵,威拉薩,來看看吧!來呀,爺爺,看在上帝的面上!它的臉可有意思了!快點呀,快點,不然老貓頭鷹該發現它不在那兒了..”笑瞇瞇的爺爺這麼慢慢騰騰,對老貓頭鷹的不安這麼漠不關心,他不耐煩了,砰地關上門,跑了出去。 “有多好的心眼兒啊!”威拉薩感動地叫道。 “還替貓頭鷹的感情著想..可他的母親對他卻沒有一點兒感情!我常說,她是只禽獸!” ①葡萄牙貨幣單位。 阿豐蘇悲傷地聳聳肩。他們已經來到了走廊上,站了片刻之後,他壓低聲音說:“我忘記告訴你了,威拉薩,卡洛斯知道他父親是自殺的。” 威拉薩吃驚得眼睛都瞪圓了。這是真的。一天早上這孩子走到書房裡來時說:“啊,爺爺,我爸爸是用一支手槍打死了自己的!” 一定是哪個僕人告訴了他。 .. “那您怎麼說呢,老爺?” “我..我能怎麼說呢?我說是的。每件事我都按彼得羅的願望辦的。 在留給我那四、五行字的信中,他說,他希望埋葬在聖奧拉維亞,現在他就躺在那兒。他不希望他的兒子知道母親私奔。當然,卡洛斯永遠不會從我這儿知道這件事。他希望把在亞羅友斯她的兩張畫像毀了,這你已經知道,它們早毀掉了。但他沒要求我把他的死對孩子隱瞞,所以我把實情對孩子說了。我說,他爸爸是在一陣發狂時,朝自己開了一槍..”“他呢? ” “他,”阿豐蘇微笑著答道。 “問我是誰給了他爸爸一支手槍,而且磨了我一個早晨,也要我給他一支手槍..洩露了這件秘密的後果是,我不得不從波爾圖給他弄來一支氣槍..”聽到卡洛斯還在下面喊爺爺,兩個老人趕忙去看那隻小貓頭鷹。 第二天,威拉薩動身去了里斯本。 兩週後,阿豐蘇收到了總管的來信,上面寫了蒙弗特的地址和一個料想不到的消息。威拉薩到了阿連卡的家。那位詩人回憶起了去拜訪勒斯多拉德夫人時的其他一些細節,告訴他說,在她的閨房裡有一幅一個可愛的小姑娘的畫像,黑眼睛,漆黑的頭髮,臉色象珍珠般的白淨。那幅像使他大為震驚,不僅是因為它出自一位著名的英國畫家之手,而且由於那個如同葬禮供像的像框上垂掛著一個由紫白兩色蠟花做的花環。那間閨房裡沒別的像。他曾問蒙弗特,這是一個真人還是想像中的人物;她回答說,那是她女兒的畫像,她已經死在倫敦了。 “所以一切疑慮都排除了,”威拉薩接著寫道。 “那可憐的安琪兒已經到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對她來說;那確實是一個非常之美好的世界!” 但是阿豐蘇還是給安得烈?諾羅尼亞寫了信。回信拖了些時間。等安得烈表弟去找勒斯多拉德夫人時,她早在幾星期前就賣了家具和馬匹,到德國去了,在他所屬的帝國俱樂部,一個熟悉勒斯多拉德夫人和巴黎夜生活的朋友告訴他,那個瘋女人和一個叫卡塔尼亞的人跑了;那人是香榭麗舍大街的冬季馬戲團的一名雜耍演員,一個身材十分勻稱的人,一個集市上的阿波羅,所有的高等妓女都爭他,還是那個蒙弗特把他搶到了手。也許此刻她正隨著雜技團一起周遊德國呢。 阿豐蘇厭惡地把信寄給了威拉薩,沒加任何評論。那位可敬的人在回信中寫道:“您是對的,老爺。這太可惡了。最好是當她們全死了,別再為這樣的惡鬼費蠟燭..”接著他加了句“又及”:“好像已經肯定,鐵路不久就要通到波爾圖。要是這樣,在得到您允許時,我將帶著兒子來幾天,求您款待。” 這封信是在一個星期天晚飯時到的奧拉維亞。阿豐蘇大聲地把“又及”讀了出來,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期待著不久就能在這所宅子裡看見好心的威拉薩。大家甚至談到了要在河邊舉行一次盛大的野餐。 但是星期二夜間,曼努埃爾?威拉薩拍來了一份電報,說他父親那天早晨因腦溢血去世,兩天后,他們又收到一封較長的、講述細節的令人傷心的電報。那是吃中飯後威拉薩突然感到發悶和頭暈,他剛能支撐著走到自己的房間裡吸了點兒乙醚,回到餐廳時,已經步履蹣跚,並說他看見什麼東西都是黃的。接著,他就臉朝下,像個大包裹似的跌進了沙發。就在生命的火花即將永遠熄滅的一刻,他的腦子還在想著那個他供職了三十年的家庭。他斷斷續續他說到了賣軟木的事兒,但兒子沒聽懂,然後就長嘆一聲,接著又睜開眼睛,憑著最後一口氣,輕輕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問候老爺!” 阿豐蘇?達?馬亞深深地感動了。甚至在聖奧拉維亞的僕人中間,威拉薩的去世也像是家裡死了人一樣。一天下午,那位老人正悲傷地坐在書房裡,閉著眼睛,一份報紙擱在手上,不一會兒,在他旁邊,正在一張紙上胡亂畫著難看的人臉的卡洛斯走了過來,用胳膊摟住爺爺的脖子,就像要看看老人的思想一般,問他,是否威拉薩不會再到莊園來看望他們了。 “不會了,我的孩子,再也不會了。咱們再也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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